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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28 鲁迅(现代)
  这是处世法的精义,只要黄河不流到脚下,炸弹不落在身边,可以保管一世没有挫折的
。但我恐怕青年人未必以我的话为然;便是中年,老年人,也许要以为我是在教坏了他们的
子弟。呜呼,那么,一片苦心,竟是白费了。
  然而倘说中国现在正如唐虞盛世,却又未免是“世故”之谈。耳闻目睹的不算,单是看
看报章,也就可以知道社会上有多少不平,人们有多少冤抑。但对于这些事,除了有时或有
同业,同乡,同族的人们来说几句呼吁的话之外,利害无关的人的义愤的声音,我们是很少
听到的。这很分明,是大家不开口;或者以为和自己不相干;或者连“以为和自己不相干”
的意思也全没有。“世故”深到不自觉其“深于世故”,这才真是“深于世故”的了。这是
中国处世法的精义中的精义。
  而且,对于看了我的劝导青年人的话,心以为非的人物,我还有一下反攻在这里。他是
以我为狡猾的。但是,我的话里,一面固然显示着我的狡猾,而且无能,但一面也显示着社
会的黑暗。他单责个人,正是最稳妥的办法,倘使兼责社会,可就得站出去战斗了。责人的
“深于世故”而避开了“世”不谈,这是更“深于世故”的玩艺,倘若自己不觉得,那就更
深更深了,离三昧〔6〕境盖不远矣。
  不过凡事一说,即落言筌〔7〕,不再能得三昧。说“世故三昧”者,即非“世故三昧
”。三昧真谛,在行而不言;我现在一说“行而不言”,却又失了真谛,离三昧境盖益远矣

  一切善知识〔8〕,心知其意可也,**〔9〕!
  十月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十一号,署名
洛文。
  〔2〕 毫不相干的女士 指金淑姿。一九三二年程鼎兴为亡妻金淑姿刊行遗信集,托
人请鲁迅写序。鲁迅所作的序,后编入《集外集》,题为《〈淑姿的信〉序》。
  〔3〕 郑鄤 号搬阳,江苏武进(今常州市)人,明代天启年间进士。崇祯时温体仁
诬告他不孝杖母,被凌迟处死。
  〔4〕 “官僚” 陈西滢攻击作者的话,见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北京《晨报副刊》
所载《致志摩》。
  〔5〕 在一九二五年女师大风潮中,陈西滢诬蔑女师大学生可以“叫局”,一九二六
年初,北京《晨报副刊》、《语丝》等不断载有谈论此事的文字。
  〔6〕 三昧 佛家语,佛家修身方法之一,也泛指事物的诀要或精义。
  〔7〕 言筌 言语的迹象。《庄子·外物》:“荃(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
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8〕 善知识 佛家语,据《法华文句》解释:“闻名为知,见形为识,是人益我菩
提(觉悟)之道,名善知识。”
  〔9〕 ** 梵文om的音译,佛经咒语的发声词。
谣言世家〔1〕
  双十佳节〔2〕,有一位文学家大名汤增"疇先生的,在《时事新报》上给我们讲光复?焙虻暮贾莸墓适隆!玻场乘的鞘焙贾萆钡粜矶嘧し赖钠烊耍姹鸬姆椒ǎ且蛭烊私小
熬拧蔽肮场钡模砸怠熬虐倬攀拧保宦堵斫牛毒涂诚氯チ恕?
  这固然是颇武勇,也颇有趣的。但是,可惜是谣言。
  中国人里,杭州人是比较的文弱的人。当钱大王治世的时候,人民被刮得衣裤全无,只
用一片瓦掩着下部,然而还要追捐,除被打得麂一般叫之外,并无贰话。〔4〕不过这出于
宋人的笔记,是谣言也说不定的。但宋明的末代皇帝,带着没落的阔人,和暮气一同滔滔的
逃到杭州来,却是事实,苟延残喘,要大家有刚决的气魄,难不难。到现在,西子湖边还多
是摇摇摆摆的雅人;连流氓也少有浙东似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打架。自然,倘有军阀
做着后盾,那是也会格外的撒泼的,不过当时实在并无敢于杀人的风气,也没有乐于杀人的
人们。我们只要看举了老成持重的汤蛰仙先生做都督〔5〕,就可以知道是不会流血的了。
  不过战事是有的。革命军围住旗营,开枪打进去,里面也有时打出来。然而围得并不紧
,我有一个熟人,白天在外面逛,晚上却自进旗营睡觉去了。
  虽然如此,驻防军也终于被击溃,旗人降服了,房屋被充公是有的,却并没有杀戮。口
粮当然取消,各人自寻生计,开初倒还好,后来就遭灾。
  怎么会遭灾的呢?就是发生了谣言。
  杭州的旗人一向优游于西子湖边,秀气所钟,是聪明的,他们知道没有了粮,只好做生
意,于是卖糕的也有,卖小菜的也有。杭州人是客气的,并不歧视,生意也还不坏。然而祖
传的谣言起来了,说是旗人所卖的东西,里面都藏着毒药。
  这一下子就使汉人避之惟恐不远,但倒是怕旗人来毒自己,并不是自己想去害旗人。结
果是他们所卖的糕饼小菜,毫无生意,只得在路边出卖那些不能下毒的家具。家具一完,途
穷路绝,就一败涂地了。这是杭州驻防旗人的收场。
  笑里可以有刀,自称酷爱和平的人民,也会有杀人不见血的武器,那就是造谣言。但一
面害人,一面也害己,弄得彼此懵懵懂懂。古时候无须提起了,即在近五十年来,甲午战败
,就说是李鸿章害的,因为他儿子是日本的驸马,〔6〕骂了他小半世;庚子拳变,又说洋
鬼子是挖眼睛的,因为造药水,就乱杀了一大通。下毒学说起于辛亥光复之际的杭州,而复
活于近来排日的时候。我还记得每有一回谣言,就总有谁被诬为下毒的奸细,给谁平白打死
了。
  谣言世家的子弟,是以谣言杀人,也以谣言被杀的。
  至于用数目来辨别汉满之法,我在杭州倒听说是出于湖北的荆州的,就是要他们数一二
三四,数到“六”字,读作上声,便杀却。但杭州离荆州太远了,这还是一种谣言也难说。
  我有时也不大能够分清那句是谣言,那句是真话了。
  十月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十一号,署名
洛文。
  〔2〕 双十节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人举行武昌起义(即辛亥
革命),次年一月一日建立中华民国。九月二十八日临时参议院议定十月十日为国庆节纪念
日,又称“双十节”。
  〔3〕 汤增"疇 “民族主义文学”的鼓吹者。他在一九三三年十月十日上海《时事?卤ā贩⒈淼摹缎梁ジ锩莼啊分兴担骸捌烊宋骄盼场?
  辛亥革命起,旗人皆变装图逃,杭人乃侦骑四出,遇可疑者,执而讯之,令其口唱‘九
百九十九’,如为旗人,则音必读‘钩百钩十钩’也。
  乃杀之,百无一失。”旗人,清代对编入八旗的人的称呼,后来一般用以称呼满族人。
  〔4〕 钱大王 即钱槿(852—932),五代时吴越国的国王。据宋代郑文宝《
江表志》记载:“两浙钱氏,偏霸一方,急征苛惨,科赋凡欠一斗者多至徒罪。徐瑒尝使越
云:‘三更已闻獐麂号叫达曙,问于驿吏,乃县司征科也。乡民多赤体,有被葛褐者,都用
竹篾系腰间,执事非刻理不可,虽贫者亦家累千金。’”
  〔5〕 汤蛰仙(1857—1917) 即汤寿潜,浙江绍兴人。清末进士,武昌起
义后曾被推为浙江省都督。
  〔6〕 李鸿章(1823—1901) 安徽合肥人,清末北洋大臣,洋务派首领。
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发生,他避战求和,失败后与日本帝国主义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
条约》。易顺鼎在《劾权奸误国奏》中说:“李鸿章虽奸,尚不及其子李经方之甚。李经方
前充出使日本大臣,……所纳外妇即倭主睦仁之甥女。……以权奸为丑虏内助,而始有用夷
变夏之阶;以丑虏为权奸外援,而始有化家为国之渐。”按李经方系李鸿章之侄,曾娶一日
本女子为妾。
关于妇女解放〔1〕
  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2〕女子与小人归在
一类里,但不知道是否也包括了他的母亲。后来的道学先生们,对于母亲,表面上总算是敬
重的了,然而虽然如此,中国的为母的女性,还受着自己儿子以外的一切男性的轻蔑。
  辛亥革命后,为了参政权,有名的沈佩贞〔3〕女士曾经一脚踢倒过议院门口的守卫。
不过我很疑心那是他自己跌倒的,假使我们男人去踢罢,他一定会还踢你几脚。这是做女子
便宜的地方。还有,现在有些太太们,可以和阔男人并肩而立,在码头或会场上照一个照相
;或者当汽船飞机开始行动之前,到前面去敲碎一个酒瓶〔4〕(这或者非小姐不可也说不
定,我不知道那详细)了,也还是做女子的便宜的地方。此外,又新有了各样的职业,除女
工,为的是她们工钱低,又听话,因此为厂主所乐用的不算外,别的就大抵只因为是女子,
所以一面虽然被称为“花瓶”,一面也常有“一切招待,全用女子”
  的光荣的广告。男子倘要这么突然的飞黄腾达,单靠原来的男性是不行的他至少非变狗
不可。
  这是五四运动后,提倡了妇女解放以来的成绩。不过我们还常常听到职业妇女的痛苦的
呻吟,评论家的对于新式女子的讥笑。她们从闺阁走出,到了社会上,其实是又成为给大家
开玩笑,发议论的新资料了。
  这是因为她们虽然到了社会上,还是靠着别人的“养”;要别人“养”,就得听人的唠
叨,甚而至于侮辱。我们看看孔夫子的唠叨,就知道他是为了要“养”而“难”,“近之”
“远之”都不十分妥帖的缘故。这也是现在的男子汉大丈夫的一般的叹息。也是女子的一般
的苦痛。在没有消灭“养”和“被养”的界限以前,这叹息和苦痛是永远不会消灭的。
  这并未改革的社会里,一切单独的新花样,都不过一块招牌,实际上和先前并无两样。
拿一匹小鸟关在笼中,或给站在竿子上,地位好象改变了,其实还只是一样的在给别人做玩
意,一饮一啄,都听命于别人。俗语说:“受人一饭,听人使唤”,就是这。所以一切女子
,倘不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经济权,我以为所有好名目,就都是空话。自然,在生理和心理上
,男女是有差别的;即在同性中,彼此也都不免有些差别,然而地位却应该同等。必须地位
同等之后,才会有真的女人和男人,才会消失了叹息和苦痛。
  在真的解放之前,是战斗。但我并非说,女人应该和男人一样的拿枪,或者只给自己的
孩子吸一只奶,而使男子去负担那一半。我只以为应该不自苟安于目前暂时的位置,而不断
的为解放思想,经济等等而战斗。解放了社会,也就解放了自己。但自然,单为了现存的惟
妇女所独有的桎梏而斗争,也还是必要的。
  我没有研究过妇女问题,倘使必须我说几句,就只有这一点空话。
  十月二十一日。
   B   B
  〔1〕 本篇最初曾否发表于报刊,未详。
  〔2〕 这段话见《论语·阳货》。
  〔3〕 沈佩贞 浙江杭州人,辛亥革命时组织“女子北伐队”,民国初年曾任袁世凯
总统府顾问。
  〔4〕 这是西方传入的一种仪式,叫掷瓶礼:在船舰、飞机首航前,由官眷或女界名
流将一瓶系有彩带的香槟酒在船身或机身上掷碎,以示祝贺。
火〔1〕
  普洛美修斯偷火给人类,总算是犯了天条,贬入地狱。但是,钻木取火的燧人氏却似乎
没有犯窃盗罪,没有破坏神圣的私有财产——那时候,树木还是无主的公物。然而燧人氏〔
2〕也被忘却了,到如今只见中国人供火神菩萨〔3〕,不见供燧人氏的。
  火神菩萨只管放火,不管点灯。凡是火着就有他的份。因此,大家把他供养起来,希望
他少作恶。然而如果他不作恶,他还受得着供养么,你想?
  点灯太平凡了。从古至今,没有听到过点灯出名的名人,虽然人类从燧人氏那里学会了
点火已经有五六千年的时间。
  放火就不然。秦始皇放了一把火〔4〕——烧了书没有烧人;项羽入关又放了一把火〔
5〕——烧的是阿房宫不是民房(?——待考)。……罗马的一个什么皇帝却放火烧百姓〔
6〕了;中世纪正教的僧侣就会把异教徒当柴火烧,间或还灌上油。这些都是一世之雄。现
代的希特拉就是活证人。〔7〕如何能不供养起来。
  何况现今是进化时代,火神菩萨也代代跨灶〔8〕的。
  譬如说罢,没有电灯的地方,小百姓不顾什么国货年,人人都要买点洋货的煤油,晚上
就点起来:那么幽黯的黄澄澄的光线映在纸窗上,多不大方!不准,不准这么点灯!你们如
果要光明的话,非得禁止这样“浪费”煤油不可。煤油应当扛到田地里去,灌进喷筒,呼啦
呼啦的喷起来……一场大火,几十里路的延烧过去,稻禾,树木,房舍——尤其是草棚——
一会儿都变成飞灰了。还不够,就有燃烧弹,硫磺弹,从飞机上面扔下来,像上海一二八的
大火似的,够烧几天几晚。那才是伟大的光明呵。
  火神菩萨的威风是这样的。可是说起来,他又不承认:火神菩萨据说原是保佑小民的,
至于火灾,却要怪小民自不小心,或是为非作歹,纵火抢掠。
  谁知道呢?历代放火的名人总是这样说,却未必总有人信。
  我们只看见点灯是平凡的,放火是雄壮的,所以点灯就被禁止,放火就受供养。你不见
海京伯马戏团〔9〕么:宰了耕牛喂老虎,原是这年头的“时代精神”。
  十一月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十二号,署名
洛文。
  〔2〕 燧人氏 我国传说中的古帝王,他发明钻木取火、教人熟食。
  〔3〕 火神菩萨 我国传说中的火神有祝融、回禄等,他们的名字也用作火灾的代称。
  〔4〕 秦始皇 嬴政(前259—前210),战国时秦国的国君,秦王朝的建立者
。据《史记·秦始皇本纪》,他于公元前二一三年,采纳丞相李斯的建议下令焚书,凡“史
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
之。”
  〔5〕 项羽(前232—前202) 名籍,秦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出身楚国贵族
。据《史记·项羽本纪》,公元前二○六年他进兵秦国首都咸阳时,“烧秦宫室(按即阿房
宫),火三月不灭。”
  〔6〕 指罗马皇帝尼禄(CACANero,37—68),相传他曾在公元六十四年
放火焚烧罗马城。
  〔7〕 希特拉 即希特勒。他在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七日制造“国会纵火案”,焚烧
了国会大厦,却嫁祸于德国共产党人,作为镇压共产党和革命人民的借口。
  〔8〕 跨灶 马的前蹄下有个空隙,称灶门。快马奔驰时,后蹄蹄印落在前蹄蹄印之
前,叫做“跨灶”。人们以此比喻儿子胜过父亲。
  〔9〕 海京伯马戏团 德国驯兽家海京伯(CAHagenbeck,1844—1?梗保常┐窗斓穆硐吠牛痪湃晔略次夜虾1硌荨?
论翻印木刻〔1〕
  麦绥莱勒的连环图画四种〔2〕出版并不久,日报上已有了种种的批评,这是向来的美
术书出版后未能遇到的盛况,可见读书界对于这书,是十分注意的。但议论的要点,和去年
已不同:去年还是连环图画是否可算美术的问题,现在却已经到了看懂这些图画的难易了。
  出版界的进行可没有评论界的快。其实,麦绥莱勒的木刻的翻印,是还在证阴连环图画
确可以成为艺术这一点的。现在的社会上,有种种读者层,出版物自然也就有种种,这四种
是供给智识者层的图画。然而为什么有许多地方很难懂得呢?我以为是由于经历之不同。同
是中国人,倘使曾经见过飞机救国或“下蛋”,则在图上看见这东西,即刻就懂,但若历来
未尝躬逢这些盛典的人,恐怕只能看作风筝或蜻蜓罢了。
  有一种自称“中国文艺年鉴社”,而实是匿名者们所编的《中国文艺年鉴》在它的所谓
“鸟瞰”中,曾经说我所发表的《连环图画辩护》虽将连环图画的艺术价值告诉了苏汶先生
,但“无意中却把要是德国板画那类艺术作品搬到中国来,是否能为一般大众所理解,即是
否还成其为大众艺术的问题忽略了过去,而且这种解答是对大众化的正题没有直接意义的”
。〔3〕这真是倘不是能编《中国文艺年鉴》的选家,就不至于说出口来的聪明话,因为我
本也“不”在讨论将“德国板画搬到中国来,是否为一般大众所理解”;所辩护的只是连环
图画可以成为艺术,使青年艺术学徒不被曲说所迷,敢于创作,并且逐渐产生大众化的作品
而已。假使我真如那编者所希望,“有意的”来说德国板画是否就是中国的大众艺术,这可
至少也得归入“低能”一类里去了。
  但是,假使一定要问:“要是德国板画那类艺术作品搬到中国来,是否能为一般大众所
理解”呢?那么,我也可以回答:假使不是立方派〔4〕,未来派〔5〕等等的古怪作品,
大概该能够理解一点。所理解的可以比看一本《中国文艺年鉴》多,也不至于比看一本《西
湖十景》少。风俗习惯,彼此不同,有些当然是莫明其妙的,但这是人物,这是屋宇,这是
树木,却能够懂得,到过上海的,也就懂得画里的电灯,电车,工厂。
  尤其合式的是所画的是故事,易于讲通,易于记得。古之雅人,曾谓妇人俗子,看画必
问这是什么故事,大可笑。中国的雅俗之分就在此:雅人往往说不出他以为好的画的内容来
,俗人却非问内容不可。从这一点看,连环图画是宜于俗人的,但我在《连环图画辩护》中
,已经证明了它是艺术,伤害了雅人的高超了。
  然而,虽然只对于智识者,我以为绍介了麦绥莱勒的作品也还是不够的。同是木刻,也
有刻法之不同,有思想之不同,有加字的,有无字的,总得翻印好几种,才可以窥见现代外
国连环图画的大概。而翻印木刻画,也较易近真,有益于观者。我常常想,最不幸的是在中
国的青年艺术学徒了,学外国文学可看原书,学西洋画却总看不到原画。自然,翻板是有的
,但是,将一大幅壁画缩成明信片那么大,怎能看出真相?大小是很有关系的,假使我们将
象缩小如猪,老虎缩小如鼠,怎么还会令人觉得原先那种气魄呢。木刻却小品居多,所以翻
刻起来,还不至于大相远。
  但这还仅就绍介给一般智识者的读者层而言,倘为艺术学徒设想,锌板的翻印也还不够
。太细的线,锌板上是容易消失的,即使是粗线,也能因强水浸蚀的久暂而不同,少浸太粗
,久浸就太细,中国还很少制板适得其宜的名工。要认真,就只好来用玻璃板,我翻印的《
士敏土之图》〔6〕二百五十本,在中国便是首先的试验。施蛰存先生在《大晚报》附刊的
《火炬》上说:“说不定他是像鲁迅先生印珂罗版本木刻图一样的是私人精印本,属于罕见
书之列”〔7〕,就是在讥笑这一件事。我还亲自听到过一位青年在这“罕见书”边说,写
着只印二百五十部,是骗人的,一定印的很多,印多报少,不过想抬高那书价。
  他们自己没有做过“私人精印本”的可笑事,这些笑骂是都无足怪的。我只因为想供给
艺术学徒以较可靠的木刻翻本,就用原画来制玻璃版,但制这版,是每制一回只能印三百幅
的,多印即须另制,假如每制一幅则只印一张或多至三百张,制印费都是三元,印三百以上
到六百张即需六元,九百张九元,外加纸张费。倘在大书局,大官厅,即使印一万二千本原
也容易办,然而我不过一个“私人”;并非繁销书,而竟来“精印”,那当然不免为财力所
限,只好单印一板了。
  但幸而还好,印本已经将完,可知还有人看见;至于为一般的读者,则早已用锌板复制
,插在译本《士敏土》里面了,然而编辑兼批评家却不屑道。
  人不严肃起来,连指导青年也可以当作开玩笑,但仅印十来幅图,认真地想过几回的人
却也有的,不过自己不多说。
  我这回写了出来,是在向青年艺术学徒说明珂罗板一板只印三百部,是制板上普通的事
,并非故意要造“罕见书”,并且希望有更多好事的“私人”,不为不负责任的话所欺,大
家都来制造“精印本”。
  十一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涛声》第二卷第四十六期,署名
旅隼。
  〔2〕 麦绥莱勒的连环图画四种 参看本书《〈一个人的受难〉序》及其注〔4〕。
  〔3〕 《中国文艺年鉴》 指一九三二年《中国文艺年鉴》,杜衡、施蛰存以“中国
文艺年鉴社”名义编选,上海现代书局出版。“鸟瞰”,指该书中的《一九三二年中国文坛
鸟瞰》一文,它歪曲鲁迅鼓励青年艺术家创作大众化作品的意见说:“苏汶……对旧形文艺
(举例说,是连环图画)的艺术价值表示怀疑。因辩解这种怀疑,鲁迅便发表了他的《连环
图画辩护》,他告诉苏汶说,像德国板画那种连环图画也是有艺术价值的。但是鲁迅无意中
却把要是德国板画那类艺术品搬到中国来,是否能为一般大众所理解,即是否还成其为大众
艺术的问题忽略了过去,而且这种解答是对大众化的正题没有直接意义的。”
  〔4〕 立方派 即立体派,二十世纪初形成于法国的一种资产阶级艺术流派。它反对
客观地描绘事物,主张以几何学图形(立方体、球体和圆锥体)作为造型艺术的基础,作品
构图怪诞。
  〔5〕 未来派 二十世纪初形成于意大利的一种资产阶级艺术流派。它否定文化遗产
和一切传统,强调表现现代机械文明。形式离奇,难于理解。
  〔6〕 《士敏土之图》 即《梅斐尔德木刻士敏土之图》,共十幅,鲁迅自费影印,
一九三○年九月以“三闲书屋”名义出版。
  〔7〕 这是施蛰存在《推荐者的立场》一文中的话,鲁迅曾将该文录入《准风月谈·
扑空》的“备考”。
《木刻创作法》序〔1〕
  地不问东西,凡木刻的图版,向来是画管画,刻管刻,印管印的。中国用得最早,而照
例也久经衰退;清光绪中,英人傅兰雅氏编印《格致汇编》,〔2〕插图就已非中国刻工所
能刻,精细的必需由英国运了图版来。那就是所谓“木口木刻”〔3〕,也即“复制木刻”
,和用在编给印度人读的英文书,后来也就移给中国人读的英文书上的插画,是同类的。那
时我还是一个儿童,见了这些图,便震惊于它的精工活泼,当作宝贝看。到近几年,才知道
西洋还有一种由画家一手造成的版画,也就是原画,倘用木版,便叫作“创作木刻”,是艺
术家直接的创作品,毫不假手于刻者和印者的。现在我们所要绍介的,便是这一种。
  为什么要绍介呢?据我个人的私见,第一是因为好玩。说到玩,自然好像有些不正经,
但我们钞书写字太久了,谁也不免要息息眼,平常是看一会窗外的天。假如有一幅挂在墙壁
上的画,那岂不是更其好?倘有得到名画的力量的人物,自然是无须乎此的,否则,一张什
么复制缩小的东西,实在远不如原版的木刻,既不失真,又省耗费。自然,也许有人要指为
“要以‘今雅’立国”〔4〕的,但比起“古雅”来,不是已有“古”“今”之别了么?
  第二,是因为简便。现在的金价很贵了,一个青年艺术学徒想画一幅画,画布颜料,就
得化一大批钱;画成了,倘使没法展览,就只好请自己看。木刻是无需多化钱的,只用几把
刀在木头上划来划去——这也许未免说得太容易了——就如印人的刻印一样,可以成为创作
,作者也由此得到创作的欢喜。印了出来,就能将同样的作品,分给别人,使许多人一样的
受到创作的欢喜。总之,是比别种作法的作品,普遍性大得远了。
  第三,是因为有用。这和“好玩”似乎有些冲突,但其实也不尽然的,要看所玩的是什
么。打马将恐怕是终于没有出息的了;用火药做花炮玩,推广起来却就可以造枪炮。大炮,
总算是实用不过的罢,而安特莱夫一有钱,却将它装在自己的庭园里当玩艺。木刻原是小富
家儿艺术,然而一用在刊物的装饰,文学或科学书的插画上,也就成了大家的东西,是用不
着多说的。
  这实在是正合于现代中国的一种艺术。
  但是至今没有一本讲说木刻的书,这才是第一本。虽然稍简略,却已经给了读者一个大
意。由此发展下去,路是广大得很。题材会丰富起来的,技艺也会精炼起来的,采取新法,
加以中国旧日之所长,还有开出一条新的路径来的希望。
  那时作者各将自己的本领和心得,贡献出来,中国的木刻界就会发生光焰。这书虽然因
此要成为不过一粒星星之火,但也够有历史上的意义了。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九日,鲁迅记。
   B   B
  〔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木刻创作法》,白危编译的关于木刻的入门书,一九三七年一月上海读书生活出版社
出版。
  〔2〕 傅兰雅(JAFryer,1839—1928) 英国教士。一八六一年(?逑谭崾荒辏├次夜蹋话似呶迥辏ㄇ骞庑髟辏┰谏虾S肴撕习臁案裰率樵骸保文
瓿霭孀鞣阶匀豢蒲壑涂蒲楸ㄗ柿系摹陡裰禄惚唷罚究倍鲜毙烈
话司哦旯渤龆吮尽8每接写罅靠坦ぞ傅牟逋肌?
  〔3〕 “木口木刻” 即在木头横断面上进行的雕刻。
  〔4〕 这是施蛰存在《“庄子”与“文选”》一文中攻击鲁迅的话:
  “新文学家中,也有玩木刻,考究版本,收罗藏书票,以骈体文为白话书信作序,甚至
写字台上陈列了小摆设的,照丰先生的意见说来,难道他们是要以‘今雅’立足于天地之间
吗?”鲁迅曾将该文录入《准风月谈“感旧”以后(上)》的“备考”。
作文秘诀〔1〕
  现在竟还有人写信来问我作文的秘诀。
  我们常常听到:拳师教徒弟是留一手的,怕他学全了就要打死自己,好让他称雄。在实
际上,这样的事情也并非全没有,逢蒙杀羿〔2〕就是一个前例。逢蒙远了,而这种古气是
没有消尽的,还加上了后来的“状元瘾”,科举虽然久废,至今总还要争“唯一”,争“最
先”。遇到有“状元瘾”的人们,做教师就危险,拳棒教完,往往免不了被打倒,而这位新
拳师来教徒弟时,却以他的先生和自己为前车之鉴,就一定留一手,甚而至于三四手,于是
拳术也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还有,做医生的有秘方,做厨子的有秘法,开点心铺子的有秘传,为了保全自家的衣食
,听说这还只授儿妇,不教女儿,以免流传到别人家里去,“秘”是中国非常普遍的东西,
连关于国家大事的会议,也总是“内容非常秘密”,大家不知道。但是,作文却好像偏偏并
无秘诀,假使有,每个作家一定是传给子孙的了,然而祖传的作家很少见。自然,作家的孩
子们,从小看惯书籍纸笔,眼格也许比较的可以大一点罢,不过不见得就会做。目下的刊物
上,虽然常见什么“父子作家”“夫妇作家”的名称,仿佛真能从遗嘱或情书中,密授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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