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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4 鲁迅(现代)
言,非礼勿动。”
  〔14〕 “礼失而求诸野” 孔丘的话,见《汉书·艺文志》。
  〔15〕 苍颉造字夜有鬼哭 见《淮南子·本经训》:“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
夜哭。”
  〔16〕 尼古拉二世(mXWPRclⅡ,1868—1918) 帝俄罗曼诺夫王朝最后?囊桓龌实郏痪乓黄吣甓赂锩品文昶咴率呷毡淮λ馈!傲媳觥保墒敝
富实凼攀溃饧闯肆扇ァ5涑觥妒芳恰し忪椤贰?
  〔17〕 《山海经》 十八卷,约公元前四世纪至公元二世纪间的作品,内容主要是
有关我国民间传说中的地理知识,还保存了不少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刑天”,
一作形天,见该书《海外西经》:“形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
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干,盾牌;戚,斧头。
  〔18〕 陶潜(约372—427) 一名渊明,字元亮,晋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
)人,东晋诗人。著作有《陶渊明集》。“刑天舞干戚”两句诗,见他的《读山海经》第十
首。
灯 下 漫 笔〔1〕

  有一时,就是民国二三年时候,北京的几个国家银行的钞票,信用日见其好了,真所谓
蒸蒸日上。听说连一向执迷于现银的乡下人,也知道这既便当,又可靠,很乐意收受,行使
了。至于稍明事理的人,则不必是“特殊知识阶级”,也早不将沉重累坠的银元装在怀中,
来自讨无谓的苦吃。想来,除了多少对于银子有特别嗜好和爱情的人物之外,所有的怕大都
是钞票了罢,而且多是本国的。但可惜后来忽然受了一个不小的打击。
  就是袁世凯〔2〕想做皇帝的那一年,蔡松坡〔3〕先生溜出北京,到云南去起义。这
边所受的影响之一,是中国和交通银行的停止兑现。虽然停止兑现,政府勒令商民照旧行用
的威力却还有的;商民也自有商民的老本领,不说不要,却道找不出零钱。假如拿几十几百
的钞票去买东西,我不知道怎样,但倘使只要买一枝笔,一盒烟卷呢,难道就付给一元钞票
么?
  不但不甘心,也没有这许多票。那么,换铜元,少换几个罢,又都说没有铜元。那么,
到亲戚朋友那里借现钱去罢,怎么会有?于是降格以求,不讲爱国了,要外国银行的钞票。
但外国银行的钞票这时就等于现银,他如果借给你这钞票,也就借给你真的银元了。
  我还记得那时我怀中还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4〕,可是忽而变了一个穷人,几乎要绝
食,很有些恐慌。俄国革命以后的藏着纸卢布的富翁的心情,恐怕也就这样的罢;至多,不
过更深更大罢了。我只得探听,钞票可能折价换到现银呢?说是没有行市。幸而终于,暗暗
地有了行市了:六折几。我非常高兴,赶紧去卖了一半。后来又涨到七折了,我更非常高兴
,全去换了现银,沉垫垫地坠在怀中,似乎这就是我的性命的斤两。倘在平时,钱铺子如果
少给我一个铜元,我是决不答应的。
  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垫垫地觉得安心,喜欢的时候,却突然起了另一思想,就
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
  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待到人
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
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5〕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
。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
  我们不必恭读《钦定二十四史》,或者入研究室,审察精神文明的高超。只要一翻孩子
所读的《鉴略》,——还嫌烦重,则看《历代纪元编》〔6〕,就知道“三千余年古国古”
〔7〕的中华,历来所闹的就不过是这一个小玩艺。但在新近编纂的所谓“历史教科书”一
流东西里,却不大看得明白了,只仿佛说:
  咱们向来就很好的。
  但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
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那
一面,但又属于无论那一面。强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该被杀掠;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
了罢,但仍然要被杀掠,仿佛又属于强盗似的。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有一个一定的主子,拿
他们去做百姓,——不敢,是拿他们去做牛马,情愿自己寻草吃,只求他决定他们怎样跑。
  假使真有谁能够替他们决定,定下什么奴隶规则来,自然就“皇恩浩荡”了。可惜的是
往往暂时没有谁能定。举其大者,则如五胡十六国〔8〕的时候,黄巢〔9〕的时候,五代
〔10〕时候,宋末元末时候,除了老例的服役纳粮以外,都还要受意外的灾殃。张献忠的
脾气更古怪了,不服役纳粮的要杀,服役纳粮的也要杀,敌他的要杀,降他的也要杀:将奴
隶规则毁得粉碎。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来一个另外的主子,较为顾及他们的奴隶规则的,无
论仍旧,或者新颁,总之是有一种规则,使他们可上奴隶的轨道。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11〕愤言而已,决心实行的不多见。实际上大概是群
盗如麻,纷乱至极之后,就有一个较强,或较聪明,或较狡滑,或是外族的人物出来,较有
秩序地收拾了天下。厘定规则:怎样服役,怎样纳粮,怎样磕头,怎样颂圣。而且这规则是
不像现在那样朝三暮四的。于是便“万姓胪欢”了;用成语来说,就叫作“天下太平”。
  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
”“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湾子了。有更其直捷了当的
说法在这里——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一种循环,也就是“先儒”之所谓“一治一乱”〔12〕;那些作乱人物,从后日的
“臣民”看来,是给“主子”清道辟路的,所以说:“为圣天子驱除云尔。”〔13〕现在
入了那一时代,我也不了然。但看国学家的崇奉国粹,文学家的赞叹固有文明,道学家的热
心复古,可见于现状都已不满了。然而我们究竟正向着那一条路走呢?百姓是一遇到莫名其
妙的战争,稍富的迁进租界,妇孺则避入教堂里去了,因为那些地方都比较的“稳”,暂不
至于想做奴隶而不得。总而言之,复古的,避难的,无智愚贤不肖,似乎都已神往于三百年
前的太平盛世,就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了。
  但我们也就都像古人一样,永久满足于“古已有之”的时代么?都像复古家一样,不满
于现在,就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么?
  自然,也不满于现在的,但是,无须反顾,因为前面还有道路在。而创造这中国历史上
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但是赞颂中国固有文明的人们多起来了,加之以外国人。
  我常常想,凡有来到中国的,倘能疾首蹙额而憎恶中国,我敢诚意地捧献我的感谢,因
为他一定是不愿意吃中国人的肉的!
  鹤见钓辅〔14〕氏在《北京的魅力》中,记一个白人将到中国,预定的暂住时候是一
年,但五年之后,还在北京,而且不想回去了。有一天,他们两人一同吃晚饭——“在圆的
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川流不息地献着出海的珍味,谈话就从古董,画,政治这些开头。
电灯上罩着支那式的灯罩,淡淡的光洋溢于古物罗列的屋子中。什么无产阶级呀,Prol
etariat〔15〕呀那些事,就像不过在什么地方刮风。
  “我一面陶醉在支那生活的空气中,一面深思着对于外人有着‘魅力’的这东西。元人
也曾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满人也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
美了。现在西洋人也一样,嘴里虽然说着Democracy〔16〕呀,什么什么呀,而
却被魅于支那人费六千年而建筑起来的生活的美。一经住过北京,就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
大风时候的万丈的沙尘,每三月一回的督军们的开战游戏,都不能抹去这支那生活的魅力。

  这些话我现在还无力否认他。我们的古圣先贤既给与我们保古守旧的格言,但同时也排
好了用子女玉帛所做的奉献于征服者的大宴。中国人的耐劳,中国人的多子,都就是办酒的
材料,到现在还为我们的爱国者所自诩的。西洋人初入中国时,被称为蛮夷,自不免个个蹙
额,但是,现在则时机已至,到了我们将曾经献于北魏,献于金,献于元,献于清的盛宴,
来献给他们的时候了。出则汽车,行则保护:虽遇清道,然而通行自由的;虽或被劫,然而
必得赔偿的;孙美瑶〔17〕掳去他们站在军前,还使官兵不敢开火。何况在华屋中享用盛
宴呢?待到享受盛宴的时候,自然也就是赞颂中国固有文明的时候;但是我们的有些乐观的
爱国者,也许反而欣然色喜,以为他们将要开始被中国同化了罢。古人曾以女人作苟安的城
堡,美其名以自欺曰“和亲”,今人还用子女玉帛为作奴的贽敬,又美其名曰“同化”。所
以倘有外国的谁,到了已有赴宴的资格的现在,而还替我们诅咒中国的现状者,这才是真有
良心的真可佩服的人!
  但我们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
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
  因为倘一动弹,虽或有利,然而也有弊。我们且看古人的良
法美意罢——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
,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18〕。”(《左传》昭公七年)
  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
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如此连
环,各得其所,有敢非议者,其罪名曰不安分!
  虽然那是古事,昭公七年离现在也太辽远了,但“复古家”尽可不必悲观的。太平的景
象还在:常有兵燹,常有水旱,可有谁听到大叫唤么?打的打,革的革,可有处士来横议么
?对国民如何专横,向外人如何柔媚,不犹是差等的遗风么?中国固有的精神文明,其实并
未为共和二字所埋没,只有满人已经退席,和先前稍不同。
  因此我们在目前,还可以亲见各式各样的筵宴,有烧烤,有翅席,有便饭,有西餐。但
茅檐下也有淡饭,路傍也有残羹,野上也有饿莩;有吃烧烤的身价不资的阔人,也有饿得垂
死的每斤八文的孩子〔19〕(见《现代评论》二十一期)。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
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不知
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否则,此辈当得永远的诅咒!
  外国人中,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占了高位,养尊处优,因此受了蛊惑,昧却灵
性而赞叹者,也还可恕的。可是还有两种,其一是以中国人为劣种,只配悉照原来模样,因
而故意称赞中国的旧物。其一是愿世间人各不相同以增自己旅行的兴趣,到中国看辫子,到
日本看木屐,到高丽看笠子,倘若服饰一样,便索然无味了,因而来反对亚洲的欧化。这些
都可憎恶。至于罗素在西湖见轿夫含笑〔20〕,便赞美中国人,则也许别有意思罢。但是
,轿夫如果能对坐轿的人不含笑,中国也早不是现在似的中国了。
  这文明,不但使外国人陶醉,也早使中国一切人们无不陶醉而且至于含笑。因为古代传
来而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
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于是大小无数的人
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
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
  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
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九日。   〔1〕 本篇最初分两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一日
、二十二日《莽原》周刊第二期和第五期。
  〔2〕 袁世凯(1859—1916) 河南项城人,自一八九六年(清光绪二十二
年)在天津小站练兵起,即成为实际上北洋军阀的首领。由于他拥有反动武装,并且勾结帝
国主义,又由于当时领导革命的资产阶级的妥协性,他在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后窃夺了国
家的政权,于一九一二年三月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组织了代表大地主大买办阶级利益
的第一个北洋政府;后又于一九一三年十月雇用“公民团”包围议会,选举他为正式大总统
。但他并不以此为满足,更于一九一六年一月恢复君主专制政体,自称皇帝。蔡锷等在云南
起义反对帝制,得到各省响应,袁世凯被迫于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二日取消帝制,六月六日
死于北京。
  〔3〕 蔡松坡(1882—1916) 名锷,字松坡,湖南邵阳人,辛亥革命时任
云南都督,一九一三年被袁世凯调到北京,加以监视。一九一五年他潜离北京,同年十二月
回到云南组织护国军,讨伐袁世凯。
  〔4〕 中交票 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都是当时的国家银行)发行的钞票。
  〔5〕 关于元朝的打死别人奴隶赔一头牛的定律,多桑《蒙古史》第二卷第二章中引
有元太宗窝阔台的话说:“成吉思汗法令,杀一回教徒者罚黄金四十巴里失,而杀一汉人者
其偿价仅与一驴相等。”
  (据冯承钧译文)当时汉人的地位和奴隶相等。
  〔6〕 《鉴略》 清代王仕云著,是旧时学垫用的初级历史读物,上起盘古,下迄明
弘光。全为四言韵语。《历代纪元编》,清代李兆洛著;分三卷,上卷纪元总载,中卷纪元
甲子表,下卷纪元编韵。是中国历史的干支年表。
  〔7〕 “三千余年古国古” 语出清代黄遵宪《出军歌》:“四千余岁古国古,是我
完全土。”
  〔8〕 五胡十六国 公元三○四年至四三九年间,我国匈奴、羯、鲜卑、氏、羌等五
个少数民族先后在北方和西蜀立国,计有前赵、后赵、前燕、后燕、南燕、后凉、南凉、北
凉、前秦、后秦、西秦、夏、成汉,加上汉族建立的前凉、西凉、北燕,共十六国,史称“
五胡十六国”。
  〔9〕 黄巢(?—884) 曹州冤句(今山东菏泽)人,唐末农民起义领袖。唐乾
符二年(875)参加王仙芝的起义。王仙芝阵亡后,被推为领袖,破洛阳,入潼关,广明
一年(880)据长安,称大齐皇帝。
  后因内部分裂,为沙陀国李克用所败,中和四年(884)在泰山虎狼谷被围自杀。黄
巢和张献忠一样,旧史书中都有关于他们杀人的夸大记载。
  〔10〕 五代 即公元九○七年至九六○年间的梁、唐、晋、汉、周五个朝代。
  〔11〕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语见《尚书·汤誓》。时日,指夏桀。
  〔12〕 “一治一乱” 语见《孟子·滕文公》:“天下之生久矣,一洽一乱。”
  〔13〕 “为圣天子驱除云尔” 语出《汉书·王莽传赞》:“圣王之驱除云尔。”
唐代颜师古注:“言驱逐蠲除以待圣人也。”
  〔14〕 鹤见钓辅(1885—1972) 日本评论家。作者曾选译过他的随笔集
《思想·山水·人物》,《北京的魅力》一文即见于该书。
  〔15〕 Proletariat 英语:无产阶级。
  〔16〕 Democracy 英语:民主。
  〔17〕 孙美瑶 当时占领山东抱犊固的土匪头领。一九二三年五月五日他在津浦铁
路临城站劫车,掳去中外旅客二百多人,是当时哄动一时的事件。
  〔18〕 王、公、大夫、士、阜、舆、隶、僚、仆、台是奴隶社会等级的名称。前四
种是统治者的等级,后六种是被奴役者的等级。
  〔19〕 每斤八文的孩子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日《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一期载有
仲瑚的《一个四川人的通信》,叙说当时军阀统治下四川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其中说:“
男小孩只卖八枚铜子一斤,女小孩连这个价钱也卖不了。”
  〔20〕 罗素(B.Russell,1872—1970) 英国哲学家。一九二
○年曾来中国讲学,并在各地游览。关于“轿夫含笑”事,见他所著《中国问题》一书:“
我记得一个大夏天,我们几个人坐轿过山,道路崎岖难行,轿夫非常的辛苦;我们到了山顶
,停十分钟,让他们休息一会。立刻他们就并排的坐下来了,抽出他们的烟袋来,谈着笑着
,好像一点忧虑都没有似的。”
杂  忆〔1〕
  有人说G.Byron〔2〕的诗多为青年所爱读,我觉得这话很有几分
  真。就自己而论,也还记得怎样读了他的诗而心神俱旺;尤其是看见他那花布裹头,去
助希腊独立时候的肖像。这像,去年才从《小说月报》传入中国了〔3〕。可惜我不懂英文
,所看的都是译本。听近今的议论,译诗是已经不值一文钱,即使译得并不错。但那时大家
的眼界还没有这样高,所以我看了译本,倒也觉得好,或者就因为不懂原文之故,于是便将
臭草当作芳兰。《新罗马传奇》中的译文也曾传诵一时,虽然用的是词调,又译Sapph
o为“萨芷波”,〔4〕证明着是根据日文译本的重译。
  苏曼殊〔5〕先生也译过几首,那时他还没有做诗“寄弹筝人”,因此与Byron也
还有缘。但译文古奥得很,也许曾经章太炎先生的润色的罢,所以真像古诗,可是流传倒并
不广。后来收入他自印的绿面金签的《文学因缘》中,现在连这《文学因缘》也少见了。
  其实,那时Byron之所以比较的为中国人所知,还有别一原因,就是他的助希腊独
立。时当清的末年,在一部分中国青年的心中,革命思潮正盛,凡有叫喊复仇和反抗的,便
容易惹起感应。那时我所记得的人,还有波兰的复仇诗人Adam Mickiewicz
;匈牙利的爱国诗人PetoNfi Sándor;〔6〕飞猎滨的文人而为西班牙政府?钡睦迳陈贰玻贰常淖娓富故侵泄耍泄苍牍木#龋幔酰穑鬖m
ann,Su-dermann,Ibsen〔8〕这些人虽然正负盛名,我们却不大注意

  别有一部分人,则专意搜集明末遗民的著作,满人残暴的记录,钻在东京或其他的图书
馆里,抄写出来,印了,输入中国,希望使忘却的旧恨复活,助革命成功。于是《扬州十日
记》〔9〕,《嘉定屠城记略》〔10〕,《朱舜水集》〔11〕,《张苍水集》〔12〕
都翻印了,还有《黄萧养回头》〔13〕及其他单篇的汇集,我现在已经举不出那些名目来
。别有一部分人,则改名“扑满”“打清”之类,算是英雄。这些大号,自然和实际的革命
不甚相关,但也可见那时对于光复的渴望之心,是怎样的旺盛。
  不独英雄式的名号而已,便是悲壮淋漓的诗文,也不过是纸片上的东西,于后来的武昌
起义怕没有什么大关系。倘说影响,则别的千言万语,大概都抵不过浅近直截的“革命军马
前卒邹容”所做的《革命军》〔14〕。
  半是因为大家已经抱着成功的希望,又服了“文明”的药,想给汉人挣一点面子,所以
不再有残酷的报复。但那时的所谓文明,却确是洋文明,并不是国粹;所谓共和,也是美国
法国式的共和,不是周召共和〔15〕的共和。革命党人也大概竭力想给本族增光,所以兵
队倒不大抢掠。南京的土匪兵小有劫掠,黄兴〔16〕先生便勃然大怒,枪毙了许多,后来
因为知道土匪是不怕枪毙而怕枭首的,就从死尸上割下头来,草绳络住了挂在树上。从此也
不再有什么变故了,虽然我所住的一个机关的卫兵,当我外出时举枪立正之后,就从窗门洞
爬进去取了我的衣服,但究竟手段已经平和得多,也客气得多了。
  南京是革命政府所在地,当然格外文明。但我去一看先前的满人的驻在处,却是一片瓦
砾;只有方孝孺血迹石〔17〕的亭子总算还在。这里本是明的故宫,我做学生时骑马经过
,曾很被顽童骂詈和投石,——犹言你们不配这样,听说向来是如此的。现在却面目全非了
,居民寥寥;即使偶有几间破屋,也无门窗;若有门,则是烂洋铁做的。
  总之,是毫无一点木料。
  那么,城破之时,汉人大大的发挥了复仇手段了么?并不然。知道情形的人告诉我:战
争时候自然有些损坏;革命军一进城,旗人〔18〕中间便有些人定要按吉法殉难,在明的
冷宫的遗址的屋子里使火药炸裂,以炸杀自己,恰巧一同炸死了几个适从近旁经过的骑兵。
革命军以为埋藏地雷反抗了,便烧了一回,可是燹余的房子还不少。此后是他们自己动手,
拆屋材出卖,先拆自己的,次拆较多的别人的,待到屋无尺材寸椽,这才大家流散,还给我
们一片瓦砾场。——但这是我耳闻的,保不定可是真话。
  看到这样的情形,即使你将《扬州十日记》挂在眼前,也不至于怎样愤怒了罢。据我感
得,民国成立以后,汉满的恶感仿佛很是消除了,各省的界限也比先前更其轻淡了。然而“
罪孽深重不自殒灭”〔19〕的中国人,不到一年,情形便又逆转:有宗社党的活动和遗老
的谬举〔20〕而两族的旧史又令人忆起,有袁世凯的手段而南北的交恶〔21〕加甚,有
阴谋家的狡计而省界又被利用〔22〕,并且此后还要增长起来!
  总觉得复仇是不足为奇的,虽然也并不想诬无抵抗主义者为无人格。
  但有时也想:报复,谁来裁判,怎能公平呢?便又立刻自答:自己裁判,自己执行;既
没有上帝来主持,人便不妨以目偿头,也不妨以头偿目。有时也觉得宽恕是美德,但立刻也
疑心这话是怯汉所发明,因为他没有报复的勇气;或者倒是卑怯的坏人所创造,因为他贻害
于人而怕人来报复,便骗以宽恕的美名。
  因此我常常欣慕现在的青年,虽然生于清末,而大抵长于民国,吐纳共和的空气,该不
至于再有什么异族轭下的不平之气,和被压迫民族的合辙〔23〕之悲罢。果然,连大学教
授,也已经不解何以小说要描写下等社会的缘故了〔24〕,我和现代人要相距一世纪的话
,似乎有些确凿。
  但我也不想湔洗,——虽然很觉得惭惶。
  当爱罗先珂君〔25〕在日本未被驱逐之前,我并不知道他的姓名。直到已被放逐,这
才看起他的作品来;所以知道那迫辱放逐的情形的,是由于登在《读卖新闻》〔26〕上的
一篇江口涣氏的文字〔27〕。于是将这译出,还译他的童话,还译他的剧本《桃色的云》
。其实,我当时的意思,不过要传播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声和激发国人对于强权者的憎恶和
愤怒而已,并不是从什么“艺术之宫”里伸出手来,拔了海外的奇花瑶草,来移植在华国的
艺苑。
  日文的《桃色的云》出版时,江口氏的文章也在,可是已被检查机关(警察厅?)删节
得很多。我的译文是完全的,但当这剧本印成本子时,却没有印上去。因为其时我又见了别
一种情形,起了别一种意见,不想在中国人的愤火上,再添薪炭了。
  世界上还多得很。我们自己看看本国的模样,就可知道不会有什么友人的了,岂但没有
友人,简直大半都曾经做过仇敌。不过仇甲的时候,向乙等候公论,后来仇乙的时候,又向
甲期待同情,所以片段的看起来,倒也似乎并不是全世界都是怨敌。但怨敌总常有一个,因
此每一两年,爱国者总要鼓舞一番对于敌人的怨恨与愤怒。
  这也是现在极普通的事情,此国将与彼国为敌的时候,总得先用了手段,煽起国民的敌
忾心来,使他们一同去扦御或攻击。但有一个必要的条件,就是:国民是勇敢的。因为勇敢
,这才能勇往直前,肉搏强敌,以报仇雪恨。假使是怯弱的人民,则即使如何鼓舞,也不会
有面临强敌的决心;然而引起的愤火却在,仍不能不寻一个发泄的地方,这地方,就是眼见
得比他们更弱的人民,无论是同胞或是异族。
  我觉得中国人所蕴蓄的怨愤已经够多了,自然是受强者的蹂躏所致的。但她们却不很向
强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发泄,兵和匪不相争,无枪的百姓却并受兵匪之苦,就是最近便
的证据。再露骨地说,怕还可以证明这些人的卑怯。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的愤火,除弱草
以外,又能烧掉甚么呢?
  或者要说,我们现在所要使人愤恨的是外敌,和国人不相干,无从受害。可是这转移是
极容易的,虽曰国人,要借以泄愤的时候,只要给与一种特异的名称,即可放心事刂刃。先
前则有异端,妖人,奸党,逆徒等类名目,现在就可用国贼,汉奸,二毛子,洋狗或洋奴。
庚子年的义和团捉住路人,可以任意指为教徒,据云这铁证是他的神通眼已在那人的额上看
出一个“十”字。
  然而我们在“毋友不如已者”的世上,除了激发自己的国民,使他们发些火花,聊以应
景之外,又有什么良法呢。可是我根据上述的理由,更进一步而希望于点火的青年的,是对
于群众,在引起他们的公愤之余,还须设法注入深沉的勇气,当鼓舞他们的感情的时候,还
须竭力启发明白的理性;而且还得偏重于勇气和理性,从此继续地训练许多年。这声音,自
然断乎不及大叫宣战杀贼的大而闳,但我以为却是更紧要而更艰难伟大的工作。
  否则,历史指示过我们,遭殃的不是什么敌手而是自己的同胞和子孙。那结果,是反为
敌人先驱,而敌人就做了这一国的所谓强者的胜利者,同时也就做了弱者的恩人。因为自己
先已互相残杀过了,所蕴蓄的怨愤都已消除,天下也就成为太平的盛世。
  总之,我以为国民倘没有智,没有勇,而单靠一种所谓“气”,实在是非常危险的。现
在,应该更进而着手于较为坚实的工作了。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九日《莽原》周刊第九期。
  〔2〕 G.Byron 拜伦,参看本书《摩罗诗力说》第四、五节及注〔24〕。
  〔3〕 拜伦的肖像,指英国画家菲力普斯(T.Phillips)所作的拜伦画像
。一九二四年四月《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四期《拜伦逝世百年纪念专号》曾予刊载。《小
说月报》,一九一○年创刊于上海,一九二一年经过改革,成为当时著名文学团体文学研究
会主持的刊物。
  一九三二年停刊。
  〔4〕 《新罗马传奇》 梁启超根据自著的《意大利建国三杰传》改编的戏曲,其中
并无拜伦诗的译文。按梁启超在他所作的小说《新中国未来记》第四回中,曾以戏曲的形式
介绍过拜伦长诗《唐·璜》第三篇中的一节:(沉醉东风)咳!希腊啊,希腊啊!……你本
是平和时代的爱娇。你本是战争时代的天骄。撒芷波歌声高,女诗人热情好。”Sapph
o,通译萨福,约公元前六世纪时的希腊女诗人。日语译音为サツフオ“ツ”(音芷)在此
处不读音,“撒芷波”系梁启超的误译。
  〔5〕 苏曼殊(1884—1918) 名玄瑛,字子谷,广东中山人,文学家。二
十岁时在惠州人寺为僧,号曼殊。他曾用古体诗形式翻译过拜伦的诗五篇:《星耶峰耶俱无
生》一篇,收入一九○八年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文学因缘》;《赞大海》、《去国行》、《
哀希腊》、《答美人赠束发带诗》四篇,收入一九○九年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拜伦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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