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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23 鲁迅(现代)
  也还有一点梅兰芳博士〔6〕和别的名人的问答,但在这里,略之。
  此后是将赠品送给萧的仪式。这是由有着美男子之誉的邵洵美〔7〕君拿上去的,是泥
土做的戏子的脸谱的小模型,收在一个盒子里。还有一种,听说是演戏用的衣裳,但因为是
用纸包好了的,所以没有见。萧很高兴的接受了。据张若谷君后来发表出来的文章,则萧还
问了几句话,张君也刺了他一下,可惜萧不听见云。〔8〕但是,我实在也没有听见。
  有人问他菜食主义的理由。这时很有了几个来照照相的人,我想,我这烟卷的烟是不行
的,便走到外面的屋子去了。
  还有面会新闻记者的约束,三点光景便又回到孙夫人的家里来。早有四五十个人在等候
了,但放进的却只有一半。首先是木村毅〔9〕君和四五个文士,新闻记者是中国的六人,
英国的一人,白俄一人,此外还有照相师三四个。
  在后园的草地上,以萧为中心,记者们排成半圆阵,替代着世界的周游,开了记者的嘴
脸展览会。萧又遇到了各色各样的质问,好像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
  萧似乎并不想多话。但不说,记者们是决不干休的,于是终于说起来了,说得一多,这
回是记者那面的笔记的分量,就渐渐的减少了下去。
  我想,萧并不是真的讽刺家,因为他就会说得那么多。
  试验是大约四点半钟完结的。萧好像已经很疲倦,我就和木村君都回到内山书店里去了。
  第二天的新闻,却比萧的话还要出色得远远。在同一的时候,同一的地方,听着同一的
话,写了出来的记事,却是各不相同的。似乎英文的解释,也会由于听者的耳朵,而变换花
样。例如,关于中国的政府罢,英字新闻的萧,说的是中国人应该挑选自己们所佩服的人,
作为统治者;〔10〕日本字新闻的萧,说的是中国政府有好几个;〔11〕汉字新闻的萧
,说的是凡是好政府,总不会得人民的欢心的。〔12〕从这一点看起来,萧就并不是讽刺
家,而是一面镜。
  但是,在新闻上的对于萧的评论,大体是坏的。人们是各各去听自己所喜欢的,有益的
讽刺去的,而同时也给听了自己所讨厌的,有损的讽刺。于是就各各用了讽刺来讽刺道,萧
不过是一个讽刺家而已。
  在讽刺竞赛这一点上,我以为还是萧这一面伟大。
  我对于萧,什么都没有问;萧对于我,也什么都没有问。
  不料木村君却要我写一篇萧的印象记。别人做的印象记,我是常看的,写得仿佛一见便
窥见了那人的真心一般,我实在佩服其观察之锐敏。至于自己,却连相书也没有翻阅过,所
以即使遇见了名人罢,倘要我滔滔的来说印象,可就穷矣了。
  但是,因为是特地从东京到上海来要我写的,我就只得寄一点这样的东西,算是一个对
付。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三夜。
  (三月二十五日,许霞译自《改造》四月特辑,更由作者校定。)
  〔1〕 本篇为日本改造社特约稿,原系日文,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号《改造》。后
由许霞(许广平)译成中文,经作者校定,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现代》第三卷第一
期。
  〔2〕 内山完造(1885—1959) 日本人,当时在上海开设主要出售日文书
籍的内山书店。一九二七年十月他与鲁迅结识后常有交往。
  〔3〕 蔡先生 即蔡元培(1868—1940),字鹤卿,号孑民,浙江绍兴人。
近代教育家。当时是中国民权保障同盟领导人之一。
  〔4〕 孙夫人 即宋庆龄,广东文昌人,政治家。
  〔5〕 笔会 带有国际性的著作家团体,一九二一年在伦敦成立。
  中国分会由蔡元培任理事长,一九二九年十二月成立于上海,后来自行涣散。
  〔6〕 梅兰芳博士 一九三○年梅兰芳赴美访问时,美国波摩那大学及南加州大学曾
授予他文学博士的荣誉学位。
  〔7〕 邵洵美(1906—1968) 浙江余姚人。曾出资创办金屋书店,主编《
金屋月刊》,提倡唯美主义文学。著有诗集《花一般的罪恶》等。
  〔8〕 张若谷 江苏南汇(今属上海)人,当时的投机文人。他在一九三三年二月十
八日《大晚报》发表《五十分钟和萧伯纳在一起》一文,其中记述给萧伯纳送礼时的情形说
:“笔会的同人,派希腊式鼻子的邵洵美做代表,捧了一只大的玻璃框子,里面装了十几个
北平土产的泥制优伶脸谱,红面孔的关云长,白面孔的曹操,长胡子的老生,包扎头的花旦
,五颜六色,煞是好看。萧老头儿装出似乎很有兴味的样子,指着一个长白胡须和他有些相
像的脸谱,微笑着问道:‘这是不是中国的老爷?’‘不是老爷,是舞台上的老头儿。’我
对他说。他好像没有听见,仍旧笑嘻嘻地指着一个花旦的脸谱说:‘她不是老爷的女儿吧?
’”据张若谷自称,他所说的“舞台上的老头儿”,是讽刺萧伯纳的。
  〔9〕 木村毅 当时日本改造社的记者。在萧伯纳将到上海时,他被派前来采访,并
约鲁迅为《改造》杂志撰写关于萧伯纳的文章。
  〔10〕 英字新闻 指上海《字林西报》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八日一段报导:“回答着
关于被压迫民族和他们应当怎么干的问题,萧伯纳先生说:‘他们应当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
,中国也应当这样干。中国的民众应当自己组织起来,并且,他们所要挑选的自己的统治者
,不是什么戏子或者封建的王公’”。
  〔11〕 日本字新闻 指上海《每日新闻》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八日的一段报导:“中
国记者问:‘对于中国政府的你的意见呢?’——‘在中国,照我所知道,政府有好几个,
你是指那一个呀?’”
  〔12〕 汉字新闻 据《萧伯纳在上海》一书所引,当时上海有中文报纸曾报导萧伯
纳的话说:“中国今日所需要者为良好政府,要知好政府及好官吏,绝非一般民众所欢迎”

  《萧伯纳在上海》序〔1〕现在的所谓“人”,身体外面总得包上一点东西,绸缎,毡
布,纱葛都可以。就是穷到做乞丐,至少也得有一条破裤子;就是被称为野蛮人的,小肚前
后也多有了一排草叶子。要是在大庭广众之前自己脱去了,或是被人撕去了,这就叫作不成
人样子。
  虽然不像样,可是还有人要看,站着看的也有,跟着看的也有,绅士淑女们一齐掩住了
眼睛,然而从手指缝里偷瞥几眼的也有,总之是要看看别人的赤条条,却小心着自己的整齐
的衣裤。
  人们的讲话,也大抵包着绸缎以至草叶子的,假如将这撕去了,人们就也爱听,也怕听
。因为爱,所以围拢来,因为怕,就特地给它起了一个对于自己们可以减少力量的名目,称
说这类的话的人曰“讽刺家”。
  伯纳·萧一到上海,热闹得比泰戈尔还利害,不必说毕力涅克(BorisPllni
ak)和穆杭(PaulMorand)了,〔2〕我以为原因就在此。
  还有一层,是“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3〕,但这是英国的事情,古来只能“道路以
目”〔4〕的人们是不敢的。不过时候也到底不同了,就要听洋讽刺家来“幽默”一回,大
家哈哈一下子。
  还有一层,我在这里不想提。
  但先要提防自己的衣裤。于是各人的希望就不同起来了。
  蹩脚愿意他主张拿拐杖,癞子希望他赞成戴帽子,涂了脂粉的想他讽刺黄脸婆,民族主
义文学者要靠他来压服了日本的军队。但结果如何呢?结果只要看唠叨的多,就知道不见得
十分圆满了。
  萧的伟大可又在这地方。英系报,日系报,白俄系报,虽然造了一些谣言,而终于全都
攻击起来,就知道他决不为帝国主义所利用。至于有些中国报,那是无须多说的,因为原是
洋大人的跟丁。这跟也跟得长久了,只在“不抵抗”或“战略关系”上,这才走在他们军队
的前面。
  萧在上海不到一整天,而故事竟有这么多,倘是别的文人,恐怕不见得会这样的。这不
是一件小事情,所以这一本书,也确是重要的文献。在前三个部门之中,就将文人,政客,
军阀,流氓,叭儿的各式各样的相貌,都在一个平面镜里映出来了。说萧是凹凸镜,我也不
以为确凿。
  余波流到北平,还给大英国的记者一个教训:他不高兴中国人欢迎他。二十日路透电说
北平报章多登关于萧的文章,是“足证华人传统的不感觉苦痛性”。〔5〕胡适博士尤其超
脱,说是不加招待,倒是最高尚的欢迎。〔6〕“打是不打,不打是打!”〔7〕这真是一
面大镜子,真是令人们觉得好像一面大镜子的大镜子,从去照或不愿去照里,都装模作样的
显出了藏着的原形。在上海的一部分,虽然用笔和舌的还没有北平的外国记者和中国学者的
巧妙,但已经有不少的花样。旧传的脸谱本来也有限,虽有未曾收录的,或后来发表的东西
,大致恐怕总在这谱里的了。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八日灯下,鲁迅。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三年三月上海野草书屋出版的《萧伯纳在上海》。
  《萧伯纳在上海》,乐雯(瞿秋白)编译,辑入上海中外报纸对于萧在上海停留期间的
记载和评论。在该书的《写在前面》中说,编译这书的主要用意,是把它“当作一面平面镜
子,在这里,可以看看真的萧伯纳和各种人物自己的原形。”
  〔2〕 泰戈尔 一九二四年四月曾来我国访问。毕力涅克一九二六年曾来我国。穆杭
又译莫朗,法国作家,一九三一年曾来我国。
  〔3〕 “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 英国哲学家约翰·穆勒(1806—1873)的
话。
  〔4〕 “道路以目” 语见《国语·周语》:周厉王暴虐无道,“国人莫敢言,道路
以目。”据三国时吴国韦昭注:“不敢发言,以目相眄而已”。
  〔5〕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日,萧伯纳由上海到北平,同日英国路透社发出电讯说:
“政府机关报(按指国民党政府的报纸)今晨载有大规模之战事正在发展中之消息,而仍以
广大之篇幅载萧伯纳抵北事,闻此足证华人传统的不感觉痛苦性。”
  〔6〕 胡适的话,见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日 路透社另一电讯:
  “胡适之于萧氏抵平之前夕发表一文,其言曰,余以为对于特客如萧伯纳者之最高尚的
欢迎,无过于任其独来独往,听渠晤其所欲晤者,见其所欲见者云。”
  〔7〕 “打是不打,不打是打!” 见宋代张耒《明道杂志》:“殿中丞丘浚,多言
人也。尝在杭谒珊禅师。珊见之殊傲。俄顷,有州将子弟来谒,珊降阶接礼甚恭。浚不能平
。子弟退,乃问珊曰:‘和尚接浚甚做,而接州将子弟乃尔恭耶?’珊曰:‘接是不接,不
接是接。’浚勃然起,掴珊数下,乃徐曰:‘和尚莫怪,打是不打,不打是打。’”
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
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
推定孔夫子有胃病〔1〕
  ——“学匪”派考古学之一“缠足”罢,从明朝到清朝的带些考据气息的著作中,往往
有一篇关于这事起源的迟早的文章。为什么要考究这样下等事呢,现在不说他也罢,总而言
之,是可以分为两大派的,一派说起源早,一派说起源迟。说早的一派,看他的语气,是赞
成缠足的,事情愈古愈好,所以他一定要考出连孟子的母亲,也是小脚妇人的证据来。说迟
的一派却相反,他不大恭维缠足,据说,至早,亦不过起于宋朝的末年。
  其实,宋末,也可以算得古的了。不过不缠之足,样子却还要古,学者应该“贵古而贱
今”,斥缠足者,爱古也。但也有失怀了反对缠足的成见,假造证据的,例如前明才子杨升
庵先生,他甚至于替汉朝人做《杂事秘辛》〔2〕,来证明那时的脚是“底平趾敛”。
  于是又有人将这用作缠足起源之古的材料,说既然“趾敛”,可见是缠的了。但这是自
甘于低能之谈,这里不加评论。
  照我的意见来说,则以上两大派的话,是都错,也都对的。现在是古董出现的多了,我
们不但能看见汉唐的图画,也可以看到晋唐古坟里发掘出来的泥人儿。那些东西上所表现的
女人的脚上,有圆头履,有方头履,可见是不缠足的。古人比今人聪明,她决不至于缠小脚
而穿大鞋子,里面塞些棉花,使自己走得一步一拐。
  但是,汉朝就确已有一种“利屣”〔3〕,头是尖尖的,平常大约未必穿罢,舞的时候
,却非此不可。不但走着爽利,“潭腿”〔4〕似的踢开去之际,也不至于为裙子所碍,甚
至于踢下裙子来。那时太太们固然也未始不舞,但舞的究以倡女为多,所以倡伎就大抵穿着
“利屣”,穿得久了,也免不了要“趾敛”
  的。然而伎女的装束,是闺秀们的大成至圣先师,这在现在还是如此,常穿利屣,即等
于现在之穿高跟皮鞋,可以俨然居炎汉〔5〕“摩登女郎”之列,于是乎虽是名门淑女,脚
尖也就不免尖了起来。先是倡伎尖,后是摩登女郎尖,再后是大家闺秀尖,最后才是“小家
碧玉”〔6〕一齐尖。待到这些“碧玉”们成了祖母时,就入于利屣制度统一脚坛的时代了

  当民国初年,“不佞”观光北京的时候,听人说,北京女人看男人是否漂亮(自按:盖
即今之所谓“摩登”也)的时候,是从脚起,上看到头的。所以男人的鞋袜,也得留心,脚
样更不消说,当然要弄得齐齐整整,这就是天下之所仁有“包脚布”的原因。仓颉造字,我
们是知道的,谁造这布的呢,却还没有研究出。但至少是“古已有之”,唐朝张族鸟作的《
朝野佥载》〔7〕罢,他说武后朝有一位某男士,将脚裹得窄窄的,人们见了都发笑。可见
盛唐之世,就已有了这一种玩意儿,不过还不是很极端,或者还没有很普及。然而好像终于
普及了。
  由宋至清,绵绵不绝,民元革命以后,革了与否,我不知道,因为我是专攻考“古”学
的。
  然而奇怪得很,不知道怎的(自按:此处似略失学者态度),女士们之对于脚,尖还不
够,并且勒令它“小”起来了,最高模范,还竟至于以三寸为度。这么一来,可以不必兼买
利屣和方头履两种,从经济的观点来看,是不算坏的,可是从卫生的观点来看,却未免有些
“过火”,换一句话,就是“走了极端”了。
  我中华民族虽然常常的自命为爱“中庸”,行“中庸”的人民,其实是颇不免于过激的
。譬如对于敌人罢,有时是压服不够,还要“除恶务尽”,杀掉不够,还要“食肉寝皮”〔
8〕。
  但有时候,却又谦虚到“侵略者要进来,让他们进来。也许他们会杀了十万中国人。不
要紧,中国人有的是,我们再有人上去”。这真教人会猜不出是真痴还是假呆。而女人的脚
尤其是一个铁证,不小则已,小则必求其三寸,宁可走不成路,摆摆摇摇。慨自辫子肃清以
后,缠足本已一同解放的了,老新党的母亲们,鉴于自己在皮鞋里塞棉花之麻烦,一时也确
给她的女儿留了天足。然而我们中华民族是究竟有些“极端”的,不多久,老病复发,有些
女士们已在别想花样,用一枝细黑柱子将脚跟支起,叫它离开地球。她到底非要她的脚变把
戏不可。由过去以测将来,则四朝(假如仍旧有朝代的话)之后,全国女人的脚趾都和小腿
成一直线,是可以有八九成把握的。
  然则圣人为什么大呼“中庸”呢?曰:这正因为大家并不中庸的缘故。人必有所缺,这
才想起他所需。穷教员养不活老婆了,于是觉到女子自食其力说之合理,并且附带地向男女
平权论卢头;富翁胖到要发哮喘病了,才去打高而富球,从此主张运动的紧要。我们平时,
是决不记得自己有一个头,或一个肚子,应该加以优待的,然而一旦头痛肚泻,这才记起了
他们,并且大有休息要紧,饮食小心的议论。倘有谁听了这些议论之后,便贸贸然决定这议
论者为卫生家,可就失之十丈,差以亿里了。
  倒相反,他是不卫生家,议论卫生,正是他向来的不卫生的结果的表现。孔子曰,“不
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9〕以孔子交游之广,事实
上没法子只好寻狂狷相与,这便是他在理想上之所以哼着“中庸,中庸”的原因。
  以上的推定假使没有错,那么,我们就可以进而推定孔子晚年,是生了胃病的了。“割
不正不食”,这是他老先生的古板规矩,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条令却有些稀奇。他
并非百万富翁或能收许多版税的文学家,想不至于这么奢侈的,除了只为卫生,意在容易消
化之外,别无解法。况且“不撤姜食”〔10〕,又简直是省不掉暖胃药了。何必如此独厚
于胃,念念不忘呢?曰,以其有胃病之故也。
  倘说:坐在家里,不大走动的人们很容易生胃病,孔子周游列国〔11〕,运动王公,
该可以不生病证的了。那就是犯了知今而不知古的错误。盖当时花旗白面〔12〕,尚未输
入,土磨麦粉,多含灰沙,所以分量较今面为重;国道尚未修成,泥路甚多凹凸,孔子如果
肯走,那是不大要紧的,而不幸他偏有一车两马。胃里袋着沉重的面食,坐在车子里走着七
高八低的道路,一颠一顿,一掀一坠,胃就被坠得大起来,消化力随之减少,时时作痛;每
餐非吃“生姜”不可了。所以那病的名目,该是“胃扩张”;那时候,则是“晚年”,约在
周敬王十年以后。
  以上的推定,虽然简略,却都是“读书得间”的成功。但若急于近功,妄加猜测,即很
容易陷于“多疑”的谬误。例如罢,二月十四日《申报》载南京专电云:“中执委会令各级
党部及人民团体制‘忠孝仁爱信义和平’〔13〕匾额,悬挂礼堂中央,以资启迪。”看了
之后,切不可便推定为各要人讥大家为“忘八”〔14〕;三月一日《大晚报》〔15〕载
新闻云:“孙总理夫人宋庆龄女士自归国寓沪后,关于政治方面,不闻不问,惟对社会团体
之组织非常热心。据本报记者所得报告,前日有人由邮政局致宋女士之索诈信K(自按:原?保┘稻臼械本峙勺び示旨觳榇觳樵辈榛瘢苯髡┬沤亓簦烦时ㄊ懈!笨戳
酥螅睬胁豢杀阃贫ㄋ湮芾矸蛉怂闻康男偶渤T谟示直坏本峙稍彼觳椤?
  盖虽“学匪派考古学”,亦当不离于“学”,而以“考古”为限的。
  三月四日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三月十六日《论语》第十三期,署名何干。
  〔2〕 《杂事秘辛》 笔记小说,一卷,旧题无名氏撰,伪托为东汉佚书,实为明代
杨慎(号升庵)作。写东汉桓帝(刘志)选梁莹为妃的故事。其中有一段描写梁莹的脚:“
足长八寸,跗丰研,底平指敛,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杨慎在该书跋语中说:“予
尝搜考弓足原始,不得。及见‘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语,则缠足后汉已自有之。”按
杨慎是持缠足起源较早一说的。
  〔3〕 “利屣”一种舞鞋。《史记·货殖列传》:“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a鸣琴
,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
  〔4〕 “潭腿” 拳术的一种,相传由清代山东龙潭寺的和尚创立,故称。
  〔5〕 炎汉 即汉代。过去阴阳家用金木水火土五行(也称五德)
  相生相克的循环变化来说明王朝更替;他们认为汉朝属火,故称“炎汉”。
  〔6〕 “小家碧玉” 语出南朝乐府《碧玉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碧
玉原系人名,旧时常以“小家碧玉”称小康人家的少女。
  〔7〕 《朝野佥载》 唐代张族鸟作,内容系记载唐代的故事和琐闻。按该书没有鲁
迅所引一事的记载。
  〔8〕 “除恶务尽” 语出《尚书·泰誓》:“树德欲滋,除恶务本。”“食肉寝皮
”,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一年:“然二子者,譬如禽兽,臣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
  〔9〕 语见《论语·子路》。据宋代朱熹注:“行,道也。
  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
  〔10〕 “割不正不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撤姜食”等语,都见《论
语·乡党》。
  〔11〕 孔子周游列国 孔丘于鲁定公十二年至鲁哀公十一年(前498—前484
)离开鲁国,周游宋、卫、陈、蔡、齐、楚等国,游说诸侯,终不见用。
  〔12〕 花旗白面 由美国进口的面粉。
  〔13〕 “忠孝仁爱信义和平” 当时国民党政客戴季陶等宣扬的所谓“八德”。国
民党当局为了加强其封建法西斯统治,强令机关团体将它制匾悬挂于礼堂,国民党教育部又
于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日宣布以此为“小学公民训练标准”。
  〔14〕 “忘八” 封建时代流行的俗语,指忘记了概括封建道德要义的“孝、悌、
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字的最后一个“耻”字,也即“无耻”的意思。
  〔15〕 《大晚报》 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二日在上海创刊,张竹平创办,后为国民党
财阀孔祥熙收买,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停刊。
我怎么做起小说来〔1〕
  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这来由,已经在《呐喊》的序文上,约略说过了。这里还应该
补叙一点的,是当我留心文学的时候,情形和现在很不同:在中国,小说不算文学,做小说
的也决不能称为文学家,所以并没有人想在这一条道路上出世。我也并没有要将小说抬进“
文苑”里的意思,不过想利用他的力量,来改良社会。
  但也不是自己想创作,注重的倒是在绍介,在翻译,而尤其注重于短篇,特别是被压迫
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为那时正盛行着排满论,有些青年,都引那叫喊和反抗的作者为
同调的。所以“小说作法”之类,我一部都没有看过,看短篇小说却不少,小半是自己也爱
看,大半则因了搜寻绍介的材料。也看文学史和批评,这是因为想知道作者的为人和思想,
以便决定应否绍介给中国。和学问之类,是绝不相干的。
  因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势必至于倾向了东欧,因此所看的俄国,波兰以及巴尔
干诸小国作家的东西就特别多。
  也曾热心的搜求印度,埃及的作品,但是得不到。记得当时最爱看的作者,是俄国的果
戈理(NAGogol)和波兰的显克微支(HASienkiewitz)〔2〕。日本的
,是夏目漱石和森鸥外〔3〕。
  回国以后,就办学校,再没有看小说的工夫了,这样的有五六年。为什么又开手了呢?
——这也已经写在《呐喊》的序文里,不必说了。但我的来做小说,也并非自以为有做小说
的才能,只因为那时是住在北京的会馆〔4〕里的,要做论文罢,没有参考书,要翻译罢,
没有底本,就只好做一点小说模样的东西塞责,这就是《狂人日记》。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
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此外的准备,一点也没有。
  但是《新青年》的编辑者,却一回一回的来催,催几回,我就做一篇,这里我必得记念
陈独秀〔5〕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说最着力的一个。
  自然,做起小说来,总不免自己有些主见的。例如,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
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我深恶先前的称
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的艺术”,看作不过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所以我的
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所以我力避
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中国旧戏上,没
有背景,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但现在的花纸却多有背景了),我
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
  我做完之后,总要看两遍,自己觉得拗口的,就增删几个字,一定要它读得顺口;没有
相宜的白话,宁可引古语,希望总有人会懂,只有自己懂得或流自己也不懂的生造出来的字
句,是不大用的。这一节,许多批评家之中,只有一个人看出来了,但他称我为 Styl
ist〔6〕。
  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
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
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有人说,我的
那一篇是骂谁,某一篇又是骂谁,那是完全胡说的。
  不过这样的写法,有一种困难,就是令人难以放下笔。一气写下去,这人物就逐渐活动
起来,尽了他的任务。但倘有什么分心的事情来一打岔,放下许久之后再来写,性格也许就
变了样,情景也会和先前所豫想的不同起来。例如我做的《不周山》,原意是在描写性的发
动和创造,以至衰亡的,而中途去看报章,见了一位道学的批评家攻击情诗〔7〕的文章,
心里很不以为然,于是小说里就有一个小人物跑到女娲的两腿之间来,不但不必有,且将结
构的宏大毁坏了。但这些处所,除了自己,大概没有人会觉到的,我们的批评大家成仿吾先
生,还说这一篇做得最出色。
  我想,如果专用一个人做骨干,就可以没有这弊病的,但自己没有试验过。
  忘记是谁说的了,总之是,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8〕
我以为这话是极对的,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我常在学学这一
种方法,可惜学不好。
  可省的处所,我决不硬添,做不出的时候,我也决不硬做,但这是因为我那时别有收入
,不靠卖文为活的缘故,不能作为通例的。
  还有一层,是我每当写作,一律抹杀各种的批评。因为那时中国的创作界固然幼稚,批
评界更幼稚,不是举之上天,就是按之入地,倘将这些放在眼里,就要自命不凡,或觉得非
自杀不足以谢天下的。批评必须坏处说坏,好处说好,才于作者有益。
  但我常看外国的批评文章,因为他于我没有恩怨嫉恨,虽然所评的是别人的作品,却很
有可以借镜之处。但自然,我也同时一定留心这批评家的派别。
  以上,是十年前的事了,此后并无所作,也没有长进,编辑先生要我做一点这类的文章
,怎么能呢。拉杂写来,不过如此而已。
  三月五日灯下。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三年六月上海天马书店出版的《创作的经验》一书。
  〔2〕 显克微支(1846—1916)波兰作家。作品主要反映波兰农民的痛苦生
活和波兰人民反对异族侵略的斗争。著有历史小说三部曲《火与剑》、《洪流》、《伏洛窦
耶夫斯基先生》和中篇小说《炭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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