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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大传

_3 朱东润(当代)
  高拱取的攻势,当然一刻也不懈怠。他认定自己和居正、高仪,是顾命大臣,他要报答穆宗皇帝,也要辅佐神宗皇帝;自己是首辅,更加责无旁贷。冯保底气焰一天大似一天,他是司礼掌印太监,现在又用中旨提督东厂。司礼掌印管的宫内,提督东厂便管到宫外来了。特务工作又落到他手里,冯保不是成为独裁吗?高拱容不得,他决定进攻了。第一道火线由六科给事中程文,十三道御史刘良弼等一齐向前。他们底奏疏和排炮一样地发出了,共同的目标只是一个冯保。第二道火线是礼科都给事中陆树德,吏部都给事中雒遵。树德攻击冯保掌司礼监一事,他底奏疏说:先帝甫崩,忽传冯保掌司礼监。果先帝意,何不传示数日前,乃在弥留后?果陛下意,则哀痛方深,万几未御,何暇念中官?
  这是用的最合逻辑的论法。惟一的答案,当然是既非穆宗,又非神宗,而只是冯保矫诏。矫诏便有矫诏的处分,高拱正准备着。雒遵是高拱底门生,更是一员大将,他看到神宗坐朝的时候,冯保站在御座旁边,于是提出攻击。
  保一侍从之仆,乃敢立天子宝座。文武群工拜天子邪?抑拜中官邪?欺陛下幼冲,无礼至此。
  两道奏疏又一齐发出了,共同的目标也只是冯保。这时已经是六月十五日己巳,是神宗即位的第六日。奏疏接二连三地发出了,冯保是司礼掌印太监,掌理内外章奏,没有不知道。不关事,战争是战争,用不到秘密。一切的计划,是高拱发动的,给事中和御史们,也受高拱主使,这也用不到秘密。隆庆四年以来,高拱和言官们打成一片,久已是公开的事实,何况冯保提督东厂,侦缉底特权和机构,都在他手里,那还有什么秘密?高拱只准备用“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打倒一个横行跋扈的内监。他晓得奏疏上去了,皇上便会发交内阁拟旨,权柄在自己手里,不愁冯保有什么办法。他自己也曾上疏,请把司礼监掌理章奏的大权,交还内阁。他准备负全责,当然他可以要求揽全权。他认定在缜密的布置之下,这一来可把冯保打倒了。
  他所顾虑的还是内阁的同僚。四月中高仪入阁的时候,他就称病,再三推阻。居正也曾给他去信:“辱教,知东山情切,高驾夷犹,殊失朝野之望。兹温綍再颁,敦劝愈笃,恐上命不可屡抗,物望不可终孤。”(书牍三《答宗伯高南宇》)后来高仪果然来了,然而他也果然病了。在同受顾命的时候,高仪曾经豫闻,但是现在他确是病倒了,在这一方面,高拱看不到什么援助。还有张居正呢!在皇上即位以后,他奉诏到大峪岭视察葬地,这是准备穆宗皇帝底葬事,当然应由一位得力大臣去的。天又热,路上又辛苦,据说他回来以后又病倒了,这几天正在请病假,没有到内阁。高拱看到两位同僚都病倒了,一切的责任都在自己肩上。不要紧,他准备一个人担负着。
  居正这几年以来,逐渐地感到岌岌不安的情况。内阁中的同僚都去了,这是为的什么?六年三月间,礼部尚书潘晟又去了,又是为的什么?潘晟去位以后,曾经来一封信,居正答复道:辱别谕,一一领悉。白首相知,犹按剑也,况他人乎?然义命之学,窃尝闻之矣。自检平生,不敢有一事负国家,不敢有一念负于天下贤士大夫,至于去就,有命存焉,惟静以俟之而已。猥辱至爱,中心藏之。(书牍四《答宗伯潘水帘》居正有《义命说》,见文集六。)
  那时他认为高拱底目标,只是自己,斗争没有把握,刘奋庸、曹大埜又去了,所以只得静以俟命。他底心绪正从烦闷转为恬淡。万想不到穆宗逝世以后,政治方面又跃起新兴的势力,演成内阁和司礼监的决斗。“什么内阁?”居正想到,“只是高拱一人!”他明白冯保和自己没有什么渊源,高拱底策略,冯保不是没有耳目,自己也犯不着去告密。(《明史·高拱传》称拱使人报居正,居正阳诺之而私以语保。《冯保传》称保与居正定谋逐拱。)他采取的方式,只是坐观成败。高拱胜了,居正自然还有他底“义命之学”;冯保胜了,居正明白收拾政局,便非自己不可,而且对于冯保,居正也自信还有对付的本领。穆宗逝世只有二十天,神宗即位只有五、六天,空气已经紧张的了不得,暴风雨就要发作了,等着罢。在这个情况之下,居正只说是受了暑,在内阁请假几天。
  六月十六日庚午,天还未明,神宗召集大臣到会极门。高拱去了,满心以为这一次就是驱逐冯保的机会。居正还在假中,没有去。(《明史纪事本末》言“促居正至。”《明史·高拱传》言‘拱伏地不能起,居正掖之出“,似居正是日曾至会极门。以周圣楷《张居正传》考之,则言居正卜视陵寝,”比归而拱已去位矣,“又似居正是日尚在大峪岭未回。周《传》作于崇祯间,应可信。再考居正奏疏二《谢召见疏》则言”祗役山陵回还,中暑致病,具奏请假调理。本月十九日辰刻,忽闻中使传奉圣旨,宣召臣入“,是十六日居正实已还京,尚在假中。)高拱向上一看,少年的皇帝旁边,正立着自己底敌人冯保。这一刹那的注视,高拱知道已经失败了。冯保传皇后、皇贵妃和皇帝底谕旨道:告尔内阁、五府、六部诸臣: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日,”东宫年少,赖尔辅导。“大学士拱揽权擅政,夺威福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惊惧。便令回籍闲住,不许停留。尔等大臣受国厚恩,如何阿附权臣,蔑视幼主!自今宜洗涤忠报,有蹈往辙,典刑处之。(《明史纪事本末》卷六一原文)
  高拱果然失败了。高拱底后盾是外庭,冯保底后盾是深宫;高拱只能主使言官,直攻冯保底罪恶,冯保便能撺掇后妃,怀疑高拱底忠诚。高拱这一次失败,深深地给居正一个教训,以后居正当国,在主持国政以外,对于奉承后宫和联络内监两件事,都化费不少的工夫。
  明朝大臣解职回里的时候,有给驿的故事;所谓“给驿”,便是在驿站里支使车马人夫,由国家供给。这本来是特许,但是后来慢慢成为常例了。偏偏这次高拱卸任,限定立刻回籍,不许逗留,驿站的马车谈不到了,他只得自己雇车,有的说是乘牛车出北京,(《明史纪事本末》)有的说是骡车,(《明史·高拱传》)押行的兵役还在后面一路追逐,成为当时的新闻。六月十九日,居正入见以后,再为高拱请恩,幸而成功,高拱才免去道途间无谓的困顿。七月间居正有信给王崇古说:主少国疑,艰难之会,正宜内积悃诚,调和宫壸,外事延接,收揽物情,乃可以扶危定倾。而元老一切皆易其道,又昵比谗佞,弃绝石交,语之忠告,不惟不纳,反致疑怒,竟至于此,岂非天哉!当其时,人情汹汹,祸且不测,仆犹冒死为之营诉,为之请驿,仅得解脱,然国体士气,所损多矣。嗟乎,自古谗人乱国,可胜痛哉!幸新皇聪颖异常,虽幼冲已具大有为之度,区区愚忠,幸蒙俯鉴。方今宫府一体,上下一心,内外事情,幸已大定,但边事虏情,日夕在念,腹心虽安,四肢安可忽哉?万望留神,以慰宵旰。辱教云云,诚高见渊识,石画鸿谟,非公爱我之深,易得闻此?三复三叹,敬佩良箴。(书牍四《答王鉴川》)
  所谓“冒死为之营诉”,必有所指。据王世贞《首辅传》,冯保在皇后面前,曾经提起高拱谋废太子,迎立周王的谣言;又说冯保还买通其他的内监,造成同样的空气,所以皇后震怒,事情不可收拾。这一件故事,《明史纪事本末》和《明史》都不载,但是证以六月十六日传谕“通不许皇帝主管”,和居正“人情汹汹,祸且不测”两句,后面的情形,决不简单。万历六年高拱死后,妻张氏请求恤典,神宗将奏疏发下内阁,派文书官田义口传圣旨:“高拱不忠,欺侮朕躬,今已死了,他妻还来乞恩典,不准他。钦此!”居正再行上奏,神宗始准开复原职,给与祭葬,但是还说:“高拱负先帝委托,藐朕冲年,罪在不宥。”这时神宗已经十六岁,他对于高拱底痛恨,真是深切。假使不是冯保造出废立的谣言,不会给神宗这样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居正对于六月十六日的政变,事前定有所闻。高拱底作风,他是知道的。冯保虽然只是一个生疏的内监,但是内监们那一贯的阴贼险狠的手段,居正也不会不知道。他看定暴风雨要来了,所以他只是托病请假。等到风暴过去,十九日居正上朝的时候,高拱久已离开北京,内阁中的资望,更没有比居正深的,因此他便循序坐升,成为首辅,而且因为高仪随即于二十三日逝世的原故,居正成为惟一的顾命大臣,他在政治上的地位,更加巩固。这一次政变底结果,居正是最大的收获者。对于双方底策划,他不是不知道;对于冯保的诬蔑,他不会不明白;高拱固然没有拥立周王的阴谋,而且从宗支亲疏的关系方面讲,周王也没有入承大统的可能。从政体的立场讲,司礼监一部分的职权,应当交给内阁,“宫府一体”,原是居正底口号。从友谊的立场讲,居正更应当援助高拱,他们不是十几年的同僚吗?然而他们底友谊已经生疏了!这不能不责备高拱,但是也何尝能放过居正?他只是坐观成败,希望高拱底失败,以完成自己掌握政权的目标。他给王崇古说:“冒死为之营诉”,是一句遁辞,为什么要请假规避呢?不在会极门营诉而只凭事后的空言,要想博得外人底同情,希望不免太奢了!话又说回来,徐阶失败以后,居正曾经自咎以为“中人内构,不能剖心以明老师之诚节”。对于曾受大恩的老师,还谈不到剖心营诉;那么对于中经生疏的同僚,更从那里说起!“政治家”不是圣贤,而只是“政治家”;谁愿意为着别人,牺牲自己底政权呢。
  这一次的政变,高拱底政权推翻了,居正底政权树立起来,一切只是人事的变动,不是政策的变动。高拱是一个强干的“政治家”,自兼吏部尚书,上午到内阁,下午到吏部,没有一件积案,这是他办事的能力。居正不兼部,但是对于内阁和六部底事情,没有一件不曾洞察,他底精明,正抵上高拱底强干。高拱对于同僚,不免高亢,居正稍为谦抑;高拱对于政敌,照例是不能容忍,有仇必报,居正稍知容忍,甚至量材录用。不过这个分别,只是一个大概。最初掌握政权的时候,居正还有一些笼络人才的意味,以后便日渐高亢,到了万历六年以后,简直和高拱一样。在这方面,他们中的区别,只是年龄的区别,等到居正过了五十以后,他底行为,便和高拱没有分别。在应付官庭和内监方面,居正比高拱高明多了,他知道敷衍和迁就,他知道走曲线,然而他永远认清政治目标,宫庭和内监对于实际的政治,没有过问的余地。高拱提高内阁政权的目标,在居正手里完成,但是居正没有遇到高拱所遇的挫折。不过这是高拱失败以后,居正所得的教训:假使高拱有第三次入阁的机会,以他那样的能力,不是办不到的。简单一句,高拱和居正,只是同一范畴的人物,因为环境底不同,不免有少许的差异。不明白实际政治的人,也许因为他们不能合作,发生诧异,其实整个的政权不能容许两个“政治家”共同掌握,正和整个的家庭不能容许两个主妇共同主持一样。
  六月十六日过去了,十九日神宗召见居正。这时是辰刻,比平常的早朝,稍微迟一点。神宗吩咐居正跪到宝座面前,他说:先生为父皇陵寝,辛苦受热,国家事重,只在内阁调理,不必给假。
  居正叩头,承认在阁调理,神宗又说:凡事要先生尽心辅佐。
  在神宗提起穆宗对于居正的言论,称为忠臣之后,居正感激涕零,不能仰视,俯伏奏称:臣叨受先帝厚恩,亲承顾命,敢不竭才尽忠,以图报称。方今国家要务,惟在遵守祖宗旧制,不必纷纷更改。至于讲学亲贤,爱民节用,又君道所当先者,伏望圣明留意。
  “先生说的是,”神宗说。
  “今天气盛暑,望皇上在宫中,慎起居,节饮食,以保养圣躬,茂膺万福,”居正说。
  “知道了。”神宗又说,“与先生酒饭吃。”(奏疏二《谢召见疏》,对话用原文。)
  居正在召见以后,有《谢召见疏》,历称:“臣之区区,但当矢坚素履,罄竭猷为,为祖宗谨守成宪,不敢以臆见纷更;为国家爱养人才,不敢以私意用舍:此臣忠皇上之职分也。仍望皇上,思祖宗缔造之艰,念皇考顾遗之重,继今益讲学勤政,亲贤远奸,使宫府一体,上下一心,以成雍熙悠久之治,臣愚幸甚,天下幸甚。”
  这一次的召见,是居正为首辅以后,第一次的召见。他发表大政方针,只说“遵守成宪”。这是居正和王安石不同的地方。宋神宗的时候,安石充满了一头脑的理想,他要改革,要创制;但是明神宗的时候,居正只是充满了一头脑的“成宪”,他只要循名,要核实。安石是理想的政治家,而居正是现实的政治家。居正所称的祖宗旧制,便是太祖底旧制,一年以前,他为会试主考的时候,曾经说过:夫高皇帝之始为法也,律令三易而后成,官制晚年而始定,一时名臣英佐,相与持筹而算之。其利害审矣!后虽有智巧,莫能逾之矣!且以高皇帝之圣哲,犹俯循庸众之所为,乃以今之庸众,而欲易圣哲之所建,岂不悖乎?车之不前也,马不力也,不策马而策车,何益?法之不行也,人不力也,不议人而议法,何益?下流壅则上溢,上源窒则下枯:决其壅,疏其窒,而法行矣。今之为法壅者,其病有四:愚请颂言而毋讳,可乎?夫天下之治,始乎严,常卒乎弛;而人之情,始乎奋,常卒乎怠。今固已怠矣,干蛊之道,如塞漏舟,而今且泄泄然,以为毋扰耳。一令下,曰:“何烦苛也?”一事兴,曰:“何操切也?”相与务为无所事事之老成,而崇尚夫坐啸画诺之惇大,以此求理,不亦难乎?此病在积习者一也。天下之势,上常重而下常轻,则运之为易。今法之所行,常在于卑寡,势之所阻,常在于众强。下挟其众而威乎上,上恐见议而畏乎下,陵替之风渐成,指臂之势难使。此病在纪纲者二也。夫“多指乱视,多言乱听”,言贵定也。今或一事未建,而论者盈庭,一利未兴,而议者踵至:是以任事者多却顾之虞,而善宦者工遁藏之术。此病在议论者三也。夫屡省考成也,所以兴事也,故采其名,必稽其实,作于始,必考其终,则人无隐衷而事可底绩。今一制之立,若曰“著为令矣”,曾不崇朝,而遽闻停罢。一令之施,若曰“布海内矣”,而畿辅之内,且格不行。利害不究其归,而赏罚莫必其后。此病在名实者四也。四者之弊,熟于人之耳目,而入于人之心志,非一日矣。今不祛四者之弊以决其壅,疏其窒,而欲法之行,虽日更制而月易令,何益乎?(文集三《辛未会试程策》二)
  以上所说的是制度方面。在人才方面,居正说过,“为国家爱养人才,不敢以私意用舍。”这一点见出居正底精明。高拱掌握政权的时候,异己的人一概排斥,这是高拱底偏私,以后高拱得到揽权擅政的恶名,未始不由于此。居正从这方面,得到教训,决不重蹈复辙,这是一。其次高拱是一个干练的吏部尚书,他所提拔的人,没有不是当时的人才。隆庆三年的冬天,内阁决定进攻广西古田“叛”僮的时候,高拱用殷正茂为广西巡抚。正茂有才,但是贪污是免不了的。高拱说:“给他一百万,正茂也许吞没一半,但是只有正茂会把事情办好。”后来正茂果然“平定”古田。隆庆五年辽东巡抚李秋去职,高拱主张任用张学颜。旁人不以为然,高拱说:“张学颜底才具,大家没有知道,遇到盘根,自然会认识利器。”正在说着,吏部侍郎魏学曾来了,高拱向他要辽东巡抚。学曾思索很久以后,答复道:“张学颜去得。”高拱得到这个印证,随即提出学颜,后来在辽东也有极好的成绩。高拱赏识的人才,不用,那才胡涂,这不是居正做的。居正曾经说过:孤虽不肖,其于人之贤否,略窥一斑,内不敢任爱憎之私,外不轻信毁誉之说。自当事以来,鉴前人之失,首陈皇极之论,以开悟上心,消弥偏党。(书牍十一《答南列卿陈我度》)
  最有兴趣的是张佳胤。佳胤是当时有名的才子,也是有名的能臣。但是他和高拱关系太深,又因为在应天巡抚任内,办事棘手,他很有些消极,居正接连去过两次信:自公在郎署时,仆已知公,频年引荐,实出鄙意。不知者,乃谓仆因前宰之推用为介,误矣。天下之贤,与天下用之,何必出于己?且仆于前宰(前宰指高拱)素厚,顷者不恤百口,为之昭雪,区区用舍之间,又何足为嫌哉?“蔡人即吾人”,况前宰非蔡人,而公又吾人也?何嫌何疑之有?愿努力勋名,以副素望。(书牍五《答总宪张崌崃言公用舍》)
  惟公俊才厚蓄,又富于春秋,不以此时取旗常,勒钟鼎,乃顾恋庭闱,忘“在公”之义,非所望也。兹属休明之会,方将招遗佚于薖轴,宁肯纵鸾鹤于云林?大疏已属部复,而雅志必不得遂。愿勉奉简书,以徇国事。(同卷《答总宪张崌崃》)
  但是居正对于高拱底爪牙,决然不能容忍。他和汪道昆说:“二、三子以言乱政,实朝廷纪纲所系,所谓‘芝兰当路,不得不锄’者,知我罪我,其在斯乎!”(同卷《答汪司马南溟》)
  高拱去了,政治中枢当然重有一番布置。要求干练如高拱的吏部尚书,是不可能的,但是当时有一个最负重望的大臣,这是管兵部尚书事的杨博。杨博自嘉靖三十四年以来,三任兵部尚书,嘉靖四十五年,调任吏部尚书,隆庆五年复以吏部尚书起用,在资望方面没有比杨博再高的了。因此提出杨搏仍还吏部尚书。居正说过:今上登极,首命公还秉铨衡,余受先帝遗托,方欲与公同心戮力,共佐休明。(文集五《襄毅杨公墓志铭》)
  居正又说到杨博历佐三朝,以及自己和杨博始终相与的关系:桓桓世庙,经武纬文,公媚天子,耆定策勋。穆穆庄皇,(穆宗)垂衣拱手,公佐太平,声色不有。迨于今皇,两作继明,询兹黄发,还公宰衡。我求一德,惟公是与,不吊昊天,夺我心侣。有谋孰谘,有难孰夷,山颓木坏,沧矣其悲。(同上)
  杨搏调回吏部,遗下兵部尚书,照高拱定下的原则,应由总督继任。当时的口号是国防第一,北边第一。北边三位总督:前任蓟辽总督谭纶,现任宣大总督王崇古,和前任三边总督王之诰,都有重望。杨博和居正商定,起谭纶为兵部尚书。居正给崇古去信说:昨本兵虚席,公论咸归公与西石,(王之浩)乃太宰(杨博)谓渠复铨之始,嫌于首用其亲,且贡市方殷,犹借重望以镇之,计非久当别有简命也。(书牍四《答王鉴川》)
  正在布置底当中,高仪死了。内阁只剩居正一人。问题又到了面前,应当补怎样一个人呢?在不知明朝政体的人,也许以为既是杨博底资望最好,当然应补杨博。但是事实不是如此的。明朝的中枢,是二元制:吏部尚书底地位,本来在内阁大学士以上,即使到了内阁权重以后,吏部尚书,终于不曾落到内阁以下。当时的故事,吏部尚书在路上遇到大学士,照例不避道,便是显然的证据。(见《明史》卷二二四《孙鑨传》)孝宗弘治年间,吏部尚书王恕底声望,始终不受内阁底压制,更是实例。还有,由吏部尚书入阁的,不是没有,但是这是特旨。在推举的时候,通常是礼部尚书、吏部侍郎,或是翰林学士。因此,神宗吩咐居正推举阁员的时候,居正不能推举吏部尚书杨博,(推举吏部尚书入阁非故事,见《明史》卷二二四《陈有年传》)只能推举礼部尚书吕调阳。其实居正底经验多了,他知道内阁里除了自己,只需要一位忠厚老实,和衷共济的长者,并不需要一位雄才大略、器度恢宏的重臣。这是居正底私心,但是这是隆庆年间内阁混斗的经验。为国求贤,固然是对的,但是为内阁谋安定,也何尝不是为国家?居正对于调阳,在辛丑会试主考的时候,已经认识了,现在正准备和他长期合作。万历七年调阳死后,居正说过:余与公同政府,知公深。公为人,外温而心辨,中毅而貌和,于事呐呐不轻为可否,于人恂恂不苟为异同;尝曰:“大臣协心体国,苟利社稷,嫌怨共之,安事羯羠其间?无论彼己懻伎,即贤者各是所见,政本之地,龂龂而争,如国体何?世儒嘐嘐,猥小曹参而卑丙吉,然则,虞廷云‘寅恭’者非邪?”自余柄政,与公共事者六年,内奉冲圣,勤缉熙,外赞密勿,定计划,莫逆于心,莫违于口,六年如一日也。(文集五《豫所吕公墓志铭》)
  吕调阳入阁,递遗礼部尚书,居正便起用陆树声。树声嘉靖二十年会试第一,嘉靖中,屡掌南京翰林院,南京国子祭酒,后来召为吏部右侍郎,称病不拜。隆庆中,再起故官,仍不就。这是一位声望隆重的大臣,现在居然来了,居正用后辈进见先辈之礼待遇他。
  七月间户部尚书张守直、刑部尚书马自强致仕。守直在封贡的一件事,意见和居正不一致,自强也有些不满意,他们去了,居正便补进王国光、王之诰。王国光原来以户部尚书,总督仓场,现在调回管部,后来在任内完成《万历会计录》,是一部有关国计的著作。王之诰是居正底亲家,(居正第四子简修娶之诰女)但是之诰隆庆三年总督陕西三边军务,进南京兵部尚书,资望久已够了,而且卓然自守,并不附和居正,因此更得一般的推重。
  诸人以外,工部尚书朱衡、左都御史葛守礼留任;朱衡在河工方面的成绩,和守礼底操守,都是当时物望所归。明朝的内阁,当然不是现代的内阁,对于阁中同僚和六部首长以及都察院的人选,首辅没有进退的大权,但是居正对于人选的布置,确曾费了一番苦心,而且也确曾达到自己底主张。后来他曾经自负地说:《书》曰:“无侮老成人,皤皤良士,膂力既愆,我尚多有之。”宓子贱治单父,孔子使人觇之,见与老者二十余人议政,孔子喜曰:“吾知不齐能办单父矣。”今以幼主当阳,而朝多长者,岂非盛事乎?(书牍六《与南台长言中贵不干外政》)
  大政方针既经发表,中枢人选也分别确定,居正准备负起国家的重任。从隆庆六年六月起,到神宗万历十年六月为止,这整整的十年当中,他逐渐完成他底政治理想。在他掌握政权的期间,除了当前的政治问题以外,他还得应付三个重要的人物:第一,皇贵妃——后来的慈圣皇太后;第二,冯保;第三,神宗。这三个都是他底主人,三个人各有自己底立场,因此在应付方面,不时地发生困难,幸亏居正有他底政治天才,总算安稳度过了,但是毕竟因为没有应付完全得当,在他身后,发生意外的波折。
  皇贵妃是一个有办法的人。居正还记得穆宗病重,冯保宣读遗嘱的时候,皇妃在帷中的口谕:
  江山社稷要紧,先生每要尽忠为国。(参奏疏六《谢皇太后慈谕疏》)
  这是一个有决断的呼声。神宗即位以后,不久召居正至平台面谕:
  皇后是朕嫡母,皇贵妃是朕生母,尊号上先生可多加几字。
  问题立刻提出了,皇后当然尊为皇太后,但是皇贵妃也要称皇太后!这个还不要紧,以往还可以对一位皇太后加上尊号,以示分别,但是现在办不到了。居正疏称:仰稽我祖宗旧典,惟天顺八年宪宗皇帝尊嫡母为慈懿皇太后,生母皇贵妃为皇太后,则与今日事体,正为相同,但于嫡母特加二宇,而于生母止称皇太后,则尊尊亲亲之别也。然今恩德之隆,既为无间,则尊崇之礼,岂宜有殊?且臣居正恭奉面谕,欲兼隆重其礼,各官仰体孝思,亦皆乐为将顺。今拟两宫尊号,于皇太后之上,各加二字,并示尊崇,庶于祖制无愆,而于圣心亦慰。(见奏疏二《看详礼部议两宫尊号疏》)
  就这样决定了,皇后陈氏尊称仁圣皇太后,皇贵妃李氏尊称慈圣皇太后,一切透露居正迁就事实的心理。居正是一个干练的政治人才,但是他在政治方面所受的训练,还是世宗嘉靖年间的训练,对于皇室,永远是那样诚惶诚恐,有时竟不免有些阿谀附和。万历元年翰林院产生白燕,居正把它和内阁所开并蒂莲花一并进献。神宗随即下一道手渝:白燕、莲花俱进献圣母,甚是喜悦,却独产翰林院中,先开于密勿之地,上天正假此以见先生为社稷祥瑞,花中君子。朕赖先生启沃,固不敢颠纵,何德之有!(见奏疏三《谢宸翰疏》)
  《明史(卷二三五)余懋学传》称居正进《白燕、白莲颂》。《白莲颂》不可考,《白燕颂》大致即是《白燕曲》:
  白燕飞,两两玉交辉,生商传帝命,送喜傍慈闱。有时红药阶前过,带得清香拂绣帏。(诗四《白燕曲》四首之一)
  这是一篇贡谀慈圣太后的诗句。诗集中如《恭颂母德诗》:
  猗钦我圣母,世德宜重光,扶天致升平,毓圣纂灵昌,履盛弥勤烙,秉礼日矜庄。内庭政无哗,外家恩有常,明达信如此,马邓岂足望?(诗一)
  如《皇上祝圣母诗》:
  女中颂德称尧舜,膝下承欢有帝王。(诗四)
  文集中如《神母授图万年永赖颂》、(文集二)《圣母图赞》,(文集二)都是同样的作品。居正受的训练太久了,他自己无法摆脱这个形态,然而也正凭这种训练,博得慈圣太后底好感。
  冯保是司礼掌印太监,在内廷他只是一个奴才,但是正因为掌握章奏的大权,他也成为居正底主人。冯保底大权,全靠慈圣太后,所以居正更不能不结好太后,借此减轻冯保底压迫。李太后要做功德,建涿州二桥,冯保主持,居正便有一篇《敕建涿州二桥碑文》,李太后建承恩寺、海会寺、东岳庙、慈寿寺、万寿寺,又是冯保主持,居正又是每一处来一篇碑文。(皆见文集四)他甚至说:臣以是益信佛氏之教,有以阴翊皇度,而我圣母慈光所烛,无远弗被,其功德广大,虽尽恒河沙数,不足以喻其万分也。(文集四《建五台山大宝塔寺记》)
  居正不是不晓得这是胡诳,但是他只有胡诳。隆庆初年,江西龙虎山张真人底道号革去了;万历五年张国祥入京,透过冯保,走通李太后的路线,复封张真人,居正无可如何,只说:张真人事,委为过举,初时发自慈闱,不谷未敢骤谏。(书牍十二《答南科吴公琯》)
  居正对李太后是将顺,对冯保是敷衍。正因为在太后方面,居正也得到信任,所以在居正当国的十年之中,内阁和司礼监没有任何的冲突。冯保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他在北郊郊祭的时候,甚至传呼直入,北面拈香。(《明史》卷二一〇《邹应龙传》)在当时委实有些骇人听闻,但是居正不管,他只要冯保不干政,就满足了;他曾说:主上虽在冲年,天挺睿哲,宫府之事,无大无小,咸虚己而属之于仆,中贵人无敢以一毫干预,此公在北时所亲见也。仆虽不肖,而入养君德,出理庶务,咸独秉虚公以运之,中贵人无敢有一毫阻挠,此亦公在北时所亲见也。(书牍六《与南台长言中贵不干外政》)
  在大体上把握住了,居正在其他方面都可以迁就。冯保引用锦衣指挥同知徐爵入宫,代阅章奏,拟诏旨;居正吩咐仆人游七和徐爵结为兄弟,以资联络。徐爵、游七,后来都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冯保要在故乡深州建坊,居正甚至吩咐保定巡抚孙丕扬代建。冯保自建生圹,居正便有一篇《冯公寿藏记》,称为仁智忠远。在记中他又说:语日:“人貌荣名,岂有既乎?”今以公建立,视古巷伯之伦何让焉?诚由此永肩一心,始终弗替,虽与霄壤俱存可也,又奚俟于寿藏而后永乎?(文集九《司礼监太监冯公寿藏记》)
  这里在推许以外,便有一层期望。他期望冯保继续努力,永保令名。居正身后,他底儿子懋修收集居正遗著底时候说起:
  懋修谨案先父之与冯司礼处也,亦宫府相关,不得不然,谢世之后,言者用为罪端。今观其于豫藏文,惓惓勉以令名,固非阿私贿结者。……可见先父当主少之时,于左右侍近,其调处之术,可谓深矣。不然,以先父之严毅,使左右不服其调处,亦将奈之何哉!苦心国事者,自当有推谅其衷者矣。
  居正当国的时候,他要应付三个重要的人物,——李太后、冯保、神宗。从表面看,当然是十岁的神宗,最容易应付了,但是事实上这是最大的困难。居正身后发生种种的波折,完全因为这一方面的失败。
  神宗这时只有十岁,无论高拱当时在内阁里怎样说的,“十岁太子”毕竟只是“十岁孩子”。但是神宗年龄虽小,已经开始明了政治;他知道他是主人,然而他也知道在他没有支配实际政治的时候,他还得受人支配,甚至对于他底支配者,还得博取应有的好感。在当国的十年之中,居正是首辅,是独裁者,是皇帝底师傅,实际上他是神宗底支配者;神宗当然时时感到博取居正好感的必要,但是同时他也知道他是居正底主人。他对于自己底地位,正感到一种不平,他甚至要希图报复;所以他对于居正的好感,因为自卑心理底缺陷,日后突变为对于居正的恶感。居正是一个精明不过的人,但是正因为神宗年纪太小,一切都被瞒过了。假如历史底重演可信,我们不妨说居正和明神宗的关系,很有一些与霍光和汉宣帝的关系类似,但是正因为重演不会是完全的重演,所以还有许许多多的不同。
  穆宗和他底父亲世宗全不一样,但是神宗和他底祖父便有许多类似的地方。这是所谓“隔代遗传”。世宗十六岁即位,享国四十五年,神宗十岁即位,享国四十八年;世宗是一个全权的统治者,神宗亲政以后,也是如此;世宗自嘉靖二十年以后,不亲朝政,神宗中年以后,也是怠于国政。在这些方面,神宗正和他底祖父一样,然而他也是李太后底儿子。他从母亲那里所得的是谨慎小心,是胆怯,是恭顺,但是在政权到手的时候,他便知道怎样运用。他一步不肯退让,甚至因为满足自己的欲望,他可以打破惯例,给对方以不必要的难堪。母亲不是曾领导自己,在清晨的雨道上,走到嫡母皇后那里去请安吗?但是现在母亲和嫡母还不是同样的皇太后?这小小的心灵,正在遗传的本能以外,又加上一些习得的经验。
  李太后对于神宗,正是一个最能干,最负责任的母亲。穆宗逝世以后,皇上所住的乾清宫,照理只能由皇帝住了。仁圣太后本来是住在别宫的,现在退居慈庆宫;但是慈圣太后因为神宗年幼的关系,仍旧陪着儿子住在乾清宫,直到神宗大婚为止。平时她督责儿子读书,在书没有读熟的时候,便罚在地下长跪。皇帝跪在地下,还象什么皇帝,但是这是太后底懿旨,所以他还是跪下了。在讲官们讲书以后,神宗回到宫中,李太后又得下令复讲,当然还得复讲。三、六、九这几天,是早朝的日期,天亮还远得很呢,一听到五更柝、柝的声音,李太后自己来了,把十岁的孩子,从睡梦朦胧中喊起,宫娥给洗过脸以后,便得赶紧坐上肩舆上朝。做皇帝真不是一份好差使,但是神宗也明白,“谁敢违背母亲底意旨呢”?
  居正在神宗即位以后,随即请御日讲,他和吕调阳疏称:
  臣等谬以菲陋,职叨辅弼,伏思培养君德,开导圣学,乃当今第一要务。臣居正又亲受先帝顾托,追惟凭几之言,亦惓惓以讲学亲贤为嘱,用敢冒昧上请。今一应大典礼,俱已次第修举,时值秋凉,简编可亲。(奏疏二《乞崇圣学以隆圣治疏》)
  明代皇帝底教育,一种是经筵,一种是日讲。经筵是最隆重的,每月逢二的日期举行。照例盛暑和严寒的时候都停止经筵,用现代术语,就是放寒假、暑假。举行经筵的时候,勋臣、大学士、六部尚书、都御史、翰林学士等都要到齐,由翰林院春坊等官及国子监祭酒进讲经史。一切的典礼很隆重,不过皇帝不御经筵,自动放假的事,不是没有。但是神宗的最初十年,谈不到自动放假。由万历元年规定以后,每年春讲以二月十二日起,至五月初二日止;秋讲以八月十二日起,至十月初二日止,不必题请。简单说,就是上学期九讲,下学期九讲,都有固定的日期。
  神宗底经筵,虽自万历元年二月起,但是隆庆六年八月间,日讲就开始了。日讲在文华殿举行,不用侍卫、侍仪、执事等官,只用讲读官、内阁学士待班。开始日讲的功课,居正给神宗规定如次:一、伏睹皇上在东宫讲读,《大学》至传之五章,《尚书》至《尧典》之终篇。今各于每日接续讲读,先读《大学》十遍,次读《尚书》十遍,讲官各随即进讲毕,各退。
  一、讲读毕,皇上进暖阁少憇,司礼监将备衙门章奏,进上御览,臣等退在西厢房伺候。皇上若有所谘问,乞即召臣等至御前,将本中事情,一一明白敷奏,庶皇上睿明日开,国家政务,久之自然练熟。
  一、览本后,臣等率领正字官恭侍皇上,进字毕。若皇上不欲再进,暖阁少憇,臣等仍退至西厢房伺候。若皇上不进暖阁,臣等即率讲官再进午讲。(按正字官“掌缮写、装潢、诠其讹谬而调其音切”,见万历本《明会典》卷五十二)
  一、近午初时,进讲《通鉴节要》,讲官务将前代兴亡事实,直解明白,讲毕各退,皇上还宫。
  一、每日各官讲读毕,或圣心于书义有疑,乞即下问,臣等再用俗说讲解,务求明白。
  一、每月三、六、九,视朝之日,暂免讲读。仍望皇上于宫中有暇,将讲读过经书,从容温习。或看字体法帖,随意写字一幅,不拘多少,工夫不致间断。
  一、每日定以日出时,请皇上早膳毕,出御讲读;午膳毕,还宫。
  一、查得先朝事例,非遇大寒大暑,不辍讲读。本日若遇风雨,传旨暂免。(奏疏二《拟日讲仪注疏》)
  这是神宗底课程表。后来《通鉴节要》讲完,续讲《贞观政要》。
  神宗这时还不足十岁,但是居然担负这样繁重的课程。他对于张居正,真是十分亲近和尊崇。在这一年,居正曾经屡次说到神宗和自己的关系:所幸主上年虽幼冲,聪睿异常,又纯心见任,既专且笃,即成王之于周公,恐亦未能如是也。但自愧菲劣,不足以堪之。目前景象,似觉穆清,自今而往,惟当益积悃诚,恒存兢业,恪循轨辙,按辔徐行耳。(书牍四《答两广殷石汀》)
  幸主上虽在冲年,已具大有为之度,近又日御便殿讲读,因而商榷政事,从容造膝,动息必咨,仆亦得以罄竭忠悃,知无不言,言无不信。(同卷《与王鉴川言虏王贡市》)
  近来朝政愈觉清泰,宫闱之内,蔼然如春,肃然如冬。主上锐意学问,隆寒不辍,造膝谘访,史不殚书。(同卷《与河道万巡抚沦河漕兼及时政》)
  隆庆六年十二月,居正进《历代帝鉴图说》,自称:
  谨自尧舜以来,有天下之君,撮其善可为法者八十一事,恶可为戒者三十六事。……每一事前,各绘为一图,后录传记本文,而为之直解,附于其后,分为二册,以辨淑慝。(奏疏三《进帝鉴图说疏》)
  这是一种绘图立说的故事书,对于不满十岁的皇帝,不能不认为富有教育意义的著作。神宗在文华殿看到居正捧着这两册故事书,快活得站起来,忙教左右把《图说》揭开,居正从旁指点讲解。一次讲到汉文帝劳军细柳的故事,居正说:“皇上应当留意武备。祖宗以武功定天下,如今承平日久,武备日弛,不可不及早讲求。”神宗听到,只是一连地称“是”。居正把自己整饬武备、抵御外侮的主张,完全提出。
  还有一次关于居正进讲的事实,在万历四年二月二十九日。这一年神宗十四岁。神宗早些时在习字的时候,进讲官写好太祖底《大宝箴》作为影格,居正看见便说:“这一篇文章和君德治道,都很关切。皇上不仅是摹写,还要能背诵;不仅是背诵,还要能讲解。”
  随后居正进《大宝箴注解》一篇。二十九日神宗在文华殿,召居正到御座面前,自己站起来,高高地举起《大宝箴》交给居正。居正站着,神宗把全文高声背诵一遍。背诵以后,居正再行讲解,关于《大宝箴》引用的故事,神宗全明白。最后讲到“纵心乎湛然之域”一句:“这不过说人应当虚心处事,”神宗说。
  居正拱起两手称贺说:“正是虚心两字,可以解释这一条的意义。人心所以不虚的原故,全是因为私意底混杂。水是最清的,混了泥沙以后,水便不清;镜是最明的,蒙上灰尘以后,镜便不明。皇上只要涵养此心,除去私欲,和明镜、止水一样,自然好恶刑赏,无不公平,万事都办好了。”(奏疏十一《送起居馆讲大宝箴记事》)
  居正对于神宗,正和一位尊严的小学教师一样,利用一切的机会,要把自己底学生,领上理想的境界。他看到小学生正在一步步地跟着自己迈进,心里感觉到无限的喜悦。然而他忘去学生只是一个人,是人便有人底无限的光精,同样也有人底必然的缺陷。何况神宗是世宗底孙子,穆宗和李太后底儿子,在他底血管里,正动荡着倨傲,颓废,和那委曲迁就,伺机图逞的血液!
  神宗在讲官们底教导中,逐日成长了,但是小学教师底眼光里,只看到一个驯伏听话的学生。一次神宗朗诵论语的时候,失于检点地竟把“色勃如也”读作“色背如也”。在旁站着的居正厉声说:“应当读作‘勃’字。”这一下神宗真有些“勃如”,但是居正没有看到。
  性质倔强的人,遇到压迫的时候,常会感到非常的烦闷,成人如此,小孩子也如此。有时小孩子受到父母和师长底压迫以后,便对弟妹发作一番;再不然,看到小狗、小猫,也得踢一脚,这是方向的移转,发作还是发作。神宗对于居正,真是恭敬到万分,慈圣太后要他这样,他能不恭敬吗?还有司礼监冯保呢!这是管理宫内一切事务的人,慈圣太后都听他底话,自己更得听话了,神宗称他“大伴”,连名字都不便提,正和只称居正为“先生”一样。小小的心灵,对于“大伴”已是非常地悚敬,何况在文华殿的时候,连“大伴”也肃然地站在那里,自己能不用心听话吗?居正讲到国家大事,“大伴”又那样耳提面命地道:“‘先生’是先帝托孤的忠臣,‘先生’说的话,皇上要得仔细听啊!”于是居正面上,又蒙上一重特有的庄严,神宗驯服得和小羊一样。
  但是神宗常时感到异常的烦闷。十岁的时候,慈庆宫后房毁了,御史胡涍请放归后宫宫人,内称“唐高不君,则天为虐”。神宗大怒,要他明白回奏,经过居正再三解释,胡涍还得到斥逐为民,永不叙用的处分。十二岁的时候,内监张进醉酒放肆,言官交章弹劾,神宗勃然大怒,认为言臣干涉宫内琐事,完全是欺蔑皇上。(书牍六《与南台长》)十四岁的时候,看到奏疏中提到江洋大盗“缚王劫印”一句,神宗震怒非常,认为抚按处罚太轻。居正说:“盖主上恒以冲年,恶人之欺己,故以失事为可道,而以隐匿为深罪也。”(书牍八《答操江王少方》)居正看到神宗因为自己年幼,常时痛恨诸人之相欺,但是居正没有豫料到这和万历十年以后,神宗痛恨居正,是有同样的心理根据。
  经过隆庆六年的政变,居正所得的是国家的重任,同时他还得应付慈圣太后、冯保和神宗,——这三位不能轻易应付的主人。
  第八章 初步的建设(上)
  隆庆六年六月以后,政权落到居正手中了。他底志愿,是把整个的生命贡献给国家。他还记得在五年冬天,正在内阁中的斗争,愈演愈烈,自己底政治生活,岌岌不保的时候,他曾经有过两句偈语: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于自身求利益。
  他对于政治的认识,是只有把握,没有放弃;只有前进,没有后退;只有牺牲,没有畏缩。现在是他底时代了。万历元年,他曾讲到这时的心理状态:去年、当主少国疑之时,以藐然之躯,横当天下之变,比时唯知办此深心,不复计身为己有。(书牍五《答李中溪有道尊师》)
  他认定嘉靖年间的废弛,和隆庆年间的混乱,一切的症结只是纪纲不振。所以他入手的方略便是整饬纪纲。明代掌握政权者底武器是京察,京察底大权在手,便可以澄清吏治,整肃官常。就在隆庆六年七月间,居正奏请举行京察,五品以下的由吏部、都察院会同考察,四品以上的责令自陈。京察终了,十六日神宗下诏戒谕群臣,这是居正底手笔:朕以幼冲,获嗣丕基,夙夜兢兢,若临渊谷,所赖文武群臣,同心毕力,弼予寡昧,共底升平。乃自近岁以来,士习浇漓,官方刓缺,钻窥隙窦,巧为躐取之媒,鼓煽朋俦,公肆挤排之术,诋老成廉退为无用,谓谗佞便捷为有才。爱恶横生,恩仇交错,遂使朝廷威福之柄,徒为人臣酬报之资,四维几至于不振;九德何由而咸事。朕初承大统,深烛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氛浊,但念临御兹始,解泽方覃,铦锄或及于芝兰,密网恐惊乎鸾凤,是用去其太甚,薄示戒惩,余皆曲赐矜原,与之更始。《书》不云乎?“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朕方嘉与臣民,会归皇极之路,尔诸臣亦宜痛湔宿垢,共襄王道之成。自今以后,其尚精白乃心,恪恭乃职,毋怀私以罔上,毋持禄以养交,毋依阿淟涊以随时,毋噂沓翕訾以乱政。任辅粥者当协恭和衷,毋昵比于淫朋,以塞公正之路。典铨衡者当虚心鉴物,毋任情于好恶,以开邪枉之门。有官守者,或内或外,各宜分猷念以济艰难。有言责者,公是公非,各宜奋谠直以资听纳。大臣当崇养德望,有正色立朝之风;小臣当砥砺廉隅,有退食自公之节。庶几朝清政肃,道泰时康,用臻师师济济之休,归于荡荡平平之域;尔等亦皆垂功名于竹帛,绵禄荫于子孙,顾不美钦?若或沈溺故常,坚守旧辙,以朝廷为必可背,以法纪为必可干,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百尔有位,宜悉朕怀,钦哉故谕!(见奏疏二《戒谕群臣疏》)
  在举行察典的当中,居正对于“以言干政”的人,确实去了几个,他自己也说“芝兰当路,不得不锄”。但是在执行的时候,居正自有相当的分寸,所以在慰留张佳胤的书中,引用韩愈“蔡人即吾人”一句;后来《与南台长书》(书牍六)又言“或曰,‘某为新郑(高拱)之党,不宜留之。’或日,‘某为新郑所进,不宜用之。’纷纷借借,日引月长,甚无谓也!”他在当时,曾把自已底主张和杨博说起;后来又和李渐庵说:天生一世之才,自足一世之用,顾铨衡者,每杂之以私意,持之以偏见,遂致品流混杂,措置违宜,乃委咎云“乏才”,误矣!仆之浅薄,虽不足以与知人,然一念为国之公,实无所作。故自当事以来,谆谆以此意告于铨曹,无问是谁亲故乡党,无计从来所作管过,但能办国家事、有礼于君者,即举而录之。用三驱以显比,悬一镜以虚照,故一时群才,咸有帝臣之愿。今部署已定,以后仍当综核名实,一一而吹之。第恐人乐混同,必有以为刻核者。然非是无以考成绩而亮天工也。(书牍五《答冏卿李渐庵论用人才》)
  居正进用人才,要求“能办国家事,有礼于君者”,这是为的国家,但是何尝不是为的士大夫。但是从那一群不能办事、履进履退、坐食养望的人看来,便是刚很刻核。直到万历四年,居正已经当国五年,大众还不能体谅,居正曾说:仆一念为国家,为士大夫之心,自省脱诚专一,其作用处,或有不合于流俗者,要之欲成吾为国家为士大夫之心耳。仆尝有言,“使吾为刽子手,吾亦不离法场而证菩提。”又一偈云,“高冈虎方怒,深林蟒正嗅,世无迷路客,终是不伤人。”丈深于佛学者,岂不知此机乎?(书牍八《答奉常陆五台论治体用刚》)
  尽管隆庆六年的士大夫不能体谅,万历四年的士大夫不能体谅,甚至永远不能体谅,但是居正抱定决心,为国家担负这一个重大的责任。他底待人是“旁求贤哲,共熙帝载”,(书牍四《答杜晴江》)他底自称是“别无他长,但性耐烦耳”。(同卷《答郧阳巡抚凌洋山》)忍耐,忍耐!这是他从徐阶那里学到的秘密:徐阶忍耐着应付貌合神离的同僚,居正忍耐着应付千头万绪的政局。七月间举行京察,上仁圣皇太后、慈圣皇太后尊号。九月葬穆宗,居正又赶到大峪岭,“周视山川形势”。(见奏疏二《山陵礼成奉慰疏》)烦真是烦极了,居正还忍耐着。
  居正准备实行大政,一般大臣也期待他实行大政。他们读过圣贤之书,希望居正做孔子、孟子,他们要行王政。他们还记得建文帝在位的时候,烽火已经照遍南、北二京,皇帝还和方孝孺这一群人讨论周礼应门、皋门底制度:固然那一次还是失败了,但是现在是太平时代,为什么不可以再试一下?然而居正底行为又使得他们失望了,他们甚至公然说道:我们以为张公在朝,当行帝王之道。现在看他底议论,不过是富国强兵,仅仅这样,真真使人失望。
  居正听了以后,只是一笑道:“这是太客气了,我怎样能使国富兵强呢?”
  到万历七年,在这方面,有了一些把握,居正才昌言道:
  孔子论政,开口便说“足食”、“足兵”。舜令十二牧曰,“食哉维时。”周公立政:“其克诘尔戎兵!”何尝不欲国之富且强哉?后世学术不明,高谈无实,剽窃仁义,谓之“王道”,才涉富强,便云“霸术”。不知王霸之辨,义理之间,在心不在迹,奚必仁义之为王,富强之为霸也?仆自秉政以来,除密勿敷陈,培养冲德外,其播之命令者,实不外此二事。今已七八年矣,而闾里愁叹之声,尚犹未息,仓卒意外之变,尚或难支,焉在其为富且强哉!(书牍十一《答福建巡抚耿楚侗谈王霸之辨》)
  居正对于国事的认识,是富国强兵,但是这一群人要行王政,要谈尧舜,谈周孔。居正便提出尧、舜、周、孔底议论和他们辨难。他们有时谈到宋朝周、程、张、朱底主张,居正便不客气地认为“皆宋时奸臣卖国之余习,老儒臭腐之余谈”。但是居正是政治家,他没有公开喊出,只是说,“这是太客气了,我怎样能使国富兵强呢?”
  事实上,居正还是感觉很大的困难。难在哪里?难在嘉靖、隆庆以来,积弱之势已成。世宗时代的萎靡不振,不要管了;穆宗时代,又因为内阁中的斗争,几个名臣底力量,都浪费在正负相消的局面中。居正说过;天下之势最患于成,成则未可以骤反。治之势成,欲变而之乱难;乱之势成,欲变而之治难。(文集十一《杂著》)
  国势强则动罔不吉,国势弱则动罔不害。譬人元气充实,年力少壮,间有疾病,旋治旋愈,汤剂针贬,咸得收功:元气衰弱,年力衰惫,一有病患,补东则耗西,实上则虚下,虽有扁卢,无可奈何!(同上)
  幸亏隆庆末年的积弱,还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境界,这是一个关键,居正决不能放过。他正豫备实现自己底主张:“是以君子为国,务强其根本,振其纪纲,厚集而拊循之,勿使有衅,脱有不虞,乘其微细,急扑灭之,虽厚费不惜,勿使滋蔓,蔓难图矣。”(同上)
  富国强兵,其实只是一件事:富国是中间的过程,强兵是终极的目标;要有良好的经济基础,才谈得上国防建设。居正当国之初,在军事方面,广东广西的僮人,福建的人民,不断起义,情势固然相当严重,但是这些无关国防。重点只在北边,这是对于鞑靼的防御。隆庆五年,俺答封贡底事情已经确定了,接后,吉能、切尽台吉这一群西部首领底贡市又告成功。北边是安静了,但是居正始终只认为这是停战,不是和平。他永远主张“外示羁縻,内修战守”。他认为对于鞑靼的方略,是“犬摇尾乞怜,固可投之以骨,如其狂噬,则大杖加焉。”(书牍三《答吴环洲策黄酋》)大杖始终要握在手里。他底计划,是足食足兵。他和王崇古也说过:天生五材,民并用之,谁能去兵?孔子称必不得已而去。今之时,非有甚不得已也,乃不务为强兵而务为去兵,则唐季世是矣。然足食乃足兵之本,如欲足食,则舍屯种莫路焉。诚使边政之地,万亩皆兴。三时不害,但令野无旷土,毋与小民争利,则远方失业之人,皆襁负而至,家自为战,人自为守,不求兵而兵自足矣。此言似迂,然在往时诚不暇,今则其时矣,故愿公留意焉。(书牍三《答王鉴川言边屯》)
  这还是隆庆五年的事。居正对于北边的国防,永远没有松手。但是他对于一般人谈守边设险的计划,总还不能放心。隆庆初年,有人提议沿边种树,居正就说“种树设险,固是守边要务,但如议者所言,决无成效。”当时大家不以为然,但是尽管种了多年的树,一株也没有长成。居正只有切实地说:天下事岂有不从实干而能有济者哉!(同卷《答凌洋山言边地种树设险》)
  这也是隆庆五年的话。就在这一年,居正说过:
  来岁拟遣大臣阅视,大行赏罚。如犹玩愒难振,则仆自请如先朝故事,杖钺巡边。人臣受国厚恩,坐享利禄,不思一报,非义也。(同上)
  隆庆六年十月,一切烦杂的事,都有了头绪,居正实行派遣大臣巡边的计划:第一,兵部左侍郎汪道昆巡视蓟、辽;第二,兵部右侍郎吴百朋巡视宣、大、山西三镇;第三,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王遴巡视陕西四镇。这三位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恰恰是居正底同年。这一次阅视的成绩,并不十分完满,在居正和百朋、王进的私交上,更发生了不小的裂痕。
  汪道昆到蓟、辽去,事情很简单。临去的时候,居正给戚继光一封信:汪司马知足下素深,相待之礼,必从优厚,顷已面嘱之,然渠亦自不俟嘱也。但足下自处,又且务崇谦抑,毋自启侮。昔李愬属櫜键谒裴度于道,唐史美之。盖重命使,所以尊朝廷也。司马此行,于蓟甚有关系,幸留意焉。(书牍四《与戚继光》)
  道昆去后,一切很顺利;事毕上疏,议额饷,议增设墩台,都是些例行公事。居正给他去信说:“敷奏明切,文辞粹美,读之再过,叹挹弥襟。”(书牍五《答汪司马南溟》)道昆本来只是一个文人,文人底才能,只有在文辞方面表见;所幸蓟辽是谭纶、戚继光经营的局面,居正没有什么不放心。
  王遴和居正本不十分融洽,到陕西去后,把巡阅的事情办妥,不久便告病还乡,这个当然是有些不满了,居正去信说:唐虞之世,九官十二牧,师师济济,各效其能,岂必人为禹稷,位皆百揆,而后惬于心哉?诚欣于时世之遇也。方今尧舜在上,属任忠贤,仆躬履贯鱼之行,寤寐孜孜,用天下贤者,效之于上。士生于今,义无所逃,以其时则可矣。公乃独傲然远引,慨慕巢由,嘲哂禹契,欲自越乎不可逃之分,而背乎不易得之时,此愚蒙之所未譬也。虽然,人各有志,何可相强?聊为道其区区如此,惟高明裁之。(书牍五《与王继津论君臣之义》)
  吴百朋到宣大、山西去的时候,便发生困难。宣大总督王崇古惟恐百朋要来掣肘,百朋底朋友又认为这是一种贬滴,居正无法,只有向双方解释;比者奉翰教,薄冗未能随答,然诸所请者,一一具如尊指,属所司复行矣。尧山少司马(吴百朋)行时,已屡嘱之云:“宣大事体,与他镇不同,北门有寇公,诸无足虑者,归来但可告成事耳。无烦刻核,徒乱人意。”然此公爽朗阔大,必能成也。(书牍四《答王鉴川》)
  辱教,满纸皆药石之言,但谓仆骄抗,轻弃天下士,则实未敢,然因此而益加警惕,无不可也。吴尧山奉命阅视宣大,仆数年以来,经营此地,颇费心力,今以托之,属望匪浅,不知肯为国家措一臂否也?(同卷《答参议吴道南》)
  百朋去后,着实做出一番成绩。他以(一)粮饷、(二)险隘、(三)兵马、(四)器械、(五)屯田、(六)盐法、(七)番马、(八)逆党,一共八项考核边臣。他对于宣大总督王崇古、宣府巡抚吴兑,以及山西总兵郭琥这一群人,都分别指出功过,奏请升黜。同时他对于大同总兵马芳,严重地提出弹劾。他认定马芳行贿,当然非严加惩处不可。百朋是阅视大臣,这一点完全没有做错;但是居正是首辅,便不免有无限的迟疑。明代的军队,久已是一个腐化的机构,从下层到上层,是层层的剥削。总兵官是最上层的了,他再把剥削所得,分润京官。科道受贿,兵部受贿,有时大学士也受贿。舞弊贪赃,成为一般的风气。遇到清明的高级长官,谈不到贿赂,总兵官便和长官底家丁联络,高级长官也难免受到一些嫌疑。明朝中叶以后,武人在社会中底地位,正在逐日地低落。当他们到兵部领取公文的时候,三军司命的总兵官,都要长跪,这是奴才,不是长官。他已经取得奴才底身分,那么和大官底家丁联络,也正是恰巧适合,整个国家底命运,付托给这一群人物,不能不算是前途的大虑。居正看到这一点,所以到万历元年便有西北边用书生为将的意念。(书牍五《与王敬所论大政》)书生受的文化陶冶多了,自然会比较地注重名节和操守。这是后话。但是隆庆六年,居正还是迟疑。吴百朋弹劾马芳的奏折到了,言官们又在弹劾宣府总兵赵奇,居正只是说:仆与马、赵,素不识面。异时当国者之家奴,率与边将结拜,鲜不受其啖者。自仆任事以来,内外隔绝,幸门尽墐,朝房接受公谒,门巷间可张罗,亦无敢有以间语谮言,入于仆之耳者,又何所私庇于人。即此两人之狡猾无状,仆岂不知?第以其俱嚄唶宿将,部下又多犷少,代者未必能驭,即有瘢纇,犹可驱策而用之。贡市羁虏,本难久恃,猝有缓急,无可使者,故为保全,徒以为国家耳。土大夫乃独不谅鄙心,谓之何哉!(书牍五《答蓟镇巡抚言优假将官》)
  但是居正保全不得了。吴道南正在攻击居正,认定他是包蔽马芳,忽略吴百朋。怎样办呢?马芳免职了,同时居正再给百朋去信:马帅褫职,国法已彰。仆以浅薄,谬肩重任,虽不足以当天下事,然一念公虚平直,则可以告于天地祖宗之灵,不敢措一毫私意于其间也。乃昨吴少参(指吴道南)有书,甚为公不平,其辞怨愤,使人难堪。今九边之事,宣大为重,不以付之他人而托公者,以公为心知故也。又面请于上,特赐命服以宠其行,公视仆此心为何如哉!渠乃以仆为厚猾帅而薄故旧,岂不厚诬我哉?区区之心,惟公垂鉴焉。(同卷《答阅视司马吴尧山》)
  居正底一番苦心,没有得到同僚底谅解,但是他对于北边的布置,始终是着着不懈。对于九边重镇,他派人巡阅;对于九边督抚,他注重人选:这是对内的事。他对外的策略,也是不断筹措。北方的鞑靼,除了土蛮一支以外,俺答这一个系统,已经通过封贡手续,和明朝处在停战状态中了。俺答对于几个重要的领袖,如他底胞弟昆都力哈,胞侄永邵卜、吉能,以及他底儿子黄台吉,本来是可以指挥的,但是因为那时的鞑靼,是一个组织不健全的部族,实际不能合作。居正底计划是要尽量地使他们分离为无数的单位,单位底增加,便是力量底减小。鞑靼没有联合向北边进攻的能力,国家底安全便增加一层保障。
  隆庆五年,谣传昆都力哈(即把都)和吉能死了,居正准备扶植把都底儿子青台吉,使他和黄台吉对抗。他说:把酋之子,不知何如。仆料黄酋必思东并,今当扶植青把都,使之力抗黄酋。黄酋若有东并之志,只可责之以大义,亦不必力禁之。待其两敝而归命于我。(书牍四《咎总督王鉴川计处黄酋》)
  把都、吉能,一时俱殒,黄酋亦且病发,天之亡彼,于兹见矣。但在我处之,须以恩信。其子但能管束其部落,即令告于顺义,奏请袭职,不必择贤。要令其势分而衅构,则我可因其机而制之,数十年之利也。(同卷《答王鉴川论东运之衰》)
  俺答底问题解决了,但是一个桀骜不驯的黄台吉,连俺答也无可奈何。昆都力哈之妻,又联络永邵卜,不肯进贡,事情有些棘手。隆庆六年居正当政以后,又说起:昆妇愚悍,似无来期,永邵卜虽为所牵,终贪嗜关市财物,可招而致,然皆无足为轻重,第常以大义责之,时出小利诱之,毋令东合土蛮,为蓟镇害,足矣。(同卷《与王鉴川言虏王贡市》)
  就在这一年,昆都力哈提出要求来了,他要和俺答一样封王。封王只是一个名义,在中国没有什么损失,但是中国不能受他底威胁。居正明白现在不是世宗时代了,中国有的是准备。所以他再和王崇古说:辱示昆都力、黄台吉二酋事情,先已有人言之。黄酋骄悍,诚为难驯,然刚躁寡谋,部下多怨,且其于父不和,势难独逞,将来疆場小衅,或不能无,然使处置有方,亦终当归吾羁绁也。昆都老而谲,数年以来,东纠土蛮,西合俺酋,皆此人为之,比之黄酋,反为难制。然俺答既已帖服,黄酋素不附之。昨已令蓟人散布流言于边外云,“昆都与吾有约,将合兵以击土蛮”。虏性多疑,必相猜忌,则此酋亦孤立,无能为也。如再言封王事,可以好语款之云,“俺答汝兄,伦序为长,且首发归顺之端,又执吾叛人,奉吾约束,朝廷嘉其悃诚,故厚赉而王之。汝频年为患,于中国未有尺寸功,何得遂与汝兄等?我皇上并包兼容,何惜一王号而不汝畀,但于事体,有未顺耳。汝若能依汝兄之言,遵奉约束,坚守盟誓,二、三年后,当与汝奏闻朝廷,一体封王加赉。若欲借此事以启衅,则我惟有一战耳。”渠闻此言,必不敢动。量此孤虏,以上谷一镇之兵当之,东连云朔,彼虽入,亦不足畏也。(书牍四《答总督王鉴川计处黄昆二虏》)
  居正对付鞑靼的计划,是充实边防,准备随时出击,同时利用一切机会,使鞑靼分裂。这样一来,北边底敌人,只是散漫的部落而不是整个的集体,无形中减轻北方的威胁,北方底军队,便随时有决胜的可能。在这一点,很有些类似帝国主义“分而灭之”的政策,但是中间有一个绝大的区别。帝国主义底目标,是对于敌人,加以奴役或剿灭;居正底目标,是容许敌人底存在,而消弭敌人底威胁。帝国主义是攻势的,居正是守势的;帝国主义只希望片面胜利,居正却希望双方共存。中国强盛的时候,对外采取的方略,经常和居正底主张一致,这是中国文化和近代帝国主义的区别。
  隆庆六年过去了,次年改元万历,是年正月庚子,发生王大臣之狱。
  事情本来很简单。这一天神宗在乾清宫,看到一个人,神色仓惶地走过,吩咐左右把他拿下。经过讯问之后,才知道这是王大臣,从蓟州来的一个逃兵。逃兵底处分也还简单,但是消息到了冯保,便不简单了。冯保认定这是一个机会。他想起高拱,真是恨之切骨。高拱已经卸任回籍了,但是冯保底怨恨没有消灭。惟有血、血、血,才能洗尽冯保底怨愤。王大臣送到东厂了,经过东厂底搜检,王大臣身上,果然搜出刀来。证物有了,这一定是行刺,而且在乾清宫外走过,不是谋刺皇上是刺谁呢?谁主使的?东厂所录的供词里明明写着,是高拱主使的。凶手有了,凶刀有了,主使的人也有了,冯保决定要彻查这一件案子。
  彻查又怎样呢?东厂的威权在冯保手里,要杀王大臣,杀高拱,不是很容易么?但是冯保手中的东厂,和宪宗时代汪直手中的西厂,以及熹宗时代魏忠贤手中的东厂相比,差得远了。冯保底人品,不知道比汪直、魏忠贤究竟怎样,但是神宗初年的朝廷,确实比宪宗、熹宗时代高明了。居正曾经说过,“朝多长者”。在这个环境之下,即使冯保有作恶的意志,他也没有作恶的机会。“朝多长者”,一切出于居正底布置,这里更显出居正底作用。
  不幸居正和冯保的关系太密切了,而且高拱底解职,居正又是最大的收获者。“冯保底阴谋,有居正参豫吗?甚至还是他主谋罢!驱逐高拱已经过分了,现在又要杀高拱!”一般人底怀疑,又集中到居正身上。从嘉靖二十七年杀夏言以来,掌握政权的人,最后都发生身家性命底危害。严嵩当权,杀夏言,徐阶当权,杀严世蕃,八十几岁的严嵩,也被平白逼死;高拱当权,徐阶底儿子充军,徐阶也旦夕莫保。二十五年的传统了。惟有血,才是政权底代价,现在大致又是高拱支付代价的时候了。这个传统,真是又惨酷,又凶暴。大众指着居正,认定他正要压迫高拱,支付最后的血债。
  大臣中最有声望最有气魄的是杨博和葛守礼。守礼约杨博一同去访居正。
  “已经和他说过了。”杨博说。
  “一般的舆望都在杨公,”守礼说,“认定只有杨公能不杀人媚人。目前事情更吃重了,谈不得已经说过,不便再说啊。”
  他们一同拜访居正。他们替高拱辩护,他们指明东厂没有良心,他们惟恐株连大众,他们甚至于以全家百口,担保高拱底无辜。
  也许他们说得太热切了一点,居正有些气愤了。他不期望一般人底谅解,然而他不能想象平生所钦佩的人也会对自己怀疑。
  “两位以为我也要甘心高公吗?”他愤愤地说。
  “不是的,”杨博说,“但是只有相公,才有回天之力。”
  居正决定了办法,东厂底讯问只是初审,居正奏明神宗,交掌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和左都御史葛守礼以及冯保复审。葛守礼和冯保当然责无旁贷。希孝是第二名靖难功臣成国公朱能之后,第六代成国公朱希忠之弟。明朝自成祖以后,特别看重靖难功臣,第一名靖难功臣淇国公丘福底后代削除了,所以成国公是当时的第一世家。加以希忠、希孝,自世宗以来,都是特蒙思宠的勋臣,居正提出希孝,正是看重他底资望。但是事情却把希孝难住了,他和希忠商量。遵照冯保底计划吧,他们不愿意得罪士大夫;遵照良心吧,他们又不愿意得罪冯保。希孝认定了事情底困难,他向居正请教,居正教他再和杨博、葛守礼商量。审讯底经过相当复杂,但是这件事情底结果非常简单。万历二年,希孝逝世,居正在他底神道碑记着:今上践祚之元年,有贼挟刃至官门,惊跸。捕得,下东厂治,贼冀缓死,妄言有主者。于是内外错愕,索贼甚急。然余心知其诬,乃见上,言斯事重,请令锦衣卫与东厂杂治之。上日,“可。”公既受命,即独宿外舍,燕居深念,多设方略,密侦之,如是十余日,乃得其情,趣具狱上,戮止一人,余无所问。当是时,微公,搢绅祸且不测,其所存活,不啻数百千人矣。(文集四《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朱公神道碑》)
  王大臣灌下一杯生漆酒,哑了;他不能诬赖高拱指使,也不能陈述冯保唆供,就这样胡涂地交给刑部拟罪,得到斩首的处分。王大臣底无辜的血液,洗清高拱底被诬,但是没有洗去居正底嫌疑。居正在给总理河道万恭的信中说起:昨会舍亲西石公言:顷者内狱之起,众情汹汹,独公以为朝有人焉,无足虑者。此足以见公知我之深也。今士大夫亲见仆行事,无一人知及于此者,而公乃在外得之,人之相去,岂不远哉。(书牍五《答司马万两溪》)
  居正对于当时士大夫之不相知,真有些愤意了。他对于高拱。不是不恨,但是他没有置之死地的意念。他在这一年曾和吴百朋说起:“仆平生所厚士大夫甚多,见背者亦不少,然终不以是而易其好贤之心,即今日内狱之事,可以观矣。”(同卷《答吴尧山言宏愿济世》)这几句话,透露他对于高拱的怨恨,但是他没有意思要杀高拱。居正《杂著》(文集十一)里,痛责王猛计陷慕容垂的错误。他说:“猛盖自揣才略,不能驾驭垂,故百计欲去之,以为足以弭将来之患,而乃出于阴贼险狠之谋,类小人女子妒宠忌能者之所为,此诸葛孔明辈所不道也”他知道高拱已经倒了,自己有控制底力量,何必得罪清议,更揭示自己底不能容物。居正底自信力,正在逐日加强。
  万历元年六月,内阁上疏请随时考成。在居正底一生,这是一件重要的政治事业。居正平时常说遵循祖宗成宪;假如我们要探求居正创制的行为,那便只有他底考成法。全文如次:臣等窃闻尧之命舜曰,“询事考言,乃言底可绩。”皋陶之论治曰,“率作兴事,屡省乃成。”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若询事而不考其终,兴事而不加屡省,上无综核之明,人怀苟且之念,虽使尧舜为君,禹皋为佐,亦恐难以底绩而有成也。臣等窃见近年以来,章奏繁多,各衙门题复,殆无虚日。然敷奏虽勤,而实效盖鲜。言官议建一法,朝廷日“可”,置邮而传之四方,则言官之责已矣,不必其法之果便否也。部臣议厘一弊,朝廷曰‘可“,置邮而传之四方,则部臣之责已矣,不必其弊之果厘否也。某罪当提问矣,或碍于请托之私,概从延缓;某事当议处矣,或牵于可否之说,难于报闻。征发期会,动经岁月,催督稽验,取具空文。虽屡奉明旨,不曰”著实举行“,必曰”该科记着“,顾上之督之者虽谆谆,而下之听之者恒藐藐。鄙谚曰,”姑口顽而妇耳顽“,今之从政者殆类于此。欲望底绩而有成,岂不难哉?臣居正当先帝时,曾上《便宜六事》,内《重诏令》一款,亦尝亹亹言之,随该吏部题复,欲各衙门皆立勘合文簿,事下各抚按官,皆明立程限,责令完报,然亦未闻有如期令而以实应者。甚者寝格如初。兹遇皇上躬不世出之资,励精图治,百执事亦皆兢兢务修其职业,无敢以玩愒弛废者;独所谓考言屡省者,尚未加之意焉,窃恐致理之道,有未尽也。查得《大明会典》内一款,”凡六科每日收到各衙门题奏本状,奉圣旨者,各具奏目,送司礼监交收;又置文簿,陆续编号,开具本状,俱送监交收。“又一款,”凡各衙门题奏过本状,俱附写文簿,后五日,各衙门具发落日期,赴科注销,过期稽缓者,参奏。“又一款,”凡在外司、府行门,每年将完销过两京六科行移勘合,填写底簿,送各科收贮,以备查考,钦此。“及查见行事例,在六科,则上下半年,仍具奏目缴本;在部院,则上下半月,仍具手本,赴科注销。以是知稽查章奏,自是祖宗成宪,第岁久因循,视为故事耳。请自今伊始,申明旧章,凡六部都察院,遇各章奏,或题奉明旨,或复奏钦依,转行各该衙门,俱先酌量道里远近,事情缓急,立定程期,置立文簿存照,每月终注销。除通行章奏不必查考者,照常开具手本外,其有转行复勘,提问议处,催督查核等项,另造文册二本,各注紧关略节,及原立程限,一本送科注销,一本送内阁查考。该科照册内前件,逐一附簿候查,下月陆续完销,通行注簿,每于上下半年缴本,类查簿内事件,有无违限未销。如有停阁稽迟,即开列具题候旨,下各衙门法问,责令对状。次年春、夏季终缴本,仍通查上年未完,如有规避重情,指实参奏。秋、冬二季亦照此行。又明年仍复挨查。必俟完销乃已,若各该抚、按官,奏行事理,有稽迟延阁者,该部举之。各部、院注销文册,有容隐欺蔽者,科臣举之。六科缴本具奏,有容隐欺蔽者,臣等举之。如此,月有考,岁有稽,不惟使声必中实,事可责成,而参验综核之法严,即建言立法者,亦将虑其终之罔效,而不敢不慎其始矣。致理之要,无逾于此。伏惟圣明裁断施行。(奏疏三《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
  奏疏上去以后,奉圣旨:
  卿等说的是,事不考成,何由底绩?这所奏,都依议行。其节年未完事件,系紧要的,著该部、院另立期限,责令完报。若不系钱粮紧要,及年远难完的,明白奏请开除,毋费文移烦扰。(同上)
  居正曾经说过:“法之不行也,人不力也,不议人而议法何益?”现在他创制了,这是他底有名的考成法。事情真是简单异常。他只要各衙门分置三本账簿。一本记载一切发文、收文、章程、计划,这是底册。在这许多项目之中,把例行公事无须查考的,概行剔除以外,再同样造成两本账簿:一本送各科备注,实行一件、注销一件,如有积久尚未实行,即由该科具奏候旨;一本送内阁查考。居正底综核名实,完成万历初年之治,最得力的还是这三本账簿。
  政治只是民族精神底表现。十六世纪的中国民族血液里,已经渗入因循底成分,“置邮而传之四方”,成为一切政令的归宿。法令、章程,一切的一切,只是纸笔底浪费。几个脑满肠肥的人督率着一群面黄肌瘦的人,成日办公,其实只是办纸!纸从北京南纸店里出来,送进衙门,办过以后,再出衙门,经过长短不等的公文旅行以后,另进一个衙门归档,便从此匿迹消声,不见天日。三百七十年了,想到已往的政治情况,真是不胜警惕。
  居正是一个现实的政治家。他知道政务的办不通,不是机构底缺乏,所以他不主张增加政治机构。他也知道公文政治不能打倒公文政治,所以他不主张提出新的法令、章程,增加纸笔底浪费。他只要清清白白的一个交代。办法在纸上说过了,究竟办到没有?他要在各科底账簿上切实注明。在内阁里,他自己也有账簿,可以随时稽考。他以六科控制六部,再以内阁控制六科。这是居正底政治系统。
  六科是明朝特有的政治机构。一切行政事务,分属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各部行政长官,有尚书、左右侍郎。同时又有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各科有都给事中、左右给事中、给事中。尚书是二品,都给事中只有七品,但是对于六部的封驳、纠劾之权,完全在六科手里。明朝的大官可以统率小官,但是小官同样可以牵掣大官,这是明朝的立法精神。六科实际上是六部的监察机关,各科给事中分管各科的事,但是对于国家大事,同样地可以建言;对于奉旨会推内阁大学士,吏、兵二部尚书,及在外总督、总兵的场合,各科都给事中同样地可以参加;至于光宗逝世的时候,杨涟以从七品的兵科右给事中,和内阁同受顾命,更是特有的创例。
  居正以六科控制六部,是明朝的祖制,但是以内阁控制六科,使是一种创制。内阁本来是皇帝的秘书处,事实上不负行政责任,更谈不上监察责任,实施考成法以后,内阁实权显然扩大,所以万历四年刘台劾居正疏,称“居正定令,抚、按考成,章奏每具二册,一送内阁,一送六科。抚、按延迟则部臣纠之,六部隐蔽则科臣纠之,六科隐蔽则内阁纠之。夫部院分理国事,科臣封驳奏章,举劾其职也。内阁衔列翰林,止备顾问,从容论思而已。居正创为是说,欲胁制科臣,拱手听令。祖宗之法若是乎?”刘台底言论其实没有说错。
  考成法底实施,在整理赋税的方面,发生的影响最大。中国人受圣经贤传底影响太大了。孟子见梁惠王,第一句便是“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又劝梁惠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政治家谈到理财,好象做了一件亏心的事。汉武帝时代,桑弘羊领大农,在整个国家,因为对外战争,已经走上经济崩溃底路线以后,居然靠着平准政策底运用,“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史记·平准书》)这是多么大的贡献,但是卜式对他的批评,只是“烹弘羊,天乃雨”。其实一个有组织的国家,不能没有国家的经济政策。没有经济,便没有政治。孟子底主张,是十分取一。白圭问道:“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说:“子之道,貉道也。”孟子是说无组织的民族,才能二十取一,有组织的国家,不能不十分取一。这是孟子底经济政策。他那“薄税政”的主张,用现代的术语,其实只是“养税源‘。国家对于人民的赋税,不能太重,人民才可以谋经济发展,人民底经济发展了,国家便增加十分取一的机会。孟子底主张,其实不是”崇礼义,退财利,复往古之道,匡当世之失“(桓宽《盐铁论·利议第二十七》)那一套。
  居正当国以后,他底主张是富国强兵。要强兵便先要富国。富国不外是开源、节流。在这两方面,他都尽了最大的努力。考成法是开源,在考成法以外,当然还有节流。
  隆庆二、三年间的预算,每年国家收入二百五十余万两,支出四百余万两。(见奏疏一《请停取银两疏》)这是一个岌岌可危的预算。当时没有屋上架屋的构机,也谈不到亲戚故旧的汲引,所以要节流便不仅是裁减“骈枝机关”、“闲散人员”。隆庆年间的节流是从皇帝和国防入手。这是大处著墨的方法。所以隆庆三年穆宗向户部索银三十万两,内阁便把岁入、岁出的状况奏明,请求停取银两,其结果穆宗只是说:朕览卿等所奏,户部银两缺乏。内库亦缺银两,朕方取。既这等说,且取十万来。卿等传示,不必再来奏扰。(附前疏)
  这时的内阁大臣,真是负责任的大臣,穆宗底态度,有一些惫赖,但是皇帝索款,立刻打了三折,不能不算是好的。
  隆庆六年居正当国以后,在节流方面,真是“锱铢必较”。神宗开馆纂修《穆宗实录》,居正上疏,请求免循旧例赐宴。他说:臣等夙夜皇皇,方切兢惕,岂敢为此饮食宴乐之事,非唯于礼有不可,于心亦实有不安也。且一宴之费,动至数百金,省此一事,亦未必非节财之道。(奏疏二《辞免筵宴疏》)
  这一年的冬天,居正在日讲的时候,请求次年正月早开日讲,不必设宴,并免元夕灯火。神宗真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他说:早吩咐停止了。伺候圣母用膳的时候,都很简单,逢到节期,只有果宴。
  筵宴停止了,光禄寺春节的供应又省去七百余金。万历元年十月,居正进讲,言及宋仁宗不爱珠饰。
  “贤臣才是宝贝,珠玉有什么用处!”神宗说。
  “是呀,”居正再说,“明君贵五谷而贱珠玉;五谷养人,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
  “正是,”神宗说,“宫人们喜欢珠玉,但是朕在岁赐上,没有一次不减省。”
  “皇上说到这一点,真是社稷苍生底福泽。”居正切实感到少年皇帝底“圣明”,同时也替户部宽心。他知道岁出方面,又省去一些不必要的开支。这年内承运库太监崔敏上疏请买金珠,奏疏发交内阁,居正看到以后,立即封还,切实给他一个否认。
  居正底对付鞑靼,也随时考量到国家的财政问题。宣大边外,俺答底问题解决了。隆庆五、六两年的抚赏,所费不过万余,而所省己百余万,居正在给宣大总督王崇古的信上,曾经说起:“今所与虏者,国家不啻若九牛一毛,而所获兹如此,若公与仆所为国谋者,忠乎否耶!”(书牍四《与王鉴川言虏王贡市》)他真有些自负。但是他对于蓟辽,又是一种感想。蓟辽边外的“属夷”请求加赏,他认为不值得。他说:今户、兵二部,已议为曲处。但此数一增,后来遂为岁例,帑藏之入有限,犬羊之欲无穷,岁复增加,曷有纪极?此其弊源,必有所在,不塞其源而徒徇其欲,将不知其所终矣!蓟门事体,与他镇不同,仆日夜念之,未尝少释。凡有所求,所司未尝不频顣而语,屈意而从也。仆亦坐是,往往见恶于人,若仆有所私庇于蓟者。然司农所藏,委为国乏,固亦无怪其频顣也。幸仆今谬司国柄,俟边警少暇,望公与镇、巡诸君,虚心商量,思一长策,著实整顿一番,庶为经久之计。若但拆东补西,支持目前,费日增而无已,兵复弱而莫支,将来必有以为口实者,恐仆与诸公,皆不能逭其咎也。(书牍四《答刘总督》)
  应当节省的钱都节省了:光禄寺采办的钱,世宗末年,每年用十七万,现在只用十三四万,节约的力量,一直支配到皇上底御厨。但是节流只是一个方面,主要的方面还是开源。考成法实行了,开源便得到合法的立场。考成法是一根鞭子,它底目标是督促一切政务底进行。但是在财政方面,考成法底成绩最显著。居正说过:“考成一事,行之数年,自可不加赋而上用足。”(书牍七《答山东抚院李渐庵言吏治河漕》)这一句揭开居正底怀抱。
  “不加赋而上用足”和桑弘羊底“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似乎神秘,实际上一点也不神秘。弘羊底武器是平准法,他打倒当时的富商大贾,把一切囤积居奇底利益,收归国有,这样应付了汉武帝时代的财政困难。居正底武器是考成法,他要实收粮赋,停止减免;这样便可以摧残当时的一部分大地主,维持国家底岁收。
  明朝对于江南和浙西的税额特重,尤其是苏州府。明初苏州府岁征秋粮二百七十四万六千余石,和浙江全省相等,实在是一个骇人的数字。因此反而造成土地集中的情势。贫农底生活困难了,田地卖给富家;富家的势力扩大了,不但坐食田租底收入,而且因为地位优越,可以获得减免底特惠。大地主底地位从此形成。大地主在减免的时候,可以优先享受;在科役的时候,可以设法避免;甚至在征税的时候,可以任意拖延。一切的利益都归大地主;一切的负担都归贫农。到了贫农担负不了的时候,于是便把田地卖给地主,从小农底地位,降为佃农。有的贫农索性连同土地和自由,一齐卖给地主,于是成为农奴;农奴对于主人,固然丧失平等的身分;但是对于国家,反而获得意外的自由,催租科役的差人,从此不会上门。就是这一点,便可以引起小农底羡慕。有时小农底经济状况,还不十分困难的时候,自己也会到大地主家里,请求收为农奴,这就是所谓“投靠家人”。所以从经济的立场讲,国家和大地主显然地成为对立的形势。大地主底势力愈扩大,国家底岁入便愈减少。因为大地主底拖欠赋税,以及投靠家人底逃避徭役,于是国家不得不把赋税徭役分摊到无力拖欠或逃避的小农。其结果更把小农驱入佃农或农奴的地位,越发增加大地主底势力。国家的力量,只增加事态底严重。
  这时是十六世纪,社会革命的呼声没有发动,平均地权的主张没有提出。有心的当局只有从“摧豪强,抑兼并”的途径入手。隆庆三年海瑞为应天巡抚,他底目的便是摧残大户。贫农底田产并入大户的,海瑞设法替他们夺还,实行他所看到的社会政策。后来万历十五年海瑞在南京死了,小民罢市,当他底棺枢出城的时候,沿江号哭相送的人,百里不绝,但是隆庆四年,海瑞就因为“鱼肉搢绅,估名乱政”的名义被劾,解除应天巡抚。这里看出当时的地主利益和小民利益的冲突,而为了国家对付地主的大臣,又常常因为地主阶级底势力而终归失败。居正和海瑞底立场,本来不是绝对一致的,但是他对于海瑞底去职却绝对同情,所以他说:“至于海刚峰之在吴,其施虽若过当,而心则出于为民;霜雪之后,少加和煦,人即怀春,亦不必尽变其法以徇人也。”(书牍十四《答应天巡抚朱东园》)
  现在是居正底时代了。他用不到夺田还民,那些不易实行的政策;他有的是考成法,他发动政治底力量,增加岁入,打击地主,同时也减轻贫民的负担。他给应天巡抚宋仪望的信,是当时一篇有价值的文献:来翰谓苏松田赋不均,侵欺拖欠云云,读之使人扼腕。公以大智大勇,诚心任事,当英主综核之始,不于此时剔刷宿弊,为国家建经久之策,更待何人?诸凡谤议,皆所不恤。即仆近日举措,亦有议其操切者,然仆筹之审矣。孔子为政,先言“足食”,管子霸佐,亦言“礼义生于富足”。自嘉靖以来,当国者政以贿成,吏朘民膏以媚权门,而继秉国者又务一切姑息之政,为逋负渊薮,以成兼并之私。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匮民穷,病实在此。仆窃以为贿政之弊易治也,姑息之弊难治也。何也?政之贿,惟惩贪而已,至于姑息之政,依法为私,割上为己,即如公言,豪家田至七万顷,粮至二万,又不以时纳。夫古者大国公田三万亩,而今且百倍于古大国之数。能几万顷而国不贫!故仆今约己敦素,杜绝贿门,痛惩贪墨,所以救贿政之弊也;查刷宿弊,清理通欠,严治侵渔揽纳之奸,所以砭姑息之政也。上损则下益,私门闭则公室强。故惩贪吏者所以足民也,理逋负者所以足国也。官民两足,上下俱益,所以壮根本之图,设安攘之策,倡节俭之风,兴礼义之教,明天子垂拱而御之。假令仲尼为相,由、求佐之,恐亦无以逾此矣。今议者率日:“吹求太急,民且逃亡为乱。”凡此皆奸人鼓说以摇上,可以惑愚暗之人,不可以欺明达之士也。夫民之亡且乱者,咸以贪吏剥下,而上不加恤,豪强兼并,而民贫失所故也。今为侵欺隐占者,权豪也,非细民也,而吾法之所施者奸人也,非良民也。清隐占,则小民免包赔之累,而得守其本业;惩贪墨,则闾阎无剥削之扰,而得以安其田里。如是,民且将尸而祝之,何以逃亡为?公博综载籍,究观古今治乱兴亡之故,曾有官清民安,田赋均平而致乱者乎?故凡为此言者,皆奸人鼓说以摇上者也。愿公坚持初意,毋惑流言。异时宰相不为国家忠虑,徇情容私,甚者辇千万金入其室,即为人穿鼻矣。今主上幼冲,仆以一身当天下之重,不难破家以利国,陨首以求济,岂区区浮议可得而摇夺者乎?公第任法行之。有敢挠公法,伤任事之臣者,国典具存,必不容贷。(书牍六《答应天巡抚宋阳山论均粮足民》)
  居正对于江南的大地主,印象太坏了。他还记得徐阶和他谈起的话,异时每闻存翁言,“其乡人最无天理”。及近时前后,官于此土者,每呼为鬼国,云“他日天下有事,必此中创之”。他说:“盖谓朝廷之政令,不能行于此地,而人情狡诈,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为人之所不敢为故也。”(书牍七《答应天巡抚论大政大典》)但是他对于他底办法,具有信心;他不怕时人底攻击,而且也相信终会得到大众底谅解。他说:吴中事势已极,理必有变。今得丈稍稍振刷,使知朝廷法纪之不可干,上下分义之不可逾,汰其太甚,而无至于【足炙】盭横决,而不可收拾,则吴尚宜尸祝公以报德,而可以为怨乎!婴儿不剃头则肠痛,不【扌副】痤则浸疾,然剃头、【扌副】痤,固不能止婴儿之不啼也。近来彼中人,不独侧目于丈,且推本于仆,造为横议,欲以摇撼国是,如昨南余云云,意皆有所由来,故不得不一创之。今上意已定,正论不摇,丈宜自审画,无为山鬼所惑。(书牍七《答应天巡抚宋阳山》)
  居正的时代,国库底主要收人是田赋,惟有对田赋有把握,才谈到整理财政,才谈到富国。隆庆五年已经有过征赋不及八分,有司停俸的诏令。(《明史》卷—二七《萧彦传》)神宗登极以后,下诏:隆庆元年以前的积欠,一概豁免,隆庆四年以前的积欠,免三征七。(《明史》卷二二九傅应祯传》)换一句讲,便是隆庆五年以后的积欠,一概追缴,同时还得追缴以前三年的七成积欠。考成法实行以后,规定征赋不足额的,巡抚和巡按御史听纠,府、州、县官听调。事态确实有些严重了。从书生底立场看,一切只觉得操切,但是除了整理田赋以外,在当时的环境之下,有什么方法可以增加国库收入,弥补岁入、岁出底巨大的差额?
  元年,户部尚书王国光奏称:
  国初天下州县存留夏税、秋粮,可一千二百万石,其时议主宽大,岁用外计赢银百万有余。使有司岁征无缺,则州县积贮自丰,水旱盗贼,不能为灾患。今一遘兵荒,辄留京储,发内帑。由有司视存留甚缓,苟事催科,则谓扰民,弊遂至此。请行天下抚、按官,督所司具报出入存留逋负之数,臣部得通融会计,以其余济边:有司催征不力者,悉以新令从事。(《明史》卷二二五《王国光传》)
  这是一个整理地方财政的计划。王国光主张由地方当局整理田赋收入,除去规定截留作为地方经费者以外,一概呈报中央,再由户部统筹,作为国防的经费。这一个计划底提出、批准和实行,当然都有居正在内。经过嘉靖、隆庆两朝虚耗以后,从神宗登位起,直至万历十年,国家称为富庶,(《明史》卷—二二《张学颜传》)不能不认为居正底大功。
  万历元年,六部的人事发生了两次变动。九月间吏部尚书杨博因病致仕,不久逝世。杨博底去位,当然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居正说过:
  自余登朝,则见故少师太宰杨公,心窃向慕之,公亦与余为忘年之契。公在本兵久,又遍历诸镇,躬履戎行,练习兵事。余每从公问今中国所以制御夷狄之策,及九塞险易,将士能否,公悉为余道所以,如指诸掌。故自余在政府,所措画兵事,盖得之公为多。(文集五《吏部尚书襄毅杨公墓志铭》)
  杨博逝世以后,延推吏部尚书,候补人第一名、左都御史葛守礼,第二名、工部尚书朱衡,第三名、南京工部尚书张瀚。守礼资望最好,朱衡在河工方面,成绩最著,但是居正认定张瀚清贞简靖,独用张瀚。本来第三名称为陪推,照例是用不到的。因此张瀚对于居正,真是感激,在人才进退的方面,不免受内阁底影响。
  礼部尚书陆树声因为对于内阁感到不愉快,请求致仕,居正托树声底弟弟树德去挽留,但是树声去志坚决,只得由他去了。居正自己到树声家中,要他椎荐替人,树声推荐南京礼部侍郎万士和。十二月间,礼部尚书也换了人。
  在边疆方面,最重要的变动是宣大总督底更换。宣大是当时最重要的地方,对付俺答封贡,王崇古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崇古需要休息了,居正提出方逢时。一次在文华殿上,神宗问道:“宣大重镇,为什么要取回王总督?”
  “朝廷用人,不宜把他底力量用尽。王崇古在宣大久了,应当休息一下,他日不妨再用,”居正说。
  “谁可以代王崇古?”神宗又问。
  “方逢时可代,”居正答。(参书牍五《与王鉴川言兢业边事》)
  这样决定了王崇古入理京营戎政,方逢时补宣大总督的诏令。逢时本来是和崇古共事的,一切都很顺利。
  北边的问题,暂时稳定了,但是广东、广西和四川还需要处分。处分的方法,第一便要使得地方负责官吏,感觉地位底稳定。居正和神宗也说起:“现在南北督抚,皆臣亲自选用,能为国家尽忠任事之人。皇上宜加信任,不要听浮言,加以苛求,使他们无从展布。”
  “先生底话说得是,”神宗说,“先生公忠为国,所用的人那有不当的。”(参书牍六《答殷石汀言终功名答知遇》)
  广东离北京太远,地方又太富庶了。中央鞭长莫及,吏治不能澄清,贪官愈多,民愤愈大。政治底不良,成为地方治安的大祸。嘉靖中年以后,和平、龙南一带,李文彪、谢允樟、赖清规,都称王,占据江西、广东交界的地方,但是政府因为受到倭寇底牵掣,始终无力应付,直到四十四年,才算稍为安定一下。隆庆年间,惠州蓝一清、赖元爵,潮州林道乾、林凤、诸良宝,琼州李茂都起事了,整个的社会,不能安定。居正曾经说过:“嘉、隆之间,广州处处皆盗,议者谓岭表非我版图矣。”(书牍十一《答两广刘凝斋言贼情军情民情》)形势真是非常的严重。隆庆五年八月,高拱和居正商定,调殷正茂总督两广军务,决定进兵。居正和正茂说起:“治乱国,用重典。广固乱国也,其势非用兵威以震荡之,奸宄不畏,良民无依。”(书牍四《答两广殷石汀计剿广寇》)以后募浙兵,发马价,一切都由正茂放手去做。居正当国以后,更和正茂说:广事之坏,已非一日,今欲振之,必宽文法,假便宜乃可。近来议者纷纷,然朝廷既以阃外托公,任公自择便宜行之,期于地方安宁而已,虽弹章盈公车,终不为摇也。(书牍四《答两广殷总督》)
  万历元年,潘季驯又和居正谈起,也是悬念广东的兵事。居正肯定地说:“广事近以属之殷司马,此君才略,足以办此,又假以便宜,兵食期一二年,当得荡定。”(书牍五《答潘总宪笠翁》)果然就在这一年中,将广东方面,逐步安定,只剩诸良宝、林凤未平,不幸广东军队,在进攻中,受到一些意外的挫折,居正和正茂再说:诸良宝必死之寇,而各官乃易视之,其败固宜。一撮许残贼不能克,则诸山海逃伏之盗,必将乘势再起,将来广事,不可便谓无虞。大抵南贼,譬之蔓草,铲尽还生。从古以来经略南方者,皆未能以一举而收荡平之功,其势然也。今当申严将令,调益生兵,大事芟除,见贼即杀,勿复问其向背。诸文武将吏有不用命者,宜照敕书,悉以军法从事,斩首以徇。了此,则诸不逞之人,皆破胆而不敢旁睨矣。不惜一朝之费,而贻永世之安,惟公留意焉。(书牍五《与殷石汀经略广贼》)
  统治者下了镇压的决心,正茂当然出力,万历元年四月,潮州一带的军事成功了,只有林风和部下出海,在福建、广东的海岸线活动,最后完成他在海外发展的使命。
  在广西方面,当殷正茂由广西巡抚调任两广总督的时候,继任的是郭应聘。这时府江瑶也起了一次大动乱。府江是从桂林到苍梧的桂江,在阳朔到昭平三、四百里这一段,两岸都是瑶山。瑶人进攻永安州、荔浦县,掳去知州杨惟、都指挥胡潮。桂江交通中断,各县城门,白天都不敢开,形势严重极了。居正一面吩咐应聘调集大军,一面说;两江寇盗,(广西有左江道右江道,故云两江)为患久矣,异时居官者,皆畏首事,莫敢发,故其患滋甚。今乘古田之余威,(今广西古化县。隆庆四年殷正茂、郭应聘平古田)用足下之妙算,歼此狐鼠,谅不为难。但炎荒瘴病之地,屯数万之众,役不宜淹久,贵在临机速断,沈谋遄发,先并力以破其一巢,则余贼自然破胆,次第可平。若以三万之饷,与之相持于钦、岑之间,使贼跧伏溪洞,以逸待劳,非计之得者也。兵机不敢遥制,特献其瞽见如此,惟高明采择焉。(书牍四《答两广郭华溪计剿广寇》)
  应聘正在调集大军六万,进讨府江瑶的当中,怀远(今三江县)的瑶人又起义了,杀知县马希武,情势也很吃紧。这时已经是隆庆六年的秋后,居正当国,更有决定的全权。他和应聘商定,先定府江瑶,一面招抚怀远,等到府江平定以后,随即进兵。冬天以后,府江已经安定,但是万历元年正月进兵怀远,又因为雨雪底关系,发生停顿。居正说:怀远之兵,既未得天时地利之便,暂宜解归,以俟大举。若有他巧可取之,尤妙矣。此事若非县令苛急,亦未遽叛。事之未形,一夫制之有余,祸端已构,数万人取之不克,至兵连祸结,师老财费,使朝廷廑南顾之忧,疆場有不讨之贼,彼激乱启衅者,死何足恤哉!以是知天下之事,推知几识微者,可与图成,而轻躁锋锐者,适足以偾事阶乱而已。(书牍五《答巡抚郭华溪》)
  但是战事已经决定,没有徘徊的余地。应聘调兵十万,积极进行,居正只是说:“不谓其怙恶不悛,敢行称乱如此,则天讨所必加,虽费财动众,亦难中止矣。一切剿处事宜,公所画俱当,惟公自裁便宜行之,不敢中制。”(书牍五《答郭华溪》)就在这一年,怀远兵事结束,广西平定。居正主张彻底荡平。他说:“兵己深入,须尽歼之,毋使易种于斯土,又烦再举也。”(同卷《答广西抚院郭华溪》)
  万历元年,四川方面发生平定都掌的军事。都掌“蛮”盘据叙州府高、珙、筠连、长宁、江安、纳溪六县地方。“蛮”首据九丝山、鸡冠岭、都都寨、凌霄峰、四出掳掠,成为四川心腹之患。四川巡抚曾省吾决心进兵,居正也认为“都掌为害多年,不容不除”。(书牍五《与蜀抚曾确庵计剿都蛮之始》)省吾调兵十四万,奏留总兵刘显统兵出发。刘显在福建平倭,和俞大猷、戚继光齐名,但武官底积习太深了,贪赃行贿,不守法纪,一切的事都有,这时正被劾罢。居正和省吾说:“若其人果可用,不妨特疏留之,立功赎罪;如不可用,则当别授能者。公宜以此意明示刘显,俾鼓舞奋励;如玩寇无功,必将前罪并论诛之,不敢庇也。地方大事,唯公熟计之。”(同上)三月中,刘显准备完成,一举击破凌霄峰;居正再寄书省吾,督促追击:凌霄既破,我师据险,此天亡小丑之时也。宜乘破竹之势,早收荡定之功。计蛮众不过数千,我师当数倍之,无不克者。攻险之道,必以奇胜,今可征兵积饷,为坐困之形,而募死士,从间道以捣其虚。……若不奋死出奇,欲以岁月取胜,此自困之计。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惟公熟计之。刘帅功名,著于西蜀,取功赎过,保全威名,在此一举。其一切攻围之计,宜听其自为便利,勿中制之,唯与之措处军前赏功募士之费。计军中一月当费几何,与其旷日迟久,不若暂费速罢之为愈也。(书牍五《与蜀抚曾确庵计剿都蛮》)
  九月中,刘显平定都掌。捷音到京,居正说起:“十月十四日,闻九丝捷音,不觉屐齿之折。殄此巨寇,不惟蜀民安枕,且国家神气,借此一振,四方有逆志感纪之人,亦将破胆而不敢恣睢矣。”(同卷《答蜀抚曾确庵》)这里看出他心中的喜悦。
  居正对于国事的计划,是在稳定中求进展。他整顿赋税,节省支出,为国家安定经济的基础。对于北边的国防,他是一面分化鞑靼,一面整理军实。对于南方的动乱,他用最大的努力加以镇压,劳师费财,一点都不顾惜。这些动乱的原因,他明明知道是由于政治的不良,因此他底责任应当是努力改进当时的政治情况,但是他底措施,止是对于起义农民和少数民族的无情镇压。居正是封建社会的统治者,这里完全暴露了封建统治者的凶狠面貌。
  第九章 初步的建设(下)
  万历元年,居正进《帝鉴图说》,第二年就发生效力。神宗这时才十二岁,他和吏部尚书张瀚,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说,要召见廉能官员,面加奖谕。居正随即请定面奖廉能仪注,他在疏中说:“臣等窃惟致理之道,莫急于安民生;安民之要,惟在于核吏治。前代令主,欲兴道致治,未有不加意于此者。”(奏疏三《请定面奖廉能仪注疏》)二年正月,神宗在会极门,召见廉能官员浙江布政使谢鹏举等二十五人,特加奖励,各赐金币,便是这一次的结果。
  九月间,刑部秋审,判定重囚应处死刑的,一概上奏。这是一件例行的公事,但是困难从宫内发生了。
  “慈圣太后底销旨,吩咐概行停刑,”神宗在文华殿和居正说,“先生以为怎样?”
  “春生秋杀,天道之常,”居正说,“皇上即位以后,停刑已经不止一次:稂莠不去,反害嘉禾;凶恶不去,反害善良。愚臣看来,还是不必停。”
  神宗听了以后,奏明太后,应处死刑的,一概准予执行。
  这一点牵涉到古代统治阶级的政治思想问题。不负实际责任的人常常主张宽大,但是负担实际责任的人,便认为这是一个难题。郑子产临死的时候和子太叔说:“我死后,国家大政是你底事了。有德的人,也许能够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火底威焰,人人看到都害怕,所以烧死的人不多;水性懦弱,人人都觉得可爱可近,偏偏死在水中的人多了。所以宽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子产死后,政权落到子太叔手上,这是一位官僚主义的统治者。被压迫的人民大众得到这个机会,发动起来,争取他们的自由。子太叔懊恨极了,他认为早听于子的话,一定不至于此,这才调动军队,把起义的人民镇压下去,仍走上反动统治者的老路。
  居正是主张猛的,他曾说过:“使吾为刽子手,吾亦不离法场而证菩提。”他看到元末的大动乱,完全因为当局的宽纵,以致演成不可收拾的惨剧。所以他认定“君子为国,务强其根本,振其纪纲,厚集而拊循之,勿使有衅,脱有不虞,乘其微细,急扑灭之,虽厚费不惜,勿使滋蔓,蔓难图矣。”(文集十一《杂著》)他又说过:“盗者必获,获而必诛,则人自不敢为矣。”(书牍八《答总宪吴公》)关于捕“盗”的事,在考成法也有明文规定。后来万历七年,因为“盗犯”中途脱逃的事,他说:张国用查系三月初间,已属顺天府着长解押发,乃至今尚未到,此必中途贿逃矣。顷已令该府捕长解家属监候,又行逐程挨查,于何处脱逃,务见下落,事系考成,期限已迫。若此时尚未到,执事亦宜上疏自白,请旨缉拿,务令得获正罪,庶足示惩。若已到,则照在京例,尽法处之,不可纵也。(书牍十一《答河漕姜按院》)
  居正底主张是“盗”者必获,获则必“诛”,这是考成法底规定。但是如《明史》所载,居正当国之时,“大辟之刑,岁有定额,”(《明史》卷二二〇《赵世卿传》)又称“居正法严,决囚不如额者罪”,(《明史》卷—二九《艾穆传》)都难免有些以讹传讹。每年死刑,要有一定的名额,就在当时,也不能不算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但是《艾穆传》称艾穆为刑部员外郎,到陕西复审的时候,艾穆决定只有两个人处死刑,同审的人惟恐太轻了,要受到政府底处分,艾穆慷慨地说:“我可不会拿别人底生命保障自己底地位。”
  在居正大权在握的当中,地方官吏奉行过甚,也是不免的事。
  二年十月辽东大捷,除了辽东总兵官李成梁进左都督以外,蓟辽督抚以及内阁诸臣一体加恩,居正具疏力辞,神宗亲笔下谕:敕谕元辅张少师:朕以幼冲嗣位,赖先生匡弼启沃,四方治安,九边宁靖。我祖宗列圣,亦鉴知先生之功,就加显爵不为过。乃屡辞恩命,惟一诚辅国。自古忠臣,如先生者罕。朕今知先生实心,不复强,特赐坐蟒衣一袭、银钱五十两,以示优眷,申成先生美德,其钦承之。(奏疏四《御札奖励疏》)
  自从俺答封贡事定以后,战事底中心逐渐东移。东部的鞑靼,在土蛮底领导下,继续和朝廷作战,最困难的问题是“属夷”。喜峰口、宣化境外有朵颜卫,锦州、义州、广宁境外有泰宁卫,沈阳、铁岭、开原境外有福余卫,这是所谓大宁三卫;迤东还有建州卫。在名义上他们都服属中国,所以称为“属夷”,但是事实上泰宁部长速把亥、炒花,朵颜部长董狐狸、长昂,以及建州卫都指挥王杲都和土蛮相通,成为蓟辽一带的边患。要对付土蛮,第一便得对付“属夷”,所以万历元年,居正就认定处置“属夷”之策,为国家大事,急宜经理。(书牍五《与王敬所论大政》)这一次辽东大捷,李成梁斩建州部落一千一百余人,后来连王杲也杀了,当然是对付“属夷”的一次“成功”。
  战事中心到了蓟辽,但是蓟辽最大的遗憾,便是地形的缺陷。整个三卫,盘据在热河和辽宁底西边,蓟州和辽东两镇,失去应有的联系。居正底计划,是遵守杨博固守边墙的遗策,一面整理蓟州一带的边墙,(书牍六《答蓟辽督抚吴环洲言虏情》)以备鞑靼底进攻;同时也计划反攻。他联络辽东、宣府、蓟州三镇,主张由蓟州坚守,由辽东、宣府双方夹击。他给方逢时说起:比者辽左之功,固为奇绝,朝廷赏功之典,亦极其隆厚,然仆于此,蓄意甚深,谨密以告公。今九边之地,蓟门为重,以其为国之堂奥也。自嘉靖庚戌以来,虏祸日中于蓟,至罢九边之力以奉之,而内地亦且困敝。然所以酿此祸者,皆属夷为之也。国初弃大宁之地与之,冀其为吾藩屏,而今乃如此!故属夷不处,则边患无已时。然欲处之非加之以威,彼固未肯俯首而服从也。今西虏为贡市所羁,必不敢动,独土蛮一枝,力弱寡援,制之为易。今拟于上谷练得战士二万,辽东二万,多备火器,却令蓟人平时将内地各城堡,修令坚固。视三镇士气已振,度其可用,则属夷求抚赏者,一切以正理处之;凡额外求讨,及捉军要赏者,悉正以军法。彼不遂所欲,必结虏来犯,我则据台以守,遏之边外,使之一骑不入,在我虽无所获,而在彼已为失利,亦策之上也。如其贼众溃墙而入,则亦勿遽为仓皇,但令蓟将敛各路之兵四、五万人,屯据要害,令诸县邑村落,皆清野入保,勿与之战。而上谷、辽左,不必俟命,即各出万人,遣骁将,从边外将诸属夷老小尽歼之,令大将领一万人入关,不必卫京师,径趋蓟地,伏于贼所出路。彼虽已入内地,见我不动,必不敢散抢,不过四五日,虏气衰矣。衰则必遁,然后令蓟人整阵以逐之,而宣、辽两军合而蹙击。彼既饥疲,又各护其获,败不相救,而吾以三镇全力击其惰归,破之必矣。一战而胜,则蓟镇士气既倍,土、苏诸酋,不敢复窥,而属夷亦皆可胁而抚之以为我用。蓟事举则西虏之贡市愈坚,而入援之兵,可以渐减,九边安枕无事矣。愚计如此,今先试之于辽左,盖辽人素称敢战,而李将军亦忠勇可用,故厚赏以劝之,悬利以待之,亦致士从隗始之意也。(书牍六《答方金湖计服三卫属夷》)
  万历元年,居正和蓟辽总督刘应节说过,要“虚心商量,思一长策,著实整顿一番,庶为经久之计。”(见前)这便是居正底长策了。但是这一条计策,在居正手里,始终没有用过。战事底中心逐渐东移,辽东成为中国底重镇,这是后事。万历最初十年,戚继光坐镇蓟门,是当时的一重保障,土蛮不敢南侵,未必不由于此。居正对于三卫,始终设法羁縻。他用底方法,自己说过:“要在当事者随宜处置。譬之于犬,摇尾则投之以骨,狂吠则击之以棰,既棰而复服,则复投之,投而复吠则击之:而可与之较曲直,论法守乎?前有书与方公,方答书云:”耐烦二字,边臣宜书诸绅。‘诚然。“(书牍八《答吴环洲》)居正手上有的是大棒和骨头,这是他”羁縻’属夷‘“的方法。对于”抚赏’属夷‘“的段布,正和对于赏赐俺答的段布一样,居正逐件看过,都要美好经用,这是骨头。朵颜部长董狐狸、长昂,和青把都是亲戚,居正吩咐宣府巡抚吴兑:”幸公示意青酋,令其传意长昂,勿复作歹,自取灭亡。“(书牍六《答蓟镇吴环洲》。蓟镇误题,吴环洲即吴兑。)这是大棒。这一年他又说过:辱示蓟镇虏情,渊哉其言之也。已即密语彼中当事诸公,俾知所从事。属夷处置适宜,则土虏之真情可得,而两镇之贡市愈坚,当今边务,莫要于此矣。公在上谷,内修战守,外探虏情,东制西怀,自有妙用,仆复何忧。(书牍六《答吴环洲》)
  居正曾经自称别无他长,但能耐烦,这是一句谦虚的话,但是耐烦确是能使居正成功的品德。耐烦的人,对于一切事务,有布置,有步骤。他不会一暴十寒,然而他也不求一劳永逸,只是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去干。我们所不能满意的是居正对于起义的人民,没有正确的认识,因此止知道如何去镇压;同样地他对于沿边的少数民族,除了利诱威服以外,没有采取进一步靠拢和争取的方法。
  对于用人行政方面,他也是一步一步干著。万历二年四月,实行久任之法,这是他在隆庆二年《陈六事疏》中已经说过的。十二月内阁进职官书屏。居正上疏:仰惟皇上天挺睿明,励精图治,今春朝觐考察,亲奖廉能;顷者吏部奏除,躬临铨选,其加意于吏治人才如此。顾今天下疆里,尚末悉知,诸司职务,尚未尽熟,虽欲审别,其道无由。臣等思所以推广德意,发达圣聪者,谨属吏部尚书张瀚,兵部尚书谭纶,备查两京及在外文武职官,府、部而下,知府以上,各姓名籍贯,及出身资格。造为御屏一座,中三扇绘天下疆域之图:左六扇,列文官职名;右六扇,列武官职名;各为浮帖,以便更换。每十日,该部将升迁调改各官,开送内阁,臣等令中书官写换一遍。其屏即张设于文华殿后,皇上讲读进字之所,以便朝夕省览。如某衙门缺某官,该部推举某人,即知其人原系某官,今果堪此任否?某地方有事,即知某人见任此地,今能办此事否?臣等日侍左右,皇上即可亲赐询问,细加商榷,臣等若有所知,亦得面尽其愚,以俟圣断。一指顾间,而四方道里险、易,百司职务繁、简,一时官员贤、否,举莫逃于圣鉴之下。不惟提纲掌要,便于观览,且使居官守职者,皆知其名常在朝廷左右,所行之事皆得达于高聪:其贤者将兢兢焉争自淬励以求见知于上,不才者亦将凛凛焉畏上之知而不敢为非。皇上独运神智,坐以照之,垂拱而天下治矣。(奏疏三《进职官书屏疏》)
  在职官方面,明代定都北京以后,南京六部诸寺,实际成为赘疣。嘉靖、隆庆间已经开始裁革了。万历三年二月裁南京官,以后再经过九年的裁革,除了养望的大官和必需的属官以外,差不多已经调整,这都是居正任内的成绩。
  三年四、五月间,居正上《请饬学政疏》,这是一个极大的改革。明朝的学制,两京国子监是直辖中央的国立大学,与地方无干。各府、州、县有府学,州学,县学,都有一定学额,归各省提学官管辖。乡村之中又有社学,民间子弟自由入学,不受学额底限制,但是没有强迫入学的规定。当时的问题,集中在地方学制的府、州、县学。
  太祖洪武年间规定,府学四十人,州学三十人,县学二十人,日给廪膳,称为廪膳生员。洪武十五年定令,廪膳生每人每月领米一石,鱼肉盐醯,由官供给。宣宗宣德三年规定,府、州、县学各设增广生员,学额与廪膳生员相同,他们没有领米的权利,但是和廪膳生员一样,一家之内,除本身外,优免二丁差役。换一句话,就是家中只要一人入学,可以三人免役。以后增广生员以外,又添附学生员,现代术语称为特别生,他们当然更谈不到廪米,但是免役的权利,还是一样。廪膳生员,增广生员,附学生员,简称廪生、增生、附生;有时只称廪、增、附。通常人用汉朝科日秀才异等底名称,称为秀才。这些秀才,有米可领,遇役可免:文理通顺,学问优长的,当然还可以考取举人、进士底出身,为国家做事;但是大多数永远只是秀才,做一世的府、州、县学主员,领米免役,成为地方的特权阶级。这一群特权阶级人物多了,发生连带关系,在地方上隐隐成为一种势力,可以欺侮一般民众,同样地也可压迫地方官吏。他们尽管满口孔子、孟子,圣经、贤传,讲道德,说仁义,但是事实上只是地方的祸害。这便是所谓学霸。嘉靖十年题准:“生员内有刁泼无耻之徒,号称学霸,恣意非为,及被提学考校,或访察黜退,妄行讪毁,赴京奏扰者,奏词立案不行,仍行巡按御史拿问。”(万历本《明会典》卷七十八)便指的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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