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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22 鲁迅(现代)

  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来记念几个青年的作家。这并非为了别的,只因为两年以来,悲
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摇,将悲哀摆脱,给自己轻
松一下,照直说,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
  两年前的此时,即一九三一年的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是我们的五个青年作家〔2〕同
时遇害的时候。当时上海的报章都不敢载这件事,或者也许是不愿,或不屑载这件事,只在
《文艺新闻》上有一点隐约其辞的文章〔3〕。那第十一期(五月二十五日)里,有一篇林
莽〔4〕先生作的《白莽印象记》,中间说:
  “他做了好些诗,又译过匈牙利和诗人彼得斐〔5〕的几首诗,当时的《奔流》的编辑
者鲁迅接到了他的投稿,便来信要和他会面,但他却是不愿见名人的人,结果是鲁迅自己跑
来找他,竭力鼓励他作文学的工作,但他终于不能坐在亭子间里写,又去跑他的路了。不久
,他又一次的被了捕。……”
  这里所说的我们的事情其实是不确的。白莽并没有这么高慢,他曾经到过我的寓所来,
但也不是因为我要求和他会面;我也没有这么高慢,对于一位素不相识的投稿者,会轻率的
写信去叫他。我们相见的原因很平常,那时他所投的是从德文译出的《彼得斐传》,我就发
信去讨原文,原文是载在诗集前面的,邮寄不便,他就亲自送来了。看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
青年,面貌很端正,颜色是黑黑的,当时的谈话我已经忘却,只记得他自说姓徐,象山人;
我问他为什么代你收信的女士是这么一个怪名字(怎么怪法,现在也忘却了),他说她就喜
欢起得这么怪,罗曼谛克,自己也有些和她不大对劲了。就只剩了这一点。
  夜里,我将译文和原文粗粗的对了一遍,知道除几处误译之外,还有一个故意的曲译。
他像是不喜欢“国民诗人”这个字的,都改成“民众诗人”了。第二天又接到他一封来信,
说很悔和我相见,他的话多,我的话少,又冷,好像受了一种威压似的。我便写一封回信去
解释,说初次相会,说话不多,也是人之常情,并且告诉他不应该由自己的爱憎,将原文改
变。因为他的原书留在我这里了,就将我所藏的两本集子送给他,问他可能再译几首诗,以
供读者的参看。他果然译了几首,自己拿来了,我们就谈得比第一回多一些。这传和诗,后
来就都登在《奔流》第二卷第五本,即最末的一本里。
  我们第三次相见,我记得是在一个热天。有人打门了,我去开门时,来的就是白莽,却
穿着一件厚棉袍,汗流满面,彼此都不禁失笑。这时他才告诉我他是一个革命者,刚由被捕
而释出,衣服和书籍全被没收了,连我送他的那两本;身上的袍子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没
有夹衫,而必须穿长衣,所以只好这么出汗。我想,这大约就是林莽先生说的“又一次的被
了捕”的那一次了。
  我很欣幸他的得释,就赶紧付给稿费,使他可以买一件夹衫,但一面又很为我的那两本
书痛惜:落在捕房的手里,真是明珠投暗了。那两本书,原是极平常的,一本散文,一本诗
集,据德文译者说,这是他搜集起来的,虽在匈牙利本国,也还没有这么完全的本子,然而
印在《莱克朗氏万有文库》(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
ek)〔6〕中,倘在德国,就随处可得,也值不到一元钱。不过在我是一种宝贝,因为这
是三十年前,正当我热爱彼得斐的时候,特地托丸善书店〔7〕从德国去买来的,那时还恐
怕因为书极便宜,店员不肯经手,开口时非常惴惴。后来大抵带在身边,只是情随事迁,已
没有翻译的意思了,这回便决计送给这也如我的那时一样,热爱彼得斐的诗的青年,算是给
它寻得了一个好着落。所以还郑重其事,托柔石亲自送去的。谁料竟会落在“三道头”〔8
〕之类的手里的呢,这岂不冤枉!

  我的决不邀投稿者相见,其实也并不完全因为谦虚,其中含着省事的分子也不少。由于
历来的经验,我知道青年们,尤其是文学青年们,十之九是感觉很敏,自尊心也很旺盛的,
一不小心,极容易得到误解,所以倒是故意回避的时候多。见面尚且怕,更不必说敢有托付
了。但那时我在上海,也有一个惟一的不但敢于随便谈笑,而且还敢于托他办点私事的人,
那就是送书去给白莽的柔石。
  我和柔石最初的相见,不知道是何时,在那里。他仿佛说过,曾在北京听过我的讲义,
那么,当在八九年之前了。我也忘记了在上海怎么来往起来,总之,他那时住在景云里,离
我的寓所不过四五家门面,不知怎么一来,就来往起来了。大约最初的一回他就告诉我是姓
赵,名平复。但他又曾谈起他家乡的豪绅的气焰之盛,说是有一个绅士,以为他的名字好,
要给儿子用,叫他不要用这名字了。所以我疑心他的原名是“平福”,平稳而有福,才正中
乡绅的意,对于“复”字却未必有这么热心。他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
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9〕,觉得好像也有些这
模样的。
  他躲在寓里弄文学,也创作,也翻译,我们往来了许多日,说得投合起来了,于是另外
约定了几个同意的青年,设立朝华社。目的是在绍介东欧和北欧的文学,输入外国的版画,
因为我们都以为应该来扶植一点刚健质朴的文艺。接着就印《朝花旬刊》,印《近代世界短
篇小说集》,印《艺苑朝华》,算都在循着这条线,只有其中的一本《拾谷虹儿画选》,是
为了扫荡上海滩上的“艺术家”,即戳穿叶灵凤这纸老虎而印的。
  然而柔石自己没有钱,他借了二百多块钱来做印本。除买纸之外,大部分的稿子和杂务
都是归他做,如跑印刷局,制图,校字之类。可是往往不如意,说起来皱着眉头。看他旧作
品,都很有悲观的气息,但实际上并不然,他相信人们是好的。我有时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
,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
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
  不过朝花社不久就倒闭了,我也不想说清其中的原因,总之是柔石的理想的头,先碰了
一个大钉子,力气固然白化,此外还得去借一百块钱来付纸账。后来他对于我那“人心惟危
”〔10〕说的怀疑减少了,有时也叹息道,“真会这样的么?
  ……”但是,他仍然相信人们是好的。
  他于是一面将自己所应得的朝花社的残书送到明日书店和光华书局去,希望还能够收回
几文钱,一面就拚命的译书,准备还借款,这就是卖给商务印书馆的《丹麦短篇小说集》和
戈理基作的长篇小说《阿尔泰莫诺夫之事业》。但我想,这些译稿,也许去年已被兵火烧掉
了。
  他的迂渐渐的改变起来,终于也敢和女性的同乡或朋友一同去走路了,但那距离,却至
少总有三四尺的。这方法很不好,有时我在路上遇见他,只要在相距三四尺前后或左右有一
个年青漂亮的女人,我便会疑心就是他的朋友。但他和我一同走路的时候,可就走得近了,
简直是扶住我,因为怕我被汽车或电车撞死;我这面也为他近视而又要照顾别人担心,大家
都苍皇失措的愁一路,所以倘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大和他一同出去的,我实在看得他吃力
,因而自己也吃力。
  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
  他终于决定地改变了,有一回,曾经明白的告诉我,此后应该转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
我说:这怕难罢,譬如使惯了刀的,这回要他耍棍,怎么能行呢?他简洁的答道:只要学起
来!
  他说的并不是空话,真也在从新学起来了,其时他曾经带了一个朋友来访我,那就是冯
铿女士。谈了一些天,我对于她终于很隔膜,我疑心她有点罗曼谛克,急于事功;我又疑心
柔石的近来要做大部的小说,是发源于她的主张的。但我又疑心我自己,也许是柔石的先前
的斩钉截铁的回答,正中了我那其实是偷懒的主张的伤疤,所以不自觉地迁怒到她身上去了
。——我其实也并不比我所怕见的神经过敏而自尊的文学青年高明。
  她的体质是弱的,也并不美丽。

  直到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之后,我才知道我所认识的白莽,就是在《拓荒者》上做诗的殷
夫。有一次大会时,我便带了一本德译的,一个美国的新闻记者所做的中国游记去送他,这
不过以为他可以由此练习德文,另外并无深意。然而他没有来。我只得又托了柔石。
  但不久,他们竟一同被捕,我的那一本书,又被没收,落在“三道头”之类的手里了。

  明日书店要出一种期刊,请柔石去做编辑,他答应了;书店还想印我的译著,托他来问
版税的办法,我便将我和北新书局所订的合同,抄了一份交给他,他向衣袋里一塞,匆匆的
走了。其时是一九三一年一月十六日的夜间,而不料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见的末一回,
竟就是我们的永诀。
  第二天,他就在一个会场上被捕了,衣袋里还藏着我那印书的合同,听说官厅因此正在
找寻我。印书的合同,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愿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辩解。记得《说
岳全传》里讲过一个高僧,当追捕的差役刚到寺门之前,他就“坐化”了,还留下什么“何
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的偈子〔11〕。这是奴隶所幻想的脱离苦海的惟一的好方法,“
剑侠”盼不到,最自在的惟此而已。我不是高僧,没有涅~礌〔12〕的自由,却还有生之?袅担矣谑蔷吞幼摺玻保场场?
  这一夜,我烧掉了朋友们的旧信札,就和女人抱着孩子走在一个客栈里。不几天,即听
得外面纷纷传我被捕,或是被杀了,柔石的消息却很少。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到明日书
店里,问是否是编辑;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往北新书局去,问是否是柔石,手上上了铐
,可见案情是重的。但怎样的案情,却谁也不明白。
  他在囚系中,我见过两次他写给同乡〔14〕的信,第一回是
这样的——
  “我与三十五位同犯(七个女的)于昨日到龙华。并于昨夜上了镣,开政治犯从未上镣
之纪录。此案累及太大,我一时恐难出狱,书店事望兄为我代办之。现亦好,且跟殷夫兄学
德文,此事可告周先生;望周先生勿念,我等未受刑。捕房和公安局,几次问周先生地址,
但我那里知道。诸望勿念。祝好!
  赵少雄 一月二十四日。”
  以上正面。
  “洋铁饭碗,要二三只
  如不能见面,可将东西
    望转交赵少雄”
  以上背面。
  他的心情并未改变,想学德文,更加努力;也仍在记念我,像在马路上行走时候一般。
但他信里有些话是错误的,政治犯而上镣,并非从他们开始,但他向来看得官场还太高,以
为文明至今,到他们才开始了严酷。其实是不然的。果然,第二封信就很不同,措词非常惨
苦,且说冯女士的面目都浮肿了,可惜我没有抄下这封信。其时传说也更加纷繁,说他可以
赎出的也有,说他已经解往南京的也有,毫无确信;而用函电来探问我的消息的也多起来,
连母亲在北京也急得生病了,我只得一一发信去更正,这样的大约有二十天。
  天气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里有被褥不?我们是有的。洋铁碗可曾收到了没有?…
…但忽然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龙华
警备司令部被枪毙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弹。
  原来如此!……
  在一个深夜里,我站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我
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
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但末二句,后来不确了,我终于将这写给了一个日本的歌人〔15〕。
  可是在中国,那时是确无写处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
  我记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乡,住了好些时,到上海后很受朋友的责备。他悲愤的对我说
,他的母亲双眼已经失明了,要他多住几天,他怎么能够就走呢?我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的眷
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当《北斗》创刊时,我就想写一点关于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够
,只得选了一幅珂勒惠支(KaHthe Kollwitz)夫人的木刻,名曰《牺牲》?且桓瞿盖妆У叵壮鏊亩尤サ模闶侵挥形乙桓鋈诵睦镏赖娜崾募悄睢?
  同时被难的四个青年文学家之中,李伟森我没有会见过,胡也频在上海也只见过一次面
,谈了几句天。较熟的要算白莽,即殷夫了,他曾经和我通过信,投过稿,但现在寻起来,
一无所得,想必是十七那夜统统烧掉了,那时我还没有知道被捕的也有白莽。然而那本《彼
得斐诗集》却在的,翻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只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
的旁边,有钢笔写的四行译文道:
  “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又在第二叶上,写着“徐培根”〔16〕三个字,我疑心这是他的真姓名。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栈里,他们却是走向刑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声中逃在英租
界,他们则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旧寓里,人们都睡觉了,连
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
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写下去,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17〕,很
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
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
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
,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二月七——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一日《现代》第二卷第六期。
  〔2〕 五个青年作家 参看本卷第283页注〔2〕。
  〔3〕 “左联”五位作家被捕遇害的消息,《文艺新闻》第三号(一九三—年三月三
十日)以《在地狱或人世的作家?》为题,用读者致编者信的形式,首先透露出来。
  〔4〕 林莽 即楼适夷,浙江余姚人,作家、翻译家。当时“左联”成员。
  〔5〕 彼得斐(PetfiSándor,1823—1849) 通译裴多菲,
匈牙利爱国诗人。主要诗作有《勇敢的约翰》、《民族之歌》等。
  〔6〕 《莱克朗氏万有文库》 一八六七年德国出版的文学丛书。
  〔7〕 丸善书店 日本东京一家出售西文书籍的书店。
  〔8〕 “三道头” 当时上海公共租界里的巡官,制服袖上缀有三道倒人字形标志,
被称作“三道头”。
  〔9〕 方孝孺(1357—1402) 浙江宁海人,明建文帝朱允吧时的侍讲学士
、文学博士。建文四年(1402)建文帝的叔父燕王朱棣起兵攻陷南京,自立为帝(即永
乐帝),命他起草即位诏书;他坚决不从,遂遭杀害,被灭十族。
  〔10〕 “人心惟危” 语见《尚书·大禹谟》。
  〔11〕 《说岳全传》 清代康熙年间的演义小说,题为钱彩编次,金丰增订,共八
十回。该书第六十一回写镇江金山寺道悦和尚,因同情岳飞,秦桧就派“家人”何立去抓他
。他正在寺内“升座说法”,一见何立,便口占一偈死去。“坐化”,佛家语,佛家传说有
些高僧在临终前盘膝端坐,安然而逝,称作“坐化”。偈子,佛经中的唱词,也泛指和尚的
隽语。
  〔12〕 涅~礌 佛家语,意为寂灭、解脱等,指佛和高僧的死亡,也叫圆寂。后来?熳魉赖囊馑肌?
  〔13〕 柔石被捕后,作者于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日和家属避居黄陆路花园庄,二月
二十八日回寓。
  〔14〕 指王育和,浙江宁海人,当时是慎昌钟表行的职员,和柔石同住闸北景云里
二十八号,柔石在狱中通过送饭人带信给他,由他送周建人转给作者。
  〔15〕 日本歌人 指山本初枝(1898—1966)。据《鲁迅日记》,一九三
二年七月十一日,作者将此诗书成小幅,托内山书店寄给她。
  〔16〕 “徐培根” 白莽的哥哥,曾任国民党政府的航空署长。
  〔17〕 向子期(约227—272) 向秀,字子期,河内(今河南武陟)人,魏
晋时期文学家。他和嵇康、吕安友善。《思旧赋》是他在嵇、吕被司马昭杀害后所作的哀悼
文章,共一百五十六字(见《文选》卷十六)。
谁的矛盾〔1〕
  萧(George Bernard Shaw)〔2〕并不在周游世界,是在历览世
界上新闻记者们的嘴脸,应世界上新闻记者们的口试,——然而落了第。
  他不愿意受欢迎,见新闻记者,却偏要欢迎他,访问他,访问之后,却又都多少讲些俏
皮话。
  他躲来躲去,却偏要寻来寻去,寻到之后,大做—通文章,却偏要说他自己善于登广告。
  他不高兴说话,偏要同他去说话,他不多谈,偏要拉他来多谈,谈得多了,报上又不敢
照样登载了,却又怪他多说话。
  他说的是真话,偏要说他是在说笑话,对他哈哈的笑,还要怪他自己倒不笑。
  他说的是直话,偏要说他是讽刺,对他哈哈的笑,还要怪他自以为聪明。
  他本不是讽刺家,偏要说他是讽刺家,而又看不起讽刺家,而又用了无聊的讽刺想来讽
刺他一下。
  他本不是百科全书,偏要当他百科全书,问长问短,问天问地,听了回答,又鸣不平,
好像自己原来比他还明白。
  他本是来玩玩的,偏要逼他讲道理,讲了几句,听的又不高兴了,说他是来“宣传赤化
”了。
  有的看不起他,因为他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文学者,然而倘是马克思主义文学者,看不
起他的人可就不要看他了。
  有的看不起他,因为他不去做工人,然而倘若做工人,就不会到上海,看不起他的人可
就看不见他了。
  有的又看不起他,因为他不是实行的革命者,然而倘是实行者,就会和牛兰〔3〕一同
关在牢监里,看不起他的人可就不愿提他了。
  他有钱,他偏讲社会主义,他偏不去做工,他偏来游历,他偏到上海,他偏讲革命,他
偏谈苏联,他偏不给人们舒服……
  于是乎可恶。
  身子长也可恶,年纪大也可恶,须发白也可恶,不爱欢迎也可恶,逃避访问也可恶,连
和夫人的感情好也可恶。
  然而他走了,这一位被人们公认为“矛盾”的萧。
  然而我想,还是熬一下子,姑且将这样的萧,当作现在的世界的文豪罢,唠唠叨叨,鬼
鬼祟祟,是打不倒文豪的。而且为给大家可以唠叨起见,也还是有他在着的好。
  因为矛盾的萧没落时,或萧的矛盾解决时,也便是社会的矛盾解决的时候,那可不是玩
意儿也。
  二月十九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三月一日《论语》第十二期。
  〔2〕 萧伯纳(1856—1950) 英国剧作家、批评家。出生于爱尔兰都柏林
。早年参加过英国改良主义政治组织“费边社”。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谴责帝国主
义战争,同情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一九三一年曾访问苏联。但他始终未能摆脱资产阶级
改良主义的观点。
  主要作品有剧本《华伦夫人的职业》、《巴巴拉少校》、《真相毕露》等,大都揭露和
讽刺资本主义的伪善和罪恶。一九三三年他乘船周游世界,二月十二日到香港,十七日到上
海。
  〔3〕 牛兰(Naulen) 即保罗·鲁埃格(Paul Ruegg),原籍波
兰,“泛太平洋产业同盟”上海办事处秘书,共产国际派驻中国的工作人员。一九三一年六
月十七日牛兰夫妇同在上海被国民党政府拘捕,送往南京监禁,次年七月一日以“危害民国
”罪受审。牛兰不服,于七月二日起进行绝食斗争。宋庆龄、蔡元培等曾组织“牛兰夫妇营
救委员会”营救。一九三七年日本侵占南京前夕出狱。
  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1〕我是喜欢萧的。这并不是因为看了他的作品或传记,佩
服得喜欢起来,仅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点警句,从什么人听说他往往撕掉绅士们的假面,
这就喜欢了他了。还有一层,是因为中国也常有模仿西洋绅士的人物的,而他们却大抵不喜
欢萧。被我自己所讨厌的人们所讨厌的人,我有时会觉得他就是好人物。
  现在,这萧就要到中国来,但特地搜寻着去看一看的意思倒也并没有。
  十六日的午后,内山完造〔2〕君将改造社的电报给我看,说是去见一见萧怎么样。我
就决定说,有这样地要我去见一见,那就见一见罢。
  十七日的早晨,萧该已在上海登陆了,但谁也不知道他躲着的处所。这样地过了好半天
,好像到底不会看见似的。到了午后,得到蔡先生〔3〕的信,说萧现就在孙夫人〔4〕的
家里吃午饭,教我赶紧去。
  我就跑到孙夫人的家里去。一走进客厅隔壁的一间小小的屋子里,萧就坐在圆桌的上首
,和别的五个人在吃饭。因为早就在什么地方见过照相,听说是世界的名人的,所以便电光
一般觉得是文豪,而其实是什么标记也没有。但是,雪白的须发,健康的血色,和气的面貌
,我想,倘若作为肖像画的模范,倒是很出色的。
  午餐像是吃了一半了。是素菜,又简单。白俄的新闻上,曾经猜有无数的侍者,但只有
一个厨子在搬菜。
  萧吃得并不多,但也许开始的时候,已经很吃了一通了也难说。到中途,他用起筷子来
了,很不顺手,总是夹不住。
  然而令人佩服的是他竟逐渐巧妙,终于紧紧的夹住了一块什么东西,于是得意的遍看着
大家的脸,可是谁也没有看见这成功。
  在吃饭时候的萧,我毫不觉得他是讽刺家。谈话也平平常常。例如说:朋友最好,可以
久远的往还,父母和兄弟都不是自己自由选择的,所以非离开不可之类。
  午餐一完,照了三张相。并排一站,我就觉得自己的矮小了。虽然心里想,假如再年青
三十年,我得来做伸长身体的体操……。
  两点光景,笔会(Pen Club)〔5〕有欢迎。也趁了摩托车一同去看时,原来
是在叫作“世界学院”的大洋房里。走到楼上,早有为文艺的文艺家,民族主义文学家,交
际明星,伶界大王等等,大约五十个人在那里了。合起围来,向他质问各色各样的事,好像
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
  萧也演说了几句:诸君也是文士,所以这玩艺儿是全都知道的。至于扮演者,则因为是
实行的,所以比起自己似的只是写写的人来,还要更明白。此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总之,
今天就如看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现在已经看见了,这就可以了罢。云云。
  大家都哄笑了,大约又以为这是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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