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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门

_3 高月(当代)
正当他走出院门之时,他却不知道,在屋内一幅竹帘之后,一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她呆呆地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了,忽然捂着脸放声痛哭起来。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可谁又知道她心中的痛苦和无奈呢!
............
张焕沿着河边快步而行,母亲的决然让他的心饱受刺激,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去书院读书,疯狂地读书,不惜通宵达旦,此时只有读书才是一剂良药,才能让他发泄心中痛苦。
“去病兄!”张焕刚台阶,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叫他,一回头,只见胖乎乎的郑清明正拼着老命向他跑来。
“我们、我们....”郑清明满头大汗,他跑到张焕面前,扶着膝盖气喘吁吁道:“我们在到处找你,你快回去,刚才张府传来消息,你们家主要见你,有重要之事。”
‘家主要见自己?’张焕心中略略有些诧异,早上才刚刚见过他,下午怎么又要见他,他不由想起林二叔的话,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难道自己真的要时来运转了吗?’
“多谢你了,改天请你喝酒!”张焕刚跑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一事,停住脚回头对郑清明道:“我想问你借五贯钱,手头上可有?”
“自己兄弟就别说借字。”郑清明伸手进衣袋里摸了摸,里面只有一把铜钱,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钱都堆在床下,现在身上没有。”
“不妨事!你把钱给平平就行了。”张焕说完,转身便跑了。
“平平?”郑清明挠了挠后脑勺,忽然他猛然反应过来,‘平平不就是平底锅吗?’
“去病!十八郎!张焕!我不要见她.......”郑清明拼命追赶,可张焕早已没有了影儿。
..........
“你长这么大,我一共才见过你三次,可从昨天到现在,我已经见你四次了。”
在张府的正厅内,家主张若镐温和地望着张焕,他微微一笑道:“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件大事要交付于你。”
张府的正厅很宽阔,足以容纳数百人在此聚会,正对大门是一座巨大的白玉屏风,用名贵的紫檀木做底架,挡住了外面的视线,四角各放置一只一人多高的越郡青瓷,釉色温润细腻,为瓷中极品,而在正厅内整齐地摆放着近百张低矮的坐榻,上面铺有用蒲草编织的坐垫。
此时厅内坐着数十人,表情各异,家主张若镐坐在正中,左边是他的正妻王氏,正端着一杯茶打量张焕;右边是代理家主张若锋,他目光阴沉,一声不语;在他们身后则坐着张煊等一些嫡子,皆表情疑虑;再向后靠墙则坐着几十个庶出长辈,还有大管家、大帐房等十几个高级别的下人,他们也眼光复杂,不时附耳窃窃私语。
张焕就仿佛一个求职的应聘者,和他们相对而坐,他目光平静、神态自若,仿佛来应聘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
“我想让你执掌张府的财权半年!”
张若镐见张焕波澜不惊,在赞叹之余也忍不住起了一丝好胜之心,他不信从这个年轻人的眼里看不到震惊之色,便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件大事,随即他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企图从他眼里搜寻到自己想见的神情,但他还是失望了,张焕的眼瞳深沉似海,里面什么也看不出。
他不知道,张焕无论寒暑病痛,每天四更不到便起床到河里劈波斩浪,十二年来从未间断,在一次又一次挑战体能极限的过程中,他曾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心志早已练得坚韧无比。
‘咣当!’
茶杯打翻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异常刺耳,所有的目光一齐向左边看去,只见主母王夫人正慌乱地拾起打翻的茶杯,可连捡了三次都没有拾起,她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王夫人是天下排名第六、山南王氏的嫡女,身份高贵,作为政治交易,她十六岁时便嫁给了当时张家的嫡长子张若镐,但张若镐不肯休去发妻,她一直委身为平妻,十五年前,张若镐发妻死后她便被扶正。
王夫人年纪约四十出头,脸色雪白,因涂了厚厚的脂粉而看不出本色,不过她眉目倒也秀丽,只是颧骨略高、嘴唇很薄,显得有些刻薄。
今天她被丈夫叫来,说有事宣布,不料竟是将张府财权移交给一名庶子,所有的人都震惊了,惟独她比别人更多地感到了一份恐惧。
在沉寂片刻后,众人的眼光从她身上移走,不约而同地盯向张焕,嫉妒、憎恨、疑虑、担忧,各种眼神交织在一起,仿佛织成一张大网,向张焕迎面扑来,可张焕却无视这一切,他只低头想了一想,便默默地向张若镐点了点头。
谁也没有注意到,王夫人悄悄地和张若锋交换了一个眼色。
........
夜很深了,一轮弯月挂在空中,默默审视着人间的一切,张府中人早已沉沉睡去,王夫人却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心中异常烦闷,不时朝窗户望去,窗户没有关实,留了一条缝,在窗缝里插着一枝檀香,香火一闪一闪,缭绕着青烟。
王夫人今年四十出头岁,生理上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可丈夫早在十五年前便不和她同房,寂寞一直便是她的坐上常客。
‘咔!’地一声轻响,窗户无声无息地开了,王夫人一翻身坐起来,紧张而又激动地盯着窗户,一个瘦小的黑影出现了,他灭掉檀香,熟练地按着窗台一跃而进,正好落在一床软褥上,无声无息,仿佛已是这房中的常客。
“烟萝,我来晚了。”他的脸在月光下一晃,映出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带着淫邪的笑意。
王夫人却没有说话,上前一把将他拉到榻上,急切地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良久,两人的身体分开了,房间里只听见低低的喘息声。
“你为何不阻止他,财权怎么能给别人!”声音恼怒,这是王夫人。
“我已经反对,甚至还提起张破天之事,可他坚持己见我也没办法,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对一个庶子感兴趣?我现在有点怀疑那个庶子的真实身份,当年他来历不明......”
“他的身份以后再说,现在那笔帐怎么办?”
“你放心!帐本我中午时便从杨管事的手中要来,已经毁了,他无迹可查。”
“那人呢?”王夫人忽然坐起来,盯着他眼睛道:“你有没有把杨管事杀掉!”
“杨管事一天都在帐房里,叫我怎么动手?我晚上已经派人去找他,明天一早应该就有结果。”
卷一 河东张氏 第十章 查老帐(上)
第二天一早,张焕便赶到了帐房,张家的帐房位于张府中间,这个位置既方便住在外宅的张家偏房们来领月钱,也方便内院的嫡子前来报帐,十分便利,帐房占地也不大,由五、六间屋子和一个储钱的地下室组成。
“我们帐房一共有十三人,除我之外,还有三个管事,其他的都是一般帐房。”
领张焕参观帐房室的帐房总管姓钱,长得肥头大耳,十分富态,穿着一件长长的排扣袍,就象将面口袋直接套在身上一般,他说话从来都是轻言细语,很难见他发火,从祖上三代起钱帐房便为张府效力,也算是个仆从世家了,不过他虽是仆从,但就算是张煊这样的嫡长子也不敢轻易得罪他,这就是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惹恼了他,就算有三老爷的批条,他一句‘没钱’,就可拖你十天半月。
不过他对张焕却十分客气,从今天开始,他就要根据张焕的签字来支付铜钱了,算是他的顶头上司。
帐房室里很宽敞,所有的帐房都集中在一起做事,房间里整整齐齐放置着三排十二张罗汉床,每张床上坐有一人,都是背对着他。
“这是赵管事!”
钱总管指着中间一名长有一张茄子般脸庞的男子道:“他负责张府田庄里的收入,不仅是铜钱,粮食、布匹、野味、杂物统统都得记帐。”
赵管事点头哈腰地向张焕谄笑一下,想坐却又不敢坐。
张焕向他点点头,忽然感到一股热切从身后袭来,一回头,却见背后站着一名笑得几乎要将他融化的小个子男人,不等钱帐房开口,他便立刻自我介绍道:“鄙人姓孙,主管南市的收入。”
听到这里张焕已经渐渐有些懂了,他对钱总管笑道:“适才钱大帐房说自己负责勾判汇总,那还有一个管事应该就是负责支出,我说得可对?”
“十八郎说得不错!杨管事就是负责支出。”
钱总管呵呵一笑,他手指一个墙角,忽然眉头一皱,向旁边一人不悦地问道:“杨管事到哪里去了?”
“杨管事今天早上就没来,听说他父亲这几天脚痛风的老毛病又犯了。”
“叫他赶快来!”
就算是发火,钱帐房的声音也是轻言细语,但手下的小帐房们却心里有数,今天来的这个年轻人恐怕不同寻常,早有两个杨管事的手下飞奔出去。
张焕连忙摆摆手笑道:“来日方长,大帐房不必这样客气。”
钱总管心中十分不悦,这杨管事仗着是三老爷的心腹,平时对自己阴奉阳违也就罢了,今天居然也不给面子,自己昨日还特地为此事叮嘱过他呢!
想到此,钱总管冷冷道:“十八郎有所不知,现在已是月底结帐期,我还等着他的支出汇总帐呢!这两天大老爷正好在家,若他要看帐目,让我怎么回答。”
钱总管的话音刚落,便见一名家人慌慌张张跑来,“大帐房,大老爷叫你呢!”
钱总管一呆,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却又想起张焕,便回头指了指杨管事桌上的帐簿笑道:“我去去就回来,十八郎若有兴趣,不妨先看看杨管事桌上的帐薄。”
......
钱总管匆匆赶到张若镐住的小楼,候了片刻,看门的小厮出来道:“老爷请你进去!”
一个‘请’字使钱总管心里颤了一下,在他记忆中老爷用‘请’字唤他,实在是鲜见之极,不过他心也松了下来,看来老爷不是要过问九月的帐。
“老爷,你找我有事?”钱总管声音低微,不敢太惊动了正伏案草书的张若镐。
张若镐又写了几个字,这才将笔放下,抬起头看了一眼钱总管,微微笑道:“老钱,听说你终于抱孙子了?”
钱总管心中一阵酸楚,他和张若镐同岁,少年时曾是他的书童,曾和他一起掏鸟蛋、抓小鱼,后来张若镐做了家主,他也就跟着升迁,做了帐房管事,渐渐地张若镐威严日重,也就很难再和他说上话,今天突然叫他老钱,又说抱孙子,使钱总管陡然觉得数十年光阴不过是白马过隙,当年的顽童现在已是须发斑白。
但他不敢放纵自己的感情,依然必恭必敬道:“回老爷话,是今年六月得孙,还等老爷赐名。”
“呵呵!孩子的名字我已经给你想好了。”
张若镐从桌上拿起一张白色的信笺,递给钱帐房,钱帐房展开,只见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你子孙单薄,须要用川来蓄水,故起名为‘钱川’。”
“多谢老爷赐名!”钱总管‘扑通!’跪了下来,重重地给张若镐磕了两个头。
张若镐双眼微合,淡淡一笑道:“我找你来,是有一件事情交代你去做!”
..........
钱总管走后,张焕又去各处逛了一大圈,这才回到帐房,他一踏进房间,便感觉到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静得有些可怕,众人似乎都在低头忙碌自己的事情,但每个人的后背都很僵硬,耳朵竖得老高,虽说在做帐,但帐未翻动一页,笔也没落下一字。
张焕笑了笑,慢慢走到杨管事的位子前,却忽然发现杨管事的坐垫似乎在移动,原来又薄又旧的坐垫正向桌案下收缩,而旁边另一张松软簇新的坐垫却从桌案下慢慢冒出头来。
又走几步,张焕的目光越过桌案,他看见了一张茄子般的脸庞,脸上的谄笑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浓厚。
张焕感激地向他笑了笑,也委实不客气坐了下来,他刚坐下,一小碗热腾腾、黄澄澄的汤便轻轻搁在他面前,汤里还明显地看得见几段粗大的人参切片。
是孙管事,不过他的热情似乎已经消失,他的指了指里面的参段,盯着张焕肃然道:“这是我内弟从高丽带来的极品人参,我平日也舍不得用,公子赶快趁热喝了吧!”
看着他满脸严肃的面孔,张焕觉得若喝下了那碗参汤就会欠下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当下,便轻轻将小碗推过去,一指案上二尺高的帐簿笑道:“多谢孙管事,只是近来肝火上旺,恐怕享受不了这等极品参,倒是这么多帐薄,不知从何看起,请孙管事指教一二!”
“这个...既然公子上火,倒真不能喝此物。”
或许本来也有点舍不得,孙管事见他不肯喝,便先赶紧将参碗端回到自己桌上去,又跑回来在一堆帐簿里翻了一下,从里面抽出一本又黄又旧的帐簿递给张焕道:“那些鸡毛蒜皮的小帐就不用看了,这本是专门记载五百贯以上的大宗支出,公子看看这个便可。”
上午闲来无事,张焕便坐在那里一页一页翻看起来,渐渐地,他开始看见了自己从不知晓的张氏家族的另一面.......
........
张焕已经草草将帐薄翻了一遍,他惊叹于张府开支之大,一眼望去,万贯支出随处可见,也由此可见收入之丰,不过他却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每笔支出的用途都写得极为简略,绝大部分就只有两个字‘支出’。
他在林芝堂也看过林二叔的帐簿,每一笔支出的用途都在后面标注得极为详尽,一目了然,为何张府的帐却又做得那么简单呢?
张焕疑惑不解,他又拿起另一本帐,随手翻了两页,却一下子呆住了,只见这本帐里却和林二叔的帐簿一样,虽然金额都很小,但每一笔支出的用途都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有页面不够写,特地裁一张纸条贴在后面续写。
“奇怪了,为什么大宗开支的帐簿里却反而写得这么简单?”
卷一 河东张氏 第十一章 查老帐(下)
张焕想了半天也百思不得其解,便将帐放回原处,却忽然发现桌案上不知几时出现一张叠好的纸条,他好奇地打开,里面只有一句话,‘晚上请到蜗居吃顿便饭’,下面自然还有蜗居的地址,但没有署名。
张焕抬头向四周望去,他看见了,看见一张茄子脸向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人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就不知不觉过去了,下午,张焕又批了几笔支出,诸如补栽花木、修缮祠堂等等,金额都是百贯以下,不过张家钱物支出的审批一向都很严格,都有详细的预算清单,就拿补栽花木来说,需要栽什么花、种什么树,要种几棵,每棵多少钱,市价又是多少,但凡所需要用到的明细都必须写得清清楚楚,一点不能马虎。
这让张焕更是惊异,既然审批这般严格,那为什么大宗支出帐簿上却又写得这么简单,他隐隐有一种预感,或许这里面是隐藏着什么东西。
天渐渐地到了傍晚,杨管事始终没有出现,去寻他的人只说他不在家,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这时‘当!当!’的钟声敲响了,声音浑厚悠扬,在张府上空回荡,这是张府收工的信号,当然只是针对给张家干活的人,家奴不在其中。
但就算是给张家干活拿工钱的人,他们最早也是出身于张家的家奴,只不过后来主人把卖身契还给他们,并恢复他们的本姓。
长了一张茄子脸的赵管事便是这样,他父亲在十五年救护六老爷张若钧有功,被张家去了奴籍,成为一个普通百姓,但他依然是张家的花匠,一个月有三贯钱的收入,这在当时已是不菲,但他的儿子赵顺更争气,上了学堂,写得一笔好字,在六老爷张若钧的过问下,进了帐房,现在更是成了管事,一个月五十贯的收入,足以让人眼红,买了宅、纳了妾,丫鬟、仆人都有,用今天的话说算得是金领阶层了。
赵管事的宅子离张府不远,位于一条深长的小巷之中,小巷叫柳巷,紧靠旁边的一条大街,大街自然就叫花街,‘花街柳巷’名字通俗易懂,太原城几乎人人皆知,天刚擦黑,张焕便找到了赵管事的宅子。
“这是给大嫂和令郎的,一点心意!”
一进门,张焕便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赵管事,给他妻子是几盒‘七里香’的脂粉,虽然不是上品货色,但也是出自名店,拿得出手;而给他儿子却是两管既普通又少见的羊毫笔,说普通,这种羊毫笔二十文一支,到处都有卖,而少见是这羊毫笔上有烫金的‘晋阳书院’四个字,这可不是现在北大、清华的标志在附近地摊上摆着卖,成了旅游纪念品。
在太原,‘晋阳书院’四个字只能印在书院的特殊物品上,小摊小贩没人敢打这个主意,而有金色字样的羊毫笔更是稀少,这是书院每年总评前三名的奖品,张焕去年总评在书院排名第三,得了十支羊毫笔,他今天便送了两支给赵管事十五岁的儿子。
赵管事已经欢喜得合不拢嘴,他也是读书人出身,怎会不知道这两管羊毫笔的特殊意义,他的儿子更是一声欢呼,有这两管笔,他明日就将成为学堂里的焦点。
“只是一顿便饭,就让公子拿了这么重的礼物,真是愧不敢当!”
赵管事一边客气,一边将张焕让进屋,又唤出小妾来倒酒,虽然自古就有妻不如妾的说法,但那是指晚上吹灯之后,在外人面前、在正规场合,妾是没有资格同席吃饭,不过赵管事的妻子忙着去擦拭新得的脂粉,也没有出现在酒席上,酒席上只有张焕和赵管事两人。
“说起来,公子与我不是外人,我父亲当年就曾是公子家翁的随从,我做帐房也是六老爷的恩惠,大恩难报啊!”
几杯酒下肚,赵管事的脸便开始发红,一直红到手背上,说话也渐渐失去了分寸。
“你知道么?其实我们帐房里人虽然不多,但关系都十分复杂,老钱是家主的书童出身,这不用说了,三个管事一个是二老爷的内弟,一个是三老爷的心腹,而我却是六老爷的人,这里面关系可复杂了!”
赵管事将杯中酒‘吱!’一声仰脖喝尽,咂了咂嘴,打了酒嗝又道:“莫说管事,就连下面的小帐房也都各有关系,混乱得连我都搞不清!”
这时他的脸已经成了一个紫茄子,将手中酒杯往桌上一顿,叫小妾倒酒,小妾见他开始口不择言,急忙推了推他,“老爷!你就少喝一杯吧!”
“一边去!”赵管事一把将酒壶夺过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随手捏了小妾屁股蛋一把,嘿嘿笑道:“到自己房里去,今晚我到你那里睡!”
小妾见丈夫出丑,不禁又羞又急,又见张焕在一旁笑而不语,恨得一跺脚,自己跑了出去,赵管事盯着她背影消失,这才得意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嘴凑在张焕耳边暧昧地笑道:“这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也只有我才有那个本事满足她,呃!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张焕给他满上一杯酒,笑咪咪地答道:“你刚才讲到杨管事!”
“对了!杨管事。”
赵管事习惯性地往左右瞧瞧,压低声音道:“杨管事是三老爷的心腹,要不是顾及大老爷的面子,老钱早被他们干下去了,他们两个、僵着呢!”
张焕瞥了他一眼,不露声色道:“可我觉得杨管事水平并不行,今天看他的帐,每笔帐发生的内容都不写,这还能叫帐房吗?”
“你说的是大宗钱物开支帐吧!”赵管事拍了拍张焕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老弟!这你就不懂了,那本帐是给老钱看的,他其实还有一本帐,在家里呢!我们谁都知道,可谁敢说?就是老钱也不敢吭声,大老爷一走,这家还不就是三老爷的天下吗?”
说到这里,赵管事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乱啊!那帐里一眼便看出有问题,而且还不得小。”
他心情郁闷,又一连喝了几杯酒,头一歪,便趴在桌上不醒人事,张焕叫了他几声,见他已呼呼睡去,便向他的妻子告辞,急匆匆赶回了家。
张焕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婉拒了让他搬进内府的优待,张若锋自然也不勉强,本来就只是临时做几个月,没有必然太抬举了他。
走进院子,只见哑叔正弯着腰在一个角落里翻土,张焕知道他是想种点蔬菜,自己一旦从书院结业,每月两贯的例钱便没有了,哑叔已经开始未雨绸缪。
这也是张焕一直担心之事,自己年底就要进京赶考了,少说也要半年时间,自己平时又没有余钱,那哑叔靠什么生活?不过现在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下午老钱告诉他,以后他每月可有二十贯例钱,是大老爷吩咐的,和嫡子一样待遇。
张焕心中有事,便暂时没有给哑叔讲此事,而是快步走回了屋,他点亮灯,转身将门关上,从橱子里取出一本旧而发黄的帐薄,正是他早上看的那一本大宗钱物开支帐,杨管事下午没来,老钱便答应他可以将帐本带回住处仔细研究。
既然赵管事说帐里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问题,那他相信自己也应该看得出,夜渐渐地深了,张焕依然聚精会神地坐在灯下一笔一笔地查看金额,帐簿虽然不厚,但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金额,每页少说也有两百多条记录。
......
“三千贯支出,应该不是;六千贯支出,应该也不是;四......”
张焕的手忽然停住了,他在帐页的夹缝里终于发现了一条记录,金额不是四千贯,也不是四万贯,而是四十万贯。
‘四十万贯啊!’一次性支出四十万贯,张焕难以想象这个庞大的数字,大唐一年的铸钱量也不过四百万贯,他不禁掩卷长思,难道这就是问题所在吗?
张焕再往前看,内容栏里只写了‘支出’二字,而时间是发生在去年的十月初四,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好奇心:这钱究竟用到哪里去了?
.......
卷一 河东张氏 第十二章 抓把柄(上)
次日,杨管事依然没来帐房,他父亲也说他不知去向,事情有些大了,钱大帐房立刻向三老爷汇报了此事,张若锋当即便率几人来帐房查看,并将他手下几人一个一个的盘问过关,末了,还将杨管事经手的帐目统统带走,其中也包括那本大宗钱物开支帐。
张焕站在一旁默默无语,张若锋似乎也没有看见他,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把张焕放在眼里,吃过午饭,张焕便和钱帐房一起去了杨管事家。
“老钱,会不会是杨管事担心有什么帐目被我查出,便逃匿了。”
马车上,张焕小心翼翼地问钱总管试探道:“我昨日见那本大宗钱物开支帐记录得十分简单,里面难道有什么问题?”
钱总管淡淡一笑,避实就虚地答道:“他向来就是这样,屡教不改,我也懒得管他太多,反正五百贯以上的支出都要从柜坊走,没有三老爷的签字,柜坊不可能付钱。”
“柜坊?”张焕忽然有一点明悟,他急忙追问道:“那帐房下的地下储钱库又有何用?”
“十八郎没看收入帐,自然有所不知,我们张家产业遍布各地,一年的收入就有几十万贯,一贯重六斤多,这上百万斤的钱地下储钱库怎么放得下?所以我们一方面将钱兑成金银储藏,另一方面便将钱存到各个柜坊,象京城的王宝记、太原的百业行,还有广陵的景德记,都有我们的存钱。”
这时马车已经到了南市附近,钱总管将身旁的车帘拉开,一边向外探望一边继续道:“所以帐房下面的地下储钱库里主要是金银财宝,还有田契、身契、族谱等重要的文书,一年只准开库一次,而且需要用两把钥匙开锁,一把在三老爷那里,另一把却在百业行柜坊,每次开库取物放物都十分严格,库里的财物帐就由我来记,至于平日的零星支出,帐房里一般就存有几千贯钱,若不够了,再去柜坊支取,你看,就是那里!”
张焕顺他手指处望去,只见在河边有一片巨大的建筑物,围墙皆是用清一色的大方青石筑砌,高大而坚固,从围墙上方可以看见屋顶飞檐,张焕轻轻点了点头,百业行,他是知道的。
“这里就是百业行的总柜,在全国还有十几家分店,用它开出的飞票,在所有分店都可以通用,十分便利,所以我们张家万贯以上的支出都从它这里走,当然,我们就是它最大的主顾。”
说到此,钱总管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笑道:“等会儿我们先去一趟柜坊,留下你的签名,以后我们张家百贯以上的支出,柜坊只看你的签名。”
张焕沉思片刻,又问道:“这样说来,所有大宗钱物支出,柜坊这里应该都有三老爷的批单存根,是吧?”
钱总管瞥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淡淡道:“那是当然!”
马车在百业行的大门前缓缓停下,说是大门,其实比普通人家的门还要小,只容两个人并肩走入,大门用生铁打制,颜色朱红,在门旁挂了一个一尺见方的铜牌,上刻三个篆书‘百业行’,若没有钱总管提醒,张焕很难想象这里居然会是全国第三大柜坊—百业行的总柜,这么多年来,他们书院的生员们都一直以为这里只是一家普通的分店,看来,这家店的东主深知守拙藏富的道理。
二人刚走上台阶,立刻迎出来一名掌柜模样的中年人,老远便拱手大笑道:“什么风把钱大总管吹来了?稀客啊!”
“呵呵!谭东主亲自出来迎客才是稀罕事。”钱总管笑着,回头对张焕道:“这位便是百业行的谭二东主,也是百业坊的大掌柜。”
张焕拱笑微微一笑道:“张焕见过谭东主!”
谭东主听他姓张,不由上下打量他一下,他见过几个张家的嫡子,但张焕他却是第一次见到,不由诧异地向钱总管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我们六老爷家的十八郎,从昨日起,暂代三老爷掌管半年钱物收支。”
谭东主心中愈加震惊,六老爷的嫡子就只有一个,他见过的,这就是说,掌管张家财政大权的张焕竟然是庶出,看来,这个人将来会不同寻常。
想到此,他脸上肃然起敬,急忙上前向张焕深施一礼道:“张公子能在就任次日便光临敝店,百业行深感荣幸,公子以后叫我谭二便是。”
说罢,他连忙招呼手下开西陵阁待客,并引领二人走进了柜坊,柜坊也就是现在银行的雏形,主要作用是为客户储钱,收取佣金,随着唐代商业的发展,尤其安史之乱后朝廷对商人限制的放宽,柜坊也开始向商人放贷,许多有背景、有实力的大财团纷纷涉足这项利润庞大行业,其中以京城王宝记、太原百业行、广陵景德记、成都劝业行最为有名,王宝记有第二大世家裴家的背景,广陵景德记则是依附于第六大世家楚家,自然,太原百业坊的后台就是张家了。
虽然是铜臭味十足的行业,但百业行内的布局却清新雅致,建筑物都掩映在葱郁的林木之中,随处可看见假山鱼池。
二人走进一座精雅的小楼,这里便是西陵阁,虽是用来接待贵宾之用,但里面并没有张焕想象的金壁辉煌、富贵奢华,相反,这里面布置得相当素雅,只摆了一张宽大的坐榻,雪白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皆出自名家之手,没有铜炉焚香,窗外一枝黄色的百年老桂开得正盛,房间里洋溢着浓郁的桂花清香。
钱总管见张焕目光有些疑惑,便笑着解释道:“当今皇上还是南阳王时,曾在这间屋里午睡过,现在的摆设均和当年一样,所以寻常人不得入内,我和百业行打了十几年的交道,这才是第二次得进,第一次还是沾了三老爷的光。”
谭东主也笑了笑道:“老钱说得不错,西陵阁今年还是第一次开,张公子请上坐!”
三人坐下,随即进来三个身着白色长裙的美貌侍女上来替他们斟茶,并在他们身后跪下,轻扬素手敲叩他们的肩背。
张焕长这么大,一直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这样奢侈的待遇他还是第一次碰到,一股女体的幽香淡淡地在他身边萦绕。
张焕感觉有些不自在,便向钱总管使了个眼色,让他开始办事,钱总管会意,便从怀里取出家主张若镐的亲笔信,放在几案上向谭东主推去,“这是我家大老爷给百业坊的信,我今天过来就是专门办理签名之事。”
谭东主拆开信匆匆浏览一遍,便将信小心地收好了,低声对身后的侍女道:“叫秦执事把张家的玉匣拿来!”
片刻,一个瘦长的中年男子捧着一只碧玉匣快步走进,谭东主接过,小心地放在案上,碧玉匣只有半本书大小,而里面只放着一张硬纸卡片,上面是张若锋的签名。
他命侍女伺候笔墨,又取出一张空白硬纸卡片,推到张焕面前笑道:“请公子在卡片上留下签名。”
张焕点点头,回身一摆手,命侍女不要敲了,这才微微一凝神,提笔卡片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谭东主接过,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墨迹吹干了,呵呵大赞道:“字里行间若行云流水,毫无滞涩之感,果然是好字。”
这时旁边的钱总管接口道:“我家公子是晋阳书院前三名,字当然极好!”
顿了一下,他又指了指旁边的秦执事,回头对张焕笑道:“我还要向谭东主交代一些事,公子不妨在这里休息一下,若想看张家什么帐目,尽管问秦执事好了。”
说罢,他向谭东主点头示意,谭东主会意,便向张焕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立刻起身随他去了。
张焕望着钱总管的背影,轻轻冷笑一声,他现在才终于明白钱总管带他来柜坊的真正用意,难怪他昨天硬要将那本帐塞给自己,让自己带回家去看,原来他竟是想借自己的手将那四十万贯之事捅出来,好一只狡猾的老狐狸。
卷一 河东张氏 第十三章 抓把柄(下)
张焕追根究底之心愈加浓厚,他对秦执事笑道:“我想看一看去年九月到十二月,张家万贯以上批单的存根,烦请秦执事替我拿来。”
秦执事面露难色,可又不敢拒绝,犹豫半天才慢吞吞去了,房间里十分安静,只有张焕和他身后的侍女两人,这时,张焕忽然感觉到那侍女向自己靠近了几分,柔软的身子几乎是贴在他背上替他揉捏脖子。
张焕轻轻一摆手,语气温和地对她道:“多谢你了,不过我现在已不需要按捏,等会儿我要看张家的机密,姑娘不便在场,请出去吧!”
“是!”那侍女脸涨得通红,提起裙摆低头跑了出去。
又等了快一刻钟,才听见门外有重重的脚步声响起,随即见秦执事拿着一个大本子姗姗而来,他见房间里只有张焕一人,愣了一下,便歉然道:“日久难找,让公子久等了!”
张焕也懒得说破他,便接过大本子翻看起来,这是去年一年的支出批单存根,里面整整齐齐贴着张家百贯以上支出的批单,上面都有张若锋的签名,而且批单都是按号码排列。
“批单的明细呢!怎么没有?”张焕想要的是附在批单后面的用途明细,但这本夹子里仅仅是一张批单,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回公子话,明细涉及客人的机密,我们百业行不敢拿,一般都还给客人,不过有的批单上也简单写有用途,公子不妨可以参考。”
张焕又翻了一页,果然有些批单上写有简单的用途,比如:在长安建酒楼、河东赈灾,但最多的一个用途是‘家主支用’,就是这样,写着用途的批单也只有十几张,而大部分批单上都写着‘用途见明细表’,自然,明细表都在杨管事手上。
张焕心里十分失望,这和看那本帐又有何区别,不知不觉,他便翻到了去年十月初,他忽然有些愣住了,这夹子里的每一页都贴着三行九张批单,惟独这一页却只有八张,少了一张,而且正好在正中间,张焕仔细地看了几遍,果然就是那张四十万贯的批单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张焕指着空白处向秦执事冷冷问道。
秦执事眼里一阵惊慌,他立刻摆手道:“我不知此事!”
“你不知道?”
张焕盯着他眼睛,良久才徐徐说道:“那去把你们谭东主叫来!”
片刻,谭东主匆匆赶来,“张公子,出什么事了?”谭东主看见案几上摊开的黑夹子,心中‘咯噔!’一下,他立刻明白过来,不由恼怒地瞪了秦执事一眼,他倒会躲事情,把自己推出来。
“张公子,秦执事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您尽管说,我来处罚他!”
“秦执事没有得罪我,倒是百业行让我失望!”
说到此,张焕‘砰!’地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我来问你,我张家把钱托付于百业行,可你们却私吞了张家四十万贯钱,你做何解释?”
谭东主吓得连连摆手,“公子莫要吓我,我们百业行一直本分经营,从不敢损害客人的利益,更不要说张家,那可是我们百业行的后台。”
“本分经营?”张焕冷笑一声,“那你把去年的收支给我算一下,就按这批单算,一张一张地给我加减,你敢保证分文不错差吗?”
“这.....”
谭东主怔怔地盯着那个缺口处,脸色惨白,没有了批单,他确实短了四十万贯钱,可是,他又不能说出实情,犹豫半天,他一咬牙慢慢地说道:“公子,我们百业行已有几十年信誉,和张家也打了几十年交道,从未出过差错,公子才上任一天就下此定论,未免太武断了一些吧!”
张焕轻轻摇了摇头,口气中带着一丝怜悯,“你知道家主为何让我来管帐吗?而且只管半年,就是因为发现短了四十万贯钱,特命我来查清此事,现在我知道原因了,原来是被你们百业行吞掉,也罢!此事可以定案了,正好家主也在,你们去给他解释吧!”
说完,他起身便大步向外走去,谭东主脸都惊绿了,他从后面一把抱住张焕的腰,惶恐道:“公子息怒,此事有原因,且听我慢慢道来!”
张焕停住了脚步,慢慢回过头来,盯着他的眼睛,略带一点嘲讽的味道笑道:“此事?此事是什么事?我看你还是说老实话吧!”
俨如一桶冰水从头浇下,谭东主僵立在那里,他知道自己上当了,一时间,他的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隐隐意识到百业行将陷入一个大麻烦之中,而且还是张家的内讧。
说还是不说?一边是张若锋,而另一边却是家主张尚书,谭东主痛苦地低下了头,张焕看在眼里,他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笑道:“你放心,若事情大,我自然也是装聋卖哑,但我不想做个糊涂鬼,想对这件事心中有数,这不过是张家的一笔大支出罢了,你们只是依单放钱,又有何可担心?”
也不知是张焕的话打动了他,还是他想到了张尚书的那封信,谭东主终于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昨天你们张家的三老爷来过,他当时也指明要看这本帐,等他走后,我们便发现少了那张四十万贯的批单。”
“三家主?”张焕的眼睛慢慢眯成了一条缝,现在所有的疑点都连成一线,豁然贯通,杨管事做两本帐,就是要隐瞒这四十万贯钱的去处,而钱是被张若锋拿走了,如果自己不接任,这些钱总管、赵管事谁也不敢吭声,再过几年,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偏偏自己又接手了,所以他张若锋才惊惶不安,从柜坊的批单被撕走一事来看,恐怕杨管事的失踪也和他有关。
不过有一件事又让张焕百思不得其解,张若锋既然在张府一手遮天近十年,又没有谁监督他,他若想贪钱的话应该是极为容易,细水长流便是了,为何又偏偏一次性大手笔提钱,而且还做得这般神秘,难道这里面还藏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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