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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29 鲁迅(现代)
什么秘诀一样,其实乃是肉麻当有趣,妄将做官的关系,用到作文上去了。
  那么,作文真就毫无秘诀么?却也并不。我曾经讲过几句做古文的秘诀〔3〕,是要通
篇都有来历,而非古人的成文;也就是通篇是自己做的,而又全非自己所做,个人其实并没
有说什么;也就是“事出有因”,而又“查无实据”。到这样,便“庶几乎免于大过也矣”
了。简而言之,实不过要做得“今天天气,哈哈哈……”而已。
  这是说内容。至于修辞,也有一点秘诀:一要蒙胧,二要难懂。那方法,是:缩短句子
,多用难字。譬如罢,作文论秦朝事,写一句“秦始皇乃始烧书”,是不算好文章的,必须
翻译一下,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这时就用得着《尔雅》,《文选》〔4〕了,其实是
只要不给别人知道,查查《康熙字典》〔5〕也不妨的。动手来改,成为“始皇始焚书”,
就有些“古”起来,到得改成“政岔燔典”,那就简直有了班马〔6〕气,虽然跟着也令人
不大看得懂。但是这样的做成一篇以至一部,是可以被称为“学者”的,我想了半天,只做
得一句,所以只配在杂志上投稿。
  我们的古之文学大师,就常常玩着这一手。班固先生的“紫色声,余分闰位”〔7〕
,就将四句长句,缩成八字的;扬雄先生的“蠢迪检柙”〔8〕,就将“动由规矩”这四个
平常字,翻成难字的。《绿野仙踪》记塾师咏“花”〔9〕,有句云:“媳钗俏矣儿书废,
哥罐闻焉嫂棒伤。”自说意思,是儿妇折花为钗,虽然俏丽,但恐儿子因而废读;下联较费
解,是他的哥哥折了花来,没有花瓶,就插在瓦罐里,以嗅花香,他嫂嫂为防微杜渐起见,
竟用棒子连花和罐一起打坏了。这算是对于冬烘先生的嘲笑。然而他的作法,其实是和扬班
并无不合的,错只在他不用古典而用新典。这一个所谓“错”,就使《文选》之类在遗老遗
少们的心眼里保住了威灵。
  做得蒙胧,这便是所谓“好”么?答曰:也不尽然,其实是不过掩了丑。但是,“知耻
近乎勇”〔10〕,掩了丑,也就仿佛近乎好了。摩登女郎披下头发,中年妇人罩上面纱,
就都是蒙胧术。人类学家解释衣服的起源有三说:一说是因为男女知道了性的羞耻心,用这
来遮羞;一说却以为倒是用这来刺激;还有一种是说因为老弱男女,身体衰瘦,露着不好看
,盖上一些东西,借此掩掩丑的。从修辞学的立场上看起来,我赞成后一说。现在还常有骈
四俪六,典丽堂皇的祭文,挽联,宣言,通电,我们倘去查字典,翻类书,剥去它外面的装
饰,翻成白话文,试看那剩下的是怎样的东西呵!?
  不懂当然也好的。好在那里呢?即好在“不懂”中。但所虑的是好到令人不能说好丑,
所以还不如做得它“难懂”:
  有一点懂,而下一番苦功之后,所懂的也比较的多起来。我们是向来很有崇拜“难”的
脾气的,每餐吃三碗饭,谁也不以为奇,有人每餐要吃十八碗,就郑重其事的写在笔记上;
用手穿针没有人看,用脚穿针就可以搭帐篷卖钱;一幅画片,平淡无奇,装在匣子里,挖一
个洞,化为西洋镜,人们就张着嘴热心的要看了。况且同是一事,费了苦功而达到的,也比
并不费力而达到的的可贵。譬如到什么庙里去烧香罢,到山上的,比到平地上的可贵;三步
一拜才到庙里的庙,和坐了轿子一径抬到的庙,即使同是这庙,在到达者的心里的可贵的程
度是大有高下的。作文之贵乎难懂,就是要使读者三步一拜,这才能够达到一点目的的妙法

  写到这里,成了所讲的不但只是做古文的秘诀,而且是做骗人的古文的秘诀了。但我想
,做白话文也没有什么大两样,因为它也可以夹些僻字,加上蒙胧或难懂,来施展那变戏法
的障眼的手巾的。倘要反一调,就是“白描”。
  “白描”却并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
做作,勿卖弄而已。
  十一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十二号,署名
洛文。
  〔2〕 逢蒙杀羿 见《孟子·离娄》:“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
己,于是杀羿。”按逢蒙亦作逢蒙。
  〔3〕 指一九三○年写的《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诀》,后收入《二心集》。
  〔4〕 《尔雅》 我国最早解释词义的书,大概成书于春秋至西汉初年,今本十九篇
。《文选》,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编选的从先秦到齐、梁的各体文章的总集,共六十卷。
  〔5〕 《康熙字典》 清代康熙年间张玉书等奉旨编撰,共四十二卷,收四万七千余
字,一七一六年(康熙五十五年)开始印行。
  〔6〕 班马 指班固、司马迁。他们都是汉代史学家、文学家。
  〔7〕 “紫色声,余分闰位” 语见《汉书·王莽传》,指王莽“篡位”这件事。
据唐代颜师古注:“应劭曰:紫,间色;,邪音也。
  服虔曰:言莽不得正王之命,如岁月之余分为闰也。”
  〔8〕 扬雄(前53—18) 一作杨雄,字子云,成都(今属四川)
  人,西汉文学家、语言文字学家。他的著作,明人辑有《杨子云集》五卷。“蠢迪检柙
”,语见《法言·序》。据东晋李轨注:“蠢,动也;迪,道也;捡押,犹隐括也。言君子
举动,则当蹈规矩。”按捡押,当作检柙。
  〔9〕 《绿野仙踪》 长篇小说,清代李百川著。这里所说塾师咏“花”的故事,见
于该书第六回《评诗赋大失腐儒心》。
  〔10〕 “知耻近乎勇” 语见《礼记·中庸》。
捣鬼心传〔1〕
  中国人又很有些喜欢奇形怪状,鬼鬼祟祟的脾气,爱看古树发光比大麦开花的多,其实
大麦开花他向来也没有看见过。于是怪胎畸形,就成为报章的好资料,替代了生物学的常识
的位置了。最近在广告上所见的,有像所谓两头蛇似的两头四手的胎儿,还有从小肚上生出
一只脚来的三脚汉子。固然,人有怪胎,也有畸形,然而造化的本领是有限的,他无论怎么
怪,怎么畸,总有一个限制:孪儿可以连背,连腹,连臀,连胁,或竟骈头,却不会将头生
在屁股上;形可以骈拇,枝指,缺肢,多乳,却不会两脚之外添出一只脚来,好像“买两送
一”的买卖。天实在不及人之能捣鬼。
  但是,人的捣鬼,虽胜于天,而实际上本领也有限。因为捣鬼精义,在切忌发挥,亦即
必须含蓄。盖一加发挥,能使所捣之鬼分明,同时也生限制,故不如含蓄之深远,而影响却
又因而模胡了。“有一利必有一弊”,我之所谓“有限”者以此。
  清朝人的笔记里,常说罗两峰的《鬼趣图》〔2〕,真写得鬼气拂拂;后来那图由文明
书局印出来了,却不过一个奇瘦,一个矮胖,一个臃肿的模样,并不见得怎样的出奇,还不
如只看笔记有趣。小说上的描摹鬼相,虽然竭力,也都不足以惊人,我觉得最可怕的还是晋
人所记的脸无五官,浑沦如鸡蛋的山中厉鬼〔3〕。因为五官不过是五官,纵使苦心经营,
要它凶恶,总也逃不出五官的范围,现在使它浑沦得莫名其妙,读者也就怕得莫名其妙了。
然而其“弊”也,是印象的模胡。不过较之写些“青面獠牙”,“口鼻流血”的笨伯,自然
聪明得远。
  中华民国人的宣布罪状大抵是十条,然而结果大抵是无效。古来尽多坏人,十条不过如
此,想引人的注意以至活动是决不会的。骆宾王作《讨武白檄》,那“入宫见嫉,蛾眉不肯
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这几句,恐怕是很费点心机的了,但相传武后看到这里,
不过微微一笑。〔4〕是的,如此而已,又怎么样呢?声罪致讨的明文,那力量往往远不如
交头接耳的密语,因为一是分明,一是莫测的。我想假使当时骆宾王站在大众之前,只是攒
眉摇头,连称“坏极坏极”,却不说出其所谓坏的实例,恐怕那效力会在文章之上的罢。
  “狂飙文豪”高长虹攻击我时,说道劣迹多端,倘一发表,便即身败名裂,〔5〕而终
于并不发表,是深得捣鬼正脉的;但也竟无大效者,则与广泛俱来的“模胡”之弊为之也。
  明白了这两例,便知道治国平天下之法,在告诉大家以有法,而不可明白切实的说出何
法来。因为一说出,即有言,一有言,便可与行相对照,所以不如示之以不测。不测的威棱
使人萎伤,不测的妙法使人希望——饥荒时生病,打仗时做诗,虽若与治国平天下不相干,
但在莫明其妙中,却能令人疑为跟着自有治国平天下的妙法在——然而其“弊”也,却还是
照例的也能在模胡中疑心到所谓妙法,其实不过是毫无方法而已。
  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
  十一月二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一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三卷第一号,署名罗怃。
  心传,佛教禅宗用语,指不立文字,不依经卷,只凭师徒心心相印来传法授受。
  〔2〕 罗两峰(1733—1799) 名聘,字唏夫,江苏甘泉(今江都)人,清
代画家。《鬼趣图》,是一幅讽刺世态的画,当时不少文人曾为它题咏。
  〔3〕 这里所说的山中厉鬼,见南朝宋人郭季产的《集异记》:“中山刘玄,居越城
。日暮,忽见一人著乌哑褶来,取火照之,面首无七孔,面莽傥然。”(据鲁迅《古小说戕
沈》)
  〔4〕 骆宾王(约640—?) 义乌(今属浙江)人,唐代诗人。曾随徐敬业反对
武则天,著有《代徐敬业讨武白檄》。据《新唐书·骆宾王传》,他“为敬业传檄天下,斥
武后罪。后读,但嘻笑”。
  〔5〕 高长虹在《狂飙》第十七期(一九二七年一月)发表的《我走出了化石的世界
》中说:“若夫其他琐事,如狂飙社以直报怨,则鲁迅不特身心交病,且将身败名裂矣!我
们是青年,我们有的是同情,所以我们决不为已甚。”
家庭为中国之基本〔1〕
  中国的自己能酿酒,比自己来种鸦片早,但我们现在只听说许多人躺着吞云吐雾,却很
少见有人像外国水兵似的满街发酒疯。唐宋的踢球,久已失传,一般的娱乐是躲在家里彻夜
叉麻雀。从这两点看起来,我们在从露天下渐渐的躲进家里去,是无疑的。古之上海文人,
已尝慨乎言之,曾出一联,索人属对,道:“三鸟害人鸦雀鸽”,“鸽”是彩票,雅号奖券
,那时却称为“白鸽票”的。但我不知道后来有人对出了没有。
  不过我们也并非满足于现状,是身处斗室之中,神驰宇宙之外,抽鸦片者享乐着幻境,
叉麻雀者心仪于好牌。檐下放起爆竹,是在将月亮从天狗嘴里救出;剑仙坐在书斋里,哼的
一声,一道白光,千万里外的敌人可被杀掉了,不过飞剑还是回家,钻进原先的鼻孔去,因
为下次还要用。这叫做千变万化,不离其宗。所以学校是从家庭里拉出子弟来,教成社会人
才的地方,而一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还是“交家长严加管束”云。
  “骨肉归于土,命也;若夫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2〕一个人变了鬼,该
可以随便一点了罢,而活人仍要烧一所纸房子,请他住进去,阔气的还有打牌桌,鸦片盘。
成仙,这变化是很大的,但是刘太太偏舍不得老家,定要运动到“拔宅飞升”〔3〕,连鸡
犬都带了上去而后已,好依然的管家务,饲狗,喂鸡。
  我们的古今人;对于现状,实在也愿意有变化,承认其变化的。变鬼无法,成仙更佳,
然而对于老家,却总是死也不肯放。我想,火药只做爆竹,指南针只看坟山,恐怕那原因就
在此。
  现在是火药蜕化为轰炸弹,烧夷弹,装在飞机上面了,我们却只能坐在家里等他落下来
。自然,坐飞机的人是颇有了的,但他那里是远征呢,他为的是可以快点回到家里去。
  家是我们的生处,也是我们的死所。
  十二月十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一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三卷第一号,署名罗怃。
  〔2〕 这段话见《礼记·檀弓》:“骨肉归复于上,命也;若魄气则无不之也,无不
之也!”
  〔3〕 “拔宅飞升” 据《全后汉文》中的《仙人唐公房碑》记载,相传唐公房认识
一个仙人,能获得“神药”。有一次,他触怒了太守,太守想逮捕他和他的妻子,“公房乃
先归于谷口,呼其师告以危急。其师与之归,以药饮公房妻子曰:‘可去矣。’妻子恋家不
忍去。又曰:
  ‘岂欲得家俱去乎?’妻子曰:‘固所愿也。’于是乃以药涂屋柱,饮牛马六畜。须臾
有大风玄云来迎,公房妻子,屋宅六畜,翛然与之俱去。”
  又东晋葛洪《神仙传》也载有关于汉代淮南王刘安的类似传说,参看本卷第231页注
〔4〕。
《总 退 却》序〔1〕
  中国久已称小说之类为“闲书”,这在五十年前为止,是大概真实的,整日价辛苦做活
的人,就没有工夫看小说。所以凡看小说的,他就得有余暇,既有余暇,可见是不必怎样辛
苦做活的了,成仿吾先生曾经断之曰:“有闲,即是有钱!”〔2〕者以此。诚然,用经济
学的眼光看起来,在现制度之下,“闲暇”恐怕也确是一种“富”。但是,穷人们也爱小说
,他们不识字,就到茶馆里去听“说书”,百来回的大部书,也要每天一点一点的听下去。
不过比起整天做活的人们来,他们也还是较有闲暇的。要不然,又那有工夫上茶馆,那有闲
钱做茶钱呢?
  小说之在欧美,先前又何尝不这样。后来生活艰难起来了,为了维持,就缺少余暇,不
再能那么悠悠忽忽。只是偶然也还想借书来休息一下精神,而又耐不住唠叨不已,破费工夫
,于是就使短篇小说交了桃花运。这一种洋文坛上的趋势,也跟着古人之所谓“欧风美雨”
,冲进中国来,所以“文学革命”以后,所产生的小说,几乎以短篇为限。但作者的才力不
能构成巨制,自然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
  而且书中的主角也变换了。古之小说,主角是勇将策士,侠盗赃官,妖怪神仙,佳人才
子,后来则有妓女嫖客,无赖奴才之流。“五四”以后的短篇里却大抵是新的智识者登了场
,因为他们是首先觉到了在“欧风美雨”中的飘摇的,然而总还不脱古之英雄和才子气。现
在可又不同了,大家都已感到飘摇不再要听一个特别的人的运命。某英雄在柏林拊髀看天,
某天才在泰山捶胸泣血,还有谁会转过脸去呢?他们要知道,感觉得更广大,更深邃了。
  这一本集子就是这一时代的出产品,显示着分明的蜕变,人物并非英雄,风光也不旖旎
,然而将中国的眼睛点出来了。
  我以为作者的写工厂,不及她的写农村,但也许因为我先前较熟于农村,否则,是作者
较熟于农村的缘故罢。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二十五夜,鲁迅记。
  〔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总退却》,葛琴的短篇小说集,一九三七年三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内收短
篇小说七篇,与鲁迅作序时的篇目有出入。
  〔2〕 “有闲,即是有钱” 这是李初梨的话,参看本卷第8页注〔8〕。
  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1〕《文化列车》〔2〕破格的开到我的书桌上面,是
十二月十日开车的第三期,托福使我知道了近来有这样一种杂志,并且使我看见了杨邨人〔
3〕先生给我的公开信,还要求着答复。对于这一种公开信,本没有一定给以答复的必要的
,因为它既是公开,那目的其实是在给大家看,对我个人倒还在其次。但是,我如果要回答
也可以,不过目的也还是在给大家看,要不然,不是只要直接寄给个人就完了么?因为这缘
故,所以我在回答之前,应该先将原信重抄在下面——鲁迅先生:
  读了李畅先生(不知道是不是李又燃先生,抑或曹聚仁先生的笔名)的《读伪自由书》
一文,近末一段说:
  “读着鲁迅:《伪自由书》,便想到鲁迅先生的人。那天,见鲁迅先生吃饭,咀嚼时牵
动着筋肉,连胸肋骨也拉拉动的,鲁迅先生是老了!我当时不禁一股酸味上心头。记得从前
看到父亲的老态时有过这样的情绪,现在看了鲁迅先生的老态又重温了一次。这都是使司马
懿之流,快活的事,何况旁边早变心了魏延。”(这末一句照原文十个字抄,一字无错,确
是妙文!)
  不禁令人起了两个感想:一个是我们敬爱的鲁迅先生老了,一个是我们敬爱的鲁迅先生
为什么是诸葛亮?先生的“旁边”那里来的“早变心了魏延”?无产阶级大众何时变成了阿
斗?
  第一个感想使我惶恐万分!我们敬爱的鲁迅先生老了,这是多么令人惊心动魄的事!记
得《呐喊》在北京最初出版的时候(大概总在十年前),我拜读之后,景仰不置,曾为文介
绍颂扬,揭登于张东荪先生编的《学灯》,在当时我的敬爱先生甚于敬爱创造社四君子。其
后一九二八年《语丝》上先生为文讥诮我们,虽然两方论战绝无感情,可是论战是一回事,
私心敬爱依然如昔。一九三○年秋先生五十寿辰的庆祝会上,我是参加庆祝的一个,而且很
亲切地和先生一起谈天,私心很觉荣幸。左联有一次大会在一个日本同志家里开着,我又和
先生见面,十分快乐。可是今年我脱离共产党以后,在左右夹攻的当儿,《艺术新闻》与《
出版消息》都登载着先生要“嘘”我的消息,说是书名定为:《北平五讲与上海三嘘》,将
对我“用嘘的方式加以袭击”,而且将我与梁实秋张若谷同列,这自然是引起我的反感,所
以才有《新儒林外史第一回》之作。但在《新儒林外史第一回》里头只说先生出阵交战用的
是大刀一词加以反攻的讽刺而已。其中引文的情绪与态度都是敬爱先生的。文中的意义却是
以为先生对我加以“嘘”的袭击未免看错了敌人吧了。到了拜读大著《两地书》以后为文介
绍,笔下也十分恭敬并没半点谩骂的字句,可是先生于《我的种痘》一文里头却有所误会似
地顺笔对我放了两三枝冷箭儿,特别地说是有人攻击先生的老,在我呢,并没有觉得先生老
了,而且那篇文章也没有攻击先生的老,先生自己认为是老了吧了。伯纳萧的年纪比先生还
大,伯纳萧的鬓毛比先生还白如丝吧,伯纳萧且不是老了,先生怎么这样就以为老了呢?我
是从来没感觉到先生老了的,我只感觉到先生有如青年而且希望先生永久年青。然而,读了
李畅先生的文章,我惶恐,我惊讶,原来先生真的老了。李畅先生因为看了先生老了而“不
禁一股酸味上心头”有如看他的令尊的老态的时候有过的情绪,我虽然也时常想念着我那年
老的父亲,但并没有如人家攻击我那样地想做一个“孝子”,不过是天性所在有时未免兴感
而想念着吧了,所以我看了李畅先生的文章并没有联想到我的父亲上面去。然而先生老了,
我是惶恐与惊讶。
  我惶恐与惊讶的是,我们敬爱的文坛前辈老了,他将因为生理上的缘故而要停止他的工
作了!在这敬爱的心理与观念上,我将今年来对先生的反感打个粉碎,竭诚地请先生训诲。
可是希望先生以严肃的态度出之,如“嘘”,如放冷箭儿等却请慎重,以令对方心服。
  第二个感想使我……因为那是李畅先生的事,这里不愿有扰清听。
  假如这信是先生觉得有答复的价值的话,就请寄到这里《文化列车》的编者将它发表,
否则希望先生为文给我一个严正的批判也可以。发表的地方我想随处都欢迎的。
  专此并竭诚地恭敬地问了一声安好并祝康健。
  杨邨人谨启。一九三三,一二,三。
  末了附带声明一句,我作这信是出诸至诚,并非因为鬼儿子骂我和先生打笔墨官司变成
小鬼以后向先生求和以……“大鬼”的意思。邨人又及。
  以下算是我的回信。因为是信的形式,所以开头照例是
——
  邨人先生:
  先生给我的信是没有答复的价值的。我并不希望先生“心服”,先生也无须我批判,因
为近二年来的文字,已经将自己的形象画得十分分明了。自然,我决不会相信“鬼儿子”们
的胡说,但我也不相信先生。
  这并非说先生的话是一样的叭儿狗式的狺狺;恐怕先生是自以为永久诚实的罢,不过因
为急促的变化,苦心的躲闪,弄得左支右绌,不能自圆其说,终于变成废话了,所以在听者
的心中,也就失去了重量。例如先生的这封信,倘使略有自知之明,其实是不必写的。
  先生首先问我“为什么是诸葛亮〔4〕?”这就问得稀奇。李畅〔5〕先生我曾经见过
面,并非曹聚仁先生,至于是否李又燃先生,我无从确说,因为又燃先生我是没有豫先见过
的。我“为什么是诸葛亮”呢?别人的议论,我不能,也不必代为答复,要不然,我得整天
的做答案了。也有人说我是“人群的蟊贼”〔6〕的。“为什么?”——我都由它去。但据
我所知道,魏延变心,是在诸葛亮死后,〔7〕我还活着,诸葛亮的头衔是不能加到我这里
来的,所以“无产阶级大众何时变成了阿斗〔8〕?”的问题也就落了空。那些废话,如果
还记得《三国志演义》或吴稚晖先生的话,是不至于说出来的,书本子上及别人,并未说过
人民是阿斗。现在请放心罢。但先生站在“小资产阶级文学革命”〔9〕的旗下,还是什么
“无产阶级大众”,自己的眼睛看见了这些字,不觉得可羞或可笑么?不要再提这些字,怎
么样呢?
  其次是先生“惊心动魄”于我的老,可又“惊心动魄”得很稀奇。我没有修炼仙丹,自
然的规则,一定要使我老下去,丝毫也不足为奇的,请先生还是镇静一点的好。而且我后来
还要死呢,这也是自然的规则,豫先声明,请千万不要“惊心动魄”,否则,逐渐就要神经
衰弱,愈加满口废话了。我即使老,即使死,却决不会将地球带进棺材里去,它还年青,它
还存在,希望正在将来,目前也还可以插先生的旗子。这一节我敢保证,也请放心工作罢。
  于是就要说到“三嘘”问题了。这事情是有的,但和新闻上所载的有些两样。那时是在
一个饭店里,大家闲谈,谈到有几个人的文章,我确曾说:这些都只要以一嘘了之,不值得
反驳。这几个人们中,先生也在内。我的意思是,先生在那冠冕堂皇的“自白”〔10〕里
,明明的告白了农民的纯厚,小资产阶级的智识者的动摇和自私,却又要来竖起小资产阶级
革命文学的旗,就自己打着自己的嘴。不过也并未说出,走散了就算完结了。但不知道是辗
转传开去的呢,还是当时就有新闻记者在座,不久就张大其辞的在纸上登了出来,并请读者
猜测。近五六年来,关于我的记载多极了,无论为毁为誉,是假是真,我都置之不理,因为
我没有聘定律师,常登广告的巨款,也没有遍看各种刊物的工夫。况且新闻记者为要哄动读
者,会弄些夸张的手段,是大家知道的,甚至于还全盘捏造。例如先生还在做“革命文学家
”的时候,用了“小记者”的笔名,在一种报上说我领到了南京中央党部的文学奖金,大开
筵宴,祝孩子的周年,不料引起了郁达夫先生对于亡儿的记忆,悲哀了起来。〔11〕这真
说得栩栩如生,连出世不过一年的婴儿,也和我一同被喷满了血污。然而这事实的全出于创
作,我知道,达夫先生知道,记者兼作者的您杨邨人先生当然也不会不知道的。
  当时我一声不响。为什么呢?革命者为达目的,可用任何手段的话,我是以为不错的,
所以即使因为我罪孽深重,革命文学的第一步,必须拿我来开刀,我也敢于咬着牙关忍受。
  杀不掉,我就退进野草里,自己舐尽了伤口的血痕,决不烦别人傅药。但是,人非圣人
,为了麻烦而激动起来的时候也有的,我诚然讥诮过先生“们”,这些文章,后来都收在《
三闲集》中,一点也不删去,然而和先生“们”的造谣言和攻击文字的数量来比一比罢,不
是不到十分之一么?不但此也,在讲演里,我有时也曾嘲笑叶灵凤先生或先生,先生们以“
前卫”之名,雄赳赳出阵的时候,我是祭旗的牺牲,则战不数合便从火线上爬了开去之际,
我以为实在也难以禁绝我的一笑。无论在阶级的立场上,在个人的立场上,我都有一笑的权
利的。然而我从未傲然的假借什么“良心”或“无产阶级大众”之名,来凌压敌手,我接着
一定声明:这是因为我和他有些个人的私怨的。先生,这还不够退让么?
  但为了不能使我负责的新闻记事,竟引起先生的“反感”来了,然而仍蒙破格的优待,
在《新儒林外史》〔12〕里,还赏我拿一柄大刀。在礼仪上,我是应该致谢的,但在实际
上,却也如大张筵宴一样,我并无大刀,只有一枝笔,名曰“金不换”。这也并不是在广告
不收卢布的意思,是我从小用惯,每枝五分的便宜笔。我确曾用这笔碰着了先生,不过也只
如运用古典一样,信手拈来,涉笔成趣而已,并不特别含有报复的恶意。但先生却又给我挂
上“三枝冷箭”了。这可不能怪先生的,因为这只是陈源教授的余唾〔13〕。然而,即使
算是我在报复罢,由上面所说的原因,我也还不至于走进“以怨报德”的队伍里面去。
  至于所谓《北平五讲与上海三嘘》,其实是至今没有写,听说北平有一本《五讲》出版
,那可并不是我做的,我也没有见过那一本书。不过既然闹了风潮,将来索性写一点也难说
,如果写起来,我想名为《五讲三嘘集》,但后一半也未必正是报上所说的三位。先生似乎
羞与梁实秋张若谷两位先生为伍,我看是排起来倒也并不怎样辱没了先生,只是张若谷先生
比较的差一点,浅陋得很,连做一“嘘”的材料也不够,我大概要另换一位的。
  对于先生,照我此刻的意见,写起来恐怕也不会怎么坏。
  我以为先生虽是革命场中的一位小贩,却并不是奸商。我所谓奸商者,一种是国共合作
时代的阔人,那时颂苏联,赞共产,无所不至,一到清党时候,就用共产青年,共产嫌疑青
年的血来洗自己的手,依然是阔人,时势变了,而不变其阔;一种是革命的骁将,杀土豪,
倒劣绅,激烈得很,一有蹉跌,便称为“弃邪归正”,骂“土匪”,杀同人,也激烈得很,
主义改了,而仍不失其骁。先生呢,据“自白”,革命与否以亲之苦乐为转移,有些投机气
味是无疑的,但并没有反过来做大批的买卖,仅在竭力要化为“第三种人”,来过比革命党
较好的生活。既从革命阵线上退回来,为辩护自己,做稳“第三种人”起见,总得有一点零
星的忏悔,对于统治者,其实是颇有些益处的,但竟还至于遇到“左右夹攻的当儿”者,恐
怕那一方面,还嫌先生门面太小的缘故罢,这和银行雇员的看不起小钱店伙计是一样的。先
生虽然觉得抱屈,但不信“第三种人”的存在不独是左翼,却因先生的经验而证明了,这也
是一种很大的功德。
  平心而论,先生是不算失败的,虽然自己觉得被“夹攻”,但现在只要没有马上杀人之
权的人,有谁不遭人攻击。
  生活当然是辛苦的罢,不过比起被杀戮,被囚禁的人们来,真有天渊之别;文章也随处
能够发表,较之被封锁,压迫,禁止的作者,也自由自在得远了。和阔人骁将比,那当然还
差得很远,这就因为先生并不是奸商的缘故。这是先生的苦处,也是先生的好处。
  话已经说得太多了,就此完结。总之,我还是和先前一样,决不肯造谣说谎,特别攻击
先生,但从此改变另一种态度,却也不见得,本人的“反感”或“恭敬”,我是毫不打算的
。请先生也不要因为我的“将因为生理上的缘故而要停止工作”而原谅我,为幸。
专此奉答,并请
  著安。
  鲁迅。一九三三,一二,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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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2〕 《文化列车》 文艺性五日刊,方含章、陈栾合编,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一日在
上海创刊,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五日出至第十二期停刊。
  〔3〕 杨邨人(1901—1955) 广东潮安人。一九二五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一九二八年参加太阳社,一九三二年叛变革命。
  〔4〕 诸葛亮(181—234) 字孔明,琅王牙阳都(今山东沂南)人,三国时
政治家、军事家,蜀汉丞相。在《三国演义》中,他是一个具有高度智慧和谋略的典型人物

  〔5〕 李畅 应作李畅,即曹艺,浙江浦江人,曹聚仁之弟。他的《读〈伪自由书〉
》一文,发表于《涛声》第二卷第四十期(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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