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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40 鲁迅(现代)
新儒林外史 柳 丝
  第一回 揭旗扎空营 兴师布迷阵革命问题,忽见下界中国文坛的大戈壁上面,杀气腾
腾,尘沙弥漫,左翼防区里面,一位老将紧追一位小将,战鼓震天,喊声四起,忽然那位老
将牙缝开处,吐出一道白雾,卡尔闻到气味立刻晕倒,伊理基拍案人怒道,“毒瓦斯,毒瓦
斯!”扶着卡尔赶快走开去了。原来下界中国文坛的大戈壁上面,左翼防区里头,近来新扎
一座空营,揭起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旗,无产阶级文艺营垒受了奸人挑拨,大兴问罪之师
。这日大军压境,新扎空营的主将兼官佐又兼士兵杨邨人提起笔枪,跃马相迎,只见得战鼓
震天,喊声四起,为首先锋扬刀跃马而来,乃老将鲁迅是也。那杨邨人打拱,叫声“老将军
别来无恙?”
  老将鲁迅并不答话,跃马直冲扬刀便刺,那杨邨人笔枪挡住又道:“老将有话好讲,何
必动起干戈?小将别树一帜,自扎空营,只因事起仓卒,未及呈请指挥,并非倒戈相向,实
则独当一面,此心此志,天人共鉴。老将军试思左翼诸将,空言克服,骄盈自满,战术既不
研究,武器又不制造。临阵则军容不整,出马则拖枪而逃,如果长此以往,何以维持威信?
老将军整顿纪纲之不暇,劳师远征,窃以为大大对不起革命群众的呵!”老将鲁迅又不答话
,圆睁环眼,倒竖虎须,只见得从他的牙缝里头嘘出一道白雾,那小将杨邨人知道老将放出
毒瓦斯,说的迟那时快,已经将防毒面具戴好了,正是:情感作用无理讲,是非不明只天知
!欲知老将究竟能不能将毒瓦斯闷死那小将,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天就收到一封编辑者的信,大意说:兹署名有柳丝者(“先生读其文之内容或不难
想像其为何人”),投一滑稽文稿,题为《新儒林外史》,但并无伤及个人名誉之事,业已
决定为之发表,倘有反驳文章,亦可登载云云。使刊物暂时化为战场,热闹一通,是办报人
的一种极普通办法,近来我更加“世故”,天气又这么热,当然不会去流汗同翻筋斗的。
  况且“反驳”滑稽文章,也是一种少有的奇事,即使“伤及个人名誉事”,我也没有办
法,除非我也作一部《旧儒林外史》,来辩明“卡尔和伊理基”〔21〕的话的真假。但我
并不是巫师,又怎么看得见“天堂”?“柳丝”是杨邨人〔22〕先生还在做“无产阶级革
命文学者”时候已经用起的笔名,这无须看内容就知道,而曾几何时,就在“小资产阶级革
命文学”的旗子下做着这样的幻梦,将自己写成了这么一副形容了。时代的巨轮,真是能够
这么冷酷地将人们辗碎的。但也幸而有这一辗,因为韩侍桁〔23〕先生倒因此从这位“小
将”的腔子里看见了“良心”了。
  这作品只是第一回,当然没有完,我虽然毫不想“反驳”,却也愿意看看这有“良心”
的文学,不料从此就不见了,迄今已有月余,听不到“卡尔和伊理基”在“天堂”上和“老
将”“小将”在地狱里的消息。但据《社会新闻》(七月九日,四卷三期)说,则又是“左
联”阻止的——
杨邨人转入AB团
  来沪,闻寄居于AB团小卒徐翔之家,并已加入该团活动矣。前在《大晚报》署名柳丝
所发表的《新封神榜》一文,即杨手笔,内对鲁迅大加讽刺,但未完即止,闻因
受左联警告云。 〔预〕
  左联会这么看重一篇“讽刺”的东西,而且仍会给“叛左联而写揭小资产战斗之旗的杨
邨人”以“警告”,这才真是一件奇事。据有些人说,“第三种人”的“忠实于自己的艺术
”,是已经因了左翼理论家的凶恶的批评而写不出来了〔24〕,现在这“小资产战斗”的
英雄,又因了左联的警告而不再“战斗”,我想,再过几时,则一切割地吞款,兵祸水灾,
古物失踪,阔人生病,也要都成为左联之罪,尤其是鲁迅之罪了。
  现在使我记起了蒋光慈〔25〕先生。
  事情是早已过去,恐怕有四五年了,当蒋光慈先生组织太阳社〔26〕,和创造社联盟
,率领“小将”来围剿我的时候,他曾经做过一篇文章,其中有几句,大意是说,鲁迅向来
未曾受人攻击,自以为不可一世,现在要给他知道知道了。其实这是错误的,我自作评论以
来,即无时不受攻击,即如这三四月中,仅仅关于《自由谈》的,就已有这许多篇,而且我
所收录的,还不过一部份。先前何尝不如此呢,但它们都与如驶的流光一同消逝,无踪无影
,不再为别人所觉察罢了。这回趁几种刊物还在手头,便转载一部份到《后记》里,这其实
也并非专为我自己,战斗正未有穷期,老谱将不断的袭用,对于别人的攻击,想来也还要用
这一类的方法,但自然要改变了所攻击的人名。将来的战斗的青年,倘在类似的境遇中,能
偶然看见这记录,我想是必能开颜一笑,更明白所谓敌人者是怎样的东西的。
  所引时文字中,我以为很有些篇,倒是出于先前的“革命文学者”。但他们现在是另一
个笔名,另一副嘴脸了。这也是必然的。革命文学者若不想以他的文学,助革命更加深化,
展开,却借革命来推销他自己的“文学”,则革命高扬的时候,他正是狮子身中的害虫〔2
7〕,而革命一受难,就一定要发现以前的“良心”,或以“孝子”〔28〕之名,或以“
人道”之名,或以“比正在受难的革命更加革命”之名,走出阵线之外,好则沉默,坏就成
为叭儿的。这不是我的“毒瓦斯”,这是彼此看见的事实!
  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日午,记。
    D    D
  〔1〕 什么“员外”什么“警犬” 反动文人对作者的这种诬蔑,参看本书《以夷制
夷》附录《“以华制华”》。
  〔2〕 《社会新闻》 反动刊物。一九三二年十月在上海创刊,曾先后出版三日刊、
旬刊、半月刊等,新光书店经售。一九三五年十月起改名《中外问题》,一九三七年十月停
刊。
  〔3〕 沈雁冰 笔名茅盾,浙江桐乡人,作家、文学评论家、社会活动家,文学研究
会主要成员,曾主编《小说月报》。著有长篇小说《蚀》、《子夜》及《茅盾短篇小说集》
、《茅盾散文集》等。
  〔4〕 《微言》 反动刊物,周刊,一九三三年五月在上海创刊。
  〔5〕 丁玲 湖南临澧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中篇小说《水》等
。潘梓年(1893—1972),江苏宜兴人,哲学家。他们同于一九三三年五月十四日
在上海被捕。
  〔6〕 内山书店 日本人内山完造在上海所开的书店。内山完造(1885—195
9),一九二七年十月与鲁迅结识,以后常有交往,鲁迅曾借他的书店作通讯处。
  〔7〕 《蘧庐絮语》 札记,陈子展作。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一日起连载于《申报·自
由谈》。
  〔8〕 杨杏佛(1893—1933) 名铨,江西清江人。早年曾赴美留学,回国
后任东南大学教授、中央研究院总干事等职。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他协同宋庆龄、蔡元培、
鲁迅等组织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反对蒋介石的法西斯统治,一九三三年六月被国民党特务暗
杀于上海。
  〔9〕 梁实秋 浙江杭县(今余杭)人,新月派主要成员之一,国家社会党党员。当
时任青岛大学教授。
  〔10〕 “腰斩张资平” 张资平(1893—1959),广东梅县人,创造社早
期成员。写过大量三角恋爱小说。抗日战争时期堕落为汉奸。他的长篇小说《时代与爱的歧
路》自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一日起在《申报·自由谈》连载,次年四月二十二日《自由谈》刊
出编辑室启事说:
  “本刊登载张资平先生之长篇创作《时代与爱的歧路》业已数月,近来时接读者来信,
表示倦意。本刊为尊重读者意见起见,自明日起将《时代与爱的歧路》停止刊载。”当时上
海的小报对这件事多有传播,除文中所引《社会新闻》外,同年四月二十七日《晶报》曾载
有《自由谈腰斩张资平》的短文。
  〔11〕 曾今可(1901—1971) 江西泰和人。关于他的“解放词”,参看
本卷第54页注〔2〕。
  〔12〕 胡怀琛(1886—1938) 安徽泾县人。他曾在《东方杂志》第二十
五卷第八号(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五日)、第十六号(同年八月二十五日)先后发表《墨翟
为印度人辨》和《墨翟续辨》,武断说墨翟是印度人,墨学是佛学的旁支。一九三三年三月
十日《自由谈》发表署名玄(茅盾)的《何必解放》一文,其中有“前几年有一位先生‘发
见’了墨翟是印度人,像煞有介事做了许多‘考证’”的话,胡怀琛认为这是“任意讥笑”
,“有损个人的名誉”,写信向《自由谈》编者提出责问。
  〔13〕 《涛声》 文艺性周刊,曹聚仁编辑。一九三一年八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
三年十一月停刊。该刊自第一卷第二十一期起,封面上印有乌鸦搏浪的图案并题辞:“老年
人看了摇头,青年人看了头痛,中年人看了短气,这便是我们的乌鸦主义。”前面引文中关
于“乌鸦主义”的话即指此。
  〔14〕 《文艺座谈》 半月刊,曾今可等编。一九三三年七月在上海创刊,共出四
期,新时代书局发行。
  〔15〕 “左联” 即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文学团体。一九
三○年三月在上海成立,一九三五年底自行解散。领导成员有鲁迅、夏衍、冯雪峰、冯乃超
、周扬等。
  〔16〕 《时事新报》 一九○七年十二月在上海创刊,初名《时事报》,后合并于
《舆论日报》,改名为《舆论时事报》,一九一一年五月十八日起改名《时事新报》。初办
时为资产阶级改良派报纸,辛亥革命后,曾经是拥护北洋军阀段祺瑞的政客集团研究系的报
纸。一九二七年后由史量才等接办。一九三五年后为国民党财阀孔祥熙收买。一九四九年五
月上海解放时停刊。下面的启事载于一九三三年七月六日该报副刊《青光》上。
  〔17〕 《中外书报新闻》 周刊,包可华编辑。一九三三年六月在上海创刊,内容
以书刊广告为主,兼载文坛消息,中外出版公司印行。同年八月改名《中外文化新闻》。
  〔18〕 “胸中不正,则眸子辩焉” 孟轲的话,见《孟子·离娄》:“存乎人者,
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辩焉;胸中不正,则眸子辩焉。”辩,眼睛
失神。
  〔19〕 崔万秋 山东观城(今与河南范县等合并)人,国民党复兴社特务。当时《
大晚报》文艺副刊《火炬》主编。
  〔20〕 曾今可用崔万秋的名字为自己的诗作序事,指一九三三年二月曾今可出版他
的诗集《两颗星》时,书前印有崔万秋为之吹捧的“代序”。同年七月二、三日,崔万秋分
别在《大晚报·火炬》和《申报》刊登启事,否认“代序”为他所作;曾今可也在七月四日
《申报》刊登启事进行辩解,说“代序”“乃摘录崔君的来信”。
  〔21〕 “卡尔和伊理基” 卡尔,马克思的名字。伊理基,通译伊里奇,指列宁;
列宁的姓名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乌里扬诺夫),伊里奇是其父称,意为伊里亚之
子。
  〔22〕 杨邨人(1901—1955) 广东潮安人。一九二五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一九二八年曾参加太阳社,一九三二年叛变革命。一九三三年二月他在《读书杂志》第三
卷第一期发表《离开政党生活的战壕》,诋毁革命。为适应反动派分裂瓦解革命文艺运动的
需要,他又在同年二月《现代》第二卷第四期发表《揭起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旗》,宣扬
“第三种文艺”。
  〔23〕 韩侍桁 天津人。曾参加“左联”,后转向“第三种人”。
  当杨邨人发表《离开政党生活的战壕》和《揭起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旗》后,他在《
读书杂志》第三卷第六期(一九三三年六月)发表《文艺时评·揭起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
旗》,其中说杨邨人是“一个忠实者,一个不欺骗自己,不欺骗团体的忠实者”;他的言论
是“纯粹求真理的智识者的文学上的讲话”。
  〔24〕 苏汶在《现代》第一卷第六号(一九三二年十月)发表的《“第三种人”的
出路》一文中,曾说:“作家,假使他是忠实于自己的话,……他不能够向自己要他所没有
的东西。然而理论家们还是大唱高调,尽向作者要他所没有的东西呢!不勇于欺骗的作家,
既不敢拿出他们所有的东西,而别人所要的却又拿不出,于是怎么办?——搁笔。”
  〔25〕 蒋光慈(1901—1931) 又名蒋光赤,安徽六安人,作家,太阳社
主要成员。著有诗集《新梦》、中篇小说《短裤党》、长篇小说《田野的风》等。
  〔26〕 太阳社 一九二七年下半年在上海成立的文学团体,主要成员有蒋光慈、钱
杏邨(阿英)、孟超等。一九二八年一月出版《太阳月刊》,提倡革命文学。一九三○年“
左联”成立后,该社自行解散。
  〔27〕 狮子身中的害虫 原为佛家的譬喻,指比丘(佛教名词,俗称和尚)中破坏
佛法的坏分子,见《莲华面经》上卷:“阿难,譬如师(狮)子命绝身死,若空、若地、若
水、若陆所有众生,不敢食彼师子身肉,唯师子身自生诸虫,还自瞰食师子之肉。阿难,我
之佛法非余能坏,是我法中诸恶比丘,犹如毒刺,破我三阿僧碉劫积行勤苦所集佛法。”(
据隋代那连提黎耶舍汉文译本)这里指混入革命阵营的投机分子。
  〔28〕 “孝子” 指杨邨人。他在《离开政党生活的战壕》中说:
  “回过头来看我自己,父老家贫弟幼,漂泊半生,一事无成,革命何时才成功,我的家
人现在在作饿殍不能过日,将来革命就是成功,以湘鄂西苏区的情形来推测,我的家人也不
免作饿殍作叫化子的。还是:留得青山在,且顾自家人吧了!病中,千思万想,终于由理智
来判定,我脱离中国共产党了。”
准风月谈
  本书收作者一九三三年六月至十一月间所作杂文六十四篇。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上海联华
书局以“兴中书局”名义出版,一九三六年五月改由联华书局出版。
前  记
  自从中华民国建国二十有二年五月二十五日《自由谈》的编者刊出了“吁请海内文豪,
从兹多谈风月”的启事〔1〕以来,很使老牌风月文豪摇头晃脑的高兴了一大阵,讲冷话的
也有,说俏皮话的也有,连只会做“文探”的叭儿们也翘起了它尊贵的尾巴。但有趣的是谈
风云的人,风月也谈得,谈风月就谈风月罢,虽然仍旧不能正如尊意。
  想从一个题目限制了作家,其实是不能够的。假如出一个“学而时习之”〔2〕的试题
,叫遗少和车夫来做八股,那做法就决定不一样。自然,车夫做的文章可以说是不通,是胡
说,但这不通或胡说,就打破了遗少们的一统天下。古话里也有过:柳下惠看见糖水,说“
可以养老”,盗跖见了,却道可以粘门闩〔3〕。他们是弟兄,所见的又是同一的东西,想
到的用法却有这么天差地远。“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4〕好的,凤雅之至,举手赞
成。但同是涉及风月的“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5〕呢,这不明明是一联古诗么?
  我的谈风月也终于谈出了乱子来,不过也并非为了主张“杀人放火”。其实,以为“多
谈风月”,就是“莫谈国事”的意思,是误解的。“漫谈国事”倒并不要紧,只是要“漫”
,发出去的箭石,不要正中了有些人物的鼻梁,因为这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幌子。
  从六月起的投稿,我就用种种的笔名了,一面固然为了省事,一面也省得有人骂读者们
不管文字,只看作者的署名。
  然而这么一来,却又使一些看文字不用视觉,专靠嗅觉的“文学家”疑神疑鬼,而他们
的嗅觉又没有和全体一同进化,至于看见一个新的作家的名字,就疑心是我的化名,对我呜
呜不已,有时简直连读者都被他们闹得莫名其妙了。现在就将当时所用的笔名,仍旧留在每
篇之下,算是负着应负的责任。
  还有一点和先前的编法不同的,是将刊登时被删改的文字大概补上去了,而且旁加黑点
,以清眉目。这删改,是出于编辑或总编辑,还是出于官派的检查员的呢,现在已经无从辨
别,但推想起来,改点句子,去些讳忌,文章却还能连接的处所,大约是出于编辑的,而胡
乱删削,不管文气的接不接,语意的完不完的,便是钦定的文章。
  日本的刊物,也有禁忌,但被删之处,是留着空白,或加虚线,使读者能够知道的。中
国的检查官却不许留空白,必须接起来,于是读者就看不见检查删削的痕迹,一切含胡和恍
忽之点,都归在作者身上了。这一种办法,是比日本大有进步的,我现在提出来,以存中国
文网史上极有价值的故实。
  去年的整半年中,随时写一点,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又成一本了。当然,这不过是一些拉
杂的文章,为“文学家”所不屑道。然而这样的文字,现在却也并不多,而且“拾荒”的人
们,也还能从中检出东西来,我因此相信这书的暂时的生存,并且作为集印的缘故。
  一九三四年三月十日,于上海记。
    D    D
  〔1〕 《自由谈》 参看本卷第5页注〔1〕。由于受国民党反动势力的压迫和攻击
,《自由谈》编者于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发表启事,说:“这年头,说话难,摇笔杆尤
难”,“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少发牢骚,庶作者编者,两蒙其休。”
  〔2〕 “学而时习之” 语见《论语·学而》:“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
  〔3〕 柳下惠与盗跖见糖水的事,见《淮南子·说林训》:“柳下惠见饴曰:‘可以
养老。’盗跖见饴曰:‘可以粘牡。’见物同而用之异。”
  后汉高诱注:“牡,门户会牡也。”按柳下惠,春秋时鲁国人,《孟子·万章》中称他
为“圣之和者”;盗跖,相传是柳下惠之弟,《史记·伯夷列传》说他是一个“日杀不辜,
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的大盗。
  〔4〕 “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语见宋代苏轼《后赤壁赋》。
  〔5〕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语见元代冁然子《拊掌录》:“欧阳公(欧阳
修)与人行令,各作诗两句,须犯徒(徒刑)以上罪者。一云:‘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
。’一云:‘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欧云:‘酒粘衫袖重,花压帽檐偏。’或问之,
答云:‘当此时,徒以上罪亦做了。’”
一九三三年
夜  颂〔1〕
游 光
  爱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独者,有闲者,不能战斗者,怕光明者。
  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灯前,常常显得两样。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
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
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
  虽然是夜,但也有明暗。有微明,有昏暗,有伸手不见掌,有漆黑一团糟。爱夜的人要
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君子们从电灯下走入暗室中,伸开了他
的懒腰;爱侣们从月光下走进树阴里,突变了他的眼色。夜的降临,抹杀了一切文人学士们
当光天化日之下,写在耀眼的白纸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只剩下乞怜
,讨好,撒谎,骗人,吹牛,捣鬼的夜气,形成一个灿烂的金色的光圈,像见于佛画上面似
的,笼罩在学识不凡的头脑上。
  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
  高跟鞋的摩登女郎在马路边的电光灯下,阁阁的走得很起劲,但鼻尖也闪烁着一点油汗
,在证明她是初学的时髦,假如长在明晃晃的照耀中,将使她碰着“没落”的命运。一大排
关着的店铺的昏暗助她一臂之力,使她放缓开足的马力,吐一口气,这时之觉得沁人心脾的
夜里的拂拂的凉风。
  爱夜的人和摩登女郎,于是同时领受了夜所给与的恩惠。
  一夜已尽,人们又小心翼翼的起来,出来了;便是夫妇们,面目和五六点钟之前也何其
两样。从此就是热闹,喧嚣。
  而高墙后面,大厦中间,深闺里,黑狱里,客室里,秘密机关里,却依然弥漫着惊人的
真的大黑暗。
  现在的光天化日,熙来攘往,就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
花膏。只有夜还算是诚实的。
  我爱夜,在夜间作《夜颂》。
  六月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日《申报·自由谈》。
推〔1〕
丰之余
  两三月前,报上好像登过一条新闻,说有一个卖报的孩子,踏上电车的踏脚去取报钱,
误踹住了一个下来的客人的衣角,那人大怒,用力一推,孩子跌入车下,电车又刚刚走动,
一时停不住,把孩子碾死了。
  推倒孩子的人,却早已不知所往。但衣角会被踹住,可见穿的是长衫,即使不是“高等
华人”,总该是属于上等的。
  我们在上海路上走,时常会遇见两种横冲直撞,对于对面或前面的行人,决不稍让的人
物。一种是不用两手,却只将直直的长脚,如入无人之境似的踏过来,倘不让开,他就会踏
在你的肚子或肩膀上。这是洋大人,都是“高等”的,没有华人那样上下的区别。一种就是
弯上他两条臂膊,手掌向外,像蝎子的两个钳一样,一路推过去,不管被推的人是跌在泥塘
或火坑里。这就是我们的同胞,然而“上等”的,他坐电车,要坐二等所改的三等车,他看
报,要看专登黑幕的小报,他坐着看得咽唾沫,但一走动,又是推。
  上车,进门,买票,寄信,他推;出门,下车,避祸,逃难,他又推。推得女人孩子都
踉踉跄跄,跌倒了,他就从活人上踏过,跌死了,他就从死尸上踏过,走出外面,用舌头舔
舔自己的厚嘴唇,什么也不觉得。旧历端午,在一家戏场里,因为一句失火的谣言,就又是
推,把十多个力量未足的少年踏死了。死尸摆在空地上,据说去看的又有万余人,人山人海
,又是推。
  推了的结果,是嘻开嘴巴,说道:“阿唷,好白相来希〔2〕呀!”
  住在上海,想不遇到推与踏,是不能的,而且这推与踏也还要廓大开去。要推倒一切下
等华人中的幼弱者,要踏倒一切下等华人。这时就只剩了高等华人颂祝着——“阿唷,真好
白相来希呀。为保全文化起见,是虽然牺牲任何物质,也不应该顾惜的——这些物质有什么
重要性呢!”
  六月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一日《申报·自由谈》。
  〔2〕 好白相来希 上海话,好玩得很的意思。
二丑艺术〔1〕
丰 之 余
  浙东的有一处的戏班中,有一种脚色叫作“二花脸”,译得雅一点,那么,“二丑”就
是。他和小丑的不同,是不扮横行无忌的花花公子,也不扮一味仗势的宰相家丁,他所扮演
的是保护公子的拳师,或是趋奉公子的清客。总之:身分比小丑高,而性格却比小丑坏。
  义仆是老生扮的,先以谏净,终以殉主;恶仆是小丑扮的,只会作恶,到底灭亡。而二
丑的本领却不同,他有点上等人模样,也懂些琴棋书画,也来得行令猜谜,但倚靠的是权门
,凌蔑的是百姓,有谁被压迫了,他就来冷笑几声,畅快一下,有谁被陷害了,他又去吓唬
一下,吆喝几声。不过他的态度又并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面又回过脸来,向台下的看客指
出他公子的缺点,摇着头装起鬼脸道:你看这家伙,这回可要倒楣哩!
  这最末的一手,是二丑的特色。因为他没有义仆的愚笨,也没有恶仆的简单,他是智识
阶级。他明知道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长久,他将来还要到别家帮闲,所以当受着豢
养,分着余炎的时候,也得装着和这贵公子并非一伙。
  二丑们编出来的戏本上,当然没有这一种脚色的,他那里肯;小丑,即花花公子们编出
来的戏本,也不会有,因为他们只看见一面,想不到的。这二花脸,乃是小百姓看透了这一
种人,提出精华来,制定了的脚色。
  世间只要有权门,一定有恶势力,有恶势力,就一定有二花脸,而且有二花脸艺术。我
们只要取一种刊物,看他一个星期,就会发见他忽而怨恨春天,忽而颂扬战争,忽而译萧伯
纳演说,忽而讲婚姻问题;但其间一定有时要慷慨激昂的表示对于国事的不满:这就是用出
末一手来了。
  这最末的一手,一面也在遮掩他并不是帮闲,然而小百姓是明白的,早已使他的类型在
戏台上出现了。
  六月十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八日《申报·自由谈》。
偶  成〔1〕
苇 索
  善于治国平天下的人物,真能随处看出治国平天下的方法来,四川正有人以为长衣消耗
布匹,派队剪除〔2〕;上海又有名公要来整顿茶馆〔3〕了,据说整顿之处,大略有三:
一是注意卫生,二是制定时间,三是施行教育。
  第一条当然是很好的;第二条,虽然上馆下馆,一一摇铃,好像学校里的上课,未免有
些麻烦,但为了要喝茶,没有法,也不算坏。
  最不容易是第三条。“愚民”的到茶馆来,是打听新闻,闲谈心曲之外,也来听听《包
公案》〔4〕一类东西的,时代已远,真伪难明,那边妄言,这边妄听,所以他坐得下去。
现在倘若改为“某公案”,就恐怕不相信,不要听;专讲敌人的秘史,黑幕罢,这边之所谓
敌人,未必就是他们的敌人,所以也难免听得不大起劲。结果是茶馆主人遭殃,生意清淡了

  前清光绪初年,我乡有一班戏班,叫作“群玉班”,然而名实不符,戏做得非常坏,竟
弄得没有人要看了。乡民的本领并不亚于大文豪,曾给他编过一支歌:
  台下都走散。
连忙关庙门,
  两边墙壁都爬塌(平声),
连忙扯得牢,
  只剩下一担馄饨担。”
  看客的取舍,是没法强制的,他若不要看,连拖也无益。
  即如有几种刊物,有钱有势,本可以风行天下的了,然而不但看客有限,连投稿也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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