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鲁迅全集

_150 鲁迅(现代)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七日《申报·自由谈》。
  〔2〕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语出《韩菲子·难势》:“人有鬻矛与盾者,誉其
盾之坚,物莫能陷也;俄而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物无不陷之。’人应之曰:‘以子
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
  〔3〕 犯人还可以用英语自由的谈话 这是胡适说的话,参看《伪自由书·“光明所
到……”》。
  〔4〕 “为了浴盘的水糟了,就连小宝宝也要倒掉”等语,见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四
日《大晚报·火炬》载何人《我的意见》一文。
归  厚〔1〕
罗 怃
  在洋场上,用一瓶强水去洒他所恨的女人,这事早经绝迹了。用些秽物去洒他所恨的律
师,这风气只继续了两个月。
  最长久的是造了谣言去中伤他们所恨的文人,说这事已有了好几年,我想,是只会少不
会多的。
  洋场上原不少闲人,“吃白相饭”尚且可以过活,更何况有时打几圈马将。小妇人的嘁
嘁喳喳,又何尝不可以消闲。我就是常看造谣专门杂志之一人,但看的并不是谣言,而是谣
言作家的手段,看他有怎样出奇的幻想,怎样别致的描写,怎样险恶的构陷,怎样躲闪的原
形。造谣,也要才能的,如果他造得妙,即使造的是我自己的谣言,恐怕我也会爱他的本领

  但可惜大抵没有这样的才能,作者在谣言文学上,也还是“滥竽充数”〔2〕。这并非
我个人的私见。讲什么文坛故事的小说不流行,什么外史也不再做下去,〔3〕可见是人们
多已摇头了。讲来讲去总是这几套,纵使记性坏,多听了也会烦厌的。
  想继续,这时就得要才能;否则,台下走散,应该换一出戏来叫座。
  譬如罢,先前演的是《杀子报》〔4〕罢,这回就须是《三娘教子》〔5〕,“老东人
呀,唉,唉,唉!”
  而文场实在也如戏场,果然已经渐渐的“民德归厚”〔6〕了,有的还至于自行声明,
更换办事人,说是先前“揭载作家秘史,虽为文坛佳话,然亦有伤忠厚。以后本刊停登此项
稿件。
  ……以前言责,……概不负责。”(见《微言》〔7〕为了“忠厚”而牺牲“佳话”,
虽可惜,却也可敬的。
  尤其可敬的是更换办事人。这并非敬他的“概不负责”,而是敬他的彻底。古时候虽有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但因为也有“放下官印,立地念佛”而终于又“放下念珠,
立地做官”的人,这一种玩意儿,实在已不足以昭大信于天下:
  令人办事有点为难了。
  不过,尤其为难的是忠厚文学远不如谣言文学之易于号召读者,所以须有才能更大的作
家,如果一时不易搜求,那刊物就要减色。我想,还不如就用先前打诨的二丑挂了长须来唱
老生戏,那么,暂时之间倒也特别而有趣的。
  十一月四日。
  次年六月十九日记。
  〔1〕 本篇当时未能在报刊发表。
  〔2〕 “滥竽充数” 出自《韩非子·内储说》所载的一个故事:
  “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处士请为王吹竽,宣王说(悦)之,廪食以数百人
。宣王死,○王立,好一一听之,处士逃。”
  〔3〕 这里说的“文坛故事的小说”、“外史”,指当时一些反动、无聊的文人恶意
编造的影射文化界人士的作品,如张若谷的《婆汉迷》、杨邨人的《新儒林外史》(只写了
第一回)等。
  〔4〕 《杀子报》 一出表现淫恶、凶杀和迷信思想的旧戏。
  〔5〕 《三娘教子》 一出宣传节义思想的旧戏。“老东人”是戏中老仆人薛保对主
人薛广的称呼。
  〔6〕 “民德归厚” 语见《论语·学而》:“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
  〔7〕 《微言》 参看本卷第182页注〔4〕。该刊第一卷第二十期(一九三三年
十月十五日)登载“改组启事”,声明原创办人何大义等八人已与该刊脱离关系,自第二十
期起,改由钱唯学等四人接办,同时又登有钱等四人的“启事”;这里所引的几句,即出于
后一“启事”
  中。
难得糊涂〔1〕
子 明
  因为有人谈起写篆字,我倒记起郑板桥〔2〕有一块图章,刻着“难得糊涂”。那四个
篆字刻得叉手叉脚的,颇能表现一点名士的牢骚气。足见刻图章写篆字也还反映着一定的风
格,正像“玩”木刻之类,未必“只是个人的事情”:“谬种”和“妖孽”就是写起篆字来
,也带着些“妖谬”的。
  然而风格和情绪,倾向之类,不但因人而异,而且因事而异,因时而异。郑板桥说“难
得糊涂”,其实他还能够糊涂的。现在,到了“求仕不获无足悲,求隐而不得其地以窜者,
毋亦天下之至哀欤”〔3〕的时代,却实在求糊涂而不可得了。
  糊涂主义,唯无是非观等等——本来是中国的高尚道德。
  你说他是解脱,达观罢,也未必。他其实在固执着,坚持着什么,例如道德上的正统,
文学上的正宗之类。这终于说出来了:——道德要孔孟加上“佛家报应之说”(老庄另帐登
记),而说别人“鄙薄”佛教影响就是“想为儒家争正统”,原来同善社的三教同源论早已
是正统了。文学呢?要用生涩字,用词藻,○纤的作品,而且是新文学的作品,虽则他“否
认新文学和旧文学的分界”;而大众文学“固然赞成”,“但那是文学中的一个旁支”〔4
〕。正统和正宗,是明显的。
  对于人生的倦怠并不糊涂!活的生活已经那么“穷乏”,要请青年在“佛家报应之说”
,在“《文选》,《庄子》,《论语》,《孟子》”里去求得修养。后来,修养又不见了,
只剩得字汇。“自然景物,个人情感,宫室建筑,……之类,还不妨从《文选》之类的书中
去找来用。”〔5〕从前严几道从甚么古书里——大概也是《庄子》罢——找着了“幺匿”
〔6〕两个字来译Uanit,又古雅,又音义双关的。但是后来通行的却是“单位”。
  严老先生的这类“字汇”很多,大抵无法复活转来。现在却有人以为“汉以后的词,秦
以前的字,西方文化所带来的字和词,可以拼成功我们的光芒的新文学”〔7〕。这光芒要
是只在字和词,那大概像古墓里的贵妇人似的,满身都是珠光宝气了。人生却不在拼凑,而
在创造,几千百万的活人在创造。可恨的是人生那么骚扰忙乱,使一些人“不得其地以窜”
,想要逃进字和词里去,以求“庶免是非”,然而又不可得。真要写篆字刻图章了!
  十一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申报·自由谈》。
  〔2〕 郑板桥(1693—1765) 名燮,字克柔,号板桥,江苏兴化人,清代
文学家、书画家。
  〔3〕 “求仕不获无足悲”等句,见章太炎为吴宗慈纂辑的《庐山志》所作《题辞》
。这篇《题辞》作于一九三三年九月,曾发表于同年十月十二日《申报·自由谈》。
  〔4〕 这是施蛰存《突围》之四(答曹聚仁)中的话,见一九三三年十月三十日《申
报·自由谈》,原文为:“我赞成大众文学,尽可能地以浅显的文字供给大众阅读,但那是
文学中的一个旁支。”
  〔5〕 “自然景物”等语,是施蛰存《突围》之五(答致立)中的话,见一九三三年
十月三十日《申报·自由谈》,原文为:“我想至少还有许多自然景物,个人感情,宫室建
筑,以及在某种情形之下专用的名词或形容词之类,还不妨从《文选》之类的书中去找来用
。”
  〔6〕 “幺匿” 英语unit的音译。严复译英国斯宾塞《群学肄言》第三章《喻
术》中说:“群者,谓之拓都(原注:译言总会);一者,谓之幺匿(原注:译言单个)。
”严复自己在《译余赘语》里举例解释说:“大抵万物莫不有总有分:总曰拓都,译言全体
;分曰幺匿,译言单位。笔,拓都也;毫,幺匿也。饭,拓都也;粒,幺匿也。国,拓都也
;民,幺匿也。”按“拓都”,英语total的音译,意为全体、总计。
  〔7〕 “汉以后的词”等句,也见施蛰存《突围》之四(答曹聚仁)。
古书中寻活字汇〔1〕
罗 怃
  古书中寻活字汇,是说得出,做不到的,他在那古书中,寻不出一个活字汇。
  假如有“可看《文选》的青年”在这里,就是高中学生中的几个罢,他翻开《文选》来
,一心要寻活字汇,当然明知道那里面有些字是已经死了的。然而他怎样分别那些字的死活
呢?大概只能以自己的懂不懂为标准。但是,看了六臣注〔2〕之后才懂的字不能算,因为
这原是死尸,由六臣背进他脑里,这才算是活人的,在他脑里即使复活了,在未“可看《文
选》的青年”的眼前却还是死家伙。所以他必须看白文。
  诚然,不看注,也有懂得的,这就是活字汇。然而他怎会先就懂得的呢?这一定是曾经
在别的书上看见过,或是到现在还在应用的字汇,所以他懂得。那么,从一部《文选》里,
又寻到了什么?
  然而施先生说,要描写宫殿之类的时候有用处。这很不错,《文选》里有许多赋是讲到
宫殿的,并且有什么殿的专赋。
  倘有青年要做汉晋的历史小说,描写那时的宫殿,找《文选》是极应该的,还非看“四
史”《晋书》〔3〕之类不可。然而所取的僻字也不过将死尸抬出来,说得神秘点便名之曰
“复活”。如果要描写的是清故宫,那可和《文选》的瓜葛就极少了。
  倘使连清故宫也不想描写,而豫备工夫却用得这么广泛,那实在是徒劳而仍不足。因为
还有《易经》和《仪礼》〔4〕,里面的字汇,在描写周朝的卜课和婚丧大事时候是有用处
的,也得作为“文学修养之根基”,这才更像“文学青年”的样子。
  十一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九日《申报·自由谈》。
  〔2〕 六臣注 《文选》在唐代先有李善注,后有“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
周翰五人注,合称六臣注。
  〔3〕 “四史” 《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的合称。《晋书》
,唐代房玄龄等撰,记述晋代历史的纪传体史书。
  〔4〕 《仪礼》 又称《礼经》,儒家经典,春秋战国时代一部分礼制资料的汇编。
  “商定”文豪〔1〕白在宣笔头也是尖的,也要钻。·言·路·的·窄,·现·在·也
·正·如·活·路·一·样,·所·以(以上十五字,刊出时作“别的地方钻不进”)只好
对于文艺杂志广告的夸大,前去刺一下。
  一看杂志的广告,作者就个个是文豪,中国文坛也真好像光焰万丈,但一面也招来了鼻
孔里的哼哼声。然而,著作一世,藏之名山,以待考古团的掘出的作家,此刻早已没有了,
连自作自刻,订成薄薄的一本,分送朋友的诗人,也已经不大遇得到。现在是前周作稿,次
周登报,上月剪贴,下月出书,大抵仅仅为稿费。倘说,作者是饿着肚子,专心在为社会服
务,恐怕说出来有点要脸红罢。就是笑人需要稿费的高士,他那一篇嘲笑的文章也还是不免
要稿费。但自然,另有薪水,或者能靠女人奁资养活的文豪,都不属于这一类。
  就大体而言,根子是在卖钱,所以上海的各式各样的文豪,由于“商定”,是“久已夫
,已非一日矣”〔2〕的了。
  商家印好一种稿子后,倘那时封建得势,广告上就说作者是封建文豪,革命行时,便是
革命文豪,于是封定了一批文豪们。别家的书也印出来了,另一种广告说那些作者并非真封
建或真革命文豪,这边的才是真货色,于是又封定了一批文豪们。别一家又集印了各种广告
的论战,一位作者加上些批评,另出了一位新文豪。
  还有一法是结合一套脚色,要几个诗人,几个小说家,一个批评家,商量一下,立一个
什么社,登起广告来,打倒彼文豪,抬出此文豪,结果也总可以封定一批文豪们,也是一种
的“商定”。
  就大体而言,根子是在卖钱,所以后来的书价,就不免指出文豪们的真价值,照价二折
,五角一堆,也说不定的。不过有一种例外:虽然铺子出盘,作品贱卖,却并不是文豪们走
了末路,那是他们已经“爬了上去”,进大学,进衙门,不要这踏脚凳了。
  十一月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一日《申报·自由谈》。
  〔2〕 “久已夫,已非一日矣” 这是对叠床架屋的八股文滥调的模仿,清代梁章钜
《制义丛话》卷二十四曾引有这样的句子:“久已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
青年与老子〔1〕
敬一尊
  听说,“慨自欧风东渐以来”〔2〕,中国的道德就变坏了,尤其是近时的青年,往往
看不起老子。这恐怕真是一个大错误,因为我看了几个例子,觉得老子的对于青年,有时确
也很有用处,很有益处,不仅足为“文学修养”之助的。
  有一篇旧文章——我忘记了出于什么书里的了——告诉我们,曾有一个道士,有长生不
老之术,自说已经百余岁了,看去却“美如冠玉”,像二十左右一样。有一天,这位活神仙
正在大宴阔客,突然来了一个须发都白的老头子,向他要钱用,他把他骂出去了。大家正惊
疑间,那活神仙慨然的说道,“那是我的小儿,他不听我的话,不肯修道,现在你们看,不
到六十,就老得那么不成样子了。”大家自然是很感动的,但到后来,终于知道了那人其实
倒是道士的老子。〔3〕还有一篇新文章——·杨·某·的·自·白〔4〕——却告诉我们
,他是一个有志之士,学说是很正确的,不但讲空话,而且去实行,但待到看见有些地方的
老头儿苦得不像样,就想起自己的老子来,即使他的理想实现了,也不能使他的父亲做老太
爷,仍旧要吃苦。于是得到了更正确的学说,抛去原有的理想,改做孝子了。假使父母早死
,学说那有这么圆满而堂皇呢?这不也就是老子对于青年的益处么?
  那么,早已死了老子的青年不是就没有法子么?我以为不然,也有法子想。这还是要查
旧书。另有一篇文章——我也忘了出在什么书里的了——告诉我们,一个老女人在讨饭,忽
然来了一位大阔人,说她是自己的久经失散了的母亲,她也将错就错,做了老太太。后来她
的儿子要嫁女儿,和老太太同到首饰店去买金器,将老太太已经看中意的东西自己带去给太
太看一看,一面请老太太还在拣,——可是,他从此
就不见了。〔5〕
  不过,这还是学那道士似的,必须实物时候的办法,如果单是做做自白之类,那是实在
有无老子,倒并没有什么大关系的。先前有人提倡过“虚君共和”〔6〕,现在又何妨有“
没亲孝子”?张宗昌〔7〕很尊孔,恐怕他府上也未必有“四书”“五经”罢。
  十一月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七日《申报·自由谈》。
  〔2〕 “慨自欧风东渐以来” 这是清末许多人笔下常常出现的滥调;“欧风东渐”
指西方文化传入中国。
  〔3〕 关于道士长生不老的故事,见《太平广记》卷二八九引五代汉王仁裕《玉堂闲
话》:“长安完盛之时,有一道术人,称得丹砂之妙,颜如弱冠,自言三百余岁,京都人甚
慕之,至于输货求丹,横经请益者,门如市肆。时有朝上数人造其第,饮啜方酣,有阍者报
曰:
  ‘郎君从庄上来,欲参觐。’道士作色叱之。坐客闻之,或曰:‘贤郎远来,何妨一见
。’道士颦蹙移时,乃曰:‘但令入来。’俄见一老叟,鬓发如银,昏耄伛偻,趋前而拜,
拜讫,叱入中门,徐谓坐客曰:‘小儿愚马矣,不肯服食丹砂,以至于是,都未及百岁,枯
槁如斯,常已斥于村墅间耳。’坐客愈更神之。后有人私诘道者亲知,乃云伛偻者即其父也
。好道术者,受其诳惑,如欺婴孩矣。”
  〔4〕 杨某的自白 指杨邨人在《读书杂志》第三卷第一期(一九三三年二月)发表
的《离开政党生活的战壕》一文,参看本卷第185页注〔28〕。
  〔5〕 宋代陈世崇《随隐漫录》卷五“钱塘游手”条有与这里所述大致相同的故事。
《鲁迅日记》一九二七年《西牖书钞》引录过该书。
  〔6〕 “虚君共和” 辛亥革命后,康有为曾在上海《不忍》杂志第九、十两期合刊
(一九一八年一月)发表《共和平议》、《与徐太傅(徐世昌)书》,说中国不宜实行“民
主共和”,而应实行“虚君共和”(即君主立宪)。
  〔7〕 张宗昌(1881—1932) 山东掖县人,北洋奉系军阀。一九二五年他
任山东督军时,曾提倡尊孔读经。
后  记
  这六十多篇杂文,是受了压迫之后,从去年六月起,另用各种的笔名,障住了编辑先生
和检查老爷的眼睛,陆续在《自由谈》上发表的。不久就又蒙一些很有“灵感”的“文学家
”吹嘘,有无法隐瞒之势,虽然他们的根据嗅觉的判断,有时也并不和事实相符。但不善于
改悔的人,究竟也躲闪不到那里去,于是不及半年,就得着更厉害的压迫了,敷衍到十一月
初,只好停笔,证明了我的笔墨,实在敌不过那些带着假面,从指挥刀下挺身而出的英雄。
  不做文章,就整理旧稿,在年底里,粘成了一本书,将那时被人删削或不能发表的,也
都添进去了,看起分量来,倒比这以前的《伪自由书》要多一点。今年三月间,才想付印,
做了一篇序,慢慢的排,校,不觉又过了半年,回想离停笔的时候,已是一年有余了,时光
真是飞快,但我所怕的,倒是我的杂文还好像说着现在或甚而至于明年。
  记得《伪自由书》出版的时候,《社会新闻》〔1〕曾经有过一篇批评,说我的所以印
行那一本书的本意,完全是为了一条尾巴——《后记》。这其实是误解的。我的杂文,所写
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不加什么原也过得去的了
。但画上一条尾巴,却见得更加完全。
  所以我的要写后记,除了我是弄笔的人,总要动笔之外,只在要这一本书里所画的形象
,更成为完全的一个具象,却不是“完全为了一条尾巴”。
  内容也还和先前一样,批评些社会的现象,尤其是文坛的情形。因为笔名改得勤,开初
倒还平安无事。然而“江山好改,秉性难移”,我知道自己终于不能安分守己。《序的解放
》碰着了曾今可,《豪语的折扣》又触犯了张资平,此外在不知不觉之中得罪了一些别的什
么伟人,我还自己不知道。但是,待到做了《各种捐班》和《登龙术拾遗》以后,这案件可
就闹大了。
  去年八月间,诗人邵洵美先生所经营的书店里,出了一种《十日谈》〔2〕,这位诗人
在第二期(二十日出)上,飘飘然的论起“文人无行”来了,先分文人为五类,然后作结道
——所以为文人之故,总是因为没有饭吃,或是有了饭吃不饱。因为做文人不比做官或是做
生意,究竟用不到多少本钱。一枝笔,一些墨,几张稿纸,便是你所要预备的一切。呒本钱
生意,人人想做,所以文人便多了。此乃是没有职业才做文人的事实。
  我们的文坛便是由这种文人组织成的。
  因为他们是没有职业才做文人,因此他们的目的仍在职业而不在文人。他们借着文艺宴
会的名义极力地拉拢大人物;借文艺杂志或是副刊的地盘,极力地为自己做广告:但求闻达
,不顾羞耻。
  谁知既为文人矣,便将被目为文人;既被目为文人矣,便再没有职业可得,这般东西便
永远在文坛里胡闹。
  文人的确穷的多,自从迫压言论和创作以来,有些作者也的确更没有饭吃了。而邵洵美
先生是所谓“诗人”,又是有名的巨富“盛宫保”〔3〕的孙婿,将污秽泼在“这般东西”
的头上,原也十分平常的。但我以为作文人究竟和“大出丧”有些不同,即使雇得一大群帮
闲,开锣喝道,过后仍是一条空街,还不及“大出丧”的虽在数十年后,有时还有几个市侩
传颂。穷极,文是不能工的,可是金银又并非文章的根苗,它最好还是买长江沿岸的田地。
然而富家儿总不免常常误解,以为钱可使鬼,就也可以通文。使鬼,大概是确的,也许还可
以通神,但通文却不成,诗人邵洵美先生本身的诗便是证据。
  我那两篇中的有一段,便是说明官可捐,文人不可捐,有裙带官儿,却没有裙带文人的。
  然而,帮手立刻出现了,还出在堂堂的《中央日报》〔4〕(九月四日及六日)上——
女婿问题 如 是
  一篇是孙用的《满意和写不出》,一篇是苇索的《登龙术拾遗》。后一篇九月一日刊出
,前一篇则不在手头,刊出日期大约在八月下旬。
  苇索先生说:“文坛虽然不致于要招女婿,但女婿却是会要上文坛的。”后一句“女婿
却是会要上文坛的”,立论十分牢靠,无瑕可击。我们的祖父是人家的女婿,我们的父亲也
是人家的女婿,我们自己,也仍然不免是人家的女婿。比如今日在文坛上“北面”而坐的鲁
迅茅盾之流,都是人家的女婿,所以“女婿会要上文坛的”是不成问题的,至于前一句“文
坛虽然不致于要招女婿”,这句话就简直站不住了。我觉得文坛无时无刻不在招女婿,许多
中国作家现在都变成了俄国的女婿了。
  又说:“有富岳家,有阔太太,用赔嫁钱,作文学资本,……”能用妻子的赔嫁钱来作
文学资本,我觉得这种人应该佩服,因为用妻子的钱来作文学资本,总比用妻子的钱来作其
他一切不正当的事情好一些。况且凡事必须有资本,文学也不能例外,如没有钱,便无从付
印刷费,则杂志及集子都出不成,所以要办书店,出杂志,都得是大家拿一些私蓄出来,妻
子的钱自然也是私蓄之一。况且做一个富家的女婿并非罪恶,正如做一个报馆老板的亲戚之
并非罪恶为一样,如其一个报馆老板的亲戚,回国后游荡无事,可以依靠亲戚的牌头,夺一
个副刊来编编,则一个富家的女婿,因为兴趣所近,用些妻子的赔嫁钱来作文学资本,当然
也无不可。
“女婿”的蔓延 圣 闲
  子,于是对于一切有富岳家的人发生了妒忌,妒忌的结果是攻击。
  假如做了人家的女婿,是不是还可以做文人的呢?答案自然是属于正面的,正如前天如
是先生在本园上他的一篇《女婿问题》里说过,今日在文坛上最有声色的鲁迅茅盾之流,一
方面身为文人,一方面仍然不免是人家的女婿,不过既然做文人同时也可以做人家的女婿,
则此女婿是应该属于穷岳家的呢,还是属于富岳家的呢?关于此层,似乎那些老牌作家,尚
未出而主张,不知究竟应该“富倾”还是“穷倾”才对,可是《自由谈》之流的撰稿人,既
经对于富岳家的女婿取攻击态度,则我们感到,好像至少做富岳家的女婿的似乎不该再跨上
这个文坛了,“富岳家的女婿”和“文人”仿佛是冲突的,二者只可任择其一。
  目下中国文坛似乎有这样一个现象,不必检查一个文人他本身在文坛上的努力的成绩,
而唯斤斤于追究那个文人的家庭琐事,如是否有富妻子或穷妻子之类。要是你今天开了一家
书店,则这家书店的本钱,是否出乎你妻子的赔嫁钱,也颇劳一些尖眼文人,来调查打听,
以此或作攻击讥讽。
  我想将来中国的文坛,一定还会进步到有下种情形:
  穿陈嘉庚橡皮鞋者,方得上文坛,如穿皮鞋,便属贵族阶级,而入于被攻击之列了。
  现在外国回来的留学生失业的多得很。回国以后编一个副刊也并非一件羞耻事情,编那
个副刊,是否因亲戚关系,更不成问题,亲戚的作用,本来就在这种地方。
  自命以扫除文坛为己任的人,如其人家偶而提到一两句自己的不愿意听的话,便要成群
结队的来反攻,大可不必。如其常常骂人家为狂吠的,则自己切不可也落入于狂吠之列。
  这两位作者都是富家女婿崇拜家,但如是先生是凡庸的,背出了他的祖父,父亲,鲁迅
,茅盾之后,结果不过说着“鲁迅拿卢布”那样的滥调;打诨的高手要推圣闲先生,他竟拉
到我万想不到的诗人太太的味道上去了。戏剧上的二丑帮忙,倒使花花公子格外出丑,用的
便是这样的说法,我后来也引在《“滑稽”例解》中。
  但郡府上也有恶辣的谋士的。今年二月,我给日本的《改造》〔5〕杂志做了三篇短论
,是讥评中国,日本,满洲的。邵家将却以为“这回是得之矣”了。就在也是这甜葡萄棚里
产生出来的《人言》〔6〕(三月三日出)上,扮出一个译者和编者来,译者算是只译了其
中的一篇《谈监狱》,投给了《人言》,并且前有“附白”,后有
“识”——
谈监狱 鲁 迅
  (顷阅日文杂志《改造》三月号,见载有我们文坛老将鲁迅翁之杂文三篇,比较翁以中
国文发表之短文,更见精彩,因迻译之,以寄《人言》。惜译者未知迅翁寓所,问内山书店
主人丸造氏,亦言未详,不能先将译稿就正于氏为憾。但请仍用翁的署名发表,以示尊重原
作之意。——译者井上附白。)
  人的确是由事实的启发而获得新的觉醒,并且事情也是因此而变革的。从宋代到清朝末
年,很久长的时间中,专以代圣贤立言的“制艺”文章,选拔及登用人才。
  到同法国打了败仗,才知这方法的错误,于是派遣留学生到西洋,设立武器制造局,作
为改正的手段。同日本又打了败仗之后,知道这还不彀,这一回是大大地设立新式的学校。
于是学生们每年大闹风潮。清朝覆亡,国民党把握了政权之后,又明白了错误,而作为改正
手段,是大造监狱。
  国粹式的监狱,我们从古以来,各处早就有的,清朝末年也稍造了些西洋式的,就是所
谓文明监狱。那是特地造来给旅行到中国来的外人看的,该与为同外人讲交际而派出去学习
文明人的礼节的留学生属于同一种类。囚人却托庇了得着较好的待遇,也得洗澡,有得一定
分量的食品吃,所以是很幸福的地方。而且在二三星期之前,政府因为要行仁政,便发布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