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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51 鲁迅(现代)
囚人口粮不得刻扣的命令。此后当是益加幸福了。
  至于旧式的监狱,像是取法于佛教的地狱,所以不但禁锢人犯,而且有要给他吃苦的责
任。有时还有榨取人犯亲属的金钱使他们成为赤贫的职责。而且谁都以为这是当然的。倘使
有不以为然的人,那即是帮助人犯,非受犯罪的嫌疑不可。但是文明程度很进步了,去年有
官吏提倡,说人犯每年放归家中一次,给予解决性欲的机会,是很人道主义的说法。老实说
:他不是他对于人犯的性欲特别同情,因为决不会实行的望头,所以特别高声说话,以见自
己的是官吏。但舆论甚为沸腾起来。某批评家说,这样之后,大家见监狱将无畏惧,乐而赴
之,大为为世道人心愤慨。受了圣贤之教,如此悠久,尚不像那个官吏那么狡猾,是很使人
心安,但对于人犯不可不虐待的信念,却由此可见。
  从另一方面想来,监狱也确有些像以安全第一为标语的人的理想乡。火灾少,盗贼不进
来,土匪也决不来掠夺。即使有了战事,也没有以监狱为目标而来爆击的傻瓜,起了革命,
只有释放人犯的例,没有屠杀的事。这回福建独立的时候,说释人犯出外之后,那些意见不
同的却有了行踪不明的谣传,但这种例子是前所未见的。总之,不像是很坏的地方。只要能
容许带家眷,那么即使现在不是水灾,饥荒,战争,恐怖的时代,请求去转居的人,也决不
会没有。所以虐待是必要了吧。
  牛兰夫妻以宣传赤化之故,收容于南京的监狱,行了三四次的绝食,什么效力也没有。
这是因为他不了解中国的监狱精神之故。某官吏说他自己不要吃,同别人有什么关系,很讶
奇这事。不但不关系于仁政,且节省伙食,反是监狱方面有利。甘地的把戏,倘使不选择地
方,就归于失败。
  但是,这样近于完美的监狱,还留着一个缺点,以前对于思想上的事情,太不留意了。
为补这个缺点,近来新发明有一种“反省院”的特种监狱,而施行教育。我不曾到其中去反
省过,所以不详细其中的事情,总之对于人犯时时讲授三民主义,使反省他们自己的错误。
而且还要做出排击共产主义的论文。倘使不愿写或写不出则当然非终生反省下去不行,但做
得不好,也得反省到死。在目下,进去的有,出来的也有,反省院还有新造的,总是进去的
人多些。试验完毕而出来的良民也偶有会到的,可是大抵总是萎缩枯槁的样子,恐怕是在反
省和毕业论文上面把心力用尽了。那是属于前途无望的。
  (此外尚有《王道》及《火》二篇,如编者先生认
  为可用,当再译寄。——译者识。)
  姓虽然冒充了日本人,译文却实在不高明,学力不过如邵家帮闲专家章克标先生的程度
,但文字也原是无须译得认真的,因为要紧的是后面的算是编者的回答——
  编者注:鲁迅先生的文章,最近是在查禁之列。此
  文译自日文,当可逃避军事裁判。但我们刊登此稿目的,与其说为了文章本身精美或其
议论透彻;不如说举一个被本国迫逐而托庇于外人威权之下的论调的例子。鲁迅先生本来文
章极好,强辞夺理亦能说得头头是道,但统观此文,则意气多于议论,捏造多于实证,若非
译笔错误,则此种态度实为我所不取也。登此一篇,以见文化统制治下之呼声一般。《王道
》与《火》两篇,不拟再登,转言译者,可勿寄来。
  这编者的“托庇于外人威权之下”的话,是和译者的“问内山书店主人丸造氏〔7〕”
相应的;而且提出“军事裁判”来,也是作者极高的手笔,其中含着甚深的杀机。我见这富
家儿的鹰犬,更深知明季的向权门卖身投靠之辈是怎样的阴险了。
  他们的主公邵诗人,在赞扬美国白诗人的文章中,贬落了黑诗人〔8〕,“相信这种诗
是走不出美国的,至少走不出英国语的圈子。”(《现代》五卷六期)我在中国的富贵人及
其鹰犬的眼中,虽然也不下于黑奴,但我的声音却走出去了。这是最可痛恨的。但其实,黑
人的诗也走出“英国语的圈子”去了。
  美国富翁和他的女婿及其鹰犬也是奈何它不得的。
  但这种鹰犬的这面目,也不过以向“鲁迅先生的文章,最近是在查禁之列”的我而已,
只要立刻能给一个嘴巴,他们就比吧儿狗还驯服。现在就引一个也曾在《“滑稽”例解》中
提过,登在去年九月二十一日《申报》上的广告在这里罢——十日谈向晶报声明误会表示歉
意会本刊措词不善致使晶报对郡洵美君提起刑事自诉按双方均为社会有声誉之刊物自无互相
攻讦之理兹经章士钊江容平衡诸君诠释已得晶报完全谅解除由晶报自行撤回诉讼外特此登报
声明表示歉意“双方均为社会有声誉之刊物,自无互相攻讦之理”,此“理”极奇,大约是
应该攻讦“最近是在查禁之列”的刊物的罢。金子做了骨髓,也还是站不直,在这里看见铁
证了。
  给“女婿问题”纸张费得太多了,跳到别一件,这就是“《庄子》和《文选》”。
  这案件的往复的文字,已经收在本文里,不再多谈;别人的议论,也为了节省纸张,都
不剪帖了。其时《十日谈》也大显手段,连漫画家都出了马,为了一幅陈静生先生的《鲁迅
翁之笛》〔9〕,还在《涛声》上和曹聚仁先生惹起过一点辩论的小风波。但是辩论还没有
完,《涛声》已被禁止了,福人总永远有福星照命……
  然而时光是不留情面的,所谓“第三种人”,尤其是施蛰存和杜衡〔10〕即苏汶,到
今年就各自露出他本来的嘴脸来了。
  这回要提到末一篇,流弊是出在用新典。
  听说,现在是连用古典有时也要被检查官禁止了,例如提起秦始皇,但去年还不妨,不
过用新典总要闹些小乱子。我那最末的《青年与老子》,就因为碰着了杨邨人先生(虽然刊
出的时候,那名字已给编辑先生删掉了),后来在《申报》本埠增刊的《谈言》(十一月二
十四日)上引得一篇妙文的。不过颇难解,好像是在说我以孝子自居,却攻击他做孝子,既
“投井”,又“下石”了。因为这是一篇我们的“改悔的革命家”的标本作品,弃之可惜,
谨录全文,一面以见杨先生倒是现代“语录体”〔11〕作家的先驱,也算是我的《后记》
里的一
点余兴罢——
聪明之道 邨人
  街而立,虽电车玲玲轧轧,汽车呜呜哑哑,市嚣扰人而不觉,俨然有如隐士,居处晏如
,悟道深也。老人曰,“汝来何事?”对曰,“敢问聪明之道。”谈话有主题,遂成问答。
  “难矣哉,聪明之道也!孔门贤人如颜回,举一隅以三隅反,孔子称其聪明过人,于今
之世能举一隅以三隅反者尚非聪明之人,汝问聪明之道,其有意难余老糙者耶?”
  “不是不是,你老人家误会了我的问意了!我并非要请教关于思辨之术。我是生性拙直
愚笨,处世无方,常常碰壁,敢问关于处世的聪明之道。”
  “噫嘻,汝诚拙直愚笨也,又问处世之道!夫今之世,智者见智,仁者见仁,阶级不同
,思想各异,父子兄弟夫妇姊妹因思想之各异,一家之内各有主张各有成见,虽属骨肉至亲
,乖离冲突,背道而驰;古之所谓英雄豪杰,各事其君而为仇敌,今之所谓志士革命家,各
为阶级反目无情,甚至只因立场之不同,骨肉至亲格杀无赦,投机取巧或能胜利于一时,终
难立足于世界,聪明之道实则已穷,且唯既愚且鲁之徒方能享福无边也矣。
  ……”
  “老先生虽然说的头头是道,理由充足,可是,真的聪明之道就没有了吗?”
  “然则仅有投机取巧之道也矣。试为汝言之:夫投机取巧之道要在乎滑头,而滑头已成
为专门之学问,西欧学理分门别类有所谓科学哲学者,滑头之学问实可称为滑头学。滑头学
如依大学教授之编讲义,大可分成若干章,每章分成若干节,每节分成若干项,引古据今,
中西合璧,其理论之深奥有甚于哲学,其引证之广大举凡中外历史,物理化学,艺术文学,
经商贸易之直,诱惑欺骗之术,概属必列,包罗万象,自大学预科以至大学四年级此一讲义
仅能讲其千分之一,大学毕业各科及格,此滑头学则无论何种聪明绝顶之学生皆不能及格,
且大学教授本人恐亦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其难学也可想而知之矣。余处世数十年,头顶已
秃,须发已白,阅历不为不广,教训不为不多,然而余着手编辑滑头学讲义,仅能编其第一
章之第一节,第一节之第一项也。此第一章之第一节,第一节之第一项其纲目为‘顺水行舟
’,即人云亦云,亦即人之喜者喜之,人之恶者恶之是也,举一例言之,如人之恶者为孝子
,所谓封建宗法社会之礼教遗孽之一,则汝虽曾经为父侍汤服药问医求卜出诸天性以事亲人
,然论世之出诸天性以事亲人者则引‘孝子’之名以责难之,惟求青年之鼓掌称快,勿管本
心见解及自己行动之如何也。被责难者处于时势潮流之下,百辞莫辩,辩则反动更为证实,
从此青年鸣鼓而攻,体无完肤,汝之胜利不但已操左券,且为青年奉为至圣大贤,小品之集
有此一篇,风行海内洛阳纸贵,于是名利双收,富贵无边矣。其第一章之第一节,第一节之
第二项为‘投井下石’,余本亦知一二,然偶一忆及投井下石之人,殊觉头痛,实无心编之
也。然而滑头学虽属聪明之道,实乃左道旁门,汝实不足学也。”
  “老先生所言想亦很有道理,现在社会上将这种学问作敲门砖混饭吃的人实在不少,他
们也实在到处逢源,名利双收,可是我是一个拙直愚笨的人,恐怕就要学也学不了吧?”
  “呜呼汝求聪明之道,而不学之,虽属可取,然碰壁也宜矣!”
  是夕问道于世故老人,归来依然故我,呜呼噫嘻!
  但我们也不要一味赏鉴“呜呼噫嘻”,因为这之前,有些地方演了“全武行”。
  也还是剪报好,我在这里剪一点记的最为简单的——艺华影片公司被“影界铲共同志会
”捣毁近新建之摄影场内,忽来行动突兀之青年三人,向该公司门房伪称访客,一人正在持
笔签名之际,另一人遂大呼一声,则预伏于外之暴徒七八人,一律身穿蓝布短衫裤,蜂拥夺
门冲入,分投各办事室,肆行捣毁写字台玻璃窗以及椅凳各器具,然后又至室外,打毁自备
汽车两辆,晒片机一具,摄影机一具,并散发白纸印刷之小传单,上书“民众起来一致剿灭
共产党”,“打倒出卖民众的共产党”,“扑灭杀人放火的共产党”等等字样,同时又散发
一种油印宣言,最后署名为“中国电影界铲共同志会”。约逾七分钟时,由一人狂吹警笛一
声,众暴徒即集合列队而去,迨该管六区闻警派警士侦缉员等赶至,均已远扬无踪。该会且
宣称昨晨之行动,目的仅在予该公司一警告,如该公司及其他公司不改变方针,今后当准备
更激烈手段应付,联华,明星,天一等公司,本会亦已有严密之调查矣云云。
  据各报所载该宣言之内容称,艺华公司系共党宣传机关,普罗文化同盟为造成电影界之
赤化,以该公司为大本营,如出品《民族生存》等片,其内容为描写阶级斗争者,但以向南
京检委会行贿,故得通过发行。又称该会现向教育部,内政部,中央党部及本市政府发出呈
文,要求当局命令该公司,立即销毁业已摄成各片,自行改组公司,清除所有赤色份子,并
对受贿之电影检委会之责任人员,予以惩处等语。
  事后,公司坚称,实系被劫,并称已向曹家渡六区公安局报告。记者得讯,前往调查时
,亦仅见该公司内部布置被毁无余,桌椅东倒西歪,零乱不堪,内幕究竟如何,想不日定能
水落石出也。
  十一月十三日,《大美晚报》。
    警戒电影院
    拒演田汉等之影片
  自从艺华公司被击以后,上海电影界突然有了一番新的波动,从制片商已经牵涉到电影
院,昨日本埠大小电影院同时接到署名上海影界铲共同志会之警告函件,请各院拒映田汉等
编制导演主演之剧本,其原文云:
  敝会激于爱护民族国家心切,并不忍电影界为共产党所利用,因有警告赤色电影大本营
——艺华影片公司之行动,查贵院平日对于电影业,素所热心,为特严重警告,祈对于田汉
(陈瑜),沈端先(即蔡叔声,丁谦之),卜万苍,胡萍,金焰等所导演,所编制,所主演
之各项鼓吹阶级斗争贫富对立的反动电影,一律不予放映,否则必以暴力手段对付,如艺华
公司一样,决不宽假,此告。上海影界铲共同志会。十一,十三。
  十一月十六日,《大美晚报》。
  但“铲共”又并不限于“影界”,出版界也同时遭到覆面英雄们的袭击了。又剪报——
    今晨良友图书公司
     突来一怪客
      手持铁锤击碎玻璃窗
      扬长而去捕房侦查中
      b……光华书局请求保护
  沪西康脑脱路艺华影片公司,昨晨九时许,忽被状
  似工人等数十名,闯入摄影场中,并大发各种传单,署名“中国电影界铲共同志会”等
字样,事后扬长而去。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日上午十一时许,北四川路八百五十一
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忽有一男子手持铁锤,至该公司门口,将铁锤击入该店门市大玻璃窗
内,击成一洞。该男子见目的已达,立即逃避。该管虹口捕房据报后,立即派员前往调查一
过,查得良友公司经售各种思想左倾之书籍,与捣毁艺华公司一案,不无关联。今日上午四
马路光华书局据报后,惊骇异常,即自投该管中央捕房,请求设法保护,而免意外,惟至记
者截稿时尚未闻发生意外之事云。
  十一月十三日,《大晚报》。
    印刷所已被捣毁
    编辑间未受损失
  承印美人伊罗生编辑之《中国论坛报》勒佛尔印刷
  所,在虹口天潼路,昨晚有暴徒潜入,将印刷间捣毁,其编辑间则未受损失。
  十一月十五日,《大美晚报》。
    袭击神州国光社
      昨夕七时四人冲入总发行所
      铁锤挥击打碎橱窗损失不大
  河南路五马路口神州国光社总发行所,于昨晚七时,
  正欲打烊时,突有一身衣长袍之顾客入内,状欲购买书籍。不料在该客甫入门后,背后
即有三人尾随而进。该长袍客回头见三人进来,遂即上前将该书局之左面走廊旁墙壁上所挂
之电话机摘断。而同时三短衣者即实行捣毁,用铁锤乱挥,而长衣者亦加入动手,致将该店
之左橱窗打碎,四人即扬长而逸。而该店时有三四伙友及学徒,亦惊不能作声。然长衣者方
出门至相距不数十步之泗泾路口,为站岗巡捕所拘,盖此长衣客因打橱窗时玻璃倒下,伤及
自己面部,流血不止,渠因痛而不能快行也。
  该长衣者当即被拘入四马路中央巡捕房后,竭力否认参加捣毁,故巡捕已将此人释放矣。
  十二月一日,《大美晚报》。
  美国人办的报馆捣毁得最客气,武官们开的书店〔12〕捣毁得最迟。“扬长而逸”,
写得最有趣。
  捣毁电影公司,是一面撒些宣言的,有几种报上登过全文;对于书店和报馆却好像并无
议论,因为不见有什么记载。
  然而也有,是一种钢笔版蓝色印的警告,店名或馆名空着,各各填以墨笔,笔迹并不像
读书人,下面是一长条紫色的木印。
  我幸而藏着原本,现在订定标点,照样的抄录在这里——
    敝会激于爱护民族国家心切,并不忍文化界与
  思想界为共党所利用,因有警告赤色电影大本营——艺华公司之行动。现为贯彻此项任
务计,拟对于文化界来一清算,除对于良友图书公司给予一初步的警告外,于所有各书局各
刊物均已有精密之调
查。素知
  贵……对于文化事业,热心异人,为特严重警告,对于赤色作家所作文字,如鲁迅,茅
盾,蓬子,沈端先,钱杏邨及其他赤色作家之作品,反动文字,以及反动剧评,苏联情况之
介绍等,一律不得刊行,登载,发行。如有不遵,我们必以较对付艺华及良友公司更激烈更
彻底的手段对付你们,决不宽假!此

…………
  上海影界铲共同志会 十一,十三。
  一个“志士”,纵使“对于文化事业,热心异人”,但若会在不知何时,飞来一个锤子
,打破值银数百两的大玻璃;“如有不遵”,更会在不知何时,飞来一顶红帽子,送掉他比
大玻璃更值钱的脑袋,那他当然是也许要灰心的。然则书店和报馆之有些为难,也就可想而
知了。
  我既是被“扬长而去”的英雄们指定为“赤色作家”,还是莫害他人,放下笔,静静的
看一会把戏罢,所以这一本里面的杂文,以十一月七日止,因为从七日到恭逢警告的那时候
——十一月十三日,我也并没有写些什么的。
  但是,经验使我知道,我在受着武力征伐的时候,是同时一定要得到文力征伐的。文人
原多“烟士披离纯”,何况现在嗅觉又特别发达了,他们深知道要怎样“创作”才合式。这
就到了我不批评社会,也不论人,而人论我的时期了,而我的工作是收材料。材料尽有,妙
的却不多。纸墨更该爱惜,这里仅选了六篇。官办的《中央日报》讨伐得最早,真是得风气
之先,不愧为“中央”;《时事新报》正当“全武行”全盛之际,最合时宜,却不免非常昏
愦;《大晚报》和《大美晚报》〔13〕起来得最晚,这是因为“商办”的缘故,聪明,所
以小心,小心就不免迟钝,他刚才决计合伙来讨伐,却不料几天之后就要过年,明年是先行
检查书报,以惠商民,另结新样的网,又是一个局面了。
  现在算是还没有过年,先来《中央日报》的两篇罢——
杂  感 洲
  《东方杂志》以及《现代》上,都有杂感随笔这一栏。好像一九三三真要变成一个小文
章年头了。目下中国杂感家之多,远胜于昔,大概此亦鲁迅先生一人之功也。中国杂感家老
牌,自然要推鲁迅。他的师爷笔法,冷辣辣的,有他人所不及的地方。《热风》,《华盖集
》,《华盖续集》,去年则还出了什么三心《二心》之类。照他最近一年来“干”的成绩而
言大概五心六心也是不免的。鲁迅先生久无创作出版了,除了译一些俄国黑面包之外,其余
便是写杂感文章了。杂感文章,短短千言,自然可以一挥而就。则于抽卷烟之际,略转脑子
,结果就是十元千字。大概写杂感文章,有一个不二法门。不是热骂,便是冷嘲。如能热骂
后再带一句冷嘲或冷嘲里夹两句热骂,则更佳矣。
  不过普通一些杂感,自然是冷嘲的多。如对于某事物有所不满,自然就不满(迅案:此
字似有误)有冷嘲的文章出来。鲁迅先生对于这样也看不上眼,对于那样也看不上眼,所以
对于这样又有感想,对于那样又有感想了。
  我们村上有个老女人,丑而多怪。一天到晚专门爱说人家的短处,到了东村头摇了一下
头,跑到了西村头叹了一口气。好像一切总不合她的胃。但是,你真的问她倒底要怎样呢,
她又说不出。我觉得她倒有些像鲁迅先生,一天到晚只是讽刺,只是冷嘲,只是不负责任的
发一点杂感。当真你要问他究竟的主张,他又从来不给我们一个鲜明的回答。
  十月三十一日,《中央日报》的《中央公园》。
文坛与擂台 鸣 春
  王。鲁迅先生好像在自己的房间里带了一付透视一切的望远镜,如果发现文坛上那一个
的言论与行为有些瑕疵,他马上横枪跃马,打得人家落花流水。因此,鲁迅先生就不得不花
去可贵的时间,而去想如何锋利他的笔端,如何达到挖苦人的顶点,如何要打得人家永不得
翻身。
  关于这,我替鲁迅先生想想有些不大合算。鲁迅先生你先要认清了自己的地位,就是反
对你的人,暗里总不敢否认你是中国顶出色的作家;既然你的言论,可以影响青年,那么你
的言论就应该慎重。请你自己想想,在写《阿Q传》之后,有多少时间浪费在笔战上?而这
种笔战,对一般青年发生了何种影响?
  第一流的作家们既然常时混战,则一般文艺青年少不得在这战术上学许多乖,流弊所及
,往往越淮北而变枳,批评人的人常离开被批评者的言论与思想,笔头一转而去骂人家的私
事,说人家眼镜带得很难看,甚至说人家皮鞋前面破了个小洞;甚至血偾脉张要辱及人家的
父母,甚至要丢下笔杆动拳头。我说,养成现在文坛上这种浮嚣,下流,粗暴等等的坏习气
,像鲁迅先生这一般人多少总要负一点儿责任的。
  其实,有许多笔战,是不需要的,譬如有人提倡词的解放,你就是不骂,不见得有人去
跟他也填一首“管他娘”的词;有人提倡读《庄子》与《文选》,也不见得就是教青年去吃
鸦片烟,你又何必咬紧牙根,横睁两眼,给人以难堪呢?
  我记得一个精通中文的俄国文人B.A.Vassiliev对鲁迅先生的《阿Q传》
曾经下过这样的批评:“鲁迅是反映中国大众的灵魂的作家,其幽默的风格,是使人流泪,
故鲁迅不独为中国的作家,同时亦为世界的一员。”鲁迅先生,你现在亦垂垂老矣,你念起
往日的光荣,当你现在阅历最多,观察最深,生活经验最丰富的时候,更应当如何去发奋多
写几部比《阿Q传》更伟大的著作?伟大的著作,虽不能传之千年不朽,但是笔战的文章,
一星期后也许人就要遗忘。青年人佩服一个伟大的文学家,实在更胜于佩服一个擂台上的霸
主。我们读的是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哥德,这般人的文章,而并没有看到他们的“骂人文
选”。
  十一月十六日,《中央日报》的《中央公园》。
  这两位,一位比我为老丑的女人,一位愿我有“伟大的著作”,说法不同,目的却一致
的,就是讨厌我“对于这样又有感想,对于那样又有感想”,于是而时时有“杂文”。这的
确令人讨厌的,但因此也更见其要紧,因为“中国的大众的灵魂”,现在是反映在我的杂文
里了。洲先生刺我不给他们一个鲜明的主张,这用意,我是懂得的;但颇诧异鸣春先生的引
了莎士比亚之流一大串。不知道为什么,近一年来,竟常常有人诱我去学托尔斯泰了,也许
就因为“并没有看到他们的‘骂人文选’”,给我一个好榜样。可是我看见过欧战时候他骂
皇帝的信〔14〕,在中国,也要得到“养成现在文坛上这种浮嚣,下流,粗暴等等的坏习
气”的罪名的。托尔斯泰学不到,学到了也难做人,他生存时,希腊教徒就年年诅咒他落地
狱。
  中间就夹两篇《时事新报》上的文章——
略论告密 陈 代
  自由书》,“一名:《不三不四集》”的《前记》与《后记》里也常可看到他在注意到
这一点。可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告密,并不是有人把他的住处,或者什么时候,他在什么地方
,去密告巡捕房(或者什么要他的“密”的别的机关?)以致使他被捕的意思。他的意思,
是有人把“因为”他“旧日的笔名有时不能通用,便改题了”的什么宣说出来,而使人知道
“什么就是鲁迅”。
  “这回,”鲁迅先生说,“是王平陵先生告发于前,周木斋先生揭露于后”;他却忘了
说编者暗示于鲁迅先生尚未上场之先。因为在何家干先生和其他一位先生将上台的时候,编
者先介绍说,这将上场的两位是文坛老将。于是人家便提起精神来等那两位文坛老将的上场
。要是在异地,或者说换过一个局面,鲁迅先生是也许会说编者是在放冷箭的。
  看到一个生疏的名字在什么附刊上出现,就想知道那个名字是真名呢,还是别的熟名字
的又一笔名,想也是人情之常。即就鲁迅先生说,他看完了王平陵先生的《“最通的”文艺
》,便禁不住问:“这位王平陵先生我不知道是真名还是笔名?”要是他知道了那是谁的笔
名的话,他也许会说出那就是谁来的。这不会是怎样的诬蔑,我相信,因为于他所知道的他
不是在实说“柳丝是杨邨人先生……的笔名”,而表示着欺不了他?
  还有,要是要告密,为什么一定要出之“公开的”形式?秘密的不是于告密者更为安全
?我有些怀疑告密者的聪敏,要是真有这样的告密者的话。
  而在那些用这个那个笔名零星发表的文章,剪贴成集子的时候,作者便把这许多名字紧
缩成一个,看来好像作者自己是他的最后的告密者。
  十一月二十一日,《时事新报》的《青光》。
略论放暗箭 陈 代
  《后记》,略论了告密的,现在读了唐包先生的《新脸谱》,止不住又要来略论放暗箭。
  在《新脸谱》中,唐先生攻击的方面是很广的,而其一方是“放暗箭”。可是唐先生的
文章又几乎全为“暗箭”所织成,虽然有许多箭标是看不大清楚的。
  “说是受着潮流的影响,文舞台的戏儿一出出换了。
  脚色虽然依旧,而脸谱却是簇新的。”——是暗箭的第一条。虽说是暗箭,射倒射中了
的。因为现在的确有许多文脚色,为要博看客的喝采起见,放着演惯的旧戏不演演新戏,嘴
上还“说是受着潮流的影响”,以表示他的不落后。还有些甚至不要说脚色依旧,就是脸谱
也并不簇新,只是换了一个新的题目,演的还是那旧的一套:如把《薛平贵西凉招亲》改题
着《穆薛姻缘》之类,内容都一切依旧。
  第二箭是——不,不能这样写下去,要这样写下去,是要有很广博的识见的,因为那文
章一句一箭,或者甚至一句数箭,看得人眼花头眩,竟无从把它把捉住,比读硬性的翻译还
难懂得多。
  可是唐先生自己似乎又并不满意这样的态度,不然为什么要骂人家“怪声怪气地吆喝,
妞妞妮妮的挑战”?
  然而,在事实上,他是在“怪声怪气地吆喝,妞妞妮妮的挑战”。
  或者说,他并不是在挑战,只是放放暗箭,因为“鏖战”,即使是“拉拉扯扯的”,究
竟吃力,而且“败了”“再来”的时候还得去“重画”脸谱。放暗箭多省事,躲在隐暗处,
看到了什么可射的,便轻展弓弦,而箭就向前舒散地直飞。可是他又在骂放暗箭。
  要自己先能放暗箭,然后才能骂人放。
  十一月二十二日,《时事新报》的《青光》。
  这位陈先生是讨伐军中的最低能的一位,他连自己后来的说明和别人豫先的揭发的区别
都不知道。倘使我被谋害而终于不死,后来竟得“寿终×寝”,他是会说我自己乃是“最后
的凶手”的。
  他还问:要是要告密,为什么一定要出之“公开的”形式?答曰:这确是比较的难懂一
点,但也就是因为要告得像个“文学家”的缘故呀,要不然,他就得下野,分明的排进探坛
里去了。有意的和无意的的区别,我是知道的。我所谓告密,是指着叭儿们,我看这“陈代
”先生就正是其中的一匹。你想,消息不灵,不是反而不便当么?
  第二篇恐怕只有他自己懂。我只懂得一点:他这回嗅得不对,误以唐包先生为就是我了
。采在这里,只不过充充自以为我的论敌的标本的一种而已。
  其次是要剪一篇《大晚报》上的东西——
钱基博之鲁迅论 戚 施
    近人有裒集关于批评鲁迅之文字而为《鲁迅论》一
  书者,其中所收,类皆称颂鲁迅之辞,其实论鲁迅之文者,有毁有誉,毁誉互见,乃得
其真。顷见钱基博氏所著《现代中国文学史》,长至三十万言,其论白话文学,不过一万余
字,仅以胡适入选,而以鲁迅徐志摩附焉。于此诸人,大肆訾支。迩来旧作文家,品藻文字
,裁量人物,未有若钱氏之大胆者,而新人未尝注意及之。兹特介绍其“鲁迅论”于此,是
亦文坛上之趣闻也。
  钱氏之言曰,有摹仿欧文而谥之曰欧化的国语文学者,始倡于浙江周树人之译西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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