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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公务员

_9 水叶子(当代)
这新开的宝合楼竟然跟赵老虎有关?闻言,唐成没再多问什么,“王掌柜且在此稍等”,说完,他便拿着名刺和王掌柜递过来的请柬向张县令的公事房而去。
张县令看了名刺和请柬后,眉宇间虽有不耐之意,但还是点头答应散衙后按时到,只是他现在却没心思见那个王掌柜。让唐成打发他回去。晚上到酒楼后再见面不迟。
王掌柜听张县令答应出席后很高兴,对于县令大人没接待他倒也没什么不乐意地。毕竟这年头商贾的社会地位并不高,再说这家酒楼地老板也不是他,而张县令之所以答应出席,看地也不是他的脸面。
目的既达,王掌柜没再多留,起身向唐成拱手告辞,只是他在临走的时候却顺手从袖中掏了一个红面银泥的函封塞到了唐缺手上。
唐成手中制作考究的函封内薄薄的只有一两张纸,不用说该是飞票了,“王掌柜,你这是……”。
“鄙楼开张,就是想借借各路喜气”,王掌柜再次一拱手笑道:“借喜,借喜”,说完,他便出门去了。
王掌柜说到“各路”时特意加重了语气,他这意思唐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想倒是跟后世那些酒楼开张一样,相关部门该打点地都得打点到,免得以后不自在。虽然时隔一千三百年,其实是情不同而理同。
对此,唐成倒也没矫情着多推让,毕竟这是在公事房不好看,再说这样地借喜钱本就是顺水过,他要真强推着不收,没准儿还让王掌柜小看了他没见过世面。
唐成目送王掌柜去远之后重回了座位,顺手打开函封,里面两张纸中果然有一张是三贯钱的飞票。三贯钱!折合成后世地人民币的话就是九百,考虑物价因素的话抵得上一千二。
拿着这三贯钱的飞票,唐成心里真有些激动,自打穿越过来他就是穷惯了的,此时坐着不动,毫不费力也没什么风险的就得了三贯钱,又岂能不高兴?他现如今的俸钱也不过是一个月三贯六,说来这份借喜钱就相当于他大半个月的薪俸了。这还仅仅是他正式入职的第二天。
难怪县学里那么多人削尖脑袋想到县衙谋个职差!这唐朝的公务员还真是有干头啊!
“我还真穷疯成没见过世面的土豹子了”,唐成收起飞票的时候很自嘲的笑了笑,在后世里他还真不太把千把块钱当多大的事儿,可这一穿越回来竟是越混越回去了,怎么捏着这三贯的飞票竟有些心跳加速,手上微微发抖的感觉!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富日子好过,穷日子难熬,这些话虽然都是听烂了的,但还真是半点都不假。
唐成收起飞票后拿起函封里的另一张纸,却是一张红色的请柬,这种请柬明显是那种制式请柬,就是一次性抄出多份的,上面只有落款却没有题名,说的是请收柬人晚上往宝合楼赴宴请。
唐成刚才看张县令并没有让他晚上一起去宝合楼的意思,加之他现在的事情实在太多,对这样的应酬也就自然没什么兴趣,正要伸手将请柬撂到一边儿的时候,蓦然想起什么来,遂就伸手扯了扯绳子。
等那杂役进来,唐缺伸手将请柬递了过去,“这是王掌柜刚送来的请柬,我晚上有些私事忙着去不了,你若有时间不妨去去,要是没时间就算了”。
像这样的请柬杂役们是收不到的,自然也就捞不着去。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路,他们虽没去过,但听衙门里的吏员们说多了之后也就知道了其中的门道,像宝合楼这般的大酒楼开张,接到请柬的人除了能大鱼大肉的好吃好喝一顿外,酒楼在送客时照例还有一份儿表示,虽然东西算不上太多,但划算下来三四百文总是有的。
对于张县令这样的人来说吃这种宴请也许就是受罪,至于那价值三四百文的“表示”更是看不到眼里来,但对于县衙里最底层的杂役们而言,这可就是实打实想不着的美事,他们薪俸低,平日又因身份太低沾不到什么油水,虽然说的好听是在县衙当差,其实平日的生活跟城里的普通老百姓也差不多。
普通老百姓若不是求人办事,谁家会没事儿跑去大酒楼吃饭的?尤其是像宝合楼这样装饰华丽的大酒楼,可能几年都捞不着去一次,真要去上一次的话,还真就值得在街坊面前吹吹牛了,且还不说是酒楼请去白吃,走的时候还能顺手带一份儿价值三四百文的“心意”回来,实实在在的好处不说,单是事情本身在家人街坊眼里就又是另一番体面了。
杂役从唐成手上接过请柬,小心的收好,“多谢唐录事了”,比之刚才在王掌柜面前的恭敬,杂役此番说话时虽恭敬依旧,但这恭敬里隐隐多了些亲热。
唐成感受到了这份子隐藏着的亲热,笑着随意的挥挥手道:“既然都在这衙门里当差,说来你我也是同僚,这也值当的你客气。对了,我这正好有点事要去东院一趟,也费不了多少时候,若是张县令问起时,你代我知会一声。”
那杂役闻言自然是满口子答应,唐成笑着点点头,也没再同他多说的出门去了。
要说赶的也真巧,他刚到东跨院儿门口,就见着一伙儿五个公差也从外面走进来,这伙子人里就有穿着一身簇新公差服的张相文,此时他并没看见前面的唐成,正跟其他公差们嘻嘻哈哈说的热闹。
唐成此来就是找张相文的,当下也就没再往跨院儿里走,停步站在门口等着。
不一会儿的功夫张相文就看到了他,这小子当下就跑了过来,由于他是刚当差不久,收拾的就不够利落,这一跑起来之后身上挂着的腰刀、铁戒尺和锁人的链子就叮铃哐啷一阵乱响,尤其搞笑的是那柄腰刀随着他每跑一步就要打一下屁股,这样的场景直让唐成看的忍不住笑出声来,至于另外几个公差就更不用说了。
第八十七章 太诡异了
张相文是个脸皮厚的,对此毫不在意,跑到唐成身前后,他还特意整理了一下方帽子,拉了拉皂色的公差服,随后又将系着腰刀、铁戒尺等物的红色布腰带紧了紧之后,这才煞有其事的摆了个姿势道:“大哥,瞅瞅我这身儿,咋样?”。
还别说,似乎张相文还真就适合吃公门饭,虽然刚才跑的狼狈,但这么一拾掇之后穿着一身差服的他还真是挺精神的,唐成仔细将他打量了一遍后,笑着点头道:“恩,不错,看着挺威武”。
“那是!”,张相文拍着腰刀得瑟了一句后,像走近的那几个公差介绍道:“诸位哥哥,这位是我大哥唐成,也是昨天正式进衙门入的职,就跟在张县令身边做录事”。
这些公差们虽说平时跟文职的刀笔吏员们往来不太多,也多没见过唐成,但对这个名字可一点都不陌生,毕竟前些日子林成因为自己被替换的事儿,没少在县衙里宣扬唐成“勾搭”寡妇的事情。
这些公差们多是没读多少书的,平时也不大喜欢跟文吏们往来,加之林成前面的宣传和唐成如今是跟着张县令的缘故,是以那几个差人虽然因着张相文的缘故打了招呼,但面上的神情却淡淡的有些疏离。
张相文眼见同僚们对唐成不冷不热的,这脸子上可就有些挂不住了,“嘿,我说哥哥们,我大哥可是自己人”。
“自己人?蚊子你有话就痛快说!”。
“我大哥前几天才送的婚书,定下的媳妇儿就是咱赵爷的亲侄女!这是不是实打实的自己人?”,张相文嘴里说着,脚下特意到了唐成身边比划了一下道:“怎么样!够一表人才吧?”。
“赵爷?蚊子你说的是咱们赵县尉?”,问话地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公差。
“除了虎头爷还有那个赵爷?”。随着张相文这样一介绍,那四个公差对唐成地态度顿时就不一样了。虽然没说多少话,但眼神儿和脸上的笑容明显就透出亲热来。
公差们态度的前后变化很明显,且唐成能明显感觉到公差们此时对他的亲热是发自真心,并非是顾忌身份地敷衍。这当然是因为爱屋及乌的缘故。看来赵老虎确实是实实在在的赢得了手下人的拥护。
几人一路说笑着进了院子,唐成乍一走进那间阔大地差房,顿时就闻到一股子合着汗味儿的脚臭,虽然这气味儿很是不好。但他脚下却没停,跟着公差们一起进了房。
“行!果然是自己人。不像西院儿那些酸丁们一样假模三道地。嗨!兄弟们,给你们介绍个自己人”,拍着唐成肩头说话地正是刚才两次接话问张相文的马班头,“这位是蚊子的结义大哥,咱们虎头爷的侄女婿唐录事,现如今也在衙门里做事,跟的是张县令,在家的兄弟都来认识下。以后有啥事能通气儿的通气儿。能照应的照应,嗨。我说老金,你就先别抠你那臭脚丫子了”。
郧溪县衙共有三十二名捕快,八人一班分由四个班头统带,日常里都是两班在外巡查,两班在衙门里坐镇以应付突发情况,这吴姓公差就是四班头其中地一个,听他这么一嗓子喊出来,屋里四处坐着地公差们都围了上来,先是好奇的上下一通打量,随后再来见礼,沾着赵老虎侄女婿地光,这些人对他都很是亲热。
张相文趁着这边见礼的功夫,跑到自己的位置上摘下腰刀等物,又将脚上的皂靴换成了一双家居里穿的软布履,等唐缺这边儿忙完之后,将他拉了出去。
“嘿,里边的气味儿不好闻吧,天儿热没办法,巡一趟街回来就没有个不出脚汗的,谁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换皂靴,这还好,要是到了散衙前那会儿都回来的时候,生人乍一进来能给熏晕过去,就为这,西院儿那边的刀笔吏们都不爱来,咱们也见不得那些假模三道的酸丁”,张相文说到这里,看着唐缺嘿嘿一笑道:“不过大哥你的表现真是不错,到目前为止进门不抽鼻子不变脸的文吏可是就你一个,嘿嘿!刚才那些公差们对你那么亲热,除了赵虎头的原因,也就是因为这个”。
“早知道有这事儿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儿,我要是刚才皱了眉头,这不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唐成笑着擂了张相文一拳,“好小子,连我都坑,真是欠揍了”。
“吴老大不让”,张相文咧着嘴道:“再说我也想看看大哥你到底什么反应?毕竟我也是公差嘛,再说了,就算大哥你真变了脸色公差们也不会怎样,毕竟你是虎头爷的亲侄女婿呢”。
“行了,这就别说了,我来是找你有事儿”,嘴里说着话,唐成顺手把兰草儿的身契及李英纨画押过的放良文书掏了出来,一并交代了要办的事情。
“就为这事儿?”。
“县衙里分管此事的是林成,你去了就说给自己家办的”。
“你是我大哥,你家可不就是我家”,听唐成这么一说张相文就明白过来了,当下也没多废话,嘿嘿一笑后拿着东西就奔了西院儿。
张相文一走,唐成也没独在院子里站,索性转身进了差房,他虽然是读书人,但后世的教育背景使他并没有时下读书人瞧不起武人的意识,自然很快与那些公差们打成了一片聊的热火朝天。
约等了两柱香的功夫后,从西院儿回来的张相文在门口招了招手。
两人到了院儿中刚才站着的槐树下面,张相文一边递东西一边啧啧声道:“大哥,你可真够狠的呀!那林成让你整成啥了,可怜见的手上给我办着户籍的时候都没忍住打瞌睡,那眼睛里可全是血丝,乍一看跟红眼儿兔子一样”。
既办完了事。唐成惦记着怕张县令有什么事儿,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的回了自己地公事房。
整个下午张县令都没什么事儿。唐成自然也落了个清闲,等到散衙钟声敲响,他把张县令送回后院儿后,便径直顺着正路往衙门外走去。
正巧西院儿那边有什么事给耽搁了一下。等唐成走到前衙时正好见着一群刀笔吏们从西边院子里出来,这些人原本还是边走边说说笑笑的,出了院门猛一看见唐成,原本地说笑声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内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些人看向唐成的眼神儿很古怪,里面包含地意思也复杂的很。但有一个共性就是少了昨天中午的轻视。隐隐的多出几分戒备和忌惮来,显然,林成地事情传开了,且这件事情对周围人的后续影响开始发酵了。
唐成眼光扫过这群人,脚下却是没停,只要他是跟着张县令地,那这群在姚主簿手下讨生活地人就不会对他太亲近,既然如此。让他们有些忌惮也好。免得以后的日子难过。
说来还真是邪门,唐成脚下没停的刚走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喊。扭头看去,却是东院儿里走出来一群公差。
西院儿的那些刀笔吏们此前都是跟唐成共过事的,毕竟他前些日子作为县学帮忙的学生被抽调来过,当时这些刀笔吏们对这个做事扎实,脑子灵活的学生很有好感。
随着张县令提议唐成取代林成的职位,众刀笔吏们对唐缺地印象就急转而下了,县衙里本就是个论资排辈很严重地地方,一个新人的骤然冒起本就使人不舒服,更何况他所站地立场还跟刀笔吏们迥然不同。再加之唐成挤掉的还是林成的职差,这林成虽然不咋地,但他爹可是县衙里多年的老资格,众刀笔吏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在情感上也是自然倾向于他的。
这几条因素加起来,也就有了昨天中午唐成来时的冷清,除了老刘外,不久前还在一起共事的众刀笔吏们竟无一个上前打招呼的,及至见到林成当众说出小白脸儿的话后,更有不少人附和而笑。
见到唐成一句没回的转身走了,刀笔吏们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既然有姚主簿在软顶着,这小子就算有张县令支持也别想进县衙来!
但预想的东西总没有变化来的快,先是唐成突然就正式入职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直让众刀笔吏们莫名所以,虽然不敢直接找姚主簿问原因,但问问姚清国总该是没什么问题吧?然而当好事者真个跑去问时,除了对着姚清国的黑脸碰了一鼻子灰之外,竟是什么都没打听着。
随后就出了林成送去的文卷被退回的事儿,当那杂役把卷子退回来并说明了唐成给出的退卷理由后,整个西跨院儿都被震动了!挑衅,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还没见着那个新人敢这样做的?他当自己是什么了?又把这些前辈们当什么了?这次要不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且不说以后的日子如何,但是眼前这口气怎么出的了?
刚进的新人就敢挑衅老人儿,这种同仇敌忾的愤怒掩盖了对唐成突然入职的好奇,当下众人纷纷开言,鼓动本就是火冒三丈的林成去讨个说法。
林成二话没说的夹着文卷就去了,随后又带着一肚子火回来了,不过他却不是乖乖的就去熬夜誊正文卷,而是气呼呼的找到了姚清国,好歹他是头儿。
结果,林成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支持,姚清国反倒是直接让他按唐成说的办,甚至在脾性不好的林成发牢骚时,姚清国更直接放出了不想干就走这样的狠话。
至此,心底要吐血的林成固然只能是遵命而为,众刀笔吏们也狠狠受了一回刺激,他们也都不是笨人,刺激过后也都意识到唐成远没有自己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而这件事情背后也必有内幕,只是有了这两次的教训之后,却是再没一个人跑去触姚清国的霉头了。
随后,事情更进一步升级,唐成竟然将林成的文卷二度退回,至此,众文吏们已经是彻底看明白了,这个唐成已经分明是跟林成杠上了。但这一次跟第一次不同的是,在杂役送回文卷后,除了林成的愤怒之外,众文吏们明智的保持了沉默。
只是嘴上虽然是沉默了,但心里的疑惑却是越来越深,越来越大,到底发生了什么?唐成又到底是什么来头儿,竟然就敢在入职之初如此强势?
正是这两天接连发生的事情与深深的疑惑让众刀笔吏们彻底改变了对唐成固有的印象,“他要是像对待林成对待自己又将如何?”,扪心自问到这个问题时,众刀笔吏们其实已在不自知之间对唐成多了几分忌惮。
前面的疑惑还没解,此时又见到那些素来跟文吏们不太对眼儿的公差对唐成如此亲热,众刀笔吏只觉得脑子都有些不够用了,诡异,这两天发生在唐缺身上的事情实在是太诡异了。
众刀笔吏目送唐成与公差们说笑着走出衙门大门,扭头张望之间交换个眼色,可惜大家从对方眼中看到的除了疑惑还是疑惑。
第八十八章 顺势收篷!
唐成跟公差们分散后回到住处,进了院子首先看到的就是李英纨的那辆马车,当下脚步就又加快了几分。推开二进院门,见到的除了兰草儿外,果然还有站在正厅门口的唐张氏两口子,“爹,娘,赶这么急干嘛,累了吧?”。
“不累,不累,倒是成儿你自己要注意”,见到儿子回来,唐张氏一脸的慈爱,“听兰丫头说你现在又是念书又是当差的,晚上一熬就熬到二更半,老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唐栓依旧还是言辞短少,跟着唐张氏的话点着头。
三人在花厅里坐定,唐张氏见兰草去灶房忙活后,从怀里掏出李英纨家的答婚书放在了桌子上,“当家儿的,你来说”。
唐栓闻言,摆了摆手,“你说就成”。
“这就不是你儿子?”,兰草一走,唐张氏的脸色明显多了几份沉重,不过她也知道唐栓的脾性,抢白了这么一句后就没再说,先是探身透过窗子看了看花厅外面后,这才坐了下来,“成,今天我跟你你爹去给你们合过八字儿,也看过日子了,刘仙姑说你们不犯冲,现在要说的就是成亲的日子”。
“这个那天都行,爹娘你们定就是”。
“这可是你第一次成亲,可得好好合计合计,刘仙姑给了两个日子,一个是下月初六,一个是八月十八”,报出两个不同的日期后,唐张氏看了看唐栓后扭头过来道:“论说你这年纪也不小了,自然是越早越好。但这事赶的实在糟心。你爹再过七天就要到去州城里出徭役,让这么一冲的话,就只能到八月十八了”。
“服徭役?还是到州城?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唐成诧异问道。
“这是五天前安排下地,是去修州城外地汉江江堤”。
听唐张氏一说,唐成也想起来下午看到的文卷里的确提到过这件事,是州府直接下的征调文书,原是为预防今夏汉江走洪水做准备的,只是这次征调的范围并不大呀,“恩。是有这事儿,咱们村征调了多少人?”。
“十六个”,唐张氏说到这里。迟疑一下后压低声音道:“成,你最近得罪刘里正了?”。
唐成听到唐张氏报出人数时,脸上的笑容就已再难保持。他家所在的村子并不大,他也清楚的知道本村可做征调的丁男有六十九口。六十九人里只抽十六个,也就是说四个人里面也抽不到一个,这样地情况下居然把唐栓给抽到了,出现这种情况唯一的解释就是刘里正那里出了问题,难怪就连唐张氏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我都没怎么回去,怎么会得罪他?”,唐成挪了挪胡凳,坐得更靠近唐张氏一些。“娘。最近出啥事了?”。
“最近刘里正对咱家……”,唐张氏刚开口说到这里。就被一边儿坐着地唐栓给打断了,“他刘叔这半年来对咋家照顾的还少了?翻这些是非弄啥?”。
唐栓先堵了唐张氏的话头子,用柴耙子似地手揉了揉脑袋后看着唐成正色道:“成儿,别听你娘瞎咧咧,咱庄户人种田纳粮出夫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刘里正这半年对咱们照顾地多,这次抽到了也不算啥。他坐在里正位子上也不易,四村八寨的牵扯到不少人呢,咱要多念着人家的好儿!”。
唐栓说到这里,见唐张氏要插话,遂又一眼睛给她瞪了回去,“再说,成儿你这是刚刚进衙门吃公饭,现在就该是踏踏实实下苦干活的时候,可不敢跟你娘一样起什么幺蛾子!你要是刚当差就弄风弄雨的,可就在衙门里坏了脸皮,就不说以后,怕是眼下这碗饭也吃不长久了”。
自打儿子进县学以来,唐张氏在村里也就扬眉吐气了,这小半年来因着唐缺的缘故颇得刘里正照顾,渐渐的也习惯了自己家跟村人们有一些不同,所以当这次唐栓被抽中出徭役时,她心里很不好受,总想着来城里跟儿子叨咕叨咕,看能不能把这事儿给免了。毕竟到州城里出徭役不仅远,而且这种出夫子不仅没钱拿,搞得不好还得倒贴粮食进去。
唐张氏原存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刚才就一直想接话,但是在听了唐栓后面几句后,心里原本要抱怨地想法顿时就没了,当家地说的没错,儿子这才刚刚当差,要是现在就捣鼓来捣鼓去地把差事给鼓捣丢了,那……想到这里,唐张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后悔起刚才的话来,“成儿啊,你爹说的对着嘞,出夫子就出,反正一个多月就回来了,你莫管这事儿,安心先把差事饭碗捧结实了再说”。
毕竟是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唐成还能不明白唐张氏两口子的想法?其实他们的想法也跟中国千百万庄户人一样,很多时候宁可自己吃点亏也怕惹出事儿来,尤其是当事情关系到儿子的前途的时候就更是如此了。
就在刚才唐栓说话的时候,唐成也已经想明白了刘里正态度变化的原因,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他肯定是已经知道自己跟了张县令的事情,又不明白如今情势的变化,以他想来张、姚之争中张县令必定是要输的,有了这么个认识,人送外号“刘三能”的刘里正自然要跟他这个张县令的心腹撇清关系,这就是此次唐栓会被抽调出夫子的根本原因。
情势变化,世态本就是如此,更何况是刘里正这样能出精儿的人,明白了原因后唐成心里也就有了应对的法子,不过为了不让唐张氏两口子担心,他现下也就没多说什么,点头应下了。
唐张氏见唐成点了头,这才放心的出了一口气。只要儿子能平稳。当老的吃点小亏受点委屈又算啥?这件事暂时放到一边儿,唐张氏因顺势就说起了另一件事,“日子既然是定在八月十八,咱就得再合计合计办成婚的事儿,到底是在这城里办还是在村儿里办,我和你爹想听听你地说法”。
“不就是办个结婚吧,在那儿不一样,我听你们地”。
唐张氏闻言与唐栓交换了个眼色,两人都是如释重负的长出了口气,“你现在在衙门里当差。论说应该在城里办体面些,但咱家这家底……哎,也怪我们做老的没用。委屈你了”。
“娘,你说这话干啥,咱就在村里办”。唐张氏说这话时不好受,但听在唐成耳朵里就更心酸。这样的父母真是没法说了!为了冲淡气氛让二老不至于再伤感自责,唐成刻意耍宝笑着道:“你们愣是养出了一个进县学的儿子,还说自己没用?娘,这话可不敢多说,让村里其他当爹娘的听见了,硬是要说你是存心显摆的!”。
唐张氏两口子如今在村儿里最自傲的就是有个好儿子,唐成这句刻意耍宝自夸的话正挠到了他们的痒痒处,就不说唐张氏听了发笑。就连唐栓闻言也露出个舒心地笑容。
“咱没钱也就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成亲的热闹是花自己钱给别人看,咱不做这样的傻蛋儿。花那冤枉钱还不如留着自己过日子”,唐成见二老笑了,心下也是高兴,趁热打铁道:“在城里办成亲花钱实在是多,光是酒席什么地就不得了。还是在村儿里办的实惠,有邻居帮忙在灶上搭手,请灶头的钱都能省了,至于其它地借桌子借凳子什么的也不用花费,只要把大头儿地肉菜钱准备够了,其它的倒花费不了多少就能办的热热闹闹的”。
唐张氏一边儿听儿子说,一边儿连连点头,及至唐成说完后,一脸儿笑的她还特意推了推唐栓,“你还说儿子不会过日子,看看这盘算的多谨细,那点儿比你想的差了”。
“你这人……说这没用的弄啥?”。
平日少言寡语地唐栓难得有这样吃瘪地表情,见状唐张氏与唐成忍不住都笑起来,笑过之后唐张氏点头道:“恩,成儿你说的跟我们想地差不多,只是怕李英纨那里……她毕竟是……”。
“放心,这事儿由我去说”,唐成拍了拍唐张氏的手示意她别担心,随着又想起件事儿来,顺手把怀里那张三贯钱的飞票掏了出来,“对了,成亲的花销你们也别熬煎操心,都有我呢!这是三贯钱,娘你先收着”。
“三贯!”,唐张氏借飞票的手猛然一抖,“成儿啊,你这才当差几天?咋就有这么多钱?”。
“衙门里发的,您就放心的收着吧”,唐成把飞票塞进唐张氏手里,笑着道:“到八月十八还有四个月,以后我每月的俸钱留两贯交在这边灶房,另外一贯六也由娘你帮我存着,再加上衙门里平日发的钱都攒上,四个月下来成亲的钱也尽够了”。
唐张氏拿着那张三贯钱的飞票正瞅瞅,反瞅瞅,掂兑了好一会儿后,却把它交给了唐栓,“当家儿的,这你收着,三贯哪!捏着手里总感觉心里虚的慌,我性子毛躁些,万一要是掉了咋得了?”。
“恩”,唐栓接过飞钱,仔仔细细的折了两个对折,别进腰里后又重重的拍打了两下儿后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唐成,“成儿啊,这个钱哪我们就收了,攒下来给你备着娶媳妇儿用,以后要是再用衙门里发这样的钱我们也收,但说到那三贯六的俸钱,你就别给你娘了,除了自己身上留点零花的之外,其它的都交在这边灶房上”。
“你这边儿吃的什么伙食?顿顿都有三四个碗儿,还顿顿不断荤腥儿,我跟你娘约莫过了,交灶房三贯六是个正好的数儿,咱家底子是薄,但这钱不能省,咱不能还没成亲就让儿媳妇儿给看小了”,跟刚才一样,唐栓也没容唐成插嘴,“至于成亲的钱你不用担心,至不济咱不还有七亩地?卖两亩尽够了,如今家里就我跟你娘两个人在。一年能要多少嚼谷?”。
就跟当初卖房子给儿子治病一样。现如今的唐栓是宁愿卖地也不愿儿子被没过门的媳妇儿给小看了,唐成看着眼前地唐栓真不知说什么好,他这人走几十里地上城,要不是饿地狠了连个一文钱的炊饼都舍不得买,但要真大方的时候能吓死人!
唐栓说完,根本就不容讨论,挠的头发的手猛的一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唐成心底自然不会再让唐栓卖地,但现在嘴上却没说什么,毕竟还有四个月的时间。等他这边钱弄够了,卖地的事自自然然就撂一边儿去了。
这晚唐成没去书房,吃完饭陪着说话。说完话后唐张氏更亲自把他书案上的书都给捡捡抱走了,“人的眼睛水儿都是有数地,可不敢天天这么熬。好歹养养”。
听着这熟悉的话,唐成又想起了去年刚刚到村学的时候。那时候唐张氏看他熬夜练字时说地也是这样的话,转眼一年过去了,再听到同样的话语,心中那股子润润地温暖真是没法儿用语言形容。
这一晚,唐成少有的睡了一个踏踏实实地混实觉,即便睡着之后,他唇角的那抹笑意依然没有散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唐成见着唐张氏两口子早就起了身。就连他早上吃的饭都是唐张氏亲自动手做的搅面鱼儿。
一口气连吃了三碗。肚子撑的溜圆的唐成去了县学,他到县衙正式入职已经两天了。尽管他在学校里行事低调,但这消息依旧还是传了过来,这不,他走在学中路上时几乎每一个路过的学子都会特意的扭过头来盯着他看看,而这看他地眼神儿里有羡慕,但更多地却是嫉妒。
及至走进本班所在的校舍,变化就更大了,除了同样地眼神儿外,要么就是有同学特别热情的上来说话,要不就是干脆不理他,这跟前些日子同窗们将他视为老大哥的感觉迥然两样,直让唐成甚是不习惯。
上午的课正上到第二节的时候,就见有杂役到门口跟授课的先生说了两句什么,随即先生转过身来道:“唐成,刘学监有事找你,现在就去吧”。
唐成在同窗们的注目中出了校舍,跟着杂役到了刘学监的公事房中,他来时还在猜度学监怎么会突然找他,及至进了房之后,才发现在这里等着他的却是县衙老刘和另一个头发近乎全白的老者。“唐成来了!”,刘学监见是唐成到了,笑着起身相迎,“来,坐坐坐,这两位一个是刘录事,想必就不用我再绍介了,至于另一位却是县衙里的老文吏林道涵林录事”。
“姓林?”,唐成听到这个姓氏心头一动,借着拱手还礼的机会仔细瞅了瞅这林道涵的容貌后,当下心中有了明悟,“此人该就是林成的老爹了”。
刘学监绍介完后,就没再多留,找个由头转身出了公事房,走时还特意把房门给带上了。
看了看掩上的房门,老刘直接开门见山道:“唐成,林录事既是前辈,同时也是县衙林成的父亲”。
那林道涵一等老刘说完,竟上前躬身拱手一礼道:“犬子无状,生性浮躁而口业不修,前事多有简慢得罪之处,还请唐录事多多见谅”。
唐成刚才既然猜出了林道涵的身份,也就知道老刘此来是说合林成之事的,只是却没想到这林道涵的姿态能放的这么低,毕竟他有着前辈的身份,加上又是这么大把年纪的老人呢,这么一弯腰赔礼下去,只让原本还想抻一下的唐成再也坐不住了。
旁边站着的可还有老刘哪!人林道涵能把姿态放的这么低,他唐成要是再倨傲着,话一传出去可就真是把县衙西院儿那些刀笔吏们给得罪狠了,而且他这“鼠肚鸡肠,小人得志”的考语也必定是少不得的。
这话平时听着没啥,似乎不用太在意,但一旦众口铄金之后,那可就要命了。更别说不尊长者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最容易遭人诟病的说辞。
“林录事这不是打我的脸嘛”,唐成起身扶住了林道涵,“您是前辈,该我先给你见礼才是”。
“老朽在县衙干了大半辈子,却教出来这么个蠢儿子,惭愧,惭愧呀!”。
见唐成似乎还要说客气话,一边儿的老刘笑着插话接了过去,“都是吃公门饭的,何必这么客套,唐成,今个儿林录事当面,我颜做个和事佬,你跟林成之间……”。
“有刘叔和林录事当面,我和林录事那点小事还值当的再拿出来一说?”,唐成这两天之所以如此折腾林成,一方面固然有出闷气的打算,更多的却是想借此事树立自己在县衙中的形象,毕竟他现在跟着的是失势的张县令,要是前边儿太软的话,估计谁都敢上来踩他一脚,如今目的既然已经达到,而且林成他爹的姿态还放的这么低,唐成也正好顺势收篷,“我刚来县衙做事时跟着的就是刘叔你,其实这事刘叔你说句话我还有不听的,何至于还劳烦林录事,这么大年纪了!”。
林成在衙门里吃瘪的事情自然没脸跟家人说,直到昨天散衙后他又没按时回家才惊动了林道涵,既而,林道涵便将事情的始末问了个清清楚楚。
老林毕竟是吃了几十年公门饭的,听完整个过程之后,没说一句话的就出了门,凭借他在衙门里的老资历将唐成的底子探了出来,说实话,张县令对唐成的赏识还真没让老林有多少忌惮,但一听到唐成竟然要做赵老虎的侄女婿之后,他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衙门里呆的久了,林道涵自然清楚赵老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更知道他好护短的脾性。这唐成看着是个新人,但他一个人就把张县令跟赵老虎牵到了一起,单是想想这个,老林就有些不寒而栗,他已经老了,儿子又是这么个心粗的废物,尽管他教了这么多年,也没真正明白在衙门里的为人处事之道,更没明白的是有些人是真不能得罪的。
心情沉重的回到家,林道涵一听到林成叨咕着让他去县衙找姚主簿的话后,二话没说的一耳刮子扇在了林成脸上,这一巴掌直把全家人都打呆了,小十年了,自打林成成亲那日起,林道涵可就再没打过他。
当晚,林家书房里的灯直亮到两更天才熄灭,这不今天一早林道涵就出了门,把正准备上衙门的老刘给拉到了这儿。
若论普通的化解梁子,有老刘出面,再让林成服个软也尽够。但林道涵为了彻底消除儿子跟唐缺之间的梁子,终是不惜舍了老脸自己来了。
从唐成进门开始,林道涵就一直在细致的观察他,及至见他这番话说出,让老刘甚至连自己都感觉有里子有面子的把事情了结之后,林道涵彻底确定这趟没来错,比起他那个儿子,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前途要远的多了,欺老不欺少!这样的人是最得罪不得的呀。
因是唐成还在上课,三人也就没再多说,感觉甚有面子的老刘打趣了唐成几句后就提到了林道涵中午在新开张的****楼摆酒的事儿。唐成婉拒,但拒绝的也很真诚,丝毫没让两人面子上过不去。
听说唐成父母到了,林道涵也没再多说什么,三人就此告辞。
中午唐成散学回家,门房老高禀说上午有林姓客人送来了礼物,并指明了是看望唐张氏两口子的。
接过那两盒新罗白参和两匹湖缎看了看,唐成自语着进了门,“这对儿父子差别还真是大”。
第八十九章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
这次来该说的事情都说了之后,唐张氏两口子张罗着下午就要回去,却被唐成给拦住了,虽然来的时候坐的是马车,但这时代的马车没个弹簧减震,从乡下到县城的路面也算不得多平整,一趟马车坐下来身子着实不好受,这不昨天刚来今天就走,唐成心里实在不落忍。
好生把二老劝住,唐成转身让兰草这两天把别的事情都放下,好生陪唐张氏两口子逛逛县城。
吃过中饭,唐缺陪着父母聊了一会儿村里的家长里短,又一再嘱咐不要提走的事情后,这才动身去了县衙。
下午在衙门里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按照张县令的说法,唐成光是看文卷就得半个月,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林成过来送文卷。
昨天他是交给了杂役,但今天却是自己拿着文卷到了唐缺的公事房,眼圈儿很黑,因连续熬夜的缘故,脸上蒙着一层憔悴的铁灰色。
推门进来的时候,虽然笑的很尴尬也很难看,但不管怎么说林成毕竟还是笑了,继林道涵亲赴县学之后,林成算是以这种方式做了一个无声的道歉。
其实从林成刚一进来时,唐成的注意力就没离开过他,他从这个尴尬的笑容背后清楚的看出了林成的不甘乃至于那一丝丝抹不去的屈辱,他这趟能主动来示好,除了这两天着实被唐成摆治的太狠之外,恐怕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林老爷子吧!
唐成对于在他眼神深处看到的这些东西并没太放在心上,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依着林成的性子这也属于正常反应,要是他连这些情绪都没有,或者是自己一点儿都看不出来的话,那才真要让唐成担心了。
林成很尴尬,唐成很亲热。他方一进来,唐成就带着脸上吟吟的笑意迎了上去,此后让座,乃至于倒茶都是他自己亲自去地,没让杂役插手儿。若看唐成此时的表现,任谁也不相信他跟林成足足斗了两天的法。
但也正是唐成的这种亲热化解了林成的不少尴尬。递过文卷时脸上的表情总算是自然地多了。
两人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话,林成送卷子,唐成接收,随后就当着他的面儿翻开了文卷查验数据后,提笔写下了文卷摘要。
唐缺提笔开始写文卷摘要时。分明听到了林成那声极力压抑后已显得隐隐约约的如释重负的叹息,与此同时,唐成自己心底也是一叹。
这件事毕竟算是过去了!
心结是没那么容易就解开地,尤其是对林成而言,所以两人也并没什么可多说的,交完文卷之后,他再次向唐成笑笑后转身走了,虽然这个笑容也有些僵硬,但比之刚来时却又自然了很多。散衙然后就是回家,唐成留下唐张氏两口子带来的一个始料未及的后果就是:他没法像以前一样正常温习课业了。
除了对着澄宁老和尚给的默经练字之外。唐成在书房根本无事可干,唐张氏彻底的把他的书给收了起来,说的就是她在的这两天要让儿子好好养养眼水
唐成对于唐张氏这种行为既感温暖又是无奈,然则这份心意却是屈枉不得的,因也就不能再去要书。
只是他不管是后世还是穿越来后晚上睡觉都不太早,要让他八九点钟就睡觉也着实为难,至于看闲书却也看不进去,陪着二老说完话,看着他们睡下后。在书房里转来转去地唐成因就想到了澄宁老和尚上次布置的课业——下次在上课时要交一份粉本。
想到就干,虽然这已是晚上,但好在四五月间的月光很好,唐成索性推开窗户,伏案以窗外月光下的桂树为本体,细心勾勒起月下桂子的粉本来,说来,这也是他的课业之一。
忙碌惯了的唐成一开始做起事后,刚才还毛躁躁的心就迅速随着笔墨的展动而静定下来。渐渐地竟似窗外的如水月光,一片清宁澄澈。
随后的两天也没什么好说的,上午到县学,下午到县衙,晚上摹写粉本,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平静日子的打破是在三天后的那个下午,起因很简单——由赵老虎亲自选出充作信使的公差回来了。他也带回了二龙寨的答复。
二龙寨不愿就抚。即便在公差说出了张县令给出的很优厚地条件后,二龙寨依然如故!
这个举动就意味着。除了剿灭这股子山匪之外,张县令已经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也就是在这个下午,唐成知道了素来儒雅的张县令原来也会骂人,嘴里爆着粗口的同时,他手中的茶盏也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成片片粉碎,遂使郧溪县衙公产里最好的一套刑窑白瓷茶具就此不全。
茶盏碎裂声中,张县令目送那公差出了公事房,这伙子贼匪太猖狂了!呼呼喘了几口粗气后极力抑制住心中地恼怒愤懑后,他才沉声开言道:“唐成,你这就去拟一份征调各里民壮地文告拿来我看”。
刚才那公差就是唐成领进来的,因知道公差带回地是二龙寨的消息,又见张县令并没有让他出去,他也就留了下来。
听公差说到二龙寨不愿就抚,唐成脑海里自然而然又浮现出当日的隐忧来,这伙子人早不闹腾晚不闹腾,开始活跃的时间刚刚好的卡在了张县令上任之初,若说是巧合,这也实在是太巧了些。
二龙寨不愿就抚的事情本身倒没什么,毕竟招抚土匪也不像后世里电视剧中三言两语,王八之气一发就能成功的,其实际情形要远比后世的文人想象复杂的多。但让唐成心里沉甸甸的是,二龙寨这起子山匪是直接拒绝,也就是说他们压根儿连讨价还价的意思都没有。
虽然既不愿意承认,但唐成却清楚的意识到,从二龙寨事态目前透露出的信息来看,似乎正一点点佐证着他地隐忧。
只是以张县令现在的状态却不是说这些话的好时机。再说他也需要时间把前后事情好好理一理,以便在真要开口的时候能尽量简洁清楚的把前后疑点说明白。
“好,我这就去”,唐成答应一声就往外走,张县令嘴里吩咐唐成的同时也在往外走,只是走了三四步之后蓦然又顿住了身子。“慢着”。
唐成顿步回头,却见张县令已经停住了步子正在沉吟,片刻后才听他道:“文告地事儿稍后再办,你现在先去东院把赵县尉请来”,说话间。张县令人又重新走回书案后坐定,“对了,顺便通知老孙进来把地上收拾收拾”。
像洒扫茶盏碎片这样的小事,根本就不需要张县令吩咐唐成自然是要办的,如今他却特特的将此事说了出来,“恩,我这就去”,嘴里答应着,唐成往外走的同时,也借由这件小事儿看出了故作镇定地张县令内心的烦躁。甚至隐隐还有的一点儿慌神儿。
这毕竟是张县令第一次担任一县主官,或许他心里根本就没真正预想到在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后,二龙寨那些毛匪竟然还有不肯欣然就抚的?
出门向那杂役吩咐了一句后,唐成就要去东院儿找赵老虎,走出几步后,想到什么的他又转身过来向杂役老孙低声嘱咐了一句道:“张大人摔茶盏的事儿任谁都不能说”。
见唐成脸上神情郑重,手里提溜着扫笤的杂役老孙也收了笑容,“唐录事放心,我懂规矩!”。
“好。这就好”,点头之间,唐成转身出门去了。
一路直到县衙东院儿,唐成直接就进了赵老虎的公事房。
“阿成来了,坐”,见是唐成进来,赵老虎笑着示意了他书案对侧的那张胡凳,只不过捏把着东西地手上却没停,“中午的时候才听二女儿说你父母到县城了。我置备了些给亲家的东西已经送到你住处了,散衙回去后记得点收”。
“那我替父母谢过了”,张县令那边可是急等的,唐成也没心思坐,“张县令命我来请县尉大人过去叙话”。
说话的中间儿,唐成自然注意到了赵老虎的双手,原来他手上正捏把着的竟然是……泥团多新鲜哪。五十多岁的赵老虎竟然没事儿在公事房里捏泥巴玩儿。
“还是读书人沉得住气呀!”。赵老虎任唐成看着,手上半点没停。“恩,我知道了,你回吧,就说我有事出去了,约莫着要得个多时辰后才能回衙”。
唐成再没想到赵老虎会这样说话,“嗯?”。
“苏小七先到的我这儿,然后才去地里边儿公事房,二龙寨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张无颇现在叫我过去是拿主意的,我现在还没个准主意,去了有什么用?”,嘴里说着话,赵老虎手上的那团泥巴也慢慢的出了形状,而这泥巴捏出来的……正是一座三面陡崖的平头峰,“有些事情……还没想明白,你就这么回话吧,个多时辰后我自己会去的”。
唐成顿了一下才明白赵老虎口中的苏小七该就是当信使地公差,他从二龙寨回来先找赵老虎,然后才去找的张县令,这事儿虽然不大,但毕竟关碍着尊卑不分的忌讳,而赵老虎能把这事儿直接跟他说出来,也足证没拿他当外人。再细想想赵老虎说的也着实有道理,唐成也就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公事房。
“有些事情……还没想明白”,从东院儿出来的路上,唐成一直在想赵老虎的这句话?他到底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二龙寨这件事情本身又有多少违反常理地地方?
重新来到张县令公事房外时,唐成心中已有了八成把握,现在赵老虎正绞尽脑汁想着地事情该也就是他自己担心的事。
听唐成回报说赵老虎已经出衙要个多时辰后才能回来,原本一直绷着地张县令慢慢放软了身子,而平静的脸上也渐次涌现出几丝焦躁,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的挥了挥手。
从张县令公事房里出来,却不见了杂役老孙,唐缺也没心思打问他的去处,回到自己房间后便在那一排柜子里翻找起来。
初唐时对百姓的管理多延续太宗朝定制地编户制度。按籍定户,每户人口多少,田亩多少,大牲口多少及丁男多少都需报备官府,编户之民不得擅离原籍,若有出远门的需要。就必须到地方官府申办一张“过所”,这加盖官印的过所类似于后世的身份证,不管是穿州过县还是住店歇宿,都要查验登记。凡是被各地衙门查到没有凭证的既以流民论处,不仅抓住后要遣返原籍。且遣返之前还需好生吃一顿夯实板子。
编户内的丁壮之男除抽调到边军及镇军中地以外,其他人都是在家种地务农,但遇有战事或者是特殊需要时则需服从征召调配,“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六朝乐府民歌《木兰辞》里所说的“军贴”其实就是征调文书的一种。
而这征调文书的写作本身也绝非像唐缺刚才想象的那样就是一个通知,他远比后世地通知要复杂也繁琐的多,不仅需要写明征召的事由,范围,时间等常规事项之外。更需在征调文书后附上所有属于征调范围内丁男的户籍资料,说明他们接到征召令后要到那里去集合,听谁调遣安排,又该干什么事情。这也就是为什么《木兰辞》里会特意写到“军书十二卷”的原因。
文告本身固然简单,但最重要的却是文告后面附着的征调详细条目。
所以张县令布置的这个任务虽然听来简单,但要做起来的话还真不是一般的复杂,而且要想做地不出纰漏,就必须有司仓、司户等县衙各曹的配合才能完成,远不是刚刚入职的唐成能独立办好的。
捧着以前的征调文书范本。唐成越看眉头皱的越紧,不过他皱眉头的原因却不仅仅是为了这份差事自己一个人根本就没法儿做,更重要的在于随着他对征调的了解越多,也就越发看到征调背后地危险。
等唐成他将这份征调文告并后附的文书翻完,他再没了伏案提笔开始做事的念头,而是捧着这份征调文告进了张县令的公事房。
迎着张县令的眼神儿,唐成将这份厚厚的一沓文卷摊放在了他面前,“大人要的可是这个?”。
张县令随手翻了翻文告,拍着脑门摇了摇头。“是我思虑不周了,你这就去西院儿找姚清国,让他从各曹刀笔吏中抽调人手儿过来,就依着这个样本做一份出来,越快越好”。
唐成顺着张县令的话点了点头,静默了一会儿等文卷收好后要出去时,他才轻声问了一句道:“大人的意思是在全县范围内统一征调?眼下已经是四月底了”。
唐成这一问一说之间。两句话听来全然是风马牛不相及。却让张县令听地身子猛然一愣,“我心下实有些烦乱。你要说什么就尽管说,莫来这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
“是”,唐成等的就是张县令这句话,其实这征调背后的风险张县令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他现在脑子太乱,所以就没心思去想这些事儿,而身为秘书的唐成就有必要加以提醒。
“大人,眼下时令已经是四月底,正是庄稼四遍锄的时候,也是各里各村农活最忙的时候,这时候在全县范围内征调丁壮必将影响到本县全年地收成,那此后租、庸、调各项税赋地征收也必将大受影响;再则一次性征调这么多丁壮助战围剿二龙寨,不拘是军器还是口粮,只怕本县官仓里都支应不起。三则剿匪总不免死人,这后续里就还涉及到死者的安埋抚恤”,随着唐成地侃侃而言,张县令的脸色也越来越沉。
张县令这虽然是第一次任主官,却并非刚刚出来做官,这些东西他那儿有不明白的,眼下不过是急怒攻心罢了,所以诸般情况唐成也只是点到为止,“撇去这些不说,最让人担心的却是征调过程中会出事。一旦这个征调文告大人署印发转下去后,就该是姚主簿负责具体操办了”。
唐成这句话虽然说的含蓄,却让张县令听的悚然一惊,原本毛躁的根本没法儿想事儿的他也因这一惊之后,迅速的静定下来。
在庄稼收成前的大忙时候征调身为各家各户主劳动力的丁壮男人,这本就是最容易激起民愤的事情,更别说具体操办此事的还是姚主簿,只要他稍稍在里面做点手脚煽煽风,点点火……跟辖境生匪升不了官儿比起来,因施政不当而激起民变可是要杀头的罪名,“残民以逞”这四个字实在是重于千钧哪!
即便那姚主簿不趁着这个机会做手脚,若因此番征调扰民耽搁了这一季庄稼的收成而使赋税任务完不成的话……那还不等九月份监察御史来弹劾,张县令这个位子就已经坐不住了。
忙中生乱,或者是关心则乱,世上有那么多聪明人却干出了蠢事儿,往往就是因为如此,而张县令有心征调全县丁壮显然就属于这种情况。
说起来实是多亏了唐成的提醒,否则一旦他在急促之下给征调文告署印发转之后,到那时就是清醒反应过来之后也已经晚了,不定得闹出多大的是非来。即便是亡羊补牢的能将此事消弭下去,有姚主簿乃至其背后的州城马别驾在,异日吏部考功司考校时,张县令“昏庸无能,朝令夕改”的八字考语是跑不了了,而一旦背上这八字考语,也就意味着他此生的仕宦之途算是走到了顶儿。
想着想着,张县令额头发角竟然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还有什么想法一并说出来”,虽然没有对唐成说什么感谢的话,但张县令看过来的这个眼神中却已表达了这个意思。
“又要剿灭二龙寨山匪,又不能请调镇军,如此以来征调地方丁壮势在必行,大人的想法是不错的,只是具体该怎么征调,要征调多少人,这些人又该如何安排,大人倒是可以垂询一下赵县尉的意见,我对此也是全然不懂的”。
“恩,说的对,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哪!”,张县令指了指唐成拿着的文卷,“拟写征调文告的事就先放放,赵县尉到了之后立即请来见我”。
“是”,唐成拿着文卷出了公事房,并悄然将门给掩上了。六千字更新求月票!今天上街的时候有事去药店,正好见着有称,称了一下儿体重竟然掉了五斤!见到这结果先是一喜,貌似俺即将恢复曾经的玉树临风的身材;继而一阵心酸,乖乖隆里个冬!码字确实是个民工活!
第九十章 真做假时假亦真!
回到公事房后,唐成暂时放下了这几天一直看的文卷,转而开始仔细阅看这份征调文告及文告后附着的文书,不仅是看文书中涉及到那些内容,他更一一不厌其烦的抄录下各项不同的数据,并据此计算出不同数据间的比例关系。
唐成虽然是从后世穿越而来,也曾在后世里看了不少官场类的小说和电视剧,但毕竟没有真正从事过公务员的工作。正是刚才的经历使他认识到这些看似乏味无比的官样公文里竟然藏着这么深的门道儿。要想吃好这碗公门饭,不尽快熟悉这些门道小则难免会被那些老刀笔们瞧不起。往大了说万一因为不精通业务而被人下了绊子阴了黑手,到那时怕是悔都来不及了。
他这边正在用“解剖麻雀法”细细分析文告时,就听到门外一阵儿脚步声响,唐成起身拉开门看去,却见来的并不是预想中的赵老虎,而是刚才没见着人的杂役老孙领着县学林学正走了进来。
见唐缺从屋里出来,林学正也没跟他说话,点点头便直接往张县令的公事房去了。
见状,唐成并没有跟进去,反身回了自己的房中,只是他这一坐下刚算出三个比例数据,便又听一阵脚步声响,这次来的却正是赵老虎。
“林学正刚进去”,迎出公事房,唐成对赵老虎低声一句后,便也将他带到了张县令的公事房。
“赵县尉你可算来了,来。赶紧坐,我刚还跟林学正说,盼着你来实在是有如久旱之盼云霓呀”,见赵老虎到了,张县令语调都激昂不少,甚至连倒茶这样地事情都没让唐成动手。而是亲力亲为。“唐成,从即刻起外人一个不见,有来请见的你都挡下就是了”。
刚才分明想亲自去找赵老虎,最终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终是派了他去,这分明是自矜着身份;及至赵老虎人来了之后,却又端茶倒水都是亲自动手,着力表现亲热。唐成默默看着张县令这番看似前后矛盾的举动,看来在县衙里需要学的东西真的很多。
三人坐定,张县令这一吩咐之后,唐成无声的出了房门,虽然他很想听听三人地分析及分析过后制定地方略。但现在的他毕竟还没有资格参与这样的谈话。
本县只有五个人是吏部存档的流内官,而这屋里就占了三个。至于唐成自己,虽然因张县令发话,又有赵老虎地缘故而拿着跟林成一样的薪俸,但按他刚刚入职的资历来说,且不论流外吏与流内官的巨大差别,单就为吏员们定等差的流外九等中,他也不过是最低的第九等,在整个县衙中仅仅比连流外吏员都算不上的杂役们强一点而已浅。在这样地正式会商中没让他参与也属正常,即便张县令再信任他,这官场尊卑总还是要讲的。
三人这次地会商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直到散衙的钟声响过很久之后还没结束,直到唐成将手上的事情忙活完,看窗外已是弯月初升时,张县令的公事房门这才打开。
张县令亲自将赵老虎送到外边门口后停住了步子,“唐成,我还有些事情要跟林学正商议商议,送赵县尉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外甥女婿送舅舅,这不就是正好”,林学正凑趣儿的这句话让几人都笑了出来,这个并不好笑的说辞于无形中冲淡了刚才地沉重气氛。
伴着赵老虎走出一段路后,唐成回头看去,却见目送他们去远地张县令两人又重新回到了公事房,看来在二龙寨被彻底剿灭之前,张、林两人是别想再过安生日子了。
两人一起往衙门外走去,走着走着,赵老虎突然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别这样古古怪怪的看地人闷气”。
“嘿嘿!”,唐成一笑之后也没客气,“二龙寨的事情准备怎么处理?”。
“除了剿还有什么办法?”,赵老虎也没等唐成再问,径直把他想问的事情直接说出来了,“明天一早衙门会抽调两个班头儿的公差前往二龙寨,先把下山路围死了再说,即便咱们攻不上去,这段时间也不会再让他们下来作乱。围住的同时也一并探查二龙寨的底细及平头峰的地形,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子和办法可想;等四遍锄的大忙过后,赶在麦收双抢之前二龙寨左右两个里的丁壮会被征调起来,到时候也就该动手试试了”。
静听赵老虎把话说完,唐成点了点头,如此布置正是现下最稳妥的办法了,“那明天谁带那两班公差过去?”。
“除了张子文还能有谁?等消息打探清楚,丁壮征调完毕后我再过去”,赵老虎说到这里,停下了脚步,“对了,征调两里丁壮的事儿落在我身上了,申请有我,但文告可得你来写,这一点你可要早点动手,明天到衙之后你列个单子出来,该要谁帮忙的我出面儿给你要去”。
由全县征调改为只征调两里丁壮,张县令显然是听取了他刚才的意见,说来二龙寨加上妇孺不过百多人,不管是打还是围,两里丁壮再加上三十多个公差都尽够了。至于由赵老虎出面申请征调,这显然是对着姚主簿去的。
想到姚主簿,唐成缓缓开口道:“说来这二龙寨的山匪也真是古怪,早两年虽说是占据了平头峰,也不过只是为了逃避税赋而已,也没下山干过劫掠的活计!说起来除了不纳粮之外也跟其他庄户人家没什么两样。怎么偏生张县令甫一上任他们就跟变了个人一样,扛起锄头冲下山就转职成土匪了。这变化委实太突然,真是让人想不明白呀”。
对于这番说辞,赵老虎只是听,听完也只是嘿然一笑,却依旧什么都没说。唐成见状,抿了抿嘴唇后继续道:“除了这一点之外。还有更让人想不明白的。二龙寨对于张县令先后两次招安地拒绝实在是太干脆了,若说第一次拒绝倒也没什么,毕竟总得有个抻价试探的过程,这好歹还说的过去。但这第二次又该怎么解释。在张县令开价如此之高的情况下毅然拒绝,而且没有丝毫要讨价还价的意思,莫非二龙寨的人真就傻地不知道拒绝地后果是什么?放着接收招安后的好日子不过,顶着官府围剿的风险死顶着要继续干土匪,难倒他们就这么喜欢干土匪?”。
“弯弯绕,绕绕弯,读书人就是麻烦”,赵老虎停住了脚步。“你到底想说什么?”。
唐成这次没再长篇大论,迎着赵老虎的眼神儿道:“这里面有问题!”。
“行!不愧是我家二女儿选中地人。不仅长的灵光,脑子也好使”,看到唐成一脸肃然的样子,赵老虎反倒是嘿然一乐,“自己想到就行了,这事儿啊谁也别说去,包括你跟着的张县令”。
赵老虎果然也想到了,但他的现下的表现却实在让唐成不解。“这……”。
“既然想到了。该提防的就会提防,做到这一步就够了。有些话啊是不能说的。一旦说出来就是撕破脸皮了,也就是彻底绝了后路”,赵老虎双手背在后面悠悠往前走,说话地声音照旧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沉实,“二龙寨就一定能在九月份之前剿下来?张就一定能胜过姚?你不过就是一个小刀笔,虽然是跟着张县令,但从根子上来说和衙门里其他地文吏又有多大区别?老姚是个有大心思的人,未必还真把你这个流外九等的小吏时时放在心上?那他还不得累死!”。
当此之时,早已散班的县衙内一片寂静,赵老虎低沉的声音一字字一句句撞击着唐成的心,“只要我还在县尉的位子上,这次斗法就是老姚最后赢了也不会对你如何”,言说至此,赵老虎侧身看了看有些发呆的唐成,沉吟片刻后淡淡一笑道:“这就是退路,懂了吗?但你刚才说地这番话一旦传出去,那可就是撕老姚地脸了!就不说老姚,你知道别人要是撕我的脸,那我会怎么办?”。
“怎么办?”。
“谁想撕我地脸,我就要他的命”,虽然赵老虎已经是五十二岁的年纪,虽然他身上穿着八品官衣,但说到这句话时,脸上一闪而逝的狠厉却比年轻时当大青皮的凶霸更让人心惊。
这样的狠厉稍纵即逝,背着两只手往前走的赵老虎又成了一个和煦温厚的长者,在对着晚辈谆谆教诲,“既然你进了衙门,也想在衙门里混点有点出息,那就要牢记住两点。第一,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前程死押在一个人身上,时时记着给自己留条退路。这光鲜堂皇的衙门里幺蛾子多,古怪也多,除非正式定案,要不然千年王八翻身起来也没啥好奇怪的;第二点你更要记好了,如果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千万不要随便撕人脸皮。人活的就是一张脸,你撕了人家的脸,别人可是要跟你拼命的”。
今天赵老虎的这一课对唐成来说震动实在太大,他也很难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将赵老虎所说尽数吸收,“那二龙寨……还有姚主簿……”。
“二龙寨……我这县尉可不就管的是捕盗之事?张县令身为一县之尊关注此事也是份所应当吧?他是上官,他若吩咐下来,我又岂能不做?”,当赵老虎脸带轻笑,理所当然的说出这番话时,唐成真是觉得他这笑容像极了后世经典电视剧里面的老狐狸们。“嗯?怎么了,还不走?”。随后的一段路程唐成没有说话,但赵老虎刚才的那些话却不断在他脑子里翻腾,以至于他竟有些怀疑当日往李家送通婚书那次,他究竟有没有受张县令所托跟赵老虎做过那番长谈,而赵老虎又有没有说过愿跟张县令通力合作的话。
一路无言。直到两人走到衙门外要分道而行时,唐成终于还是问了一句:“那二龙寨地事情……”。
“你呀,终究还是太年轻,性子太实在!围剿二龙寨我自当尽全力,就不说搏一搏将来那些有的没的,单是身为一县县尉。这伙子贼匪如此闹腾。这就是在撕我的脸!”,赵老虎抬脚欲去时又转过身来拍了拍唐成的肩膀,“你年轻脑子好使,是官学里的读书人出身。如今又有助力可借,有些道理要是能早些悟明白了,将来就是混地再差也比我有出息,二女儿跟了你我也就放心了。好好想想吧”。
赵老虎说完后再次在唐成肩头重重拍了两下后,转身去了。目送他地身影消失在远处街道的夜色中,唐成却很久没动步子。
真中有假,假中分明又有真,对于唐成而言。真真假假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模糊过,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存在这如此多的变量。真与假这两个原本截然相反对立的概念,竟然是距离如此之近,近到似乎只要一捅破那层纸,真就成了假,假地就变成了真。
站在在衙门外麻石铺成的十字街头,唐成静默了许久后才又开始迈步向住处走去。
脚下走着,他脑子里却突然浮现出《红楼梦》开篇第一回的那幅太虚幻境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后世里第一次看到这幅联句时。他还是个少年。当时看到这联句他就以为明白了句中的意思;直到大学毕业后金鱼突然离去后他再次看到这两句,才明白以前所谓的明白根本就是假明白;就在今天。就在此刻,穿越一千三百年来到唐朝之后再次想起这两句话时,唐成又意识到原来经历了金鱼离去的幻灭后,他依然没能真正明白这两句话中的含义。
有些言语就像许多民间流传下来的处世名言一样,耳熟能详,传了一代又一代,熟地听来就像废话一样,根本不需要人解释就懂了。但只有在经历一些特殊的遭际之后,才会明白那些原本以为土地掉渣儿的烂俗话却是如此的字字珠玑,金玉良言,以前所谓的懂和明白不过就是年少轻狂的笑话儿罢了。
当唐成回到住处时,月儿已经跳上了树梢,在大门口等着他的依旧是不断向外边张望着兰草儿,“今个儿回来的好晚,今天很累?”。唐成捏着兰草的手,飘飞地思绪终于从《红楼梦》那两句太虚幻境联里收了出来,心里有一股油然而生地实实在在的温暖,“嗯?”。
“你地脸色有些差”,因天色已晚,兰草只有尽量靠近唐成才能看清他的脸色,“而且精神也不好”。
闻言,拉起兰草的手往家里走去的唐成笑着答了一句:“是啊,累了!”。
将要迈步踏进府门时,唐成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中县衙所在的方向,声若蚊蚁般喃喃自语了一句,“真累!”。
因唐成没回来,唐张氏两口子都没吃饭的等着他,兰草儿准备好梳洗水后便去了灶房通知高家的开始准备饭食。
兰草儿能看出来的东西唐张氏看的更清楚,尽管唐成过二进门时还特意用手使劲搓了搓脸也没能掩饰过去,“成儿,今天累着了?这脸色看着可不大好”。
“衙门里事情有点多,确实是有些累”,唐成没让唐张氏再多看,嘴里说完后就拿起手巾帕子洗起脸来。
“成儿啊,你如今也到县衙了,差事也谋到手了,依娘说课业上的事该放放就放放,念书念到多少是个够儿?够用就行了呗,你看你如今这一天到晚满满当当的,辰光久了身子可怎么熬的住”,唐张氏说话间眼神儿自然而然的又落到了一边放着的那堆书上,这些书都是从唐成书房里搜罗出来的,“我跟你爹也不图你光宗耀祖的要当多大官儿,安分守着这份差事过平平安安的日子就好,你这样熬煎,万一把身子给熬坏了,那可怎么好?”。
见唐张氏说着说着就是满脸的担忧,唐成带着一脸水直起身来笑着道:“娘,没事儿,那就有你说的这么蝎虎,衙门里也不是天天这么忙的。至于课业,那闲着不也是闲着嘛”。
自打进门以来唐栓的目光也没离开过儿子,“你娘说让你注意身子这个话不错,庄户人家出身的人啥最重要?不是大牲口,也不是地,就是这幅身子骨,只要有一副好身板儿,牲口、地啥的都能置起来。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该学会自己看顾自个儿,把身板子给料理好”。
“爹,我知道,我这身子骨挺好的”。
“恩!注意身子这个是你娘没说错,但后面那话不能听”,唐栓没理会身边儿变了脸色的唐张氏,看着唐成道:“成人不自在!庄户人家出身的还能怕受苦,怕熬煎?至于念书就更不能听你娘的,你是在衙门里谋事儿的,这念书就跟上坡干农活儿的庄稼把式一样,你看看村里人有谁是嫌自己的庄稼把式太好的?好把式才能种出好庄稼,成儿你书念的越多,手里的活计也就能做的越好。要是听你娘的把吃饭的把式都丢了,那饭碗子也就该捧不住了”。
“爹说的是”,见唐张氏两口子说的对到了一起,梳洗完的唐成也到了桌边儿坐下,“我一定经管好自己的身子,同时也不敢忘了吃饭的把式,把书给念好”。
“恩,你年纪还小,刚刚到衙门里谋事儿,可不敢存了混世事的想头儿,你看看村里那些拿不起锄头的二混子过的都是啥日子,又有谁瞧得起?”,唐栓说话的时候根本就没看唐张氏,“再说你这干的好坏不仅关系到自己的饭碗,也有别人的脸面在里面”。
唐栓难得有这样长篇大论的机会,而两口子之间这样间接的斗嘴更是难得一见。此时往日沉默少语的唐栓滔滔不绝,而素日相对更能说的唐张氏却坐在一边儿沉着脸,间或瞅一眼当家男人,坐在一边儿的唐成既觉好笑,同时更感温馨。
不仅有关怀慈爱,同时也有小小的摩擦,这才是每个家庭中的常态吧!相互谦让固然是家庭温馨的表现,而像眼下这般为了儿子的生活各持己见的小摩擦又何尝不是?
唐成正自默默体味并享受着这种家庭的温馨,听唐栓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来,不免微微一愣。
“咱们附近那几个村子十年来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县学生,若没有严老夫子,林学正及县尊老爷的赏识,就凭咱家的根底你能到得了县里的学堂,能进这县衙端上朝廷的饭碗?就是他刘里正,也有给你搭板子的情义”。
一连说了这么多,唐栓也有些口干,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时才发现里面已经没茶水了,当下也没拿茶瓯再倒,顺手就将唐张氏面前的茶盏端过来一口气儿喝下去,“这些人的恩情你都得记住,将来要有本事能还上的时候就还上,现在既然还不上就更应该在衙门里好生干。你要真干的差了,别人不仅得说你,就连林学正和县尊老爷都得跟着被人戳脊梁骨,成儿你马上就是要成亲,要顶门立户的男人了,要真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脸面。人活一世可不敢忘本,咱现在还不了人家的情义,还能再干出这样背情忘义的事儿?”。
第九十一章 他的骄傲,我也有
“当家的,我啥时候说过让成儿去干背情忘义的事了?”,其实刚才唐栓去端她的茶盏喝水时,唐张氏已是忍不住的抿了抿嘴角想笑,但听到唐栓说的这最后一句话后,脸色却又沉了下来,嘴上也再没忍住,“你说说,自打我十五岁上进了你唐家门,唐家家门内的那个亲戚来了我不是尽心尽力的接待,前几年家里光景好的时候我该打发的那一样少了?就是成儿病着的时候他们来,我也是宁可自己吃黑芽子面,用省下的上好白面招呼他们。啊,你说,我咋就背情忘义了?”。
“你看你……我这不是跟成儿说话嘛,怎么就扯到你身上了?”,唐栓说着话,柴耙子似的粗糙大手已经习惯性的向头上摸去。
“你说成儿,你刚才说这么多分明是借着成儿在说我,你当我听不出来你这拐弯话?”,刚才还是唐栓侃侃而言,现在唐张氏却是嘴上不停,“都说儿子随娘走,成是我生的,他是啥样我还不知道?我这当娘的从没干过眉高眼低的事情,成儿能做的出背情忘义的事来?”。
遇到这种情况,唐栓照例是不再开口了,坐在凳子上抓挠着头的他任由唐张氏说去,按他二十多年的经验来看,唐张氏再叨咕几句也就了了。
“娘,爹不是那个意思,你就别说了”,唐成嘴里劝着,手上以提着茶瓯续了水,随后端着茶盏递了过去,“来,娘你喝水”。
茶盏堵住了唐张氏的嘴,可巧不巧的是这边刚说完,兰草就推门走了进来,言说饭食已经准备好了。
还好没让兰丫头看见,要不然这可就让人笑话了。想到这里,端着茶盏的唐张氏忍不住又瞪了唐栓一眼。
吃饭的时候唐成嘴里虽在陪着唐张氏两口子随意说着话,但脑子里一直想着的却是他们刚才的那番对话。
唐栓前面说了那么多唐张氏都没接话。但一说到背情忘义她却忍不住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在唐张氏两口子心里把情义看的很重很重,而且他们认为张县令和林学正是对自己有恩情地。
想到这里时,回来前赵老虎的那番话又不期然的浮现出来,如果说身为庄户人地唐张氏两口子说的都是感情,并以此作为立世处身之根本的话;那身为县尉的赵老虎所说的处身之道却是以实实在在的功利为主,追求的是自身的保全及在此基础上的利益最大化。
他们到底谁说的对,谁说地错?再一想想,其实这两种说法都没错。感情和功利永远是冲突最为激烈的两难选择,从本性来讲自然愿意选择感情,但是当这个选择结果关联到太多的东西时,又会是如何呢?
具体到唐成身上。这个问题就是:设若二龙寨到九月份尚不能剿灭,并导致张县令黯然败退,万一真到了这一步时他又将如何自处,如何选择?
是顾全感情的随着张县令辞去县衙里地差事?还是沉默无言的凭借着赵老虎的脸面颜留下来?这看来似乎是个伪问题,但若细究起来的话其实关涉到的就是感情与利益的冲突。毕竟不仅是张县令信任他,就连满衙门里的人也都知道他是张县令的心腹。
“成儿,你别老吃那一个菜”,唐张氏说话间顺手用盛着清蒸翘嘴白鱼的盘子换过了唐成面前的那道青菜,“既然今天累了就该好好补补”。
“恩,爹娘你们也吃”。唐张氏地问话将唐成从走神儿中唤醒过来,拈了一块儿鱼默默吃下去后。唐成蓦然微微一笑道:“爹,娘,假如有一天我要丢了衙门里的差事,你们怎么想?”。
“呸!成儿你好好地咋说这种丧气话”,唐张氏的筷子就停在了半空中,“咋?衙门里出啥事了?”。
“没,就是随便问问”,唐成伸手把唐张氏伸在半空中的手给按了下来。“我真没事
“没事就好”。唐张氏顺手夹了一块儿鱼,她这一筷子下去。几乎是四分之一条鱼都只剩了骨架,将这一大块鱼肉按到唐成碗里后,唐张氏这才道:“能在里面干就好好干,毕竟这职差来的不易;但真要丢了就回家来,有我跟你爹吃的就饿不着你”。
点点头,唐成没再说什么,只是狠狠夹了一筷子菜按进唐张氏碗里。
为了这样的家人,唐成就是再累再苦也心甘情愿的往前冲;背后有这样的家人在,不管往前冲地这条路上有多少荆棘坎坷,他也无所畏惧!
唐张氏没走,唐成晚上自也不能在书上用功,二百字写完后就接着前两天地工作继续做月下桂子图的粉本,到晚上睡觉时总算是完成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唐成正要穿衣服时才猛然想起来今天是放假地日子,唐朝官衙每上衙十日就有一天的假期,官学里循着衙门的体例也是如此。
想到这个,刚刚坐起身的唐成身子又猛地倒了下去,赶上放回假可是真是不容易呀。
又在榻上补了半个多时辰的觉后,唐成这才起来,倒是兰草儿比他记得清楚,知道他今天赶上放假,虽然起来的晚也没进来喊他起身。
回笼觉睡着既舒服又解困,等唐成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时,外面活泼泼的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的缝隙星星点点洒在了屋中的地上,光影虽然斑驳却让人看的振奋。
都说越睡越懒,这话半点儿不假,论说今天唐成比平日睡的足些,但身子反倒是愈发懒洋洋的,只是精气神儿却饱满的很。
“难得放一天假,就不多睡会儿”,兰草儿端着梳洗的水走了进来,笑吟吟的嗔怪着,“今个儿天气真好,听说天福寺里的梨花开的可漂亮”。
“在宅子里呆闷了?”,兰草刚把手里的铜盆放下。人就被唐成拉近了怀里,“那咱今天就去天福寺里看梨花儿,正好陪我爹娘转转”。
“嗯……别动……他们……都在外边……”。兰草打掉唐成作恶地手,转身出了他的怀抱,“今个儿是去不得天福寺了,婶子说要回,东西都拾掇好了”。
“今天回?”,听兰草这么一说,唐成也没了继续逗弄的心思,俯身梳洗过后就到了院子,这时正见着唐张氏从二进院子里地小灶房里出来,“娘。今个儿天气好,咱们去天福寺看梨花”。
“那花花草草的有啥好看”,唐张氏用围腰儿擦着手,“我正准备去叫你呢。既然起来了就赶紧吃饭吧,娘给你做了面鱼儿,使长筷子细夹出来的,保管合你的味口”。
唐成一边随着唐张氏往厨房走,嘴里边道:“看梨花就是个由头,这样的天气寺里人多,咱们也好赶去趁趁热闹”。
“这出来都几天了?坡上的活计都耽误成啥了?你爹晚上睡觉都不安生了,能有心思去浪庙?”,唐张氏使不惯李英纨备下的小碗儿,昨天跟兰草出去时特意又买了几个家中常用的那种黑不溜秋的粗陶大碗。此时满盛着一碗面鱼递给了唐成,“赶紧吃吧。不是娘夸嘴,前院儿高家的茶饭是好,但要说这夹面鱼儿,还是娘做地最地道”。
“那是!娘的茶饭手艺可是满村都夸的”,唐张氏这道茶饭确实是做的好,一年多了,唐成愣是吃不够,他嘴里笑说着。因也就想到了去年下与李英纨地第一次见面。当时也就是因为唐张氏的茶饭好,李英纨特特的想去请她做灶头婆子。“高家的手艺就是再好,也做不出娘你这味道来,不过你这一走,我可就吃不到了,这天天上衙这么累的,要是还吃不好……”。
“你呀,再说也没用,今个儿必须得走,这是你爹定下的”,唐成这番话说的唐张氏满脸放光,但嘴上可是半点儿没松口儿,“你爹那倔脾性你还不知道?赶紧趁热吃”。
唐栓的脾性唐成也知道,他一旦认准个事儿,当下你再劝也没说,他不跟你争,不跟你辩,但想好的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任人再劝再辩也没用。
眼瞅着是留不住了,唐成也就没再多说什么,端着粗陶大碗到了院子里。
唐成这顿早饭吃的爽利,就像以前在村里家中一样。他也没要胡凳,没坐什么桌子,抱着粗陶大碗跟唐栓一起蹲在灶房外地廊下,父子俩边随口说着坡地里的庄稼,边淅沥呼噜地把碗里的面鱼儿喝的震天响。
若有外人在时,这样的吃饭方式确乎不太雅致,但此下关了门都是自家人,这样吃着实在是有一种松快随意的爽利。
饶是唐成吃的快,也没能赶上唐栓,几十年练下的本事,他吃饭又快又干净,即便是再带汤水的饭食,等他吃完时整个碗里也必定是干干净净地一颗粮食,一点面汤都不浪费。
唐栓吃完,抬头看了看日头,粗糙地手挠了挠头发后猛的一拍膝盖站起身来,“日头到半中天了,成他娘,咱该走了,这要是赶地快,回去后兴许还能料理上半亩地”。
眼瞅着唐栓这么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唐成想再留留他们的话根本就没张口,大口吸溜着把碗里的面鱼儿喝完后,便去房里帮着唐张氏拿东西去了。
“爹,李家这答婚书你先拿着,这次回家后要见着刘里正时也给他看看”,唐成将唐张氏本已交给他的答婚书又塞到了唐栓手里,笑着道:“他毕竟是村里的头面人物,又是坐在里正位子上的,我那亲事真要在村里办的话,怎么着也绕不过他去。爹你回去后就把这事给他说道说道”。
“恩,这是正理儿,行,我记下了”,唐栓接过答婚书仔细塞进腰里后,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转身钻进了马车,唐张氏又嘱咐了几句要儿子注意身体的话后也一并上去了。
目送马车辚辚去远,唐缺转身而回。这次走时三人谁也没说唐栓即将要出夫子到金州服徭役的事儿,唐张氏两口子不说是不想儿子为此事闹心,乃至于在衙门里捣鼓出啥来。而唐成不说却是因为他知道这趟徭役唐栓根本就不用再去了。
他之所以特特的交代要给刘里正说他成亲的事儿,甚或一并连答婚书都带了回去,目的就在于如此。村人们或许不知道李英纨在县衙里的强力亲戚到底是谁,但身为里正地刘三能不可能不知道。
以赵老虎的好护短儿和手段,眼看着侄女儿一个寡妇身子替他经管着几百亩的田地独自住在乡下,他能不跟地头蛇地刘里正打招呼交代?
刘里正对唐家态度的变化主要是源自于唐缺跟了张县令,而他又跟多数人一样想得是张县令肯定干不过姚主簿,才有了这样撇清的举动。但此番他若知道唐栓未来的儿媳妇儿竟然是赵老虎的亲侄女儿后又将如何呢?
刘三能这名字可不是白叫的呀!一起跟着出来送唐张氏两口子的兰草见唐成笑的古怪,诧异问道:“笑什么呢?”。
“笑我娘走的时候怎么就拉着你的手舍不得放?莫非在我娘眼里,亲儿子还比不得你稀罕?”。这一句只让兰草红红地脸上欢喜不已,唐成见状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这么好的天气闷在家里倒是可惜,走。咱也去天福寺”。
这原是兰草早上起来就想着的事情,听唐成这么说了还有什么不欢喜地,不仅脸上笑出一朵花儿来,脚下的步子都快了不少。
唐成去天福寺的目的自然不是简单的逛庙,难得放假一天,他正好带着刚完成的粉本去澄宁老和尚那儿听听课。
唐成收好粉本又等了一会儿后兰草才出来,穿着她最喜欢的那条鹅黄七折洒地裙,阳光下明媚的鹅黄色裙子只将本就皮肤极好的她衬得愈发明艳。
万福寺里果然很是热闹,尤其是寺后梨园中的人更多,唐成陪着兰草逛完整个梨园后。这才拿着粉本往澄宁老和尚地方丈而去。
外面尽自热闹,但方丈里却是一如既往的清幽宁静。唐成走进去时,澄宁老和尚正在指点着柳随风地粉本一一讲述。
见唐成进来,澄宁老和尚抬眼看了他一眼后便自继续言说,唐成见状益发放轻了步子在一边旁听。
“画树如人,有直立,有偏依,有顾盼,有俯卧。大枝如臂。顶如头,根如足。稍不合理就如人之不全”,许是因为有唐成站在一边儿的缘故,专门侧了侧身子挡住唐缺眼神儿的柳随风精神不是那么集中,不过澄宁老和尚的讲解正好也已到了尾声,“譬如你这株树干就太直,太直则板;但这一株又太曲,太曲则俗。作画切不可太过,过犹不及!可记下了?”。
“弟子记下了”,一等澄宁老和尚的手指从粉本上拿开后,柳随风当即便将他的粉本卷收了起来。
按照以前几次的经验来看,柳随风是每次澄宁一给他讲解完后就告辞,从不多逗留的,但今个儿却古怪地很,虽收了粉本却并没有立刻就走,反倒是退后两步站定了身子。
见澄宁泊泊然地目光看过来,唐成也没心思放在柳随风身上,上前两步将粉本展开在了老和尚面前。
随着唐成粉本的展开,一边儿站着地柳随风悄然上前了两步,待看清楚粉本内容后,悄然长出了一口气。
方丈里极静,柳随风吐气声虽轻,唐成依然听得清楚,及至澄宁指着他的粉本说出“双勾法的运用太过生涩”时,唐成更看到柳随风嘴角应声而起的那丝笑意。
这个柳随风啊,争胜的心思也太切了些!作诗习画乃至鼓琴讲究的都是心底宁静,依他这争强傲胜的性子,在前期时固然能促进进境,但若到了各项技艺修习的后期,难免会吃这性子的亏生出心障,进而影响最终的成就。
因着柳随风的举动唐成也有些走神儿,还是澄宁老和尚那淡淡然如清冽山泉般的眼神使他收摄住了心猿,专心听起分析讲授来。
唐成杂事多,要论底子和进境现在确实不如柳随风,所以澄宁老和尚讲解的就更细,更多,花费的时间也更长。
等这次针对粉本的讲授最终完成时,唐成才注意到那柳随风不知何时竟已走了,随后澄宁又问了些唐成练字的感受和心得,布置下课业后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从方丈里出来后,唐成径直到了天王殿,兰草就在此等候,两人又将前寺各处殿宇都游玩了一遍,肚子也大感饥饿时,这才向山门处走去。
“咦,他怎么还在这儿?”,刚走出山门,唐成就看到了柳随风。
在身侧雄骏的五花连钱马的映衬下,一身白衣如雪的柳随风当真是人如玉,马如龙,扎眼醒目的很。纵然山门前进出的人熙熙攘攘,但凡是从山门里走出的第一眼注意到的必然是他。
唐成看到柳随风的同时,一直注意着山门的柳随风也看到了他,手挽着马缰就走了过来。
今天唐成带着兰草一起来万福寺,前寺后寺里逛时沿途遇到的男人里年纪大的还好些,年轻点儿的几乎都忍不住要扭头过来看看兰草,但这柳随风却似根本没意识到兰草的漂亮一般,眼光几乎没在她身上多做一刻的停留,到了唐成面前径直开言道:“你每日用多长时间习画?”。
“你等我就为问这个?”,见他点头,唐成真有些无语了,算算时间,柳随风在此等的时间最少也有一个时辰,而他等这么长时间竟然只是为了问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半个时辰吧,连想的时间也算上”。
唐成说的是实话,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太多,每天能有半个时辰,也就是后世的一个小时时间用心在画上已经是很难得了。
“好,一月之内我不再习画,一月之后我每日也只用半个时辰。唐学兄莫忘了当日的一年之约!”,这句话说完,柳随风再没停留,牵着马转身走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他是谁?好傲气!”,纵然山门前的平场上很多人,也掩不住一身白衣的柳随风,兰草看着他的背影道:“阿成你跟他约了什么?”。
直到听完柳随风的话后,唐成才知道他之所以等了这么长时间要问这么一个问题,原来由头却是在刚才澄宁的方丈里。
柳随风分明是看出了两人的差距,想必也知道他的忙碌,所以才有这么一问,也有了后面那句话。
等一个月的意思是把前面的时间给让出来,等唐成的画技追平上来。两人重新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至于后面说的每天也只用半个时辰,意思就更加明白了,他竟是不愿占唐成半点便宜。
“他是骄傲!”,唐成的目光也落在柳随风的背影上,着看他走出平场后翻身上马策骑消失在远处,“不过他的确有值得骄傲的地方”。
“你们约的是什么呀?”。
唐成边迈步向前走,口中随意解释道:“我们同拜本寺澄宁长老学画,约以一年之后比试画技”。
“阿成你这么忙……”。
“是啊,这约定本是张家兄弟替我应下的,我原也不想斗这闲气,就没把它当回事儿。但现在看来却是轻忽不得了”,脚下继续走着,唐成沉吟了一会儿后,脸上浅浅一笑道:“他的骄傲,我也有!”。
第九十二章 盐,对了,就是盐!
随后一些的日子没有什么太多好说的,唐成继续着住处、县学、县衙三点一线的忙碌生活,偶有闲暇时便往天福寺澄宁老和尚那里学习画技。
县学里《诗经》的讲授已经完成,现已进入了《尚书》的学习,这部《书经》的文字诘屈聱牙,只让一班明经科学子们头疼不已,一到先生检查诵经的日子时,个个龇牙咧嘴的苦不堪言,唐成也没强上多少,但他胜在用功扎实,心性也坚韧,是以在进度上要比那些十五六岁的小同窗们快上不少,以至于每次检查诵经之后,先生都免不得要把他作为典型夸上几句,在度过了县学的适应期后,唐成隐隐的也成了明经科里的尖子生。
因关涉到儿子的亲事,唐张氏两口子当日回村之后就找了刘里正,与唐成的料想一样,刘三能在知道唐家的第一个儿媳妇竟然是赵县尉的外甥女儿李英纨后,吃惊之余对唐家的态度又悄然发生了变化,唐栓的名字从徭役征调名单里撤了下来,他也恢复了时不时到“唐老哥”家坐坐的习惯,一切都跟过去那半年一样,似乎曾经的疏远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至于书法的练习上,唐成照样是每晚坚持澄宁老和尚布置的二百字墨经任务,只不过他的速度却是在慢慢加快,墨经到最后阶段时,每天完成任务的时间比之最初至少缩减了一半儿以上。
当唐成最终将整本手抄《金刚经》送还时,澄宁淡淡的告诉他,钟书的“八分楷法”在“形似”上他的功夫已经用的差不多了,至于更为艰难,也更为神髓的“神似”能做到那一步,依靠地已不单单是勤力。更重要的还有悟性。继而,老和尚又丢给了他一本同样是只写了个开头儿的《妙法莲华经》,只不过这次布置任务时每天的字数却从两百减少到了一百。
历时一年多,唐成终于克服了毛笔书写的障碍,如今他的毛笔字虽然算不得多好,却也不会比同窗们差。虽然写出来未免太过于中规中矩了些,但若论章法结构间地法度谨严却是较之小同窗们要更胜一筹。至于什么时候才能够将字中的匠气去除,那就要看他在“神似”上的进境了。
因是《四书》的自学已经完成,加之如今书法练习的时间也缩短了不少,他就得以腾出更多地时间用心在画技上。恰如当日柳随风在万福寺门外做过的事情一样。唐成在调整时间之后,也特意去进士科地校舍找到了柳随风。告知了自己时间安排的变化。从即日起,他用心在习画上地时间至少要翻上两倍达到后世的一个半小时。
你的骄傲。我也有!唐成回到明经科校舍,将要进教室时特意回头看了一下,一身白衣地柳随风恰如当日他在万福寺前一样。也正静静的看着他的背影。
不知怎的,就在这一刻,唐成再看到那一身胜雪白衣时,心中隐隐的生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淡淡暖意。
在这段时间里,唐成生活中的许多方面比之于以前都有了些变化,若要说没什么变化的就是县衙了。自从那天张县令与赵老虎及林学正会商过后,第二天一早本县总捕张子文就带着两个班头儿地公差到了二龙寨下。
凭借官仓里封存已久地十张硬胎弓及五具强力弩,张子文带领的十八个公差将山匪死死锁在了山上。使他们再难下山犯案。但他们能做到地也仅此而已,特殊的地形使得人数处于绝对劣势的公差们根本无法攻上山寨。
同在县衙。唐成天天都能与张相文见面,从他这里得知探查其它路子的方法也没有任何进展,二龙寨所在的平头峰简直就是个天造地设给土匪们开山立柜的好地方,三面悬崖根本无路可通,任是张子文带人访遍了附近村寨里大年岁的老人,也没找到希望中的小路或者是能通往峰顶的山洞,反而坐实了二龙峰唯有一路可通的现状。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及至农村里四遍锄忙完之后,由赵老虎申请,张县令立即署印发转了征调文告,二龙峰附近两里数十个村子中二十五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壮年丁男被悉数征召起来,几百人毕集于二龙寨下。
征调令下发的当日,赵老虎既随着征调文告一起到了二龙寨,在十多个镇军退伍老兵的帮助下亲自主持了对征调壮丁的简单训练。
半月之后,被张县令寄予厚望的第一次强攻围剿在赵老虎的亲自率领下正式发动,初始倒也顺利,但等大队人马到达剪子口后,原本气势如虹的剿匪大队不得不停了下来,这鬼地方实在没法儿走,除了中间那条最多仅容三人并行的羊肠山道儿之外,两边全是他娘的又尖又利的片子石,人到了这里根本连站都站不稳当。
剿匪大队虽然有硬胎弓及强力机弩助战,无奈箭矢纵然射的再远也不及山匪们顺着山势滚砸下来的大石头来的便利,这些个根本没什么战斗力的土匪压根儿就没露过头,躲在上面的片石阵里可着劲儿的居高临下往下砸石头。
第一次强攻剿匪就在这样尴尬的情势下无疾而终,此役不仅没能攻上山,连山匪都没能杀伤一个,反倒是剿匪的队伍里被猝然滚下的石头砸伤了数十人之多,好在没有死人,也算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休整一日后,第三天再度上山,这次赵老虎真是发了狠,五十二岁的人了愣是擎着明晃晃的腰刀冲在了最前面,闪躲着滚石好容易进了剪子口,却又生生被两边儿片石后突然伸出的锄头及长把儿锹给逼住了步子,左右有阻挡,脚下还有滚石,这时节任赵老虎再彪悍也着实顶不住,左腿上吃了滚石一击后勉强退了下来。
第二次强攻剿匪依旧没能冲过剪子口。比第一次强些的就是跟着赵老虎冲进去的几个公差抓住机会杀伤了五个山匪,但付出的代价却是冲进去的这些人几乎多多少少都带了些伤。其中伤地最重的那三个腿都被砸断了。
不等剿匪大队再冲,因死了人寒了胆的山匪们居然自己搬石头把剪子口给堵上了,至此,山匪们固然是下不来,剿匪队伍也别想再上去。
消息传回。唐成眼睁睁看着张县令将那个名贵的刑窑白瓷茶盏“蓬”的一声摔的粉碎,他那日渐憔悴地脸上也益发的添了几分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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