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剑与禅:宫本武藏

_60 吉川英治(日)
"……"
"今天被杀的恐怕全都是自家人吧!你们完全不了解敌人的实力。虽然小次郎年纪尚轻,也非什么大人物,而且既粗野又高傲。但他的实力,尤其他的名剑'晒衣竿'的功夫,是无法否定的。你们若小觑他,可就大错特错了。"
门人中一人听完此话,突然逼近新藏的胸前,像要吃掉他似地说道:
"所以你才认为即使那家伙再怎么侮辱我们,我们都拿他没办法?你是这么畏惧小次郎吗?"
"没错。你们要这么讲我也没办法。"
新藏点点头。
"如果你们认为我的态度懦弱,那你们就骂我是懦夫吧!"
这时受了重伤躺在地上呻吟的男子,在他们脚边痛苦不堪地说:
"水,给我水。"
"喔,来了。"
有两个人立刻架着伤者,拿起水桶正要给他喝水。新藏急忙阻止。
"等等,要是给他喝水,他会立刻断气的。"
那两个人正在犹豫不决,受伤的人已经把头伸进水桶中喝了一口。头都还来不及抬起来,眼睛已经掉到水里面了。
"……"
此刻,月亮在晨曦中仍依稀可见。远处传来枭的啼叫声。
新藏默默离去。
一进入屋内,他赶紧悄悄地窥视老师的病房,勘兵卫已经沉沉入睡,新藏这才放心,退回自己的房间。之前他阅读的兵书,展开在书桌上。可是,每天晚上为了照顾老师,几乎没有时间看书。他坐在书桌前,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同时也感觉到一天的疲惫。
新藏挽着手坐在桌前,不觉叹了一口气。他想,现在除了自己之外还有谁能照顾老师呢?
武馆里有几名入室弟子,大家都是练武的兵学书生。而从外面来此学武的人,更是耀武扬威,无人能了解师父孤寂的心情,只会在外面与人打架,惹是生非。
处理这次的事情亦是如此。
有一次自己不在家,佐佐木小次郎刚好在兵书上有些疑问想要请教勘兵卫,弟子们便为他引见。原本说是要来求教的小次郎,反而僭越身份,高谈阔论,好像是来教训勘兵卫似的。因此,弟子便将他拉到别的房间,责备小次郎的无礼。小次郎反而大放厥辞,并且摞下一句狠话。
---我随时候教。
说完便回去了。
本来只是个小误会,却经常酿成大灾祸。小次郎后来到江户四处散播谣言,说小幡的兵学浅薄,甲州流是模仿古代楠流或唐书六韬捏造而成的兵学。此事传到弟子耳中,更引起大伙儿对小次郎强烈的反感。
不能让他活着。
小幡门人发誓要找他报仇。
北条新藏从一开始便反对。
---不宜小题大作。
---何况老师正卧病在床。
---对方并非兵学家。
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老师的儿子余五郎正旅行在外。
---禁止门人找小次郎理论。
他不断告诫门徒。可是,已有门徒在前几天私下约了小次郎在河原决斗。昨晚他们又偷袭小次郎,反而被打得落花流水,十人当中好像没几个生还。
"真令人头痛。"
新藏对着即将烧尽的蜡烛,连连叹息,陷入沉思。
北条新藏趴在桌上睡着了。
当他惊醒时,隐约可听到远方人群骚动的声音。他马上明白过来,一定是门徒的聚会。接着又想到今晨破晓时分所发生的事,顿时整个人清醒过来。
但是,那声音很遥远,新藏窥视一下讲堂,里面空无一人。
他穿上草鞋。
来到屋后,穿过一片长满嫩竹的绿竹林。这里没有围墙,可直接通往平河天神的林子。
新藏走过去一看,不出所料,小幡兵学所的门下学生,正群集在那里。
今天一大早在石井边清洗伤口的两个人,现在用白布将手吊在颈子上,脸色苍白,正在向同门师兄弟描述昨夜惨败的情形。
"这么说来,你们十个人去对付小次郎一个人,却有一半以上负伤回来喽?"
有一个人如此问。
"我感到很遗憾。可是那家伙耍着号称'晒衣竿'的大刀,我们使尽全力都无法挥刀欺身。"
"村田、绫部这两名平日那么热中于练剑,竟然也惨败了。"
"那两个人反而最先被砍倒。后来上去的人也受了伤,与兵卫虽然侥幸保住一命回来,但在喝了一口水之后,就在井边断了气……真令人扼腕……各位,希望你们能够谅解。"
众人听完皆黯然默不作声。这个流派极为讲究兵学,平常认为所谓剑法只是步兵小卒的雕虫小技,并非身为将军者应学之事。
不料竟会发生此事。佐佐木小次郎一个人竟能砍杀众多同门兄弟。大家对平常所轻蔑的剑法失去了信心,更深切地感到悲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人如此感叹。
"……"
在这沉默的气氛下,今天也听到枭啼声。这时,弟子中有人想到一个办法。"我的侄子在柳生家工作,靠这层关系,我们不妨到柳生家找他们商量,向他们借一臂之力。"
"不行。"
有好几个人表示反对。
"家丑怎能外扬呢?这岂不更让师父的颜面尽失吗?"
"那……那该怎么办呢?"
"我们这些人就足以对付他了。我们何不发个挑战书给佐佐木小次郎呢?当然不能趁夜黑埋伏偷袭,如此只会破坏小幡兵学所的名声。"
"要是再吃一次败仗呢?"
"也不能就此退缩啊!"
"说得有理……但若让北条新藏知道此事,他又要啰嗦了。"
"当然不能让卧病在床的老师和他的心腹弟子知道。现在我们赶紧到神社那里借笔墨,写好挑战信,派人送去给小次郎。"
众人站起来正要前往平河天神的社家,走在前头的人突然惊叫一声,整个身体退了回去。
"啊!"
众人全都僵在原地,注视着平河天神拜殿后面的旧回廊。
阳光照在墙壁上,映着结了青梅的老梅树影。而佐佐木小次郎打从刚才便单脚翘在栏杆上,观看林子里的聚会。
众人一瞬间全吓破了胆,脸色惨白。
他们抬头仰望回廊上的小次郎,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别说出声,连呼吸都快停止了,身体则吓得僵硬不能动弹。
小次郎面露傲慢的微笑,向下望着这群人。
"刚才我在此听到你们的谈话,显然你们仍未受到教训,还想给我小次郎下挑战书。这会儿,你们不必派人了。我从昨夜就没洗去手上的血迹,我猜想你们准会再来报仇,就跟踪这两名家伙,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一个晚上了。"小次郎一口气说完。大家慑于他的气势,无人敢吭一声。小次郎接着又说:"小幡门人要决斗之前,是不是还得问神卜卦,选个良辰吉日呢?还是像昨晚那般趁敌人酩酊大醉、回家途中埋伏偷袭,才能致胜呢?"
"……"
"为何不作声?难道你们全是死人吗?你们要轮番上也可以,就算你们披甲鸣鼓进攻,我佐佐木小次郎也不是那种临阵逃脱的武士。"
"……"
"怎么样?"
"……"
"要来决斗吗?"
"……"
"难道你们就没有一个有骨气的吗?"
"……"
"听好,你们好好记住,我的刀法是在富田五郎左卫门生前所传。拔刀术是片山伯耆守久安的秘传,我小次郎自己再下功夫,自创一流的岩流刀法。而你们光说理论,只知道六韬兵法、孙子兵法,完全不切实际。你们跟我比起来,不但手法差距大,连胆子都差得远呢!"
"……"
"我不知道你们平常从小幡勘兵卫那里学到什么?兵法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在我亲自来教你们吧!我不说大道理,就拿昨晚暗中偷袭的事来说吧!要是碰到这种偷袭,一般的人即使打赢,也会尽快跑到安全的地点,直到第二天才敢放下心来。然而,我的方法却是对着敌人拼命地砍杀。要是有人侥幸逃回去,我会跟在他后面,然后,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敌人的本营。趁他们在商量善后时,全力攻击,让敌人落荒而逃。像这种做法,才是兵学的极致。"
"……"
"我佐佐木虽然是剑术家,不是兵学家。可是,自从我来到你们兵学武馆之后,虽然有人说我外行、辱骂我,但现在你们知道我佐佐木小次郎不只是天下的剑豪,也懂得兵学道理了……啊哈哈!我竟然代替你们师父给你们上了兵学课。这一来恐怕要抢走病人小幡勘兵卫的饭碗了……好渴,喂!小六、十郎,这些人真是一群笨蛋。拿水来。"
佐佐木回头吩咐,在拜殿旁边有人恭敬地回答。原来是菇十郎和少年小六。
他们用陶皿装了水。
"师父,接下来做什么?"
小次郎将喝干的陶皿丢到不知所措的小幡门人面前。
"你看他们一脸的茫然,你去问看看吧!"
"啊哈哈!那是什么表情啊?"
小六骂道,十郎也说:
"你们走着瞧吧!没骨气的家伙……走吧!师父,我怎么看都没人能与你匹敌的。"
躲在一旁的北条新藏看着小次郎带着两名六方者随从,大摇大摆地消失在平河天神牌楼外。
"……你这家伙。"
新藏喃喃自语。
他全身颤抖,好像在忍耐吞下的苦水一般。可是,他现在只能口中说着:"等着瞧吧!"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呆立在拜殿后面的门众,碰了一鼻子灰。大家脸色惨白,只能杵在原地。就像刚才小次郎临走前丢下的话一样,他们简直是陷入小次郎战术的圈套里了。
这些人被胆小的风一吹,刚才那股劲已消失殆尽。
同时,燃烧在他们心头的怒气也成灰烬,犹如软弱女人,根本无人敢追上小次郎说:
"看我的!"
这时,有一名门徒从讲堂跑过来,说是城里的棺材店送了五口棺木来,真的订了那么多吗?
"……"
大家已经懒得开口,因此也无人回答。
"棺材店的人正等着呢!"
门徒催促着,这才有人回答。
"去搬尸体的人还没回来,所以我不清楚,也许还要多一副吧!你就叫他们把送来的棺木先收到仓库里吧!"
那个人语气凝重。
棺木终于被送到仓库。而每个人脑海中也浮现出即将放入棺木的死者影像。门徒在讲堂守夜。
门徒搬棺木的时候,动作轻悄,生怕被病房知道,但是勘兵卫好像察觉到动静。
他却什么都没问。
陪侍一旁的新藏,也没向勘兵卫禀报。
原来情绪激动的门人,从那天开始不再说话,一个个变得抑郁寡欢。而一直都比别人消极,被视为懦夫的北条新藏,也露出忍无可忍的神色。
他暗自期待日后报仇的机会。
等着瞧吧!
在等待这一天到来的日子里,有一天,从卧病在床的老师枕边看到一只枭正停在巨大的榉树上。
那只枭无论何时都停在同一枝树干上。
不知为何,那只枭即使看见白天的月亮也会吼吼地叫着。
夏天一过,秋天的脚步走近,师父勘兵卫的病情更加恶化。
快了,快了。
枭的叫声,新藏听起来好像在告知老师来日不多。
勘兵卫的儿子余五郎正在外旅行。听到这个巨变,已经捎了信函告知立刻回来。新藏这四五天来一直在担心---余五郎会先回来,还是勘兵卫会先迎接死亡。
无论如何,北条新藏必须决定。他在余五郎抵家的前夜,将遗书留在书桌上,准备离开小幡兵学所。
"请原谅我不告而别之罪。"
他从树阴下面对老师的病房,慎重地行了告别礼。
"明天令郎余五郎先生即将归来,有人照顾您,我才放心离去。虽然如此,我无法确定是否能在您生前提着小次郎的首级来见您……万一,我也栽在小次郎手上,我会先在黄泉路上等您的。"
16
离下总国行德村约一里路的地方,有个贫穷的村子。不,这里人口太稀少,几乎不能称为村子。因为这里是一片荒野,到处长着芦苇、杂草,村里的人称它为"法典之原"。
这时,一位旅人从常陆路方向走过来。打从相马的将门在阪东暴行逆施,任意掠夺以来,这一带的道路和草丛始终没有改变,一片萧条之色。
"奇怪?"
那人停下脚步,站在荒路的交叉点伫足不前。
秋阳斜照着原野,即将西下。原野上的积水映着夕阳,泛出红光。脚边渐趋昏暗,草木的颜色不断变化着。
武藏开始寻找住家的灯火。
昨夜露宿野外,前夜枕山石而眠。
四五天前在枥木县一带的山上碰到豪雨之后,身体有点懒散。武藏未曾伤风过,但是下意识觉得今夜如果再露宿野外,恐怕就不太妙了。即使破旧的茅草屋亦可,武藏渴求灯火和温热的饭菜。
"好像有潮水味……看来再走四五里路就可以找到溪流……对了,循着潮风走去吧!"
他走在野道上。
可是,他的直觉不知是否正确。要是没看到海,也没找到住家的灯火,今夜只好又露宿在秋草中了。
红红的太阳西沉之后,今夜应该可以看到圆圆的大月亮吧!满地虫鸣唧唧,耳朵都听麻了。而路上的飞蛾在这寂静的傍晚,似乎被武藏的脚步声吓醒,不断扑打在武藏的裤管和刀背上。
武藏认为若自己是风雅之士,必能欣赏这趟黄昏之行,可是他自问:
"你愉快吗?"
而他也只能自问自答:
"不。"
他心底---
怀念人群。
渴望食物。
厌倦孤独。
肉体因修炼而疲累不堪。
本来,他并不以这些需求为满足。因为这一路他都抱着苦涩的反省走过来。他从木曾的中山道来到江户,寻求他的大志。可是到了江户没几天,又决定赶到陆奥(译注:泛指日本东北地区)。
也就是说,从他立志大约过了一年半左右。终于来到江户,却只逗留几天便决定离开。
武藏为何要离开江户?急着赶到陆奥呢?那是因为他要追赶曾在诹访的旅馆见过面的仙台家的家士石母田外记。目的是要将背包中那一大笔自己不知情的钱,还给外记。接受这种物质上的恩惠,对武藏而言是个很大的精神负担。
"如果能在仙台家工作的话……"
武藏亦有其自尊心。
即使疲于修炼,饥肠辘辘,露宿野地,走投无路的时候---
"我……"
他一想到此事,脸上便露出笑容。因为即使伊达公以六十余万石的俸禄招揽他,也无法满足他伟大的志向。
"咦?"
脚边突然传来清晰的水声。武藏站在一座土桥头上,他停下来,凝视桥下的小河流。
水里传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天边的云彩才映上夕阳的红光,河里小瀑布的水滩已经非常阴暗,站在土桥上的武藏,凝视水面。
"是水獭吧!"
他立刻发现那是一个当地的小孩。虽然是个小孩,面孔却长得跟水獭差不多。那名小孩在下面用奇怪的眼光望着桥上的人。
武藏对他说话。他一看到小孩就想和他说话,并无特别的理由。
"小兄弟,你在做什么?"
小孩只回他一句:
"泥鳅。"
说完又拿着小网子伸进河里沙沙地摇晃着。
"你在抓泥鳅啊!"
这种对话虽然没什么意义,但在旷野当中却令人倍觉亲切。
"可以抓到很多吗?"
"已经秋天了,抓不了多少。"
"能不能分一点给我。"
"分泥鳅给你?"
"用这手帕包一把给我,我付你钱。"
"虽然你很想要,但是今天的泥鳅是要给我父亲的,不能给你。"
那小孩抱着筛网从小河的水滩爬上来,就像秋野中的松鼠般一溜烟不见人影。
"跑得可真快啊!"
武藏留在原地,一脸苦笑。
他想起自己和朋友又八也曾有如此的童年。
"第一次看见城太郎时,他正好和这小孩年纪相仿佛呢!"
和城太郎分手后,不知现在他人在何处?
武藏自从与阿通他们二人失去联络,屈指一算已近三年。那时城太郎十四岁,去年十五岁。
"啊!他也已经十六岁了。"
城太郎不嫌弃自己是如此贫穷,依然称自己为师父,一心爱慕尊敬师父。可是扪心自问,自己又给了他什么呢?只是把他夹在自己和阿通之间,让他尝遍旅途的辛劳罢了!
武藏在原野中停伫不前。
城太郎的事、阿通的事,以及过去种种回忆,让武藏暂时忘记疲惫地又走了一段路。但是现在他发现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圆圆的秋月高挂天际,四处充满虫鸣声,阿通一定喜欢在如此月夜吹笛子的……现在,虫声听起来仿若阿通和城太郎的窃窃私语。
"那里有人家。"
武藏看到灯火,不禁加快脚步往灯火处走去。
走近一看,是一户独栋房舍,有些柱子已经倾斜,屋后高耸着萩树。而看起来像斗大露珠的,原来是爬在墙壁上的牵牛花。
他才靠近便听到粗重的呼息声。原来是绑在门外一匹没上鞍的马发出来的。屋内的人从马的动静似乎已察觉有人,从灯火通明的屋内大声问道:
"是谁?"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