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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_13 於梨华(美)
才夜里九点,街上已没有一个行人,满街都是微带咸味的海风。
他们从饭馆出来,沿着没有行人的街走回住处。
天磊把肩上的小蓉蓉放在床上,三个人就坐在岩石旁,浴在碧清的月光里的廊上。
一杯热茶,一支烟,天磊觉得二、三十年来
第一次有这种松散而充满了诗意的夜晚。
少顷,天美就先去睡了,轻轻移上纸门,把月光,静夜、爱情就关在纸门外。
山腰很冷,岩石很冷,潭水很冷,月光也冷,天磊把意珊拥在怀里,似乎回到大学时坐在操场的黑暗里的夜,又似回到柏城的地下室,佳利来道别的那晚,而人却在豪爽的花莲。
他吻她时有点恍惚,有点迷糊,在心里暗讥自己,而手臂却把意珊夹得很紧很紧。
第二天一早,糖厂派了一辆小吉普送他们去看太鲁阁与天祥,天磊才震惊,才叹服,才领会到人工与自然合起来的、难以比喻的、雄壮而不失诗意,惊险而带着人工所制造的安全的美。
他想到加州的梦屈里尔,但它没有燕子口的雄伟,他想到尤塞末推的奔腾气势,但它又没有九曲洞的奇妙。
站在太鲁阁峡出口,他俯视脚底下的由山洞奔流下去的小水注,水注下浑圆的卵石,再仰望多少滴汗、多少条黝黑结实的手臂下击银出来的隧道。
坐在太鲁阁的凉亭里,他一口口吸进在纽约五十八层的公寓里绝对不可能有的新鲜得叫人想拥抱的空气。
山间的风吹去了他脸上早来的皱纹,锥丽桥上的阳光一下子就洗尽了他眼里的漠然。
在隧道里,他象一个放肆的孩童似的叫着,再侧着头,喜悦而天真地听着回音,又叫天美和意珊站在长春祠入口的一个圆拱门里,摆各种各样的姿势让他照相。
又把小蓉蓉险险的放在九曲洞口的栏杆上,自己站在她边上,背对着天、深崖、及山涧的风,叫意珊替他拍。
以后他把小蓉蓉骑在颈子上,慢慢的从一个隧道转入另一个,嘴里吹着轻快的,叫人不得不跟着而微笑的“请来同享我的快乐,爱人”。
“走慢一点嘛,”意珊在后面叫。
他躲在黑越越的隧道里,嘬着嘴,装山鸟的叫声。
“天磊,你在哪里? ”然后他两手紧紧托住小蓉蓉,一口气跑出隧道,跑在闪亮的阳光里,跑在阳光里闪着他放肆的笑声的自然天地,“呵! 我不是在这里吗? ”“讨厌,看你那么大劲! ”到天祥,天祥缺少太鲁阁那份气势,连山峰都没有那么横蛮了。
他们到公共汽车站后面的一个小茶馆,坐下歇脚。
天磊一身都是汗,一身都是阳光的味道。
“这地方太好了,好象有人把我身体及内脏里里外外都洗涤过一样,几乎轻得可以飞起来。
唔,好茶,一定是用溪水烧的”“累死了,”意珊说,“这地方我下次绝对不来了。”天磊自顾自的喝茶,自颐自的没有理由的笑。
“我倒想来这里住一阵,最好是秋天宋,晚上冷得要盖棉被,你知道,”他对天美说:“我在美国十年,还是睡不惯他们用被单把毯子隔开的睡法,好想念家里的棉被。”然后又望着外面辽亮的天地山峦:“晚上钻在棉被里,或是生了一个炭盆,在盆上烤玉蜀黍或板栗吃,再喝点茶,看看书,听山涧的流水,早上一清早就起来,把粥炖着,到外面去敞步一个小时,再回来喝稀饭,然后就看看书,写写东西,如果下雨了,撑着雨伞在雨里走走。”他慢慢啜着茶,慢慢的说:“我一天到晚想望的就是这种生活。”天美笑道:“你在这里住不到一个月,包你逃回城市里去。”“一个月都不到,半个月。”意珊说。
他朝她们望望,“你们不相信,如呆绐我一个机会,我会在这样一个好的地方住上半年的。”佳利就完全能懂得他的心理。
因为佳利在美国的时间比他还久,懂得那种象油条一般的,外面黄澄澄,饱满挺直而里面实在是空的那种美国生活。
“我们还是走了吧,怕人家下午要用车子。”天美说。
晚上他们还是宿在原来的地方,睡到半夜,天磊忽然醒了,就悄悄起来,穿了衣服,到没有一点声音的街上走了一圈。
在这个地方才宿了两宵,不知那宋的一份难以离去的感情。
在美国任何一个地方旅行,不管景致怎么样好,他只是一时赞赏而已,走时没有任何的留恋。
离开柏城前,他夜夜骑车在城里兜,但恋的还是人,而不是地,而人是属于自己国家的人。
但是对花莲,他还未走,已是满绪离愁了,虽然急切的衷心希望能来居住;但他心里明白来住是不可能的,甚至不会再来。
当时出国,怎么会想到一去即是十年呢,说起来“十年”只有简短的两个字,但实际上是流去了他五分之一的生命——最好的。
这次如果又去了,谁知不是十年,或廿年,甚至老死他乡呢? 天下还有比呆在不愿呆却不得不呆下去的地方更苦的事吗?第二天他们坐苏花公路的车子到苏澳。
从花莲到苏澳的四个多小时里,他几乎是屏着呼吸,而用眼睛吸进
每一个惊险的弯路及工程的艰巨浩大。
刚出国不久的一个夏天,他曾在夜里开卡车从三藩市到卡美尔,运送食物或冰块,每次上山,他都止不住自己赞叹那一个山路的神出鬼没,以及山崖下,海浪咆哮所带来的心怯。
现在与苏花公路上的绝险相比,就好象是喝了一杯白水之后,端了一杯黑而浓的咖啡。
公路的一面是峻峭的绝壁,高冲得根本看不见顶,另一面是奔腾的海浪,一直冲拍着公路下面的边崖,而太平洋浩阔得一直连伸到目力不及的远处,车子每一转弯,天磊都有一种车子直接奔入海峡的错感而禁不住的就捏紧了拳头,但伟大的司机那么毫不费力的将车盘一拐,车子还是象一个在山峰里、带着满肚子自信及勇气的士兵,行走在仅有三五公尺宽的、如蛇一般的扭曲着的公路上。
意珊坐在那张不靠窗的椅子,对脚底下的万顷碧波瞄了一眼,忙将头缩回去,把头藏在天磊的手臂后面,嘴里轻轻的,带点呻吟意思的叫着。
“我的天,我不能看,我不能看! ”天磊转过头去看天美,天美苍白着脸,把小蓉蓉紧紧抱在怀里,眼睛盯着司机的后颈及背。
她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害怕的声音,可是天磊听得见她与意珊一样的低呼着。
“怕吗,天美? ”她的头极细微的动了一下,好象稍微动重了一点,就会使车子失去平衡而从山崖上滚落下去似的。
,“我不怕,舅舅,我一点也不怕。”唯有不知事的孩童,及已经知道死是不可避免的老翁,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乖。
好看吗? ”“晤,舅舅,这是海吗? 还是河? ”“这是海。
舅舅就是从那边的地方过来的。”“哦,你怕不怕? ”他笑笑,“怕。”“怕什么? 怕掉在水里吗? ”“唔,还怕别的事。”“这个司机真伟大,”天美插嘴说, “你看他开得多熟练,多有把握。
你大概不敢在这条路上开,是不? ”天磊说:“多半。
不是我的技术有问题,而是我没有这个胆子。”车子开到清水断崖附近,每—个山弯,每一个悬挂在头顶的山
峰,每一块凸出的岩石,以及仅有几块立在公路边上、立在生与死之间的石块,都到了惊险的顶点,连天磊都把头转回来,不敢再看近得就在眼帘下的汪洋了。
车子到了苏澳,意珊才把头从天磊的手臂后面伸出来,长长的呼了一口气说:“我的天,吓得我都不敢透气,好危险的一条公路啊! ”“你一直闭着眼,错过世界上最值得看,值得记忆的景色了。”“算了吧! ”她拍拍胸说,“我都后悔来了呢,都把人快吓出心脏病了,你怕不怕,天美姐? ”“有点,后来也就习惯了,真是很美。
可惜你一点都没有看见。”他们在苏澳吃了中饭,就搭火车到台北,从原始的粗陋而到被人工的装潢,人们的嘈杂和人体的气味充塞着的城市里。
坐了足足一天的车子,大家都很疲倦了,加—卜天气的燠热,小蓉蓉的吵闹,天磊觉得一回到城里,他在大自然的山水之间所捉获来的一点不带任何色汁的快乐就遗失得一滴不剩了。
下了火车,他叫了计程车回家,他父亲出去了,母亲站在大门里的暮色中,满脸笑容的迎他们进来。
“玩得好吗? 意珊? 呵,菪蓉,我的小宝贝,快来给婆婆亲亲,晤,我的乖孙,想不想婆,唔? 好不好玩,告诉婆。”天磊瘫坐在客厅里,意珊和天美进去洗脸换衣,阿翠端了脸盆,拿了肥皂给天磊来洗,又倒了几杯汽水放在客厅里,他母亲又把风扇开开,把小蓉蓉抱在膝上,坐在他对面看他洗脸。
他洗了脸,把满是煤烟的衬衫脱掉,又把手臂及前胸抹了一把,一口气把茶几上的汽水喝了,才倒回到沙发上,说:“没有地方比得上家的,妈,你说是不是? ”“是啊,所以我今天还在和你爸讲,如果陈家不反对,我们就把喜事办了,让你们成了家再出去,我这十年来的心愿也就了掉了。”为了可以有一个地方去,可以有一个地方收藏个人无边的寂寞,为了可以把疲倦的身体抛在沙发里,就是为了这些而要一个家吗?“妈,你又来了,我前次不是同你说过,我们需要一段时间认识对方,才可以提到结婚吗? ”“天磊哪,不是妈说你,但你回家也快两个月了,而且你们通过这些年的信。
从前妈嫁到你家时,连你爸爸的脸是长的扁的方的圆的都不
知道,还不是安安稳稳的过了几十年? 你们新时代的人,愈讲究恋爱,讲究认清对方,讲究什么互相了解,好象毛病出得愈多。
妈怎会拿当给你上呢? 意珊人品相貌没有一样配不上你,看样子她又喜欢你,我真不知道你还在拖什么? 你这样推三推四,我们怎么交代陈家呢? ”“好,妈,好,等我这两天先和意珊谈谈,得到一个互相的了解,如果我们同意结婚,就由你们办,这样好吗? ”“当然好,不过你尽快谈好,因为时间实在已经很局促了。”
第十七章
可能是邱尚峰先生的一席话,也可能是他逐渐感到的“归来”,也可能是他怕想起柏城的地下室,北芝加哥的公寓,也可能台湾东南部,尤其是花莲给他所带来的安宁,也可能他觉得父母亲真的已到了风烛残年。
当然,为了要试测意珊对他的感情也是可能的,所以,他从东部回来的第三天,经过了一夜的思考,夜行的脚步几乎踏平了小巷里的碎石之后,他决定在台湾留下来,留一年,至少。
或者,就是留了下来。
决定之后他就去找邱尚峰先生。
邱先生正躺在床上,裹在浓浓的烟雾里,沉落在《孔岭三侠》中的一场恶斗中。
他敲了门,又把门推开,在门口站了五分钟,发了许多声音,才把邱先生从能叫人忘却观实的武侠世界里拖出来。
“啊,你来得正好,这两天我就在想你该回来了。”他一骨碌起来,把烟斗里半燃的烟丝倒了一床,连忙把它们刷落到床前的地上,“坐坐,坐坐。
玩得怎么样? ”“玩得很好。
没有料到花莲一带那么美,。
尤其是苏花公路。
以前我都不知道台湾还有这些好地方。”邱尚峰先生把烟丝袋里的烟,用大拇指和食指压进烟斗里,点燃了,慢慢吸着。
、抬眼望着他,额上马上出现了三四道很深的皱纹。
“我记得你们那班毕业时,有一个同学提议到东南部去毕业旅行,没有几个人赞成,大家不是忙谈恋爱,就是忙着申请学校,没人有兴趣看看台北之外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那时候总以为反正台湾就是这么点大的地方,那一天都可以去看。”“就是呵,我相信有很多在国外的同学,也许一辈子都只认识台北,而对台湾也仅是一个脏与乱的印象。”“邱先生,”天磊说, “我打算留下来看看。”邱尚峰缓缓的把烟斗从嘴里取出来,抬起整个脸看着他。
然后,很猛的,他把烟斗放在桌上,同时身子已很急遽的站起来,一步跨到天磊跟前,抓起他的手,紧紧的握在他自己的手中,欢欣的,而带了很大激动地说: “你已经决定了? 啊! 你一进来,就和我谈风景,我心里叫着,糟了,他已经决定要走了,所以才不知道该怎么向我开口才好,啊,没想到正好相反!太好了,我们到正记去坐坐,喝点酒庆祝一下,然后我带你到系主任家去,把你要开的课排好,啊,这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们多需要人! ”邱尚峰先生那股与他年龄不相衬的孩童的真挚与兴奋几乎令天磊有点羞涩,但也因此更觉感动。
他一面喝,一面吃,一面告诉天磊他的计划,他要出一本纯文艺的杂志,内容分三部,第一部分是介绍观代欧美作家的东西,每期介绍一个,第二部分是文学批评,他认为中国文艺最落后的一部份就是没有纯然对文而不是对人的冷静的分析与批评,第三部分是介绍年轻的有独特的创作风格作家们的作品,既不要八股的,更不要风花水月的新礼拜六派,也不要纯是能用几个英文字而没有能力消化西方作品的模仿派。
他不打算多出,一年只出四本,而每本有很重的份量。
“这种刊物一定销不掉的。”他说。
但是他不在乎,他有一点积蓄,可以贴的。
说完吃完喝完之后,他们两人慢慢荡到系主任的家。
系主任十分殷勤的招待他们,西瓜,汽水、冰茶。
对天磊肯留下来教书的决定他简直喜出望外。
“我不知写了多少信给在美国的同学们,请他们轮流回来替他们母校做点事,没有一个人肯,不是没有时间,就是走不开,或是那边不容易请假。
敞开来说,还不是不愿放弃那边的美金,你说对不对? ”天磊没有说什么。
系主任的话完全对,但又完全不对。
他无法为人分辩。
“能有几个人像你这样,肯放弃一点个人的享受而回来为国服务的
呢? ”天磊皱着眉,要说什着,邱尚峰先生对他丢了几个眼色,他只好忍住了。
但说:“有一件事请系主任帮帮忙,那就是不要让甚么报馆知道,又在报上胡吹一阵。
其实我留下来多半还是有我私人的理由,我不要引起别人的误会。”从主任家出来,他心里还是很不痛快。
“我就是怕这一套话。
我留下来,完完全全是为了我自己的理由,却偏要加上一套很动听而不合实际的话,叫人心里不受用,”“人家说人家的,反正你不理会就是了。
再到我那儿去坐坐,还是到别处去? 我们好好把出杂志的事计划一下。”“邱先生,我有一个难题在手上,不知道你是否能帮我解决一下? ”邱先生瞄了他一眼,“是你女朋友的事? ”他点点头。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包你喜欢,那儿很安静,我们可以谈话。”他带天磊坐上三轮车,到忠孝路边上一个小巷子里,他付了车钱,带天磊转了一个弯到巷底,走进一间只摆了两三张小方桌的面馆里。
房间虽小,桌椅也很粗糙,但打扫得很干净,而且里面很阴凉。
他们方坐下,一个胖胖的妇人从后面一个门探出头来,见了邱先生,忙操着四川口音的国语:“哎呀,邱先生朗个好久都不来耍? 我们以为你又出国了呢! ”“那有那么多国可以出,反正是穷忙。
你和老板都好吗??“还不是那个样儿,邱先生吃啥子? ”“老花样好了。”他对天磊说,“这里的担担面简直和成都一样,你尝尝,包你喜欢。”然后对着后门叫道:“先沏一壶茶来,老板娘。”“晓得,晓得。”“好,告诉我你的难题。”“我上次好象已跟你提起过一点,她个人与她的家庭都希望我们结了婚一起回到美国去。
她是个好女孩,但对美国及留学生在美国的生活,没有正确的观念,如果我对她说已经决定留下来,也许会影响她以
及她的家庭姨这个婚姻的看法。”他见对方要发问了,而且知道他要问的问题,就接着说:“当然,我们可以不结婚,但是这样做我心里对她抱歉,觉得耽误了她好几年的光阴,尤其我父亲和她的父母,我不知道该怎么样解释这件事。
另一方面,我自己的问题,虽然她有些地方不合我的理想,但还是个很好的女孩,我也很喜欢她,如果就为了这件事而和她分手的话,我也觉得……当然你会说如果留在这里,找女孩一定没有问题,这个我也知道,但是我,说出来也许不相信,但事实上,我的心情不见得比你年轻,我没有这股劲从新来起,而我也舍不得就这样把她丢了。”面来了,还没有放在桌上,巳飘来一股浓烈的油辣的香味,邱尚峰兴奋的搓着手,两眼贪婪的盯在那碗担担面上,说:“先吃,吃了再说。”他自己就已经动手把碗里的面拌了几下,埋下头希里乎鲁地吃了起来,再抬头说, “不错吧? 这个地方是我发现的。
我觉得人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吃。
住,穿着,我都不在乎,只要能吃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买到自己想看的书,别的我都不想望了,美国什么都可以,就是没有吃的享受,有次到美国人家过感恩节,亮亮的银器摆满了一桌,还埋着头谢了半天上帝,结果只吃了一点毫没有味道可讲的火鸡,大失望,还有什么甜蕃茄,那个东西,还远不如我们学校门口的烤山芋好,又吃了南瓜饼,难吃极了,一股甚么怪味,那次之后随便什么美国人请我去吃饭,都被我拒绝了。”一面说,一面吃,已经吃完一碗。
然后他叫老板娘再给他端一碗来。
“你只管说下去。”天磊抬起头来说:“我都说完了。”“你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不想也不愿放弃她,是不是? ”天磊没有响。
“那还不简单,你和她说明你要留下来,看她怎么说。”“我已经对她暗示过几次,她都表示极端反对,我对她说了我的理由,她都拒绝接受这些理由。”“和女人说理是不行的,你应该用情感动她。”然后他很大声的笑了起来,“让我这个在‘情’方面完全失败了的老独身,来告诉你怎么去对一个女孩子,哈哈! 我看你还是自己想个办法,原则上是不要操之过急,如果她真的喜欢你这个人,她最后一定会让步的。”
在小面馆里一直坐到下午四点左右,他们才分手,天磊答应邱先生过几天再去看他,讨论出杂志的事,就叫了部计程车直接去意珊家。
到了陈家门口,意外的看到门口停了部一九五九的福特,想必她家有客。
正要转身,陈家的女佣人提了菜篮从边门出来,见了他,忙叫了牟少爷,告诉他小姐在家陪客人,然后自动的进去通报了,意珊的父亲自己出来开大门。
“天磊,怎么好几天都没有来,快进来,有你两个朋友在这里。”“我的朋友? ”“不是吗? 姓莫的两兄弟,在清华讲学的。”天磊想不进去,可是鞋已经脱了,而且莫氏兄弟早已闻声从客厅出来,莫大对他笑哈哈地说:“牟兄,好吗? 听说你去了一次花莲,玩得如何? 那边有象样的旅馆吗? 我们也想去玩玩。”天磊很勉强的和他们兄弟俩握了手,一起到客厅。
客厅里摆满了吃过了的西瓜和倒空了的汽水瓶,屋顶上一架很大的电扇象时间一样飞快的转着。
电扇下的长沙发里,斜斜的坐着意珊,一件浅绿无领连衣裙的洋装,一双绿的凉鞋,都是他喜欢的颜色,也是她知道他喜欢的颜色,而却穿着招待他所不喜欢的莫氏兄弟。
她没有站起来,只那么娇娇的向他笑了笑,他坐下来,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也不是故意板着脸,但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地向她点点头。
意珊的母亲说:“阿秀,再拿两片西瓜来,咦,阿秀呢? ”“我去看看。”意珊懒懒的站起来,走过天磊坐着的地方,故意把裙子扫在他身上,他闻到一股香,好象是花露水,又好象是他送给她的香水味道。
他心里的恼怒一层层的浮上来,浮到眼睛里,眼睛正好和斜过来的莫大的眼睛碰着,莫大说.“教育部请我们这批人下星期去野柳玩,听说那边的海滨很别致,所以我们来问问意珊愿不愿意去,当然,我们先征求你的同意。”有好几个问题一起涌到他嘴边,但是他把嘴唇紧紧抵触在一起,不让它们涌出来。
你是凭你自己拿的数学博士,还是凭你被请回来讲学,还是凭你最多比我多了两千美金的年薪,还是凭你耶鲁大学的牌子,还是凭你这张只会夸耀而不懂谦恭的嘴? 还是凭你那双不是生在脸上而是生在额上的小眼睛? 就凭这些加起来
的一切,你就可以抛去做人的基本道德而想抢夺别人用几年寂寞滴积起来的真实感情赢来的一份感情吗? 但是他当然一句也没有问,他太中国化,因此也太懦怯了。
“怎么样? ”莫二说。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问意珊就是了。”意珊的父亲说,“我想意珊刚刚才旅行回来,需要休息一阵。”意珊端了西瓜出来,后面站着她母亲,手里端了些吃的东西。
意珊把西瓜交给天磊说:“你到哪儿去了,刚刚天美姐打电话到这儿找你呢! ”“喂,意珊,刚刚和你提的去野柳的事,怎么说? ”莫大说。
意珊黑溜溜的眼睛不在意而又在意的溜了天磊一下,天磊装着没有看见,低头去吃西瓜,两手不必要而又不自觉的紧紧捏住了西瓜的两角。
然后她望了一眼坐在天磊右面的莫大。
天磊没有来之前,她只觉得莫大并不是长得很帅”的人,可是天磊来了,无意中把莫大的缺点一一反射了出来,天磊的白皙照出了莫大的黝黑、他的不清秀,天磊的颀长射出了莫大的那个年龄里不该有的肥胖而显得蠢的身材,天磊那双常常望在世界之外的大眼睛托出了莫大那双过份狭小的缝眼,天磊的薄而常常是闭着的嘴唇使她觉得莫大的经常张着的,粗黑而毫不性感的厚唇令人厌恶。
如果天磊这时候对她望一望,或用脸色表示一下他的意见,她会毫无犹疑地拒绝莫大的邀请。
但天磊一点也没有理会她,专心一意的吃他的西瓜,她忍不住心里生气,于是故意带着笑说:“让我想想看,好吗? ”莫大站起来说:“好,我们明天挂电话或是过来听回音,再凭你那双不是生在脸上而是生在额上的小眼睛? 就凭这些加起来的一切,你就可以抛去做人的基本道德而想抢夺别人用几年寂寞滴积起来的真实感情赢来的一份感情吗? 但是他当然一句也没有问,他太中国化,因此也太懦怯了。
“怎么样? ”莫二说。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问意珊就是了。”意珊的父亲说, “我想意珊刚刚才旅行回来,需要休息一阵。”意珊端了西瓜出来,后面站着她母亲,手里端了些吃的东西。
意珊把西瓜交给天磊说:“你到哪儿去了,刚刚天美姐打电话到这儿找你
呢! ”“喂,意珊,刚刚和你提的去野柳的事,怎么说? ”莫大说。
意珊黑溜溜的眼睛不在意而又在意的溜了天磊一下,天磊装着没有看见,低头去吃西瓜,两手不必要而又不自觉的紧紧捏住了西瓜的两角。
然后她望了一眼坐在天磊右面的莫大。
天磊没有来之前,她只觉得莫大并不是长得很帅”的人,可是天磊来了,无意中把莫大的缺点一一反射了出来,天磊的白皙照出了莫大的黝黑、他的不清秀,天磊的颀长射出了莫大的那个年龄里不该有的肥胖而显得蠢的身材,天磊那双常常望在世界之外的大眼睛托出了莫大那双过份狭小的缝眼,天磊的薄而常常是闭着的嘴唇使她觉得莫大的经常张着的,粗黑而毫不性感的厚唇令人厌恶。
如果天磊这时候对她望一望,或用脸色表示一下他的意见,她会毫无犹疑地拒绝莫大的邀请。
但天磊一点也没有理会她,专心一意的吃他的西瓜,她忍不住心里生气,于是故意带着笑说:“让我想想看,好吗? ”莫大站起来说:“好,我们明天挂电话或是过来听回音,再见,牟兄,慢吃,不要吃呛了。”他们走了之后,意珊父母推说要去看一个朋友,叫天磊留在家里吃饭,就走了。
天磊站起来送他们出了门,又回到客厅,继续吃他的西瓜。
意珊带点不必要的不耐烦,大声叫阿秀把东西都收下去,然后就坐在原先的长沙发上,大声的翻杂志。
天磊吃完了西瓜,去洗了手,回到客厅,点了支烟,坐在朝天的小沙发里抽烟,两个人都等着对方先开口,屏了半天,还是意珊沉不住气,带点埋怨的口吻说:“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因为她的口吻,他也就无法和缓。
“他们怎么知道你的地址? ”“我告诉他的,与你有什么相干? ”“我这几天找人聊天去了,与你什么相干? ”“那你就没有资格管我的行动。”她原想以撒娇的形式要他向她道歉的,因为旅行回来后他就没有来找过她,而她天天什么地方都不去在家里等着他来。
现在,他的语气真正的伤了她的心,她猛的站起来,把头发往后一甩,说: “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答应和他一起去野柳,看你怎么样!”她走到电话机边,他不动。
她拿起电话,他不动。
她拨了两个号
码,他还是不动,她拍的一声把电话摔回话机上,气他的无情,气自己的下不了台,站得笔直的,眼泪滴在绿衣上,东一滴,西一滴,有的象树叶,有的象竹叶,有的长长,长长的一条,象竹子,都是浓绿色。
却没有一颗滴出一个圆形。
天磊才站起来;才走过去,才把她以及她绿衣上许多绿叶抱在怀里,原来他刚闻到的香气是花露水,擦在颈上的,她回吻他的时候,才呢喃的告诉他,她并没有把电话号码告诉莫大,是他打听出来的。
她还说了许多其他的话,统统没有进他的耳朵,而溶进他的嘴里了。
就这样,站在电话边上,两人都发现,彼此对彼此喜欢的程度。
忽然电话铃响了,原来是意珊母亲打电话来,他们被朋友留了,不能回来吃饭,要意珊好好待客。
放了电话,意珊笑得咕咕的,不知是笑自己的好运气,还是笑他父母亲太明显的用意。
天磊也咧着嘴,两人坐在客厅里,长沙发上,电风扇下,风扇扇走了炎热的空气,以及无谓的意气。
也扇走了下午,和黄昏,又招来了黑的夜。
黑夜一直大胆的浸入了客厅,他们还在长沙发上,一直等阿秀一手掩着咕咕地笑着的嘴,一手拧亮了饭厅的电灯。
灯下的桌上只摆了四个菜,两人对坐着吃。
两人对坐着也不知吃过了多少次,但从没有吃得这样好,这样自然而又这样饱的。
吃完饭,他们到外面去散步,一直走到仁爱路三段底,市立医院那边。
那边空旷得几乎带着荒凉的意味,他们转到市立医院后面。
有一幢大房子,刚打好地基,地上面已摆了钢条,地面上也用钢条拦成一个大正方形,边上堆了许多泥沙,及一个人的混和三合土的机器,及架得高高的砖石。
天磊搬了几块砖头,摆成双层的,排得平平的,两人面对着仁爱路并排坐下。
仁爱路上汽车稀少,远处有个公共汽车站,黄昏的灯下有两排椅子,椅子上寥落的坐了几个人,一动也不动的瞪着前方,有小汽车经过时,他们一致的把头从左转到右,直到看不见车子时才转回来,也是一致的,象机器头。
街面很宽,路灯也不亮,街边没有拥挤的房子,路上简直没有行人,车站里等车的人好象并不在乎车子来不来,而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等待的样子。
天磊觉得台北市也有它宁静的地方,宁静的时刻。
“我们可以在这儿买幢房子,也许就是这幢正在盖的,我可以买一辆自行车,每天骑车上学校,这里离你家又不远,你发问的时候可以回
家玩玩。
晚上我们可以搭公共汽车到西门町去,或者……”“你在说什么? ”意珊不解,但似乎又了解,因了解而带点恐慌的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们结了婚可以住在这一带。”他还是望着前面,好象是不敢看她,又好象与在车站里的人—一样,看车子来了没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虽然她黑眼睛里闪动的,仅是懂了之后的恐慌与恼怒。
“意珊,意珊,”他叫她,好象她并不在身边,而在给她写信时嘴里念她的名字那样,满满的思念与急切的渴望。
“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也许一直,也许一年,看情形。
但留下来这一点是决定了,”他一直望着前面,车子还是没有来。
“这些年在美国,等的就是回来,好象一个人身上捆着绳子,一年捆一道,紧紧的,但心里知道有一天可以解开,所以就忍着苦,回来了,把绳子解掉了,人松散开来,但身上留了,许多绳子捆过的印子,要等一阵才能去掉,去掉之后如果再被捆,起来的话,就不会太可怕,你懂吗,意珊? 我就想在这里松散一下,整个身体与精神。”“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在说什么嘛? 美国那种要什么有什么的生活,怎么会象你说的那样!”“是的,美国什么都有,什么都太多了,就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我就需要在这里透透气,没有别的要求。”车子从远处来了,隆隆的,颠扑着往前开,在车站前刹住,椅子上几个人缓缓的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有一个人拍的一声吐了口痰在地上,用手背熟练地往嘴上一刷,抓着车门上去。
隆隆的,车子就开走了,路上又寂静下来,没有一个行人。
他这才转头看她的脸,看到她脸上没有了解的烦躁,眼睛里没有同情的恼怒,嘴唇间没有原谅的怨恨,他把她搂在怀里,不看她的脸,但是可以感觉到她的温暖与柔软:“我求你,意珊,答应和我结了婚住在这里,那怕是一年。
我不能向你解释为什么我要留下来,但是我要你答应我,就算我一时还舍不得离开家,就算我一时没有勇气离开他们,这一点你总可以了解而依顺我,也许我们只留一年就走。”她却非要让他看着她的脸,她挣开了,仰着头,失望的,焦急的,甚至是蔑视的。
“不,不”。
她说,她眼睛里的“不”比嘴上的还坚
决。
“你如果要和我结婚,就要立刻带我去美国。
这么多年来,我最想望的就是出国。
我不能忍受再呆在这里了,这么样一个小地方,这么些人,这样小的生活圈子,十几年来都困在这里,你说透不出气,我才觉得快闷得发炸了。
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到台湾以外的地方去尝尝生活的味道,即使苦,我也愿受,但是我就受不了困在这里,撞来撞去的都是这几张脸,过来过去都是老套的生活,我就是想出去透透气,难道这是过份的要求吗? 你说! 我们同班的,几乎都走了,她们来信当然诉苦,当然寂寞,但是她们都不想回来,好象出了笼子的鸡。
外面的天地大得多,我就是想到外面去看看,难道你就不能了解我吗? ”“意珊,意珊,外面还是一只笼子,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要自己去看。
你不能这样自私,因为自己在笼子外面逛了十年,厌了,觉得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了,就不要我去,这是自私。”“我不是不要你去,我只是叫你留在笼子里,我到里面来陪你。” .“我不要,那样更透不过气了,我要你带我出去,我求你,天磊,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我就在这块四面都是海的干地上活着,给我一个机会去看看海是什么样,海那边是什么样,这难道是过份的要求吗? ”他答不出来,因为,这不是过份的要求。
她紧紧的抱住他,紧紧的抱住这个机会,“那么你带我去,你带我去看看你住了十年的地方,你答应过的,那天在火车上吃饭的时候。”她紧紧的盯住了他的脸,黑眼睛里闪着光。
好象海上的月光,尼加拉瀑布的水光,黄石山巅的雪光已经照亮了她的眼睛似的。
“你带我去,如果我觉得太苦,如果我和你一样的感到透不过气来的话,我们再回来,我答应你,那时候我们再回来,这是过份的要求吗? 天磊,这些年来,我就只有这个出去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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