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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犯

_7 张平(当代)
  他本想再喊两声,但一种直觉告给他,门不可能再会给他打开了。
  但他依旧等了很久很久。期望着门也许会突然打开,然后给他递过一碗水来。
  他失望了。院子里一直悄然无声,连狗的吠叫也没了,大概连狗也被带回窑洞里去了。
  旷野里死沉沉的一片,静得令人窒息。
  他终于掉转身子,一直等他爬得老远老远了,才又传过来两声无力的狗叫。
  一直等到他爬得都看不见那道门了,才依稀听见那道门又轻轻地打开了。
  他连头也没再转回去。
  二十日十三时二十八分
  所有的人都久久地怔着。
  包子分明都凉了,却没有人再想去吃。窑洞里好像笼罩上了一种刚才讲述的那种恐怖气氛。
  “都吃呀,都吃呀!”胖子忽然嚷了起来,然而竟是无人再吃。人们好像仍然僵着,好半天也动不起来。末了,县委书记把吃剩的半个包子往碗里一摁,像清醒过来似的问:
  “那后来呢?就一直没有人管?”
  “管?咋管!谁管?那小子捂着肚子一个劲往村外走,一路吓得人直跑,谁敢管?谁有胆量敢走到跟前去?再说,四兄弟正在那儿眼巴巴地瞅着哩,谁去管?没事找事,没痨病的揽伤寒哩!”胖子脖子一伸一伸地说,显出一副很知底细的神态。
  “再后来呢?”公安局长再次问道。
  “后来?……后来就跑了呗!那小子一步也没停,也没人拦着挡着,一会儿工夫就跑出去了。听几个跟着跑出去的小孩嚷嚷。说那小子走出村外,一拐过那道山弯儿,噗通一下就倒在那儿了。几个在村子老高处瞅着的小伙子也说,那小子真是一拐过弯儿就倒下了。一直到天黑得啥也瞅不见了,也再没见那家伙爬起来。村里的人都以为那家伙肯定没指望了,一准就死在那儿了。不瞒你们说,村里人那会儿都等着哩,那小子死了,看村里人咋给上头交待。公安局法院的来了,看哪个给人家抵命。村里人都说了,四兄弟就是再日能,再有势力,这回出了人命,咋着也得吃家伙!就是不吃家伙,不破费他十万八万的才怪!谁想到竟是这样!嗨,真是这也想了,那也想了,啥也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那小子偏是没死了!偏是又跑下山来,还他娘的带着枪!当时有人还以为那小子给吓傻了才懵懵懂懂地逃回去了,哪想到原来是取枪去了!你说那小子的骨头有多硬!满身都打烂了,肠子流了一堆,偏是还能爬下来,爬了一晚上,爬到四兄弟家里,一个接一个地把他们全给崩了!你想想,不说别的,光四兄弟家的保镖就有多少!可那小子谁也不打,就是只打四兄弟!四颗子弹就撂倒你四个,一枪废的也没有,你说那小子有多厉害!他娘的那枪法有多神!怕哩怕哩,我看这人呀,不管你多有本事,多有势力,日后不管啥也不可把事情做绝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一个大活人急了那还不要命!四兄弟也真是该,偏就遇上了个那小子!说实在的,那小子还是个残废,要是还囫囫囵囵着,别说你四兄弟,就是十个四兄弟也只怕不是人家的对手!特种部队,侦察连的!嗨,那都是咋训练出来的,外国佬都不怕哩,还怕你个四兄弟!”
凶犯四(4)
  说到这儿,胖子见无人再问,又伸手从筐子里握住一个包子,正要往嘴里塞,不防让瘦子一巴掌打下来:“我说你有够没够哇!你瞅瞅,你瞅瞅,有谁还吃呀,饿死鬼托生的是咋的!”
  胖子四下一瞅,竟臊得一笑,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该打该打,真是该打!就只顾自个吃了。哎,大伙都吃呀,都吃呀!这才吃了多少就不吃啦,没吃几个就吃饱啦!城里人饭量真是不咋的。好啦好啦,吃饱啦咱就收拾。哎,我说呀,你们可得吃好呀!别光听咱瞎侃啦,把饭也给误了。嗨,就听咱瞎侃啦,就听咱瞎侃啦……”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就收拾起碗筷来。倒也利索,眨眼工夫,就收拾得干干净净。
  收拾完了,见窑里的人都还愣怔着直瞅他俩,不禁就尴尬起来。
  “村长,那我们就走吧。”瘦子轻轻地说。
  “走吧走吧,没事啦,东西送了就回吧。”村长应着,并不看他俩。
  “……那我们就走啦!有事就喊一声。”胖子仍旧大大咧咧地嚷。两人正要走,老所长突然说道:
  “等等,等等,给你俩说件事。是这样,像你俩刚才讲的那些,过两天假如有人要听,你俩能不能再说一遍?”
  “……哪个要听?”胖子忽然警觉起来。
  “了解情况,调查案子的呗。”老所长故意放松口气。
  “呀!那可不敢!打死也不敢!背过弯儿瞎侃还行了,人场上哪敢瞎说!不敢不敢,打死也不敢。”胖子一口拒绝。
  “这没关系,呀,刚才不也是人场上,你们讲得就不错嘛。没关系没关系。到时候像今天一样讲就行了。”老王也赶忙帮腔。
  “这个你哪敢哩!刚才是见你们想听,才那么瞎说哩。说说也就完了,那又不当真。真是的,在人场上说,咱哪敢哩!”瘦子也断然不肯。
  “这案子同你们没任何关系么,又没你们的事,你们怕啥的?”连公安局长也鼓励起来。
  “怕啥的?咋不怕!这是四兄弟让枪打成那样了,刚才才敢跟你们瞎侃了一气。人家要是好着,就刚才说的那些,要是传出去一句两句的,还能有你的好果子吃?!打死也不敢说的。”胖子显出很认真很严肃的样子,“咱不是瞅着人家出事了才这么咒人家,咱就实话实说。四兄弟那是啥样的人家!上上下下的人家都通气着哩!闹不好还不自讨苦吃。再说,四兄弟在村这也多年了,这一村的人,你晓得哪个是向东的,哪个是向西的。你们听也就听了,听了也就完了,又不是本村的。若要换个地方,像这种事,谁没事找事乱嚼舌头哩!敢是……”
  “我们光顾说了,也没问问,你们……都是些做啥的?”瘦子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些懵懂地问了这么一声。
  “呀!真是的,你们都是些啥人呀?”胖子也愣怔起来。
  “你看看这窑里都是些啥人?”所长也跟着把话题一转。
  “……啥人?”胖子再次警觉起来。
  “你呀!”村长突然瞪了胖子一眼。
  “让我给你俩介绍,那个是县委书记,那个是县长,这个是公安局长,还有那是乡长,你俩也没见过?”所长一个一个地指给他俩看。
  “这是咱们派出所所长你俩也没见过?”老王指了指老所长说。
  “……!……呀!……呀!……”两人顿然失色,面如死灰。吃惊得一屁股能跌下去,“怪不得……怪不得哩,那么一溜汽车!哎呀,还以为是来说木料哩!……还以为你们都是来弄木料哩……怪不得怪不得,咋就有些面熟哩!还以为是因为四兄弟出事了,到这儿避一避哩!呀!……公安局的咋就没见穿制服哩!怪不得怪不得哩……”
  两个人急急慌慌,一个提着筐子,一个提着桶,一边往后退,一边语无伦次地乱嚷着,身子一抖一抖的,缩到窑门口,转身就像逃似的跑了出去。
  老王瞅着那两人的样子,简直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猛然见老所长凶凶地瞪了他一眼,才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收了自己脸上的笑意。但心里还是觉得好笑。他不明白这俩家伙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幸亏来得匆忙,他和老所长都没穿警服。他不清楚公安局长这次来为啥也没穿警服。然而正是因为没穿警服,才让这两个家伙讲出这么多东西来。把案子的前前后后全都讲得那么明白,那么完整。所有的疑难问题好像全都给解答了。真是出人意料的收获!
凶犯四(5)
  他再次感到了老所长的精心安排和良苦用心。怎么说呢,简直有点儿……老奸巨猾。他暗中不由得又笑了一笑。
  两人一跑出去,窑洞里顿时又清静下来。公安局长在这时掏出个本子来,在上边噌噌噌地写了起来。正写着,乡长好像忍不住也说了起来,满脸都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愤懑:
  “这种人的话还能听?!都胡说了些啥!像刚才说的那些,有多玄乎,有多吓人!那不成了斗争会了!好像一村人都成了凶手!全都是暴徒,没一个好东西!这还是不是在咱们中国!好像就没个组织,没个法律了,简直是胡说八道嘛!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刚才张书记王县长都讲了,这是一桩事关大局的重大案件,所有的都应该引起高度的重视,要严肃对待。不是我故意要找你村长的茬,翻来覆去地批评你。你刚才也听到了,这两个人都胡说些了啥!这么大的案子,敢是在说说评书哩,花里胡哨,吹吹拍拍,有的说上,没的捏上。咱们都好好听听,这两人的话里头有几分是真的!头上挨了那么大一棍,腿上挨了那么沉一石头,肠子出了一大堆,还有啥肝儿,肚儿的,结果是塞进去就跑了!还是自个塞进去的!多吓人!简直比孙悟空还厉害了!打架我们估计肯定是打了,但是啥就是啥,要实事求是么!说话怎么会这样不严肃!我说村长你好好听着,好好寻思寻思,刚才你还一肚子牢骚!如果真要是那两人胡说的那样,你发发牢骚就完了?你以为你一撂挑子不干了就完了?没有那么简单!真要那样子,将来追究下来,我看头一个跑不了的就是你!这么大的案子,死伤这么多人,还是在大白天,而且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说你这村长负的什么责任!你这村长是怎么当的!你刚才还嫌我这么说你,这了那了的说了那么一大堆!”乡长好像说到了气头上,越说越动感情,越说情绪越不可抑制:
  “我告诉你,我刚才那样说了你,现在还要说你,以后还要这样说你!你好好想想,这些责任你能推卸得了吗?想得真是太简单了,说你早就不想干了,你不想干就不会再找你了!我说我也不想干了,张书记王县长也都说不干了,这事情就能了结了?你是个村长,怎么这样没个头脑!到明天上边就来人,调查到刚才那两个人头上,就那么胡说上一气?让我看,这案子最大的罪魁祸首谁也不是,就只能是你!你有什么可冤枉的!又有什么委屈的!”乡长说到这儿,口气明显又缓下来一些,有些语重心长地:
  “问题出来了,案件发生了,作为一个村长,眼前最要紧的是要考虑该怎样去做,而不是去闹情绪,发牢骚。你也不看看,连咱们张书记王县长这么早都赶来了,这么远的路,费了这么大辛苦,为了啥!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咱们乡咱们村的事!可咱想想,刚才书记县长的这么多领导,你都说了些啥!书记县长到这儿来敢是听你发牢骚来了;我告给你,只为这一点,我今天要批评你,日后还要批评你!只要我一想起这事,就还得批评你!这是个教训!这件事不算完,以后我再给你好好谈谈。眼前这会儿,我看你该做的千条万条,头一条就是别叫那些没头脑没文化的家伙瞎说八道!老百姓么,没事干干啥哩,就是不负责任地胡编乱侃扯大天嘛,围上几个人就没完没了没边没沿地瞎说嘛,关键是要咱们去引导,去教育!你想想,当着你的面还敢这么胡说八道哩,你要不在,那会说成啥样子!我说这就是头一个要紧的事!今天晚上就开个群众大会!这会儿也正是该你出头露脸的时候,这时候不抓,你啥时候抓!要抓住这个机会,把这些歪风邪气好好整一整!尤其是对那些不负责任的乱说乱道要好好整一整!要有组织观念,还有领导没有领导了,还有政府没有政府了?!你要是今晚开会不好把握,那我也可以参加。关键是你!你要振作起来,要抓住这个机会!”
  村长越听脸上越沉重,越听显得越卑恭,刚才那一身的干练利落劲儿好像一下子全没了,连挺直了的腰杆又渐渐地弯了下来。听到后来,竟两眼潮红,禁不住地哽咽起来。再到后来,竟号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凶犯四(6)
  “既然你乡长说到这儿了,我有啥要说的。我说是发牢骚哩,见了你们不发牢骚又朝谁发哩。我们这些在下边的,受的那些委屈有谁晓得哩。敢是有啥意见哩,不就是说说情况么。我啥时候还不都只听你的。到这会儿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是照样得靠你们哩。只要有你们这些人撑腰做主,我们这些人还有啥不敢干的,还有啥怕的么……”
  “我看你直到现在还是没有把问题搞清楚!”张书记见村长这么没完没了地哭,猛然打断他便正色道:“你们乡长,包括我和县长,还有这些局长和其他的领导,从头到尾一直到现在,并没有一个人嫌你发牢骚!对你的工作提出意见,批评你,说你,无非就是要督促你把工作做好!但一直到现在,我看你脑子里还是没有真正对这个问题重视起来。乡长刚才批评你了,我现在还要批评你!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可以说,你没有做了一件值得做的事情;你应该清楚,这绝不是一件普通的刑事案件!这关系到地方和中央,局部和全局,国家与个人等等一系列的大问题!我可以告诉你们,林业厅和林业厅公安处听到消息后,很快就会赶来。假如不能妥善地处理和解决一些问题,很可能立刻就会引起一系列的冲突和矛盾。这不仅仅是责任问题,还有社会问题,政治问题,法律问题!尤其是还有知法违法的大问题!刚才你们乡长有些话就说得很有道理,事情发展到现在,谁也别想推卸责任!想推也推不了!就是乡长说的,现在不是闹情绪发牢骚的时候,关键是你自己!确实应该振作起来,要力争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事情办好!古人说了么,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现在就应该行动起来,该补救的地方就马上补救起来。开个群众大会我看也是必要的!借这个案件,给群众认真讲一些法律知识,要真正树立起法治观念!要下狠心扫一扫那些法盲和糊涂观念!尤其是对那些不负责任的乱传乱说,一定要严加制止!许多不负责任不考虑后果的话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说出去传出去,那会造成多坏的影响!尤其是对国家和政策的形象会造成多大的损害!一定要认真严肃地讲一讲!对那些经过劝阻,仍然屡教不改,一犯再犯并造成坏影响的人,不管是谁,都要严加教育,严加批评,严加追究!必要时,可以追究其刑事责任!”书记说到这儿,突然看了看表,然后显得有些着急地:
  “好啦好啦,我说得也够多的了。现在时间也确实不早了,你们不是还要找一些人谈情况么?那就赶快抓紧时间!确实太晚了,从案发到现在,眼看就十二个小时了,我看我们简直什么工作也没干!好啦好啦,抓紧点,抓紧点。”
  见书记这么说,村长也不再说啥,在脸上抹了两把,赶紧就跑了出去。
  见村长跑了出去,书记依然十分焦急的样子,一边看了看表,一边对公安局长和老所长说道:
  “这样吧,瞅这个时间,就由你们派出所的同志谈一谈,我看就抓紧点,简单点,说清楚就可以,你们看这样行不行?”说完了,书记又止不住地看了看表。
  公安局长瞅了一眼老所长,老所长便朝老王摆摆手:
  “老王你讲吧。”
  “还是你讲么。”老王看看老所长说。
  “你讲。”老所长硬邦邦地给了一句,就不再看老王。老王才不再推辞,便从兜里掏出一个蓝皮子笔记本来。
  二十日凌晨一点四十分
  “听见了没有,给我快点走开!”
  “……我是狗子呀!”
  “我早就听出来了,你以为我不晓得是你!你赶早给我走开!想喝水到别处去!”门后的声音明显地凶狠起来。
  “你听我说,我就只喝水。……”
  “滚!”门后的人突然像只猛兽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咆哮,“你以为我会让你喝水呀!你把我看成啥了!我要让你这种人喝了水,我还算个人吗?我还咋在这村里呆!滚!再不滚我可就要喊人啦!听见了没有,滚!”
凶犯四(7)
  他觉得一阵阵强烈的眩晕,几乎支撑不住。他命令自己立即爬开,绝不再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愤怒还是恐惧,他说不清楚,他觉得迅速离开这儿更多的是承受不了这种屈辱!这种比渴、甚至比死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屈辱。
  他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后悔。他本就不该再这样做的,为何非要再来这么一次!前两次的教训还没让你醒悟么,莫非是渴昏了头了!你必须直面现实,只要四兄弟还在,这村里就绝不会有一个人会让你喝水!
  但这却是一个复转军人的家啊!简直令人无法相信,一个年龄同他不相上下的复转军人!却像一条狗一样地对待他!甚至连狗也不如!
  这是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子。谈吐也很潇洒。几年的部队生活,使他显得很有见识,跟一般村民有着明显的不同之处。他对小伙子很有好感,他觉得整个村子里就好像唯有小伙子能和他谈得来,和他有共同语言。毕竟都曾是军人,自然就亲切了许多。自从来到这里,几个月了,他总想跟小伙子在一块儿好好聊聊,但却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没机会坐在一起。
  他觉得小伙子年轻,干练,有文化,有见识,也有能力,一准是一块好材料。假如小伙子能当了孔家峁的村长,何愁这个村不会来个大改观!这个地处偏远、交通不便的小山村,实在太需要一个有才能的领头人了。他很清楚这几年的军营生活,如今的部队应该说是一座人才基地。小伙子在这样的一个山村里任村长,肯定是绰绰有余!他早就想把这个想法给小伙子谈一谈。他也真心地希望小伙子能有这样的打算,而且应该尽全力去争取。他知道自己的影响力太小太有限了,但他可以给小伙子以鼓励,给小伙子以信心。他将会尽他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帮助小伙子。只要小伙子能够参加村长的竞选,他完全可以让小伙子对全村人应诺,只要村里愿意开发山岭,发展林业,把这些荒山荒沟都承包下去,他一定会替小伙子上下活动,尽力能给村里争取到一些贷款和资助,力争能低价甚至免费供给村里一些优质树种和树苗。这个他绝不含糊,他将会尽全力去游说,努力去打通各种关节和渠道。他将会以一个荣复军人的名义,以一个残废军人的名义!何况在林业系统,比起这些村民来,他毕竟要近得多,熟得多。甚至在不久以前,对这种想法他还仍然怀有一种强烈的欲念!他想着想着,常常就激动起来,假如真能到了这一天,而且这里的林业和其他副业真能迅速发展起来,家家都真正走上了富裕之路,也许那时候,村里人对他的咒骂就会变成赞扬和感激,对四兄弟的恭畏就会变成厌恶和愤恨!
  他连做梦时都这么想过!他曾把这满腔的热心和希望都寄托在了小伙子身上。尽管他同小伙子没有深聊过,但他从平时两人相遇时那亲密的眼神中,从那三言两语相互关切的问候中,从那会心的微笑中,他似乎已经感到了他们之间的心心相印和志趣一致。
  他曾在心底里积聚了多少话和多少想法要同小伙子说一说,他一直盼着会有这么一个机会……
  然而今夜……
  他再一次感到了冰心彻骨的寒意。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小伙子会对他这样凶狠,这样憎恶,而且这种凶狠和憎恶似乎完全来自心底深处。他甚至怀疑起来,在下午的残暴殴打中,小伙子是否也是那一群人中的一个……
  他不禁后悔起来,也许,他早该找机会同小伙子好好谈谈。他知道,对今晚的他来说,这个机会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有了……
  紧接着又有一个念头袭来,如若你同小伙子早就有过机会,早就在一起谈过,那么,他会听你的么?他会在今晚给你开门让你喝水么?
  ……未必!从今晚小伙子的态度来看,也许你真是把这个社会看得太简单了,把这个社会的人看得太简单了……
  看来刚才的分析是对的,你必须直面现实。在孔家峁,只要四兄弟还在,任何美好的计划和设想都只能是白日做梦……
凶犯四(8)
  四兄弟,四只虎!孔家峁的灾星!
  压抑在心头的怒火猛然间又熊熊燃起。他又奋然拼力地爬了起来。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吧!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来考虑了。是非对错也只能存在在还得活下去的人们心里,让他们评判去吧。
  他看了看表,再一次计算着剩余的路程。他缓了缓,他爬动的速度又加快了一些。不能再迟了,再迟,也许会再次失去这个永远也无法挽回的机会……
  爬了一阵子,浑身突然一阵机械的大抖颤,他不得不立即停下来喘一口气。一股难以抑制的强烈欲望再次阵阵袭来,嗓子如火在燎。
  水……
  已经到村子中间了,狗叫声此起彼伏。他绝望地瞅着四处黑黝黝的门户。除了狗叫,看不到一丝动静,也不见一个人影。这是住户密集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院落几乎一处挨着一处,然而面临着他的好像依旧是一片干涸。
  ……水!
  他再一次绝望地向四处瞅去。突然,他的心剧烈地抖动起来。
  一个低矮破旧的窑洞,一股浓烈的膻气扑面而来。
  羊圈!离路旁也就十多米远!
  他几乎连想也没想,就不由自主地向羊圈爬了过去。
  羊圈锁着?他愣了一愣。但紧接着,他便从粗大的山木栅栏里,看到了一条石槽。石槽里一闪一闪的,积存着寸把深的一槽底水!
  他激动得简直要死。他使劲爬近一步,让手从栅栏里探过去,正好够着!他把手并拢成勺状,掏了一把连看也不看便饮了下去。紧接着又是一把,又是一把……
  一口气饮了十几把,直喝得气喘眼黑,浑身无力。他知道不能再喝了,大量失血和重伤后过多饮用生水,那将是致命的……
  他喘了一阵子,禁不住又饮了几把。
  朦胧的月色中,他看到了有十几只羊都静静地卧着,一边轻轻地咀嚼着一边安详慈和地瞅着他。
  他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难过和悲凉。
  他突然低下头去,好像一下子就睡着了。
  两颗晶莹的泪珠从他那青肿的眼角很费劲地慢慢滚落下来。
  ……
  二十日十三时五十分
  “狗子……凶犯的作案时间,经调查已初步证实是在昨晚,也就是在今日凌晨三点四十分左右。”老王清了清嗓子,便像照本宣科念材料似的讲了起来。其实他本子上的东西记得很简单。他向来都是这样,拿本子看本子只是个样子,大段的书面讲话稿似的陈述,都只是临场的应变和发挥。习惯了,就显得很自然,就会给人一种准备得极为充分的感觉。这在那种崇尚材料、不讲内容的汇报场合中,往往极为奏效。今天也一样,他努力地使自己的发挥能尽快正常起来,尽量慢一些,清楚一些:
  “现已查明,凶犯为护林员李狗子。复转军人。甲级一等残废。现年三十二岁,国家正式职工。被害人为本村运输专业户四兄弟孔金龙,孔银龙,孔钰龙,孔水龙。四人均为农民。年龄分别为三十四、三十、二十七、二十三岁。凶犯所持凶器,为五六式老式步枪。该枪归护林站所有。属自卫性武器。
  “据初步调查,案发时,被害人金龙、银龙、钰龙、水龙,还有另外两名司机,一名雇工正在家中打麻将。凶犯是从正门进入被害人家中,行凶地点是在院中距离家门二十米处。被害人中有两名即老二银龙、老四水龙当场死亡,老三钰龙死在医院,老大金龙重伤现尚在医院抢救。四人所受伤害均系子弹射中而造成的。伤害情况附有医院的伤情报告单。
  “凶犯共携带子弹十发,现存六发。与射出子弹相符。在现场查验时,我们发现,凶犯行凶时,业已身负重伤。这里附有医院的伤情报告单。据初步了解,凶犯身上的伤痕,主要是由以四兄弟为首的部分村民所致。具体情况将做进一步调查。
  “案情分析:从现场和死者伤者的情况来看,这似乎应是一起属报复性的凶杀案件。案发原因,主要是凶犯在村小卖部买东西时发生纠纷而引起的。据了解,凶犯买饮料时,一方要买,一方不给。由此引起口角,继而谩骂,最后导致斗殴。在打斗中,凶犯狗子被拳、脚、石块、木棍、重器、尖刀击伤多处,当场昏迷数次。有几处伤口为深度刺伤和致命伤,并伴有大量失血。凶犯被打成重伤后,因无人看护,致使其独自走出现场,爬回护林口,取出步枪和子弹,又连夜爬下山来,进入被害人院中,将被害人一一击倒。从下午斗殴到晚上发案,前后总共将近十三个小时。在此期间,并无人过问阻拦其事,也无人向有关部门报案,更无人对凶犯进行看护,任其恶性发展,终于导致了这场可以说是人为的骇人听闻的凶杀大案。
凶犯四(9)
  “据我们分析,从村中到护林点,约有五华里的路程。凶犯从现场回到山上,用了三个小时左右。返回村里时,则用了将近九个小时。这说明凶犯由于伤情恶化和失血过多,身体状况越来越虚弱,越来越难以支持。在这种长距离的爬动中,从凶犯肘部,腕部,膝部等部位衣服和皮肉磨损的情况来看,凶犯的体力消耗殆尽,几近死亡,已基本丧失了徒手攻击能力,而且凶犯的目的好像也只有一个,就是要枪杀四兄弟。对别人则不会加以伤害。这个从现场情况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在这种情况下,别的任何一个人出面,都可以阻止住这场凶杀案的发生。即使是没人阻拦,只要能及时报告,都可以完全阻止这场凶杀案的发生。奇怪的是,并没有任何人这样去做。我们从凶犯爬过的路线发现,凶犯在爬往村内行凶时,曾经敲过三户人家的院门。从现场的情况分析,凶犯很可能是因为口渴,想要点水喝。据这三户人家说,他们都没有听到凶犯敲门声。但这种说法很值得怀疑,在半夜里敲门,尤其是其中有一户还养着狗,户主不可能没有听到敲门声。唯有两种情况是可能的。一是开了门,二是听到了没开门。有一点是可信的,这三户好像确实都没有让凶犯喝水。因为凶犯最后在羊圈喝到了水。这就是说,这三户人家都听到了敲门声,而且都没有让凶犯喝水,原因只有一个,他们都发现到敲门要水喝的人正是凶犯狗子!既然听到了,而且发现了敲门要水喝的是狗子,就很有可能发现凶犯背着枪。但令人不解的是,居然也没有一家人有过制止,劝阻,或者报案的行动。还有,能发现凶犯背着枪往四兄弟家爬的人恐怕并不止这三户。村里养狗的家户很多,狗叫声一定会很响,而且有月亮,昨晚又正是星期六,电视结束得很晚,中央台是零点七分结束。地方台是零点三十分结束。全村的人不可能一下子全部睡死。从这些情况看,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从凶犯的被打到凶犯的行凶,几乎等于是在全村人的眼皮子底下,眼睁睁地看着发生了这起凶杀案。
  “这一切情况也仅仅属于表面上的情况,据我们初步调查,这件凶杀案还有着更为深层的原因。首先,凶犯在这村子里好像受到了普遍的憎恶和愤恨,非常孤立。尤其是同四兄弟的矛盾很深。四兄弟承包了村里的水井后,似乎就停止了对凶犯的供水。从护林口上的情况看,凶犯喝不到水至少也快一个多月了。有好多时候,凶犯连一滴水也用不到。喝水以饮料为主。凶犯的衣服和锅碗瓢盆甚至抹布都好久好久没用水洗过。凶犯的妻子和儿子原本也是在山上住着的,但可能是因为无水而被迫下山去了。而且已经断了电,凶犯买了大量的蜡烛,好像连菜也买不到。家里除了一些面粉外,看不到任何近日吃过菜的迹象。而且面粉也不多了,凶手已经到了水尽粮绝,孤立无援的地步。这种情况,我们不知道凶犯是否给上级反映过。如果反映过,不知道为什么没能得到解决,如果知道了而没解决,那么这场凶杀案的背景和原因就更为复杂。
  “凶犯狗子是一名复转军人,二等功臣,甲级残废,他是一名国家公职人员。从凶犯的阅历和资历来看,他不会是因为一时冲动控制不住恣意行凶杀人。从所有的现场情况来看,凶犯的行凶作案似乎是在一种长久的思考后进行的。这种行为用那种一般的报复心理很难理解。据我们分析,凶犯之所以同村民,尤其是同四兄弟形成这么大的矛盾和仇恨,最为主要的原因只可能是一个,那就是凶犯是个护林员。凶犯的职责是看守……”
  “好了好了,让我来讲两句好不好?”张书记轻轻地,但是很果决地打断了老王的话,用一种很耐心的,不无亲切而又不无严肃的语气说道,“我们在办案过程中,能不能少一些分析和估计,多一些事实和证据?我觉得我们是在办案子,不要总是凭空去猜想。我并不是想说你们什么,对于你们公安司法部门的工作,我一再地讲过,你们一定要坚持独立办案,独立思考,不要受人为的影响和干扰。还有一点,不要先入为主,尤其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问题。对任何案件任何问题,哪怕是一些很小的细节问题,都一定要以事实为依据。比如像你讲的这些,前半部分,我看就比较令人信服,摆出事实,依据事实,没有其他的人为的凭空议论。至于分析和结论,让别人去做。别人听了后自己就会做出分析和结论。而且心服口服,无话可说。事实胜于雄辩嘛!但对你后边讲的那些,有些我都不敢苟同。比如像你说的,什么凶犯体力消耗殆尽,几乎死亡,在这种情况下,并没有人出面阻止。这种说法就有些自相矛盾么,凶犯就是凶犯,他是要杀人的!而且还拿着枪!四兄弟不也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为什么就阻止不了他!不仅阻止不了,而且一个个被枪杀,这又怎么解释!还有,你比如像凶犯喝水的问题,同群众对立的问题,尤其是对回来作案的心理分析,我更不能赞同。如果按照你分析的那样去看,好像这个案件并不是刑事案件,而是一个社会案件,政治案件!凶犯好像没有犯罪,而是群众在犯罪,社会在犯罪!或者是群众和社会逼迫着他去犯罪!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上下颠倒了?凶犯杀人行凶难道会是一种深思熟虑的正义行动!是不是有些太荒谬了?是的,他确实是个复转军人,残废军人,立过功,受过奖,这都不假,但这些就可以为他的罪行开脱么?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是古人都知道的道理。何况功是功,过是过,在法律上功过不能相抵。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铁的事实,就是这个人枪杀了四个手无寸铁的村民!不管这个人以前怎样,他现在也一样是个两手沾满鲜血的凶犯!是个不可饶恕的凶犯!而对凶犯的任何开脱,都只能是对法律的亵渎!对这一点,我们都必须牢牢记住。尤其是这个案件的涉及面很广,要涉及到林业系统,民政系统。要涉及到两个公安部门,要涉及到好几级政府,还要涉及到这么多群众。所以你们一定要慎重再慎重,细心再细心,不该说的绝不说,不该议论的绝不议论,尤其是人为的观点和分析,更要坚决地杜绝!就是必须要有的,也必须谨慎再谨慎,最好也听听上上下下的意见和看法。不管是哪一点,都应该经过认真的研究、了解和磋商,才能最后确定下来。当然这些具体的办案程序,你们比我更清楚。究竟该怎么办,怎么定案,你们研究,我们绝不干涉。你们所长也在,局长也在,我看马上就可以研究一下,商量一个具体方案。我这里有一个想法,你们可以参考参考,是不是马上成立一个专案领导小组,小组成员当然以你们公安部门为主,同时把县、乡以及有关部门的一些同志也加进去。比如像林业系统,政府部门,基层组织,在这里头找一些正派可靠的同志,加进专案领导小组。这样一来,是不是更好些,更妥善些,更全面些?好了好了,这都由你们研究,由你们决定。赵局长你也可以谈谈自己的看法。”
凶犯四(10)
  “我先说两句吧。”见书记说完了,王副县长抢先一步说道,“我非常赞同张书记的意见。本来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刚才听了派出所这位同志的案情汇报,就觉得还应该再说两句。有许多刚才张书记都谈过了,我这里就只谈一点,就是对由于打架斗殴导致罪犯受伤,最后导致罪犯行凶的犯罪动机的看法。一句话,就是罪犯为什么要杀人:依我看,这不是很复杂的问题,根本就是一种报复么!打群架在这一带是常有的事,愚昧,落后,没有法律意识,这两年又缺乏教育,所以才导致了这种打群架的现象屡屡发生。而且你是一个外地人,又是同人家一个老头儿打架,你想想,群众一激怒,这还不乱起来!打架是四兄弟挑的头,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打了就打了,虽然他们是受害者,但在这一点是错误的,也同样是犯法的!怎么可以由着群众,把一个国家人员打成那样!这就势必给案情的恶性发展铺平了道路。作为凶犯来说,他是一个复转军人,残废军人,还立过很多战功,你想想他如何能忍受得了这种殴打?这种赤裸裸的人身攻击?打又打不过,告又来不及告,这必然让他的思想走向极端,产生一个罪恶的念头,他肯定要报复,而恰好他就有枪!他又是复转军人,用枪进行报复,这对他来说很容易也最为可行。就是老百姓说的那样,一口气堵着,什么事情干不出来!钻了牛角尖了嘛!虽然是个大案,但作案动机并不复杂,就是报复嘛!我之所以要讲这些,也就是想提醒提醒大家,不要把案子弄得那么复杂,人为地找来那么多不必要的麻烦。正像张书记讲的那样,要以事实为依据,你说不纯粹是报复,那你找出证据嘛!得要有证据,不是只听听瞎说就完了,何况这关系到组织的形象,政府的形象!就像刚才那位派出所的同志讲的,说什么凶杀案的背景和原因可能非常复杂,这种说法是不是欠妥?难道是政府同这起凶杀案有着直接的关系不成?当然,你们有你们自己的道理,我并不是有什么意见,更不是想批评你们,我也没这个权利。好了,我就说到这儿。对与不对,你们斟酌。至于像张书记提到的专案领导小组,我完全同意,我觉得这很好。完全可以采纳。我的话完了,孙局长你说说吧。”
  “我看就这样吧。”公安局长想了好半天,终于这么说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领导都讲过了,那就这样办好了。马上成立一个专案领导小组,具体由哪些人参加,我看一会儿同领导商量后再说。至于别的,我看也没啥了。”说到这儿,局长瞅瞅所长,又瞅瞅老王,问道,“你们还有说的么?没了咱就抓紧听别的吧。”
  老王见局长瞅他,赶忙就瞅老所长。老所长谁也不瞅,头也不抬,只顾站在那儿使劲抽烟。一声也没吭,一动也不动。
  老王见老所长不瞅他,于是就没再说什么,不过他也清楚,他那只说了一半的案情汇报,到此就算结束了。
  二十日凌晨两点三十五分
  他像吓了一跳似的醒了。
  就好像只合了一下眼睛,一看表,竟过去了近一个小时!
  他蓦地又是一惊。怎么会昏睡了这么久!他慌忙试着动了动,除了右脚腕和左胳膊好像已经没了知觉外,其余的部位好像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坏。他知道时间越长,伤口的恶化程度就会越厉害,以至会危及生命。
  必须赶快行动。
  仍然很渴。他又掬了两把水,但马上意识到确实不能再喝了。他迅速掉转身子爬了过去。一爬动,才发现每一个动作都更加困难更加费力。还没爬到路面上,就有好几次让他感到再也爬不下去了。
  刚才有些麻木的疼痛,突然又阵阵袭来,整个身子就像裹在一团铁蒺藜里,怎么动也立刻会让你疼得浑身打颤。也许是刚喝了一些水,浑身上下充满了极度的困乏和疲累。他甚至想就这样一头栽下去,永远永远地睡过去,睡过去……
  ……那将会怎样?到天亮时,人们发现后,如果他还活着,也许会有人把自己送到医院去。假如他还有希望,医院自然会尽力把他治好,但他知道自己的伤势,不断往出咯血,说明内脏严重受伤。小便里也全是血,说明肾也有了问题。肠子出来又塞进去,肯定会大面积感染。这么多伤口在十几个小时里得不到消毒和治疗,将会有大量组织坏死。左臂骨折,肋骨看来也很有问题,右脚腕估计是粉碎性骨折。最好的也是最终的结果,他唯一的右脚很可能也保不住。他甚至得在医院里呆上一年,甚至更长。等到康复后,等待着他的将是双拐和轮椅!他将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残废!也将会永久地留在城里。……而这个小山林,这个给了他耻辱的孔家峁,他则不可能再来了。而这孔家峁的情况又会怎样呢?很可能会一往如旧。四兄弟依旧是四兄弟,在欺凌了他,污辱了他,当众打跑了他,而且真的又打折他一条胳膊一条腿,几乎致他于死地后,四兄弟的威望将会更高!地位将会更牢固!对这一带的控制将会更加变本加厉,为所欲为!将会更加飞扬跋扈,作威作福!再也不会有什么人敢同他们抗衡!因为他们是这场斗争的最为彻底的胜利者!即使重新调来一个新的正派的护林员,他们也将会以他的下场为例,迫使护林员就范。在经过了这场对他的残忍的伤害毒打后,他们甚至不可能受到任何惩处。“告给你,吃亏的肯定是你!总有一天让你后悔也来不及!”他们就面对面地对他这样说过。就像集会上那两个人说的:“只要不出人命。打了可不就白打了,这种事,谁管?”也确是如此,你挨了这么一顿打,伤成这样,那又能怎样?假如你真要去告,你告谁?派出所来调查,他们会把你说得坏得不能再坏。还会有好多人来作证。那么,最严肃处理,很可能也就是拘留,罚款,掏药费。而这些,对他来说,并不在乎。这也只是想象,像这种情况很可能没人管理。一个坏家伙挨了一村人的打,竟还来告状!被耻笑的最终仍可能是你自己!如果真是这样,与其这样忍辱含垢地活着,还不如死了更干净!你就根本没脸再活在世上!
凶犯四(11)
  ……假如死了呢?很可能这一觉睡下去就会再也醒不过来。伤势如此重,流血如此多.他不可能再活下去。即使能活也活不了多久,他越来越清楚地感到来自身体各方面的危险征兆。他极可能很快就会死去。假如就这样默默地死在这里,人们在天亮后发现时,又将会怎么?……报案……验尸,公安局立案调查,忙乎上几天,四兄弟也许会在最后被确定为主要肇事者,但只要四兄弟活着,村子里就不可能会有一个人替你说话。更不可能会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主持公道,讲出全部真情。绝不可能!你活着尚且如此,死了还能怎样!他们倒是很可能讲出许许多多对你不利的假话来,甚至会把诸多的谣言和诬陷一股脑儿都堆在你身上。而且极可能会有许多人为此作证,你将会被指责为一个大坏蛋,大恶棍,大流氓,大无赖,甚至于成为一个诈骗犯,敲诈勒索者,贪污分子,腐化堕落的败类……而四兄弟反倒会被说成是无辜者,受害者,正义的捍卫者。至于那些过激行为,很可能会说成是自我防卫,顶多也就是防卫不当,防卫过当,过失杀人,这也就到顶了!可能四兄弟中的一个,会被判刑。无期徒刑?恐怕不会。顶多也就是十年,十五年。但这对他们来说,似乎并无多大的关系。按照他们的说法,只要有钱,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就是死刑也能变成死缓,死缓能变成无期,无期能变成有期,有期则可以减刑。十年、十五年的徒刑,三年五年就能出来,甚至会更短!保外就医,监外执行,这很可能!正如他们所说的,如今当官儿的,两条好烟就能堵住他的嘴!几张百元钞就会连公章也给了你!“共产党的官儿便宜得很!”这就是他们成天挂在嘴上的口头禅!这么一来,你打也是白打,死也是白死!除了给人们饭后茶余增加一些谈资外,再不会有任何影响和价值。
  至于妻子和他的亲友,他们更有办法对付。他们有的是钱,钱可以成全一切,也可以埋葬一切!
  “吃亏的只能是你!”
  “总有一天让你后悔也来不及!”
  “死了也是白死……”
  不!绝不!他绝不能就这样白白死去!假如真是这样默默地死在这里,那才是真正的莫大的耻辱和悲哀,永远也无法洗刷的耻辱和悲哀!
  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只有让他们也去死!只有这样,才能洗清自己身上的耻辱,也只有这样,才能洗清他们的罪恶!
  他再一次地振作起来,浑身也好像又一次地增添了力量。
  他奋力地爬动起来。离开羊圈爬上路面,阻力仿佛少了许多。
  一下、两下,动作渐渐加快了起来。已进入村子中心,院落更为密集了起来。刚才渐渐静下去的狗叫声,猛然间又响亮起来。这村里养狗的人家不算太多,然而在此时此刻,却显得如此猛烈和嘈杂。以至让他越来越感到担心起来,他甚至觉得不定在什么时候,一道没关严的门里会突然蹿出一条大狗,咆哮着向他扑来,到了那时,他将会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哐当!突然一声响亮的开门声,不禁把他惊得一跳,几乎就在身旁,顶多也就是七八米开外,一道院门分明地打开了。
  他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灰白灰白的路上,他几乎全身就罩在月光里。月光不算太亮,但把他显露得清清楚楚。他一动没动,静静地卧着,连头也没侧过去。他很清楚,那道门缝里正有一双眼睛,也许是两双,三双,正在悄悄地注视着他!
  他肯定被看得清清楚楚!这么近,几乎就在眼底!他突然紧张得浑身发抖,憋住气地等待着下一步的动静,想着自己得做出怎样的反击……
  一秒,两秒,四秒,十秒……几分钟都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但他分明地感到门缝里的眼光仍然在注视着他!不仅看清楚了他,恐怕连他的意图也肯定看清楚了,因为他背上背的分明是一枝锃亮的步枪!
  ……怎么办?他激烈地思考着。
凶犯四(12)
  哐当!突然又是一声门响,紧接着他便听到了里边的关门声,院门分明又关住了……
  他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门里的人没有任何举动!门里的人肯定看到他了,但没有想阻止他,也没想去报告,连喊一声也没有,只是又关住了门,而且关得很紧很死,门关子门栓子响了很久,声音很重。
  他会不会等他爬远后再去喊人,再来阻止呢?……看来不会。
  他又等了一阵子,仍然没有任何动静,连狗叫声好像也平息下来了。那道门看样子不可能再会打开。
  他又爬了起来。爬了一阵子,往回看一看,爬一阵子,往回看一看。那道门依然关得很死。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他突然感到这一切竟是这样的不可思议,无法理解!
  看到他了,肯定也认出他了,而且还见他背着枪!如果稍有点头脑,也一定会意识到他背着枪将会去干什么,然而,却没有加以劝阻,拦挡,报告。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迹象也没有,简直是莫大的怪事。这道门背后的人,很可能在白天也参加了围攻毒打他的行列,帮着四兄弟咒骂他,打他。然而到了晚上,在这只有他一个人的深夜里,对将会给四兄弟以致命威胁的人,却没有进行丝毫的阻挡……
  也许,只有一种可以成立的解释。这道门背后的人大概真会恨他。但对四兄弟,可能更恨!甚至恨之入骨!因为他们比自己更清楚四兄弟的凶恶和残暴,也更清楚他们遭受到的压制和盘剥!这种恨的程度比恨他要强烈得多!
  他们早就盼着四兄弟早日死去早日完蛋了。
  如果说白天的举止是迫不得已、伪装出来的话,那么晚上刚才的举止则是一种真情流露的选择!他们不敢公开反对自己所深恶痛绝的人,都期望着别人去消灭这些人!
  荒谬吗,确实荒谬,但也确实是事实!也许这才是中国人最为典型的报仇方式!
  假如消除掉所有像四兄弟这样的人,中国人的个性会不会来个大改观?在孔家峁,明天一早,人们如果发现四兄弟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一村的老百姓又会怎样?
  他们会不会在心中庆贺他们的新生?会不会在心中默默地怀念自己?
  也许会这样……
  他突然觉到了一阵阵说不出的悲哀,以自己的生命,换来的真的就是这些吗……
  他一边爬着,一边朝四处的院落瞅去,一种感觉强烈地攥紧了他,在这些一个个黑黝黝的院门后头,似乎都有一双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二十日十四时四十分
  被村长带进来的是四兄弟的司机兼保镖。高个,大块头,浓眉阔嘴,显得勇猛粗壮,孔武有力,此刻却脸色灰白,眼垂暴突,神色萎靡,满面惊惧,全然一副垮了的样子,神态与身架极不相称。
  村长介绍说,这是四兄弟被枪击时在场的见证人之一。当时在场的还有两个,此时都在医院里服侍料理。这个司机刚开车回来,就被村长叫来了。
  司机进了窑,谁也没看,一屁股就坐了下来,显得极度疲累的样子,脸上恐惧的样子,仿佛还没从昨天晚上受到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一开口就万分沮丧地说:
  “完了完了,四兄弟这下子可是全完了。没救了,一点儿也没救了。”司机说他刚从医院回来。老三死了,唯一活的老大也没什么希望,就是好了活下来,不是个傻子就是个瘫子,“完了,完了。这一家子可是全完了,一点儿指望也没了。”
  “这个你就别说了,这些大家都晓得了。你就光说说晚上的事。你听到的,你见到的,咋来的,咋打的,咋了结的,前前后后,有啥说啥,从头到尾都说一说。”村长仔细地嘱咐道。说完了,见司机脑袋还耷拉着,便又小心地催促了两声,“说吧说吧,说吧说吧。”
  “咋也没想到,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司机好像一下子又沉浸在那种恐怖中,“谁晓得那家伙还会来!都成那样了,都以为那家伙死定了,谁晓得还能从山下爬上去,从山上爬下来。那会儿都只想着那家伙要是死了咋应付后事哩,都想着那家伙可能死到哪儿去了,咋能想到原来是取枪去了!你们就不晓得,那家伙当时都给收拾成啥样了。要是放在一般人身上,早死十几回了。谁晓得那家伙还能这样。你说那家伙毒不毒,就还能闯进家来,把四个人一枪接一枪地打倒,你说这有多吓人!真是吓人,这会儿一想起来也后怕,人跟人咋就能成这样儿!”司机说到这儿,就停顿下来,脸上依旧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神色也显得更疲惫,脸色也更差。看他那样子,也不知是为四兄弟担心,还是为自己担心。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接着说起来。
凶犯四(13)
  “那会儿大概就是个三四点吧。家里女人孩子都已经睡了,我们还在客厅里摸麻将。说是摸麻将,可谁的心思也不在摸麻将上。其实那会儿早就困了,摸麻将也摸不出劲来,可就是没人想睡觉。我心里当时也清楚,别看他们嘴上还咋咋呼呼的,心里早毛了。那家伙可恶是可恶,可把人家打成那样儿,咋着也不能不是个事儿。万一真的出了人命,花钱是小事,那麻烦可就受不了。老大早就沉不住气了,说了几遍要派几个人到山上看看去。如果那家伙真的伤得厉害,就把那家伙拉到村保健站去,先给治疗治疗,不管咋着,先让那家伙保住命再说。只要人不死,就是打得瘫了傻了瞎了也不会有事。老三就不让。老三说了,那家伙能跑出村跑到山上去,就跑不到保健站去?老四也不答应,老四说那家伙是从战场上下来的,知道咋的料理自己。说那种人还肯让自己就那么死了?说那家伙要是不怕死,当时还会吓得死了活了的往村外跑?就是要去山上看看,等到明天也不迟,让那家伙活活受上一晚上好好尝尝味道。后来大家就不做声了,大概都以为老四说得也有道理。他们就是光想着那家伙死了,却没想到那家伙原来是回到山上取枪去了!
  “这会儿想起来好像真是天意。坐了一屋子的人,就不晓得那家伙是咋的摸到院子里来的。门搭子那么高,那家伙就一条腿,早已经让人给砸断了,咋就能站起来把门搭子拧开!真是有了鬼了。我们在家里一点儿响动也没听到,连叭儿狗也没咬了一声。兴许是那会儿摸麻将吵吵闹闹的声音太大了,或许是他们弟兄几个争得太厉害了。老大那会儿好像都快发火了,老三也一脸的不痛快。老大就只咬住一条,要是出了事,那家伙真死了咋办?老三说,要出了人命老子就赔他一条!还说做人咋能做到这份上,刚收拾了那家伙,又低声下气地要给那家伙去看伤,你说丢份不丢份!老大说,要是那家伙死了,你这一家子就不丢份了?花上钱,赔上笑脸,给那些公安局法院的说三道四,那就不丢份子了,那就不低声下气了?其实到了那会儿,我们也觉得老大说得有道理。把那家伙收拾成那样了,就是再治疗,也不是丢份子。再说,那家伙回到山上,老婆孩子都不在,要是再不管,那还不是等死!其实老三那会儿心有些软了,老鸹掉到滚水锅里,就只是嘴硬。瞅着他那火气十足,烦透了的样子,就晓得他的心乱了。他这一家子,领头的是老三,出点子的是老大。要在平时,我们也会说两句,可这会儿连老大的话都听不进去哩,我们还能说啥。这倒不是瞅着四兄弟一家人不行了,咱才数说人家的不是。让我说,不管咋着,人家也是个护林员,也是个公家人么。敢是没主的,你愿意咋着就咋着?!千有理,万有理,也不该把人家收拾成那样子。你想想,人跟人么,何必非逼到这份上不可。平日里,你对村里的老百姓能这么干,就是真的给打得不行了,胡乱撂几个钱也就完了。可你对付人家这些人咋的能这么干!那家伙是个啥人,当兵的!炮弹底下打出来的!还怕你了不成!你瞅瞅,这不就来了!一家伙就收拾了你四个!我就想哩,那家伙一准是豁出去了。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再死一回?就是死了,人家也赚你三个!人常说,十个好样的,不敌一个耍愣的,十个耍愣的,不敌一个泼命的。你想想,他死也不怕了,还怕你个四兄弟!兔子急了还咬人哩,那么大一个活人给逼到绝路上,那还有不出事的!
  “那家伙当时可能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他悄悄爬进院子,爬在离家门口五六丈远的地方,不远也不近。他晓得屋里人多,要是太近了,打倒一个,另一个就冲上去了。太远了,就不一定打得着。那家伙早就算好了,不远也不近,打得着又扑不着,就是个五六丈远。就算你一齐冲上来,也准能把你全干倒。村里人都说了,那家伙在部队干过特种兵,侦察连的。守在一个山顶上,几百号人也没能冲上来,还会不懂这个!还会怕你家里这几个人!我后来就想,四兄弟那会儿就是再手狠,再心毒,再快当,到了那会儿,也一准是死定了。
凶犯四(14)
  “大概是等到屋里人静下来了,那家伙可能也估摸清屋里有几个人,也看清院子里再没啥人了,这才猛猛地喊叫起来。我记得那会儿弟兄几个都已经争得不吭气了,那一盘麻将也打得差不多了,好像就要和了,不晓得是谁还在摸牌,于是大家都静下来瞅着他摸。就在这当儿,就听得外头一声喊:‘孔钰龙!你这个狗杂种,给老子滚出来!’一屋里的人都愣住了。那喊声不高,可是好瘆人。就像是从胸窝里掏出来的,嗓子眼整个都岔了。屋子里好像没一个人听出那是谁在喊。愣了半天,也没一个人动弹。紧接着就又听得一声喊:‘孔钰龙,你这个狗杂种,给老子滚出来!’这一回,可能就听出一些来了。老三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没等他转身,老大已经蹿出了里屋。三步两步冲到过厅,叭嗒一声,就把院子里的电灯给打开了。这一下可就坏了。可能是人急了,就啥也不考虑了。你想想,院子里的灯一打开,屋门口亮堂堂一片,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那还不一打一个准!老大一打开灯,老三没跑出去,老四一闪就抢着蹿出去了。一出屋门,身子还没出去,好像是刚一露头,就听得山摇地动的一声响,只见一道闪光,老四噗通一声就栽在那儿了。老大老三正挤在门口,听得这一声响,全都吓得一跳,你们不晓得,那会儿正是后半夜,那枪声真是要多响就有多响,要多瘆人有多瘆人!把耳朵震得又麻又疼,简直能把人吓懵了。老大还没反应过来,老三腾一下就跳出去了。老三毕竟年轻,人也利索,脑子也好使。大概只有他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啥事,一蹿出去瞅了一眼就扑了过去,还没冲了两步,又是一声山摇地动的响,老三就像是给绊倒了似的一下子就摔在那儿了。老大这会儿也已经跑出屋门了,老二也随后跟了出来,见老三也倒了,老大哇地叫了一声,大概是给吓呆了,一下子就僵在那儿了。老二见老大愣住了,也不由得愣了一愣,紧接着也喊了起来,一边喊一边就冲了过去。就在这时,又是一声轰响,老二歪了一歪,噗通一声也倒在那儿了。老大到这会儿大概是给吓懵了,见老二也倒了,一边喊,一边就要往前扑。扑了没两步,大概是瞅见那家伙又举起枪来,大叫一声,吓得转身就往回跑,刚跑到屋门口,就又是一声枪响,老大就像是从房顶上掉下来似的一下子跌在那儿了。就这么一眨眼工夫,前后顶多也就是半分钟,弟兄四个就全趴在那儿了。就是想也想不出来,那有多快!多准!一枪也没放空!还都是要紧的地方!那么一点儿时间,还得装子弹取弹壳,恐怕根本就没时间瞄!连瞄也不瞄,就一枪撂你一个,你说那是啥枪法!
  “说实在的,咱这孔家峁,几十辈子了,啥时候见过这阵势。不瞒你们说,一想起来,到这会儿了腿肚子还是直抖。其实在当时那会儿,我都跑到院子里了。那家伙是没朝我放枪,要是放枪,我大概也早在太平房里了。你想想,我跟老二就只差个一尺来远,枪声一响,老二那半个脸上眼见得就冒出一大块血和肉来,血点子都溅到了我脸上!另外那两个人那会儿也都在院子里了,见四兄弟都倒在了那儿,吓得愣在那儿,连动也不晓得动了。直到我吓得逃回屋里时,那两个家伙才跟着往屋里跑。人家肯定是不想打我们,要是想打,我们一个也跑不了,想跑也跑不了。
  “我们几个当时也不晓得是咋逃出来的。开门时,我的手抖得好半天也摸不到门关子。一直等跑到离四兄弟家好远好远了,腿肚子还直抽筋儿。我不晓得那会儿自个脸上是个啥模样,就只瞅见那两个脸上简直没个人样儿。等到后来我们坐到村长家里时,好半天谁也说不出话来。有一个人差不多都快瘫在那儿了,呜噜呜噜的就只是哭,哭的那样子能把人吓死。
  “村长一听,也吓呆了,根本就不晓得该咋办,也没有一个人敢再回到四兄弟那院子里。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就是没人吱声。等到后来村子里起来的人多了,跑到这儿来打问的也越来越多。不过只要一听说是那家伙拿枪打人哩,一个个登时全都吓成傻乎乎的样儿,都只是痴呆呆地往四兄弟的院子里瞅,再没一个人敢说啥,更没一个人敢跑过去。一直等到四兄弟家的老婆娃子又哭又喊地跑过来找村长时,大伙儿才相跟着走到四兄弟家院子里。进院门的时候,没一个人敢打头。连老大金龙家的媳妇也只是哭,就是不敢往里走。后来还是听到四兄弟妈抢天呼地在院子里哭起来时,才有人大着胆子走进院子里。
凶犯四(15)
  “其实那会儿早没事了。那家伙一放完枪就死过去了。一直到现在也没醒过来。连医生也说,这家伙当时伤成那样子,咋的还能开枪打人!后来听人说那家伙是爬了十来里路爬进村子里的,医生咋的也不相信,说那家伙受了那么重的伤,别说爬那么多路了,就是一动不动能活到现在也是奇迹。还说那家伙的脑子早就处在昏迷状态,早就不清醒了,开枪打人,纯粹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不过这一点我就不信,那家伙开枪打人咋会是无意识的。就连那家伙喊的那一句话也说明他是很清醒的。你想想,他喊起来就只喊老三钰龙的名字,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晓得四兄弟打头的总是老三钰龙,所以他头一个要收拾的就是钰龙。收拾了钰龙,四兄弟家就会大伤元气,就算别的收拾不了,你四兄弟家的威风也就少了一大半。你能说他脑子不清醒,你能说他是下意识?其实我也是听到了见到了才这么说,要是没听到没见到,只怕死也不会相信。不过有一点我是彻底地信了,这人呀,真要是憋足了一股劲,那可是啥事也干得出来,连阎王爷也会怕他三分!
  “怕哩怕哩,当时那阵势,要是胆小点的,打不死也要吓死你!咱这也算个保镖哩!只怕也得少活十年,简直是活死了一回。我看就是上了战场,顶多也就这样了。怕哩怕哩,真是吓死人……”
  ……
  二十日凌晨三点十五分
  ……到了!终于爬到了……
  他静静地瞅着这座在夜晚看上去如此阴沉幽深的院落。住宅的第二层上,灯光很暗很柔。那是这一家人的卧室,里头的女主人大概都睡了,唯有一层的灯光依旧很亮,很扎眼。
  他知道全村唯有这一座楼上的灯总是亮的。如果停了电,他们自备的发电机马上就会发动起来。他们很知道享受,也很会享受。
  同四周低矮灰暗的院落窑洞相比,这里俨然像一座威严的城堡。
  大门很沉,很厚,很宽,很高。四寸多厚的硬木门板,再用一道道厚厚的铁板箍住,铆上了一颗颗巨大的铁钉。两个粗大的门环上各有一颗张牙咧嘴的龙头。大门两旁是两座雄健的石狮,向人露出尖牙利齿的大嘴。大门两旁的石壁上,雕刻着四条腾空而起的黄龙。听人说,这是高薪聘请省壁画院的一位专家雕刻的。人们叫它四龙碑。这四龙碑很有名气,省电视台曾把这雕刻以农民文化新潮为标题作为新闻播出过。不过这四龙碑的名气还来自另一件事上。
  有个外地的阴阳先生在一片赞扬声中,却对四龙碑连连摇头。他称龙为阳物,乃万物之首。龙的呈现,必为奇数。因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四龙碑则不伦不类。只听说有五龙碑,九龙碑,从来也没听说过四龙碑。如若要称四龙,就不是真龙,而是假龙。乃属阴物……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进了四兄弟的耳朵。这阴阳先生好像并不知道四兄弟的厉害,仍在这一带的村子里看风水,发奇论。结果是不言而喻,这阴阳先生整整被打掉了六颗门牙,再也发不出什么宏论来。自那以后,那阴阳先生再也不见踪影。有人说,那先生已经不再干那营生。也有人说,那先生早就死了,不知是气死的还是病死的……
  于是这里的人就说,那阴阳先生才是个假的,要不咋就挨了四兄弟的打。若要能掐会算,四兄弟还能打得着他?
  但不管怎样,这四龙碑便更加有名。凡来的人,都要认真看上一番,然后再赞不绝口地夸上一番。
  在月光下,四龙碑依旧显得很亮,很有气势。
  他静静地瞅着眼前这两扇沉重的院门,同刚才敲过的那几扇院门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院门离住宅虽然很远,但住宅内的说话嚷嚷声,仍然隐隐约约不断地传出来。他知道四兄弟还没有睡。
  他又轻轻爬了两步,爬到门口,对着门缝悄悄听了听,依然听不到任何动静。他们果然很大意,他们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回来!
  他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啪哒,大门轻轻响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细缝。对着那道细缝瞅上去,心里不禁一阵激奋,院门只是由门搭子反扣着,门栓和门关竟然都打开着!
凶犯四(16)
  门搭子在门外就可以拧开!这就是说,他原先准备好的那些撬门的工具全没用了。那是一个简易工具,用铁条编的,能从门缝里伸进去拨开门关和铁链,还有一把细细的长刀,可以移动门栓。
  他们真是太大意了。
  现在的问题是他必须站起来。连接门搭子的门扭在院门的上方,有一人多高,必须立起来伸直胳膊才能够着。
  他凝思片刻,知道不能再延误下去,必须马上行动,否则将坐失良机。
  他轻轻卸下步枪。卸枪的时候,他再次发现左臂已彻底失去知觉,似乎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他只能用右手把枪托撑在地上,然后把枪的另一端慢慢立直了,再用右手握住枪身,握牢了,把身子的力量渐渐压在手上。一使劲,把右腿抽回来,再一使劲,把左腿也拉回来,于是他就跪在那里了。这时他发现,满脸已全是汗水,胸腔和腰际伤口的鲜血又开始大量往出涌。刚才麻木过去的疼痛,又猛然阵阵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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