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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韶华》作者:墨小沙

_4 墨小沙(当代)
  一空的微红,染红了江水,大地将深深陷入自己的这一江泛红的江水夹紧了,等待天亮。
  何逸舟在混乱中低头看见自己的脚趾头正汩汩地往外渗着血,然而他却毫无痛觉,他撕了衣角的一块绸布.死死裹住了脚趾。
  枪声终于停止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一方彻底沦陷了。
  何逸舟顶着风站在原处,听见几声咔嚓咔嚓的声音.他明白那是什么声音.那是往枪膛上子弹的声音.直到一个冰凉的圆孔对准了他的太阳穴,他的脚趾头才隐隐有了痛觉。
  “何逸舟,想不到你也有栽在我手里的时候。”那人笑罢,勾动了扳机。
  何逸舟说,“姓方的,你开枪!我何逸舟要是叫一声,我就不是个男人!”
  方久阳笑毕.说.“何逸舟,你现在也就是个残废了,杀你,我动一根手指头就足够了,我要跟你玩个游戏.你等着。”
  何逸舟的面前被架起了一只木箱子。
  “你要是能从这儿跳过去.我就放你一命。”
  何逸舟一脚踢翻了木箱.说,“姓方的,如果你今天不杀我,你迟早要后悔!我何逸舟要是不灭你全家.就不是人!”
  扳机再次在笑声中被扣动,然后远方突然来了阵阵嘈杂的人声,脚步声整齐划一。
  慌乱之中,一声枪响。
  何逸舟只觉得右眼一股钻心的剌痛,紧接着,热乎乎黏糊糊的液体顺着他的鼻梁一直流进了他的嘴里.他尝到,自己血的味道。
  他在剧痛中睁开了左眼,看见沉睡的天际在晨曦中苏醒了,云朵翻腾,急速掠过头顶。
  然而,渐渐地,他就只能看见红光了,那是他的血,染红了视线。
  第五十一章
  碎玉等何逸舟像从前一样再次出现病房的门后.然而却始终不见。她的心情如同这秋一样,渐凉了。她看见何逸舟遗留在矮桌上的一方手绢,她下手粗鲁地一把将它扯过了,攥在手里,绞了绞,然而却远远不够解气,正翻箱倒柜的找剪子,想把它剪烂了,却闻见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来自于何逸舟,是烟味。
  他猛得松了手,对着手绢,愣愣地发起呆来;
  隔天,她收拾了东西,毅然出院。
  回涂家,想到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事是睡觉.睡得天昏地暗,双耳打鸣。三更天的时候终于醒了,窗外又起了风,她的心直发毛,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再也睡不着,只好起身了.点了灯铺开了纸,提笔写了三个字,何逸舟。想想揪烂了,重写——混蛋何逸舟。
  何逸舟名前的这混蛋二字让她的心一下子就冷静了.似乎想着他那张混蛋的脸就踏实了许多.不由得竟翘起了唇笑了笑。笑罢.又继续写道:多日不见你,我精神舒畅,吃什么都香喝什么都爽。当然也多亏不见你,我这早孕的呕吐感才得以早早消褪了去。
  写到这儿,碎玉不由得轻声地随笔念了起来.顿下了笔.一滴墨晕花了纸.又一滴晕开了那滴晕.那是她的眼泪。
  窗外有人说话的声音.她的屋子临近后院,于是推开了门,往后院的门外张望,只看见一个单细细的身影.背对着院门站着,似乎正对着院门外的人说着什么话。她返回屋里从包袱里找了块脸帕,往院里的井边走。
  一空闪烁的星子.那光华搬下来,被牢牢圈在院子里,照得满院亮如白昼。
  碎玉站在井边闻着初秋凉而燥的夜风,她伸手将五指浸在冰凉的井水里,俯下身来,看见井缘处爬满了墨绿色的青苔.她的心一阵空旷旷的寂寥。呕吐,险些吐进井里,连忙向一侧退了一步,弓着身子。吐完了,她掬起了一捧清水,漱了漱口,再将手里的脸帕一把扔进水里,反复拧干了水,拿起了,擦完了脸和脖子,才看见院门外站着的人竟是凌霄。
  凌霄看见碎玉显然吃了一惊.吓得手里拿着的一包东西掉在了脚边。
  碎玉撇了她一眼.说.“做贼去了?吓成这样。”
  凌霄哆嗦着唇,颤声问道.“你是人是鬼?”
  碎玉就着月光摊开了自己的双手,随意地弹了弹指甲,说,“我要是鬼才不跟你废话,直接把你拽下井。”
  凌霄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几步,似乎是看见了碎玉脚边的一滩秽物和她脸上的淡淡潮红,才伸手拍了拍胸脯.说,“太平码头出事啦,你那个什么何老板和他的手下全都被人用枪射了脑袋,用麻袋装了推下了海,早晨,好几个麻袋浮了上来,一掀开,脑袋都被海水泡得发白发烂了。”凌霄说完,一边暗暗啧啧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碎玉。
  她看不见碎玉的表情。
  碎玉是面无表情的。
  怎么可能,何逸舟那个混蛋,近得就在他的嘴边.她动动唇都非把他够到嘴边自言自话地将他从头到尾骂一边。然而.又怎么不可能呢?他也是个人,是个人,那祸福朝夕,人算天算.命有时比纸还薄。碎玉怎么也想象不到那样一个大男人会这样不声不响地就不见了,死了。她动了动唇.然而,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
  凌霄拾起了方才地上掉下的那一包东西,拍了拍上头的灰尘,转身看见碎玉已经走到了屋门外。咿呀一声,门被她打开了,她衣角上的那抹月白顺着月光滑进了门缝里。砰得一声,门又被关上了。
  碎玉一整夜都没睡好.隔了一早,她去太平码头.没有看到大麻袋,亦没有看到何逸舟,只是看见了一点木板夹缝里的血迹,她跪尘在地上任风吹。耳边除了风声,还有远方的大渡轮,鸣笛声闷闷的。
  一个裹着蓝头巾的拾荒老太太递给她一只包裹.只说.一个瘸腿瞎眼的男人让我给你的,快拿着。
  碎玉哭着仰起脸.说你认错人了,你怎么知道就是我。
  那老太太指了指她的眉毛说,我没见过第二个长你这样眉毛的姑娘,错不了,快拿着。
  碎玉的怀里被揣进了这个纸包,她解开了,看见一大叠纸币用一截黑绸布紧紧捆着,静静躺在纸上。她颤抖着解开了那截黑绸布,递近眼前,眼泪就这样滚了下来。她认得这绸布.分明是何逸舟临走前穿的那件衣棠的料子。
  碎玉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到了第四天,窗外艳阳高照.她醒了.放声大哭。
  第五十二章
  远方的乌云还未抵达这里。午后的暖风穿过头发.如同一只羽毛丰满的大鸟低低掠过了头顶,它有一双温柔的翅膀。阳光起初是撒在井边左侧的,而后,渐渐寡淡了,最后在移去右侧的途中不见了。
  碎玉在午睡,她在多年后仍然记得沈太太那双枯老厚硬的手,抬起了,轻轻捻动她的眉尾,她修长的眉尾从此后便不再洒脱自由地生长了,它们只能簇拥在一起委屈着卑微着。她痛恨那双操纵她眉毛的老手。她不止一次地怀疑,她的背后是否也有一只手在妄自操纵着她的人生。
  她又梦到了血。被惊醒,鬼使神差地匆匆奔向镜子前。
  窗外的阳光进不来.因为它们已经消失了去。
  碎玉站在镜子前,抬高了手,使劲抱着自己的眉。渐渐的,她不再想着了.捂住了眼睛,终于捂不住.她尖削的指甲一点点地伸向了眼睛,如同已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惨叫声惊醒了屋顶闭眼气息的黑白鸽,它们扑棱棱的飞走。
  碎玉一头栽在地上.她仰躺着,透过眼里蔓延开的血,看见窗外被风吹起的云,涌起了再散开.漂浮不定,像她的心。她抬起手看见自己的指甲里有自己的血,她微微抬起了手,试图像平时一样漫不经心的弹去,然而,却怎么也弹不开。
  闻声而来的女人看见碎玉仰躺在地上.她的一只眼睛还在汩汩地地住外渗着血,再看看她的身边没有任何利器.只有她尖削的指甲上滴着血,然后猛地推门飞跑出去,大呼,“快来人啦!碎玉小姐疯了!碎玉小姐疯了!碎玉小姐用指甲抠瞎了眼睛!……”
  碎玉在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声里沉沉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她明白自己抠瞎的不是眼睛。
  远方的乌云就是在这一刻抵达的。
  下雨了。是秋雨,萧瑟得让人心慌。
  碎玉再醒来的时候,模糊糊地看见涂泊隽正抱着一个笑女娃站在她的床边,蹙着眉头。小女娃是安云.她总是在午睡过后,粘人得紧,而且会哭闹,所以只好抱着她来了。
  “碎玉……”他叫了她一声,毫无反应,只是顿了好一会儿,才转眼看了自己一眼。
  一眼的空白,什么也没有。一个多年前一双眼睛里灌满神采的女孩依然失却了所有往日令他记忆犹新的一切,他的心底涌起一股惆怅。他伸手摸了摸安云的脑袋,轻轻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低声说,“乖,不要看。”
  安云却不怕,或许她也不懂得那一块血痂究竟有多可怕,她问他,声音脆生生的,“爹爹,她的眼睛为什么会这样丑?”
  他愣住了,隔了许久将脸紧紧贴住了安云的,说不出话来,几乎哽咽了,只是抱紧了安云说,爹爹会好好保护你,不会让你受一丁点的伤害……
  安云似懂非懂,仰头看着他,又问,“那娘呢.她总是吐很多血。”
  他猛地怔住,拉下了抱住他脖子的安云,正要问她却看见孩子连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含糊不清的,“安云说错话了,忍冬该骂我了,娘说谁都不能说的。”
  他一把抱紧了安云.往前院走,脚步急促。
  午后的阳光和煦,头顶浮云稀而薄,偶尔流动时擦过太阳,也不会遮挡住一丁点阳光舍得投下一丁点阴影。他远连地看见她撩起了袖口站在花园里摆弄花草,侧脸柔美而安静。他站在远处,任凭自己再过着急.然而此刻也不忍惊扰了她。不知道站了多久,久到足以让他明白一什么。他抱起将要睡着的安云,转身,默默离开了。
  安云醒来后不愿回房,围着他的书桌边打转。这几年.他越发受不了一点吵闹,然而安云百般地在他耳边吵闹,他却并不觉烦躁。这孩子竟让他耐心渐长。
  直到屋外暮色低垂了.成璧才轻轻敲门,打算抱玩累的安云回房。
  他起身开门.看见她仍然穿着午后的那件衣裳,手里抱着一捧大波斯菊和几支待放的月季,嘴角嵌着浅浅的笑.兀自走进门来,将花插在桌角那只瓷花瓶里头,转身笑对他说,“花园里的.还算长得精神,就剪下几支给你送来。”
  他静静凝望那捧花.然后又转眼看她,久久不语。
  屋里灯火摇曳.成璧正要抱起安云,却被他一把抱起了,只说,“我送你们。”
  他走在前面.迎着风.把安云朝怀里紧了紧。
  深秋的风已迫不及待地露出骨子里的凛冽。
  到了。他把安云放在床上,成璧背过他去电灯,他伫立在床边,忽而问她,“把自己照顾好,很难?”
  一屋的通明在瞬间被点亮,成璧没来得及说话,只觉得腰上缠上了一双手,他的声音响在头顶——成璧,你一定要给我机会好好照顾你们。
  成璧没动,只任他拥着.轻轻开口.“会的.一定。”
  他只觉得她的承诺多少有点敷衍的味道,于是又问,“会不会来不及?你会不会吝啬到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成璧听见他的声音有点不对劲,连忙转过身来.竟看见他眼底有薄薄的水汽。伸手,还未触及,就被他握住了,“你会不会还恨着我,所以要给我留下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来报复我?”
  成璧并不能明白他这句话里的意思,也没有细想,只是仰头笑着对他说,“一定不会。”
  他似乎有点放心了,却久久不愿松开她的手,讷讷地说,“我只是害怕那种身边空荡荡的感觉.更害怕在那中感觉里一天天孤单的老去。”
  成璧看着他,想到十年前.一幕幕掠过心头,泛起了酸楚。
  第五十三章
  安云曾不止一次的梦见那个男人,他穿着白衣服站在海上。她想念小时的那片的宽阔的海。母亲曾搂着将睡未睡的她,轻轻在她耳边说,安云,你看海的尽头就是云,你就是最远处的那片云。
  云,总是漂浮的。她说。
  母亲摇头笑说,不,你是那片最最安宁的云朵,乖巧的躺在我的怀里。
  她仰起脸来,看见母亲笑着笑着就流下了泪来。
  安云不是个乖巧的孩子。
  午后的微风掠过头发,掀起她的刘海。她从一棵香樟树上轻松跃下,看见树下的少年。少年把头微微扬起,风吹起他的头发,她看见他的眼睛。
  她踢踏着脚尖,试图将鞋底的泥土剥掉,然后走近他,学他的样子,把头仰起,扬起声音,问他,“喂,你是谁?你在看什么?”
  少年不说话,阳光直射下他全然仰起的脸所呈现出的表情,安云无法用语言述说,不过多年后,长大后的她却依然能够记得。
  “喂!我在和你说话!你必须得回我的话!”有些东西确实是天生的,譬如安云的个性。她的霸道究竟从何而来,忍冬在她一次无理取闹之后咬牙思索,然后她轻易地回想到安云的父亲。
  少年仍然不说话。
  安云气呼呼地再次爬上树,她坐在仍然年幼的香樟树上,悠闲地晃着双脚。
  一只鞋从空中被摔下,撞上了安海的肩膀。他偏头,看见树上坐着的小女孩,她正挑眉冲着自己笑。她的嘴角骄傲地微微翘起,酒窝很深,眼角向上,最后他看见她的眼睛,单薄的眼皮,眼珠漆黑。
  另一只鞋就是在这一刻落下的,这次砸中了他的另一只肩膀。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再不回答我的话,我就跳下来砸在你的身上。”安云依然在晃荡着自己的双脚,只是微微俯下了身笑着看着他。
  安海没有挪动脚步,因为他打定主意她不敢。
  “你在猜我肯定不敢往下跳,是不是?”她的声音脆生生的。
  安海仰头看见她赤着的脚,脚底心有粒小小的红痣。
  一阵风吹来,安云下落时,这粒红痣在安海的眼前划过了一道十分清晰的痕迹。
  安云一跃而下,双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仰头冲着瞪大了双眼瞧着自己的他爽朗大笑,笑后说,“你猜对了,我的确不敢。”
  又是一段长而清脆的笑声。
  安云看见他似乎弯了弯嘴角,似乎是算做笑了,便问,“现在你告诉我你在看什么?”
  安海说,“你把头仰起了自然就知道我在看什么了。”
  安云仰高了头,久久之后,声音依然仰得高高的,“我只看到走来走去的云。”
  他说,“我就是在看云。”
  安云听完,终于放正了自己的脖子,然后掸了掸了身上的泥土,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襟,用力一拽,两人就一齐向后仰去了,一声轻响之后,后脑着地,一齐枕在松软的泥土上。
  安云说,“你真笨,这样躺在地上不会看得更清楚么?”
  安海平躺,他看见阳光包裹着一切,大地沉睡在它的怀抱,头顶蓝天浮云,漂浮被云朵被白色的风随意拉扯成各不相同的形状。他把双手枕在脑后,扭头看见女孩的脸在阳光下几近透明,听见她说,“我叫安云,你呢?”
  他说,我是安海。
  第五十四章
  这年的冬出奇的寒,然而冬尽了,后院的几朵腊梅却还未败落,孤伶伶地卧在树杈之间的残雪里。
  碎玉的肚子是在深夜开始阵痛的,她咬牙不喊不叫,一直熬到了五更时分。太阳初升的时候,她生下了一名女婴。
  成璧让忍冬从箱底翻出了涟生从前拴在腕上的小野桃核,已被磨得发红发亮了,后来,安云小时也戴过好几年,她一直悉心保管,生怕弄丢了。她让忍冬系了条新红绳,替碎玉怀里的孩子戴上。
  碎玉把脸别向了一边,她怕她的脸叫任何人看见了,虚弱而疲惫的声音从床的内侧传来,她说,姑娘的命不付钱,贱得可怜。她顿了顿,声音突然变得十分冰凉,语气沧桑,她又说,我有预感她是活不久的。
  忍冬见这孩子瘦小的可怜,碎玉的话让她的心猛地沉了沉,打了一个激灵。她逗了逗怀里不哭不闹的孩子,心疼得紧,坐在床边对碎玉说道,“你这张乌鸦嘴,小心孩子听到。”
  碎玉嗤得一声,“她懂什么?她要是真能懂得人话,就该乖乖死在我的肚子里!”
  成璧一直是站在窗边的,她推开了窗,闻见窗外的腊梅尚未腐朽的香气,她认为这是极好的预兆,一边的桃花沐着春风也格外的精神。她似乎没有听见碎玉的恶声恶,只是淡淡说,“已是春了,真让人打心眼里的欢喜。”
  碎玉没有多余的闲情跟着应声,只是微微闭上了眼睛。
  忍冬是知道她为什么会说打心眼里欢喜的。冬去春来,意味着又是一年。她总是在无人的时候拍着自己的手背说,忍冬,我不贪心,只希望再多一年,让我好好陪着安云长大。于是,终于再一年了,安云也在长大。
  成璧转过身来,突然说,“就叫苏吧。苏,万物复苏。春天生的孩子是最好的。”
  碎玉依然闭着眼睛,声音极轻地应了一声,又侧过了身子。
  忍冬用指腹轻轻划了划婴孩的脸颊,笑着念了念好的名字,苏。
  苏似乎是懂得的,所以在得知自己名字的这一刻哇哇大哭。
  这哭声吓坏了屋外树上短暂停留的鸟儿,它们扑棱着翅从这棵树跳去了另一棵。
  安云跑进来,抱住成璧的腿,照例把刘海在她的膝上蹭乱。成璧摸了摸她的头顶说,“安云,快把爹爹叫来。”
  不一会儿,他就抱着安云来了。安云死活赖在他的手上不愿下来,最后只得忍冬出马,双手按住她的腰,一把拽了下来。
  他这才腾出了手抱了抱苏。苏这时已经不再哭闹了,然而他抱起来却显得吃力非常,因为这奶娃娃小得根本抱不上手。成璧看着他的姿势,越发觉得可笑,不自禁地笑了笑。他也笑说,“这世上最难应付的人恐怕就是孩子了。”然而,也深感自己错失了许多无法弥补的,不禁一阵愧疚。
  安云正坐在忍冬的膝上无聊,突然看见窗外一双眼睛正看着屋内,一骨碌从忍冬的膝上跳下,直奔去门外。
  安云拽着安海的手,硬是将他拉进了屋里。安海梗着脖子歪着头,一副不驯的模样。
  涂泊隽拿安海的孤僻和不驯是没有任何办法的,听之任之,如卉也对他疏于管教。偶尔,静坐时想起他来,总会猛地被一个问题惊住,究竟安海这孩子是怎么长大的?他一直是无人问无人管无人陪伴的。然而,他也长这么大了。
  安海的目光终于触及了涂泊隽的,他飞快地别过了脸,拽着安云跑出了门去。
  忍冬要去追,却被成璧拽住了,说,“算了,这孩子太孤单了,就让安云那闹人的孩子去陪陪他吧。”
  他怔住,方才心里的那一惊已然在她的话里明了了,那就是,安海太孤单了,是孤独伴着他长了这么大。
  第五十五章
  天气十分好的时候,成璧常常在院里独步,迎着阳光闭上眼睛,便如去了另一个境地。她依然保留着午睡的习惯,而且时间也很固定。涂泊隽偶尔夹着本书来与她一起小坐片刻,如果见她睡了,也从不打扰她,只是坐在一边,翻翻书喝喝茶,待她醒了,就走了。忍冬近来也熟知了他的癖好,见他一来,就给他端上一杯茶。他吃茶的口味极重,那些滋味苦涩的叶子总是得他的深爱。所以,忍冬在背后叫他怪人。他当然知道,也从不装作自己不知道,好像真的拿自己当做怪人瞧了。
  有时成璧睡去了,他便边喝茶边叫住忍冬和他一起闲聊,而他自己也并不善谈,常常抛下几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就半闭着眼睛坐在阳光下,似乎在听也似乎不在听的。而忍冬最讨厌话说一半,无论听旁人说话还是自己说话。只好一五一十地答话,有时说完了,见他闭上了眼睛,也会生气地在心底磨牙。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气完了,就弯下腰来替他收拾茶具,再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放好。
  然而再抬头,就看见他俩气息均匀地半卧在躺椅上,表情恬淡安宁的,心里也会滑过些许淡淡的欣慰。她想这样平静的细水长流的日子真好啊,如果能这样一直过下去那该多好。不,她说过人最忌一个字,便是贪。那至少也让她把安云看大了,她受的苦,除了自己,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明白了。
  春正浓时,桃花开得满树。
  苏总是哭闹,瘦小依然。碎玉出了月子,开始涨奶,涨得白天夜里都不能安睡。发烧,又不愿意吃苦药,如孩子一般的任性。忍冬常常看着碎玉,觉得她之所以会成了今日这副模样,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在心底隐隐地对碎玉有所愧疚。于是,照顾苏就落在她的肩上。她带过涟生,后来安云也是由她照顾,现在是苏。
  苏显然是三个孩子中最瘦小的,且是最难缠的。难缠是因为如此小的孩子已见贪婪,再有就是长了乳牙后,吃奶的时候竟常常咬着碎玉乳头不愿放,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碎玉一气之下要断了她的奶。苏在奶瘾上来的时候,会哭闹不休。有一次,竟整整啼哭了一夜。为了她,忍冬也彻夜没有合眼。
  如卉最近瘦得厉害,时常白天也委靡恍惚的,还有就是近一个月来,她总是梦见自己死去的样子,她的心里害怕极了。她无人倾诉,便告诉了凌霄。凌霄帮她去庙里拜过了,求了串开过光的玛瑙珠,还有一串老蜜蜡扁珠,助于安睡的。如卉将它们都塞在枕下,然而噩梦却照旧侵扰着她,使她不得安睡。她隐隐觉得这些都是不好的预兆。
  凌霄找了个老道婆,一直就住在家里的偏院里,平日里不敢让她四处走动,就瞅着清明节,让她看看如卉的屋子。
  清明时,涂泊隽照着从前的旧例去上,上沈伯钊和沈太太的坟。如卉以身子不适为由,没有随同,还有安海这孩子,一如既往地不愿与涂泊隽同行,安云吵着要留下来和安海作伴。成璧觉得有必要带上涟生,只是什么都没有告诉涟生,而涟生也什么都不问。
  这天天气不太好,风绕过树梢,打个晃,再缓缓向上扬起,轻轻吹裂云朵,翻滚在天际,再一点点在风里合上,没有一丝痕迹。
  期间,三人都无言。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小雨。春雨,细如牛毛的。涟生是喜欢下雨天的,所以话也略微多了些,无意间问及了自己的父母,成璧垂下了眼,久久没有开口,末了只说,他们离这儿太远,等你长大了,便自己去寻吧。涟生本也不太抱多大的期待,只是这样搪塞之中又隐隐夹杂隐晦的回答让已懂事的她很是不安。
  涂泊隽在回去的路上依然一言未发,快到家时,成璧发现他的额角已布满了汗珠,唇色惨白。她伸手摸了他的额头,却不见异常。再触了触他的手心,全是汗。他一到家就躺下了,成璧要留下照料,他却笑说习惯了,一去上坟回来准高烧,没什么大碍,睡一觉就好了。然而成璧仍坚持要留下照顾他,半夜他开始说胡话,起初成璧也没有在意,然而到了后半夜,嘴里咕哝着的愈发清晰了,好像是有意要安排她听得真切似的。
  雨声淅沥沥的,后来渐止了。成璧只觉得脑袋嗡得一声,心尖疼得厉害,再然后,就失去了所有知觉。
  第五十六章
  成璧醒来的时候,屋外的雨依然没有停,淅淅沥沥的。窗是打开的,然而屋内仍然暗得出奇,窗边所有稀薄的微光都被用来盛住一个身影。这只身影半卧在窗边的摇椅上,在暗沉的颜色里,越发地一点点清晰了,线条生硬,延伸至成璧的脑海,似乎是碰着了记忆的某一部分,最后竟清晰到模糊了。
  她在微光里起身,犹豫了半刻,还是走到了他身边。看不见他侧卧时的那半边脸,只依稀辨出他是紧闭着双眼的,她微微俯下身来,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是冰凉的,她轻轻舒了一口气。然而手将要抬起的时候却蓦地被他按住了,紧紧攥在了手心时在。
  他依然闭着眼睛,窗外雨声点点,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那不大雨声盖住了,他问好,“你说,如果一个人的心里藏了太多的秘密,那么他死的时候,身体里的那颗心是不是会烧不化?”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指的是火葬。”
  成璧问他,“那你藏了多少秘密?”
  他置若罔闻,只是握着她的手一直来到他的眼角,又轻问她,“你摸到我的皱纹了么?你老实告诉我,我究竟老了多少?”
  成璧说,“真正的皱纹不是像鱼尾一样搁浅在眼角,而是长在心上的,所以我摸不着。”
  他似乎笑了,而后别过了脸,说,“我不怕死,人生总有尽时,我也不怕老,人若有情天亦老。你知道我怕什么么?”
  成璧抬眼看见他仍然紧紧闭着眼睛,她的手还被他握着,她想抽出,不料又握紧。
  窗外的雨声大了一些,他的声音夹杂在那雨点的热门之中,更显得寂寞了。
  他说,我唯一怕的是有生之年,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人离我而去。我怕孤单的滋味,我曾独自尝过它十年。
  成璧的心被陡然拎起了,他的手却在这一刻松开了她的,他彻底别过了整张脸,她看不见他的任何表情,只看见薄薄的一层黑影盖住了他的脸,那颜色看起来斑驳不堪。
  她直起了身,对着那团黑影竟出了神,她独自站了一会儿,蜷起自己的手指,指甲碰着了自己的手心,再狠狠地用力,战栗了。她咬唇问他,“你知不知道你昨夜发烧了?”
  “知道。我告诉过你,我一去上回来就发烧。”
  她不甘心,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去?”
  他不做声,久久地叹了一口气,答道,“我说这是习惯,你信不信?”
  “习惯去上坟?习惯发烧?还是习惯----”她别过了脸,心里有个声音提醒她不要再问了。
  “那一年,安海和你一样,在我发烧的时候陪了我一夜。后来,他没叫过一声,不愿与我说一句话。”提到安海,他总是深深地愧疚。“那时的我无法不去猜测,然而等到猛地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些什么的时候,更想起安海那年才刚刚满六风,这个六岁的孩子究竟了然了什么又承受了什么?我根本不敢想......”没人知道他心底的一番悔恨,悔的是自己,恨的也是自己。
  “我想我终于明白伤害一个人的滋味了,那便是悔恨。”他说完,微微弓了背,再曲起了双臂,缓缓纳进自己的怀里。
  成璧看着他的姿势,说不出的哀伤。
  “我也不想伤害你,所以现在的我其实----很害怕,害怕你像安海一样不再理睬我,或者恨我入胄,又或者干脆再次一走了之......”他说完,又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听见任何回应,或者他潜意识里是不想听见任何一丁点回应的,他又说,“我希望安云能快乐健康地长大,你能永远这样待在我的身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你载花弄草,不用靠近,只是看着你,知道你在就好,最后,还有,我想走在你的前面,你......看看我的心究竟能不能被烧化......”
  成璧的指尖麻木了,她走到窗边,看见窗外的天空,浮云的颜色惨淡,像一大块灰白的布上绣了几大朵颜色更为惨淡的暗花。隔了许久,她才开口,“这么多年,我发现我并不了解你。”
  “你错了,你原是那个最不想了解我的人,却又是了解我最深的人。”他继续说,“而我,原以为了解你很深,然而此刻,我除了知道你正用指甲深深扎进你的肉里,其他的一无所知。”
  成璧闻言,连忙松开了自己曲起了的手指,疼而酸麻。
  “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用任何方法,与我撇清关系,或是再次离开我......都不要伤了自己......”至于他的孤单,根本不足挂齿。他想。
  成璧仰头,那颗末端还没来得及风干的最冰凉的泪滑进她的耳蜗,她看见天边缓缓滑过一大片雪白得出奇的云朵,她连忙跌跌撞撞地开了屋门,猛地跑了出去。她确信那片云是----如安。
  他从摇椅上起身,听着风声摇晃着屋门发出的咿呀轻响,定定地站在窗边,看她踢踏着满脚的雨水追逐着一片云朵,心里酸涩。他使劲抹了自己的脸,摸到了一脸的冰凉。
  第五十七章
  成璧又梦见了如安。他垂下头来静静地背靠着青灰色的高墙站着,头顶是摇曳着怒放举过高墙的一杈桃花,几瓣桃花悄然随风落在他的鞋面上。他的面色依然如最初时的那般白皙,只是不笑。她低头,脚下是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路,路的心头萦绕着氤氲而生的雾气,如安就站在尽头,那是她抵达不了的地方。。梦里的她竟是清醒着的。
  如安朝她远远地伸出了手心,说,“成璧,我的手心里正放着两样东西,一样是恨,一样是爱。我不忍将任何一件留与你,你说我该怎么办?”
  后来成璧在一阵轻摇中被心酸,是安云,正皱着小眉头撇嘴盯着她瞧,一只软绵绵的手还搁在她的颊上。她不想吓坏安云,可是她是真的想放声大哭了,怎么办?如安,我毫无选择。我不能恨,为了安云,我也不能爱,为了你,更为了我。
  安云难得安静,然而此刻却无比柔顺地躺在成璧的怀里,她微微仰了头,透过木窗残损的小格子,看见窗外雨已停,阳光早早抵达窗边,正伸长了脖子往内瞧。她伸手静静抹了眼泪,她想她的心情依旧可以淡然如初。
  那只是一个梦境,所有的一切都是梦境。她对自己说。
  清晨,忍冬肿着一双红眼站在屋外,没有进门,她只是怕自己的这副样子让她看见了,心里徒增伤感。她仰头看见院里的几棵壮硕的香樟,它们直起高大的树身站得倨傲非常,随着这末春的微风在叶片的沙沙声中悉心整理着它所目睹过的所有哀伤,然后只等丰下一个秋来临时将满身的哀伤化做几片边缘颜色惆怅泛红的叶片,一齐抖落在地,来年,又是满树的好风景。
  可惜,人并不如树。
  她转身,看见走廊心头滑过一道月白的衣影。他似乎深深在此徘徊过犹豫过,然而终究没有靠近。
  她想,他们究竟还能有多少时间像这样的闪躲和犹豫。
  然而有些东西恰恰是怎么也越不过时间的,好比成璧心中的那个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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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们抛下手边的一切,暂且拨动时间,越过一些孩子的童年,这些孩子中,有一个名叫安海。对于长大的安海来说,他的童年意味着两个字----残忍。当孤僻成为了罪名,他童年的孤单究竟有多少没有一个人能够预知。打从他一直敬畏的父亲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开始,他的存在就是一个罪名了。当然,这是长大后的他才明白的。
  不过,那些都不够残忍。真正的残忍是目睹一个最最亲爱的人一步步走向不归。
  她没有微笑,没有转身,没有挥别。
  对于疯字,年少的安海对它最初的理解是从碎玉那儿得来的。当碎玉蜷着双臂侧身躺在床上极力遮掩自己被自伤的眼睛时,他终于明白疯字的意思了,那就是伤害自己。
  疯子,就是残忍伤害自己的人。
  后来,这理解由他的母亲沈如卉再次诠释。
  疯子,那就是----想要残忍伤害别人却不知道自己伤自己更深的人。
  安海见过母亲侧躺在榻上抽烟的样子。那是夏天,他看见她骨瘦如柴的手臂,腕上的一只翡翠飘花镯子在烟雾里散发出一道无比柔亮的光芒。
  她漫不经心地与他说话,手臂只微微举起,那只翡翠镯子就轻而易举地从她的腕滑向臂膀。他永远都记得那道划痕的轨迹,让他不忍。他不忍的是母亲病态的瘦。
  她痴迷于眼前虚幻的烟雾,越来越瘦得厉害。多可怜的母亲。
  他常常在她的眼睛里看到对自己的敌意,然而那敌意的深处却有着深而久的凝视。正是因为如此,安海一直在困惑,究竟自己该不该恨她。
  他恨不了她,只好躲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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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夜里,凌霄从偏院的后门送走道婆。
  那道婆说,“我没骗你吧,我只要那女人的一根头发就可以箍住她的魂魄,她现在的魂魄已经被我拽进了那只大酱瓷坛子里,昨夜,我不过烧了一张符扔进去,她就发烧活活烧了一夜。”
  凌霄其实心里对她的表现是颇为满意的,然而为了避免往后她得意时在旁人面前吹嘘自己的功绩,让更多的人知道,便哧哧从鼻里哼了口气,浇完了该浇的冷水,就砰得一声关上了门。
  凌霄猛地合上门,一转身就看见安海正悄无生息就在离自己不远的身后,看见他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踩着月光下自己的黑影朝一旁的井边走。
  凌霄连忙很是着急地跺了跺脚,疾步向前,一把扯住安海的衣袖,说,“小少爷,井边是不能随意玩耍的,里头指不定有水鬼哩。”凌霄是想哄他快快去睡觉,故意吓唬吓唬他。孩子嘛,都怕吓唬。
  然而安海却充耳不闻,只是问他,“你刚刚在和谁说话?是鬼还是人?”
  凌霄瞥见安海眼底一闪而逝的一道光芒,这光芒似乎暗藏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睿智,似乎能洞悉一切。她莫名地心虚起来,装模作样地用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小少爷,小声点,我刚送走了那只坏鬼,别把它吵到了,又回来,它啊,专咬孩子的手指头吃。”
  凌霄煞有介事地啧啧嘴,谁知安海却中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就转身走了。临走前,抛给她一句话,“我才不是小孩子!”换句话说,我什么都明白,不过这句话外话,不知道凌霄听出来了没有。
  凌霄独自站了一会儿,竟愣愣走了神,回过身来的时候,安海已经不在了。她自觉无趣,便回房了。
  安海仰头看见满空的星子,璀璨耀眼,他不自觉地想到安云来,于是漫无目的地走,竟走到成璧的院子里去了。他似乎是想急于证实那老婆子口中的“那女人”是否真的如她所说发了一夜的烧。他走到窗外,透过木头格子,看见桌上燃着的半根烛,安云躺在“那女人”的怀里,侧脸安静恬淡。
  他觉得那片暗黄的烛光一定是无比温柔的,因为就连安云都能躺在那儿安静地嗜睡了。他在窗外朝着窗内的方向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掌心霎时布满了柔弱的光线,薄而淡的,没有一丁点温度,他颓然地放下了自己的手,心底有些说不出地失望。
  安海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窗外站了多久,等到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滑坐在地上,四肢轻微麻木,他竟睡着了,而且是仅仅在那微弱的烛光之外!
  他站起来,透过窗,看见桌上堆积的蜡泪有厚厚一层,安云还在睡,床上只剩下她一人。他听见一阵轻咳,转移了目光,看见书桌旁正坐着“那女人”----安云的母亲。她也瘦,不过不似母亲的那般瘦得病态。他看见她下巴的线条,在烛光下,与安云的一模一样。他只看见她的侧影,过了不多会儿,她似乎咳得厉害了,连忙用帕子捂住了嘴,似乎是怕吵醒了安云,于是极力地压低自己咳嗽的声音,将脸涨得通红通红的。
  等到她停止了咳嗽,移开了捂在嘴上的帕子,安海竟看见那绣着几朵碎花的帕子上赫然出现了血迹。
  他连忙背过了身,身体撞在墙上,这微微的响动在静寂的夜里听来却异常清晰,惊动了成璧。
  成璧开了门,拍了拍他的肩,问他,“怎么这么晚还在这儿?”
  安海动了动肩膀,偏过脸梗着脖子,面无表情地说,“我来找安云看星星,我见她睡了,正要走。”说完,就要走。
  成璧拽住他说,“这么晚,不如,你拿支蜡烛好歹也照亮些。”
  说完,就进了屋,拿了支蜡烛在原先的烛火上点燃了伸手递给安海,安海起先并不愿接过,后来把烛捏在手心里的时候,他回头走了两步,看见成璧仍然站在门外往他的方向看,他的心底涌上了一股热流,不知是从何而来,他觉得一定是来自于手心里的这支烛。他第一次莫名地感激,而且感激的竟是一支烛。
  第五十八章
  安瑞端着烛一路走到院外,转身看见身后的那扇门悄然合上了,一丝昏黄的微光顺着门缝爬出来,照进漆黑的夜。那光景是他在夜间所遇见过的最温馨的一幕。他想起安云在她怀里安然嗜睡无比温暖的模样,心里的某处动了动,他端着烛出了院门,往前走,烛火恰如她所说的照亮了前方的路,不过短的可怜,只有一小截。
  走了一截,看见凌霄正火急火燎的往他的方向来,安海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叫漆黑吞没的一半阴影。
  凌霄走到他的面前,连忙俯下身来一把拽住他的肩膀,就着烛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使劲用手替他掸了掸身后的灰尘,皱眉抱怨道:“小少爷又去找了安云小姐?上哪儿玩去了?深更半夜的,一身的灰。”
  安海不说话任凭她一手蛮劲的胡乱掸着。
  凌霄猛地站直了身子一边夺走了他手中的烛,一边说,“太太等你多时了,端着截蜡烛,当心烫着了,我看看……”
  安海连忙将一手缩回了,一手夺过了凌霄手里的蜡烛,甩下她独自一人往前走得飞快。
  推了屋门,咿呀一声之后,安海看见他的母亲正端坐在桌边,微微凑近了烛光挑了挑灯芯,看见了门边的他,弯了弯嘴角,微笑道:“安海,快来母亲这里。”
  安海杵在门边,记忆里,母亲的这般微笑似乎是从不属于他的,他捏了捏手里那半根尚有余温的烛,竟不敢靠近一步。从小,他最渴望亲近的人便是母亲,而最躲着不敢随意亲近的人也是母亲。他以为她是不喜爱他的,一丁点也不。
  沈如卉见孩子这般,也依然只是笑着,再吩咐了如卉去打一盆热水。
  后来,安海将自己黑漆漆的一双手按进了热水里,黑色顺着水的纹理扩散开来,他竟有点局促。而后,他的母亲替他擦干了手,他知道她看见了他指甲里的污垢,他又局促了,十分不安。他想过他是该所有好的一面都留给她的,这样,她才会疼爱他,难道不是么?
  这天夜里,安海在不安中渐渐沉睡了。他想,但愿这一切不是个梦。
  一连几天,母亲都陪着他入睡。
  几天后的一天晚上,安海睡眼惺忪的醒来,看见母亲勾着背,面对着一只大瓷坛,默默地闭着眼在嘴里无声地念着什么,就着微光,他看见自己母亲脸上的表情,冷漠而厌倦。他隐约是 明白些什么的,于是他连忙闭上了眼睛,假装自己已睡着。
  初夏的气息,只会在一场雨后变得芬芳,其余的时间,都是燥热的,令人窒息,好在身边总有气息宜人的花草相伴。
  四季桂的花期长,因而香气难免大打折扣,可是这一年的六月初,它的香气却格外的馥郁浓厚,好像开完了这一季,就再也没有了花期,让人心疼。爬山虎顺着高墙爬得远远的,就连墙面细小的缝隙也不轻易错过,有的越过了继续生长,有的懒而惰,就直接在缝隙里扎了根,隔了一夜,就发现它竟调转了方向,精神抖擞。远远望去,一眼的绿意,叫人欣喜,不禁热爱起了这样的季节,燥热中,蕴含无尽的生机。
  安海这些日子更加沉默了,他常常故意当着成璧的面把安云气哭,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得远远的,藏到一个他以为所有人都找不到他的地方,可是,每次都会被安云发现,她会蹦的老高,拍手叫道,“安海!安海!我找到你啦!”安云的口音并不似他的硬邦邦的,她的尾音总是拖得长长的,细听下,十分柔软,以至于,他总会忘记了发脾气。然而,这样却使他更加苦恼了。
  有一日下雨,是初夏的雨。来的时候总是气势汹汹,走的时候又利索得紧。
  安海没有回屋,他顺着婴儿的哭声一路走到了后院。
  推了门,一股腥腐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看见了仰躺在摇篮里张着嘴巴大哭的苏。无人问津的苏让他顿生怜悯,他伸手轻轻弹了苏的颊,湿哒哒的,苏的眼泪沾湿了他的手指。
  就在这时,他仰头,看见床内侧的墙上赫然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准确的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的半边脸朝内侧,他看不见她的整张脸,只看见她的嘴里似乎正咕哝着什么,半边脸颊深陷,瘦得厉害。
  女人似乎也看见他了,却没有把脸转过来。
  忍冬端着一碗粥进来的时候,看见安海正要抱苏,她连忙放下了粥,一把拽住了安海,冲他摇头说,“快出去!”
  安海被推了出门,他站在屋外,看雨帘像珠串一般,滚滚下坠着,落在地上,声音清亮。
  不多一会儿,忍冬便出来了。安海拦住她问,“她们都生病了?”
  忍冬意外于他的问题,看着眼前的小小少年,她的思绪毫不犹豫的转回了多年前,竟恍惚了。回神的时候,她连忙说,“这儿孩子是不能来的,只有大人才能来。”
  安海问她为什么,她无话可答,难道告诉他,屋子里的女人一天到晚都在想着如何自杀,弃自己的孩子于不顾,甚至希望孩子和她一起死?
  安海在她发愣出神的时候,突然说,“你在想着怎样对我说谎话,我知道。”
  忍冬噗嗤一声笑起来说,“你怎么知道?”
  安海说,“因为你和凌霄一样,她不答我话的时候就是在想着该怎样骗我。”
  “大人只对不听话的孩子说谎话,你在凌霄的面前很不听话?”忍冬蹲下身来,她是对家里的这位“孤僻”的小少爷有所耳闻的。可是当她直视着他黑漆漆的眼睛时,她发现自己并不能够完全看透一个孩子。
  “告诉我,为什么独自一人偷偷跑来这儿?我刚才过来的路上,看见凌霄正带着人在寻你。”
  安海把脸别过了一边,不做声。
  忍冬轻轻笑了笑,又问,“想偷偷躲起来,让别人留意到你?”
  安海皱起了眉,连忙大声回答,“不是!我来看苏的,苏是我的朋友。”
  “苏是你的朋友?”忍冬笑开,安海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
  “对!苏是我的朋友。”安海理直气壮。
  忍冬摸了摸他头顶的头发,笑问他,“那我可不可以也做你的朋友?”
  安海想了想,隔了一会儿,突然说,“不行,安云说你太凶了。”
  忍冬看他的表情竟是一本正经的,又笑开了,说,“你看我凶么?凶的人都不爱笑。”
  安海又想了想,小声说,“其实你比凌霄好多了,……那就让你做我朋友!”
  忍冬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男孩子似的爽气,她刚起身站起来,却见安海一头钻进了雨里。
  第五十九章
  燥热的夏风乍起,梧桐高大的阴影越过了高墙,日光在下坠的途中剪碎了它,零星的斑点投射在地面上,像一幅画,夏天的画。
  这阵儿,安海常常往成璧的院子里跑动,有时拽了安云一起出门,有时静静地闷在书房里与涟生一同看书写字,有时干脆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看忍冬缝衣裳。
  成璧近来十分散漫,看书时总是向自己抱怨眼睛吃不消,于是放下书,便伸手招来安云坐在膝上陪她玩绷线,安云玩累了,就午睡去了。她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安海,心里每每涌上许多心绪,却无从说起。她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能静能动,做任何事也不若安云那般耍小聪明或是三分钟热度,与涟生相比,毕竟是男孩子,沉稳自是比不上的,不过更灵气些,也细心,这是最难得的。
  关于安海与她们的亲近,如卉和凌霄是颇有微词的。凌霄来过好几趟,口气尖锐泼辣,拿鸡毛蒜皮说事,成璧拦住了忍冬,只说要和气。谁知这“和气”十分奏效,凌霄铁皮般的舌头遭遇了“和气”,她竟自觉无味了,只得放轻了声音憋了一肚子的气默默走了,只是如卉一次也没来过。
  夜晚,星辰纷繁,这是安海爱看的。他指指点点,硬是拼凑出了一个个各异的物态,饶有兴致的指给安云看,安云倒是看出了几个,再往后就失了兴趣,吵着要涟生念个故事给她听,涟生不理会她,她闷闷地生气,进屋睡觉了。涟生知道她的性格,从不记隔夜的仇,也不将她的气放在心上,捧着书,进了书房。
  成璧坐在一旁,轻声问,“安海,觉得自己孤单么?”
  安海问她,什么是孤单?
  成璧说,“孤单就是总会情不自禁地抬头仰望星星,然后心里或许会有一点点的快乐。”
  安海想了想,说,“那么如果我把这份快乐分给了安云,她也会觉得孤单?”
  成璧舒展了眉梢,弯起嘴角,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轻轻抱了抱他,拍了拍他的背,摇头说,“不,孩子,孤单永远只能属于一个人。”
  安海不再说话,隔了一多会儿,他突然说,“我见过父亲也曾独自一人抬头仰望星星,那他也是孤单的?”安海并没有说谎,他见过月光下身影高大的父亲躬身痛哭的样子,然而他并不觉得那姿态的持续弯曲意味着心目中那具高大的身墙在坍塌,至于他所真正感受到的,他还不能体会,因为他还太小。
  成璧一怔,问他,是什么时候?
  安海说是不久前,已经记得不大真切了。
  这些日子,她有意无意的与他保持着距离,而他似乎也在可以与她疏远起来。她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是相通的,她明白他的明白,疏远和保持距离,或许是他们此时唯一能站的位置。
  她想他的身边总有安云一如既往的粘着他,恐怕不至于孤单,告诉自己别再多想了。
  此时的月亮满了,月光白花花的,撒了一地。忍冬哼起了歌谣,“小油灯,亮堂堂,灯下坐个小姑娘。笑眯眯,缝衣裳,缝好衣裳穿身上,爹爹见了哈哈笑,娘娘见了直夸奖……”
  忍冬的歌声在这明亮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的动人,气息里流动着的是淡淡的温情。成璧忽然想起多年前,忍冬也是这般在她耳边轻轻哼着。那时的她是怎样的女子?恐怕并不及此时的她善感吧。
  忍冬正哼着,见不对了,连忙伸出袖子替她擦了擦眼泪,嘴里抱怨道,“悲也好,欢也罢,你光是哭,这么多年,也该改改了,孩子还在这儿呢。”
  安海连忙仰起了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成璧低低垂下头,看见远处的泡桐树在微风里月光下懒散地舒展了身体,发出了一声长而连绵的哗沙沙的声响。她想到她可能在他身边会听见的那一声叹息,心里不安。
  忍冬说,“你常说,因为舍所以不得,不得不得,舍不得。那既然舍不得,又何必去舍?”
  她不说话,下意识的在袖筒里搜寻帕子。安海留意着她的这个动作,想到那晚他看见的那摊血迹,打了个激灵。
  忍冬叹了一声气,拉起了安海说,“走,送你回院子,该歇了。”
  安海任她牵着,频频回头观望成璧。他看见她依然垂着脸,半边侧脸浸在月光下,她又咳了,照例呕出了一口血,他连忙扯住了忍冬的袖子,不再走了。
  忍冬笑说,“怎么不走了?流下来可没你睡的地儿,而且我可爱打呼了,铁定炒得你闭补上眼睛。”
  安海对忍冬半玩笑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兀自说,“忍冬,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可是又怕你知道了便不再愿意与我交朋友了。”
  忍冬本不在意他的话,挑着灯并没有缓下脚步,只是走到廊子的尽处即将拐弯了也不见安海跟上来,只好又转身回去,看见安海正皱着眉头倚在廊柱旁,装着一肚子心事的样子。
  这小大人的架势逗乐了忍冬,忍冬问他,“怎么了?”
  安海说,“我母亲和凌霄……”
  忍冬看着安海的欲言又止,她哪知一个孩子会有那般仔细的心思,于是提着灯,边走着,又念开了,“月姥娘,搬板凳,搬到河里洗衣裳;洗得白,浆得白,埋了杆子搭戏台……”
  安海拾掇了脚步,跟上了,因为他爱听忍冬唱的歌谣。
  第六十章
  成璧还是去找他了,她远远看见他躺在木藤椅上,怀里是一簇簇白而亮的月光,它们被树影剪碎了,安然宁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他总说他老了,满面风霜,她却从未这般觉得过。时间这条河流啊,她怎会忍心徒留你满面风霜,她从来都只是在试图冲刷你心底的污垢,直到你满心细腻。
  她听见他的叹息了,心里蓦地一沉。她走近了,握住他的手。
  “一个人闷在拥有的同时却想着他将如何失去眼前的一切,这样是不是意味着他是胆小的?”他问她,“我闭上眼睛,无数次地看到,你牵着安云站在码头的样子,我想你们会踏上某一趟起锚的客船,往南?或者往东?”
  成璧按住越说越激动的他的手,说,“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待安云如你待她一般的好。”
  她想安慰他,却无从说起了。
  他迎着微光,竟落泪了,久久无声。
  她坐在月光下用袖口替他擦眼泪,又理了理他的发和领口,又说,“而且你也需要我们的照顾,不是么?”
  他猛地从藤椅上坐起了,抓住了她的手,流着泪絮絮地说,“你说,你究竟要我欠你多少?我这一辈子还不还得起?”
  成璧莞尔玩笑说,“你欠我的,我恐怕要不回了。”
  他的心猛地一惊,却见她依然笑得恬淡。
  忍冬一路把安海送到院外,谁知安海扯着她的衣角不愿松开,她只得进了院门,主屋的烛光暗着,不经意间竟透着些刺痛眼睛的红光来,她以为安海是害怕,便搀着他的手,走近了,替他推了门。安海将她的手捏得紧紧的。
  门咿呀一声开了,屋里的烟气缭绕,气味古怪。忍冬被屋内红光之下的那张脸骇住了,那是一个惨白着脸紧闭着双眼的女人。细看之下,竟是沈如卉,她一时间似是明白了了,拽着安海的手要往回走,却被屋外将要进门的凌霄拦住了。
  忍冬哆嗦着唇,问凌霄,“你们要害人?要害她?”
  凌霄闪进了屋里,不多时,手里已端着一碗什么,冷不丁地握住了已然懵住的忍冬的下颚,使劲地往忍冬的嘴里灌。
  忍冬闻见了一股被烧焦的气味,舌尖似乎还沾有纸屑。她恍然了,原来沈如卉在烧着的是符,而凌霄要她喝下的竟是那烧碎了的符水。她们怎能如此的狠心?她的心寒得厉害,大喘着气,而四肢却似定住了般不得移动半分。
  安海的声音惊醒了她,忍冬只觉耳边嗡的一声,失去了一些只觉。安海似乎是被凌霄强行掳进了屋,门哐得一声合上了。
  忍冬回去后,便大病了。她一个字也没对成璧说,忍冬的脑筋出奇的死。人心丑恶的一面让她满心忧虑,她无法解释一切。她仍然记得十年前的沈如卉,那沈家的三小姐,翘着尖尖的小下巴,一副咄咄逼人的娇态,与上上下下打成一团,无人不夸。她的心无比凄凉。她想如果是她看见了那样的光景,那心想必疼得更厉害了,只有自己知道,她自始至终是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的。还有沈家曾经待她的好,更何况,还有安海……她想就这样过去罢,过去罢。
  忍冬起先是吃什么吐什么,半月后,开始频繁地大喘气,连喝水都吐得一干二净,药方子换了一剂又一剂,始终不见好转。
  转眼入了秋。
  忍冬瘦得不成了人样,家里的几个孩子,都是无比爱她的。涟生懂事地端水送药,就连最没定性的安云到了晚上都不愿去睡,要陪着安海守着。自从忍冬病了,安海变得沉闷了许多,成璧常常不经意地看见他眼底的清冽,一股凉意。
  成璧偷偷背着孩子们和忍冬哭过了好几次,忍冬对于她来说,重要的好比至亲。她害怕失去忍冬。
  秋渐渐浓了,渐渐凉了。
  成璧影了凃泊隽的建议,把忍冬送去了医院。起先注射时,是或多或少地有些气色的,然而,隔了几天,忍冬又开始大喘气冒冷汗了,忽而一天,医生说,不能呢个再注射药水了,否则会走得更快。
  最后的时间,忍冬是与孩子们一起度过的,时常是笑着的。
  忍冬是夜里走的,弥留前,她死死握住成璧的手,只说了最后四个字——忍冬福薄。之后,她的唇动了动,却没了声音。成璧知道她想说什么,是想让她好好照顾孩子,照顾自己。她使劲点了点头。
  葬礼一切都从简,下葬时,成璧只觉得自己手指的关节处异常的疼,一阵风袭来,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上多了好几处红块,是冻疮。忽而惊觉,已是初冬了。
  她捂住了脸,想起忍冬那双每每冬天就红紫冰凉生满冻疮的手,心里难过的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这恐怕是忍冬留给她的唯一一样值得纪念的东西了。越是冷越是疼痛,越是暖就越是奇痒难耐。那是忍冬为她受的苦,她必须一一尝了个遍。因为,她已永远失去了她。
  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住了她的,对她说,节哀。
  成璧放声大哭。
  涟生和安云跑了过来,抱住她,帮她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而安海彻头彻尾地不见了踪迹。
  忍冬的家人终究还是没有寻到,那份失落的亲情,是忍冬一直放在心底默默渴望的,然而,却没有能够替她达成。
  第六十一章
  又是一个冬,如去年一般,异常的冷,雪接连着下了一场又一场,好像整个冬天都是在不停地下雪和融雪。忍冬走后,成璧只在家里见过一次安海,他穿着一件儿崭新的长夹袄,领口很精神,由凌霄牵着,一路从花园牵着向正厅走。多日不见,他还是如从前一般,那眼睛里总是透着股桀骜来,而且似乎比几个月前更不温顺了。握着拳,似乎随时都可以轻松挣脱了凌霄的手,撒腿就跑开,远远的。谁也不可以见着似的。
  安云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安海,见他毫无回应,又随手搓了一只雪团子砸他的后背,这次他别过了头来,却只是匆匆一眼,淡而冷地瞥了一眼兴冲冲的安云,就又掉过了脸去,大步而逆反地跟着凌霄走。
  安云为了这事,一连生了好几日的气,介怀得紧,涟生觉得奇怪,毕竟安云从不是个爱生气的孩子。
  没几日,天难得放晴,积雪也渐渐融化了。院子里茶梅冒着严寒开了,一簇一簇的,颜色鲜艳,开在阳光下即将融化的雪地里,更是叫人打心眼里的喜欢。
  安海就是踏着那积雪来的,他在门外把门扣得砰砰作响,门开了,也死活不愿进去。安云心里已经不气了,可是,见那始作俑者来了,竟拿起乔来,躲在内室里,不愿出来,只是竖起耳朵听涟生与他三言两语的交谈。
  “什么?你要走了?”
  涟生那略显得轻细的声音传进安云的耳朵里,她连忙奔出来,看见安海正站在屋外,还穿着那日的新衣裳,只是多系了条围脖,手上多了副手套,见他这身打扮,安云想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气又腾地上来,甚至不想向他求证。
  安云站在门里,安海站在门外ia安海望着安云说,“安云,上次答应开春时陪你去后山放风筝,恐怕不行了。”
  安云站在门里,好长一截时间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冷不丁地砰地一声关上门,似乎怀有什么敌意吧,那门善解她意的比任何时候合上的声音都要响亮。
  安海站在门外,而门里的安云已经跑开了,已经差不多哭了。
  涟生追上去连忙问她,“安云,怎么了?”
  安云哭着说,“臭安海,死安海,他说话不算数,我再也不信他了!我也再不和他玩儿了!”
  涟生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就知道玩儿。”
  安云见她笑了,越哭越凶。
  门外的安海也听见了哭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害怕任何女人的哭声,母亲的,凌霄的,这种恐惧让让不敢轻易决定去给忍冬送殡。因为他怕听见任何可能响在耳边的哭声,这些哭声会和母亲和凌霄的重叠在一起,他一定会头疼,那些交错的哭声整整几夜都会不断响在他的耳边,不得安睡。
  而此时安云的哭声却与所有他听过的哭声都不一样,至少这哭声是单纯而真诚,这让她有些感动,眼泪差点管不住了,连忙背过了身去,小跑着,像逃似的。
  涟生踩着咯吱作响的雪追上来,叫住他,笑着递给他一本蓝皮书,说,“这个送给你,记得写信。”
  安海接过了书,低头说了句谢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安云站在门边,看见那只影渐渐成了一枚黑点,最后彻底消失了。她转身回房,又哭了。
  这是安海记忆中最初离别的场景。他系着围脖带着手套穿着藏蓝的棉袄,站在涂家的门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脚下咯吱作响的积雪,凌霄拎着他的行李站在他的身边。另一边站着他的母亲,她捧着手炉站得很端庄,她正和一个中年男人交谈着,他知道她将要把自己托付给这个中年男人了。
  这个中年男人日后成了他生命里的一个至关重要的人,不仅仅只是个启蒙老师。
  母亲别过脸来,笑着招过他,理了理他的衣襟,对他说,“安海,要好好听曹先生的话,好好念书。”
  安海刚一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呼出的白气升起来,几乎要氲湿了他的眼睫毛。他使劲眨去了眼底的水汽,点了点头。
  凌霄站在原处,她是顶风站着的,风把她的衣角吹得发出了些轻微的响动,听来更像是离别在即的声音。她一直蹙着断而淡的眉,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至关重要的问题。安海知道,打从她拎着他的行李出门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琢磨着,是否还落下了他的什么东西。
  后来,风又大了一些,凌霄也终于想到了他究竟落下了什么,连忙原地放下了行李奔进了门。
  母亲在他身边蹲下了,伸手再次理了理他的衣襟。这次,只是看着他,眼底便迷蒙了。安海别过脸,听见她的刻意压低的声音,“安海,母亲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怪我……”
  安海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点点头,便拎起了脚边的行李,随着姓曹的中年男人上车。
  直到车即将出发了,他下意识地往门内去张望还未出来的凌霄,然而却不期然地看见了一抹淡蓝色的衣影。那是安云,扶在门边,露出了一半身子和半颗脑袋,眼睛红肿。安海的心里顿时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这种情绪中包裹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让他几乎想跳下车去了。他舍不得那从不爱哭的安云为自己而流的眼泪。
  车一路驶去了码头。安海下了车,站在江边,看那一江江水浩荡,烟波四起。他面向那片茫然,一时间觉得自己竟像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儿,他彻底被孤立了。
  船在傍晚时分起锚了,安海趴在栏杆上,江风飒飒,仰头,看见叫风吹乱了的一天的星子。他想到涟生递与自己的那本蓝皮书,便从怀里掏出,翻开,一张薄纸落在脚边。安海弯下腰正要捡起,却就着星光看见那薄纸上歪扭着挤挤挨挨的十来个小字,那是安云的笔迹,也是曾经他用来取笑她的笔迹。
  这发现如同一阵突如其来的欣喜,他捡起了,轻轻念道——
  ——安海,别忘了我,别忘了答应陪我一起放风筝。
  安海猛地转过身去,他仿佛看见那渐渐远去的彼岸,正站着安云,在朝他使劲地挥着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相同的话——安海,别忘了我,别忘了陪我一起放风筝……安海对着那早已模糊得几乎看不出轮廓的彼岸,抬起了自己的袖口,使劲擦了擦眼泪。
  此时的安海并不知道,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离别意味着深深的错失,他注定要与一些人和事,失之交臂。
  第六十二章
  苏长到七岁的时候,才隐约知道了一些自己的身世,那就是——她确实是没有父亲的,而且母亲也确实是个疯子。
  苏长的并不像自己的母亲,她仍然如小时一般,很瘦,有点儿黑,两眉之间的间距有些宽,大眼,鼻高挺而秀气,上唇饱满。然而,家里的女人十之八九都不喜爱她的模样,因为她既没有涟生小姐生的端庄儒雅,也不如安云小姐伶俐俊俏。她黯淡的肤色让她整个人都显得压抑,且这种压抑同样被周遭的人所感知,还有她的瘦,让两只大眼更显得大,大到窘迫。苏对于自己的样貌,一直是自卑的,哪怕她才只有可怜的七岁。
  另外,苏在童年得到的快乐,也很瘦。
  苏四岁前都是与母亲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不过直到现在她也并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她从不敢对母亲的样貌抱有幻想。因为,她大约知道一些家里关于她样貌的传闻。四岁后,也就是说,在苏还没来得及记得住母亲样貌时,她就与母亲分开生活了。
  现在,苏终于见到自己的母亲。她躺在一处寂静里,静静的,没有呼吸。她偷偷问过安云什么是死,安云告诉她,死就是再也不能说话,吃饭……大意就是永远睡着罢。
  安云的解释让苏对死不再恐惧了,只是她却莫名地不敢抬头看那充斥灵堂的黑白两色。还有,苏也害怕那里的哭声。
  苏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不过这一点是可以为人们所理解的,因为碎玉生她却没有养她,另外,苏还太小。于是,人们轻易地原谅了苏的 “铁石心肠”,甚至更加怜惜苏了。毕竟,苏成了一个只有七岁的孤儿。
  碎玉死于春季,也是苏出生的季节。这季节,万物都在悄然复苏,时刻都在向人们展现着他们意料之外的生机。然而,碎玉却选在这样盎然的季节里结束生命,这或多或少地给这一年的春蒙上了一丝阴霾与绝望。
  然而,时间并没有因为谁失去了谁就停止走动,不论多年前,还是多年后的今天。
  即便这春再惆怅,也免不了重复着来去匆匆的轨迹,转眼尽了。
  初夏时分,家里有件喜事——涟生要嫁人了。
  涟生是在一位亲密女友的生日宴会上认识海晏的,两人的交往在他们乃至周围朋友看来似乎是一段水到渠成的缘分。海晏与涟生同年,是家中的长子,尤其是像宋家那样的人家,理应早早定好了妻室,只等择日娶妻的。后来海晏也向涟生坦白了,他在出去上学前是有一名未婚妻的,甚至上过门,不过后来不了了之。其实涟生是个外弱内强的姑娘,骨子里的骄傲。
  为了涟生与宋家的大少爷宋海晏交往的这件事,成璧曾经找她谈心,隐约提示了她,有时候,一桩婚姻,并不是仅仅靠着一见钟情便能维系到天长地久。涟生是个聪明姑娘,早已将问题想得通透了,她只说,她放心将自己交与海晏,成璧也再无话可说。
  到了夏至,一切既定了。宋家多番登门,尤其那宋太太直言打心眼里喜爱涟生,爱她的通透,爱她的沉稳,爱她这大家的闺秀之气。成璧坐在一旁看见海晏的神色不对,她不知道海晏在宋太太的面前是如何介绍涟生,她心底隐隐不安。
  然而,宋家对这门亲事却十分上心,由于海晏与涟生是自由相爱,宋家甚至替她们挑好了媒人,俨然在为婚事打理了。
  夏天很快过去了,海晏忙于最后几个月的学程,初秋时,登船南下赴校,涟生去给他送的行,回来的时候,双眼都哭肿了。
  往后的几个月,二人一直书信往来,依然如临别前一般亲密无间。
  然而,这件喜事到了初冬时,果然出了差错。宋家不声不响的就没有消息,冬过去一般的时候,媒人登门了。因为海晏与涟生之间并无定好婚约,所以宋家也落得方便,只打发一个不成媒的媒人带了礼物登门,甚至谈不上退婚。
  涟生起初并不知情,因为她只一门心思地牵挂着海晏还未抵达的信件。年底的时候,海晏也没有露面,涟生心底虽然不安,碍于姑娘的被动位置,也不便询三问四,成璧也打定主意死死咬住,一个字不说,原因无他,只不想伤了涟生这姑娘的骄傲。宋家是以海晏与涟生这俩孩子的生辰不合为理由的,虽说拙劣,却是拙劣中的高明。他们看得上涟生的人是真,可却对涟生的身世耿耿于怀,他们一心只想寻个大家闺秀,而在他们摸清了涟生的身世后,只得对涟生躲躲闪闪了。
  过完年,涟生才幡然醒悟了过来。最初的那几日,理应是最糟糕的日子,而涟生却异常的冷静,她像平素一般闷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只余下安云陪着她。安云想劝解安慰,却无从下口,她的伶牙俐齿, 似乎从来都只限于外向地“攻击”,若要闻言软语的劝告,恐怕再没有比这更复杂棘手的事了。所以,她勒令自己尽量少说话,以免触动了涟生的伤心处。
  某夜,安云被窗边的哭声吵醒了,那哭声如撕裂般,叫人听来不舍。安云的鼻子直泛酸,她叫了声,涟生,往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过了许久,涟生抽泣夹杂着鼻音的声音才从窗边传来,听来竟是冷静无比的。她说,“安云,这冷酷的世界在逼着我低头向它妥协,他将要剥走我所有的快乐,用最最低级卑劣的手段。原来,无论我把涟生撑得再好,也原不过只是张三家的涟生,李四家的涟生。”
  安云是不太能够理解涟生的悲愤的。
  涟生接下去的声音才算是安云听过的最哀伤的。她说,“安云,那么,我又究竟是谁家的涟生?我连自己是谁家的都不知道,勿怪别人家都不要我了。”
  安云总算明白了,她赤脚跳下了床铺,一把抱住窗边的涟生,呜呜哭道,“你是我们家的,谁也不敢不要你!”
  这句话叫涟生彻底崩溃了,她憋了一心的委屈,想在这一夜哭了个干净。
  第六十三章
  没过了几天,涟生收到了海晏寄来的一封信。她将信一直闲置在书桌一隅,始终不敢拆封。她觉得那信上的字字都是嗜血的毒虫,她若拆开,便会被它们啃伤了手指,滴干了血。宋海晏见涟生久久毫无回音,便又继续接连不断地写了诸多封信件。这些信,只能堆放在书案上,越是杂乱无人问津落满薄尘,才越能抚平涟生心底那微弱的骄傲。
  转眼春去了,涟生提笔回了海晏的信,恐怕也不能叫做回信,因为,她并没有收阅了那些信件,仅仅只是替它们腾出一块小地方罢了。然后,涟生已经不能感情用事了,她这样做,仅仅是急于为了挽留她那微薄的自尊心。
  她回道——
  海晏:
  涟生一切安好。勿念。
  原本将要停笔落款了,然而,还是咬牙狠心补了一句——涟生正在试图将你忘却,切勿回信!涟生。
  信寄去了,或者也可以说是寄去了。寄去的是一封绝交信,寄去的是大半年热闹的光景,丝丝扣扣的感情。至于那余下的绵密思念与凄凄伤悲,她涟生一人独自舔舐。
  转眼便是秋了。
  一个秋日的午后涟生在学校里的一位刘姓老师特意登门拜访,说沈涟生的确是块读书的好材料,务必请家人多多劝解,他希望涟生能够回去学校,继续学业,末了,又问及涟生最近的情况,发自肺腑的说了些知情至理的励志话语,放下杯,就走了。
  成璧想,学校恐怕是回不去了,如今学校里的老师与同学想必都已听闻了涟生与海晏的婚事,刘老师是热心肠,可是涟生毕竟不是三岁的孩子,出了这样的事情,她怎么好意思回去学校?
  海晏的信依然一封接着一封,安云的好奇心发作,曾趁着涟生不在,偷偷看了几封,竟看得泪流满面。她想这或许才是真爱,能够无意感动旁人,那陷入其中的涟生呢?恐怕心都是碎了好几块。
  安云十分心疼涟生。她与涟生一直相处得格外亲爱。
  秋过去一半的时候,听闻海晏回来了。第二天,海晏便上门来找涟生,涟生避而不见,只一人闷在书房里整理收拾。海晏一直苦等到傍晚,涟生终于露面了,一言不发地塞给海晏一大包东西。海晏无可奈何的走了。
  冬天伊始,涟生的心情一扫阴霾,她想彻底忘却了海晏,恐怕未必什么难事。更何况,她想重拾书本了,最近一直在与涂泊隽商量着外出求学的事。成璧颇感欣慰,而安云,也动了心思,她想与涟生一同离家。成璧与涂泊隽为了安云的小心思而大伤脑筋。
  就在这件事情悬而未决的时候,宋家竟出了事。有人说,宋家的大少爷放火烧了书房,幸亏被人发现的及时,否则不丢了性命,也要毁了大半的容貌。还有一说更是离奇,说是宋家的大少爷其实是想纵火烧了全家,然后上山去做和尚。一切都仅仅是为了一名想娶却娶不到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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