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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犯

_8 张平(当代)
  他丝毫没有理会这些,他也顾不上这些了。
  下一步必须站起来!
  他把右手再次往枪身的上方移了移,然后把自己跪着的那条假腿向前靠过去半步。再把那只假脚扳正,成为将要站起来的形状。然后再向前移动右腿,再轻轻地扳动那只青肿的脚。就在整个身子成为蹲着的形状的那一刹那,腰、背、胸、腿腕的猛烈的疼痛几乎让他尖叫起来,浑身像呕吐一样地一阵大抖大颤,眼前一黑,止不住地便一头撞在门板上,哐当一声,门就像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他猛然一惊,不禁让身子往后缩了一缩。在喘不过气来的巨痛中,他发现院子里依然如故,住宅里的吵嚷声也依然如故。
  浑身仍然疼得钻心,疼得一阵阵发昏。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稳住了。
  他命令自己必须尽全力马上站起来,否则就会再也站不起来了。
  在一种下意识中,他好像还清楚自己若想站起来,就只能靠这条假腿。肿得犹如水桶一般的右脚和脚腕,已经根本不可能再承受任何压力。
  他再一次把右手往枪身上方移了移,因为只有这一只手能用。他瞅了瞅那个粗大的门环,想象着下一步自己站起身时,怎样丢开枪让手抓住它,又不至于让枪滑掉。
  他憋住气,一、二、三……
  手,假肢,假脚,还有全身所有能用力的部位,猛然向上一纵,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发觉带动着自己假肢的半截大腿,竟仍然弯曲着,根本就直不起来。这就是说,左腿已完全失去控制,没有任何可能来支撑正在跃上去即刻又将压下来的整个身躯!紧接着他立刻就意识到必须用右脚,用右腿!也只能由右脚和右腿来支撑压下来的身躯,否则全身就会重重地摔下去,从此再也不可能站起来!这样一来,这道大门就将成为他无法逾越的障碍,以往所有的努力也就因此而前功尽弃!
  一狠心,他把右脚果断地踩了下去……
  他重重地呻吟了一声,就像当年一脚踩在地雷上一样,只觉得眼前陡然一团红光,整个右腿像爬满了蚂蚁,并没有感到那种预料中致命的疼痛……
  但他清楚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他必须快速行动。几乎是在踩下去的同时,他猛地松开枪支用右手拉住了门环。枪支慢慢从身上往下滑动,眼看要滑到地上了,他下意识地竟用左手去扶,但大臂猛然抬起,小臂和手却依然垂着!又是一阵令人昏眩的刺痛,枪也叭哒一声掉在脚下,幸亏响声不大,四周和院内仍然毫无异常。他喘了一口气,让自己站稳了,靠住门,把身子贴上去,慢慢地把身子所有的力量都压在右脚上,以便能松开右手。右手慢慢松开了,他猛一下抓住门扭,使劲一拧,门松了一松,他急忙侧过身来,让身子靠住门框,随着身子的慢慢下滑,门也慢慢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越来越大,他看见了门顶上那颗硕大的门铃,擦着门缝滑落下来,摇了一摇,没发出一声响……
  他像摔倒了似的一下子趴在地上,整个右脚和脚腕也猛然像塞进了火炉里,疼得他在地上来回直滚。
凶犯四(17)
  “呃……呃……”他止不住地哼了两声,依然疼得天旋地转。他使劲地把头在冰凉的地上蹭过来蹭过去,他依稀看到了自己身上涌出来的那一片血。他想拼命地把这刺心的疼痛抗过去,痛感却越来越强烈。他想咬住自己的手指,不再让自己的喉咙发出呻吟声。右手往上抬时,却碰在了一件冰冷的东西上。
  ……枪!一触到枪,他立刻就意识到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如果再这么下去,等待着他这脆弱的身体的将只能是致命的危险!
  他扭身拽过枪来,再次命令自己,爬过去!爬过大门,爬到院子里去!一步也不能迟缓,这是最后的机会!
  身子再次动作起来,一纵一纵地向前爬去,他发觉,身体已虚弱到了极点。
  眼前渐渐亮起来,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他看到了身旁花草的鲜艳,甚至闻到了浓郁的花香。他奇怪自己竟还有这种感觉……
  他又爬了几步,知道不能再爬了。他已经看到了映在窗户上的人影。
  他迅速地把枪拉向前方,再把失去知觉的左臂也扶在身前,这时他奇异地发现,左手指居然还能动弹。他用右手把枪支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再用肩膀顶紧枪托,拉开枪栓,把子弹塞了进去,另外的几发子弹,全都放在手旁……
  他把脸贴在枪托上,试探着做了一次瞄准,校正射击的方位……
  二十日十五时三十五分
  听完所有找来的目击者和证人的情况汇报后,张副书记,王副县长,李乡长,孙局长,以及林业局赵局长和其他一些领导,又在一起进行了磋商,对此案的余下工作作了如下部署。
  一、对被害人及家属要做好善后工作。
  二、对凶犯的住处要进行清理和严加看管。
  三、村委会马上召开全体村民大会。对全村村民要加强法制教育,尤其是对那些不负责任的乱说乱道,要提出严厉批评和警告,并要求制订出有关措施。凡因此而造成不良影响和后果的,要进行相应处罚和惩处。
  四、立即成立专案领导小组。除公安部门的领导外,村委会、乡党委、乡政府、林业局,以及县委县政府的有关领导应该参加进去。专案组的领导成员必须谨慎可靠。专案组的工作必须及时向县委汇报,尤其是重大问题,不可擅自随意处理。
  五、必要的目击者和证人必须严格审查,有情绪的,有关系的,说话不负责任的一律要排除在外。一定要以事实为依据,人为的分析和猜测必须剔除。
  最后,书记再次强调,不论是任何人,在对此案的审理中,必须要冷静地、谨慎地处理所有问题,尤其是要努力消除那些可能对社会造成不良影响的不稳定因素。任何问题都必须以大局为重,这应是办案工作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则和立场,切切不可掉以轻心。
  书记讲完后,又再次同其他领导对此案审理过程中一些具体细节问题进行了磋商和部署,直到觉得再没有什么可嘱咐可担心的了,这才看看表准备离去了。
  走出窑洞门口,书记对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的村长主动伸过手来,一边紧紧地握着村长的手,一边在村长肩膀上拍了拍:
  “好好干,孔家峁的事可就全交给你了,以后有要紧的问题可直接来找我。”
  村长一时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村长转过身正准备把书记让出门去,就发现窑门口突然间竟挤满了这么多人。
  书记这时也发现,他已经无法走出去了。
  窑门口已闯进一个高大粗壮的妇女来,一手提着个包袱,一手拉着个孩子,在她身后跟过来的人围了足有一大片。
  村长一眼就看清楚了,这女人竟是狗子的媳妇!那小孩自然就是狗子的儿子了。
  这女人块头很大,横里竖里都有。站在那里,就像一道土墙,窑门口给堵得严严实实。那小孩也圆头圆脑,腰粗头大,除了眼睛有点像狗子外,其余的一如母亲。
凶犯四(18)
  张书记一看那女人的架势神态,就知道一准是来找事的,他正想着该说点什么,不防那女人眼睛一眨,眼泪就哗地流了出来,连哭带喊地叫嚷起来。不过那女人并不瞅他,一眼就只瞅着王副县长,看样子她就只认得王县长:
  “哎呀!总算找着啦!县长同志你正好也在呀!哎呀!县长同志你可得为我做主呀!你说这以后的日子可该咋过呀!哇……”
  那女人话没讲完,就放声大哭起来,哭声震耳,整个窑洞里都是一片嗡嗡声。
  紧接着,只听得噗通一声,那女人一下子就跪在窑门口了。抢天呼地的,顿时哭得死去活来。那小孩见母亲这样,顿时也哇哇大哭起来。一时间,窑洞里就全是一片哭声。
  好一阵子,窑洞里所有的人都只是眼巴巴地瞅着这娘儿俩看,全都显出茫然无措的样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村长才慌忙凑过去小声对愣着的书记说道:“这就是护林员狗子的老婆。”
  县长这会儿已经靠上前去,对那女人正色说道:“起来起来!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太不像话,快点起来!”
  那女人仍是瘫成一团跪在那儿,一边哭,一边嚷:
  “县长同志你一定得给我这娘儿俩做主哩呀!你说我这孤儿寡母的可该咋办呀!我们刚才在医院里,人家大夫说了,我那一口子是没指望啦,说让我准备后事哩呀!你说说,这到底是该咋办哩!他要真的是不在了,我这娘儿俩可靠谁呀!吃的没吃的,住的没住的,花的没花的,这日子可咋过呀!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我娘儿俩这命咋就这么苦哇……”
  “起来!”王县长终于发了火,“还像话么,这没完没了的!你到这儿是哭来了还是闹事来了!要再这样我们马上就走!”
  那女人愣了一愣,哭声戛然而止,连小孩也痴痴地瞅着县长突然没了哭声。
  “有话慢慢说嘛。咋能这样,起来起来。”林业局长这时也走上前去好言相劝道,看样子也认得这女人,“起来起来,快点起来吧。”
  这女人向林业局长瞅了一眼,一边用袖子在脸上擦着,一边慢慢爬起来,爬起来,眼睛又直在王县长脸上瞅。林业局长见她这样,便向她介绍说:
  “这是咱们县委张书记,这里都是县里乡里的主要领导,你说说你刚才啥样子,影响多不好。”
  这女人一听,赶紧又直直地往书记脸上瞅,大概她也觉出了好像书记的官更大些。
  “走开!走开走开!这有啥好瞅的呀!!”村长这时挤到门口,把围着的人群使劲地往外赶,后头的人不动,前头的人退了两步就退不动了,村长又嚷,“听见了没有!后边的!那几个是谁呀!连这点规矩都没有,走开走开!都快点走开!”
  人群终于慢慢后退了,最后都站在远处往这里看。
  书记县长到这会儿大概也觉得不可能马上走得了了,于是又走回几步招呼大家一块儿坐下来。沉默了一阵子,等外头的吵吵声也渐渐静下来,书记便问:
  “你叫啥?”
  “我叫桃花。”桃花赶忙答道,一边又用袖子在脸上擦了两把。
  “李狗子是你丈夫?”书记的话音里不无威严,脸色也沉沉的。
  “是呀……”桃花不禁有些胆怯紧张起来。
  “你知道不知道晚上的事情?”书记的口吻越发阴沉起来。
  “……知道啦。”桃花在书记脸上瞅了又瞅。
  “你知道你丈夫都干了什么了?”书记几乎是在逼问了。
  “张、张书记,你这是……咋了呀!”桃花显得惊恐起来。
  “我是问你,你知道你丈夫都干了些什么?”书记声色俱厉。
  “……?”桃花怔怔地呆在了那里。
  “简直太不像话!到这会儿,还要来闹事!”县长突然气呼呼地说道,“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哦?”桃花渐渐现出一脸的异样来。
凶犯四(19)
  “既然你也知道你丈夫都干了什么事了,却还要让领导给你做主,给你做什么主!”县长依然一脸的怒气。
  “就是嘛,你看看你刚才的样子,影响太不好了嘛!”林业局长也是一副批评的口气。
  “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在这会儿怎么能找到这儿来!”乡长见桃花好像有些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禁也说了一句。
  “这……这不找你们找谁呀!”桃花争辩了一句,脸上布满了疑云。
  “这会儿你就是有问题也不该找到这儿来!你懂不懂,按你现在的身份就不能来找!”乡长也火了起来。
  “为啥?”桃花一眼就盯在乡长脸上。
  “为啥!就因为你男人是个杀人犯!”乡长勃然大怒,“你男人一下子杀了这村里四个人!你懂不懂,杀人犯!”
  “……杀人犯,哦,原来是这样,杀人犯!”桃花像终于明白了似的,把这个瞅瞅,把那个瞅瞅,嗓音陡然间也硬气起来,“杀人犯!你说他是杀人犯,你们都说他是杀人犯!敢情是这么来着,你们就这么看他,杀人犯!你们都说他是杀人犯!”桃花猛地又用袖子蹭了一把脸,一下子就蹭出一脸的强横怒恨来。那样子,好像一口能把窑洞里的这些人全给吞了!说话声在一刹那间变得满是凶气,就像突然换了个人:
  “杀人犯!他昨晚要是听见你们这么说,也一准把你们都杀了!”
  这咆哮似的一声吼,把窑洞里所有的人全都吓了一跳,全都像挨了一棍似的懵在那里。
  “我原想着你们才不会这么说他,他是你们公家的人,他是为了你们才遭了这么多罪哇!”桃花一脸压抑不住的愤恨,两眼像喷火似的朝着眼前的人一个个逼过去,一句句话就像从胸窝里往外撕似的,“是你们不懂还是我不懂,是你们闹不清还是我闹不清,你们这会儿都给我说,他这么干到底是为的啥?他究竟为的谁?说呀!他是为的谁?你们是憨子还是傻子,你们是瞎啦还是聋啦!你们到山上瞅瞅去,你们到别处听听去!他在山上遭了这几个月的罪都是为的啥!还不是为了那一山的木头!还不是为了公家!还不是为了你们公家这些人!我真不晓得你们就这么看他!杀人犯!老百姓都不这么看,你们却这么看他!敢情你们都不是公家的人!你们究竟算些啥人!我娘儿俩跑到这儿来找你们,还想着你们能替他说两句话哩,你们就没瞅瞅去,我那男人都成了啥啦!他们把他糟蹋成啥样啦,哪还是个人呀!”说到这儿,桃花的嗓音打起颤来,她恶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一甩头又把脸仰了起来,满眼的泪水依然止不住地往外涌:
  “你们问我到这儿干啥来啦,还说我不该到这儿来,你们咋有脸这么说!干啥来啦,找你们要人来啦!你们今儿就给我还人!我啥也不要,就要我的人!这些日子,我们一家子在山上是咋过来的,你们晓得不晓得!他们把我们这一家人逼到了啥份上,没水喝,没菜吃,连东西也不让买。我们进一回乡里县里又有多难!没公共车,他们的车又不让我们坐。我们娘儿俩进了村,连他们的小孩也指着我们骂,拿石头朝我们头上砸。一天就是干馍馍,加饮料。一家人的嘴上都是泡!他们恨他,恨我们这一家子,最后把他打成那样儿,为啥?还不是为了那山上的木头!还不是为了拿公家的东西给自个发财!我家男人是人不是鬼!要是成了鬼,这会儿还能躺在医院里?!那也早成了万元户啦,早成了模范啦,早让你们给表扬上啦!那他们还会这样恨他?他们早就放出话来啦,要他站着来,爬着走,还要再坏他一条胳膊一条腿,他们真的干出来啦!你们都说说,他这到底是图了啥啦!”桃花越说越凶,越骂越恨,那根粗粗的指头,谁瞅她就朝谁脸上指:
  “说我是个啥身份,你们说我是个啥身份!你们真有脸说出这种话来!当初是你们硬要我嫁给他的,说这是真正的爱情!是咱们县的骄傲!说这是光荣!还有那么多的好听的,啥户口呀,工作呀,优待呀,结果咋着来,让你们哄了不算,到这会儿就问我啥身份!你们都是啥身份,全是骗子!哄人哄惯啦,哄他就跟哄我一个样!他这么多年,求过你们什么!倒是我不停地找你们,县长,乡长,局长,主任,啥样的头头没见过,你们的门槛都让我给踢烂啦!到这会儿我才算明白啦,老百姓在你们眼里算个什么东西呀!公家的东西你们都不放在眼里,还会把老百姓放在眼里!说他是杀人犯,我看你们才是杀人犯!你们都是杀人犯,都是!”
凶犯四(20)
  “把她给我拉出去,把她给我轰走!你们派出所的还不把她赶出去!再骂就把她铐起来!”王副县长突然脸色煞白地怒吼起来。老王不由得吃了一惊,见公安局长怔怔地瞅着自己,赶忙就瞅老所长。老所长两眼红红的,正死死地盯着地下,一动也不动。老王见状,顿时也怔在那里。唯有桃花依然在一跳一跳地骂:
  “用不着你费力气,我自个会走!你以为我会不走!我就要走哩!到省里、到北京,挨着个儿告你们去!我明白你们都是什么人啦!要铐你就来铐来!带着铐告你们那才有告头!我就不信告不倒你们!怪不得哩,我男人让我下山时,硬给我塞了个笔记本本,他说这笔记本本日后兴许有用!到这会儿我才清楚啦,那上头就记着你们的丑事鬼事!山里的木头丢了多少,你敢说你们不晓得!村里,乡里,县里,他找了你们多少回!敢说你们不晓得,你们不晓得,这笔记本本上晓得!你们不记得,这笔记本本上记得!我认不得你们这些头头,这笔记本本认得!他每次跑回来都在这上面记呀记的,敢情都记的是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什么人,什么事,什么话,一个个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是杀人犯,咱就看看到底谁是杀人犯!四兄弟是个什么东西!他靠啥发的财,他凭啥整治人,你们谁不清楚!平日里,你们一个个都跟他称兄道弟的,不就是看上了那几个钱呀!那是咋得来的钱!吃他用他的就不嫌恶心?!你们铐呀!有本事铐来呀!不铐我就告去啦!我谁也不告,就告你们!地区告不了就去省里,省里告不了就去北京!我就不相信告不倒你们!咱就看看到底谁是杀人犯!咱们等着瞧……”
  桃花一边骂,一边拉着小孩使劲从堵在门口的人群中往外挤。小孩大概是饿了,哼哼着不想走,她啪的就是一巴掌:“吃!你老子都成杀人犯啦,你还想吃!吃你娘的脚!要吃跟你娘到省里吃去,到北京吃去!我就不信这天下没个讲理的地方!就是讨上十年饭,我也要去到底……”
  那女人三挤两挤,就挤得不见了,只留下窑外的一群和窑里的一群。没了吵骂声,突然显得很静。也不知过了多久,书记才猛然一拍桌子,气急败坏地也不知是在呵斥谁,也不怕有那么多人围着听,声音大得吓人:
  “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马上把她给我找回来安置住!用汽车把她拉回县里去!她需要啥就解决啥!缺啥就给啥!要是出了差错,我就拿你们是问!听见了没有!还愣着干什么!简直都是些糊涂虫……”
  二十日凌晨三点三十七分
  他再一次支起了步枪。
  枪很旧,却很亮。在灰色的月夜里,在透着灯光的窗户的映照下,闪着冷冷的光亮。
  枪是擦亮的,这些天来,他每天都在擦枪。六年的军营生活,使他对枪有着一种特殊的偏爱。在部队里他是个神枪手,曾代表连队参加过军级射击比赛。但那次他却打得很不好,连名次也没排上。主要是太紧张,每逢类似的活动,他总是紧张。连长就骂他“狗肉不上席”。
  奇怪的是,他在战场上却从来也没紧张过。面对着敌人,他总是出奇的冷静,枪打得极准。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他竟不紧张。
  现在也一样,他依然非常冷静。思绪上也没有任何波动,所有的愤怒,仇恨,激动,悲切,思念,痛苦,就像一下子全消失了。就连浑身刺心的疼痛,也似乎减弱了许多。
  子弹也是老式的,但也很亮。一个个都是他精心挑选过的,不可能会有臭子。有也不怕,子弹绰绰有余。
  他再一次摆动枪身,使枪口选定一个最佳位置。
  ……杀人犯!
  就在他试着瞄准时,脑子里突然间就蹦出这三个字来:杀人犯!
  我是杀人犯……我是么?他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楚。是的,我是,我是杀人犯,我的确是!而且是故意杀人!
  即使是现在死不了,等待着你的也仍然是死。因为你是杀人犯,杀人必得偿命。你永远也无法替自己解脱。
凶犯四(21)
  他在战场上,至少消灭过一个班的敌人。但他是英雄,战功赫赫的英雄!
  而如今,等待着他的却是迥然不同的下场,他将成为凶犯,成为十恶不赦的罪人!
  那么,被他所打倒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后者甚至比前者更可恶,更凶残,更顽固,更难对付。对人类的危害更大!他们在某些人的放纵和怂恿下,为所欲为,猖狂至极!而法律对他们则毫无作用!他们实际上早已成为人民的死敌,公敌!早已成为社会的渣滓,成为人类肌体上的毒瘤!不清除他们,不剜掉他们,那将会使这个社会肮脏不堪,将会使这个社会健全的肌体遭受到永久的危害!
  前者是在捍卫我们的国家,后者也一样是在捍卫我们的国家,两者并没什么不同!
  这绝不是为了报复,更不是为了自己……
  可是,有人会这么理解么?
  心里再次涌起一阵阵说不出来的痛苦。也许,自己的这种解释太荒谬,太有悖情理了。然而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们可以不受法律的约束,而你却必须受到法律的制裁!
  其实也用不着再做任何解释,自己既然决定要这么做,那就用不着再为自己进行任何辩护。
  所有要来的就都来吧!
  他再一次支起了步枪。
  ……他曾警告过他们一次。
  在一次次威逼利诱都失去作用后,他们对他采取了一次强行试探性进攻。
  老三在前,老大在后。老四架车,尾随在车旁的还有六七个人。架子车,满满的一车木料,足有二十多根。他们都咬定说木头是拾来的。
  他们是分散上山的,但当时并没见有任何人带伐木工具。木头确实不好,但超过了规定的标准,不能运下山去。
  他挡住了这辆车。
  两方对峙。他这一方只有他一个。老婆孩子都让他赶了回去。
  他正好带着枪,否则他们就冲过去了。
  一切劝阻无效,谩骂,攻击,最恶毒的最肮脏的诋毁和人格侮辱。
  最后老四挽起袖子,还有一个衣服也脱了,露出一身强健的肌肉。他们说,今儿就豁出去啦,看你能把老子们咋样!
  他举起了枪。
  车子动了。
  砰!他放了一枪,是鸣枪警告。
  他们全都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又全都露出鄙夷的讥笑。车速在加快。
  他再次警告。
  老三一下子解开了上衣,把满是黑毛的胸脯亮开:“狗杂种!有种的朝这儿打!”
  “妈的,走哇!看他狗日的要咋的!”旁边的人也在大喊大叫。
  “走!”老大再次发令。老大是这一家的主谋。
  车速再次加快。
  砰!啪——他一枪打在车胎上。车子扭了一扭,但仍在向前冲。
  砰!啪——他一枪打在另一个车胎上。车子晃了两晃,停了。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惊诧,紧接着便爆发出一阵发狂的吼叫:
  “打呀!冲上去,打死这个狗杂种!打!打死他!”
  老四撂下车子冲在最前边,手里举着一根好几尺长的木棍,老三也是一副拼命的样子,其余的人也全都跟着冲了上来。
  他再次举起了枪。
  “站住!”老大突然嘶哑着嗓子大喊一声,“都给我回来!”
  所有的人都站住了。
  他依然举着枪。
  “卸车!”老大像是在牙缝里喊。
  终于卸了下来,木头七零八落,滚得哪儿都是。木头砸在木头上的声音极大,极富挑衅性,同时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叫骂。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声没吭。
  终于走开了,仍然一路走一路骂,并不断地回过身来向他挥拳头。
  “狗杂种,你听着!总有一天让你认得老子!”
  “小心你那条腿,狗杂种!到时候让你哭也哭不出来!”
凶犯四(22)
  “狗杂种,你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挨炮子的咋没把你轰死!下三辈子都让你挨炮子!”
  “总有一天让你站着进来,爬着出去!打不折你那胳膊腿,老子们就不姓孔!”
  “狗杂种……”
  “……狗杂种!”
  ……
  那颗冷静下来的心终于狂跳起来,猛烈地冲撞着胸窝,浑身陡然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栗。
  他再一次支起步枪,而后憋不住地发出一声怒吼:
  “孔钰龙!你这个狗杂种,给老子滚出来……”
  一股热滚滚的东西一下子涌上喉头,从嘴里喷射而出。他知道,那是热血……
  ……
  二十日十六时二十五分
  县长一行领导驱车离开村委会。
  临行前,专案领导小组已告成立。公安局孙局长为专案领导小组组长,林业局赵局长和李乡长为副组长,县委张副书记和王副县长为专案领导小组特别顾问。
  派出所所长和老王继续留在孔家峁村,做进一步审理工作。并务必在晚上九时前写出第一份案情报告,直接由专案领导小组呈交县委。
  村长已向全村发出通知,村民大会将在晚上七时半召开。
  二十日二十二时三十分
  派出所老王在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的协助下,经县委领导反复审阅,六易其稿,抄送地区公安局,省公安厅,地区林业局,省林业厅,省林业厅公安处以及省地有关领导的案情紧急报告终于定稿,并连夜发出,报告全文如下:
  今日凌晨三时四十分,于我县孔家峁村发生一起恶性凶杀案件。凶犯为我县大峪林场护林员。因同村民发生口角,打斗致伤,故而用护林步枪射杀村民四人。两人当场死亡。另两人正在医院抢救。现凶犯已被缉拿归案,一并在医院施行强制性治疗。
  案发后,县委县政府和有关领导对此案极为重视,当即赶赴现场,深入了解案情并做了具体指示,并向全县发出紧急通知,务须对枪支弹药严加管理,进一步加强对村民的法制教育和宣传。
  县公安局
  县林业局
  十月二十日
  二十一日十六时整
  经县委明确指示,县政府紧急批示,原大峪林场护林员李狗子之妻桃花和其子小霓,业已办完“农转非”所有手续。桃花同时被安排在县农机厂为国家正式职工,其子小霓被安排在区政府托儿所,同时还分配给二人两室一厅住房一套。
  二十二日清晨六时十分
  通往省城的列车正点到达。大峪乡派出所所长急急走下车来。
  他的手提包里放有数份关于大峪林场凶杀案真实的案情报告。
  他将直接向省公安厅和省林业厅汇报。如果不行,他将启程北京。
  临行前,他留给老王一句话。
  他说他也曾是一名军人。
  二十二日清晨六时三十分
  凶犯狗子因伤势过重,失血过多,终于在医院停止了心脏跳动……
跋:现实主义在当代的发展(1)
  《凶犯》创作论
  一
  《凶犯》是张平的一个转折。
  张平在《法撼汾西》一书的后记中写道:
  《法撼汾西》一登出来,便产生了诸多意想不到的反应。几家报刊杂志予以选登,《人民日报》也有了争鸣。我本人倒没啥,苦了的却是刘郁瑞,他桌子上每天都有读者来信,有的非要来他们县工作不可,有的要给他当秘书,有的要给他做义务顾问,有的要来他们这儿办企业、办工厂,甚而有的人在信中称自己有一身武功,要来为他当保镖!《法制文学选刊》选了《法撼汾西》的第一章后,一个农民借钱买下来临汾市所有邮亭的刊物,然后交给地委书记,请求地委书记给每个县的领导干部分发一册!我不禁惶惶然,同时也感到了一种兴奋和激动!
  如果说,这种反应是非文学性的,那么,又有一个问题出来了,属于文学性反应的因素究竟该有哪些?
  从我一眼接触《凶犯》这部长篇小说的题目,到认真地读完最后一节的最后一个字,我就在它和《法撼汾西》之间建立起一种联系,它们虽然一个是纪实的,一个是虚构的,却不约而同都继承了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与此同时,在结构和技法上着意创新。传统的现实主义讲究厚重,讲究思想的力量,讲究人物的典型性。而《凶犯》却更强调好看,有意识地把情节、矛盾的张力通过“推理式结构”编织得紧张激烈。阅读的快感主导了写作主张。疏远了俄苏的审美意味,复苏了汉民族古典小说的特质,融入了美国现代流行小说的叙述形式。所以,我更乐意把《凶犯》列入到当今方兴未艾的我国流行小说队伍之中。如果因此而使作者或别的什么人不满,认为自己与那些仅仅着眼于情节的曲折动人的通俗小说有着本质的区别,那么我不免要责备其困惑于轰动效应的是否文学性不够真诚。
  当然,《法撼汾西》及《天网》的精彩之笔在于作者对社会现实无情的展示和剖析,刘郁瑞的艰难反映了社会进步的艰难。《凶犯》与之相比,无疑具有更为深层的意蕴,现实与历史总是相联系的,现实中人的种种言谈举止、为人处事总有一种身不由己的味道,冥冥之中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一旦隐入某种事件之中,当事人总有一种犹如梦中的不由自主的似乎非本意的夸张。结果犹如梦醒,充满了懊恼和反悔,然而下一次仍然重复过去。《凶犯》在描写传统对现实的牵制上是下了功夫的,在揭示革故鼎新、改革创新上是费了心机的,在反映当代中国崛起之途充满艰险、反复、曲折、晦涩,成本与代价都难以估量上是震撼人心的。评论者如果不旗帜鲜明地首先肯定这个主题,大概会让作者失望。但是,如果认为把《凶犯》划入到流行小说队伍之中是贬低它的价值,则未免继续挣扎于审美的误区。如果说传统小说中的精品力作既有少数人赏识的“纯文学作品”,也有多数人喜欢的“市井作品”,那么,在文盲已经是少数的当代,贴近生活、贴近实际的好小说,首先是拥有广泛读者的小说。先让您的作品赢得尽可能多的读者,畅销起来,流行一时,那么您就做对了,您无疑具备了一个让人羡慕和尊敬的当代作家的首选条件。
  市场经济的狂潮对传统造成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的冲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文艺及其价值的变迁应该是可以预料顺理成章的。冷静地想一下就会发现,几十年来我们的文学创作往往是从观念出发的。观念中认为作品应当写什么,应当怎么写,于是作家们就按图索骥。然后从既定的标准出发去鉴定高低文野,为作家们排定座次,甚至先验性地决定他们的作品的印数和发行。冰封雪覆中的长江大河也只有在涓涓的细流中蜿蜒。随着“轰然”作响的市场机制的出现,这一切几乎都不复存在,至少不成其为障碍。阻滞形成积蓄,积蓄许久的洪水形成泛滥的春潮,呼啸而过,分流而驰,去拥抱自己久违的情人。另一种判断文学价值的尺度应运而生了。有一则外国幽默故事说,副总统和流行歌手等人被困于一座孤岛上,很快就要陆沉。救生的小船在装了其他更重要的人物之后于他们二人之间只能选择一人救生。美国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流行歌手。理由是,流行歌曲是大家都需要的;副总统么,他死了大家再选一个替补的好了!至少在文艺界,我们的观点和故事中的选择越来越相似。“忠义堂”中早就排好的座次,如今越来越受到质疑且被颠覆。
跋:现实主义在当代的发展(2)
  二
  从《凶犯》始让我明显地意识到作者在保持一贯的关注现实的风格基础上着意于当代流行小说叙事技巧。就这么一路走下来并且越来越坚定。
  《凶犯》中设置的故事和人物到传递的思想,都让人感到作家开始为他的读者而创造,而不是忐忑不安地在回答一份不知评卷者是谁的考题。杀人凶手出现在任何艺术作品中都是引人亢奋的,更何况作者火上浇油般地浇灌了那么多的不可思议和意外。小说中的凶手是一个残疾人,他只有一条腿,他是一个前线归来的甲等一级残废军人,有着面对异族侵略者的光荣战史,这次倒在他枪口下的四条汉子却是村里的农民。他是在人人以为他马上就活不成了的情况下杀人行凶的。他仅有的一条腿已经被砸断了,肠子已经一堆堆地流了出来,胸前的刀伤有一尺多长,另外还挨了无数的棍棒、拳脚、砖石,从致命的伤口到更致命的侮辱,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喝过一碗清清洌洌的水,他从成百的群殴人群中挣扎出去,终于倒在了山村外的树丛里。没有人以为他还能活下去,打人的策划者已经在恐慌地思谋着该花多少钱,要坐几年牢才能开脱身上“殴伤误人致死”的罪名。他顽强地活下来了,这是个奇迹,他爬回山上的窝内用了三个多小时,又从山上的窝爬到伤害他的小山村中,用了九个多小时,五里路他匍匐挪移了十三个小时,准确地说他完成这一切路程时,只能像蛆虫般地蠕动,他成功了,这又是一个奇迹。他依靠一枝半个世纪前生产的老式步枪,几十秒钟连杀四人,两人当场死亡,一人送到医院后死亡,还有一人将成为终生的白痴和残废,他是爬到他们壁垒森严的院子里,喝骂他们“滚出来”,然后从容不迫地送上路的,而且没有浪费一粒子弹,他当时几乎瞎了。这是第三个奇迹。当我读着《凶犯》中主人公蠕动在崎岖山间那无比的煎熬时,我能够真切地感触到张平笔下的沉重,我思维的深处飘来杰克·伦敦的名篇《热爱生命》。杰克·伦敦的这个小说当然写得更精彩,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那个人对生命的热爱是抽象的。医学、心理学甚至经验都告诉我们,当一个人已经到了生命的极限仍然奇迹般地活着,唯一的解释是他对尘世还有所牵挂;“不能就此而去”!哪怕是《儒林外史》中那个爱财胜命的严监生也不例外。杰克·伦敦的主人公对生命的热爱没有依托,有一种超越时代、民族、阶级之上的普遍性的启示,缺少了人处于具体情状中的激发而生的超越本能的契机。《凶犯》更细腻、更直接,因而情感的震撼与冲击更具体。生活中发生的一切细细追究下来都是有因有果,因而生活中是没有奇迹的。文学可以有奇迹,文学可以只突出主要的事件,忽略或淡化一些因素,奇迹就创造出来了。
  《凶犯》选择和强调了生活中的偶然因素和突发事件,夸张和渲染了对立双方矛盾走向的时间、空间和程度,悲剧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然后作者再用一连串意料之外的奇迹般的情节予以衬托和激化,自然使作品中的故事产生了引人卒读、震人心扉的强大力量。
  一个残废的复转军人,用一把老枪杀害了四个农民的生命,转眼之间身份大变,成了令人憎恨、恐怖、唾弃的凶手。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又是一个可供作者无限演绎的故事,许许多多的曲折、离奇、惊愕、创伤、眼泪、叹息或苦笑都可以装在里边,就看作者的经历才气和出版商的胃口。许多受传统濡染至今毫不动摇的作家对此不以为然,不足为训或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恰好说明他们不思进取、抱残守缺而胶柱鼓瑟。有的人宁愿把文学恢复成贵族的装饰,摆弄成圈子里的叭儿狗或者深闺中顾影自怜的铜镜,而不思忖着从这里起步铺设起引导读者的桥梁。
  张平过去的小说过分着力于情感的积蓄,所以被有些人标之为“苦情小说”。情感这东西,如果不和宏大的背景、重大的事件、紧张急促的叙事相联系,是不会引起广泛的关注的。所以,张平的小说尽管一开始就起点很高,屡屡得奖却不为人知。《凶犯》是一个转变,有了一些大刀阔斧的气概。后来译成外文,被当作认识当代中国在负重中腾飞的一面镜子。尤其在东邻日本,2004年出版后迄今已再版七次,印数超过了十万册。小说被翻译,当然是因为代表了我国小说发展的一般水平,是因为“作品的力量所推动”(日文译者语)。小说描写的生活内容,无疑将成为译介国人了解研究当代中国社会生存状态的窗口。今年《凶犯》被拍成电影《天狗》,又再次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强烈反应和意料之中的巨大成功,从大学生到专家,从报刊到网络均好评迭来。看重思想性的,认为是不可多得的瞩目现实的力作,留意艺术性的,把它和好莱坞的经典情节剧媲美。仔细琢磨,《凶犯》比《法撼汾西》、《天网》写得耐心,而似不如其流畅,在更为沉重的表述中,不知不觉中流露出对最初的留恋。是利是弊一下子难说,有一点我可以公开地说,从情节出发去构思和过去从情感出发去圆满,对张平来说无疑是一个进步,也是他摆脱有几年在纪实和技巧之间犹豫不决的标志之一吧。
跋:现实主义在当代的发展(3)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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