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了。日报广告上的《战线》这名目就惹人注意,一看便知道其中都是战士。承蒙一个朋
友寄给我三本,才得看见了一点枪烟,并且明白弱水〔3〕做的《谈中国现在的文学界》里
的有一粒弹子,是瞄准着我的。为什么呢?因为先是《“醉眼”中的朦胧》做错了。据说错
处有三:一是态度,二是气量,三是年纪。复述易于失真,还是将这粒子弹移置在下面罢:
“鲁迅那篇,不敬得很,态度太不兴了。我们从他先后的论战上看来,不能不说他的量
气太窄了。最先(据所知)他和西滢战,继和长虹战〔4〕,我们一方面觉得正直是在他这
面,一方面又觉得辞锋太有点尖酸刻薄,现在又和创造社战,辞锋仍是尖酸,正直却不一定
落在他这面。
是的,仿吾和初梨两人对他的批评是可以有反驳的地方,但这应庄严出之,因为他们所
走的方向不能算不对,冷嘲热刺,只有对于冥顽不灵者为必要,因为是不可理喻。
对于热烈猛进的绝对不合用这种态度。他那种态度,虽然在他自己亦许觉得骂得痛快,
但那种口吻,适足表出‘老头子’的确不行吧了。好吧,这事本该是没有勉强的必要和可能
,让各人走各人的路去好了。我们不禁想起了五四时的林琴南〔5〕先生了!”
这一段虽然并不涉及是非,只在态度,量气,口吻上,断定这“老头子的确不行”,从
此又自然而然地抹杀我那篇文字,但粗粗一看,却很像第三者从旁的批评。从我看来,“尖
酸刻薄”之处也不少,作者大概是青年,不会有“老头子”气的,这恐怕因为我“冥顽不灵
”,不得已而用之的罢,或者便是自己不觉得。不过我要指摘,这位隐姓埋名的弱水先生,
其实是创造社那一面的。我并非说,这些战士,大概是创造社里常见他的脚踪,或在艺术大
学〔6〕里兼有一只饭碗,不过指明他们是相同的气类。因此,所谓《战线》,也仍不过是
创造社的战线。所以我和西滢长虹战,他虽然看见正直,却一声不响,今和创造社战,便只
看见尖酸,忽然显战士身而出现了。其实所断定的先两回的我的“正直”,也还是死了已经
两千多年了的老头子老聃〔7〕先师的“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战略,我并不感服这类的公
评。陈西滢也知道这种战法的,他因为要打倒我的短评,便称赞我的小说,以见他之公正。
〔8〕即使真以为先两回是正直在我这面的罢,也还是因为这位弱水先生是不和他们同系,
同社,同派,同流……。从他们那一面看来,事情可就两样了。我“和西滢战”了以后,现
代系的唐有壬曾说《语丝》的言论,是受了墨斯科的命令;〔9〕“和长虹战”了以后,狂
飙派的常燕生曾说《狂飙》的停版,也许因为我的阴谋。但除了我们两方以外,恐怕不大有
人注意或记得了罢。事不干己,是很容易滑过去的。
这次对于创造社,是的,“不敬得很”,未免有些不“庄严”;即使在我以为是直道而
行,他们也仍可认为“尖酸刻薄”。于是“论战”便变成“态度战”,“量气战”,“年龄
战”
了。但成仿吾辈的对我的“态度”,战士们虽然不屑留心到,在我本身是明白的。我有
兄弟,自以为算不得就是我“不可理喻”,而这位批评家于《呐喊》出版时,即加以讥刺道
:
“这回由令弟编了出来,真是好看得多了”。〔10〕这传统直到五年之后,再见于冯
乃超的论文,说是“无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说话”。我的主张如何且不
论,即使相同,何以说话相同便是“无聊赖地”?莫非一有“弟弟”,就必须反对,一个讲
革命,一个即该讲保皇,一个学地理,一个就得学天文么?还有,我合印一年的杂感为《华
盖集》,另印先前所钞的小说史料为《小说旧闻钞》,是并不相干的。这位成仿吾先生却加
以编排道:“我们的鲁迅先生坐在华盖之下正在抄他的‘小说旧闻’。”这使李初梨很高兴
,今年又抄在《文化批判》里,还乐得不可开交道,“他(成仿吾)这段文章,比‘趣味文
学’还更有趣些。”〔11〕但是还不够,他们因为我生在绍兴,绍兴出酒,便说“醉眼陶
然”;因为我年纪比他们大了,便说“老生”,还要加注道:“若许我用文学的表现。”
而这一个“老”的错处,还给《战线》上的弱水先生作为“的确不行”的根源。我自信
对于创造社,还不至于用了他们的籍贯,家族,年纪,来作奚落的资料,不过今年偶然做了
一篇文章,其中第一次指摘了他们文字里的矛盾和笑话而已。
但是“态度”问题来了,“量气”问题也来了,连战士也以为尖酸刻薄。莫非必须我学
革命文学家所指为“卑污”的托尔斯泰,毫无抵抗,或者上一呈文:“小资产阶级或有产阶
级臣鲁迅诚惶诚恐谨呈革命的‘印贴利更追亚’〔12〕老爷麾下”,这才不至于“的确不
行”么?
至于我是“老头子”,却的确是我的不行。“和长虹战”的时候,他也曾指出我这一条
大错处,此外还嘲笑我的生病。〔13〕而且也是真的,我的确生过病,这回弱水这一位“
小头子”对于这一节没有话说,可见有些青年究竟还怀着纯朴的心,很是厚道的。所以他将
“冷嘲热刺”的用途,也瓜分开来,给“热烈猛进的”制定了优待条件。可惜我生得太早,
已经不属于那一类,不能享受同等待遇了。但幸而我年青时没有真上战线去,受过创伤,倘
使身上有了残疾,那就又添一件话柄,现在真不知道要受多少奚落哩。这是“不革命”的好
处,应该感谢自己的。
其实这回的不行,还只是我不行,无关年纪的。托尔斯泰,克罗颇特庚〔14〕,马克
斯,虽然言行有“卑污”与否之分,但毕竟都苦斗了一生,我看看他们的照相,全有大胡子
。因为我一个而抹杀一切“老头子”,大约是不算公允的。然而中国呢,自然不免又有些特
别,不行的多。少年尚且老成,老年当然成老。林琴南先生是确乎应该想起来的,他后来真
是暮年景象,因为反对白话,不能论战,便从横道儿来做一篇影射小说〔15〕,使一个武
人痛打改革者,——说得“美丽”一点,就是神往于“武器的文艺”了。旧的和新的,往往
有极其相同之点——如:个人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往往都反对资产阶级,保守者和改革者往
往都主张为人生的艺术,都讳言黑暗,棒喝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都厌恶人道主义等——林琴
南先生的事也正是一个证明。至于所以不行之故,其关键就全在他生得更早,不知道这一阶
级将被“奥服赫变”,及早变计,于是归根结蒂,分明现出Fascist本相了。但我以
为“老头子”如此,是不足虑的,他总比青年先死。林琴南先生就早已死去了。可怕的是将
为将来柱石的青年,还象他的东拉西扯。
又来说话,量气又太小了,再说下去,就要更小,“正直”岂但“不一定”在这一面呢
,还要一定不在这一面。而且所说的又都是自己的事,并非“大贫”〔16〕的民众……。
但是,即使所讲的只是个人的事,有些人固然只看见个人,有些人却也看见背景或环境。例
如《鲁迅在广东》这一本书,今年战士们忽以为编者和被编者希图不朽,〔17〕于是看得
“烦躁”,也给了一点对于“冥顽不灵”的冷嘲。我却以为这太偏于唯心论了,无所谓不朽
,不朽又干吗,这是现代人大抵知道的。
所以会有这一本书,其实不过是要黑字印在白纸上,订成一本,作商品出售罢了。无论
是怎样泡制法,所谓“鲁迅”也者,往往不过是充当了一种的材料。这种方法,便是“所走
的方向不能算不对”的创造社也在所不免的。托罗兹基〔18〕虽然已经“没落”,但他曾
说,不含利害关系的文章,当在将来另一制度的社会里。我以为他这话却还是对的。
四月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五月七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九期。
〔2〕 “文艺的分野” 当时创造社同人的常用语。如《文化批判》第二号(一九二
八年二月)成仿吾在《打发他们去》一文中说:
“在文艺的分野,把一切麻醉我们的社会意识的迷药与赞扬我们的敌人的歌辞清查出来
,给还它们的作家,打发他们一道去。”
〔3〕 《战线》 文艺性周刊,一九二八年四月一日在上海创刊,出至第五期停刊。
署名弱水的这篇文章,原题《谈现在中国的文学界》,载该刊第一期。弱水,即潘梓年(1
893—1972),江苏宜兴人,哲学家。
〔4〕 和西滢战 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间,鲁迅与现代评论派的陈西滢等围绕女
师大事件、五卅惨案和三一八惨案,进行了激烈的论战。和长虹战,指一九二六年底鲁迅对
高长虹的诽谤所进行的回击。
〔5〕 林琴南(1852—1924) 名纾,号畏庐,福建闽侯(今属福州)人,
翻译家。他曾据别人口述,以文言翻译欧美文学作品一百多种,在当时影响很大,后集为《
林译小说》。他晚年是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守旧派代表人物。
〔6〕 艺术大学 即上海艺术大学,周勤豪创办的专教绘画的学校,一九二八年得到
创造社的合作,开设文学、美术和社会科学三个系,主要课程由创造社同人分担。
〔7〕 老聃 即老子,春秋末期楚国人,道家学派的创始人。引语出自《道德经》: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8〕 陈西滢(1896—1970) 名源,字通伯,笔名西滢,江苏无锡人,现
代评论派重要成员。曾任北京大学、武汉大学教授。他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一期(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七日)的“闲话”
中,先说鲁迅的《呐喊》是新文学最初十年短篇小说的“代表作品”,接着就攻击鲁迅
的杂文:“我不能因为我不尊敬鲁迅先生的人格,就不说他的小说好,我也不能因为佩服他
的小说,就称赞他其余的文章。我觉得他的杂感,除了《热风》中二三篇外,实在没有一读
的价值。”
〔9〕 唐有壬(1893—1935) 湖南浏阳人。《现代评论》的经常撰稿人,
后曾任国民党政府外交次长,著名的亲日派分子。一九二六年五月十二日上海小报《晶报》
刊载一则《现代评论被收买?》的消息,引用《语丝》七十六期有关《现代评论》接受段祺
瑞津贴的文字,唐有壬便于同月十八日致函《晶报》辩解,并造谣说:“《现代评论》被收
买的消息,起源于俄国莫斯科。”
〔10〕 成仿吾在《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二四年一月)
《〈呐喊〉的评论》中说:“《呐喊》出版之后,各种出版物差不多一齐为它呐喊,人
人谈的总是它,然而我真费尽了莫大的力才得到了一部。里面有许多篇是我在报纸杂志上见
过的,然而大都是作者的门人手编的,所以糟得很,这回由令弟周作人先生编了出来,真是
好看多了。”
〔11〕 见李初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载《文化批判》第二号(一九二八年二
月)。
〔12〕 “印贴利更追亚” 俄语YJ[GFFT]GJaTb的音译,即知识分子。
〔13〕 高长虹在《狂飙》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七日)发表的《1925北京
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毁谤鲁迅为“世故老人”,又嘲弄他“入于心身交病之状况矣”。
〔14〕 克罗颇特庚(EAcAd`KaK[OTJ,1842—1921)通译克鲁泡特金,俄?拚饕逭摺?
〔15〕 林琴南的这篇影射小说,题为《荆生》,载于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七日上海《
新申报》。
〔16〕 “大贫” 弱水在《谈现在中国的文学界》中说:“中国虽说只有大贫小贫
,没有悬殊的阶级,但小贫虽没有小到够得上人家资本阶级的资格,大贫大到够得上人家无
产阶级的资格而有余!”按“大贫”一词,最初见于孙中山《三民主义·民生主义》:“中
国人通通是贫,并没有大富,只有大贫小贫的分别。”
〔17〕 《鲁迅在广东》 锺敬文编。内收鲁迅到广州后,当时报刊所载有关鲁迅的
文章十二篇,附鲁迅杂文和讲演记录四篇,一九二七年七月上海北新书局出版。关于“不朽
”的话,见于《战线》周刊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署名擞光的《“我来……
”和“我去……”》一文,其中说:“看到了《鲁迅在广东》这本书,便单单看这可以诱惑
人的书名……鲁迅是不朽了,编者锺敬文也不朽了。”
〔18〕 托罗兹基(XAeAZ`KaOT\1879——1940) 通译托洛茨基,早年参?佣砉と嗽硕谑赂锩退斩沓跗谠渭恿斓蓟兀痪哦吣暌蚍炊运瘴Uū涣
玻ú迹┛龅常痪哦拍瓯磺鸪龉笏烙谀鞲纭U饫镆鏊幕埃段难в
敫锩返诎苏隆陡锩挠肷缁嶂饕宓囊帐酢贰?
革命咖啡店〔1〕
革命咖啡店的革命底广告式文字,〔2〕昨天在报章上看到了,仗着第四个“有闲”,
先抄一段在下面:
“……但是读者们,我却发现了这样一家我们所理想的乐园,我一共去了两次,我在那
里遇见了我们今日文艺界上的名人,龚冰庐,鲁迅,郁达夫等。并且认识了孟超,潘汉年,
叶灵凤等,他们有的在那里高谈着他们的主张,有的在那里默默沉思,我在那里领会到不少
教益呢。
……”
遥想洋楼高耸,前临阔街,门口是晶光闪灼的玻璃招牌,楼上是“我们今日文艺界上的
名人”,或则高谈,或则沉思,面前是一大杯热气蒸腾的无产阶级咖啡,远处是许许多多“
龌龊的农工大众”〔3〕,他们喝着,想着,谈着,指导着,获得着,那是,倒也实在是“
理想的乐园”。
何况既喝咖啡,又领“教益”呢?上海滩上,一举两得的买卖本来多。大如弄几本杂志
,便算革命;小如买多少钱书籍,即赠送真丝光袜或请吃冰淇淋——虽然我至今还猜不透那
些惠顾的人们,究竟是意在看书呢,还是要穿丝光袜。至于咖啡店,先前只听说不过可以兼
看舞女,使女,“以饱眼福”罢了。谁料这回竟是“名人”,给人“教益”,还演“高谈”
“沉思”种种好玩的把戏,那简直是现实的乐园了。
但我又有几句声明——
就是:这样的咖啡店里,我没有上去过,那一位作者所“遇见”的,又是别一人。因为
:一,我是不喝咖啡的,我总觉得这是洋大人所喝的东西(但这也许是我的“时代错误”〔
4〕),不喜欢,还是绿茶好。二,我要抄“小说旧闻”之类,无暇享受这样乐园的清福。
三,这样的乐园,我是不敢上去的,革命文学家,要年青貌美,齿白唇红,如潘汉年叶灵凤
〔5〕辈,这才是天生的文豪,乐园的材料;如我者,在《战线》上就宣布过一条“满口黄
牙”〔6〕的罪状,到那里去高谈,岂不亵渎了“无产阶级文学”么?还有四,则即使我要
上去,也怕走不到,至多,只能在店后门远处彷徨彷徨,嗅嗅咖啡渣的气息罢了。你看这里
面不很有些在前线的文豪么,我却是“落伍者”,决不会坐在一屋子里的。
以上都是真话。叶灵凤革命艺术家曾经画过我的像〔7〕,说是躲在酒坛的后面。这事
的然否我不谈。现在所要声明的,只是这乐园中我没有去,也不想去,并非躲在咖啡杯后面
在骗人。
杭州另外有一个鲁迅时,我登了一篇启事,“革命文学家”就挖苦了。〔8〕但现在仍
要自己出手来做一回,一者因为我不是咖啡,不愿意在革命店里做装点;二是我没有创造社
那么阔,有一点事就一个律师,两个律师。
八月十日。
B B
〔1〕 本篇最初刊于一九二八年八月十三日《语丝》第四卷第三十三期郁达夫的《革
命广告》之后,题作《鲁迅附记》,收入本书时改为现题。
〔2〕 指一九二八年八月八日《申报》所载的《“上海珈”》,作者署名慎之。
〔3〕 “龌龊的农工大众” 这是成仿吾的话。他在《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九期(载
一九二八年二月)发表的《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中说:“克服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的根性
,把你的背对向那将被奥伏赫变的阶级,开步走,向那龌龊的农工大众!”
〔4〕 “时代错误” 成仿吾在《洪水》第三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七年一月)发表
的《完成我们的文学革命》中,说当时的文学出版物“在创作上是时代错误的趣味的高调,
在评论上是狂妄的瞎说的乱响”。
〔5〕 潘汉年(1906—1977) 江苏宜兴人,作家。叶灵凤(1904—1
975),江苏南京人,作家、画家。他们都曾参加创造社。
〔6〕 “满口黄牙” 《流沙》第三期(一九二八年四月十五日)
刊有署名心光的《鲁迅在上海》一文,其中攻击鲁迅说:“你看他近来在‘华盖’之下
哼出了一声‘醉眼中的朦胧’来了。但他在这篇文章里消极的没有指摘出成仿吾等的错误,
积极的他自己又不屑替我们青年指出一条出路来,他看见旁人的努力他就妒忌,他只是露出
满口黄牙在那里冷笑。”
〔7〕 叶灵凤的画,载于上海《戈壁》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二八年五月)。参看本卷
第124页注〔12〕。
〔8〕 指收入本书的《在上海的鲁迅启事》。“革命文学家”,指潘汉年。他在《战
线》周刊第一卷第四期(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二日)的《假鲁迅与真鲁迅》中,挖苦鲁迅的
启事说:“那位少老先生,看中鲁迅的名字有如此魔力,所以在曼殊和尚坟旁M女(士)面
前,题下这个‘鲁迅游杭吊老友’的玩意儿,现在上海的鲁迅偏偏来一个启事……
这一来岂不是明明白白叫以后要乞教或见访的女士们,认清本店老牌,只此一家,并无
分出了吗?虽然上海的鲁迅启事,没有那个大舞台对过天晓得所悬那玩意儿强硬,至少也使
得我们那位‘本姓周或不姓周,而要姓周’的另一个鲁迅要显着原形哆嗦而发抖!这才是假
关公碰到真关公,假鲁迅遇着真鲁迅!”
文坛的掌故〔1〕
来 信
编者先生:
由最近一个上海的朋友告诉我,“沪上的文艺界,近来为着革命文学的问题,闹得十分
嚣。”有趣极了!这问题,在去年中秋前后,成都的文艺界,同样也剧烈的争论过。但闹得
并不“嚣”,战区也不见扩大,便结束。大约除了成都,别处是很少知道有这一回事的。
现在让我来简约地说一说。
这争论的起原,已经过了长时期的酝酿。双方的主体——赞成革命文学的,是国民日报
社。——怀疑他们所谓革命文学的,是九五日报社。最先还仅是暗中的鼎峙;接着因了国民
政府在长江一带逐渐发展,成都的革命文学家,便投机似的成立了“革命文艺研究社”,来
竭力鼓吹无产阶级的文学。
而凑巧有个署名张拾遗君的《谈谈革命文学》一篇论文在那时出现。于是挑起了一班革
命文学家的怒,两面的战争,便开始攻击。
至于两方面的战略:革命文学者以为一切都应该革命,要革命才有进步,才顺潮流。不
革命便是封建社会的余孽,帝国主义的爪牙。同样和创造社是以唯物史观为根据的。——可
是又无他们的彻底,而把“文学革命”与“革命文学”并为一谈。——反对者承认“革命文
学”和“平民文学”“贵族文学”同为文学上一种名词,与文学革命无关,而怀疑其像煞有
介事的神圣不可侵犯。且文学不应如此狭义;何况革命的题材,未必多。即有,隔靴搔痒的
写来,也未必好。是近乎有些“为艺术而艺术”的说法。加入这战团的,革命文学方面,多
为“清一色”的会员;而反对系,则半属不相识的朋友。
这一场混战的结果,是由“革命文艺研究社”不欲延长战线,自愿休兵。但何故休兵,
局外人是不能猜测的。
关于那次的文件,因“文献不足”,只好从略。
上海这次想必一定很可观。据我的朋友抄来的目录看,已颇有洋洋乎之概!可惜重庆方
面,还没有看这些刊物的眼福!
这信只算预备将来“文坛的掌故”起见,并无挑拨,拥护任何方面的意思。
废话已说得不少,就此打住,敬祝撰安!
徐匀〔2〕。十七年七月八日,于重庆。
回 信
徐匀先生:
多谢你写寄“文坛的掌故”的美意。
从年月推算起来,四川的“革命文学”,似乎还是去年出版的一本《革命文学论集》〔
3〕(书名大概如此,记不确切了,是丁丁编的)的余波。上海今年的“革命文学”,不妨
说是又一幕。至于“嚣”与不“嚣”,那是要凭耳闻者的听觉的锐钝而定了。
我在“革命文学”战场上,是“落伍者”,所以中心和前面的情状,不得而知。但向他
们屁股那面望过去,则有成仿吾司令的《创造月刊》〔4〕,《文化批判》,《流沙》〔5
〕,蒋光X(恕我还不知道现在已经改了那一字)拜帅的《太阳》〔6〕,王独清领头的《
我们》〔7〕,青年革命艺术家叶灵凤独唱的《戈壁》〔8〕;也是青年革命艺术家潘汉年
编撰的《现代小说》〔9〕和《战线》;再加一个真是“跟在弟弟背后说漂亮话”的潘梓年
的速成的《洪荒》〔10〕。但前几天看见K君对日本人的谈话(见《战旗》七月号)〔1
1〕,才知道潘叶之流的“革命文学”是不算在内的。
含混地只讲“革命文学”,当然不能彻底,所以今年在上海所挂出来的招牌却确是无产
阶级文学,至于是否以唯物史观为根据,则因为我是外行,不得而知。但一讲无产阶级文学
,便不免归结到斗争文学,一讲斗争,便只能说是最高的政治斗争的一翼。这在俄国,是正
当的,因为正是劳农专政;在日本也还不打紧,因为究竟还有一点微微的出版自由,居然也
还说可以组织劳动政党。中国则不然,所以两月前就变了相,不但改名“新文艺”,并且根
据了资产社会的法律,请律师大登其广告,来吓唬别人了。
向“革命的智识阶级”叫打倒旧东西,又拉旧东西来保护自己,要有革命者的名声,却
不肯吃一点革命者往往难免的辛苦,于是不但笑啼俱伪,并且左右不同,连叶灵凤所抄袭来
的“阴阳脸”〔12〕,也还不足以淋漓尽致地为他们自己写照,我以为这是很可惜,也觉
得颇寂寞的。
但这是就大局而言,倘说个人,却也有已经得到好结果的。例如成仿吾,做了一篇“开
步走”和“打发他们去”,又改换姓名(石厚生)做了一点“鲁迅”〔13〕之后,据日
本的无产文艺月刊《战旗》七月号所载,他就又走在修善寺温泉的近旁(可不知洗了澡没有
),并且在那边被尊为“可尊敬的普罗塔利亚特作家”,“从支那的劳动者农民所选出的他
们的艺术家”了。
鲁迅。八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八月二十日《语丝》第四卷第三十四期,原题《通
信·其一》,收入本书时改为现题。
〔2〕 徐匀 未详。
〔3〕 《革命文学论集》 应为《革命文学论》,丁丁编。收入当时讨论革命文学的
论文十七篇,一九二七年上海大新书局出版。丁丁,当时的一个投机文人,后来堕落为汉奸
。
〔4〕 《创造月刊》 创造社主要文学刊物之一,一九二六年三月在上海创刊,一九
二九年一月停刊。
〔5〕 《流沙》 创造社的综合性半月刊,一九二八年三月在上海创刊,出至第六期
停刊。
〔6〕 《太阳》 即《太阳月刊》,太阳社主要文学刊物之一,一九二八年一月在上
海创刊,出至第七期停刊。蒋光X,指蒋光慈(1901—1931),曾名蒋光赤(大革
命失败后改赤为慈),安徽六安人,太阳社主要成员之一,作家。著有诗集《新梦》,小说
《短裤党》、《田野的风》等。
〔7〕 《我们》 即《我们月刊》,一九二八年五月在上海创刊,出至第三期停刊。
创刊号上第一篇系王独清的《祝辞》。王独清(1898—1940),陕西西安人,当时
创造社成员,不久即堕落为托洛茨基分子。
〔8〕 《戈壁》 半月刊,一九二八年五月在上海创刊,出至第四期停刊。
〔9〕 《现代小说》 月刊,一九二八年一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年三月停刊。
〔10〕 《洪荒》 即《洪荒半月刊》,一九二八年五月在上海创刊,出至第三期停
刊。
〔11〕 K君 指郭沫若,参看本卷第306页注〔26〕。他和成仿吾与日本战旗
社作家藤枝丈夫等的谈话,载于《战旗》一九二八年七月号。
《战旗》,当时全日本无产者艺术联盟的机关刊物,一九二八年五月创刊,一九三○年
六月停刊。
〔12〕 “阴阳脸” 《戈壁》第二期(一九二八年五月)刊有叶灵凤的一幅模仿西
欧立体派的讽刺鲁迅的漫画,并附有说明:“鲁迅先生,阴阳脸的老人,挂着他已往的战绩
,躲在酒缸的后面,挥着他‘艺术的武器’,在抵御着纷然而来的外侮。”
〔13〕 “鲁迅” 指《毕竟是“醉眼陶然”罢了》,载《创造月刊》第一卷第十
一期(一九二八年五月)。其中说:“我们抱了绝大的好奇心在等待拜见那勇敢的来将的花
脸,我们想像最先跳出来的如不是在帝国主义国家学什么鸟文学的教授与名人,必定是在这
一类人的影响下少年老成的末将。看呀!阿呀,这却有点奇怪!这位胡子先生倒是我们中国
的Don Quixte(吉诃德)——鲁迅!”,西班牙语Don的音译,通译堂
,即先生。
文学的阶级性〔1〕
来 信
鲁迅先生:
侍桁先生译林癸未夫著的《文学上之个人性与阶级性》,〔2〕本来这是一篇绝好的文
章,但可惜篇末涉及唯物史观的问题,理论未免是勉强一点,也许是著者的误解唯物史观。
他说:
“以这种理由若推论下去,有产者的个人性与无产者的个人性,‘全个’是不相同的了
。就是说不承认有产者与无产者之间有共同的人性。再换一句话说,有产者与无产者只是有
阶级性,而全然缺少个人性的。”
这是什么话!唯物史观的理论,岂是这样简单的。它的理论并不否认个人性,因此,也
不否认思想,道德,感情,艺术。但以性格,思想,道德,感情,艺术,都是受支配于经济
的。林氏的文章是着意于个人性,我们就以个人性而论。譬如农村经济宗法社会里拿妻子为
男子的财产,但是文化进步到今日的社会,就承认妻子有相当的人格。这个观念,当然是有
产者和无产者所共同的。虽然是共同,却并非天赋的,仍然逃不了经济的支配。有产者和无
产者物质生活上受经济的影响而有差等,个人性同样地受经济的影响而却是共同的。并不是
有产者和无产者人性的共同而就是不受经济制度的影响了。
林氏以此而可以驳唯物史观,那末,何以不拿“人是同样的是圆顶方趾,要吃饭,要睡
觉,是有产者和无产者所共同的”而来驳唯物史观,爽快得多了。
最后,我须声明:我是个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职工。因为是职工,所以学识的谫陋是谁都
可以肯定的。这文中自然有不少不能达意和不妥之处。但我希望有更了解马克思学说的人来
为唯物史观打一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