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尽韶华》作者:墨小沙

_3 墨小沙(当代)
  碎玉正是换牙的光景,这么吃糖也不是好事,忍冬说了她几句,她一不高兴就把嘴里的糖块吐进了鱼缸里。那糖块咕噜一声沉进了鱼缸底,涟生看见了,竟然笑了。
  这时涟生第一次笑。成璧也笑了。
  “我知道我能在这儿看见你,总算没让我白等。”涂泊隽把一只手伸进了鱼缸里,伸手捉住了一尾金鱼,仔细地看它动弹,漫不经心地说着。
  成璧暮地凝住了笑,只当没听到。她俯身以脸靠了靠涟生的颊,有些凉。正要转身走,听到他又说话了。
  “我不能保证我的耐心还能等多久,到时候你别后悔。”声音凉凉的。
  成璧还是没回头,只是微微别过了脸淡淡说,“我不是翠微楼里的女人,你尊重尊重自己,就当是尊重尊重我。”
  涂泊隽将鱼砸进了缸里,“噗”的一声响,溅起了一些水花,“你们沈家的现状怎样恐怕你还弄不明白,二少奶奶。”
  这称谓夹杂着揶揄,成璧扬眉看见他嘴边的漠然,想起那日落雨肩膀叫雨水打湿半边的男人,分明两个人。
  “你若不是沈家的一份子,站在这儿干什么?”成璧说完,感觉涟生的小手动了动,抓住了她前襟的一只盘扣,她小心翼翼地将涟生的手塞进了抱毯里。不远处,成璧看见碎玉正环抱着廊柱,忍冬站在一旁替她剥一只青皮橘子。
  “那我告诉你我娶沈如卉替沈家收拾烂摊子只为了接近你得到你,你信不信?”他的语气仍是漫不经心的,也不看她,只是微微俯身面向鱼缸,再次端起了小瓷盘捻了一些鱼食,伸手撒向水面。那鱼儿却不够机灵,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竟低沉地叹了一口气。
  成璧心里一震,没来得及说话,只见碎玉从廊上跳了下来,跑过来一头猛地扑到他的身上,原来是让那只青皮橘子给酸倒了牙齿,气得直跺脚,“哼!忍冬她想酸掉我的牙齿!”
  忍冬笑着走过来,说,“你自己贪嘴反怪起我来了?橘子是凌霄给我送来的,说是三小姐吃剩的,听说三小姐最近可爱吃酸的了。”
  第三十五章
  白露。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沈太太给涟生找了个奶妈,不过涟生一看见那女人掀衣襟就嚎啕大哭。奶娃娃吃不饱便白天夜里地哭,一刻不停歇的,哭得沈太太耳朵嗡嗡直闹,头疼病也紧跟着犯了,脸色相当难看。她在木摇椅上铺上层层厚厚的絮,死一般地躺上去,摇晃中耳边有丝丝的风,她偶尔侧头看看睡在摇篮里的涟生,然后沉重地叹气,“讨债鬼,你迟早要把我逼死,你就是要在我跟前儿哭,要把我肠子哭断了才甘心。”
  她从未抱过涟生。涟生夜里哭,她也不得安睡,但她不哄她。她只让丫头点一根烛,然后静静地闭上眼睛在摇椅里摇来荡去。直到涟生哭累了止了声,她才站起来,却一眼看见了远方的天际掠过一丝暗红,天亮了,一天过去了,她的日子又少了一些。她的生命消耗在涟生的哭声里,昼夜更替,循环住复。她感到莫名的恐惧,所以才整日整夜的不敢入睡,眼窝深陷,神情沧漠。
  沈太太在这个仲秋里,终于在涟生的哭声里病倒了。她憎恶涟生,憎恶她的新生,因为一条新生命意味着要逼死一条老命。一命抵一命。她甚至觉得自己将命不久矣,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涟生。她从摇椅上站起来,在月光下第一次仔细审视了婴儿的脸,她伸出了枯老的手掐住了涟生的脖子,正要下手,却突然浑身哆嗦,最后她在牙齿的咯咯颤动声中瘫软了下去。
  沈太太中风后,涟生就被送去了成璧房里。成璧带着涟生哪儿也不走动,她害怕在家里的任何一个地方碰见涂泊隽,只好躲着他。
  沈如卉的体态在这个秋里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漫长的孕期让如卉神思恍惚,她白天嗜睡,每每到了夜里却精神百倍地走进一个个古怪的梦境里。她的梦境总是很奇异,尤其另她害帕的是常常梦见蛇捆住自己。然而,醒来后该忘就忘了,她一睁眼就要吃酸的,她仅用了一个月便把厨房里整坛子的酸菜吃光了。
  夜的深沉总是让如卉想起最初的一幕幕,她坐在男人的身旁听戏,台上演得是粉墨人生,她的心思丝丝扣扣的不知不觉便结成了砣。她明白了,有些事情并不是渐渐成了记忆的,而是打从一开始就是记忆。而今天的沈如卉便是他日沈如卉的记忆,这也是早就注定好了的。而此刻,她的悲怆全都来源于身旁空荡荡的床位,她想念男人伸进她发间的手指的温度,想念他轻轻敲击床板的节奏,想得连心都揪了起来,她扶在被上呜呜大哭了一场。清醒的时候。她想到肚里的骨血,被揪疼的心不觉柔软了许多。
  秋分过后,白天眼看着就短了许多。日子一天天,过得波澜不惊。转眼秋尽了,冬又来了。
  涟生已经会翻身抬头了,这孩子只要吃饱了睡足了浑身干净舒坦就不哭也不闹,就是不太爱笑,逗弄再三也难得见她咯咯笑几回,却爱皱眉头,这么小的娃娃竟会皱眉头,但凡哭之前那眉骨一定是通红通红的。沈太太派来的老妈子一再在成璧面前说这孩子是门外捡来的。捡来的就是捡来的罢,成璧不说,忍冬嘴紧,一丁点风声也走漏不了。
  夏至。鹿角解,蜩始鸣,半夏生。
  那日骄阳高照,万物生机,天空一碧如洗,无边无际的。如卉在阵痛两天两夜之后,终于生下了一名男婴。刚出生的婴孩浑身皱巴巴的,紧闭着双眼张大了嘴巴哭个不停,忍冬看沈如卉把乳头塞进了婴儿的嘴里,他便贪婪吸吮不再哭闹了。她看着看着,想到了那日院门外喜庆烛火下的一幕幕,不禁鼻头酸了,她实在克制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只得任凭它们往下坠,骗众人这眼泪是喜极而泣的。
  涂泊隽是当晚回来的。他背对所有人,站在摇篮旁静静地看了孩子很长一段时间。然而,他看着看着却别过了脸面向了苍茫夜空。没人知道他对死亡的恐惧,也没人知道他对生亦然。他害怕面对一切生死。他想这世上再没有比生和死更残忍的事情了,死,终结化灰,至于生,把一条生命带到尘世上受尽曲折磨砺难道不残忍?
  他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沈如安。他在沈伯钊临死前告诉他他名里三点水是眼泪,他用这多年汇聚的眼泪换来了一片海水,并且将它们还给了沈家。而他所还的人就是沈如安。一片海水吞噬一条生命。沈伯钊听懂了,所以他才会这么快咽气。
  他看着襁褓里的新生儿,他多么希望他的人生也如此干净。沉默中,他几乎能听见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他伸手触及了心房的位置,这里藏着一颗坚硬无比的心。这颗心残忍,却脆弱。隔了许久,他依然没有回过身来,只是对着夜空缓缓开口,“就取名为安海吧……”
  他没有说完,就匆匆推门而出。站在门外,夜风吹袭,他伸手摸到了脸上的一些冰凉。是以至此,无论如何,他必须往下走。
  第三十六章
  婴儿的啼哭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清晰可闻。夏风飒飒吹醒了正栖息在树梢上的沉睡的鸟,鸟儿们在男人低沉的哭声里无意识地耸动了浑身的羽毛,又再次闭上了眼睛。夜空是璀璨的,每一颗星子都凝结着惊人的光辉,男人断断续续地哽咽声就埋那道最璀璨的光孤下,他弓着身体,身影被月光拉拽,渐渐形成一个哀伤的形状。他的记忆乘着风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在模糊中恍若又看见了那些闪动夏光的日子。它们是遥远而干净的,遥远到连他自己都忘记了那些日子究竟是与什么有关的,因为干净,才不敢任由这样的自己轻易想起。
  他指间的关节被捏得咔咔作响,他想如果他等的人能在此刻出现,然后伸手拽住了他那该多好,那他就回头,一定回头,还沈家所有的安宁。
  夜还是静悄悄的,只是远远地传来了些细碎倦怠的脚步声,是忍冬抱着涟生回屋子。那脚步声消失之后,久久的,就只剩下风声缠绕黑夜的声音。忍冬离开许久,成璧才沿着廊道回屋,她手里的烛火在这颜色浓厚的夜里轻轻摇晃着,摇晃着,她突然看见一只男人的手,猛地拽住了自己的手腕。
  “你告诉我,你愿不愿意抓住我的手?如果你愿意,那么我就让这一切到此为止。”声音还是凉凉的,只是细听下,竟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颤抖。
  成璧抬起了烛火,她不明白涂泊隽眼底的焦灼更不明白他口中的此指的又是哪儿。她收手说,你确实应该到此为止。
  “你不知道我可能会毁了所有人……”那条被他踩在脚下的伸向远方的路,往回看是沈如安和沈伯钊,往后将会是如卉和沈太太,不,还会有更多更多的人,包括碎玉,涟生,甚至还有安海。他盯着她许久,忽然说,“只除了你。”
  成璧听完,只是将烛火自他的脸边沉下了,她坚持要收回正被他紧握的手,他却死死不放,只好沉默地僵持。“如卉就在里面,她身体虚弱,而你们的孩子正躺在她的身旁啼哭,难道你都听不见?你根本不应该站在这里。”
  他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久久凝视她,又再次固执地问,“你愿不愿意?”
  成璧终于抽回了自己的手,她举起了烛火,那火光霎时间照亮了脚下石板之间的缝隙,她别过脸去,正要朝前走,又听见涂泊隽的声音。
  “如果你敢现在在我眼前消失,那么我就让整个沈家在你眼前消失!”
  成璧端着烛,终究没有回头。
  屋里婴孩的哭声再次响起的时候,远处的天际已经被黎明的火红色淹没了。初夏的晨,阳光尚薄,花圃里的花叶尖沾着晨露。远处的青瓦在早霞的笼罩下,呈现出一种萧索的颜色,瓦缝里长着一株株矮小却茂盛的瓦松,它们肉质的叶子里储藏着水分,微风的拂动下,它们可以纹丝不动。
  大暑。腐草化为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
  如卉烦闷的月子快完了,安海总算能抱上手了已然有了小人儿的模样,成璧常常抱着涟生来陪如卉作伴,因为天气太过湿闷,安海的脖颈处长了好些小红疹。凌霄用艾草烧了热水,如卉本想抱着安海洗澡,却没想到这孩子竟出奇地怕水,一碰水就哇哇大哭了起来,实在没办法,只好让凌霄将他抱出了木盆。
  凌霄抱着安海站在窗前,奶娃娃身上一股子奶腥味儿,加上天气湿热,这味道便更浓厚了些。安海的额心有块红胎记,及其浅淡的颜色,不留心看不出来,只有在用力哭闹的时候,这胎记才会明显地显现出来。安诲被抱去给沈太太看过一次,沈太太叫丫头从樟木箱底里翻出了一只金锁和一副金脚圈,当即就给安海戴上了。她吃力地凝神看了安海许久,只说,这孩子长得不像咱们沈家的人,然后便默默地翻身朝里睡去了。
  而涟生手上戴着的是一对小桃胡,是连翘春上从后山捡来的小野桃,去了皮肉,晒干了胡儿,找了一个灵巧的老木匠镂刻些简单的花纹,穿上了红线,就给小涟生套上了。这一戴就是半年,小桃胡被涟生磨得发红发亮。涟生已经满周岁了,这孩子长得小嘴儿白皮肤一副灵秀的姑娘模样,可人的很。明明到了该牙牙学语的时候,却不太爱说话,也不常笑,已经能扶着床边走几步了,走路的时候不像旁的孩子要么胆大麻木要么胆小寸步难移的,小涟生走路稳重得很。涟生抓周的时候,放着满桌的出息物件不抓,偏偏抓中了如卉不小心落在桌边的安海的尿布。成璧看着眼前小小的姑娘,心里爱得很疼得紧。
  没过几日,便下雨了。所有人都指望着这一场连绵的雨水,能够浇熄连日来的燥热。却没想到这雨一时兴起便痛快地连夜直倒,也有不痛快的时候,总是在夜里雷鸣不止,可一丝风也不刮,一丁点的雨水都是奢侈。
  安海满月了。涂泊隽包下了一个戏班,在沈家住下了,说要唱个十天半个月。可天气却不架势,戏台白天搭好了,傍晚却漂浮来了几大块乌云只好又拆掉。戏班不大,不过十来个人,男男女女的一齐安排住在西院里,这些人个个都有早起的习惯,一大早就对着惆怅的闷天开嗓子,咿咿一一呀呀一一一声声的,缠锦着钻入了沈家的每个角落。
  最开心的要数碎玉了。这个半大的小丫头,趴在窗沿上看着红绿锦绣的戏服和花钿,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竟移不开视线了。惹得忍冬揪住了她的小辫儿要拽她回屋,可她却死活不依,竟哭闹起来。让戏班的黄老板看见了,他一眼就看见了碎玉机灵的眉眼,两只乌黑的眼珠子就连在哭闹的时候也在咕噜噜地转个不停,嗓音通透如流水,身形细挑柔软的,一看就知是块好材料。他从屋子拿了套孩童的戏服来哄碎玉,说,“小姑娘,晚上的戏你可一定要来,我把这套戏服给你留着。”
  忍冬朝窗口处那个中年的男人翻了翻眼睛,然后强行拽住了碎玉走了。黄老板看见一路上碎玉统共回头看了三眼,他笑了笑,然后合上了木窗。
  第三十七章
  戏台是有点老的。木板缝隙里堆积了好些灰尘,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甚至能找到一两簇青苔。碎玉迎着落日的余辉远远地看过去,那戏台明明安详地蹲坐在地面上,可在她的视线里却好像长了脚似的会移动。她看见木板面上那一道道来来回回地划痕,那些丑陋且抹不去的痕迹后来拼拼凑凑地竟勾勒出了她整个童年的轮廓。
  碎玉是背着忍冬偷偷跑来的,她站着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有人来,她在台上蹦了蹦,听见一股陈旧的浊声,如同在敲一面巨大且四方的鼓。碎玉忽然停下了,因为她被一只骤然窜出的老鼠揪住了视线。她随着那只黑老鼠跳下了戏台,尾随而至,竟发现了一窝小鼠崽子,它们浑身泛红长着白而细的小绒毛,她环顾了四周,发现这里有些像戏台肚,四周黑而空旷的。碎玉蹲了下来,随手拔了一根草来逗老鼠,她想把草尖插进一只老鼠的尖鼻孔里,却怎么也不上手。她着急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学着大人似的对着老鼠说话,“哼!偷偷摸摸地在这儿安家还生鼠崽子,真是作孽!忍冬最怕你们了,让她看见你们,非得把你们全都扔炉子上烧得皮毛翻过来才罢手。”
  碎玉正说着,突然想索性抓两只回去吓吓忍冬。她伸出了两只手,一手攥了一只,窝在怀里撒腿跑回了院子。将一只塞进了忍冬的被窝里,还有一只塞进了她的鞋子里。出门的时候,碎玉看见涟生正躺在圆木盆里把头翘得老高,盯着自己瞧。她逗了逗涟生,然后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天很窒闷,不过终究是没下成雨。戏班里的男女都抱怨天太热,就连戏妆都很难上上去,这边刚画好了妆,穿完了衣裳又一头一脸的汗,不但淹没了妆容,而且还成了大花脸。黄老板着急地给一个小角儿扇扇子,一口一个好姑娘,说,“涂爷咱们可得罪不起,好好唱好好演,好处准少不了你们的。”
  男男女女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头,便敲起了锣,叫着开场了。碎玉还是躲在戏台肚里,她听见头顶有些砰砰的闷闷声响,然后灰尘落下来粘在她湿哒哒的脖颈里。她蹲下来枕着自己硬邦邦的膝盖骨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台上唱的是玉堂春,戏下来一半的时侯,如卉怀里的安海突然哭了起来,涂泊隽伸手第一次抱了抱这孩子,他试图让自己的怀抱宽厚安稳些,却没想到因为自己笨拙的姿势而让整个人都显得局促不安的。安海在他怀里哭得更凶了。如卉只好抱着安海回屋。
  涂泊隽坐在原处,用手轻轻地在膝上打着节拍。成璧与他之间本只隔着如卉,如卉一走,便空出了一个空位。男人的手放在膝上敲着节拍,天在这时候骤然飘洒下了一些细密的雨丝,成璧刚站起来.就被他紧紧攫住了手腕。
  他的手劲大得可怕,却连头都没回,只冷冷一副侧脸,在摇曳的火光下,在零星的夏雨下,平静地不动声色,他按住成璧直到她再次坐在椅上,他说,“这么快就走了,好戏还在后头。”口气强硬。
  成璧按捺住性子,没出声。
  “我要怎样你才不躲着我呢?”男人依然目视前方,那声音伴着萧萧而下的雨丝,竟染上了一层黯然。
  “你到底想干什么?!”成璧这次不再冒然站起来了,只是微微侧目,看着他侧脸定定问。
  涂泊隽的手仍旧放在膝上随意地跟着节奏击着拍子,只是微微勾起了嘴角,说,“不干什么,不过看戏而已。”
  眼前的男人确实在专注于着什么,不过绝对不会是戏台上正上演着的百无聊赖的戏。成璧又再次站了起来,直直地站着不动,说,“我没你这样好的雅兴,我要回去了,涟生该醒了。”
  这次他没有拦她,只是微微沉吟了一下,说,“你知不知道你这女人实在很不知好歹。”
  成璧突然怔住了。
  “我确实对这戏台上的戏不甚感兴趣,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这出沈家的戏。”他也站了起来,面向着细雨,微微仰起了头,继续说,“准确地说,是想邀你一起看沈家这出戏。”
  成璧看戏台上一个中年男人提着一面铜锣利索地敲了敲,然后说,“南面雨要来了,只好明晚继续了。”
  “你想不知道这戏演的是什么?”他一面说一面就顺着戏台一侧的木台阶上了顿时空旷显得寂寞的台。
  厚重老旧的木板,踏在脚下,闷闷的声响。
  “演的是债是泪,是悔是罪。”
  成璧不明白他迎着雨眼底的一抹怅然,她隐约听见如卉屋里安海急而沉的哭声,恍若从梦里惊醒一般。
  他放慢了脚步,缓缓踱到了台前,说,“你一定也听见了安海的哭声,你说如果如卉知道安海是她替一个她不爱的男人生下的孩子,她会怎样?”
  成璧看见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冷漠,她的脑袋嗡得一声,“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不想你成为我眼前戏里的一角,所以想跟你做个交易。”
  第三十八章
  从南方远远漂浮来了几大块乌云,它们成团地堆积着,云脚长毛,厚实实的。躁动的夏风扬起了凌乱的味道,戏台木板缝隙里青苔的苍翠鲜嫩,脂粉油彩发梢头皮被汗浸湿了的酸腐味儿,还有远处莲池里悄然挥发的香,这些味道将会和着雨水一起发酵,最终消散在这多雨的季节里。
  天是辽阔的,乌云翻滚的疲累了,停住不动了,原地把天空染上了一抹凄惶的颜色。
  雷声凌厉地劈开沉默,淹没了男人冰凉的声音。
  成璧是踏着脚下的雨水落荒而逃的,低垂在眉梢的雨在她的心底密密匝匝地结了一副巨大的牢笼,她咬着牙浑身颤抖。
  涂泊隽没有走。他站在戏台上看见一道道白光,紧接着是一声声轰然的雷声,声音笨重有力。他在雨里仰面躺下了,躺在戏台上,雨水酣畅灌进眼睛里,他闭上眼睛,听见所有声音一同在耳边响起,热烈地敲起了开幕前的前奏。
  碎玉是被雷声劈醒的,而后她出奇安静地蹲在戏台肚里听见涂泊隽所有的话。意识到两腿酸麻的时候,她赫然发现自己的手里还攥着那只老鼠,已然断气了。她扔了死老鼠,利索地爬上来戏台,蹲下身来用手拨开了涂泊隽湿哒哒的头发,问他,“你为什么躺在地上?”
  他说,我累了,没有力气了。
  “可是你哭了。”
  那是雨。
  “你也想家了?你家在哪儿?”
  我没有家。家在很远的地方。
  “比我家还远?”
  你家在哪儿?
  碎玉想了想,想着想着,却垮下了单薄的肩膀,她说,“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五月里白花花簇成串儿的槐花。”
  想不想回家?他问她。
  “想回家,可是回不去,大妈不喜欢我,大伯用木头板车拉着我走了一天,然后他看着我上了船,下了船还得走老长老长的一截路。”这一截路在碎玉的心底是怎么也回不去的一段。
  耳边的雨声又大了一些,那从天而坠的雨粒子落下地时的姿态是无比潇洒的。
  你想回家么?你真的想,我就让人把你送回家,而且我让你大妈再也不敢欺负你。
  碎玉听完,鼻尖的酸还没完全扩散开来,就什么也顾不上地张开了嘴巴哇哇大哭了起来。她说,“你是谁啊?你怎么对我这么好?让我咬还要送我回家?”
  涂泊隽笑了笑说,碎玉,你记好了,我是坏人。
  碎玉头重脚轻地刚进屋,就看见忍冬正捻着一只死老鼠硬邦邦的尾巴尖儿出门来。忍冬一把把小老鼠扔得老远,然后背过身来砰的一声合上了屋门,冲着碎玉扬起了巴掌要来揍她的屁股。而碎玉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咯咯笑着跑着躲着,只是踢了鞋子,裹着被子躺下了。忍冬大声惊叫,“死丫头,你衣衫都湿透了,一会儿要把被子晕湿了的!“碎玉模糊地哼了哼,钻进了被筒里蒙住了头。
  夜里,忍冬习惯地伸手摸索碎玉的脚踝,却摸到了她滚烫的额头。她一骨碌坐起身来,忙问,“怎么了?怎么好好的不睡觉,钻到我怀里来了?”
  碎玉闷闷地呻吟,只说,“忍冬姐姐,碎玉难受。”
  忍冬用自己的额贴了贴碎玉的,又握住了她 的手心放在唇上轻轻碰了碰,滚烫的,明显是染了风寒,正发着高烧。碎玉来了一年,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蹦上跳下捉弄人与她回嘴,虽然自己总是嘴上对她骂骂咧咧的,可平心而论,实际上,这是个让人顶省心的小姑娘。省心到连自己都忘记了,原来,她也只是个会生病的可怜孩子。
  大半夜的又下着雨,上哪儿去找大夫呢。忍冬匆匆披了件衣裳,站在地上却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只得轻轻抚了碎玉的头发说,“碎玉别怕,闭上眼睛睡一觉就好了。”
  碎玉安静了,忍冬留了一根烛在床边的木凳上,半靠在床头搂着碎玉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快快入睡。她在半醒半梦的时候突然听到碎玉说胡话。碎玉先是叫了几声忍冬姐姐,然后又哭着喊爹喊娘的。忍冬俯下身来,心疼地用唇在她柔软滚烫的颊上碰了又碰,那成串的眼泪就逼在眼眶边,等着一股脑儿垂下来。
  隔了没多久,碎玉又说胡话了。她说,“成璧姐姐,碎玉不是有意听你们说话的……”
  忍冬不知道她满口胡说说的是什么,只好挪了一只手拍了拍碎玉的脸说,“碎玉,快醒醒,快醒醒。”
  碎玉额头渗了好些汗,怎么唤也唤不醒。
  “成璧姐姐,碎玉不是有意偷听的,碎玉一定不告诉如卉姐姐,一定不告诉她孩子……”
  忍冬心下猛地一惊,她想捂住碎玉的嘴巴,可又想知道碎玉究竟知道了什么。
  一夜无眠。她对自己说,碎玉才这么小,哪里会懂得这些事情,千万别自己吓自己。
  清晨,碎玉的烧退了,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揉了揉又肿又涨的眼睛一抬头就看见忍冬正瞪着眼睛瞪着她瞧。
  “说!说你究竟从什么地方听来了胡话!说了一夜,哭了一夜!”
  碎玉虽说烧是退了,可孩子是渴望亲昵被关怀的,她小病初愈,忍冬非但没有安慰她,反而冲她大喊大叫。碎玉顿觉委屈,撇了撇竟哭了起来。她抬起袖子,一边胡乱抹眼泪,一边哭,怯生生地说,“是凃哥哥告诉成璧姐姐的,说如卉姐姐的安海不是他的孩子,就连如卉姐姐自己都不知道。”
  “还说了什么?!你给我老实说出来!不说的话,我就让太太把你送到外面去!”
  “碎玉不知道了,不知道了……忍冬姐姐,你别不要碎玉啊……”碎玉懵懵懂懂的,可她也知道她偷听来这些是极其不应该的,这个平日里嚣张顽皮的麻木孩子,终于第一次懂得害怕了。
  忍冬一把搂过碎玉,把昨夜蓄在眼眶的眼泪甩了下来,她说,“苦命的孩子,你是注定在沈家扎不了根的,你要飘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碎玉不知道忍冬话里的意思,后来,忍冬给她换了一身儿干净的衣裳,把她领到了沈太太的屋子。
  隔天,戏班的人就走了,也带走了碎玉。
  第三十九章
  这场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天。鱼缸里的水面恍若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长了一大层绿茵茵的浮萍,那金鱼依然摆尾游弋在里头,无比安宁的,小涟生咿咿呀呀地学话了,她该叫成璧做二舅妈,可是成璧却觉得舅妈总是不如姑姑来的亲昵,便试着让涟生叫她姑姑,叫她二姑。涟生伸出白嫩嫩的小手轻挠着成璧的脸颊,小嘴里咕咕叫个不停。
  成璧偶尔看见安海,他在凌霄的臂弯里安静的犹如一只吃饱了睡着了的小畜生。小畜生会一点点的长大,一切丑恶的惹人哀伤的秘密都会随着他的长大而被暴露开来,他额头上的那块隐隐的胎记像一个诅咒,诅咒着如卉。说到如卉,她的身子经过生养,却并没有明显见得比姑娘时要累赘臃肿,依然细溜溜的人儿,倒是嘴角眉梢生出了些小妇人似的柔软与温雅。
  成璧想,可怜的如卉。而她自己实际上更可怜,因为她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也就不必担心再失去什么了,所以她不怕涂泊隽。成璧只怕这一切会叫如卉伤心,叫可怜的如卉哭断了肠子撕碎了心肺。每每想到这儿,她的哀愁与恐慌就像这连绵雨季里漂浮在水面上的浮萍,能在一夜之间,就生出好些来。
  三伏天,骄阳炽烈。沈太太的身体熬到现在已经不中用了,解手问题成了最棘手的。家里只好请来一个木匠师傅,将她的木板床卸下来用锯子在中间抠出一个屁股大的窟窿。那木匠在家里锯了好几个时辰,木屑子浮了满屋子的一地,丫头们只好提着小扫帚蹲下来仔细地在地缝里清理,然而一蹲下来便是一股恶臭,胃口浅一些的能当即就作呕吐出来。这股恶臭来自于沈太太,准确的说来自于木窟窿之下的那只木盆,里头盛着她的粪便。
  沈太太的下身已经不再穿裤子了,整个人几乎是光着身子的,只能用薄薄的一层毯覆住身体。天气太热,整个屋子里的气味令人作呕。这一切的一切让成璧不忍,便抽空去替她翻翻身擦擦身子。沈太太已经不能说话了,成璧替她擦身子的时候,看见她吃力地伸出了自己那只枯老的手试图遮住自己的下身。成璧一下子明白了,沈太太是要穿衣裳,不要光身子。成璧伸手拽过被单轻轻覆在她的身上,然后愣愣地坐在床边,眼泪簌簌地掉了一襟。
  这就是人,可怜的人。经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那酸甜苦辣统统都得尝一番,可是等到走完这一遭人生,却更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立秋过后,天渐渐凉了。期间,如歆来过一封信,信里娟秀秀的字里行间尽是不舍。她一个字也不提自己,只是断断续续地写着涟生,涟生……如同梦里独自的呓语。而成璧捧着这一张薄纸,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笔一划的不舍一点点地勾起了她的不忍,就着烛火眼泪把黄皱的信纸晕湿了。忍冬劝她烧了罢,她揉烂了却又展开来,说,“实在舍不得这一纸的不舍。”让忍冬拿一只梨木盒子将它工整地叠好了,装了进去。
  自那日后,成璧就一直没有见到涂泊隽。
  寒露。鸿雁来宾,雀攻大水为蛤,菊有黄花。
  夜里露气很凉,清晨早起,就着月光日光和星光总能看见屋檐下滴落了的一圈露水,它们在三光下泛着清冷的白光。成璧踏着白光往祠堂的路上走,鞋面叫草尖的露水侵湿了一半。她跪在大圆垫上,掌心相贴,迎着香烛微微闭上了眼睛。
  男人的影子让门外的光华遮罩了,斜而笔直地将他的黑影投射在地上,也遮盖住了成璧的半边肩膀。
  这一刻,成璧想她的心再没有像此刻一般清净了,杂尘就在她闭眼的刹那间全都沉到了心底,她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清醒。
  她没有睁眼,只是轻轻问身后的男人,“你究竟想要从沈家得到什么?”
  男人说,“你,和你的服从。”女人对男人的服从。
  第四十章
  晨曦是在瞬间爬上成璧的脸的,她在布满自己一脸的晨曦中深深埋下头去。
  她的心情在匆匆时光里被洗濯得清澈而空明,在烟熏雾绕的尘埃里落定。她能够在炎热的三伏天里静坐,薄薄的衣裳不晕一丝汗渍,因为她的心就好比手边的木鱼,木鱼在敲击中那声音显得空空如也,而她的心,实际上也已然空无一物了。只除了悲悯。对苦婆婆,对沈伯钊,对如歆,对沈太太,对如卉。她仰起了头在晨曦的恬静里闭上了眼睛,她咬唇默念,如安,我该怎么办?
  天一日日的渐凉了,所有的景色渐渐萧瑟了,沈家也在一夜又一夜的苦霜中被打得苍老了。碎玉的新棉袄取了回来,就放在忍冬屋子里的矮柜顶上,忍冬在夜晚点烛时总会就着烛光抚着那缎面一遍又一遍的,熄烛时又将它搁在了一边,心想,明天,明天吧,我一定拿去太太的房里。
  然而隔天,又不舍了。如此来回,一日又一日。
  然而日子也就本该在像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的。这毫无道理可循,却又是由不得半点通融的大道理。
  立冬。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
  他自己也说了决不会贸然侵取,因为他要服从。冷凝的嘴角清癯的眉眼,不逼迫,分明以退为进。这一切,成璧是明白的,她更明白他稳健的脚下踩住的分明是她不为人所窥见的怜悯之心。
  他沉默地围困住了她的同情心,已经胜负既定了。成璧也明白。不过,她想她究竟还剩下些什么呢?无非是一副单薄的身,哪里还有其他。
  小雪。虹藏不见,天气上腾地气下降,闭塞而成冬。
  涟生原本是睡在成璧屋子里的,这孩子乖巧,却爱极了清爽,但凡身上一丁点的污噪,保准大哭。成璧一到冬天便手脚冰寒,夜里起夜照顾实在吃不消,就让忍冬在为涟生缝了好几片尿垫,重叠地铺在涟生的身下,原以为孩子屁股上三把火,湿了尿也不碍事。谁知道涟生竟在哭闹,无奈抱起来了,定是一大泡尿,而尿垫却热乎乎的,一点也不湿。忍冬爱死了涟生,说这孩子省心懂得疼人,让她大冷天的少洗了多少尿片,成璧说,或许是省心吧,不过定是个顶爱干净的姑娘,恐怕将来也是如此的,只怕长大了也像如歆一般不得人亲近。忍冬说,这性格都是与生俱来的,四小姐本就是这样的人,况且二爷也……忍冬说到这儿忽地停顿了,她想到了沈仲堂,沈伯钊一去,他也离家了,至今未归。成璧叹了口气,抚了抚涟生的后脑勺,轻声说,涟生,我只愿你健健康康地长大,有二姑疼你。涟生突然应了声,咯咯笑了,忍冬也忍不住笑了,说,招人喜欢的小小姑娘,跟我回屋困觉。说完,便要从摇篮里抱起涟生,谁知涟生竟然哇哇大哭起来。
  忍冬想到刚刚才把的尿,而且这个时辰也不会饿的,连忙贴了贴她的额头手心,说,“怎么了,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了?”
  成璧猜涟生除非是哪儿不舒服了,否则是不会无缘无故地大哭的,可俩人检查了半天也不见有一点没被照顾好的,可涟生却还是大哭不止的。
  忍冬笑说,“恐怕是知道将要睡我屋子里去了,是舍不得离开你吧,说这么大的孩子是小畜生,真是冤枉她了。”连忙低头用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秀气的鼻说,“放心,就在隔壁,明儿一早就能见着二姑了,至于我呢,也不是会在夜里吃孩子手指头的小鬼。”
  成璧是看着忍冬和仍旧在哭着的涟生出门的,阖上门的时候,她看见一小片雪花从天而降,伴着清冷出奇的白光绒毛似的一小簇,她想又是一个冬了。
  少了涟生,这夜晚在烛火下,愈加显得漫长。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半边墙上,墙面有些斑驳了,黄褐不清的颜色,她独自坐在那团黑影之下,显得更渺小了。她熄灭了烛,和衣平躺。后来雪一定是大了,扑扑得一层从屋顶坍塌了,砸在廊下的台阶上,发出了一记沉重的声响。那声响之后,一切又安静了。安静得让她不安。直到屋门被推开的时候,她才闻见了风雪的气味,是寡淡的,是薄凉的。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不安了。
  那是一双冰凉清瘦的手,攥住了她的,同样是冰凉清瘦的。他贴向她,她便被围困了。
  成璧在头顶他的气息里背过身去,听见他问,这算不上是你的服从。她的锁骨被自己极度蜷缩的姿势弄疼了,无边无际的黑,她好像又看见了如安曾留与她眉角的那片云,无比安宁的那片。她冷静的出奇,说,我只剩下这幅空无一物的身子了,可我……终究是沈家的人!她的唇齿还是颤抖了。他在黑暗里紧紧环住她说,你是我唯一想要从沈家真心得到的,不论你信或不信。
  屋外的风拍打着窗面,一声咔哒轻响,疑似窗外的声音。此时此刻,无人留心。
  那片云终于缓缓落下来,堆积在她的眉心,成璧伸手用宽幅的锦绣袖口掩住了自己的脸,因为她怕它们会漂浮不见,更怕自己的眼泪会滑下来。她问他,这一切是否会有期限。他却说,或许有,因为我们都会有老去的一日。
  一切陷入无声了。没人知道屋外的雪,到了明日会积多厚。
  忍冬踏着雪回屋,她的衣裳里灌了好些风雪,她瑟瑟发抖地合上了屋门,涟生仍然在哭。她含泪嗅了嗅冻得通红的鼻子,然后俯下身来抱住了涟生,哽咽着说,“乖孩子……你是不是知道会这样,所以才不愿离开二姑的屋子?”忍冬枯坐在涟生的摇篮旁,停滞着视线,只是用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摇篮脚,摇篮轻轻摇晃着,涟生还在哭。涟生,你知道我在哭什么呢?我怕有一天你的三姑会恨透了可怜的二姑,天知道她都为了什么。我懂得。所以我哭了。你也懂得了?那做什么要哭得这样伤心呢?
  忍冬泣不成声,抚着涟生的颊说,如果可以,我倒情愿你永远也不要长大,长大意味着苦泪酸债……
  
  
  第四十一章
  清明。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见。
  涟生已经能够稳稳地走路了,这小小的孩子难得的沉稳,常常随成璧待在祠堂里,却听不到她吭半声。她乖巧地同成璧一起吃斋饭,饭后,忍冬便来抱她回屋睡午觉了,成璧蹲下身来摸了摸她的头顶,忍冬抱起她不再逗留了。听见她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了,成璧才连忙别过脸来,微微弓起了身子,剧烈地咳嗽,咳麻了心肺。紧接着,她捂住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叹息。
  这深夜,是四月的夜,月光停歇在屋子的一隅,明晃晃的白光,久久地甘于停留了。然而它仍在时间的驱使下缓缓滑动着,滑过琉璃屏风,又滑过黄花梨木的矮脚凳,最后驻留在床榻上。这本是月光抵达不了的地方,所以算是越界了。一旦越界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了。就像他和她,关于这些,成璧是明白的。
  她的身体在月光下,白玉一般,微微蜷缩着,精疲力竭。而男人的欲望却是深不见底的,他狠狠地握住了成璧单薄的肩,却没想到,竟融化了自己的指尖,柔软了,柔软得不可思议。可力气仍然是在的,他却不自知,他以为自己是温柔的,掐住了她的肩。将她结结实实地纳在自己的身下,他要她,要她温柔的包容,一遍又一遍的。然而失控时,却仅仅是她的手在夜里颤抖着揪住他的发。最后,他就深陷了,栖居在她的身体里。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感觉,她却什么也不告诉他。他在夜里摸索到她的手狠狠握住了,抑住了一半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这是在惩罚我,所以你一个字也不对我说,不告诉我你的感觉,不告诉我你的这儿究竟装着什么。”
  他伸出了大手轻轻放在她的胸口,然而整个身体却因为那女性的柔软而痉挛坚硬了。她找到他的手,却又被他密密匝匝地裹住了,他极尽缠绵地俯身在她胸口耐心挑拨,声音粗噶,沙哑地附在她的耳边说威吓道——总有一天我会知道!
  成璧说,“我心里早就空无一物了。我若是想惩罚你,就会将你装进我的肺,我每咳一次,便牵连着你狠狠颤动一次。”
  他冷嘲,“这就是吃斋念佛之后你说出的话?”再好笑地按住她的手握住了自己,身体一阵轻颤。
  事后,他问她的咳嗽究竟是怎么回事,成璧朝床里面缩了缩,声音冰凉,“我的死活是自己的,和你毫无干系。”
  他下床拾起地上的衣物,窸窸窣窣地穿戴。穿毕,走近床边俯下身体,找到她的下巴,生气地使劲捏住,声音同样冰凉,“你别妄想和我撇清关系,不知好歹的女人!”
  成璧别开了眼睛,只说,“拿开你的手,你捏疼我了。”
  涂泊隽忿忿地松了手。他想他千方百计想要占领的女人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她对他的深情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罢了,他收起就是。偏偏要与他针锋相对?也罢,男人永远都有让女人折服的方法和优势。只是未曾想过,得到了,眼前却又热烈地铺展开了另一场竞逐。
  夜里的月光,洋洋洒洒地铺展在她脸上。他站在窗前,站了许久,以为她在熟睡中了,才推门而去。
  四月深夜的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他走进了夜的深处,往回看,却见她的窗口竟渗透出了烛光。她根本就没睡,他等她熟睡,她却在等他离开!
  第四十二章
  这一年的五月,雨水好似赶趟儿,一场接着一场。这一季丰沛的雨水和绵软的阳光,喜了院里院外的植物,它们旺盛地滋长着,六月未至,却已然一派郁郁葱葱的架势。这一季时而燥热的天气常常叫成璧心神不宁,在这万物疯狂滋生的光景,她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也在暗地里生长着。
  沈家的老宅飘摇在这五月的风雨里,愈加显得陈旧了,有的屋顶的瓦片碎了几处,雨水层层渗透进来,屋角便有了浅黄色的雨水痕迹,阳光下,是斑斑驳驳的颜色。涂泊隽在城南置了一座大宅,打算图个好日子举家搬迁。而沈太太却不肯挪个身子,这座老宅在她看来不仅是一座容身的砖头盒子,地基底下扎着的是沈家的根。她拍着成璧的手背絮叨,我已然半个死人了,决计不能从这张床挪开半步的,否则我定是我不长久的,你们都走吧,走吧,只留我一人老死。
  这根本是自暴自弃的话,成璧哪里会听不明白,她说,我会陪着母亲一同守着这儿的。
  沈太太的手松开了成璧,在脸上随意地抹了一把,然后抓过下巴下掖着的被褥,擦干了一手心的泪,费力地背过了身去,淡淡说,“这个家乱了,可我还得守着!”
  成璧不说话,屋子顿时寂寥了。一个丫头捧着药进来,沈太太半靠在床头咽了药汁,叹了口气,又说,“年前的老药师留下的药方子一直吃到现在,舌头都失了味觉。这些大夫们向来只说,只能医病,不能医命。我知道我这条老命也将不久了。”
  成璧仍旧不说话。
  “家里的事情……如歆也好,涟生也好,我临了了,终究也不想她们恨我,你待我好好养大涟生,算起来,她也算是沈家唯一一条血脉了……至于如歆,她本就不是沈家的人,走了也好,只是与仲堂之间,只怪缘分了。”
  这是成璧第一次听沈太太说起如歆,她早就想过若是如歆真与沈仲堂是叔侄,恐怕沈太太早就将甫生下来的涟生溺死在水里了,她的眼底怎会容得下这一粒沙?至于如歆的身世,此刻再提,又有何用。成璧只知道这恐怕在沈太太看来是一条绝大的忌讳,否则,若是有其他的方法,也不会让如歆与涟生分隔,毕竟,母子连心,拆一对母子,如同在捣烂一颗心。可是安海呢?她竟是只字未提。
  “至于你,等我去了,你就将这座宅子卖了……”沈太太隔了许久,才缓缓说,“吧……”
  成璧听完,只轻轻点了点头。
  “如卉是开朗,不过自小便争强好胜……我只是怕日后吃亏的是你……走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沈太太说到这儿,又长叹了长长一口气。
  成璧听到这儿,心里咯噔一下,抬头却见沈太太已经微微闭上了眼睛,只说,“我虽然人躺在这儿,可我的心明镜似的,什么事我都知道……我知道你的苦处,你大可以只身走了……你是真心对沈家,将自己看做沈家的人……”
  成璧也不再多说了,站起了身,临走前替沈太太掖了掖被子。
  五月的夜,草腥味随风而来,扑鼻。廊道上洒落着一道如水般的月光,往前移动着,便看见一双脚抵在脚尖。
  “搬!如果你不搬,我就一把火将这儿烧成灰烬!”威胁时,他竟觉得牙齿果真是会格格颤动的。
  成璧别过脸微微斜过身子朝前走。烧成灰,我也不走。
  他堵住她。他不言,她不语。其实各自是赌一口气。
  蓦地,他将她逼到廊柱,捧起她的脸,索唇,吻住。蛮横无礼的。
  成璧觉得背抵在冰凉的石柱上,头顶却冒出来一股热流,她伸出了一只手,顺着他的脖子往上直到揪住他的头发。
  他任她不依不饶地揪,也不反抗,只是心里想,恐怕只有此刻她才像个有血有肉的女人。老实做个折服在女人修长指甲下的男人,竟是他从未想过的。不对!他怎么能做个那样的男人?不能,于是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腾出了一只手耐心吃力地与她周旋,只是怕手里的力气大,伤了她。
  夜光下,两个人,乱糟糟的四只手。
  待松开时,成璧襟前的盘扣丢了两只,顶着一头蓬蓬乱发,就着月光看他脸上被指甲拉开的红痕,心里是酣畅的,只是眼底却蓄了一汪泪。
  他心疼了,疑似自己抓痛了她,便伸出了两只手将她紧紧环住了。
  成璧踢他,踩他,恨不能大叫,举起手来,让他旧痕添新伤。
  他抱住她,心哆嗦了一下,问她:“恨我?”
  他话音一落,成璧蓄了一眼的泪就松开了,她抑制了自己的声音,颤抖着说:“我恨你,恨你活生生将我变作了另一个可怖的女人。”
  “我不过要你承认你是我的,当真就这么难?”他沉吟了,将她抱起了,踏着月光往前走。
  “我永远都是自己的!至于你,你想成为谁的,与我无关。”成璧自他胸膛里别过脸来。
  “若只是想与我撇开关系……记住了,不管你用任何方法,都不要伤了自己。”仍是一般坚硬的语气,末了,又询问道:“搬?”
  不搬。
  然而隔天,修缮老屋的工匠却在一早抵达了沈家,他们迎着晨曦开工了。
  第四十三章
  九月的午后,落了一场极大的雨。雨停了,涟生在院子里踩着一汪汪的雨水,爽朗稚气的笑声一直飘荡着进了屋子。成璧午觉后,推门看见涟生小小的人影儿,正蹲在树影下,说不出的娇俏可人,她远远地站在窗前看着看着……
  忍冬见她出了神,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她身边,伸手递给了一条帕子。成璧接过了,下意识地拭了拭眼角,猛觉惊觉自己竟哭了。她捏了捏手里的帕子,向着窗外涟生的方向,一边抹净了眼泪,一边轻笑道,“忍冬,你看我人是越来越老,不过却越来越不如个孩子了,不为了什么就哭了。只不过是我见涟生一人站在树下玩耍,竟觉得她孤伶伶的可怜,我想恐怕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孩子会比她更孤单了。”
  雨后的阳光穿过树的身影,投射在地上的树影已然被叶片剪得支离破碎。
  忍冬说:“这院子本就大,现在三小姐带着安海一走,好像家里就更大了,空阔阔的。”
  成璧没接话,只是忽然觉得头疼得厉害,嘱托忍冬把涟生领回来睡午觉,然后脱了衣裳又躺下了。
  成璧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涂泊隽正一声不吭地站在窗前往外看,桌上置着一杯茶水,已经见了底。她知道他向来喝茶是极慢的,总是说喝茶是忙里偷闲,苦中作乐的事情,喝多了所有情趣也叫白水冲淡了,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与喝白水并无异样。所以越是珍爱的,就越是要懂得浅尝辄止。
  成璧看着男人清瘦挺拔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竟似乎有种和他已相识很久很久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见他不转身,只听见他忽然说:“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词气里的漫不经心,差点让成璧忽略了他不经意夹杂着的嘲弄。她生气了,忍不住反唇相讥,“我看什么都行,就是没在看你!”等到听见自己尖锐的声音,才惊觉这短短几字,竟是一字字从嘴边挤出来的,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不禁被这样的自己吓了一跳。
  他听完却轻轻笑了,说,“年少时,年轻气盛,但凡遇到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的人,我一定会揍到他满地找牙为止,而现在却十分怀念从前的感觉。”说完,想到自己的过去在她看来全然是一片空白的,没什么可提的,于是又摇摇头,说,“不过没打过女人,不敢打女人,因为女人实在是太招人麻烦。”
  成璧隐约又听见屋外传来了点滴的轻微雨声,初秋,阴晴不定的。她走近了窗边,又下雨了。
  他望着雨,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至了怀里,缓缓开口,旁若无人的,说一年四季的雨就数秋雨最惹人怜惜。春雨,再酣畅也像过场,颇有敷衍人的感觉,盛夏的雨,拍打繁花,是最伤的,至于冬天,那自然不必说了。他顿了顿,把下巴枕在她的头顶,妯同想到了冬,便想汲取些温暖,又说,“我最怕冬天的雨,冷得只好用格格作响的上齿咬住颤抖下下唇。”他沉吟,“这一季最残忍,硬是要让人遭受许许多多莫名而疼痛的皮肉之苦才肯罢休……如果可以扭转天意,我最想做的,就是将冬彻底铲除了,哪怕一个时辰也不留!”
  成璧哪里会明白他对冬的憎恶究竟湖于哪里,只是感觉到头顶他呼出的热流,热乎乎的。
  他把头深深埋在她的肩窝,忽然说,我想你了。
  成璧的身体猛地僵住了,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埋首在她肩窝的男人其实是孤单的,是可怜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沈如安是个怎样的男人?”他似乎并庶民于她的无言,只是兀自微微地闭上了眼睛,淡淡问她。
  成璧的心在乍闻这三字的时候,猛得往下塌陷了许多。她想到自己曾整日整夜地为他念经诵佛,为了不是将他忘却,而是不再将他想起。因为,她从不曾值得将他遗忘。她只说,“我为了如安而掏空了心。”
  他见她哭了,犹豫了半晌,还是竖起了袖。替她擦眼泪,说,我愿意无时无刻帮你擦去了为了他而流的眼泪,作为回报,你能不能将你给他的爱分一半给我?
  他一字一句的寂寥就这么牢牢地萦绕在耳际。成璧却蓦地使劲推开他,她想恐怕此刻的自己就是所谓的歇斯底里了——不能!不能!你凭什么这样要求!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把仅有的自己给了你,你究竟还想怎样?还想怎样……
  他突然一个打横抱起了她,任她揪着自己的发,断断续续地呜咽,只说,我想一个孩子,一个你替我生的孩子。
  第四十四章
  成璧再醒来的时候,只看见如水的月光,倾泻了男人整整一侧脸。那一夜阒寂无声,静静地停留在耳边,静得几乎能听见那静的声音。她弓着身子,伸出了手紧紧环住了自己赤裸的肩,缩在角落里,终于放声大哭。
  这样大声地哭,就连在如安身旁也不曾有过。至于他,也从没有听过女人在自己身旁这般狠狠哭过,只除了自己的母亲,当然,那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了。不过至今为止,他仍旧是不明白女人的眼泪的。他不明白她们,所以宁愿把她们当做是可以用来填补欲望的美丽动物,他不必费心琢磨,而她们却至少可以取悦自己。这便是女人。
  然而她是不一样的。她曾无意启蒙了他所有年少的感情,至少爱情,他还没能够好好品尝过,哪怕一次。
  “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又是什么让你哭得这样伤心?”他侧身,看风她光裸的背,布满红痕。
  她的声音哑而暗的,告诉他,她想要的是一份平实安宁的生活,而他却让自己感到无望。
  他蓦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贴进自己,冷笑道,“沈家的确需要这样一位柔顺稳重,敢怒不敢言的二少奶奶,后来你就成了这样一个女人,沈如安的女人。沈如安死了,我让所有姓沈的人都跟着我姓涂,然而你却仍然沉浸在从前,可怜的女人!”嗤笑一声,“这恐怕才是你哭得真正原因。”
  “你胡说!如安没死!如安还在!”他的话戳疼了她。然而她却见他的手指竟还在贯穿着她的发,漫不经心地。她恨他,情不得抠破他的毫不在乎的嘴脸,然而事实她也这样做了,翻身坐在他的身上,伸出了手指,用长指甲去抠他脸上的皮肉,狠狠的。
  他却不躲不避,只是微微抬眸凝视她怒意横行的脸,依然讽刺她,“对,没错,真正的躺在我身下的姜成璧就是这样的。”然后不动志色地顺势揪住了她的发,下手也如她一般的狠。他也恨她,恨她满口心底空无一物,却还苦苦惦记另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曾经就躺在他此刻的位置,享受她温顺的诚服,而自己究竟是与什么在较着劲?!
  她抠破他的脸,不肯罢休,又伸手拧掐他的脖子。他也加重手上的力气,然而即便如此,却也还不忍心伤到她的别处,只是狠狠地揪她的发。
  她被揪疼了,可疼的却并不是头皮,而是其他。
  “你说,你究竟是不是为沈如安在哭?!”
  “我没哭!”她大声反驳,仍然不肯就此消停了。非得与他抗争到底,争个你死我活。
  “那这是什么?!”他松了她的发,只是轻轻一推,就将她压在了身下。成璧这才知道原来他要想制服自己,竟是这般轻而易举的,她苦笑看着他一脸的红痕,眼泪渗进了脖子里,这才有了知觉,是冰凉凉的。
  她更气了,气他轻视自己,她咬牙,甩手给他一巴掌。
  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气喘吁吁的俩从,彼此怒目而视。
  “这一巴掌是为沈家二少奶奶打的!”她的话音刚落,只听见“啪”得一声,一边脸颊火辣辣得疼。
  “这一巴掌是因为你撒谎!”他压住她,想制服她,然而此时此刻却容不得考虑了。扇完了,就着月光看见她脸上的红痕,心里是不舍的。于是,懊恼。
  她抑制住自己,没哭,心里却是天大的委屈。反手倾尽了浑身的力气又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为姜成璧!”
  他想他的心疼在她心底是占不着一丁点位置的,于是更是恨极了她的没心没肺,不甘示弱地又给了她一巴掌,“这是巴掌是因为我嫉妒!”
  嫉妒。却不明白,硬是他愿意承认,就意味着他愿意就此服输了。而成璧要与分分个胜负,强行挣脱他的压制,硬是坐起来,劈头盖脸地捶他,掐他。
  他不再还手了,直到她没了力气,呜呜地扶在他的胸口放声大哭。他叹了一口气,伸手紧紧环住了她,再握住她的肩膀猛地将她推倒在身下,疯狂地吻她,想堵住她的哭声,直到在她嘴里尝到血腥的味道。他想,难道这莫非就是爱情的滋味?或许,也根本没有。
  日子是,天黑天亮,天亮天黑,昼夜交替,如流水般流淌。
  那夜之后,成璧再没见着他。天凉了些,又浇了雨。这阵子,忙着季节的转化,涟生着了凉,夜夜高烧不止,然而天一亮,烧退了,夜咳止住了,又没事人一般的。沈太太前一阵子还能说说话,起起身,然而最近雨一到,浑身骨头又钻心的疼,疼到用手砸墙,呻吟不止,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勉强合眼。
  家里原告的丫头们已经都在如卉搬出宅子之后由成璧让忍冬将她们全都打发了出去。成璧白天照顾沈太太,晚上累极了,刚一躺下,就想到涟生来,虽然有忍冬伺候,却仍然不放心,只好又去照顾涟生,直到天亮。一日一日,衣带渐宽,整个人憔悴寂寞不少。
  送走了这季前的雨水,涟生终于好了,沈太太的身子也不疼了。而她自己却病倒了,咳嗽的毛病又是昼伏夜出的,白天头疼,疼得快裂开,夜里咳嗽不止。忍冬还用上回老大夫留下来的药方子,她散漫断续地吃了几天的药,却不见好转,没了信心,整顿秩序个人也疏懒了许多,只想躺着闭上眼睛,整日无言。
  这在忍科长看来却是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的。她借着领涟生去如卉那儿散心,旁敲侧击地将她的近况当着涂泊隽的面说给如卉听。然而,过了几日,却只收到了一只信封,没有只字片语,只有厚厚一笪钱。忍冬心寒了,默默地收好了信封,不想让成璧知道。又过了几日,这信封不知怎么竟被涟生翻了出来,当是有趣儿的东西拿在手里玩。忍冬一把夺了过来,不小心将票子撒了下来,成璧看了,一言未发,只说头疼了,想睡。
  忍科长抱起了涟生回屋子,替她关上了门。然而人还没走远,就听见屋里一阵还没来得及抑制得住的哽咽声。她回身,进去不得,只好紧紧换着涟生,踩着月光往前走。
  涟生觉得脖子有些凉,小小人儿扶在忍冬肩头缩了缩了脖子,却不知道这是眼泪。它本该是热乎乎的,一旦流下,就冷冰冰的。
  第四十五章
  入了冬。成璧的夜咳仍然不见好转,反而愈加咳得勤了,此外就是整夜整夜的闭不上眼睛,眼睛睁在漆黑的夜里,是漫无边际的黑,却又不愿意闭上,怕一闭上了,黑是依旧,而且心里更加空落落的。懒了许多,甚至懒得下床走动,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是酥麻而沉重的。
  忍冬替她着急,她却依旧将那药吃得漫不经心。只有忍疼知道,她从前甩手给自己巴掌的脾气已然叫这匆匆寂去的时光消褪得干干净净甚至是有些破罐破摔的赌气。然而时光匆匆,也不过刚两年而已,她却像换了一个人。从前,她虽不是个计较的人,却懂得自己究竟在乎的是什么,而今,她终日浸泡在满院的清冷寂寞里,愈发沉闷了,忍冬想,难道她是想抱着这浑噩过一辈子?
  好说歹说,总算开了口。只是问她,忍冬,你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然后愣愣地坐在桌旁烛下,捧着药,眼神毫无焦点。
  忍冬咬唇,看她眼图下的青黑,唇色黯淡,还有枯散的发,不禁跺脚一股脑儿趴伏在桌上大哭了,然后抬头失控地扬起了声音,“你好端端的脾气都去了哪里?难不成偏偏要长到我身上,看着你难过得痛哭,你才高兴甘心?!”然后拎她去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哭着说,“你仔细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现在成了怎样一番是死是活的模样?!你不心疼爱惜自己,还有谁会心疼爱惜你?这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是存心在气谁?!”
  成璧看着镜中的女人,似乎白白多长了十岁,她抬起手拢了拢了发,说,忍冬,你看这镜里的分明是一场人生,韶华易逝,一夕忽老。然后对着镜子,兀自掀了嘴角,笑着说,“我气谁?我能气谁?我就是咳出血来,拿帕子擦完扔了就是,我只是恨自己的命,恨它只能等着被时间驯服。”
  忍冬哭着正要跑开,却被正坐在床边的她叫住了。她的声音是轻而浅的,说,这命就是一根燃烧着的烛,好在,现在的我还能决定它的燃与灭。忍冬,你过来,你帮我把蜡烛熄了,我累了,要睡了。
  忍冬鼓起了腮帮,呼得一声吹熄了烛火。
  夜,就此深沉了。月光缓缓滑进屋里,亮如白昼,她把手塞进枕下,摸索着,摸到一件冰凉的器物,戳疼了她的指尖,她抽出了,想往自己的腕上使劲割,然而一阵剧烈的咳嗽,她用帕子捂住嘴,呕了一口血,就着月光,她看见自己袖口处的一滩颜色鲜艳的红,微微的腥气。涟生的哭声就是这时候传来的,她惊醒了,咽了嘴里的血。睁眼,看着自己手指尖的那一条不大小小的刀口,如同做了一场苍凉的大梦,初醒了。
  又隔了些天。她的精神略略好转,然而气温却一落千丈。一日夜里高烧,烧到发烫,她浑浑噩噩地吸气吐息,心想这样烧坏了心智成了个疯子也未尝不是好事,中了邪似的屏住了呼吸,老长一段时间后,脸涨得通红,幸而被忍冬发现了,连忙将她摇醒了。她餐眼,又如一场苍凉大梦,且又醒了。
  这一季,是冬。萧条的景,空荡荡的寂寥。清晨起床时她干呕不止,骈看了名老医,才知道是有了身子。这才明了了,那些疏懒与阴郁不定似乎有个确实的理由。她想,她确实是被时间驯服了,彻底驯服了。大冬来临时,她的手脚竟生了冻疮,愈冰凉,愈严重,愈严重,愈冰凉。索性不管了,任凭它铺满手指,有时也难免心想,莫非这东西也是势力的,从不生在热闹人的手脚上,只单单挑她这样形单影只的长。
  开了春,竟把一切浮在心上的心事都释然了,那些自暴自弃,那些憎恶,那些绝望……她帮着忍冬翻土,忙着栽花种草,看着草木在眼羊一天天的丰盛,夜露一天天的不再冰凉,心里似乎也有了些许的生机与期许,那单薄的心也渐渐一点点的丰盛了。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却没有明目张胆的来看望。只是隔着远远的,站在院门外看她抓了一把泥土的芬芳凑近了鼻子闻了闻,又撒在了脚边。薄薄的春衫终究没有掩盖住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他看她略微笨重迟缓的转身,心被陡然拉紧了。他知道自己是在堵着一口气,然而在她眼底,他必定已成了凉薄绝情的男人。只是未曾想过,她曾或多或少的因为他这一口气,做了两场苍凉的大梦,都险些要了她的命。然而今日艳阳之下的她,能够释针抓一把泥土,是咽了多少血泪才换得,他根本不得而知。
  第四十六章
  这一年的初夏,院里的小池的荷花生得异常丰硕。
  他来找她的时候,天际已经初露了暮色。两人久久沉默,直到天色彻底昏暗到了掌灯时分,忍冬捧着烛火推门而入,看见他,全然顾不得那么多礼节了,只满心的厌恶,替成璧。于是,僵着脸张口就问——你来这儿做什么?!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坐着,只是看着成璧,没有看向正在说话忍冬,至于她方才的质问他究竟听没听进心底也不得而知。
  忍冬气不过成璧的不言不语,又连珠炮地说,我有什么资格站在这儿说话,我不过实在是看不下去罢了!她彻诳彻夜闭不上眼睛的时候你在哪儿?她夜里咳嗽咳出了血拿帕子擦完偷偷塞在枕下的时候,你又在哪儿?你冷血!你没良心!——
  “忍冬,你出去吧。”她打断忍冬,开了口。
  忍冬气哄哄地端着来时的烛火跑开了,屋里屋里微弱的光线骤然寂灭了。
  “我——来看过你,只是不知该如何靠近罢了——”他的声音很平静,目光试图越过眼前的暗色,无奈却达不到她的眼里。
  成璧摸黑给他倒了一杯茶,推至他的手边,静静坐着,说,“不见也罢,我——”别过了脸,淡淡说,“——本就不想看到你。”
  他心底一震,继而又轻笑了一声,似乎是自嘲,然后默默接过了已经冷却的茶,轻声说,“身体还好?”
  嗯。她答了他的话,然而心里也明白他想问的恐怕远远不止这一些,只是不想说。只一半懒散一半僵直着身子干巴巴地坐着,待她如同是个旧日战场上旗鼓相当的大敌般,戒备常有,却也随时打算下一刻的疏忽。
  他似乎也看出了她的委靡,终于什么也不再说了,只陪她静静坐了一些时间,走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的,甚至没有一句道别。
  成璧待他走后,独自走到窗边,看一空的阒寂,散落了零星的星子,格局含糊不清,而月光却愈发通明透亮了,而她却什么也看不明白。她对着这扇空窗,拢了拢颊边垂下的松散的发,别在了耳后,愣愣出神。
  转眼就到了盛夏,沈太太不行了。年前早就准备好的老衣裳,匆匆找了个老婆子替她穿上,只守到了半夜,她就开始急喘气了。涟生什么也不懂,然而站在一旁却汹汹地哭了。成璧酸着鼻子别过了脸,此情此景,她不忍心看见,如卉站在一旁扫过了她腆着的肚子,眼神在瞬间变得冰冷冷的,没有叫她一声二嫂。成璧心寒,如卉分明不将自己看待成沈家人了,而她却仍然傻傻地守着。
  沈太太走前,没有留下任何只字片语,表情也不显得挣扎后的狰狞,算是安宁地走了。这是成璧唯一觉得欣慰的。丧事被操办得十分简单,灵堂黑白,哭声惨淡,只几个沈伯钊的老龙托人送来了几封吊唁信,其余的,知道也只当不知道了。成璧已然没了心思四处报丧,她只想一心求个安宁。那几日,天气也不好,本想赶在雨前出殡,然而,半途还是遇上了急雨,忍冬一手牵着涟生,站在雨里痛快地哭。
  成璧往返都坚持步行,他走在最末,仔细牵着她,她也没有挣脱,他突然觉得这送葬仪式绝不仅仅是一个属于沈太太的仪式,似乎是与他有着什么关联的。一行人快抵达坟场的时候,他突然攥紧了她的手,蓦地别过脸来凝视着她,词气坚硬,“说,你到底正盘算计划着什么?!”
  成璧别过脸来,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只冷冷说,我决定自己的人生,选择我想要的生活,与你何干?
  他气急败坏,看她一脸清冷,也收敛了脾气,问她,依附着我过活下去,就这么难?
  成璧说,我只恨你毁了我小半生里的一个字。
  安。
  如卉在出殡前就哭得昏厥了过去,她枕着雨声躺在从前的旧屋,想起了从前做姑娘时的种种,胡乱地抹了眼泪,忽而想起成璧的肚子,不经意地又想到了涂泊隽盾她的眼神,心烦意乱地捶了捶被子,扶在上头大哭了一场,聊聊的不详预感,强烈地困惑着她,她什么也不敢想了。
  等到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成璧让忍冬去找从前的管家老罗,托他替她打听买家,她要卖掉这座大宅。没几日,老罗便领了人来,四下看了看,只说西院阴气重,其实颇为满意。成璧只一心想要尽快将它卖掉,将自己的意思告知了老困,老罗照着她的意思拆了价,那人便爽快地下了订金。
  涟生还太小,至于她将要走多少路,流落去哪里,她全然不懂得,只隐隐明白了一些,那就是——她要离开这儿了,和二姑和忍冬。成璧不想耽误了忍冬,塞给了她一笔算做丰厚的薪金,意思明了。然而忍冬却不愿意,说,舍不得。
  前后算来不过十来天的时间,一切就都打理妥当了。走的那日,夜色宁静温柔,如同一场借着夏夜的迷茫的逃亡,前方路途甚不明朗,草率而仓促,不过去意已是磐石一般无法移动半分了,身后抛下一座易了主的老宅,渐行渐远。她埋藏在沈宅里的小半生就此湮灭了,连同她一半早早逝去的韶华。至于还抛下了什么,只有她心里清楚。然而她已不想爱,更不想恨了。
  她伸出了双手,轻掬眼前白花花的月光,捧在手心里,看着看着,那满手的月光就化做了半捧冰凉的眼泪。
  第四十七章
  碎玉跻着拖鞋懒散地从屋里走出来,推了门,看见院里的那株姿态勉强算做商讨的桅子,她走近了,看见满树横竖杂乱卧着大朵大朵雪白雪白的桅子花,她一边看着,一边粗鲁地伸手折了一朵,低头嗅了嗅,随意的插在衣襟上,往厨房的方向走。
  厨房的老妈子都怕见到家里这位特殊的“客人”,甚至是厌烦。她们似乎也回想不起来,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涂宅里的。
  碎玉饿了,她想吃酸菜。不,是只想吃酸菜。她熟稔地走到厨房一的角,她习惯于自己招呼自己,于是掀开坛子的盖,随手抓了一根酸菜,用一只手拈着,斜靠在墙边睥睨着周遭来来回回假装忙碌的几个老婆子,把酸菜咬在嘴里格嘣格嘣得乱响,没人理会她。
  凌霄还没走进来就看见碎玉的光影斜斜投在地上,她低头啐了一口,熟视无睹地笔直穿过她的身边,拿手连连在鼻子前扇了扇,冲着里间的女人们挑高了眉说,“今天杀了什么畜生,一股子腥臊气!”一脸指桑骂槐的鄙夷。
  这些终日与油烟柴火周旋的蠢笨女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与凌霄之间也培养出了牢不可破的默契,无论她怎样变着法子唾弃和冷嘲热讽,似乎都能聪明的在最短的时间里意会,然后附和,有人说是猪下水,紧跟着就有人补充说,不是,是前年的猪下水,烂得发臭。
  碎玉却依然是一副自如的样子,垂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咬断了最后截酸菜,嚼在嘴里,恶狠狠地吐出一点菜梗,抬起眼来,冷冷自唇边抛出两个字——贱货。
  嫁过一次人的凌霄青白着脸,闪烁着嚣张而惨淡的颜色。她听完,猛得狰狞开来,转过脸来就揪住了碎玉的头发。碎玉猝不及防,遗落了一只鞋,赤着一只脚来抠凌霄的脖颈。这一场恶战之间,女人们最关心的是碎玉被最先护住身子的哪个部分,她们想如果是肚子,那么她们从初夏开始的估测大抵就是真的了罢,不过可惜,碎玉总是让她们失望。她永远都是一副豁出去的姿态。
  这是十年后的涂宅,任凭女人们当着家,琐碎,争吵,斤斤计较。涂宅的男主人在任何闲暇时间都热衷于写信寄信收信读信再回信,其余的,不闻不问。女主人深居简出,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早在十年前就分房了。另外,他们还有一个长得谁也不像的儿子。
  傍晚时分,涂宅的门外泊着一辆车,有几个丫头掩着嘴笑,都知道车里坐着的就是何老板,碎玉的“狗男人”,他是来接碎玉的。她们无一例外地将他想像成膀大采圆脑满肠肥头顶油光滑亮的老男人。
  然而真正的何逸舟正斜靠在车旁,替自己点了一支烟,吞云吐雾。呛人的青烟过境,他自修长干净的指缝间看见碎玉表情松散地从门里走出来。
  碎玉一把夺下了他夹在手里的半支烟,抬眼说,“再抽下去,你迟早要断子绝孙!”
  何逸舟嗤笑一声,说,“想替我生孩子的女人能从这儿一路排到璧桥。”
  碎玉私自把那半支烟放在嘴边深吸了一口,然后上了钻进了车,依靠着窗,有些倦怠的样子,对紧跟着她上车的何逸舟说,“我不怕生不出孩子。”又深吸了一口,呛得酸鼻子直流眼泪。
  何逸舟看见她脖子的伤痕,问是怎么回事。碎玉说,被一只发情的母猫抓的。他笑笑,不再多问,只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车一路驶去了唐公馆,推门是一屋子的男人女人,衣香鬓影,觥酬交错,推杯换盏。席上正坐着一个矮胖的男人,何逸舟恭敬地施礼,叫“唐老板”。碎玉懒散地瞥过眼,她最恶心这时候的何逸舟,怀揣目的,野心勃勃,为达目的,不惜一切。
  唐老板对着碎玉笑着露骨非常,碎玉有些想吐,迅速移步躲去一边躬着身干哎,何逸舟的声音就在身后,虚伪又怎么的男人。她第一次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已经能微微感觉到其下的动静,还有一丁点只有她才能触及的隆起。说实话,她害怕。涂家的女人们等着看她出丑,明里暗里的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想她只有更高兴更不在乎才算对得住自己。
  她咬咬牙,也就真的能做到什么都不在乎了。
  何逸舟点烟站在唐公馆外对碎玉说,唐老板想要你留下来。
  碎玉哼了一声,挟着眼角的湿润,说,“替我答应了?”
  何逸舟点头。
  然后碎玉说,“你不在乎,我还在乎什么?”偏头咬牙说,“滚!”然后径自走进了唐公馆,硬是留给了他一副风情万种的背影。
  深夜,碎玉赤脚从唐公馆的大门走进来,脸上妆容颜色已乱,发丝松散,仍旧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挺直了腰板,从容地出了门。头顶飞下了一双鞋,是唐老板赤裸着上身从二楼的阳台上狠狠砸下来的,前后两记闷声,裹着尘土跌在她的脚边。她低头捡起了,看见那辆熟悉的车还停在门外,她甩手使劲将两只破鞋扔在了档风玻璃上,骂道——何逸舟,你这个畜生给我滚出来!
  何逸舟熄灭了烟,下了车,站在门边看她表情绝望碎裂,心没由来地抽了抽。
  “过来!替本小姐穿鞋!”
  何逸舟当真拎了鞋走了过来,亮铮铮的月光,修长的影,被拉得老长。
  碎玉说,“你猜我为什么这么快就下来了?”
  何逸舟捏着她的脚踝,顿住了。
  “我告诉哪只扶在我身上直嗅的老狗,我肚子里有孩子。”说完,脚踝被捏疼了。他不松手,她不喊也不叫。
  何逸舟沉默地一把打横抱起她,将她塞进了车里,一路驶回了涂宅。
  碎玉赤脚下了车,转身问他,“何逸舟,我算你什么人?”
  何逸舟还是下了车,替她重新穿上鞋子,说,你是我的,我的女人。
  碎玉大声笑,笑得弓起了身子,她觉得可笑,然后马手给了他一巴掌,说——滚!我一辈子不想看见你!
  还是深夜。男人睡不着,反复捧着手里的信。真实得知她已离开,心急如焚之余,心里发下狠话,说,找到了她,要怎样怎样。然而有一天,他猛地从梦里醒来,终于惊觉了自己这些年的寂寞。这些寂寞,几乎磨去了他所有的棱角。他突然害怕起了自己的寂寞。
  他是很早就知道了她的下落,只是没有冒然地去寻,这是,男人的怯弱,任凭它们在心里生长着。他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通信的,他回信时是勤快非常的,只是久久压在一堆书下,不想自己的急切如此昭然若揭的。因为,她总是疏懒地与他来回反复,只是三言两语罢了,唯独在他询问至安云时,才会不吝啬言辞,甚至用碳粉绘过一副像寄给他,附上淡淡几笔,只说——眉眼大致随你。他照着这浅浅六字和一副粗糙的图像,任凭日思夜想也想象不出模样,只好找来一位师傅,要求他画出来。那师傅在百般无奈之下,只得画了一幅,他看了不甚满意,然而心底还是无限欢喜的。
  他也曾在信里写些温软的话语,大抵是对季节变迁时光寂去感而发,她回了,似乎是怕他太过善感了,便写些安云的俏皮轶闻,他在深夜里,捧信坐在窗下,每每眼角湿润,然而神情恍惚几日后,再读罢,却又笑了。
  他感激她。感激她留与时光让他独自彻悟。同时也庆幸自己这些年来,从未冒然询问过她当初私自离开的原因。
  写信给她,说——回来吧?
  她隔了许久没有回音,他几乎绝望,收拾了情绪,本想提笔,就此打断那于他们都属沉重的话题。然而,却收到她的信,说,好。
  第四十八章
  隔了一个月,何逸舟还是按捺不住派码头的手下来找碎玉.三五个大男人被凌霄堵在门外骂得狗血喷头,然而却又不敢走,因为他们的脑袋里刻着一句话——不把那女人活生生带到我面前.我就把你们的手指头剁下来丢到海里喂鱼。碎玉一路嗑着瓜子走到前院来.看见这番情景,忍不住笑得蹲下身来,凌霄问,你笑什么?!碎玉说:“姓何的还真是体贴涂家看门的母狗,特意挑了几个长相斯文的。”
  凌霄的嘴里发出了一记尖锐的怪声,她对着那几个前脚将要迈进大门的男人叫道,“不许走正门!”
  碎玉冲他们挥了挥手说,“听到没?听到没?她让你们钻狗洞,不钻别想进来。”
  那几个男人咬牙,当真去钻狗洞了。凌霄骂骂咧咧地走了。然而碎玉的的心里却还是远远不能泄气,她伸脚揣了其中一个的额头,别过脸来说,你回去,就说我碎玉一个月前投河自尽了,坟头都长草了.让他在养狗玩女人之余,抽空给我烧几叠纸钱。
  说完,碎玉磕着瓜子顺着来时的路走了。晚上.她翻出了整箱的衣裳,凡是与何逸舟有关的,她毫不犹豫地拿剪刀剪了个粉碎。第二天,描眉抹唇,去戏院找黄老板。黄老板说,出去了就别想回来,这是你走时我给你的规矩。碎玉弹了弹指甲说,我不打算回来,我是来要钱的,你把该我的钱都给我,两清了,我走得也干净。黄老板拔高了嗓门说,要什么钱?!这么对年,我供你穿衣磨鞋,管吃管住,识字学戏,你不过也就替我卖命唱了几年戏而已。碎玉冷笑,我也不过刚走了半年而已,你这么快就忘了你干的那些丑事?黄老板面色铁青,起身,钻去了门帘子后面,过了一会,再出来,手里多了一只布包,扬手,砸在了碎玉的手边,说,这是那天姓涂的接你走时留的,你全拿去吧,以后,这儿没你走的路!
  碎玉懒散散地拎着布包,朝前走了几步,听见黄老板又说——我是当真掏心窝子待你,拿你做女儿养大的……碎玉本想就这样出门了,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于是转过脸来,仍旧是一脸懒散的样子,不过那眼底却是一片冰霜。她往前挪了几步,走到黄老板的面前,使劲晃了他一巴掌,黄老板猝不及防,往后一仰,险撞到椅背上。
  ——我问你,谁会连自己的女儿也碰,除非他是个畜生!
  黄老板睁大了眼睛盯着碎玉瞧,碎玉招手又是给他一巴掌,说,两巴掌换得你后半生的清净,你算是赚到了!
  出了戏院,碎玉突然很想吐.呕了酸水,一手抱着戏院的大石柱子,将脸贴在上头,埋头呜呜哭了起采。此时,她最想的人竟是何逸舟,竟是何逸舟那个没良心的混蛋!她随后抹净了眼泪,一手拎着涂泊隽那日扔给黄老板的钱,独自晃荡在街上,她想,她想去哪儿呢,该去哪儿呢,能去哪儿呢。她根本无处可去。
  傍晚,她在医院的门外停下了脚步,进去了,她大声嚷嚷说,我要住院,我得了绝症——因为台湾,只得暂且让她住下了。然而到了第二日,经过检查,说是怀孕了,满两个月。碎玉当时还没起床,赖在病床上,睡得一脸惺忪。让她走,她咋呼道,我要流产。安排手术,她就说我怕疼。怕疼就没办法了,只好让她走人,别霸占着床位,她又一骨碌坐起来,说,让我想想,就想一天,一天后,又说还没想好,再通融一天。
  就这样,过了五天。到了第六天,何逸舟来了。
  碎玉当时刚醒采.她半靠在床头,胃里一阵翻腾.她早孕的反立甚为强烈。她抬眼对站在门边的何逸舟说,何逸舟,你千万别进来,我一看见你就想吐。神色依旧是疏懒的,甚至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自己的指甲。
  何逸舟还是进来了.似乎是猛地想到了什么.于是掐了烟.站在床边说,“你缺什么东西,我让人给你送来。”
  碎玉没抬头,只说,“我什么也不缺。”
  何逸舟把烟使劲按在一旁的白木柜上.说,“你别给我装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要是敢做掉.我们走着瞧!”
  “你走着瞧,本小姐就是什么也不怕!”
  何逸舟三步并两步走了出去.然后走廊上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碎玉下床看见以何逸舟为首的一堆男人浩浩荡荡地涌出了院门,他在上车前竟回头往窗口定定张望起来,碎玉当时就站在窗边,要躲也来不及,索性站直了任他看个够。何逸舟后来别过了脸,然而那最后一瞥竟让碎玉的心砰砰直跳。
  夜里,下起了雨.雨声噼啪噼啪地砸在屋檐,然后一溜地滴下来。夜里,碎玉做噩梦,梦到自己离开了自己魂魄,站在床边看床上躺着的女人。她仿佛看见她十三岁时的一个夏夜,黄老板赤脚站在她床边,一把伸出了手趁她还未警觉时捂住了她的嘴……后来她经历的一切就往另一条道上偏斜去了,她妄自菲薄自暴自弃自轻自贱,直到遇见何逸舟。
  雨下了一夜.没停。
  她们是清晨下的船。涟生晕船,安云在忍冬的怀里睡着了。
  他来接她们,高大的一具身影远远地撑伞临风而立,然而脚步却在瞬间胆怯了,前所未有的胆怯。什么都不会了,只知道贪婪地凝望。看她穿一件藕色的夏衫,朴素清爽,只低低绾起的发.露出了一截脖颈,不饰一物。成璧也看见他,见他在流水般的日子里地褪去了眉宇间的霸气戾气,心想原来他亦愿做一个平凡而淡然的男人,想着.眼角竟湿润了.咳了咳,连忙掏出了帕子捂住了嘴,匆匆擦去,再塞进衣袋里。
  还是走近了。涟生已经懂事了,叫了句伯伯。虽然她还是算做怕生的孩子.然而在外人面前却从不流露出半点怯生之意,骨子里的闰秀之气。
  成璧最遗憾的便是从小没有将她好好富养,姑娘女儿家.还是富养得好。相较与涟生,安云是大咧得过多了,远远不如涟生沉稳,然而,却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罢了。她也从没有过于刻意地束缚她的个性,向来顺其自然。
  他雇了车停在码头.一齐上了车,安云这才醒来,看见他,脱口道,爹爹!这一声,竟让他有点手足无错.他坐正了.忍冬拍拍安云,安云就挨上他了。成璧解释说,她缠着我给她说你样子.我也确实是画过一幅的,不过后来不知去向了。他听完,抱紧了安云,心里说不清的滋味。还未下车,安云就又睡去了。
  忍冬早早地带着涟生和安云去歇息了。他与她相对坐着,然而却久久相顾无言。似乎是默契似的,谁也不提及过去种种,只是三言两语地相互说了就浮在嘴边的话,还算自在。
  第四十九章
  如卉是第二天才露的面。凌霄险些认不出忍冬.多年前的姊妹,再相见,却只能如陌生人一般客套的生疏着。沈如卉的样子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依然细溜溜的人,好像是活在那易逝时光之外的人.岁月流失了,她却容颜不老,只是那眼角眉梢堆积着的厚厚风霜和冷漠.让成璧微微恍惚.知道如卉说到安海,说她许久不曾见过了,让凌霄牵来给她看看。
  然而凌霄去了半天,也没有将安海带来,只说,少爷正在午睡。
  如卉说那孩子嘴犟得很,怕见生人,脾气也古怪。
  说到孩子,成璧的眼前难免浮现出了往日的情景来.顿感惆怅。安云恰在这时候跑了进来.一头扎进了成璧的怀里.蹭乱了薄薄的齐眉刘海,成璧摸摸她的额头,笑问,怎么了?安云撒娇说要抱抱,一旁的忍冬熟稔的一整套乱糟糟的动作就将安云从自己母亲的怀里剥了开来,顺手揍了她的屁股,板着脸说,没看见大人正在说话,一边玩着去!虽说安云从小是吃忍冬这一套长大的,知道她是嘴硬心软,而忍冬也唱惯了红脸.不过今天的数落却是与往日大不一样的,因为,忍冬打心眼里不想让如卉见着安云。不过安云却不懂得,依然如在家一般不依不饶地与她对着干,忍冬忍不住动手又拍了她两下屁股,重而实的。安云吃疼了,想不到忍冬今天当真是跟她耍凶了,顿时觉得委屈极了。
  忍冬知道她向来不是个眼泪松的孩子,然而此刻站在自己眼前却是真的撇嘴要哭了,一时又心疼起来,想必是自己下手重了,只好蹲下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说,好好好,是忍冬不好,我带你去找涟生好不好?
  忍冬搀着安云将要出门的时候,却被如卉叫住了。
  如卉笑着招来了安云问道.叫什么?
  成璧揽过安云坐在膝上.摸着她的头顶说,安云,快叫姑姑。
  安云盯着如卉瞅了许久,却迟迟不愿叫。
  如卉笑说,不为难孩子.不叫就不叫罢。说完,让凌霄拿了些糖果过来。
  成璧摇摇头,拿安云没办法.她不是个嘴犟的孩子,然而今天是怎么了,她也不明白。
  安云也不愿接凌霄手里冲她棒着的那糖果,似乎是隐隐不屑的,只是瞅完了如卉又定定瞧了瞧凌霄.然后,从成璧的膝上跳下来,径自牵着忍冬的手,出门去了。
  如卉的表情高深莫测的.念完了几遍安云的名字,突然说,安海和安云这俩孩子的名字还真是有缘,这海的尽头不正是与云紧紧相连的么?成璧心里一怔,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见如卉又说,改日领着安云去祠堂磕个头认祖归宗吧,毕竟是该姓涂的。说完,叹了口气.顿了顿说,叫姑姑恐怕也不合适,随她吧,你我之间究竟谁大谁小.或许从前还好说,然而今天却是怎么也分辨不清了。
  成璧目睹着她的背影缓缓滑过了眼前,却久久不能回神。
  碎玉躺在床上昏天暗地地唾了好几天,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琢磨问题,诸如——自己肚子里的那一块血肉它究竟能不能长成人?倘若生下来究竟是会像谁多一点?再一想.孩子是长在她的肚子里,生下了,还得窝在她的怀里喝她的奶,倘若还不像自己.那小畜生简直是如何逸舟一般——太没良心了!
  然而想多了,也觉得不对。她碎玉凭什么要替他何逸舟生孩子?!她恶心呕酸水,她终日昏沉沉似睡非睡,她身子日渐沉重,双脚浮肿,再过不久,恐怕是得满脸生斑,肚子大如球.行动不便,身型肥硕……每每想到这儿,碎玉就觉得非常的不公平,凭什么女人就得替男人生孩子,这点苦楚为什么不能让男人通通尝个遍?!
  何逸舟那个混蛋!然后大嚷——我要刮宫.我要流掉肚里的那团血块!
  没人理她。自从何逸舟来过之后,就再没人整天逼她做个决定了.只是堆着笑脸伺候她一日三餐.让她安心养着肚子里的孩子,有时候也咬牙暗骂自己笨,怎么好好的涂家不待,偏偏要急着撞进何逸舟早早替她准备的笼子里。
  何逸舟有时是清早来,有时是深夜来.反正碎玉都是睡着的,就算是不小心醒了,也闭着眼睛装睡。何逸舟哪里不知道她是装睡的,只是成全她,从不戳穿她,静静坐了片刻,再走。
  这天,他来的时候是傍晚。
  碎玉正坐在床上面向窗外.那薄薄的余晖撒了她一脸。这宁静的一幕,让何逸舟不禁想起了初见她的时候.明明是一张稚气的脸.她却硬是要涂抹上厚厚的脂粉颜色,然而还是不能遮住她一脸的迷惘.远远见了,仍然只如一个夏日午觉初醒的孩子般,睁眼在偌大的屋里寻不到任何亲人,怅然悲伤的小情绪,可以随时大哭的样子,这一切一切都曾深深勾动了他心底的一番柔情。
  碎玉瞥见床边那道修长的黑影,不想朝他别过脸,因为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此时的这副样子。
  她的声音硬邦邦的.说.“我想吃槐花饭,何逸舟,我想吃槐花饭。”
  何逸舟苦笑,知道她是在拿他开心,胡说八道,说,“现在是几月份,你是过糊涂了。
  碎玉眨了眨眼睛.一串眼泪就滑了下来,她猛地别过脸来说,“谁让你现在来的?!”
  何逸舟从口袋掏手绢要给她擦眼泪,碎玉一把夺过了,说,“谁让你看了?给我把脸别过去!不许看我哭的样子!”
  何逸舟没办法,只好别过脸去,碎玉擦完了眼泪.然后把沾了鼻涕眼泪的手绢砸到他的身上,吸了吸鼻子说,“下辈子,我碎玉就是投胎去做短命的畜生,也不做女人!凭什么要我长斑大肚子.生一个或许还不像我的小畜生!为什么你们男人就不能替女人生孩子?!我不服气!”
  何逸舟将那方手绢塞口袋里,然后摇头苦笑道.“你听听.这像一个快做母亲的人说的话么?”
  碎玉说,“谁说我要做母亲了,何逸舟,我告诉你,这孩子我肯定不要,你想让我这一辈子就砸在你手心里任你翻来覆去?你做梦吧你!”
  何逸舟叹气说.“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你是不打算长大了?”
  衅玉似乎想到了一点什么,趁着天色也渐渐暗沉了,她也不怕眼泪掉下来叫他看见,于是无所顾及地呜咽着说,“我从没过过一天像样的童年,我还没尝过一天做孩子的好滋味.就一夜之间长大了,你说现在的我还像个孩子?何逸舟,你眼睛瞎了你……”碎玉哪里知道自己在他面前,压根就是耍着孩子脾气。
  何逸舟听她絮絮叨叨嚷了半天,忽而没了声音.再一看.原是睡着了。他俯身用唇碰了碰她的额头,然后轻轻带上门,走了。
  碎玉是夜里醒来的.那额上的余温似乎未消,她枕着自己微微曲起的臂,哭了。
  第五十章
  成璧醒来的时候,看见一屋子的月光薄又亮.她披了件衣棠做在窗外,初秋的夜风,如水般的凉。
  涟生和安云从小就由忍冬带着睡觉,一来是她夜里睡得极浅,而且一旦被惊醒了就很难入睡,而来则是因为她的咳嗽,让孩子们和她睡一起难免心里有些发毛不除疑。直到现在俩人都大了,一到了晚上,还是都往忍冬的床上钻,三个人,一张床,不嫌挤挤挨挨,尤其是安云,天生爱动,就连睡觉也不够老实,即便被忍冬紧紧抱住脚踝,然而到了第二日清晨,被子仍然必定有一半是坠到地上的,为此伤风着凉,没被忍冬少数落过。
  安云这孩子没心眼,这样小,然而个性里的直来直往就已被露了个彻底,说话也不够周全,到底还是个孩子.成璧最担心的便是她的这张嘴。涟生,照例说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那孩子沉稳.虽然还小,却懂得不少人情世故,安云是该向她好好学学,不过就是不太爱说.好坏都闷在心底,让人猜不透摸不着,让人操心又着急。
  成璧想到这儿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这俩孩子的个性如果能够稍稍调剂一点,那该多好。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两个孩子。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涂泊隽,他对安云的爱护胜过一切。安云也与他很是投缘,也爱和他待在一起,就连平时最不耐烦的读书写字,有他在一旁陪着.竟也乖了许多。成璧想自己这次的选择恐怕是对的,无论如何,他们都是父女。
  一别经年,再相聚,从前的爱恨也恍若被时光洗涤得干净了,却也不陌生,即便什么都不说,却也能相互领会,哪怕只是一个瞬间的眼神。像他明明揣测出了安云名字的由来.却也从不询问.还有彼此这许多年的种种,他从不提及自己,也不问及她。
  起风了。
  如卉侧身斜躺在榻上,修长的指甲,纤细的指微微弯曲着.捏着一只盘着细花的烟枪,手边放着一只古朴的小烟匣,里头装着烟膏。这么多年,只有当她置身于这深重的云雾里头,心里才会感受到一丝丝的舒与解脱。有时候,在半梦半醒之间,想,干脆就死在这儿.反正已是烟瘾深重。然而,睁眼,又是一天。
  凌霄拿着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走近她.“三小姐,擦把脸,又淌眼泪了。”
  如卉漫不经心地放下烟枪,伸手抓过了毛巾,摊开覆在自己整个脸盘上。
  凌霄知道她又哭了.哭声掩在毛巾下.揪在一起,断断续续的,模糊不清。她明白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究竟是什么!
  起风的时候,何逸舟正站在江边飒飒的秋风里,看一江秋水奔涌不息。远方的货船将要抛锚搁浅了,他伸手招来了一个手下,说.“叫他们盯着,有一丁点动静就开枪。”
  后来,这天的晨曦就是在太平码头的混杂枪声中被惊醒的。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