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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幸福

_9 大冰(当代)
什么。路平是吉他高手,不管多即兴地唱,他都配合
得很熨帖。
我向来没皮没脸,酷爱即兴唱歌拿熟人开玩笑,
比如卖双皮奶的阿坚路过,我就唱:
路过的这个老爷们/ 他天天去赶集/ 每天背着鸡
蛋筐
卖双皮奶给人七/ 为什么不是给人吃/ 而是给人

因为阿坚舌头短/ 他是广东滴/ 阿坚开了家小吃

上个月刚倒闭/ 因为客人很怕怕/ 以为他喂人吃
油漆
周围的人笑得捂肚子,阿坚咧着大嘴笑得能看见
后槽牙,他卸下筐子说:“丢!候啦候啦……大冰类
七饭没有啊?类要不要买一杯双皮奶七一七啦。”
我说:“阿坚啊,你看你每天卖双皮奶那么辛
苦,不如今天休息一下啦。你把双皮奶送给我们吃好
了,我们允许你帮我们卖碟,OK 不OK 啦。”
他是个喜欢听歌的人,闻讯很开心地猛点头,然
后又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说:“那我是不是有点儿
吃亏?你们都那么能吃……不如买一赠一喽,一张碟
送一杯奶喽。”
阿坚之前在广东做生意,赔光家产后,落魄江湖
混迹在丽江。我想,他当年破产应该是有原因的。
阿坚已经拉开架势在一旁开工了:“哇,他们的
音乐真的好靓唔,和我的双皮奶一样靓,哇!买碟送
奶!真的好划算的啦,买他们的碟,喝我的奶……”
旁边的路平含着一口奶,艰难地咽下。
那时丽江不大,三两步就是熟人。除了调戏熟
人,我们也经常拿路人甲乙丙丁开玩笑。
一次我唱:“对面来了一个小姑娘啊,长得漂亮
哦,像朵会走路的花,姑娘姑娘你笑什么啊……”唱
到这里我给路平使眼色,让他接着编。人家小姑娘揽
着男朋友的胳膊,笑意盈盈地靠近我们了,我让他赶
紧用歌声留住。
路平一脸严肃地憋出一句:“一笑还露着两颗大
板牙。”他是个实在人,但人家小姑娘的男朋友更实
在。男朋友恶狠狠跳着脚:“我就乐意大板牙!你想
亲还亲不到呢!”即兴唱歌慢慢养成了我们的一种习
惯,也因此产生了一些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比如我
的《丽江粑粑》:
在丽江风花雪月/ 都他妈的哄人的真爱不过是一
场童话/ 童话有时候是吃饱了撑的不如和我一起唱歌
卖唱挣钱买粑粑……
比如靳松的《要嫁就嫁公务员》:
我找过的几个女朋友/ 通通嫁了公务员她们说
这年代没有安全感/ 不如嫁给公务员要嫁就嫁公务
员/ 又有前途又体面衣食无忧金饭碗/ 还能混个养老
保险……
比如大松的《好袜子便宜卖了》:
公司倒闭了/ 老板上吊了/ 好袜子就便宜卖了两
块钱一双/ 真的很便宜/ 买了能给中小企业做贡献你
有多少钱/ 我有多少钱/GDP 它到底值多少钱一双好
袜子吧/ 只要两块钱/ 咱们到底给谁在上保险……
那时候,川子经常去丽江玩,大家经常一起街头
卖唱。后来他出了《挣钱花》、《幸福里》这些歌的
时候,我专门买来专辑听。他唱的都是北京,但我听
的全是丽江。
路平的即兴,是音乐性最强的。他不爱批判什
么,但大家都蛮喜欢他歌里的简单:
我背着吉他四处去流浪/ 来到了美丽的古城丽
江这里是离云彩最近的地方/ 这里有那么那么多漂
亮的姑娘我住在不老客栈/ 心情很舒畅/ 游客们的单
反咔嚓咔嚓的响青幽幽的河水让我静静荡漾/ 姑娘
们的笑脸笑出一个崭新的他乡……
莲宗净土讲,所谓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并不意味
着就是解脱,只是获得了一个带业往生的机会。丽江
是一次机会。路平和我们背着吉他四处去流浪,带业
往生到丽江。
吃掉一扇窗
我爱丽江,也自负地自认为看透了丽江。
于是多年来从不肯真正驻足。每次在丽江住满了
大半个月,就必须要离开一次。哪怕每年回去十几
次,也不肯一次多留一天,如此这般十余年。
来来往往的折腾,免不了烦劳他们送行又接风。
大军送行的方式是亲自下厨,蒸饭炒菜给我吃。老兵
则请我敞开了喝我最爱的樱桃酒。川越会推掉所有的
事情,陪我在小屋坐上半个午夜。大松不论我是凌晨
或者半夜走,一定亲自送我……他们是一群懂得惜缘
的江湖兄弟,素来待我亲厚,久而久之,我亦习惯成
自然地坦然受之,把他们对我的好,当成理所应当。
路平送别的方式是请我吃土鸡火锅。
有一年,他租了个小院儿,位置在丽江古城的文
明村,推开门就是菜地,那里当时是古城里最偏僻的
角落。以他的经济实力,也只租得起这样的位置。当
时他正在装修那个小院儿,雨季将至,他想趁着好天
气抓紧收尾,于是亲力亲为地昼夜赶工。
当时我没怎么多想,照例约他去北门坡吃土鸡火
锅。
我懒,让他帮忙拖着行李,慢慢地爬北门坡。他
灰头土脸,胡子拉碴,泪眼惺忪地一边走一边打哈
欠,满手的创可贴,满裤子的油漆。我们俩一边气喘
吁吁地爬大上坡,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路上来了一个电话,是材料店的送货电话,说一
会儿按约定送玻璃,让路平准备好700 元的材料钱。
路平用一只手捂着话筒,一边走路一边和人家打
商量。絮絮叨叨好久,说少送4 块玻璃,把材料钱压
缩到500 元。
我笑话他:“你怎么学得也这么抠门了?装修是
一次到位的事儿,不该省的别瞎省。”
他咧着嘴笑笑,然后又换回到常规的木木呆呆的
表情。
那顿土鸡火锅花了他200 元。
他请我吃的,是他院子的一扇窗。
哪里只是和爱情有关
路平有个习惯,从来不过生日。
有一年,我事事儿地从面包港湾买了个蛋糕去给
他庆生,他木着脸,打死也不肯吹蜡烛切蛋糕。
我那天很生他的气,觉得他不知好歹。于是把蛋
糕端走了,上面还点着蜡烛。
一年后又到他生日时,我想起这事儿,气立马又
来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了他几句。
他默默地拿过来吉他,给我唱了一首郑智化的
《生日快乐》。
他把歌里所有的“你”都换成了“我”。
这首歌唱得另一个我泪眼婆娑。
我的生日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那
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流浪在街头。我以为我要祈
求些什么,我却总是摇摇头。我说今天是我的生
日,却没人祝我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
乐,别在乎生日怎么过。
我不过生日也很多年了。
也不吹蜡烛,不吃蛋糕,不搞聚会,不接受生日
快乐的祝福,谁给我送礼物我和谁急。
很年轻的时候,我爱过一个重庆姑娘,想和她白
头到老,但上天没给我这个机会。她消失的时候恰逢
我生日。我是个矫情的人,于是把每年生日当成祭
日,硬生生地给自己一个自我感动的理由。
第一个三年,每逢生日都专门给她写篇博客当作
祭词,然后自己一个人出门吃碗面,谁给我打电话送
祝福都不接。第二个三年亦是如此,谁送生日礼物都
被原封邮寄回去。第三个三年,依旧是写博客、吃
面,自己一个人飞去远方的城市过完这一天。最后一
年,写完博客出门吃面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整天没有
一个人对我说一句生日快乐。
大家都知道我不过生日,没人电话我了。
我坐在午夜北京的小饭馆儿里,捧着面碗对自己
说了句:“祝我生日快乐。”
说完以后,手心儿一片冰凉,全是汗。
10 年,这出独角戏唱了10 年。
……更让人冷汗涔涔的是,这些独角戏所指的,
不仅仅只是爱情。
23 到33 岁,10 年眨巴眨巴眼儿就过去了,回头
看看那个很久以前的自己,一个走在寒冷冬夜街头的
傻孩子。匆匆忙忙,慌慌张张,东碰西撞,早早就学
会了自嘲自讽、自我安慰,还有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
脑袋自我感动。
像是着一袭青衫浸身一场沙尘暴,大风沙铺天盖
地地掩杀过后,世间万物都蒙上一层薄薄黄尘,鞋面
上也是,头发里也是。不能算是脏,但指定是不净洁
了,但盯着看的时候,又会自鸣得意地觉得另有一种
饱经沧桑的美。
偶尔,会汗颜这种莫名其妙的幼稚,偶会有心揩
去灰尘,转念又想,算了,反正下一场沙尘不定什么
时候就来了,等风全部刮完了以后再说吧。
这一等就是十几年,或者几十年,或者原谅我这
一生触不到已跑开。
这些遗憾哪里只是和爱情相关,社会生存中的立
身立言立心立行哪一项不是如此。
年轻的时候,听陈百强唱:“一生何求,得到了
的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
年轻的时候,听郑智化唱:“有生的日子天天快
乐,别在乎生日怎么过。”
年轻的时候坚信自己听懂了,并满不在乎地去哼
唱。现在看看,真真儿的孩子气。
我一直不知道路平不过生日的原因,也不那么想
知道了,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国度,不是所有的故
事都要和临近的人分享。
我一直在琢磨等到路平下次过生日的时候,我还
是会给他买一个蛋糕,点上蜡烛送过去。
他如果还是不接受的话,那就直接扣在他脸上。
然后,扯着嗓子给他唱首生日快乐歌。
我的小姑娘
我和路平的性格属于两个极端,一个是地底火,
一个是峰顶冰。彼此都不怎么能接受对方性格中有棱
角的一面,按理说,本不太可能至交。
真正拉近我和路平之间距离的,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叫心心,苹果一样鼓鼓的脸蛋,又乖又好
玩儿。
她从长春来,她妈妈爱她,怕她遭遇感冒打喷嚏
流鼻涕然后命丧云南。于是用东三省娘亲之心度丽江
昼夜温差之腹,秋衣毛衣保暖衣羽绒衣地把她包裹成
了一只粽子,又里三层外三层捆上一根羊毛围脖,她
胳膊根本放不下来,只好整天像只鸭子一样摩挲着翅
膀,踉踉跄跄的,用两条小细腿捣来捣去地跑。
孩子还在不知冷热的岁数,也还没学会自己脱衣
服,一出汗满头腾腾的热气,像微型空气加湿器一
样,毛茸茸的刘海儿下面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一般的小孩子只会用手背横着擦汗,她却早早学
会了像老农民一样,摊开手掌从上到下胡噜满脸的汗
水,胡噜完了还知道往后腰上抹抹。
妈妈爱她,怕她喝可乐饮料患上糖尿病命丧云
南,只喂她喝矿泉水。她不爱喝,口渴了就自己偷大
人的普洱茶喝去,那么酽的茶,咕嘟咕嘟两声就吞了
下去,还知道砸吧砸吧嘴。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喝了浓
茶后,立马精神成了猴儿,眉飞色舞地撵鸡逗猫,还
满大街地骑哈士奇,吓得半条街的狗慌慌张张地找掩
体。
她蹦到打银店里跳舞,陀螺一样地转着圈蹦跶,
惊得鹤庆小老板一锤子砸在自己手上。她又去找纳西
族老太太聊天,话说得又密又快,快得几乎口吃,路
过的大人担心她咬着自己的舌头,一脸问号的纳西老
太太冲她摆着手说:“不会不会,我听不会外国话
嘎。”
这孩子对普洱上瘾,喝了茶以后是个货真价实的
响马。她见我第一面时,刚通过自己的搏斗,从一家
茶舍的品茶桌上生抢了一壶紫鹃普洱,对着嘴儿灌了
下去。老板都快哭了,说:“我不心痛这壶茶,喝就
喝了,可你不能把我的茶壶盖儿也给捏着拿跑了
啊……”
她逃跑的时候一脑袋撞在我肚子上,让我给逮住
了脖子。
我逗她,让她喊我爸爸。她犹豫了几秒钟,然后
扑上来抱着我的大腿往上爬,一边揪我的胡子一边
喊“粑粑巴巴粑粑……”还拽我的耳朵往里塞草棍儿,
又从兜儿里掏出那个茶壶盖儿送给我当礼物。
我是真惊着了,这个满身奶糖味儿的小东西……
猴儿一样的小姑娘,大眼睛长睫毛扑闪扑闪地看着
我,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给看化了。
她不是个长得多么漂亮的孩子,我做过七八年的
少儿节目,粉嫩乖巧的小演员、小童星见得海了去,
有些比他爹妈还聪明,有些比洋娃娃还漂亮,但哪一
个也没给我这种内心融化的感觉。
我和她妈妈说:“礼都收了,认个干女儿好了。
”话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
妈妈爱她,怕不征求她的意见冒昧做决定会让她
苦恼抑郁命丧云南。但她妈妈也是个奇葩,把她提溜
起来问:“这个哥哥帅不帅,给你当干爹好不好?”
旁边的人笑喷茶,我抬手摸了摸早上刚刚刮青的
下巴。
小东西扭头来很认真问我:“……那你疼我不?”
我心里软了一下,说:“疼啊……”
于是,我在20 啷当岁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有了
个六岁的女儿。
女儿叫心心,一头卷毛小四方脸儿,家住长春南
湖边。
心心的妈妈叫娜娜,是个雕塑家。孩子生得早,
身材恢复得好,怎么看都只像个大三大四的文科大学
生。那时候小喆、苗苗、铁城和我组成了个小家族,
长幼有序,姊妹相称,娜娜带着心心加入后,称谓骤
变,孩子她姑、孩儿她姨地乱叫,铁城是孩儿他舅,
我是“他爹”,大家相亲相爱,把铁城的马帮印象火塘
当家,认认真真地过家家。
娜娜几个姐妹淘酷爱闺秀间的小酌,一堆小娘们
儿彼此之间有聊不完的话题。她们怕吵着孩子睡觉,
就抓我来带孩子。我说,我没经验啊。她们说,反正
你长期失眠,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我负责哄孩子睡觉。我发现讲小猫小狗小
兔子的故事,根本哄不出她的睡意,讲变形金刚、黑
猫警长、葫芦娃反被鄙视。逼得没办法,我把《指月
录》翻出来给她讲公案,德山棒临济喝赵州茶地胡讲
一通。
佛法到底是无边,随便一讲就能把她整睡着了。
讲着讲着,我自己也趴在床头睡着了。半夜冻醒过
来,帮她擦擦口水抻抻被角,夹着书摸着黑回自己的
客栈。月光如洗,漫天童话里的星斗。
娜娜觉得我带孩子有方,当男阿姨的潜力无限。
于是趁我每天早上睡得最香的时候,咣咣咣地砸门。
在丽江,中午十二点前喊人起床是件惨无人道的事
情,我每次都满载一腔怨气冲下床去猛拽开门,每次
都逮不住她,只剩个粽子一样的小人儿乖乖坐在门口
等我,说:“干爹,你带我吃油条去吧。”
我说:“我还没洗脸刷牙刮胡子呢……”
她说:“那干爹你带我吃馄饨去吧。”
我说:“恩公,您那位亲妈哪儿去了……”
她扳着指头说:“我吃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馄
饨,我只吃皮皮儿,剩下的你吃,好不好。”
我能说不好吗恩公!
妈妈爱她,怕她不吃早饭发育不良命丧云南,但
同时妈妈也很爱自己,怕自己睡眠不够脸色不好看然
后命丧云南,于是把这块小口香糖黏在了我的头上。
我顶着黑眼圈生生吃了好多天的馄饨馅儿,差一
点儿命丧云南。一直到今天,一看见馄饨摊儿就想骂
娘。
小东西没喝普洱茶的时候还是很乖的,软软小小
的爪子握住我一根指头,蹦蹦跳跳在古城的石板路
上,左一声干爹,右一声爸爸,喊得我浑身暖洋洋、
懒洋洋的。
路过的熟人问:“这是哪儿捡的漂亮小孩儿啊?”
我说:“我女儿啊,不信你听她喊我,来,姑
娘,喊一个。”
这番对话见一个熟人就重复一次,然后细细欣赏
对方脸上的骇然,洒家心下居然萌生着一点儿骄傲的
感觉。
骄傲?人性里的有些东西是不可论证的。明知道
不是自己的孩子,可还是愿意各种炫耀献宝。好比拿
着别人的泰格吉他跑到第三个人面前炫耀:你看,泰
格!其实和我哪儿有什么关系啊。我有时候一边炫耀
我的小干女儿,一边觉得自己心智真他妈的幼稚。等
扭过脸来看心心的时候,又觉得这种幼稚是完全可以
解释的。
既然喜欢,就恣当是亲女儿去疼吧。要喝可乐给
买可乐,要吃巧克力给买巧克力,要骑哈士奇我去给
你满世界撵狗。
一整天一整天的,带着我从天而降的小女儿混丽
江。她腿短走不快,走累了就放在肩头驮着,夹在腋
下挟着,横抱在胸前捧着。更多的时候,让她揪着我
衣襟角,我记得我小时候就是这么揪着大人的衣角走
路的,但她很固执地把手硬塞进我手心里,让我牵着
她走。小小的爪子在我掌心里捏成一只核桃样儿的小
拳头,关节硌着我收拢的掌心。
窝心的一幕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瞒着她
妈妈带她去吃海鲜比萨饼。她走着走着,忽然自己唱
起歌儿来:池塘的水满了/ 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
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 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
好不好/ 咱们去捉泥鳅/ 小牛的哥哥带着她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 咱们去捉泥鳅……
她声音里丝毫做作都没有,干净得要死,我的心
慢慢变成了一坨豆腐脑儿,一撮儿棉花,一小块儿正
在平底锅里吱吱融化的猪油。
孩子的歌声,原来真的拥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这种天籁后来我只听过两回。
一回是洱海边放猪的几个白族小阿妹,她们唱:
娘娘有个小公主喂……歌儿你唱不完……一张嘴,就
引得一道神光穿过乱云飞渡的大理长空,结结实实地
锤在洱海上。那是一群头上有光环、背后长翅膀的孩
子,我想尽办法采来她们的声音加在自己的民谣中,
放在第一首歌的开头当人声Solo 。其中一个小孩子唱
尾句时被口水呛了一下,煞是有趣,每次听都不禁莞
尔。
另一回是新加坡吹萨克斯卖艺的残疾老人,他吹
了一曲《When A Child Is Born 》。彼时,乌节路行人
熙攘,我傻在马路牙子上,难过得发抖。闷热的新加
坡午后,所有坚硬的光芒都向我涌来,所有的盔甲都
失去重量。
A ray of hope/.ickers in the sky/A tiny star lights up
way up high/All across the land dawns a brand new
morn/This com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
当“This com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 ”那句响
起时,一瞬间什么都绷不住了,我不过是个丢盔卸甲
的败军之将,胃里的肉骨茶在翻腾,满世界铺天盖地
的黯然神伤。那个老人是个头上长角、手中擎叉、身
穿黑披风的,让人心碎。
可那两回的触动,都不如心心当年有口无心的哼
唱。
那时,我们俩站在王家庄巷和文治巷的交叉路
口,离低调酒吧不过十几米。没等她唱完,我抄起她
来夹在腋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找路平。
一脚踹开低调酒吧的小木门,我说:“路平,你
别告诉我你没有录音笔!”
路平正在泡面,受了惊,开水烫了手。他用嘴噙
着烫伤的地方,另一只手在电脑桌上拨拉着了半天。
然后说:“如果我说我忘了放哪儿了,你会不会很生
气。”“再见!”“你要录什么?”
我打小有个毛病,一着急就大舌头,话说也说不
清楚,他却听得眼里放光。他蹲下身子用西安话问心
心:“女子,你敢不敢再唱一遍?”
心心被莫名其妙地抄了起来,莫名其妙地被钻进
一个洞穴一样的屋子,面前又莫名其妙地伸过来一个
莫名其妙的脑袋……她人小脾气不小,正没好气地拿
脚跺地呢。
她冲着路平的脑袋张开爪子,伸出两只胳膊,路
平以为她要索取一个拥抱,刚也想伸手去抱她,我忽
然意识到什么,还没来得及提醒……说时迟那时快,
孩子的两只爪子“啪”的一声同时贴在了路平的脸上,
估计力道很大,路平斗鸡眼了一下,愣住了。
小女儿两只手掌夹着路平胡子拉碴的脸,端详了
一下,扭头问我:
“大驴?”路平的脸瘦长……小孩子一旦来劲儿
了,是怎么哄都不肯再唱歌的。我和路平折
腾了半天,喂她吃了薯片姜片香蕉片鱿鱼丝……
就差请她喝点儿啤酒了—结果人家还是不唱,光闷着
头吃。我恨得只挠头,头皮屑掉了一肩。“到底怎样
才肯唱啊,恩公?! ”我指着路平问,“如果让你骑大驴
的话,你唱吗?”路平立马把她面前的零食划拉划拉
抱走了,慌慌张张地很愤怒地往厨房躲。我揪着裤腿
儿把他拽回来。小女儿嘎巴嘎巴地嚼完香蕉片儿,终
于开金口了:“我要听故事……”好么!吃饱了喝足了
要听故事了是吧,听了故事就肯唱歌了是吧,等着,
爹来了!我拽过来一个墩子,盘腿一坐:“话说,六
祖慧能在承接衣钵后,为了躲避追杀,一路隐姓埋名
迤逦南下……”小女儿拿香蕉片儿捂住耳朵眼儿:“不
听不听,不听这个。”我扭头求助路平,他居然在啃
指甲!路平道:“大冰,他们说你少根筋,我本来还
不太信……”
他琢磨了一下,坐在了墩子上,幽幽地开
口:“他没爸也没妈,有一天,忽然从石头里蹦出
来,一身的铁毛,哎哟,是个猴儿!这个猴儿太了不
起了,它光着屁股,打死了一只狗熊,然后它有皮裤
穿了。”
小女儿停止了咀嚼。
“这只猴儿遇见了其他一大帮的猴儿,它领着它
们找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洞,洞口有条从上到下淌的
河,它们在里面建了个游乐场,还可以做饭吃,还可
以想聊什么就聊什么,一般人根本不知道里面住着一
群特别开心的猴儿……”
那个故事讲得好长,那只厉害的猴子掀了桌子打
了公务员,被压在了巨山下。有个骑马的人救了他,
给他戴上了金箍。他又迷惑又开心,他没得选择。于
是违心地跟着那人走向西方,一边走一边想,一切会
好的,会好的吧……
路平越讲越进入状态,语调开始抑扬顿挫,手势
越来越多,西安口音也越来越重。小女儿捧着脸,听
得入神,手指上的点心渣子粘了一脸腮。
冬阳西斜,一道黄色的光斑铺在小酒吧门口。
我走出低调的小木门,点上一根红河,心里念起
一个名字。
你看,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我们应该也有一个
小小的女儿蹲在膝边,听你我给她讲故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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