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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26 鲁迅(现代)
和创作,应该一同提倡,决不可压抑了一面,使创作成为一时的骄子,反因容纵而脆弱起来
。我还记得先前有一个排货的年头,国货家贩了外国的牙粉,摇松了两瓶,装作三瓶,贴上
商标,算是国货,而购买者却多损失了三分之一;还有一种痱子药水,模样和洋货完全相同
,价钱却便宜一半,然而它有一个大缺点,是搽了之后,毫无功效,于是购买者便完全损失
了。
  注重翻译,以作借镜,其实也就是催进和鼓励着创作。但几年以前,就有了攻击“硬译
”的“批评家”,搔不他旧疮疤上的末屑,少得像膏药上的麝香一样,因为少,就自以为是
奇珍。而这风气竟传布开来了,许多新起的论者,今年都在开始轻薄着贩来的洋货。比起武
人的大买飞机,市民的拚命捐款来,所谓“文人”也者,真是多么昏庸的人物呵。
  我要求中国有许多好的翻译家,倘不能,就支持着“硬译”。理由还在中国有许多读者
层,有着并不全是骗人的东西,也许总有人会多少吸收一点,比一张空盘较为有益。而且我
自己是向来感谢着翻译的,例如关于萧的毁誉和现在正在提起的题材的积极性的问题〔3〕
,在洋货里,是早有了明确的解答的。关于前者,德国的尉特甫格(KarlWittvo
gel)〔4〕在《萧伯
纳是丑角》里说过——
  “至于说到萧氏是否有意于无产阶级的革命,这并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十八世纪的法
国大哲学家们,也并不希望法国的大革命。虽然如此,然而他们都是引导着必至的社会变更
的那种精神崩溃的重要势力。”(刘大杰译,《萧伯纳在上海》所载。)
  关于后者,则恩格勒在给明那·考茨基(Minna KautMsky,就是现存的?即幕哪盖祝玻怠车男爬铮延屑魅返闹甘荆杂谙衷诘闹泄彩呛苡幸庖宓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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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一日《现代》第三卷第五期。
  〔2〕 “美麦”一九三三年五月,国民党政府为了进行反共反人民的内战,由财政部
长宋子文和美国复兴金融公司,在华盛顿签订了“棉麦借款”合同,规定借款五千万美元,
其中五分之一购买美麦,五分之四购买美棉。
  〔3〕 关于题材的积极性问题,当时曾有过讨论,一九三三年八月《文学》第一卷第
二号“社谈”栏《文坛往何处去》一文就曾谈到:
  “其次是‘题材积极性’的问题。现在很有些人以为描写小资产阶级生活的题材便没有
‘积极性’,必须写工农大众的生活,这才是题材有积极性;又以为仅仅描写大众的生活痛
苦或是仅仅描写了他们怎样被剥削被压迫,也就不能说有积极性,必须写他们斗争才好,而
且须写斗争得胜。究竟所谓‘题材的积极性’是否应当这样去理解呢,抑或别有理论?这也
是当前问题的一个,亟待发展讨论,俾创作者可资参考。”
  〔4〕 尉特甫格(1896—?) 德国作家,一九三三年迁居美国。他是中国问题
研究者,著有《觉醒的中国》、《中国经济研究》以及与人合著的《中国社会史——辽史》
等。
  〔5〕 恩格勒 即恩格斯。明那·考茨基(1837—1912),通译敏娜·考茨
基,德国社会民主党人,女作家,著有小说《格里兰霍夫的斯蒂凡》等。
  〔6〕 这里所引恩格斯的话,现译为:“此外,在当前条件下,小说主要是面向资产
阶级圈子里的读者,即不直接属于我们的人的那个圈子里的读者,因此,如果一部具有社会
主义倾向的小说通过对现实关系的真实描写,来打破关于这些关系的流行的传统幻想,动摇
资产阶级世界的乐观主义,不可避免地引起对于现存事物的永世长存的怀疑,那末,即使作
者没有直接提出任何解决办法,甚至作者有时并没有明确地表明自己的立场,但我认为这部
小说也完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六卷第三八五页,一九七
四年十月人民出版社出版)。
  《一个人的受难》序〔1〕“连环图画”这名目,现在已经有些用熟了,无须更改;但
其实是应该称为“连续图画”的,因为它并非“如环无端”,而是有起有讫的画本。中国古
来的所谓“长卷”,如《长江无尽图卷》,如《归去来辞图卷》,〔2〕也就是这一类,不
过联成一幅罢了。
  这种画法的起源真是早得很。埃及石壁所雕名王的功绩,“死书”〔3〕所画冥中的情
形,已就是连环图画。别的民族,古今都有,无须细述了。这于观者很有益,因为一看即可
以大概明白当时的若干的情形,不比文辞,非熟习的不能领会。到十九世纪末,西欧的画家
,有许多很喜欢作这一类画,立一个题,制成画帖,但并不一定连贯的。用图画来叙事,又
比较的后起,所作最多的就是麦绥莱勒。我想,这和电影有极大的因缘,因为一面是用图画
来替文字的故事,同时也是用连续来代活动的电影。
  麦绥莱勒(FransMasereel)〔4〕是反对欧战的一人;据他自己说,以
一八九九年七月三十一日生于弗兰兑伦的勃兰勘培克(BlankenbergheinF
landern),幼小时候是很幸福的,因为玩的多,学的少。求学时代是在干德(Ge
nt),在那里的艺术学院里学了小半年;后来就漫游德,英,瑞士,法国去了,而最爱的
是巴黎,称之为“人生的学校”。在瑞士时,常投画稿于日报上,摘发社会的隐病,罗曼罗
兰比之于陀密埃(DauMmier)和戈耶(Goya)〔5〕。但所作最多的是木刻的?榧系牟逋迹腿猛蓟幢硐值墓适隆K强岚屠璧模宰髌吠寺婀睿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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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故事二十五幅中,也并无一字的说明。但我们一看就知道:在桌椅之外,一无所有的
屋子里,一个女子怀着孕了(一),生产之后,即被别人所斥逐,不过我不知道斥逐她的是
雇主,还是她的父亲(二)。于是她只好在路上彷徨(三),终于跟了别人;先前的孩子,
便进了野孩子之群,在街头捣乱(四)。稍大,去学木匠,但那么重大的工作,幼童是不胜
任的(五),到底免不了被人踢出,像打跑一条野狗一样(六)。他为饥饿所逼,就去偷面
包(七),而立刻被维持秩序的巡警所捕获(八),关进监牢里去了(九)。罚满释出(十
),这回却轮到他在热闹的路上彷徨(十一),但幸而也竟找得了修路的工作(十二)。不
过,终日挥着鹤嘴锄,是会觉得疲劳的(十三),这时乘机而入的却是恶友(十四),他受
了诱惑,去会妓女(十五),去玩跳舞了(十六)。但归途中又悔恨起来(十七),决计进
厂做工,而且一早就看书自习(十八);在这环境里,这才遇到了真的相爱的同人(十九)

  但劳资两方冲突了,他登高呼号,联合下工人,和资本家战斗(二十),于是奸细窥探
于前(二十一),兵警弹压于后(二十二),奸细又从中离间,他被捕了(二十三)。在受
难的“神之子”耶稣像前,这“人之子”就受着裁判(二十四);自然是死刑,他站着,等
候着兵们的开枪(二十五)!
  耶稣说过,富翁想进天国,比骆驼走过针孔还要难。〔6〕但说这话的人,自己当时却
受难(Passion)了。现在是欧美的一切富翁,几乎都是耶稣的信奉者,而受难的就
轮到了穷人。
  这就是《一个人的受难》中所叙述的。
  一九三三年八月六日,鲁迅记。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三年九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的《一个人的受难》。
  〔2〕 “长卷” 窄长的横幅卷轴国画。古来题名《长江万里》、《江山无尽》的长
卷很多,著名的有宋代夏、明代周臣、清代王等人的作品。以陶渊明《归去来辞》为题
材的长卷,有明代徐贲等人的作品。
  〔3〕 “死书”(TheBookoftheDead)又译“死者之书”,古代埃
及宗教文艺的一种。本为王公、贵族的陪葬物。它将多种咒语、祷文、颂歌写在长卷纸上,
冒于死者棺中。许多“死书”还附有冥间的图画。
  〔4〕 麦绥莱勒(1889—1972) 通译麦绥莱尔,比利时画家、木刻家。曾
为美国惠特曼、法国罗曼·罗兰、巴比塞等作家的作品作插图。一九三三年九月,上海良友
图书印刷公司还出版过他的连环画《光明的追求》、《我的忏悔》和《没有字的故事》。
  〔5〕 陀密埃(1808—1879) 通译杜米埃,法国讽刺画家,擅长石版画。
戈耶(1742—1828),西班牙讽刺画家,擅长铜版画。
  〔6〕 耶稣的这段话,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九章:“我实在告诉你们,财主进
天国是难的。我又告诉你们,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上帝的国还容易呢。”
祝《涛声》〔1〕
  《涛声》的寿命有这么长,想起来实在有点奇怪的。
  大前年和前年,所谓作家也者,还有什么什么会,标榜着什么什么文学,到去年就渺渺
茫茫了,今年是大抵化名办小报,卖消息;消息那里有这么多呢,于是造谣言。先前的所谓
作家还会联成黑幕小说,现在是联也不会联了,零零碎碎的塞进读者的脑里去,使消息和秘
闻之类成为他们的全部大学问。这功绩的褒奖是稿费之外,还有消息奖,“挂羊头卖狗肉”
也成了过去的事,现在是在“卖人肉”了。
  于是不“卖人肉”的刊物及其作者们,便成为被卖的货色。这也是无足奇的,中国是农
业国,而麦子却要向美国定购,独有出卖小孩,只要几百钱一斤,则古文明国中的文艺家,
当然只好卖血,尼采说过:“我爱血写的书”〔2〕呀。
  然而《涛声》尚存,这就是我所谓“想起来实在有点奇怪”。
  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个缺点。看现在的景况,凡有敕准或默许其存在的,倒往往会被
一部分人们摇头。有人批评过我,说,只要看鲁迅至今还活着,就足见不是一个什么好人。
这是真的,自民元革命以至现在,好人真不知道被害死了多少了,不过谁也没有记一篇准账
。这事实又教坏了我,因为我知道即使死掉,也不过给他们大卖消息,大造谣言,说我的被
杀,其实是为了金钱或女人关系。所以,名列于该杀之林〔3〕则可,悬梁服毒,是不来的

  《涛声》上常有赤膊打仗,拚死拚活的文章,这脾气和我很相反,并不是幸存的原因。
我想,那幸运而且也是缺点之处,是在总喜欢引古证今,带些学究气。中国人虽然自夸“四
千余年古国古”,可是十分健忘的,连民族主义文学家,也会认成吉斯汗为老祖宗〔4〕,
则不宜与之谈古也可见。上海的市侩们更不需要这些,他们感到兴趣的只是今天开奖,邻右
争风;眼光远大的也不过要知道名公如何游山,阔人和谁要好之类;高尚的就看什么学界琐
闻,文坛消息。总之,是已将生命割得零零碎碎了。
  这可以使《涛声》的销路不见得好,然而一面也使《涛声》长寿。文人学士是清高的,
他们现在也更加聪明,不再恭维自己的主子,来着痕迹了。他们只是排好暗箭,拿定粪帚,
监督着应该俯伏着的奴隶们,看有谁抬起头来的,就射过去,洒过去,结果也许会终于使这
人被绑架或被暗杀,由此使民国的国民一律“平等”。《涛声》在销路上的不大出头,也正
给它逃了暂时的性命,不过,也还是很难说,因为“不测之威”,也是古来就有的。
  我是爱看《涛声》的,并且以为这样也就好。然而看近来,不谈政治呀,仍谈政治呀,
似乎更加不大安分起来,则我的那些忠告,对于“乌鸦为记”〔5〕的刊物,恐怕也不见得
有效。
  那么,“祝”也还是“白祝”,我也只好看一张,算一张了。昔人诗曰,“丧乱死多门
”〔6〕,信夫!
  八月六日。
  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涛声》上,果然发出《休刊辞》来,开首道:“十一月二十日下午
,本刊奉令缴还登记证,‘民亦劳止,汔可小康’〔7〕。我们准备休息一些时了。
  ……”这真是康有为所说似的“不幸而吾言中”,岂不奇而不奇也哉。 十二月三十一
夜,补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月十九日《涛声》第二卷第三十一期。
  〔2〕 “我爱血写的书” 参看本卷第25页注〔5〕。
  〔3〕 名列于该杀之林 一九三三年一月,作者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并被举为执
行委员,因此招致国民党的忌恨。同年六月;该盟副会长杨杏佛遭暗杀,作者也被列入黑名
单。
  〔4〕 这里说的民族主义文学家,指黄震遐。参看《二心集·“民族主义文学”的任
务和运命》。
  〔5〕 “乌鸦为记”的刊物 指《涛声》。它自第一卷第二十一期起,刊头上印有乌
鸦的图案。
  〔6〕 “丧乱死多门” 语见唐代杜甫《白马》诗。
  〔7〕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 语见《诗经·大雅·民劳》。汔,庶几,差不多。
上海的少女〔1〕
  在上海生活,穿时髦衣服的比土气的便宜。如果一身旧衣服,公共电车的车掌会不照你
的话停车,公园看守会格外认真的检查入门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不许你走正门。
  所以,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腿
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
  然而更便宜的是时髦的女人。这在商店里最看得出:挑选不完,决断不下,店员也还是
很能忍耐的。不过时间太长,就须有一种必要的条件,是带着一点风骚,能受几句调笑。否
则,也会终于引出普通的白眼来。
  惯在上海生活了的女性,早已分明地自觉着这种自己所具的光荣,同时也明白着这种光
荣中所含的危险。所以凡有时髦女子所表现的神气,是在招摇,也在固守,在罗致,也在抵
御,像一切异性的亲人,也像一切异性的敌人,她在喜欢,也正在恼怒。这神气也传染了未
成年的少女,我们有时会看见她们在店铺里购买东西,侧着头,佯嗔薄怒,如临大敌。自然
,店员们是能像对于成年的女性一样,加以调笑的,而她也早明白着这调笑的意义。总之:
她们大抵早熟了。
  然而我们在日报上,确也常常看见诱拐女孩,甚而至于凌辱少女的新闻。
  不但是《西游记》〔2〕里的魔王,吃人的时候必须童男和童女而已,在人类中的富户
豪家,也一向以童女为侍奉,纵欲,鸣高,寻仙,采补的材料,恰如食品的餍足了普通的肥
甘,就想乳猪芽茶一样。现在这现象并且已经见于商人和工人里面了,但这乃是人们的生活
不能顺遂的结果,应该以饥民的掘食草根树皮为比例,和富户豪家的纵恣的变态是不可同日
而语的。
  但是,要而言之,中国是连少女也进了险境了。
  这险境,更使她们早熟起来,精神已是成人,肢体却还是孩子。俄国的作家梭罗古勃曾
经写过这一种类型的少女,说是还是小孩子,而眼睛却已经长大了。〔3〕然而我们中国的
作家是另有一种称赞的写法的:所谓“娇小玲珑”者就是。
  八月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九号,署名洛文。
  〔2〕 《西游记》 长篇小说,明代吴承恩著,一百回。写唐僧(玄奘)在孙悟空等
护送下到西天取经,沿途战胜妖魔险阻的故事。
  〔3〕 梭罗古勃在长篇小说《小鬼》中,描写过一群早熟的少女。
上海的儿童〔1〕
  上海越界筑路〔2〕的北四川路一带,因为打仗,去年冷落了大半年,今年依然热闹了
,店铺从法租界搬回,电影院早经开始,公园左近也常见携手同行的爱侣,这是去年夏天所
没有的。
  倘若走进住家的弄堂里去,就看见便溺器,吃食担,苍蝇成群的在飞,孩子成队的在闹
,有剧烈的捣乱,有发达的骂詈,真是一个乱烘烘的小世界。但一到大路上,映进眼帘来的
却只是轩昂活泼地玩着走着的外国孩子,中国的儿童几乎看不见了。但也并非没有,只因为
衣裤郎当,精神萎靡,被别人压得像影子一样,不能醒目了。
  中国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两种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点也不管,骂人固可
,打人亦无不可,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立刻
毫无能力。其二,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扑,使他畏葸退缩,仿佛一个奴才,
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来,则如
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
  现在总算中国也有印给儿童看的画本了,其中的主角自然是儿童,然而画中人物,大抵
倘不是带着横暴冥顽的气味,甚而至于流氓模样的,过度的恶作剧的顽童,就是钩头耸背,
低眉顺眼,一副死板板的脸相的所谓“好孩子”。这虽然由于画家本领的欠缺,但也是取儿
童为范本的,而从此又以作供给儿童仿效的范本。我们试一看别国的儿童画罢,英国沉着,
德国粗豪,俄国雄厚,法国漂亮,日本聪明,都没有一点中国似的衰惫的气象。观民风是不
但可以由诗文,也可以由图画,而且可以由不为人们所重的儿童画的。
  顽劣,钝滞,都足以使人没落,灭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我们的新人物,
讲恋爱,讲小家庭,讲自立,讲享乐了,但很少有人为儿女提出家庭教育的问题,学校教育
的问题,社会改革的问题。先前的人,只知道“为儿孙作马牛”,固然是错误的,但只顾现
在,不想将来,“任儿孙作马牛”,却不能不说是一个更大的错误。
  八月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九号,署名洛文。
  〔2〕 越界筑路 指当时上海租界当局越出租界范围以外修筑马路的区域。
“论语一年”〔1〕
——借此又谈萧伯纳
  实在好像出了“学而一章”〔3〕的题目,叫我做一篇白话八股一样。没有法,我只好
做开去。
  老实说罢,他所提倡的东西,我是常常反对的。先前,是对于“费厄泼赖”〔4〕,现
在呢,就是“幽默”〔5〕。我不爱“幽默”,并且以为这是只有爱开圆桌会议〔6〕的国
民才闹得出来的玩意儿,在中国,却连意译也办不到。我们有唐伯虎,有徐文长;〔7〕还
有最有名的金圣叹,“杀头,至痛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大奇!”虽然不知道这是真话,
是笑话;是事实,还是谣言。但总之:一来,是声明了圣叹并非反抗的叛徒;二来,是将屠
户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收场大吉。我们只有这样的东西,和“幽默”是并无什么瓜葛
的。
  况且作者姓氏一大篇〔8〕,动手者寥寥无几,乃是中国的古礼。在这种礼制之下,要
每月说出两本“幽默”来,倒未免有些“幽默”的气息。这气息令人悲观,加以不爱,就使
我不大热心于《论语》了。
  然而,《萧的专号》〔9〕是好的。
  它发表了别处不肯发表的文章,揭穿了别处故意颠倒的谈话,至今还使名士不平,小官
怀恨,连吃饭睡觉的时候都会记得起来。憎恶之久,憎恶者之多,就是效力之大的证据。
  莎士比亚虽然是“剧圣”,我们不大有人提起他。五四时代绍介了一个易卜生,名声倒
还好,今年绍介了一个萧,可就糟了,至今还有人肚子在发胀。
  为了他笑嘻嘻,辨不出是冷笑,是恶笑,是嘻笑么?并不是的。为了他笑中有刺,刺着
了别人的病痛么?也不全是的。列维它夫〔10〕说得很分明:就因为易卜生是伟大的疑问
号(?),而萧是伟大的感叹号(!)的缘故。
  他们的看客,不消说,是绅士淑女们居多。绅士淑女们是顶爱面子的人种。易卜生虽然
使他们登场,虽然也揭发一点隐蔽,但并不加上结论,却从容的说道“想一想罢,这到底是
些什么呢?”绅士淑女们的尊严,确也有一些动摇了,但究竟还留着摇摇摆摆的退走,回家
去想的余裕,也就保存了面子。至于回家之后,想了也未,想得怎样,那就不成什么问题,
所以他被绍介进中国来,四平八稳,反对的比赞成的少。萧可不这样了,他使他们登场,撕
掉了假面具,阔衣装,终于拉住耳朵,指给大家道,“看哪,这是蛆虫!”连磋商的工夫,
掩饰的法子也不给人有一点。这时候,能笑的就只有并无他所指摘的病痛的下等人了。在这
一点上,萧是和下等人相近的,而也就和上等人相远。
  这怎么办呢?仍然有一定的古法在。就是:大家沸沸扬扬的嚷起来,说他有钱,说他装
假,说他“名流”,说他“狡猾”,至少是和自己们差不多,或者还要坏。自己是生活在小
茅厕里的,他却从大茅厕里爬出,也是一只蛆虫,绍介者胡涂,称赞的可恶。然而,我想,
假使萧也是一只蛆虫,却还是一只伟大的蛆虫,正如可以同有许多感叹号,而惟独他是“伟
大的感叹号”一样。譬如有一堆蛆虫在这里罢,一律即即足足,自以为是绅士淑女,文人学
士,名宦高人,互相点头,雍容揖让,天下太平,那就是全体没有什么高下,都是平常的蛆
虫。但是,如果有一只蓦地跳了出来,大喝一声道:“这些其实都是蛆虫!”那么,——自
然,它也是从茅厕里爬出来的,然而我们非认它为特别的伟大的蛆虫则不可。
  蛆虫也有大小,有好坏的。
  生物在进化,被达尔文揭发了,使我们知道了我们的远祖和猴子是亲戚。〔11〕然而
那时的绅士们的方法,和现在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大家倒叫达尔文为猴子的子孙。罗广廷博
士在广东中山大学的“生物自然发生”的实验尚未成功,〔12〕我们姑且承认人类是猴子
的亲戚罢,虽然并不十分体面。但这同是猴子的亲戚中,达尔文又不能不说是伟大的了。那
理由很简单而且平常,就因为他以猴子亲戚的家世,却并不忌讳,指出了人们是猴子的亲戚
来。
  猴子的亲戚也有大小,有好坏的。
  但达尔文善于研究,却不善于骂人,所以被绅士们嘲笑了小半世。给他来斗争的是自称
为“达尔文的咬狗”〔13〕的赫胥黎,他以渊博的学识,警辟的文章,东冲西突,攻陷了
自以为亚当和夏娃〔14〕的子孙们的最后的堡垒。现在是指人为狗,变成摩登了,也算是
一句恶骂。但是,便是狗罢,也不能一例而论的,有的食肉,有的拉橇,有的为军队探敌,
有的帮警署捉人,有的在张园〔15〕赛跑,有的跟化子要饭。将给阔人开心的吧儿和在雪
地里救人的猛犬一比较,何如?如赫胥黎,就是一匹有功人世的好狗。
  狗也有大小,有好坏的。
  但要明白,首先就要辨别。“幽默处俏皮与正经之间”
  (语堂语)。不知俏皮与正经之辨,怎么会知道这“之间”?我们虽挂孔子的门徒招牌
,却是庄生的私淑弟子。“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与非不想辨;“不知周之梦为蝴
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梦与觉也分不清。生活要混沌。如果凿起七窍来呢?庄子曰:“
七日而混沌死。”〔16〕这如何容得感叹号?
  而且也容不得笑。私塾的先生,一向就不许孩子愤怒,悲哀,也不许高兴。皇帝不肯笑
,奴隶是不准笑的。他们会笑,就怕他们也会哭,会怒,会闹起来。更何况坐着有版税可抽
,而一年之中,竟“只闻其骚音怨音以及刻薄刁毒之音”呢?
  这可见“幽默”在中国是不会有的。
  这也可见我对于《论语》的悲观,正非神经过敏。有版税的尚且如此,还能希望那些炸
弹满空,河水漫野之处的人们来说“幽默”么?恐怕连“骚音怨音”也不会有,“盛世元音
”自然更其谈不到。将来圆桌会议上也许有人列席,然而是客人,主宾之间,用不着“幽默
”。甘地一回一回的不肯吃饭,而主人所办的报章上,已有说应该给他鞭子的了。〔17〕
这可见在印度也没有“幽默”。
  最猛烈的鞭挞了那主人们的是萧伯纳,而我们中国的有些绅士淑女们可又憎恶他了,这
真是伯纳“以无意得之,大奇!”然而也正是办起《孝经》〔18〕来的好文字:“此士大
夫之孝也。”
  《中庸》《大学》〔18〕都已新出,《孝经》是一定就要出来的;不过另外还要有《
左传》。在这样的年头,《论语》那里会办得好;二十五本,已经要算是“不亦乐乎”的了

  八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六日《论语》第二十五期。
  〔2〕 语堂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曾留学美国、德
国,早期是《语丝》撰稿人之一。三十年代在上海主编《论语》、《人间世》、《宇宙风》
等刊物,提倡“幽默”、“闲适”和“性灵”文学,以自由主义者的姿态为国民党反动统治
粉饰太平。一九三六年居留美国,一九六六年定居台湾,长期从事反动文化活动。
  〔3〕 “学而一章” “学而”是《论语》第一篇的题目。旧时的八股文,一般以《
论语》等儒家经典中的文句命题。
  〔4〕 “费厄泼赖” 英语fairplay 的音译,意思是光明正大的比赛,不
用不正当的手段。后来英国资产阶级曾有人提倡将这种精神用于社会生活和党派斗争,认为
这是每一个资产阶级绅士应有的涵养和品德。林语堂在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语丝》第
五十七期发表的《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及费厄泼赖》一文中,说“中国‘泼赖
’的精神就很少,更谈不到‘费厄’”,“对于失败者不应再施攻击,……以今日之段祺瑞
、章士钊为例,我们便不应再攻击其个人”。作者在《坟·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中曾
批判过这一主张。
  〔5〕 “幽默”英语humour的音译。林语堂从一九三二年九月创办《论语》起
,就提倡“幽默”,他说“《论语》发刊以提倡幽默为目标”(见《论语》第一期“群言堂
”《“幽默”与“语妙”之讨论》)。
  〔6〕 圆桌会议 中世纪英国亚瑟王召集高级骑士开会时,为表示席次不分高下,采
用圆桌会议的形式。后泛指与会者地位在形式上平等的会议。
  〔7〕 唐伯虎(1470—1524) 名寅,吴县(今属江苏)人。徐文长(15
21—1593),名渭,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两人都是明代文学家、画家。过去民间
流传不少关于他们的笑话。
  〔8〕 作者姓氏一大篇 过去有些杂志为了显示阵容的强大,常列出大批撰稿人名单
。《论语》自第五期起,在刊头下印有“长期撰稿员”二十余人。
  〔9〕 《萧的专号》 指一九三三年三月一日出版的《论语》第十二期《萧伯纳游华
专号》。
  〔10〕 列维它夫(nAoAXGLJQKL,1891—1942)苏联作家。他在《伯纳·?舻南肪纭芬晃闹兴担骸八档较艉鸵撞飞亩员龋庖彩亲匀坏模蛭撞飞拖羰亲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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