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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16 鲁迅(现代)
给我们以指示,这指示便会影响到我们终身的。虽然也曾看见过好些普罗作家的创作,但总
不愿把一些虚构的人物使其翻一个身就革命起来,却喜欢捉几个熟悉的模特儿,真真实实地
刻划出来——这脾气是否妥当,确又没有十分的把握了。所以三番五次的思维,只有冒昧地
来唐突先生了。
即祝
  近好!
  Ts-cAYA及Y-fATA上 十一月廿九日。
回  信
  接到来信后,未及回答,就染了流行性感冒,头重眼肿,连一个字也不能写,近几天总
算好起来了,这才来写回信。同在上游,而竟拖延到一个月,这是非常抱歉的。
  两位所问的,是写短篇小说的时候,取来应用的材料的问题。而作者所站的立场,如信
上所写,则是小资产阶级的立场。如果是战斗的无产者,只要所写的是可以成为艺术品的东
西,那就无论他所描写的是什么事情,所使用的是什么材料,对于现代以及将来一定是有贡
献的意义的。为什么呢?
  因为作者本身便是一个战斗者。
  但两位都并非那一阶级,所以当动笔之先,就发生了来信所说似的疑问。我想,这对于
目前的时代,还是有意义的,然而假使永是这样的脾气,却是不妥当的。
  别阶级的文艺作品,大抵和正在战斗的无产者不相干。小资产阶级如果其实并非与无产
阶级一气,则其憎恶或讽刺同阶级,从无产者看来,恰如较有聪明才力的公子憎恨家里的没
出息子弟一样,是一家子里面的事,无须管得,更说不到损益。例如法国的戈兼〔3〕,痛
恨资产阶级,而他本身还是一个道道地地资产阶级的作家。倘写下层人物(我以为他们是不
会“在现时代大潮流冲击圈外”的)罢,所谓客观其实是楼上的冷眼,所谓同情也不过空虚
的布施,于无产者并无补助。
  而且后来也很难言。例如也是法国人的波特莱尔,当巴黎公社初起时,他还很感激赞助
,待到势力一大,觉得于自己的生活将要有害,就变成反动了。〔4〕但就目前的中国而论
,我以为所举的两种题材,却还有存在的意义。如第一种,非同阶级是不能深知的,加以袭
击,撕其面具,当比不熟悉此中情形者更加有力。如第二种,则生活状态,当随时代而变更
,后来的作者,也许不及看见,随时记载下来,至少也可以作这一时代的记录。所以对于现
在以及将来,还是都有意义的。不过即使“熟悉”,却未必便是“正确”,取其有意义之点
,指示出来,使那意义格外分明,扩大,那是正确的批评家的任务。
  因此我想,两位是可以各就自己现在能写的题材,动手来写的。不过选材要严,开掘要
深,不可将一点琐屑的没有意思的事故,便填成一篇,以创作丰富自乐。这样写去,到一个
时候,我料想必将觉得写完,——虽然这样的题材的人物,即使几十年后,还有作为残滓而
存留,但那时来加以描写刻划的,将是别一种作者,别一样看法了。然而两位都是向着前进
的青年,又抱着对于时代有所助力和贡献的意志,那时也一定能逐渐克服自己的生活和意识
,看见新路的。
  总之,我的意思是:现在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趋时,自然更不必硬造一个突变式
的革命英雄,自称“革命文学”;但也不可苟安于这一点,没有改革,以致沉没了自己——
也就是消灭了对于时代的助力和贡献。此复,即颂近佳。
  LASA启。十二月二十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五日《十字街头》第三期。
  〔2〕 Y,即杨子青(沙汀),四川安县人;T,即汤艾芜(艾芜),四川新都人。
他们都是当时的青年作者。
  〔3〕 戈兼(TAGautier,1811—1872)通译戈蒂叶,法国唯美主?遄骷摇K钕忍岢觥拔帐醵帐酢钡墓鄣恪V行∷怠赌嘈〗恪贰⑹纭端赖南簿纭返
取?
  〔4〕 波特莱尔 参看本卷第229页注〔5〕。他曾参加法国一八四八年的二月革
命。这里说他赞助初起时的巴黎公社,当是误记。
关于翻译的通信〔1〕
来  信
  敬爱的同志:
  你译的《毁灭》出版,当然是中国文艺生活里面的极可纪念的事迹。翻译世界无产阶级
革命文学的名著,并且有系统的介绍给中国读者,(尤其是苏联的名著,因为它们能够把伟
大的十月,国内战争,五年计画的“英雄”,经过具体的形象,经过艺术的照耀,而供献给
读者。)——这是中国普罗文学者的重要任务之一。虽然,现在做这件事的,差不多完全只
是你个人和Z同志〔2〕的努力;可是,谁能够说:这是私人的事情?!谁?!《毁灭》《
铁流》等等的出版,应当认为一切中国革命文学家的责任。每一个革命的文学战线上的战士
,每一个革命的读者,应当庆祝这一个胜利;虽然这还只是小小的胜利。
  你的译文,的确是非常忠实的,“决不欺骗读者”这一句话,决不是广告!这也可见得
一个诚挚,热心,为着光明而斗争的人,不能够不是刻苦而负责的。二十世纪的才子和欧化
名士可以用“最少的劳力求得最大的”声望;但是,这种人物如果不彻底的脱胎换骨,始终
只是“纱笼”(Salon)里的哈叭狗。现在粗制滥造的翻译,不是这班人干的,就是一
些书贾的投机。你的努力——我以及大家都希望这种努力变成团体的,——应当继续,应当
扩大,应当加深。所以我也许和你自己一样,看着这本《毁灭》,简直非常的激动:我爱它
,像爱自己的儿女一样。咱们的这种爱,一定能够帮助我们,使我们的精力增加起来,使我
们的小小的事业扩大起来。
  翻译——除出能够介绍原本的内容给中国读者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帮
助我们创造出新的中国的现代言语。中国的言语(文字)是那么穷乏,甚至于日常用品都是
无名氏的。中国的言语简直没有完全脱离所谓“姿势语”的程度——普通的日常谈话几乎还
离不开“手势戏”。自然,一切表现细腻的分别和复杂的关系的形容词,动词,前置词,几
乎没有。宗法封建的中世纪的余孽,还紧紧的束缚着中国人的活的言语,(不但是工农群众
!)这种情形之下,创造新的言语是非常重大的任务。欧洲先进的国家,在二三百年四五百
年以前已经一般的完成了这个任务。就是历史上比较落后的俄国,也在一百五六十年以前就
相当的结束了“教堂斯拉夫文”〔3〕。他们那里,是资产阶级的文艺复兴运动和启蒙运动
做了这件事。例如俄国的洛莫洛莎夫……普希金〔4〕。中国的资产阶级可没有这个能力。
固然,中国的欧化的绅商,例如胡适之之流,开始了这个运动。但是,这个运动的结果等于
它的政治上的主人。因此,无产阶级必须继续去彻底完成这个任务,领导这个运动。翻译,
的确可以帮助我们造出许多新的字眼,新的句法,丰富的字汇和细腻的精密的正确的表现。
因此,我们既然进行着创造中国现代的新的言语的斗争,我们对于翻译,就不能够不要求:
绝对的正确和绝对的中国白话文。·这·是·要·把·新·的·文·化·的·言·语·介·
绍·给·大·众。
  严几道的翻译,不用说了。他是:
译须信雅达,
文必夏殷周。〔5〕
  其实,他是用一个“雅”字打消了“信”和“达”。最近商务还翻印“严译名著”,〔
6〕我不知道这是“是何居心”!这简直是拿中国的民众和青年来开玩笑。古文的文言怎么
能够译得“信”,对于现在的将来的大众读者,怎么能够“达”!
  现在赵景深之流,又来要求:
宁错而务顺,
毋拗而仅信!〔7〕
  赵老爷的主张,其实是和城隍庙里演说西洋故事的,一鼻孔出气。这是自己懂得了(?
)外国文,看了些书报,就随便拿起笔来乱写几句·所·谓通顺的中国文。这明明白白的欺
侮中国读者,信口开河的来乱讲海外奇谈。第一,他的所谓“顺”,既然是宁可“错”一点
儿的“顺”,那么,这当然是迁就中国的·低·级言语而抹杀原意的办法。这不是创造新的
言语,而是努力保存中国的·野·蛮·人的言语程度,努力阻挡它的发展。
  第二,既然要宁可“错”一点儿,那就是要朦蔽读者,使读者不能够知道作者的原意。
所以我说:赵景深的主张是愚民政策,是垄断智识的学阀主义,——一点儿也没有过分的。
还有,第三,他显然是暗示的反对普罗文学(好个可怜的“特殊走狗”)!他这是反对普罗
文学,暗指着普罗文学的一些理论著作的翻译和创作的翻译。这是普罗文学敌人的话。
  但是,普罗文学的中文书籍之中,的确有许多翻译是不“顺”的。这是我们自己的弱点
,敌人乘这个弱点来进攻。我们的胜利的道路当然不仅要迎头痛打,打击敌人的军队,而且
要更加整顿自己的队伍。我们的自己批评的勇敢,常常可以解除敌人的武装。现在,所谓翻
译论战的结论,我们的同志却提出了这样的结语:
  “翻译绝对不容许错误。可是,有时候,依照译品内容的性质,为着保存原作精神,多
少的不顺,倒可以容忍。”
  这是只是个“防御的战术”。而蒲力汗诺夫说:辩证法的唯物论者应当要会“反守为攻
”。第一,当然我们首先要说明:
  我们所认识的所谓“顺”,和赵景深等所说的不同。第二,我们所要求的是:绝对的正
确和绝对的白话。所谓绝对的白话,就是朗诵起来可以懂得的。第三,我们承认:一直到现
在,普罗文学的翻译还没有做到这个程度,我们要继续努力。第四,我们揭穿赵景深等自己
的翻译,指出他们认为是“顺”的翻译,其实只是梁启超〔8〕和胡适之交媾出来的杂种—
—半文不白,半死不活的言语,对于大众仍旧是不“顺”的。
  这里,讲到你最近出版的《毁灭》,可以说:这是做到了“正确”,还没有做到“绝对
的白话”。
  翻译要用绝对的白话,并不就不能够“保存原作的精神”。固然,这是很困难,很费功
夫的。但是,我们是要绝对不怕困难,努力去克服一切的困难。
  一般的说起来,不但翻译,就是自己的作品也是一样,现在的文学家,哲学家,政论家
,以及一切普通人,要想表现现在中国社会已经有的新的关系,新的现象,新的事物,新的
观念,就差不多人人都要做“仓颉”〔9〕。这就是说,要天天创造新的字眼,新的句法。
实际生活的要求是这样。难道一九二五年初我们没有在上海小沙渡替群众造出“罢工”这一
个字眼吗?还有“游击队”,“游击战争”,“右倾”,“左倾”,“尾巴主义”,甚至于
普通的“团结”,“坚决”,“动摇”等等等类……这些说不尽的新的字眼,渐渐的容纳到
群众的口头上的言语里去了,即使还没有完全容纳,那也已经有了可以容纳的可能了。讲到
新的句法,比较起来要困难一些,但是,口头上的言语里面,句法也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很大的进步。只要拿我们自己演讲的言语和旧小说里的对白比较一下,就可以看得出来。可
是,这些新的字眼和句法的创造,无意之中自然而然的要·遵·照·着·中·国·白·话·
的·文·法·公·律。凡是“白话文”里面,违反这些公律的新字眼,新句法,——就是说
不上口的——自然淘汰出去,不能够存在。
  所以说到什么是“顺”的问题,应当说:真正的白话就是真正通顺的现代中国文,这里
所说的白话,当然·不限于“家务琐事”的白话,这是说:·从一般人的普通谈话,·直·
到大学教授的演讲的口头上的白话。中国人现在讲哲学,讲科学,讲艺术……显然已经有了
一个口头上的白话。难道不是如此?
  如果这样,那么,写在纸上的说话(文字),就应当是这一种白话,不过组织得比较紧
凑,比较整齐罢了。这种文字,虽然现在还有许多对于一般识字很少的群众,仍旧是看不懂
的,因为这种言语,对于一般不识字的群众,也还是听不懂的。——·可·是,第一,这种
情形只限于文章的内容,而不在文字的本身,所以,第二,这种文字已经有了生命,它已经
有了可以被群众容纳的·可·能·性。它是·活·的·言·语。
  所以,书面上的白话文,如果不注意中国白话的文法公律,如果不就着中国白话原来有
的公律去创造新的,那就很容易走到所谓“不顺”的方面去。这是在创造新的字眼新的句法
的时候,完全不顾普通群众口头上说话的习惯,而·用·文的精神,我们应当开始一个新的
斗争。你以为怎么样?
  我的意见是:翻译应当把原文的本意,完全正确的介绍给中国读者,使中国读者所得到
的概念·等·于英俄日德法……
  读者从原文得来的概念,这样的直译,·应·当·用·中·国·人·口·头·上不用口
头上的白话),反而要多少的丧失原作的精神。
  当然,在艺术的作品里,言语上的要求是更加苛刻,比普通的论文要更加来得精细。这
里有各种人不同的口气,不同的字眼,不同的声调,不同的情绪,……并且这并不限于对白
。这里,要用穷乏的中国口头上的白话来应付,比翻译哲学,科学……的理论著作,还要来
得困难。但是,这些困难只不过愈加加重我们的任务,可并不会取消我们的这个任务的。
  现在,请你允许我提出《毁灭》的译文之中的几个问题。
  我还没有能够读完,对着原文读的只有很少几段。这里,我只把茀理契序文〔10〕里
引的原文来校对一下。(我顺着序文里的次序,编着号码写下去,不再引你的译文,请你自
己照着号码到书上去找罢。序文的翻译有些错误,这里不谈了。)
  (一)结算起来,还是因为他心上有一种——“·对·于·新·的·极·好·的·有·
力·量·的·慈·善·的·人·的·渴·望,这种渴望是极大的,无论什么别的愿望都比不
上的。”
  更正确些:
  结算起来,还是因为他心上——“·渴·望·着·一·种·新·的·极·好·的·有·
力·量·的·慈·善·的·人,这个渴望是极大的,无论什么别的愿望都比不上的。”
  (二)“在这种时候,极大多数的几万万人,还不得不过着这种原始的可怜的生活,过
着这种无聊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的生活,——怎么能够谈得上什么新的极好的人呢。”
  (三)“他在世界上,最爱的始终还是他自己,——他爱他自己的雪白的肮脏的没有力
量的手,他爱他自己的唉声叹气的声音,他爱他自己的痛苦,自己的行为——·甚·至·于
那些最可厌恶的行为。”
  (四)“这算收场了,一切都回到老样子,仿佛什么也不曾有过,——华理亚想着,—
—又是旧的道路,仍旧是那一些纠葛——一切都要到那一个地方……
  可是,我的上帝,这是多么没有快乐呵!”
  (五)“他自己都从没有知道过这种苦恼,这是忧愁的疲倦的,老年人似的苦恼,——
他这样苦恼着的想:
  他已经二十七岁了,过去的每一分钟,都不能够再回过来,·重·新·换·个·样·子
·再·过·它·一·过,而以后,看来也没有什么好的……(这一段,你的译文有错误,也
就特别来得“不顺”。)现在木罗式加觉得,他一生一世,用了一切力量,都只是竭力要走
上那样的一条道路,·他·看·起·来·是·一·直·的·明·白·的·正·当·的·道·
路,像莱奋生,巴克拉诺夫,图皤夫那样的人,他们所走的正是这样的道路;然而似乎有一
个什么人在·妨着他的痛苦是因为一般人的卑鄙,他就觉得特别的痛快和伤心。”
  (六)“他只知道一件事——工作。所以,这样正当的人,是不能够不信任他,不能够
不服从他的。”
  (七)“开始的时很,他对于他生活的这方面的一些思想,很不愿意去思索,然而,渐
渐的他起劲起来了,他竟写了两张纸……在这两张纸上,居然有许多这样的字眼——谁也想
不到莱奋生会知道这些字眼的。”(这一段,你的译文里比俄文原文多了几句副句,也许是
你引了相近的另外一句了罢?或者是你把茀理契空出的虚点填满了?)
  (八)“这些受尽磨难的忠实的人,对于他是亲近的,比一切其他的东西都更加亲近,
甚至于比他自己还要亲近。”
  (九)“……沉默的,还是潮湿的眼睛,看了一看那些打麦场上的疏远的人,——这些
人,他应当很快就把他们变成功·自·己·的·亲·近·的·人,像那十八个人一样,这些
译文请你用日本文和德文校对一下,是否是正确的直译,可以比较得出来的。我的译文,除
出按照中国白话的句法和修辞法,有些比起原文来是倒装的,或者主词,动词,宾词是重复
的,此外,完完全全是直译的。
  这里,举一个例:第(八)条“……·甚·至·于比他自己还要亲近。”这句话的每一
个字母都和俄文相同的。同时,这在口头上说起来的时候,原文的口气和精神完全传达得出
。而你的译文:“较之自己较之别人,还要亲近的人们”,是有错误的(也许是日德文的错
误)。错误是在于:(一)丢掉了“甚至于”这一个·字·眼;(二)用了中国文言的文法
,就不能够表现那句话的神气。
  所有这些话,我都这样不客气的说着,仿佛自称自赞的。
  对于一班庸俗的人,这自然是“没有礼貌”。但是,我们是·这再则,还有一个例子,
比较重要的,不仅仅关于翻译方法的。这就是第(一)条的“·新·的……·人”的问题。
  《毁灭》的主题是新的人的产生。这里,茀理契以及法捷耶夫自己用的俄文字眼,是一
个普通的“人”字的单数。不但不是·人·类,而且不是“人”字的复数。这意思是指着革
命,国内战争……的过程之中产生着一种新式的人,一种新的“路数”(Type)——文
雅的译法叫做典型,这是在全部《毁灭》里面看得出来的。现在,你的译文,写着“人类”
。莱奋生渴望着一种新的……人类。这可以误会到另外一个主题。仿佛是一般的渴望着整个
的社会主义的社会。而事实上,《毁灭》的“新人”,是当前的战斗的迫切的任务:在·斗
·争·过·程·之·中去创造,去锻炼,去改造成一种新式的人物,和木罗式加,美谛克…
…等等不同的人物。这可是现在的人,是一些人,是做群众之中的骨干的人,而不是一般的
人类,不是笼统的人类,正是·群·众·之·中的一些人,领导的人,新的整个人类的先辈

  这一点是值得特别提出来说的。当然,译文的错误,仅仅是一个字眼上的错误:“人”
是一个字眼,“人类”是另外一个字眼。整本的书仍旧在我们面前,你的后记也很正确的了
解到《毁灭》的主题。可是翻译要精确,就应当估量每一个字眼。
  《毁灭》的出版,始终是值得纪念的。我庆祝你。希望你考虑我的意见,而对于翻译问
题,对于一般的言语革命问题,开始一个新的斗争。
回  信
  敬爱的JAKA〔11〕同志:
  看见你那关于翻译的信以后,使我非常高兴。从去年的翻译洪水泛滥以来,使许多人攒
眉叹气,甚而至于讲冷话。我也是一个偶而译书的人,本来应该说几句话的,然而至今没有
开过口。“强聒不舍”〔12〕虽然是勇壮的行为,但我所奉行的,却是“不可与言而与之
言,失言”〔12〕这一句古老话。况且前来的大抵是纸人纸马,说得耳熟一点,那便是“
阴兵”,实在是也无从迎头痛击。就拿赵景深教授老爷来做例子罢,他一面专门攻击科学的
文艺论译本之不通,指明被压迫的作家匿名之可笑,一面却又大发慈悲,说是这样的译本,
恐怕大众不懂得。好像他倒天天在替大众计划方法,别的译者来搅乱了他的阵势似的。这正
如俄国革命以后,欧美的富家奴去看了一看,回来就摇头皱脸,做出文章,慨叹着工农还在
怎样吃苦,怎样忍饥,说得满纸凄凄惨惨。仿佛惟有他却是极希望一个筋斗,工农就都住王
宫,吃大菜,躺安乐椅子享福的人。
  谁料还是苦,所以俄国不行了,革命不好了,阿呀阿呀了,可恶之极了。对着这样的哭
丧脸,你同他说什么呢?假如觉得讨厌,我想,只要拿指头轻轻的在那纸糊架子上挖一个窟
窿就可以了。
  赵老爷评论翻译,拉了严又陵,并且替他叫屈,于是累得他在你的信里也挨了一顿骂。
但由我看来,这是冤枉的,严老爷和赵老爷,在实际上,有虎狗之差。极明显的例子,是严
又陵为要译书,曾经查过汉晋六朝翻译佛经的方法,赵老爷引严又陵为地下知己,却没有看
这严又陵所译的书。现在严译的书都出版了,虽然没有什么意义,但他所用的工夫,却从中
可以查考。据我所记得,译得最费力,也令人看起来最吃力的,是《穆勒名学》和《群己权
界论》的一篇作者自序,其次就是这论,后来不知怎地又改称为《权界》,连书名也很费解
了。最好懂的自然是《天演论》,桐城气息〔14〕十足,连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摇头晃脑
的读起来,真是音调铿锵,使人不自觉其头晕。这一点竟感动了桐城派老头子吴汝纶〔15
〕,不禁说是“足与周秦诸子相上下”了。然而严又陵自己却知道这太“达”的译法是不对
的,所以他不称为“翻译”,而写作“侯官严复达忄旨”;〔16〕序例上发了一通“信达
雅”之类的议论之后,结末却声明道:“什法师〔17〕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慎
勿以是书为口实也!”好像他在四十年前,便料到会有赵老爷来谬托知己,早已毛骨悚然一
样。仅仅这一点,我就要说,严赵两大师,实有虎狗之差,不能相提并论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干这一手把戏呢?答案是:那时的留学生没有现在这么阔气,社会上
大抵以为西洋人只会做机器——尤其是自鸣钟——留学生只会讲鬼子话,所以算不了“士”
人的。因此他便来铿锵一下子,铿锵得吴汝纶也肯给他作序,这一序,别的生意也就源源而
来了,于是有《名学》,有《法意》,有《原富》等等。但他后来的译本,看得“信”
  比“达雅”都重一些。
  他的翻译,实在是汉唐译经历史的缩图。中国之译佛经,汉末质直,他没有取法。六朝
真是“达”而“雅”了,他的《天演论》的模范就在此。唐则以“信”为主,粗粗一看,简
直是不能懂的,这就仿佛他后来的译书。译经的简单的标本,有金陵刻经处汇印的三种译本
《大乘起信论》,〔18〕也是赵老爷的一个死对头。
  但我想,我们的译书,还不能这样简单,首先要决定译给大众中的怎样的读者。将这些
大众,粗粗的分起来:甲,有很受了教育的;乙,有略能识字的;丙,有识字无几的。而其
中的丙,则在“读者”的范围之外,启发他们是图画,演讲,戏剧,电影的任务,在这里可
以不论。但就是甲乙两种,也不能用同样的书籍,应该各有供给阅读的相当的书。供给乙的
,还不能用翻译,至少是改作,最好还是创作,而这创作又必须并不只在配合读者的胃口,
讨好了,读的多就够。至于供给甲类的读者的译本,无论什么,我是至今主张“宁信而不顺
”的。自然,这所谓“不顺”,决不是说“跪下”要译作“跪在膝之上”,“天河”要译作
“牛奶路”的意思,乃是说,不妨不像吃茶淘饭一样几口可以咽完,却必须费牙来嚼一嚼。
这里就来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完全中国化,给读者省些力气呢?这样费解,怎样还可以称
为翻译呢?我的答案是:这也是译本。这样的译本,不但在输入新的内容,也在输入新的表
现法。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作文的秘诀,是在避去熟字,删掉虚字,就是
好文章,讲话的时候,也时时要辞不达意,这就是话不够用,所以教员讲书,也必须借助于
粉笔。这语法的不精密,就在证明思路的不精密,换一句话,就是脑筋有些胡涂。倘若永远
用着胡涂话,即使读的时候,滔滔而下,但归根结蒂,所得的还是一个胡涂的影子。要医这
病,我以为只好陆续吃一点苦,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
以据为己有。
  这并不是空想的事情。远的例子,如日本,他们的文章里,欧化的语法是极平常的了,
和梁启超做《和文汉读法》时代,大不相同;近的例子,就如来信所说,一九二五年曾给群
众造出过“罢工”这一个字眼,这字眼虽然未曾有过,然而大众已都懂得了。
  我还以为即便为乙类读者而译的书,也应该时常加些新的字眼,新的语法在里面,但自
然不宜太多,以偶尔遇见,而想一想,或问一问就能懂得为度。必须这样,群众的言语才能
够丰富起来。
  什么人全都懂得的书,现在是不会有的,只有佛教徒的“**”字,据说是“人人能解”
,但可惜又是“解各不同”。就是数学或化学书,里面何尝没有许多“术语”之类,为赵老
爷所不懂,然而赵老爷并不提及者,太记得了严又陵之故也。
  说到翻译文艺,倘以甲类读者为对象,我是也主张直译的。我自己的译法,是譬如“山
背后太阳落下去了”,虽然不顺,也决不改作“日落山阴”,因为原意以山为主,改了就变
成太阳为主了。虽然创作,我以为作者也得加以这样的区别。一面尽量的输入,一面尽量的
消化,吸收,可用的传下去了,渣滓就听他剩落在过去里。所以在现在容忍“多少的不顺”
,倒并不能算“防守”,其实也还是一种的“进攻”。在现在民众口头上的话,那不错,都
是“顺”的,但为民众口头上的话搜集来的话胚,其实也还是要顺的,因此我也是主张容忍
“不顺”的一个。
  但这情形也当然不是永远的,其中的一部分,将从“不顺”而成为“顺”,有一部分,
则因为到底“不顺”而被淘汰,被踢开。这最要紧的是我们自己的批判。如来信所举的译例
,我都可以承认比我译得更“达”,也可推定并且更“信”,对于译者和读者,都有很大的
益处。不过这些只能使甲类的读者懂得,于乙类的读者是太艰深的。由此也可见现在必须区
别了种种的读者层,有种种的译作。
  为乙类读者译作的方法,我没有细想过,此刻说不出什么来。但就大体看来,现在也还
不能和口语——各处各种的土话——合一,只能成为一种特别的白话,或限于某一地方的白
话。后一种,某一地方以外的读者就看不懂了,要它分布较广,势必至于要用前一种,但因
此也就仍然成为特别的白话,文言的分子也多起来。我是反对用太限于一处的方言的,例如
小说中常见的“别闹”“别说”等类罢,假使我没有到过北京,我一定解作“另外捣乱”“
另外去说”的意思,实在远不如较近文言的“不要”来得容易了然,这样的只在一处活着的
口语,倘不是万不得已,也应该回避的。还有章回体小说中的笔法,即使眼熟,也不必尽是
采用,例如“林冲笑道:原来,你认得。”和“原来,你认得。——林冲笑着说。”
  这两条,后一例虽然看去有些洋气,其实我们讲话的时候倒常用,听得“耳熟”的。但
中国人对于小说是看的,所以还是前一例觉得“眼熟”,在书上遇见后一例的笔法,反而好
像生疏了。没有法子,现在只好采说书而去其油滑,听闲谈而去其散漫,博取民众的口语而
存其比较的大家能懂的字句,成为四不像的白话。这白话得是活的,活的缘故,就因为有些
是从活的民众的口头取来,有些是要从此注入活的民众里面去。
  临末,我很感谢你信末所举的两个例子。一,我将“……
  甚至于比自己还要亲近”译成“较之自己较之别人,还要亲近的人们”,是直译德日两
种译本的说法的。这恐怕因为他们的语法中,没有像“甚至于”这样能够简单而确切地表现
这口气的字眼的缘故,转几个弯,就成为这么拙笨了。二,将“新的……人”的“人”字译
成“人类”,那是我的错误,是太穿凿了之后的错误。莱奋生望见的打麦场上的人,他要造
他们成为目前的战斗的人物,我是看得很清楚的,但当他默想“新的……人”的时候,却也
很使我默想了好久:(一)
  “人”的原文,日译本是“人间”,德译本是“Mensch”,都是单数,但有时也
可作“人们”解;(二)他在目前就想有“新的极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希望似乎太奢
,太空了。我于是想到他的出身,是商人的孩子,是智识分子,由此猜测他的战斗,是为了
经过阶级斗争之后的无阶级社会,于是就将他所设想的目前的人,跟着我的主观的错误,搬
往将来,并且成为“人们”——人类了。在你未曾指出之前,我还自以为这见解是很高明的
哩,这是必须对于读者,赶紧声明改正的。
  总之,今年总算将这一部纪念碑的小说,送在这里的读者们的面前了。译的时候和印的
时候,颇经过了不少艰难,现在倒也退出了记忆的圈外去,但我真如你来信所说那样,就像
亲生的儿子一般爱他,并且由他想到儿子的儿子。还有《铁流》,我也很喜欢。这两部小说
,虽然粗制,却并非滥造,铁的人物和血的战斗,实在够使描写多愁善病的才子和千娇百媚
的佳人的所谓“美文”,在这面前淡到毫无踪影。不过我也和你的意思一样,以为这只是一
点小小的胜利,所以也很希望多人合力的更来绍介,至少在后三年内,有关于内战时代和建
设时代的纪念碑的的文学书八种至十种,此外更译几种虽然往往被称为无产者文学,然而还
不免含有小资产阶级的偏见(如巴比塞〔19〕)和基督教社会主义〔20〕的偏见(如辛
克莱)的代表作,加上了分析和严正的批评,好在那里,坏在那里,以备对比参考之用,那
么,不但读者的见解,可以一天一天的分明起来,就是新的创作家,也得了正确的师范了。
  鲁迅 一九三一,十二,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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