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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01 鲁迅(现代)
,也总得先有那块扁额挂起来才行。空空洞洞的争,实在只有两面自己心里明白。
  四月十日。
   B   B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三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七期“随感录”
栏。
  〔2〕 这个笑话,在清代崔述的《考信录提要》中有记载。
路〔1〕
  又记起了Gogol〔2〕做的《巡按使》的故事:
  中国也译出过的。一个乡间忽然纷传皇帝使者要来私访了,官员们都很恐怖,在客栈里
寻到一个疑似的人,便硬拉来奉承了一通。等到奉承十足之后,那人跑了,而听说使者真到
了,全台演了一个哑口无言剧收场。
  上海的文界今年是恭迎无产阶级文学使者,沸沸扬扬,说是要来了。问问黄包车夫,车
夫说并未派遣。这车夫的本阶级意识形态不行,早被别阶级弄歪曲了罢。另外有人把握着,
但不一定是工人。于是只好在大屋子里寻,在客店里寻,在洋人家里寻,在书铺子里寻,在
咖啡馆里寻……。
  文艺家的眼光要超时代,所以到否虽不可知,也须先行拥哼清道,或者伛偻奉迎。于是
做人便难起来,口头不说“无产”便是“非革命”,还好;“非革命”即是“反革命”,可
就险了。这真要没有出路。
  现在的人间也还是“大王好见,小鬼难当”的处所。出路是有的。何以无呢?只因多鬼
祟,他们将一切路都要糟蹋了。这些都不要,才是出路。自己坦坦白白,声明了因为没法子
,只好暂在炮屁股上挂一挂招牌,倒也是出路的萌芽。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
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野草》序)
  还只说说,而革命文学家似乎不敢看见了,如果因此觉得没有了出路,那可实在是很可
怜,令我也有些不忍再动笔了。
  四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三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七期。
  〔2〕 Gogol 果戈理(HABACK]KFW,1809—1852),俄国作家。著
有长篇小说《死魂灵》、喜剧《钦差大臣》(即《巡按使》)等。
头〔1〕
  三月二十五日的《申报》〔2〕上有一篇梁实秋〔3〕教授的《关于卢骚》,以为引辛
克来儿的话来攻击白璧德〔4〕,是“借刀杀人”,“不一定是好方法”。至于他之攻击卢
骚〔5〕,理由之二,则在“卢骚个人不道德的行为,已然成为一般浪漫文人行为之标类的
代表,对于卢骚的道德的攻击,可以说即是给一般浪漫的人的行为的攻击。……”
  那么,这虽然并非“借刀杀人”,却成了“借头示众”了。
  假使他没有成为“一般浪漫文人行为之标类的代表”,就不至于路远迢迢,将他的头挂
给中国人看。一般浪漫文人,总算害了遥拜的祖师,给了他一个死后也不安静。他现在所受
的罚,是因为影响罪,不是本罪了,可叹也夫!
  以上的话不大“谨饬”,因为梁教授不过要笔伐,井未说须挂卢骚的头,说到挂头,是
我看了今天《申报》上载湖南共产党郭亮“伏诛”后,将他的头挂来挂去,“遍历长岳”,
〔6〕偶然拉扯上去的。可惜湖南当局,竟没有写了列宁(或者溯而上之,到马克斯;或者
更溯而上之,到黑格尔等等)的道德上的罪状,一同张贴,以正其影响之罪也。湖南似乎太
缺少批评家。
  记得《三国志演义》〔7〕记袁术(?)死后,后人有诗叹道:
  “长揖横刀出,将军盖代雄,头颅行万里,失计杀田丰。”〔8〕当三个有闭之暇,也
活剥一首来吊卢骚:
  “脱帽怀铅〔9〕出,先生盖代穷。头颅行万里,失计造儿童。〔10〕”
  四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三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七期。
  〔2〕 《申报》 我国历史最久的资产阶级报纸,一八七二年四月三十日创刊于上海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六日停刊。
  〔3〕 梁实秋 浙江杭县(今余杭)人,新月社主要成员,国家社会党党员。他经常
宣传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理论。
  〔4〕 白璧德(IABabbitt,1865—1933) 美国近代新人文主义?硕牧斓颊咧弧K睦砺鄣暮诵氖亲什准度诵月郏拇邓饺诵缘木猓岢鋈丝酥
萍八降赖伦荚颉K炊岳寺饕澹髡鸥椿钆分薰诺湮囊铡V饕饔小缎吕驴住贰ⅰ
堵笥肜寺饕濉贰ⅰ睹裰骱土斓肌返取?
  〔5〕 卢骚(JAJARousseau,1712—1778) 通译卢梭,法国启
蒙思想家。著有《民约论》、《爱弥儿》、《忏悔录》等。
  〔6〕 郭亮(1901—1928) 湖南长沙人,湖南工人运动领导人之一。历任
湖南省总工会委员长,中共湖南省委书记、湘鄂赣边区特委书记等职。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
七日在岳阳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二十九日在长沙壮烈牺牲。《申报》四月十日刊载的《郭
亮在湘伏诛续闻》中说:“郭亮首级之转运、郭首用木笼装置、悬在司门口者数日矣、兹铲
共法院、因郭系铜官人、在该地作恶更多、特于昨日将郭首运往铜官、示众三日、期满再解
往岳州示众、是郭之首级、将遍历长岳矣。”
  〔7〕 《三国志演义》 即《三国演义》,长篇历史小说,元末明初罗贯中作,通行
本为一百二十回。这里袁术应为袁绍。该书第三十、三十一回写有袁绍杀田丰的事:田丰为
袁绍谋士,曾劝阻袁暂不攻打曹操,袁认为他沮丧军心,把他杀了,结果被曹操打败;他的
儿子袁熙、袁尚投奔辽东军阀公孙康。相见时袁尚要求榻上铺席,公孙康叱道:“汝二人之
头将行万里!何席之有?”便命左右砍下他们的头,使人送给在易州的曹操。
  〔8〕 这诗是清代王士肚作的《咏史小乐府三十首·杀田丰》(见《带经堂全集·乙
巳稿》)。第二句中的盖,原作一。“长揖横刀出”,语出《后汉书·袁绍传》:东汉献帝
时,董卓欲谋废立,袁绍反对,董卓“复言‘刘氏种不足复遗’。绍勃然曰:‘天下健者,
岂唯董公!’横刀长揖径出,悬节于上东门,而奔冀州。”
  〔9〕 铅 我国古代书写工具之一。晋代葛洪撰的《西京杂记》载有汉代扬雄“怀铅
提椠”,到处搜求方言的故事。
  〔10〕 卢梭于一七六二年出版教育小说《爱弥儿》,提倡儿童身心的自由发展,批
判封建贵族和教会的教育制度。当时法国的反动当局曾为此下令焚毁该书并逮捕作者,卢梭
被迫逃往瑞士、英国等地,直到一七七○年才重返巴黎。
通  信〔1〕
来  信
  鲁迅先生:
  精神和肉体,已被困到这般地步——怕无以复加,也不能形容——的我,不得不撑了病
体向“你老”作最后的呼声了!——不,或者说求救,甚而是警告!
  好在你自己也极明白:你是在给别人安排酒筵,“泡制醉虾”〔2〕的一个人。我,就
是其间被制的一个!
  我,本来是个小资产阶级里的骄子,温乡里的香花。有吃有着,尽可安闲地过活。只要
梦想着的“方帽子”到手了也就满足,委实一无他求。
  《呐喊》出版了,《语丝》发行了(可怜《新青年》时代,我尚看不懂呢),《说胡须
》,《论照相之类》一篇篇连续地戟刺着我的神经。当时,自己虽是青年中之尤青者,然而
因此就感到同伴们的浅薄和盲目。“革命!革命!”的叫卖,在马路上呐喊得洋溢,随了所
谓革命的势力,也奔腾澎湃了。我,确竟被其吸引。当然也因我嫌弃青年的浅薄,且想在自
己生命上找一条出路。那知竟又被我认识了人类的欺诈,虚伪,阴险……的本性!果然,不
久,军阀和政客们弃了身上的蒙皮,而显出本来的狰狞面目!我呢,也随了所谓“清党”之
声而把我一颗沸腾着的热烈的心清去。当时想:“素以敦厚诚朴”
  的第四阶级,和那些“遁世之士”的“居士”们,或许尚足为友吧?——唉,真的,“
令弟”岂明先生说得是:“中国虽然有阶级,可是思想是相同的,都是升官发财”〔3〕,
而且我几疑置身在纪元前的社会里了,那种愚蠢比鹿豕还要愚蠢的言动(或者国粹家正以为
这是国粹呢!),真不禁令我茫然——茫然于叫我究竟怎么办呢?
  利,莫利于失望之矢。我失望,失望之矢贯穿了我的心,于是乎吐血。转辗床上不能动
已几个月!
  不错,没有希望之人应该死,然而我没有勇气,而且自己还年青,仅仅廿一岁。还有爱
人。不死,则精神和肉体,都在痛苦中挨生活,差不多每秒钟。爱人亦被生活所压迫着。我
自己,薄薄的遗产已被“革命”革去了。所以非但不能相慰,相对亦徒唏嘘!
  不识不知幸福了,我因之痛苦。然而施这毒药者是先生,我实完全被先生所“泡制”。
先生,我既已被引至此,索性请你指示我所应走的最终的道路。不然,则请你麻痹了我的神
经,因为不识不知是幸福的,好在你是习医,想必不难“还我头来”!我将效梁遇春〔4〕
先生(?)之言而大呼。
  末了,更劝告你的:“你老”现在可以歇歇了,再不必为军阀们赶制适口的鲜味,保全
几个像我这样的青年。倘为生活问题所驱策,则可以多做些“拥护”和“打倒”的文章,以
你先生之文名,正不愁富贵之不及,“委员”“主任”,如操左券也。
  快呀,请指示我!莫要“为德不卒”!
  或《北新》,或《语丝》上答复均可。能免,莫把此信刊出,免笑。
  原谅我写得草率,因病中,乏极!
  一个被你毒害的青年Y。枕上书。
  三月十三日。
回  信
  我当答复之前,先要向你告罪,因为我不能如你的所嘱,不将来信发表。来信的意思,
是要我公开答复的,那么,倘将原信藏下,则我的一切所说,便变成“无题诗N百韵”,令
人莫名其妙了。况且我的意见,以为这也不足耻笑。自然,中国很有为革命而死掉的人,也
很有虽然吃苦,仍在革命的人,但也有虽然革命,而在享福的人……。革命而尚不死,当然
不能算革命到底,殊无以对死者,但一切活着的人,该能原谅的罢,彼此都不过是靠侥幸,
或靠狡滑,巧妙。他们只要用镜子略略一照,大概就可以收起那一副英雄嘴脸来的。
  我在先前,本来也还无须卖文糊口的,拿笔的开始,是在应朋友的要求。不过大约心里
原也藏着一点不平,因此动起笔来,每不免露些愤言激语,近于鼓动青年的样子。段祺瑞〔
5〕执政之际,虽颇有人造了谣言,但我敢说,我们所做的那些东西,决不沾别国的半个卢
布,阔人的一文津贴,或者书铺的一点稿费。我也不想充“文学家”,所以也从不连络一班
同伙的批评家叫好。几本小说销到上万,是我想也没有想到的。
  至于希望中国有改革,有变动之心,那的确是有一点的。
  虽然有人指定我为没有出路——哈哈,出路,中状元么——的作者,“毒笔”的文人,
但我自信并未抹杀一切。我总以为下等人胜于上等人,青年胜于老头子,所以从前并未将我
的笔尖的血,洒到他们身上去。我也知道一有利害关系的时候,他们往往也就和上等人老头
子差不多了,然而这是在这样的社会组织之下,势所必至的事。对于他们,攻击的人又正多
,我何必再来助人下石呢,所以我所揭发的黑暗是只有一方面的,本意实在并不在欺蒙阅读
的青年。
  以上是我尚在北京,就是成仿吾所谓“蒙在鼓里”做小资产阶级时候的事。但还是因为
行文不慎,饭碗敲破了,并且非走不可了,所以不待“无烟火药”来轰,便辗转跑到了“革
命策源地”。住了两月,我就骇然,原来往日所闻,全是谣言,这地方,却正是军人和商人
所主宰的国土。于是接着是清党,详细的事实,报章上是不大见的,只有些风闻。我正有些
神经过敏,于是觉得正像是“聚而歼旃”〔6〕,很不免哀痛。虽然明知道这是“浅薄的人
道主义”〔7〕,不时髦已经有两三年了,但因为小资产阶级根性未除,于心总是戚戚。那
时我就想到我恐怕也是安排筵宴的一个人,就在答有恒先生的信中,表白了几句。
  先前的我的言论,的确失败了,这还是因为我料事之不明。那原因,大约就在多年“坐
在玻璃窗下,醉眼朦胧看人生”的缘故。然而那么风云变幻的事,恐怕也界上是不多有的,
我没有料到,未曾描写,可见我还不很有“毒笔”。但是,那时的情形,却连在十字街头,
在民间,在官间,前看五十年的超时代的革命文学家也似乎没有看到,所以毫不先行“理论
斗争”。否则,该可以救出许多人的罢。我在这里引出革命文学家来,并非要在事后讥笑他
们的愚昧,不过是说,我的看不到后来的变幻,乃是我还欠刻毒,因此便发生错误,并非我
和什么人协商,或自己要做什么,立意来欺人。
  但立意怎样,于事实是无干的。我疑心吃苦的人们中,或不免有看了我的文章,受了刺
戟,于是挺身出而革命的青年,所以实在很苦痛。但这也因为我天生的不是革命家的缘故,
倘是革命巨子,看这一点牺牲,是不算一回事的。第一是自己活着,能永远做指导,因为没
有指导,革命便不成功了。你看革命文学家,就都在上海租界左近,一有风吹草动,就有洋
鬼子造成的铁丝网,将反革命文学的华界隔离,于是从那里面掷出无烟火药——约十万两—
—来,轰然一声,一切有闲阶级便都“奥伏赫变”了。
  那些革命文学家,大抵是今年发生的,有一大串。虽然还在互相标榜,或互相排斥,我
也分不清是“革命已经成功”的文学家呢,还是“革命尚未成功”的文学家。不过似乎说是
因为有了我的一本《呐喊》或《野草》,或我们印了《语丝》,所以革命还未成功,或青年
懒于革命了。这口吻却大家大略一致的。这是今年革命文学界的舆论。对于这些舆论,我虽
然又好气又好笑,但也颇有些高兴。因为虽然得了延误革命的罪状,而一面却免去诱杀青年
的内疚了。那么,一切死者,伤者,吃苦者,都和我无关。先前真是擅负责任。我先前是立
意要不讲演,不教书,不发议论,使我的名字从社会上死去,算是我的赎罪的,今年倒心里
轻松了,又有些想活动。不料得了你的信,却又使我的心沉重起来。
  但我已经没有去年那么沉重。近大半年来,征之舆论,按之经验,知道革命与否,还在
其人,不在文章的。你说我毒害了你了,但这里的批评家,却明明说我的文字是“非革命”
的。假使文学足以移人,则他们看了我的文章,应该不想做革命文学了,现在他们已经看了
我的文章,断定是“非革命”,而仍不灰心,要做革命文学者,可见文字于人,实在没有什
么影响,——只可惜是同时打破了革命文学的牌坊。
  不过先生和我素昧平生,想来决不至于诬栽我,所以我再从别一面来想一想。第一,我
以为你胆子太大了,别的革命文学家,因为我描写黑暗,便吓得屁滚尿流,以为没有出路了
,所以他们一定要讲最后的胜利,付多少钱终得多少利,像人寿保险公司一般。而你并不计
较这些,偏要向黑暗进攻,这是吃苦的原因之一。既然太大胆,那么,第二,就是太认真。
  革命是也有种种的。你的遗产被革去了,但也有将遗产革来的,但也有连性命都革去的
,也有只革到薪水,革到稿费,而倒捐了革命家的头衔的。这些英雄,自然是认真的,但若
较原先更有损了,则我以为其病根就在“太”。第三,是你还以为前途太光明,所以一碰钉
子,便大失望,如果先前不期必胜,则即使失败,苦痛恐怕会小得多罢。
  那么,我没有罪戾么?有的,现在正有许多正人君子和革命文学家,用明枪暗箭,在办
我革命及不革命之罪,将来我所受的伤的总计,我就划一部分赔偿你的尊“头”。
  这里添一点考据:“还我头来”这话,据《三国志演义》,是关云长夫子说的,似乎并
非梁遇春先生。
  以上其实都是空话。一到先生个人问题的阵营,倒是十分难于动手了,这决不是什么“
前进呀,杀呀,青年呵”那样英气勃勃的文字所能解决的。真话呢,我也不想公开,因为现
在还是言行不大一致的好。但来信没有住址,无法答复,只得在这里说几句。第一,要谋生
,谋生之道,则不择手段。
  且住,现在很有些没分晓汉,以为“问目的不问手段”是共产党的口诀,这是大错的。
人们这样的很多,不过他们不肯说出口。苏俄的学艺教育人民委员卢那卡尔斯基〔8〕所作
的《被解放的吉诃德先生》里,将这手段使一个公爵使用,可见也是贵族的东西,堂皇冠冕
。第二,要爱护爱人。这据舆论,是大背革命之道的。但不要紧,你只要做几篇革命文字,
主张革命青年不该讲恋爱就好了。只是假如有一个有权者或什么敌前来问罪的时候,这也许
仍要算一条罪状,你会后悔轻信了我的话。因此,我得先行声明:等到前来问罪的时候,倘
没有这一节,他们就会找别一条的。盖天下的事,往往决计问罪在先,而搜集罪状(普通是
十条)在后也。
  先生,我将这样的话写出,可以略蔽我的过错了罢。因为只这一点,我便可以又受许多
伤。先是革命文学家就要哭骂道:“虚无主义者呀,你这坏东西呀!”呜呼,一不谨慎,又
在新英雄的鼻子上抹了一点粉了。趁便先辩几句罢:无须大惊小怪,这不过不择手段的手段
,还不是主义哩。即使是主义,我敢写出,肯写出,还不算坏东西。等到我坏起来,就一定
将这些宝贝放在肚子里,手头集许多钱,住在安全地带,而主张别人必须做牺牲。
  先生,我也劝你暂时玩玩罢,随便弄一点糊口之计,不过我并不希望你永久“没落”,
有能改革之处,还是随时可以顺手改革的,无论大小。我也一定遵命,不但“歇歇”,而且
玩玩。但这也并非因为你的警告,实在是原有此意的了。我要更加讲趣味,寻闲暇,即使偶
然涉及什么,那是文字上的疏忽,若论“动机”或“良心”,却也许并不这样的。
  纸完了,回信也即此为止。并且顺颂
痊安,又祝
  令爱人不挨饿。
  鲁迅。四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三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七期。
  〔2〕“泡制醉虾” 这是鲁迅在《答有恒先生》(收入《而已集》)
  一文中说过的话。
  〔3〕 这里所引岂明(周作人)的话,见他在《语丝》第四卷第九期(一九二八年二
月二十七日)发表的《爆竹》:“事实上中国有‘有产’与‘无产’这两类,而其思想感情
实无差别,有产者在升官发财中而希望更升更发者也,无产者希望将来升官发财者也,故生
活上有两阶级,思想上只有一阶级;即为升官发财之思想。”
  〔4〕 “还我头来” 这是《三国志演义》中关云长说的话。关云长在荆州战败,夜
走麦城被杀,吴兵割下他的首级后仍“阴魂不散”,到玉泉山向普静和尚诉冤,大呼“还我
头来”(见该书第七十七回)。梁遇春(1901—1932),福建福州人,当时的青年
作家。他在一篇题为《“还我头来”及其他》(载一九二七年八月《语丝》第一四六期)的
文章中曾引用过这个典故。
  〔5〕 段祺瑞(1864—1936)安徽合肥人,北洋皖系军阀首领。袁世凯死后
,在日本帝国主义支持下,几次把持北洋政府。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被推为北洋政府“
临时执政”。
  〔6〕 “聚而歼旃” 语见《左传》襄公二十八年。旃,助词,意为“之焉”。
  〔7〕 “浅薄的人道主义” 郑伯奇于一九二三年底和一九二四年初在《创造周报》
第三十三至三十五期上连载《国民文学论》,其中批评五四新文学运动和“平民文学”的提
倡者说:“国民意识未经唤醒,国民感情未经燃着的新文学家,对于一般国民的生活依然不
起研究的兴味。结果只生出了几篇浅薄的人道主义的作品,新文学运动的第一期就闭幕了。

  〔8〕 卢那卡尔斯基(AABAX^JI_I`SOJ\,1875—1933)苏联文艺评论家?T嗡樟谝蝗谓逃嗣裎辈康娜嗣裎保ú砍ぃV小兑帐跤敫锩贰ⅰ妒抵っ姥У
幕 泛途绫尽侗唤夥诺募孪壬返取?
  鲁迅曾翻译过他的《艺术论》,一九二九年六月上海大江书铺出版。
太平歌诀〔1〕
  四月六日的《申报》上有这样的一段记事:
  “南京市近日忽发现一种无稽谣传,谓总理墓行将工竣,石匠有摄收幼童灵魂,以合龙
口之举。市民以讹传讹,自相惊扰,因而家家幼童,左肩各悬红布一方,上书歌诀四句,借
避危险。其歌诀约有三种:(一)人来叫我魂,自叫自当承。叫人叫不着,自己顶石坟。(
二)石叫石和尚,自叫自承当。急早回家转,免去顶坟坛。(三)你造中山墓,与我何相干
?一叫魂不去,再叫自承当。”(后略)
  这三首中的无论那一首,虽只寥寥二十字,但将市民的见解:对于革命政府的关系,对
于革命者的感情,都已经写得淋漓尽致。虽有善于暴露社会黑暗面的文学家,恐怕也难有做
到这么简明深切的了。“叫人叫不着,自己顶石坟”。则竟包括了许多革命者的传记和一部
中国革命的历史。
  看看有些人们的文字,似乎硬要说现在是“黎明之前”。
  然而市民是这样的市民,黎明也好,黄昏也好,革命者们总不能不背着这一伙市民进行
。鸡肋〔2〕,弃之不甘,食之无味,就要这样地牵缠下去。五十一百年后能否就有出路,
是毫无把握的。
  近来的革命文学家往往特别畏惧黑暗,掩藏黑暗,但市民却毫不客气,自己表现了。那
小巧的机灵和这厚重的麻木相撞,便使革命文学家不敢正视社会现象,变成婆婆妈妈,欢迎
喜鹊,憎厌枭鸣,只检一点吉祥之兆来陶醉自己,于是就算超出了时代。
  恭喜的英雄,你前去罢,被遗弃了的现实的现代,在后面恭送你的行旌。
  但其实还是同在。你不过闭了眼睛。不过眼睛一闭,“顶石坟”却可以不至于了,这就
是你的“最后的胜利”。
  四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三十日《语丝》第四卷第十八期。
  〔2〕 鸡肋 语见《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九州春秋》:建安二十四
年(219)三月,曹操自长安出斜谷,兵临汉中,和刘备军队相持不下,打算退兵,“出
令曰‘鸡肋’,官属不知所谓。主簿杨修便自严装,人惊问修:‘何以知之’?修曰:‘夫
鸡肋,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以比汉中,知王(曹操)欲还也。’”
铲共大观〔1〕
  仍是四月六日的《申报》上,又有一段《长沙通信》〔2〕,叙湘省破获共产党省委会
,“处死刑者三十余人,黄花节斩决八名”。其中有几处文笔做得极好,抄一点在下面:
  “……是日执行之后,因马(淑纯,十六岁;志纯,十四岁)傅(凤君,二十四岁)三
犯,系属女性,全城男女往观者,终日人山人海,拥挤不通。加以共魁郭亮之首级,又悬之
司门口示众,往观者更众。司门口八角亭一带,交通为之断绝。计南门一带民众,则看郭亮
首级后,又赴教育会看女尸。北门一带民众,则在教育会看女尸后,又往司门口看郭首级。
全城扰攘,铲共空气,为之骤张;直至晚间,观者始不似日间之拥挤。”
  抄完之后,觉得颇不妥。因为我就想发一点议论,然而立刻又想到恐怕一面有人疑心我
在冷嘲(有人说,我是只喜欢冷嘲的),一面又有人责罚我传播黑暗,因此咒我灭亡,自己
带着一切黑暗到地底里去。但我熬不住,——别的议论就少发一点罢,单从“为艺术的艺术
”〔3〕说起来,你看这不过一百五六十字的文章,就多么有力。我一读,便仿佛看见司门
口挂着一颗头,教育会前列着三具不连头的女尸。而且至少是赤膊的,——但这也许我猜得
不对,是我自己太黑暗之故。
  而许多“民众”,一批是由北往南,一批是由南往北,挤着,嚷着……。再添一点蛇足
,是脸上都表现着或者正在神往,或者已经满足的神情。在我所见的“革命文学”或“写实
文学”中,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强有力的文学。批评家罗喀绥夫斯奇说的罢:“安特列夫竭力
要我们恐怖,我们却并不怕;契诃夫不这样,我们倒恐怖了。”〔4〕这百余字实在抵得上
小说一大堆,何况又是事实。
  且住。再说下去,恐怕有些英雄们又要责我散布黑暗,阻碍革命了。一理是也有一理的
,现在易犯嫌疑,忠实同志被误解为共党,或关或释的,报上向来常见。万一不幸,沉冤莫
白,那真是……。倘使常常提起这些来,也许未免会短壮士之气。但是,革命被头挂退的事
是很少有的,革命的完结,大概只由于投机者的潜入。也就是内里蛀空。这并非指赤化,任
何主义的革命都如此。但不是正因为黑暗,正因为没有出路,所以要革命的么?倘必须前面
贴着“光明”和“出路”的包票,这才雄赳赳地去革命,那就不但不是革命者,简直连投机
家都不如了。虽是投机,成败之数也不能预卜的。
  我临末还要揭出一点黑暗,是我们中国现在(现在!不是超时代的)的民众,其实还不
很管什么党,只要看“头”和“女尸”。只要有,无论谁的都有人看,拳匪之乱,清末党狱
〔5〕,民二〔6〕,去年和今年,在这短短的二十年中,我已经目睹或耳闻了好几次了。
  四月十日。
   B   B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三十日《语丝》第四卷第十八期。
  〔2〕 《申报》的这则通讯题为《湘省共产党省委会破获》,下面的两句引语是它的
副题。
  〔3〕 “为艺术的艺术” 最早由十九世纪法国作家戈蒂叶提出的一种资产阶级文艺
观点(见小说《莫班小姐》序)。它认为艺术应该超越一切功利而存在,创作的目的在于艺
术本身,与社会政治无关。创造社早期也曾提过这类主张。
  〔4〕 罗喀绥夫斯奇(DAXAPK]I_GLSOJ\,1874—1930)现译罗加切夫斯基?樟难芳摇K谝痪哦迥瓿霭娴摹兜贝砺匏刮难Аて踮蛴胄碌牡缆贰分兴担骸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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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清末党狱 指清政府对革命党人的迫害,如囚禁章太炎、邹容,杀害秋瑾、徐
锡麟等。
  〔6〕 民二 民国二年(1913),孙中山领导广东、江西、安徽等省讨伐袁世凯
,在此前后,袁世凯杀害了许多革命者。
  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1〕英勇的刊物是层出不穷,“文艺的分野”〔2〕上的确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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