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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韶华》作者:墨小沙

_2 墨小沙(当代)
  成璧一推门就闻见一股茶叶的清香,喝茶当然要数四月里的春茶最香了,不过正值寒冬,这经历了一个暑气的茶香竟然没被蒸走一丁点。她记得她的家乡,每每到了梅雨季节,再好的叶子也容易霉变,很可惜。
  忍冬站在门外,正要进门就被身后的塞北抓住了手肘,她近不得半步,她看见塞北伸手关上了门,“咿呀”一声,似轻若重的,她突然有些隐隐的忧心。
  成璧进门,看见桌前坐着的男人正是刚刚在楼下出手替她和忍冬打抱不平的人,他的手边放着几片破碎的玉石,就是不小心从她手里摔下去的那一块。她的眼睛被茶的热气熏得模糊,那热气弥漫着弥漫着,她竟然看见了如安最后那天半簇着眉半局促半慌张的样子,她一时恍惚,没有留意凃泊隽向她推来的一盏茶,等到意识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绕到她的身后,轻轻掬起了几丝她微微垂下的发。
  成璧连忙闪开了,觉得这样实在太过失礼,匆匆道了谢,拾起了桌角散落的玉石就要走,却被他一手拦下了,说,“一把碎玉留着有什么用,我帮你捡起了不是要还你,而是打算替你扔掉。”他又说,“还给你也可以,不过坐下陪我喝杯热茶而已。”成璧凝眉就是舍不得松手,捏着一把戳人手心的碎石缓缓坐了下来。
  凃泊隽替她掀开了瓷杯的盖,热气升腾,成璧的鼻子有点红,他勾唇笑说,“喝茶,是忙里偷闲,苦中作乐。”然后端起来轻唾一口,又继续说,“还可以把一个人眉眼神色里的苦涩心事通通归纳进肚子里。”
  成璧说,果真这样容易,那这世上可就没有愁人了,那茶也可以更名,叫莫愁水,吞进越多的苦涩那忧愁就越少。
  凃泊隽爽声大笑,摇摇头,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言不发地喝茶,用心地好像果真是在吞掉忧愁。成璧也不知道这样沉默地陪了他坐了多久,手里的碎石已经叫她捂得发了烫,而她除了一双手,几乎浑身冰凉。最后还是站在门外的忍冬没沉得住气,顶起了半边肩撞开了一室漂浮茶香的沉寂,说,“二少奶奶,雪停了,老罗也不知道怎么寻到了这里,轿子正在外头等着呢。”
  成璧站起来,突然感觉有些昏眩,忍冬扶了她一把,她站正了,轻轻向身后微微闭上眼的凃泊隽道别,他也不睁开眼睛,只是漫不经心地说,“那把旧伞你带上吧,总有用得上的一天。”成璧被忍冬搀着,一直走到了门边,听见他气息厚重的哑嗓,夹杂一丝不被察觉的魅惑,说,“不出三天,我们就又能见面了。”
  第十四章
  一场雪连着下了三天。忍冬在屋子里生了炭炉,青烟袅袅升起的时候,成璧似乎能闻见从前留在家里做姑娘时的气味。那时候说媒的人一来,母亲就回绝,总之也说不出不好在哪里,女儿养在家里,怎么看都打心眼里的爱,就觉得那些找上门的人都断断然配不上她的女儿,干脆不挑不捡。别人家的女儿都嫁了,母亲却不着急,只说,姻缘是定好的,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怎么也成不了。
  全家是最着急的祖母,她总是看着成璧叹气说,女子是雪花命,不知道要飘去哪里。飘去了好人家,你没有好福气去享还是一场空,飘去了穷苦人的身边,你的命好,还是过好日子。成璧趴在她的膝上,闻见了她棉袍上樟脑的味道,觉得一辈子留在家里未尝不好。
  成璧的祖父是城里有名的老银匠,父亲继承衣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璧刚出生的时候,祖父刚好从外地回来,他掀开了摇篮里裹着襁褓的小女婴,第一句话便是,好一双漂亮的眉毛!还说眉长得漂亮的姑娘是有福气的。成璧长得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眉眼最出众,据说是像她一个早年夭折的小姑姑,成璧成年后只看过她的一副画像,惊为天人。
  南方的潮湿让她从小就显得灵动而乖巧,打小最疼爱她的人是祖母,成璧想恐怕和小姑姑有关吧。长到九岁的时候,祖父一看见她就叹气,还听见他偷偷对祖母说,姑娘家不求长得多么精致,只要眉眼宽厚,不尖鼻歪嘴就好,太漂亮了难养大啊。没多久,成璧跌了一跤,蹭破了右颊上的一块皮,祖父撵过来说,好好好,破相了好,舒了一口长长的气。
  那块被蹭破的皮有拇指盖那么大,如果掉下来还好,偏偏还连着一点完好的皮肉。母亲心疼她,见不得血肉的红,又贴上她的脸,说,“长长就好了。不碍事的。”成璧那时太小,什么也不懂,长到十五的时候,照镜子的便会看见那块几乎看不出的疤痕来,祖母笑说,你能长这么大,多亏了这块疤。
  成璧很小便和家里的哥哥一起识字学文章了。先生是请回家来的,哥哥被他关在书房里,常常偷偷跑出来,成璧与他相比就自由多了,父亲说,学那么多在心里顶什么用,姑娘家哪怕再有思想也成不了气候。全然是一片善意的浅薄之见。
  成璧就这样被呵护着一直长到十九岁,没出嫁,已经算是大龄的姑娘了。她第一眼看见如安的时候,感觉是什么,现在的成璧已经忘记了,她只记得后山上的桃花,被三月里柔和的风吹得七零八落,是甘心坠地还是心有不甘,已无从考证。如安踩着那桃花泥走到她的身边,笑着问她,这泥土有桃花的味道,你闻见了没有?
  成璧点点头,面若桃花。她想她恐怕找到她命里该得的姻缘了,不久后,她千里迢迢地趁着夜的黑从南嫁到到北,一路摇晃。
  第四天清早,积雪厚实地压住院子里的几棵青松,它们屹立着挺且直。屋檐上结了一排透明发亮的长长冰锥,笔直地挂着,成璧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致,在她的印象中,冬天如果有一片薄薄的冰片就已经算是让人觉得新鲜的了。忍冬看她仰着头,笑说,“二少奶奶,今天走路时一定要
  小心点儿。”
  成璧点了点头,突然听见前面不远处一声清脆地笑声,一扭头,就看见凌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自顾自地笑,忍冬小心翼翼地小跑过去扶她起来,凌霄猝不及防地拾起身边的一小团雪砸进了忍冬的脖子里,两人在雪地里追逐打闹,撞翻了满院阳光的安宁,顿时闹哄哄的。
  凌霄气喘吁吁地跑到成璧的身边说,“二少奶奶,凌霄是来告诉你个可喜的事的。”
  成璧说,“什么?”
  凌霄凑近成璧的耳边小声说,“我们三小姐恐怕好事将近了。”
  成璧愣了一下,眼前顿时钻出如卉那只微微仰起的尖尖小下巴和那张娃娃气的表情,在她心里,如卉就是个孩子,她禁不住好奇问“哦?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嗯……”凌霄想了想,就是想不出来该怎么说,末了,突然说,“您也见过的,上回在家里就是他撞上了三小姐,他现在正在厅里见太太呢。”
  成璧一怔,如果就是如卉口中那位“正派的涂先生”,那算是什么“可喜”的事?她深深记得翠微楼里的一幕幕,那样一位流连红粉的风流男人如卉如何能够用一颗孩子似的心绑住他漂泊不定的身?不过这一关自然有沈太太把守,她问,“太太怎么说?”
  凌霄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太太还没表态,只说等老爷的身子好点儿了再说。不过那位涂先生还没走,正坐在厅上喝茶呢。”(这章其实没完,我懒了,所以明天继续。)
  第十五章
  成璧让凌霄赶紧去前厅告诉太太她有话要对她说别急着表态,忍冬进屋替她拿了一只手炉,然后搀着她一路往前厅走,路上有几个老妈子在扫雪,雪白的颜色染上了地上的灰泥,显得脏而邋遢。忍冬说,不扫不行,一整天都化不了,晚上又上冻,滑倒了可不得了。
  成璧脚步有些快,她想她一定要告诉沈太太一些重要的事情,毕竟这是关乎着如卉一辈子的大事。耳边的风即便裹着阳光可是依然凛冽逼人,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外廊口,听见厅上有说话的声音,便呼出了一口气,心想还好,还来得及。
  沈太太神色僵硬地坐着,看凃泊隽冲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色,一张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蚂蚁般黑字的白纸便被推到了她的手边。“不知道这张单据在沈老爷心里的分量和女儿相比,哪个更重些?”他语气里的闲然,让沈太太心里一窒,也让站在门外的成璧没由来地拎起了心,这男人究竟有什么目的,她没忘记他在翠微楼曾经替她打抱不平,而现在这般隐含威胁的交易口吻,除去风流,他究竟是善是恶?
  老罗看清了纸上的字,连忙附到沈太太的耳边低声嘀咕道了一阵,她的脸色立即就变了,变得相当难看,起身说了一句,老罗送客,便抓住了那纸片的一角大步出了厅门。
  凃泊隽自始至终都端正坐着没移动半步,他的初衷究竟是什么?难道仅仅是那道玫瑰红的身影?不是!绝对不是!杯沿被他紧紧捏在手心里,茶水点点滴滴,如果能渗透出来还好,渗不出,满满当当的苦涩,把整颗心都溢满了,他放下茶杯刚站起来,眼角的余光便瞥见门外一道浅黄色的身影,那颜色在这样的严冬里,是可以让心里暖和的。像很久以前的冬一样。
  可是,他不要那样远远观望的暖和,生存的经验告诉他,唯一得到心里想得到的办法,只能是强势地狩猎,甚至是不择手段的。他拥有的已经很少了,所以想得到的就一定不会放手!
  成璧走进他,仰头看见他眼睛里一闪而逝地落寞,这是她从未在任何人的眼中发现过的神色,如安不会这样看她,如安是温和的,温和的像一杯温白水,而这男人……大概是茶罢,一定有苦而涩的浓厚味觉。
  凃泊隽放下茶杯,站起来,远远看见她停在门边再也不走近了。雪后初晴,那阳光扑打在她的半边面庞上,轻灵跳跃。如果可以,他会强行把阳光从她脸上拿走,私自占为己有,至少可以点亮这双晦暗无比的手心。
  成璧发现他正紧紧盯着自己,那目光如炬,不肯松动一分一毫。这男人是好看的,薄而淡的张扬,冷漠又放肆。一个能拥有这般目光的男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她看着他,看着他一步步向她走近了。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伸出了手朝她递过了一只胭脂盒子,镶金嵌玉里藏着些明红暗绿,精致之极。
  成璧怔住,看那近在眼前的美好似矜持有好似轻浮,明明知道非礼勿视,却又让她的双眼欲罢不能。他将那盒胭脂沉默地塞进了她的手心,成璧木然诧异,他却没有给她任何疑惑的间隙,迈开了大步便出了厅门。
  那胭脂盒上似乎还凝结着一些人的体温,成璧细看竟发现盒子的棱角处已经几乎被磨得发亮,想必这已经被他放在身上搁了许久。红蓝花,胭脂草,女儿心。这男人沉默地往她的手心里塞进的究竟是什么?她心下一紧,连忙追了出去,她要问问,一定要问问,他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送她一把旧伞,又送她一盒胭脂?
  一直追到临近西院的廊道上,严冬寒风削得颧骨都生了疼。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胭脂我不能要!”
  凃泊隽听见身后的声音,没有回头,却停下了脚步。这怎么会是他的作风?想要的不是该不择手段强取而来的么?更何况一个女人而已,唾手可得。而他竟为了一个女人在花费心思地迂回?塞北见他停下了脚步,唇角动了动,想说话,却又抿紧了唇。
  举步前,一阵风袭来,成璧听见他的声音,似乎叫风卷起拉扯地暗哑了,缓缓道,“姜小姐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很久前就认识了。”她叫她姜小姐,而不是沈二少奶奶。说完,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是凃泊隽。三水涂,停泊的泊,隽永的隽。”
  近午的暖阳折射在廊道的尽头,盘旋在淡淡灰尘之上,成璧只顺着一道刺目的光线看见了一张侧脸,深邃的侧脸,在阳光的投射下是一道深深的阴影。
  “送出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更何况,不过区区一盒红蓝花汁。”哪及你颜色?
  第十六章
  成璧一觉醒来,窗外已然暮色低垂,房屋的上半部低低埋伏在一片昏沉沉的颜色里,随着风,好像是会晃动的。她听见屋外有鸟儿的叫声,大概飞得很低,声音清冽而凄厉,她觉得纳闷,大冬天,而且天色近晚,怎么还有鸟在屋顶盘旋?她推了窗,只看见那鸟尾上一丛盎然的青色,与天空的颜色交融在一起,显得更加孤单了,好像偌大无边的天际,唯独它找不到方向。她想这世上如果当真有青鸟的话,为什么不把如安的消息一并带回来?
  不能想,一想就头疼。
  沈伯钊在这天夜里又吐血了,听一个丫头说,晚上三小姐被叫去了老爷的房里,她们一行几个丫头被太太赶了出来,她站在屋外隐约太太的哭声,做母亲的,谁会舍得?不过三小姐倒是没哭,恐怕那婚事是成了。
  此后,这件事情又搁浅了。凃泊隽陆续登过几次门,每次都是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这男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耐心的人,只是在这件事上倒是出奇的执着。成璧在家里也偶然见过他几次,他从不留下来,哪怕只是一顿便饭,总是来去匆匆的,有时甚至是独坐。
  婚姻是门学问,无论男女,总要图对方的一点什么。当然这图字前头也未必紧紧跟着的就是贪字。人漂亮就图人,人不中就图家世财气。不过,沈家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他一心执著于沈如卉究竟图的是什么?娶了如卉,说不定是得替沈家收烂摊子的。说到人,如卉又难免娇气了些,娶妻当娶贤,这样一个混迹红尘的男人想安定下来,恐怕最乐于栖息的还是一片温柔宁静的港湾。
  关于凃泊隽,整个沈宅里还有诸多的传言。这个可能成为沈家女婿的男人是神秘的,人们愿意把闲暇时间空出来,用于探索一些关于他的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
  又到年底了,往年的年底,上门送礼的人说是络绎不绝当真一点也不过分,而今的沈家又是另一番光景,门庭冷落,有的丫头已经提前告假回了家。
  西院里的菊花在一夜之间褪尽了颜色,枯蔫了,满目的凄清。那人淡如菊的四小姐,也不见了身影,她本来就少与人相处,从前是沈太太主动往西院跑,她才被拽着出来走动走动,如今沈老爷病倒了,如卉的婚姻大事一齐堆在沈太太的手边,自然就是再有心,也没有余力了,如歆本
  就不热衷于与人相处玩笑,这样一来,她当真就不露面了,凡事都由丫头连翘料理,连翘是聪明灵秀的丫头,虽然不如忍冬老成懂得拿捏,但是很精干懂得变通。
  这漫长的冬天过了一半,成璧嗜睡越来越严重,常常一觉醒来,就已是晚上了,然后干脆也不起身了,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就是第二日,日复一日的,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这个冬天特别的冷,成璧有一晚做梦,梦见了西院的苦婆婆,她在梦里的眼睛清亮的出奇,她朝她伸了一双枯槁长满老人斑的人,不停地说,“二少奶奶,你是好人,千万要帮我照顾好四小姐,不要让她受半点委屈,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梦境戛然而止。成璧被惊醒,这分明是已去的人给生者托梦。她连忙叫醒了忍冬,点了盏灯,连夜往西院走,一推开柴房,只见一个老人耷拉着脑袋,一脸青紫的半卧在墙角,被褥肮脏不堪。忍冬怯生生地上去搡了一把苦婆婆,然后突然惊惧地松开手连忙退回成璧身边,声音颤抖说,“二少奶奶,硬邦邦的,起码走了有两天了。”
  成璧握着半截烛,眼泪就那么落了下来,滴在烛火上,咝啦一声,烛火就熄灭了,熄灭前有一阵青烟,刚升不远,就飘散了,散得一点不剩。
  她想人不就是这蜡烛,燃了一辈子,千辛万苦,临了前,不过就这么一阵青烟,飘散了,空空如也。命如纸,假得很,年轻时是活宝,东奔西走,到老了,孤零零地去了,连一身干净的衣裳也穿不上。
  忍冬再次点了蜡烛,成璧用绢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吩咐忍冬去找一身干净的衣裳再找几个老妈子替她换上。忍冬犹豫地说,“身子都硬了,怎么还穿得上?”成璧鼻子一酸,眼泪又不听使唤了,口气却很硬,说“让你去就去!这么多话干什么?!”忍冬就摸着黑出门,成璧站在原地,环顾四周,竟然发现这里找不到一处干净的能够坐人的地方。
  隔天,沈太太让老罗张罗了一副寿材,苦婆婆被人从柴房抬了出来,趁夜,从沈宅的侧门被运了出去。成璧又去了柴房,在被褥下找到了一块用手帕小心裹着的丝绢,想必苦婆婆是想悉心保管好它的,只是实在无能为力,脏得几乎看不出花纹来。她想这恐怕就是她留下来的唯一的东西了,她让忍冬拿回去,洗完之后,才发现绢角绣了一枚极其小的字,一个字,姚。
  这姚究竟指的是谁?成璧让忍冬塞进了箱子里,没再多想。后来她才知道,这姚指的是沈太太,当然这是后话。
  这个冬注定是动荡,不得安宁的。
  苦婆婆一去,如歆又大病了一场,成璧去西院探望她,见她几乎瘦成了皮包骨头。一个本该正享受着好好韶华的姑娘,竟然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真让人心疼。
  腊月末的时候,一个噩耗从云南传来了。没有尸首,没有骨灰,没有遗物,什么也没有。成璧身子晃了几晃,就一头栽了下去,她感觉自己下身正有一股热乎乎粘稠的东西涌了出来,她能感受到有些重要的东西正从试图从她身体里流失,不对,应该说是从她的生命里流失。
  她想莫非当真应了那位算命人的话,喜字在前噩字在后,她求安不得,更残忍的是,连肚子里的孩子也不保,那一个字,真的是流。
  老大夫说,“二少奶奶这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早就没气了,这样受惊受了刺激,才总算露出了端倪。”成璧合上了双眼,眼泪滑下来,渗进了脖子里。临睡前,她喝了老大夫开的药,夜里,肚子剧痛,血流了半床,这个与她有缘无份的孩子,同如安一起走了。
  第十七章
  丧事是掖着办的,因为考虑到沈伯钊的身体禁受不住这样晴天霹雳般的噩耗。现在沈家是沈太太说了算。下葬那天淫雨霏霏,成璧的身子还没好,躺在床上看见两个老妈子进屋来把如安的衣服从箱子柜子里收拾光了,最后一双他临走前穿过的鞋子也被拿走了,成璧张了张嘴巴,声音被噎在喉管里,哭不出来。可是她的心很疼,疼得像有一双手扒开了她的胸腔,挤压着她血淋淋的内脏。她是被拿走了一颗心的鸟,断翅残尾。
  窗外的风呜咽了几声,雨声潇潇洒洒。
  接下来的日子,都用七来计算,隐含不幸。成璧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过来的,全然一副行尸走肉。沈太太彻夜在祠堂里念经,家里有人谣传,说,“太太疯啦,整天念经,嘴里咕噜咕噜的,说什么我活该我遭报应了我活该我遭报应了……”
  “这念的是哪门子的经?!碎嘴的臭丫头!”资历老点的女人总会这样堵住说者的嘴,在她手臂上狠狠拧一把,说,“小心撕烂你的嘴!剪了你的舌头!”
  那丫头也不怕,说,“太太剪了一个大活人的舌头,还把人投进了井里都活得好好的,我怕什么!”
  老女人一抬眉毛迅速捂住了丫头的喋喋不休的嘴巴,瞪着眼睛说,“死丫头,你不要命了,我还想多活些日子呢!”
  “枯井里又有怪气了,我们还是趁着夜里去烧烧香吧,听厨房一个老婆子说,当年二太太的尸体都没捞上来,不闹鬼气才怪呢。”丫头不以为然。“想不到太太年轻的时候这样心狠手辣,二太太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胡说!”老女人颤了颤声音,身子前后晃了晃。丫头看见女人眼底在突然之间蓄了一泓的枯泪,她的舌头在嘴巴里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被这将落未落的老泪镇住了,终于闭上了嘴巴。身后一股阴风袭来,凉到彻骨。好像夹杂着一个巨大而隐讳的秘密,想诉说,却又无从说起,只好趁黑呜咽着,再呜咽着。
  沈太太神态安详地坐在祠堂侧面,当然这是乍看之下,实际上,她正在全身哆嗦,脸颊边的下垂的皮肤松垮垮地耷拉着,皱纹就是在经年累月中被挤压出附在脸上的符号,这些符号长短不一,深浅不同,它们在她的脸上纵横着。沈太太猝不及防地从木椅上站起来,一手的手指紧紧地扣住桌的边缘,另一手使劲而徒劳地在她的眼前挥动着,“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
  这是一个人在疯前的所有的征兆。不过沈太太并没有疯,倒是那个到处放话的丫头疯了。她被人从离枯井不远的草垛子里找到,浑身都是水,湿嗒嗒的,身上的土布衣裳已经结成了硬邦邦的冰,她用指甲在袖口处来回抠着,抠破了衣裳,又抠自己的皮肉。血染红了袖口,她却抬起脸来,笑了。
  年关将近,整个沈宅陷入了一种史无前例的落魄之中,寒风灌进了院子打转盘旋之后,化作了一声类似于人的叹息,深深的。这声音让所有人都焦虑不堪,关于闹鬼的传言开始以一种酷似火舌肆虐的姿态在整个宅子里风行。说沈家的二太太也就是四小姐如歆的生母是被太太趁着老爷不在的时候,剪了她的舌头然后扔进了西院的枯井之中,这一切被苦婆婆亲眼看到,不久后就疯癫了。这就是太太的作风,那个疯掉的丫头便是第二个苦婆婆。
  如今空口无凭,死无对证。
  更有人说,四小姐呐,是知道这件事嗒。不过她和二爷关系秘讳,太太就是抓住了她的这个把柄。一人攥住对方一只辫子,也就相安无事了这么久,不过这些事情,老爷可都不知道,否则不得气的吐干了血。老爷也怪可怜的,那天隐约知道二少爷去了,手伸出来连在墙上捶几下的力气都没有。
  哎。一声叹息,长长的。
  成璧开始在夜里失眠,整夜整夜的睡不着,难得睡着了,隔天醒来的时候枕头一定是湿的。她的眼睛红的好像被人趁她睡着时偷偷抹上了一层血,眼睛完全崩溃了,一睁眼就流眼泪,到了后来,眼珠上开始长白白的膜,随着眼泪剥落下来,然后再长,一层又一层。忍冬也哭,哭到肚子猛得一抽,开始打嗝。
  成璧的眼睛不是突然之间看不见的,起先是模模糊糊的一片,一觉醒来,就一片阴暗了,她却整日恍惚不自知。忍冬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叫了声二少奶奶,说,“你看看我伸出了几根手指?”
  成璧别过头去忽然挥了挥自己的眼前,说,“三只!”
  忍冬用双手使劲绞了绞手里紧紧捏着的帕子,咬着唇颤声说,“对对对,二少奶奶,你没事,忍冬就知道。”然后低下头来,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手背上。她知道成璧看不见了,因为她刚刚根本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又哪里来的三根手指头?
  屋外又起风了,这个冬,究竟怎样才能度过去?忍冬这样想着,眼泪就溢了出来。
  第十八章
  沈如卉从没经历过比这更温暖的冬。她的一颗心被所有可能降临到她身上的喜庆充斥的满满的,她怎么也没想过那个在自家撞上她的清冽男人竟然就这么撞进了她的心里,百合园的那个眉目深邃的男人微微勾起的嘴角犹如镶上了一层夺目的琉璃彩,在她眼底,他是无所不能,并且流光溢彩的。她总是骄傲仰起的尖俏的小下巴,在目光触及到他,哪怕只是下巴处的一团阴影,都会不自觉地低下去。
  她在百合园里曾经问他,“涂先生,怎么会这么爱听戏?”他笑声清朗,说,“戏里红粉如云皆是无情,戏里戏外,演得好的就骗别人,演不好就骗自己,这戏根本便是人生,如何能不爱呢?”她怔住,心跳如雷。
  后来的如卉才知道,这男人真的是在邀她共演一出戏,无论结局多么悲戚,她都必须和着自己的眼泪血渍一并吞下去。那一季温暖的冬根本挥霍尽了她人生中的所有原本该有的温暖,他给她的是残忍的欺骗,比背叛更深入骨髓,她恨他入骨!所有的爱在恨里面目全非,她也一夕忽老,年华不再。
  沈太太最终答应了这门婚事,不过她有个条件,就是让如卉留在家里,而涂泊隽竟然二话没说答应了,他的爽快难免让沈太太疑惑猜忌一番,后来左思右想,这个家里竟然还有什么可图?横竖都是一个空壳子。就这样,婚事被定在腊月二十八,等待的期间,他扔了一大笔礼金,一次也没有出现。沈太太问他要了八字,特意找了个师傅拿着如卉的八字合了合。
  那师傅眯起了眼睛说,“这两个八字里隐含了一个局,拴在一起是必然,不过是相斥的。”沈太太连忙让丫头塞了些钱,又问,“怎么个斥法?”师傅没接,笑道,“既是必然,夫人又何苦问呢?”沈太太当然明白那必然是怎么一回事,涂泊隽确实厉害,软硬兼施。软,让如卉念着他,硬,一张单据,全是沈家债务账目的漏洞。是以至此,她也只能顺水推舟。
  沈太太正要走,师傅又叫住她,状似无意地说,“夫人若想要家里安宁,务必要拆了这二人之间的一枚‘玉’字。”
  这“玉”究竟指的是什么?沈夫人怎么也想不出来。她日夜伺候沈伯钊,无事就说给他听。沈伯钊这时候几乎已经神智不清了,不过他听完就立即吃力地挥动了自己的双手,并且艰难地抬起了一只手,指向了屋子的南边,嘴里吱唔,口齿不清的。
  沈太太按下他的手,心想南边住的是成璧,这又什么不妥的?沈伯钊再次抬起了自己的手,指了指她腕上的玉镯子,还是说不出话来,额头上已经因为着急而渗出了汗。沈伯钊忘了,沈太太不识字,怎么会知道成璧的璧字底下是枚“玉”字?
  日子一晃就过去了。
  成璧每日被忍冬搀倚在窗边晒太阳,迎着光,她是能够看见一丁点模糊的光影的。她总是觉得自己迟早会死的,可能也快了,因为活着没了盼头,就好比被抽了棉绳的蜡烛,燃着没有火星,而且那蜡消融得也十分快。不久,就该到头了。
  忍冬看着她整日的消沉,心里不舍,说,“二少奶奶,三小姐要嫁人了,这热闹难道您不想看么?赶快把药喝了,眼睛就该好了。”
  成璧摇摇头,想起曾经为了如安,吃药的时候连一滴糖水也不用碰,如今,就是一颗糖塞进嘴里也是苦的。
  忍冬把碗放在桌上,又说,“今天太太找了裁缝来量尺寸,做身衣裳,快过年了……而且,三小姐好事也近了。”
  成璧还是不说话。
  突然屋外传来了一道声音。“二少奶奶,太太三小姐四小姐都在露水亭里等您呢!”
  忍冬推了门,高高应声,说,“唉,就来,就来!”
  成璧最后还是被忍冬牵着去量尺寸,正午的阳光暖烘烘的,成璧却十指冰凉。忍冬牵着她,走得恨慢。再次路过西院的时候,成璧突然闻见一股气味十分特别的花香,她停住了脚步让忍冬去找,忍冬没办法,明明眼前是一片荒园,却不得不照她的吩咐下去“找花”。
  成璧站在廊边等,等着等着便闻见那气味随着风慢慢飘离了自己,她不自觉地动了动脚步,独自一人摸索着寻着这股芬芳往前走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等到意识过来的时候,她大声叫忍冬的名字却无人答应。
  她在慌张之余,竟然摸到了一双手,一双男人的手,骨骼匀称并不宽大。这都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双手竟然紧紧握住了她的,一股久违的温暖,她颤着声,叫了一声,“如安——”声音短促而急切。
  “手”不出声,却更加紧实地包裹住了她的,一股莫名地哀伤缓缓渗透进她的指尖。
  她想是如安,一定是如安回来了。
  第十九章
  成璧一连烧了几天。忍冬的手每每被她往死里握住,一刻不愿意松开,嘴里依稀叫的是如安,断断续续的,药喝多少就吐多少,总不见好转。
  沈太太拧起短眉坚持说成璧是中邪了,让忍冬给她停了药,隔天找了一个老婆子在成璧的屋子里烧了一叠黄纸,边烧边叫成璧的名字,那声音幽怨而哀切,连窗外的风听见了都沉默了。
  沈太太坐在成璧的床边,看见成璧眼角滴下了几颗粘湿的眼泪珠子,她用手里捏着的帕子帮她擦了擦,脸上露出了一丝欣喜,说,“好了好了,都流眼泪了,魂八成被召回来了。”那老婆子听见了便停下了嘴里振振有词的念叨。
  晌午的时候,院子里所有屋外的上门框上都多了一面小圆镜子,在阳光下,折射出了五颜六色,它们环抱簇拥在一起,被风挤压着也怎么都吹不散。
  成璧在傍晚的时候醒来了,额头已经没有上午那般滚烫了,忍冬松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却被成璧一把乱抓,恰好抓住了手腕。成璧急切地贴着她,说,“忍冬,我摸到二少爷了,他回来看我了!真的!”
  忍冬看见她一脸憔悴蜡黄,眼睛茫然地睁着,想看见什么,却什么也看不见,突然觉得她眼角曾经的流光正迎着桌上的烛火的方向在慢性地流失,她无能为力,却又不忍心告诉她,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人都不在了,怎么还会回来?
  “真的么?二少奶奶,你要好好养身子,等眼睛好了,就能看见了……”忍冬强忍着,还有一半的话还没说完,已经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巴把半边肩膀偏向了另一边。
  成璧半靠在床头,唇边镶着微笑,说,“真的,他每天都来看我。”
  忍冬把那笑看在眼底,眼皮突然跳了跳。出门,她仰头看见那面高高挂起的镜子,它在阳光下折射出了一道鬼魅的光斑。迎面走来两个小丫头,看见忍冬眼角的泪痕,连忙迫不及待地相互咬起了耳朵。
  “二少奶奶真可怜,哭瞎了眼睛,整天疑神疑鬼地说二少爷回来了。”
  “谁知道?说不定二少爷真的回来了,半夜摸了她的头,她的魂就拽着他的衣角走了。”
  忍冬愣住了,憷在原地,等到回神就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个丫头垂下来的辫子,怒气冲冲,恨不得扬手给她们一人一巴掌,说,“你们再胡说,我就半夜拿剪刀把你们头发剪光!”
  那两个丫头牵着手,被忍冬眼底沉而浊的哀痛吓住了,连忙牵着跑远了。
  忍冬从来都不会怀疑成璧的话,她跟她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她是个怎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她太重感情。忍冬知道她舍不得二少爷,舍不得得紧,可是断断不会到自欺欺人的地步。那为什么她会一口咬定了二少爷来看她?
  其实,成璧根本没有说谎。
  每每夜里起风的时候,就有一双手紧紧握住了她的,绝对有温度的一双手,她看不见,可是她有知觉。那温度让她心安,她告诉自己除了如安,再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给她这般温柔了。只除了如安,那他自然就是如安了。
  她在夜里紧紧抓住了那双手。她找不到任何词来形容那双手,只是感觉心安,她能够什么也不害怕。
  那双手总是短暂停留,不发出任何声音。
  离开的时候,她总是能够闻见一股风的味道,很厚重的味道。她也从不挽留,事实上,她也没有力气挽留。她额头乃至全身都滚烫,好似一簇火星在血液里攒动,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想如安怎么会舍得抛下她一人呢?所以一定还会回来看她的。
  成璧闭上了眼睛,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冰凉一片。
  那双手仍然在夜里第一股大风吹袭的时候来到她的床前,理所当然地裹着风的味道,厚重到无法剥离。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再缓缓移到她的眼睛上,成璧抖了抖双睫,一把抓住了那只冒然前行的手,颤着声音叫了一声,“如安——”
  那只手在霎时间顿住了,然后却只是无声地替她抹了抹眼角的泪光。
  成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汹涌夺眶,眼角似乎裂了口子,被眼泪的咸浸得生疼。
  那双手不停地用拇指揩着她的眼泪,成璧坐起来,顺着手一直往上摸索,她摸到了一副热乎乎的胸膛,僵硬,有心跳,结结实实的心跳。她迷惑了,分不清了,可是她完全不能思考,便一头扑进了那具热乎乎的胸膛里。
  窗外的风挟持无助落地的枯叶,盘旋了一阵,再急促地撞到地上。屋内的烛火轻摇,投在墙壁上的,分明是一对环抱的男女。
  第二十章
  都在猜,究竟这门婚事为什么要这样着急。有人说,还不是就着老爷喽,谁知道他还能不能熬得过这个冬。说完,低了低下巴,冰凉的下巴碰到领口裸露在外的温热,不禁一阵哆嗦。冷。还有人说,这些都是太太的主意,这么好的姑爷提着灯笼也找不到,愿意倒插门还愿意拿钱补沈家的洞,更重要的是,咱们眼光长在头顶上的三小姐中意。太太是怕夜长梦多,干脆早早成事,了却一桩心事。说完,又啧啧嘴,摇头皱眉说,可怜二少爷哟,尸骨未寒的。
  “呸呸呸,胡说!二少爷在云南呢!小心叫二少奶奶房里的忍冬听到了,那个丫头这几天在家里拿着鸡毛当令箭,前天临晚的时候,在怀里揣了一把剪刀疯子似的一头撞进房里,嚷着要剪素蓝的嘴。吓得素蓝一夜蜷在被窝里哆嗦,差点叫娘。”
  两个女人的身影在风里晃动了一下,遮住了阳光投下的阴影恰好遮挡住忍冬的眉骨,她听见她们远远飘来的声音。“不要二少奶奶眼睛还没好,忍冬就真的成了疯女人。”
  她们说到这儿,也许双双捂着嘴巴笑了,也许是一脸鄙夷,忍冬不想知道。她只想着,这话幸好让她听到,如果换成二少奶奶,恐怕又是一夜的缠绵哭声,叫人不忍。
  忍冬去厨房煎药,路上看见帮忙的几个丫头在井边择菜洗菜,有说有笑的。她远远地看见她们的笑,觉得她们的心肠简直比石头还硬神经比痴子还要麻木不仁,简直没心没肺。她朝她们翻了一个她们压根不可能看见的白眼,气呼呼地,脚下生风,进了厨房。厨房里人头攒动,炉火正盛,而她却找不到一只炉子用来煎药。所有人都在为了三小姐的婚事在准备。她认为这一团热闹和喜气简直莫名其妙!
  她站着,烟火熏进眼底,她弓起身子,咳嗽,咳出了眼泪。她狠狠地抹了一把泪,提着药又匆匆出了厨房。一路上她看见家里上下一片欢喜的红。凌霄看见她气势汹汹地迎面走过来,俯下身笑得挤出了眼泪,好不容易抬起了一根手指头指着她的脸说,“你的脸……黑漆漆的,像块抹布……三小姐抹胭脂,你抹锅底灰……”
  说完,又笑得前俯后仰。忍冬不耐烦,冷冰冰地拍掉她的手,别过脸去转身正要走,听见连翘又说,“忍冬,去不去看新娘子?美极了。”
  忍冬想,凌霄这个死丫头也是顶没心肝的,单单看她袖口处的那一圈桃红,就让她浑身不舒服。
  整个沈宅里,恐怕就数西院最静了。伴着这种静,几乎能让人闻见时间滞留的腐气,忍不住怀疑,这儿的时间是不是不会走动?连风都被不小心染上了沉默的颜色,有一阵烟顺着风的走势飘进她的鼻子里,她闻见一股药味,奇怪的药味。烟雾之后,忍冬看见连翘正半蹲着对着炉子煽着火。炉火很旺,外焰青绿色。
  忍冬走过去,问连翘,“什么药要用这样大的火?四小姐的风寒还没好?”
  连翘神色古怪,她抬眼看了忍冬一眼,摇摇头,想说什么有始终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用手绢替忍冬擦了擦眼下的黑迹。忍冬看她似乎又些难言之隐。她看见她手里捏着的手绢,想起恐怕是自己的厨房里黑灰沾到了脸上,自己又恰好哭了,还使劲地抹了一把,难怪刚刚凌霄笑成那样。
  连翘说,“忍冬姐姐,四小姐要撵我走………”话没说完,就抽起了单薄的肩,一边哭一边不忘端了药,然后手闲着没事就顺手接过忍冬手里的药。
  忍冬本想安慰她,可是一转身,看见那炉火火势太旺,连忙用大木撮子塞住了炉子底下的洞眼,这药疏忽不得。后来,两人又坐在阳光下各自盘算生活,远的近的,有的没的。忍冬说她倒是想走,就是舍不得二少奶奶,连翘垂下脸来,讷讷说,我又何尝不是。忍冬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舍不得四小姐,连翘没说话。两人一起恍惚了一阵,阳光刺目,云层里好像寄居着一头会尖叫的兽,以至于那光照在灰尘上发出了噼啪声,很响亮。药煎好了,是连翘帮忙端的,一人捧着一碗药汁,各自散了。
  忍冬走在路上,闻见一股与往日不同的气味,她心想今天的药怎么变了味道?她凑起鼻子仔细嗅了嗅,然后心想,该不会是这即将到来的喜气冲淡了它的苦味?不会不会,药总不会像难以捉摸的人一样善变。
  她怎么也想不到因为自己无意间端错了药,而捅破了一个秘密。
  第二十一章
  沈仲堂接到喜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直奔西院。路过花圃的时候,他留意到被风吹得发白干硬的泥土竟然冒出了一小撮绿色,大寒的冬,光是夜里露气的寒就能让所有苍翠轻而易举的腐朽,更别提这样稚嫩的玩意儿,真是蹊跷。连翘捧着药走在后面,看见沈仲堂微微俯下的身体,衣袂缓缓地浸到煞白的阳光里,修长的手指伸到了一半,却又缩了回来,在差点够得着它们的地方。她说不清对他的感觉,尤其她此刻手上正端着这样一碗苦涩的药汁。
  “这是上回二爷给四小姐带回来的海石榴的花籽,不小心被太太打翻了,全都落到了下面。转眼秋尽冬正寒,它们竟然埋在土里耐不住性子了。”连翘漠漠说完,仰脸直直地盯着他。
  沈仲堂怔了半响,摇头叹气说,“它们是决计没有好结果的,注定是要僵的命。”
  连翘在光里站直了身子,听见他这样说,心底霎时钻出了一股气流,汹汹地窜上头顶,她搁下药,就这么跳进了花圃,蹲下来,用手使劲扒拉着土里的那一小撮绿色,扒着扒着,眼泪就落了下来,砸进土里。连翘呜呜地哭不忘加重手里的力道扒着土,说,“你们长出来干什么!长出来也是迟早要死的!苦了自己不甘心?四小姐有什么错?她不过是爱苦了你们,你们不领情,反而还坏心眼地要累垮她?!”
  沈仲堂听见她这样说,连忙追下去一把按住她的手,“她怎么了?”
  “二爷当真关心小姐,怎么不去看看?”连翘站起来,一手的干泥土,她低头看了看,不解气,又用脚使劲踏了几下。身体一震,眼泪珠子像断了线。她这是为谁舍不得为谁哭呢?不懂,她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不懂得。
  一阵风袭来,她闻见风里的药味,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她想踩死几颗花籽的命容易,可是那毕竟是人命呐,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她害怕极了。
  药是她遵照四小姐的意思去偷偷抓的,双子柏,用来堕胎再干净不过。当时药铺的伙计犹豫了许久,她付了三倍的价钱才弄到手的,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说,“姑娘要慎重,这是毒药,不小心是要出人命的。”
  沈如歆却说她不怕。她说既然同是吃苦,索性一次性干净。不经历绝望,怎么会知道自己最放不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怎么会不怕,不怕的话,那些躲在风里的哭声又是什么?
  西院朝北,冬天没有阳光的眷顾。
  连翘听见沈仲堂的脚步声紧紧贴着后背,她的头在瞬间肿痛,反身一把将手里的药递给了他,这次她没有看他,说,“二爷把药端给四小姐吧,我……我……”连翘话说到了一半,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说什么呢?指着他说她亲眼看见秋天时,他趁夜进了西院,推开了四小姐的门?说四小姐哪里是爱那菊花海石榴,爱的是递过它们的人?连翘想到这儿捂着脸,跑开了。
  前厅的一片火红与惨淡背阳的西院简直堪比两个世界,厅上的两根大红蜡烛烛芯崭新的。连翘远远站着,心想,等到它们燃起的时候,四小姐的药恐怕也在她的身体里翻腾了,一切也都该尘埃落定了。三小姐高高兴兴地出嫁了,四小姐的这个劫数之章究竟能不能趁着这烛火翻过去?
  她隐约想起沈如歆夜里随着窗外的风呜咽的声音,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一个从她身边碰巧路过手里拿着红线的老妈子厌恶地顺手推了她一把,声音横横的,说,“死丫头,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
  连翘抹了一把眼泪,是啊是啊,大喜,又不是奔丧,哭什么哭?
  第二十二章
  屋外起风的时候,沈如歆正垂着头坐在凳子上,她的整个身体都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只除了十指。她的手寂寥地搭在桌子的边缘,这是无力而苍白的姿势。然而,她却用青葱般的长指毫无意识地抠着桌子的边缘,一下又一下,乏味而秩序的,碎木屑落在她的鞋面上,凝神细听,竟然能够在一片阒寂中听见那细微至极的声音。这声音并不友善,甚至是充满了恨意。
  她恨谁呢?这人生像一场梦境,只不过她触碰得到的美满太少,大部分的时候,她在悲噩的梦境里穿行。很盲目,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如此想着,不禁一阵悲凉。一颗泪顺着眼角滚动的时候,她竟突然兀自笑了。
  沈仲堂捧着药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那样的如歆。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闻见一股焦灼的气味,屋子里正燃着什么。他走进来,搁下药,默默地看着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她。
  沈如歆微微抬起自己的臂,转过脸来问他,“你知道我在烧什么么?”
  沈仲堂撇过脸来看见梳妆台的柜脚处正放着一只铁盆,火舌肆动,舔着铁盆已被烧红的缘口,一小块红色的布料无力地耷拉在盆外,终于在劫难逃,火光微微晃了晃,那块布料便在瞬间化做了灰烬。
  “是……”他动了动唇,看见她嵌在唇边的笑意,冷冷的,他心里莫名一惊。
  “我在烧我自己的衣裳!”如歆突然猛得站起来,她的手指仍然停留在原地,使劲抠着,直到被沈仲堂一把握住了。
  “如歆……你跟我走吧,我带你走!”
  沈如歆别过脸来,她想她的生命已然是一只载满水的舟,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要一而再而三地跳上她的船。“走?走去哪儿?我不走!我还没亲眼看见她死,我怎么能走?”
  “我带你走……我带你走……我什么都能不要。”沈仲堂这样说着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喉头剧烈地来回滚动了,他几乎哽咽。他突然想起曾经的三月微醺,石榴树下的少女白皙的让他能将她眼角微蓝色的血管看得清晰,她迎风面阳,冲着自己笑得烂漫。而今,眼前这个眉目冷漠的女子,她的唇在恨意里黯淡了颜色。
  “我不能!我要她死,我要亲眼看见她死!”她究竟还能不能看见?那碗药在她的手边散发出一种飘然而绝望的气味,她想她可能知道自己最不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了。她爱这个她年幼时就一心爱慕的男人,她什么都能给他,却不能相伴一生,白头偕老。她突然失控了,浑身颤抖,紧紧抓住沈仲堂的手臂,眼白处有血丝。“你说,如果我死了,她会不会幸灾乐祸?”
  对对对,她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她真正想问的是,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如歆……”沈仲堂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看见她蓄了一眼的泪,始终没垂下来。那双眼,冰凉。就着火盆的红光,眼泪被烤成了红色。他伸手要抓住她的手,却被使劲一搡。
  沈如歆大步走到床前,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把剪刀,顺手从床上拿了一件衣裳,再缓缓走到他的面前。那把剪刀的刀刃闪烁着冰凉的冷光,沈仲堂看见沈如歆微微扬起的手,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对准了那件衣裳,自上而下,撕拉一声响,应声而裂。他闻见一股气味,充满决绝,像那片冷光,他想也没想就伸手握住了那把剪刀的刀尖。
  “你我就如同这片裂开的布,从此各不相干!”沈如歆想,他们终究迟早是要断的,如果不是她,他恐怕也早已娶妻生子。
  他使劲摇头。
  如歆乜斜地望着他,她听见自己握住剪刀的手指正因为颤抖而发出的微微响动的声音,她讨厌这样在自制下失控的声音,她一使劲,听见类似皮肉被剪裂的声音,一股腥气熏了她的眼,她低头,看见他正按着指腹的一小块肉,青紫色。她的眼泪和他的血同时滴在地上。她摔了剪刀,捧起桌上的药,说,“这世上的事情最难的是割舍,割舍你,割舍我,也割舍它。”它,不成人形,只是肚子里的一块血肉。
  碗摔碎在地上。连翘闯了进来,她推开门,浑身都在颤抖。沈仲堂看见她指着他,哭得声音撕裂,说,二爷,四小姐要是走了,你就是凶手!
  这个傍晚弥漫着一股隐隐决裂的气味,天空的颜色晦涩无比。远方飞来一只身形巨大的飞鸟,它自南而来,一路辗转,终于栖息在这片颜色的孤寂的天空下。树梢的顶端还剩下仅余的几片枯叶,它们停留在风里,停留在鸟儿的脚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天色渐渐暗了,越来越暗,而那热闹却趁着通明的灯火燃烧了起来。明明很近,却又遥不可及。
  有人敲门,是前厅的一个丫头,敲门声夹杂着喜气,格外响亮,“忍冬姐姐,太太让你扶着二少奶奶去厅上。”
  忍冬开门,皱眉说,“喊什么喊?告诉太太,二少奶奶已经睡下了。”
  那丫头一脸的喜气被下垂着嘴角的忍冬硬生生地用声音扯了下来,悻悻地嗯了一声,走了。
  忍冬听见床上的成璧在睡梦中发出了一些呢喃,她走近了,突然看见她竟然满脸的水泡,皮肤红的像是要烧起来,她的眼角突然瞥见被角的一团血红,猛地掀开,忍冬看见被单的下半部几乎被染红了。
  尖叫。顺着寂静的黑色,蔓延到深处,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第二十三章
  空中那只大鸟开始嘶哑啼鸣的时候,被两个家丁架扶在厅上的沈伯钊呕出了一口颜色新鲜的血,悄无生息的。血迹顺着他的嘴角一直滴落在他紫红色的长袍膝盖上方的皱褶上,他面无表情地坐着,神情里夹杂着一丝痛苦的凄凉。沈太太在宾客之中那些爱大惊小怪的女眷的抽吸声中惊醒,她的额头在瞬间渗出了冷汗,好像刚刚使劲撕开了一块糊着虚假喜庆的硬邦邦的红布,很吃力。她猛地回头竟然看见她的女婿涂泊隽眼底一闪而逝的冷漠,这冷漠让她的肩膀在抽动的时候莫名地搐了一搐,咔嗒一声响,她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连骨头都在提醒她。
  比起那口见怪不怪的血,她更害怕的是那记眼神。她觉得自己在那眼神里是那么渺然,因为他根本没把她放进眼里。那如卉呢那如卉呢?她除了问自己,毫无办法。
  庭院在瞬间就冷清了,宾客们来去匆匆,这场喜宴让他们感到局促不安,早走早好。只剩下一些帮佣的女人们在收拾碗筷,远处传来一些细碎的水声,她们蹲在一起摸黑洗碗,有说有笑。屋顶突然传来一声嘶哑的悲鸣,那声音绵长,经久不息。有人不小心摔碎了一只小醋碟,一旁的女人说,“听听听听,说不定是二少爷回来了,看你不干活尽想着说玩笑话,摔得好!”说完,哧哧地笑起来,其他的女人也跟着笑。
  人群里突然有人说,“下雪了!”女人们在漆黑的夜里抬头,竟然毫无例外的都看见了一只偶尔栖居在屋顶的鸟,多古怪。薄薄的雪花落在她们的额头,有人想到沈老爷在厅上呕出的那一大口鲜血,也有人自然地把沈家的二少爷的影像和这只离奇出现的鸟拴在了一起。雪花越飘越大,砸在脖子里,化做了一滩水迹,冰凉彻骨。不一会儿,女人们就全都散了,冷风袭来,井边空无一人。
  沈太太让老罗出门去找大夫,又让几个家丁把沈伯钊抬回了屋子,路上,她看见沈伯钊垂在两侧的手,干枯的好像一截老树枝,在风里泛起了一层厚重的青紫色,她不禁伸开了自己的双手,不经意看见了自己手心里一块正在凝固的血渍,是沈伯钊的血迹。她浑身颤抖,将自己的双手按在衣服上使劲揩着,嘴唇颤抖得合不拢,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忍冬奔到院子里,却发现早已空无一人,她带着哭音的求救在风雪里显得苍白而无力。她看见仍然在燃烧着的大红烛,蜡泪一齐滚落在烛台下方,堆积在一起,厚厚的,高高的。她出了厅门,前方的走廊上漆黑无人,她顾不了那么多,跑进厅,伸手拔下了一根蜡烛,火光在瞬间照亮了她的脸,短促的温暖,她朝前走,用另一只手窝起来遮挡扑面而来的风,护住那只蜡烛,它正燃烧着唯一的希望。
  她想人一定都在安置新房的院子里,远远地望去,朝南的一座小院子里灯火通明,圈住了一院的红光,几乎能把头顶的那片天空染红。院外长着一排老梧桐,火光的眷顾只会让它们更显得苍老。梧桐的叶子踩在脚下咔咔作响,这声音让她更加惶恐。她在门外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声响,轻推了门,咿呀一声,她发现新房竟然没有点烛火,她就着走廊上的大红灯笼看见一个男人侧面宽厚的眉骨在新房虚掩的门缝边一闪而逝。
  她认得那侧脸,是塞北,是塞北……他竟然踏进了新房。忍冬觉得很冷,哆嗦一下,她看见从大石廊柱后又出现的男人,他穿着一件大红的喜服,忍冬看见他一把扯落了胸前扎着的红绸花,脸上的神情淡漠,甚至是嘲弄。这才是新郎,难道是他让塞北进去的?忍冬如此想着,突然看见涂泊隽开始一边举步解衣服的扣子,一边朝前走。
  忍冬连忙侧身躲在门侧,一声闷响,是他顺手丢在地上的衣服。忍冬的手指被风吹得麻木而颤抖,那只被一直握在手心里的大红烛,流下来的一滴蜡泪碰巧砸在她的手背,那是一颗滚烫的蜡泪。她松开了手,蜡烛落在那件鲜红喜庆的衣服上,呲得一声,开始燃烧。
  忍冬隐约知道了一些什么,她的眼角突然流下了一颗泪,这是一颗冰凉的眼泪。它唯一的意义恐怕就在于祭奠沈如卉生命里一次最恢弘的灾难。日后,忍冬会明白,那颗落在她手背上的蜡泪远远没有沈如卉的眼泪灼烫。
  第二十四章
  成璧在梦里看见了家乡的大石板路,路的尽头弥漫着青色的雾气,砖墙瓦屋,瓦一片片的被安然放在屋上,就是一只猫散漫走过,也会格格作响。最后是圆洞的高大石桥。
  桥洞里常常露宿着可怜的流浪人,清晨,那些跟着男人流浪至此的少年们总是会站在桥头张望着那只膛里燃着红光的大炭炉,烧饼铺的伙计在手心里沾一些凉水,将软绵绵的碱面块贴在黑漆漆的炉壁上。
  炉膛里的火星往外翻飞的时候,少年们嘴里的雾气也一同上升了,然后更冷了一些。他们看起来已经完全分辨不清皮肤的颜色了,冬天冷得几乎让他们绝望,他们的唇色在雾气里显得颓靡,那是一种让人困惑的颜色,分不清究竟是黑,是紫,又或是红。少年们年龄不一,他们之中有的是孤儿,有的是随着父母逃荒至此的孩子,有的在半路丢了兄弟姐妹……他们的共同点在这个奇冷的冬天的早晨被显现了出来,那就是烧饼铺新伙计不小心烤糊的黑烧饼。味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温度。他们需要超过体温之外的多余温度。常常会有争抢。长期的流浪让他们学会一些足以影响一生的生存材料,怯弱的人只能躲在桥洞里咬自己指尖的皮肉。然而聪明的孩子已经明白了,想要统一所有人的心,必须从暴力和镇压开始。
  那是记忆里最初的一场战争,异常野蛮而暴戾,缺乏秩序。然而有的人却因此而改变了生命的轨迹。
  屋内的烛火还在燃烧,成璧在混沌之中丝毫未察觉自己的思绪和另一个人去了同一个地方。成璧看见如安眉目含笑眼波平静,只是朝她伸来了一只手,然后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她想自己为什么不随他去呢?她只愿与他携手,远方是海角也好,是天涯也罢。哪怕从此风雨飘摇,也要白头偕老。如安说,“成璧,我不是带你走的,你不能跟我走,你阳寿未尽,这人世间你该受的劫难还远远未满……”
  成璧在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欲中醒了,她的眼前仍然一片模糊,什么都不放过她,什么也都不让她看清。忍冬哇得一声扑倒在她的手边,哭声被拉得很长,忍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她舍不得成璧,舍不得沈如卉,整个沈家在她眼底犹如那根即将燃尽的烛,她在这个黎明前夕闻见了一丝绝望的气息,接近死亡。
  老大夫的声音里夹杂着慈悲的欣喜,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苍老而有力,“二少奶奶真是福大命大,熬过了今晚,就没什么大碍了。”
  涂泊隽抬头,他在黎明前暗红的微光中看见对面屋顶上栖息了一夜的黑鸟,扑棱棱拍打着翅膀。他眨了眨疲惫的双眼,那只黑鸟在瞬间飞得很远,很远。拍打间,它遗落下了一根黑色的羽毛,根部没有一丝余温。他想,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也必将在他眼前消失的干干净净!
  雪下了一夜,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一脚踩上去,雪就消失了,化做一滩乌黑的泥水。这串脚印从成璧的屋外开始,抵达至沈伯钊的门外。停留片刻之后,涂泊隽推门而入。
  沈伯钊的脸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出奇的红润,显然这是濒死的前兆。他的手指无力弯曲,僵直地垂在两侧,像两只被榨干所有水分的老树枝,枯死之前,他的十指动了动,象征着他毕生所有指尖动作的终结。他的眼睛也动了动,继而睁来,直瞪瞪地看着眼前正望着自己的女婿。
  他的舌头在嘴里上下滚动,嘴角流下一些气味泛腐的血水。说不出话。
  “奇怪我会在这儿?想知道为什么?”他把头凑近了一些。他不怕死亡的气息,从漫长的少年开始,他就一直与那种气息并肩作战。“怎么这么可怜,儿子没有了,连一个守夜的人都没有?”
  沈伯钊用他那双泛浊的眼睛,终于在这最后一刻看清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眼底闪烁的究竟是什么。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会在明天之前把所有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他起身捻了捻烛芯,抓住了他干枯的手,摊开了手心,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细长锋利的刀,在沈伯钊的手心里划出了一个余字。他的手心蜡黄,硬而厚,一刀刀划在老茧上,没有痛觉,更没有流血。
  “这才是我的姓,知道涂字里的三点水是从哪儿来的?是你给我的,这三点水实际上是……”他伸出了手,对着沈伯钊瞪大的眼睛比划了一个流泪的动作。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十分的难以琢磨,隐隐的哀伤点亮了他的眼睛。
  沈伯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想说什么,却无奈什么也说不出。
  “不过我早就将那三点水还给了你们姓沈的,三点水换一片大海。你一定没有见过那更辽阔更湛蓝的海。落下去,必死无疑。”他慢腾腾地说完,看见沈伯钊的眼珠凸起,涨满了赤红的血丝,然后顺着眼角流下了一颗浑浊的老泪,手指费劲地挪动着,然后颤抖地在床沿写下了一个安字。之后,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知道为什么我要娶你的女儿么?”他在烛火摇晃中勾起了嘴角,凑进了沈伯钊的耳边,继续说,“因为我也要她尝尝生下一个自己并不爱的男人的孩子的滋味!”
  沈伯钊痛苦地闭上眼睛,他聚集了浑身最后的力气,却只够他微微地摇摇头。他张了张嘴,气味腐臭的血水滑到了嘴角,掺杂着眼泪,一齐流进脖子里,“如……歆……”喉咙里的话终于没有说完,他抓紧了手边的被褥,又再次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涂泊隽站起来,重新点了一根蜡烛,掐灭了原先的那根。红色的火焰在瞬间提亮了屋内的光线,他站在门边,寂静中,他听见沈伯钊气息不稳的杂乱呼吸。墙面上有他的影子,高而大,几乎覆盖了大半幅墙面。形单影只,被放大了显得疏廖得可怕。
  他推门而出,远方的天空显现出另一种颜色,接近血红。他对着天空,大雪花瓣又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应该很快就能把他来时的路痕彻底覆盖住。迎着风,脸上一凉。他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摸到了眼泪。他不想理会,因为风会吹干它。可是,他为什么会流下眼泪呢?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第二十五章
  天色在一切即将骤然亮起的前一刻决然泯灭了所有覆盖住大地的光线,那片红光在头顶短暂停留,而后被乌漆的云朵伸手拨弄开去,一丁点不剩。天在明亮前枯灭了,晦暗无比。
  成璧穿着一件单衣,赤脚站在门廊边,她把目光放得远远的,似乎唯有这样,她才能看到一些什么,或者是被远方的谁看到。她拽着自己的衣角,白白的绵绸单薄得很,被风吹得呼啦啦的作响,她的手心在风里只剩下一半的温度,然后就捏紧了拳头,骨头似乎响了一声,她听的不大真切。突然一记脆生生的响动,是冰锥子砸在地上的声音,这声音是成璧在这个漫长的冬季里听见的最为沉重的一声,它比任何哭声都要清冽而有力。最重要的是,这一声砸醒了她。
  她侧身半靠在门边,把额头抵在门板边,闻见水曲柳渗了许多年的尘味儿,那气味腐朽到让人心酸。她终于感觉到冷了,牙齿被咬得几乎咯吱作响。她仰起了头,感觉有一朵安宁而平静的云正压在自己的眼角,她想这朵云大概是如安留与她的最后一样东西了,无论天上的云朵颜色多么惹人伤感,唯有她眼角的一朵是最最乖巧的。那是如安一片心意,叫她的眼睛妄想睁开将一切看得明了。后来,她迎着凛冽的风终于沉下了肩膀。她闭紧了眼睛,开始大哭。咬着青紫的唇,眼泪一溜地往下掉。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的时候是否大叫了,昨夜的梦境让她隐约明白了什么。那就是如安不在了。
  许多人一起目睹了沈伯钊弥留前的最后一刻。女人们想,这最后的时辰的流走,是断然不能像平日里自己马马虎虎地用手头忙活的活计来计算的。因为它短暂到可怕。屋子里烛火彻夜都没有熄灭,谁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夜里更换了一支。屋里的门窗紧闭,不时又风拍击的声音。有三两个依靠在门边的老婆子,她们刚替沈伯钊穿完了老衣裳,将死的人身体已经僵硬了,不过只剩下一口尚有余温的气息罢了,尤其在这样大寒的天气里,所以这活干起来格外费力。
  接下来她们只等着那件被套上的老衣裳在众人或不舍或冷静的目光里彻底冰凉,再就着烛火围站在木板旁撕孝布去了,红的白的,成堆成堆的,足以淹没了半条小腿。最后找个地方坐下来,悉心捻掉衣裳上被吸上的一根半根的红的白的细线。隔年,可能这白孝布便做了棉被的里子,红的,就拿去给家里添了孩子的人家做小衣裳。生死在她们的手下,成了一件平常事。人,来的时候赤条条的,沾着血污自己哭别人笑。走的时候,干干净净的换一身衣裳,一摞黄纸烧完了是一串此起彼伏的哭声,而死者,嘴角说不定嵌着的是笑。
  而沈伯钊却让她们不舍。因为他在这最后一刻始终不肯阖上自己的双眼。窗子被风反复拍打的时候,她们都很默契地想,阎王爷终于站在门边耗尽了耐心,等不及要进来抓他走了,这声响,是最后的通牒。后来,她们无一不在满屋的人气里闻见了一股子泛腐了气味,她们很明白,这是死亡的气味儿,她们认得,再清楚不过。调整了站姿,怪了,怎么沈老爷还不合眼睛?
  沈伯钊非但没有合上眼睛,反而眼睛睁得愈发大了,灰黄的眼珠子裹着暗红的血渍,眼眶几乎盛不住了。有几个靠得较近的女人们已经忍不住哭了,她们觉得这光景是极为凄惨的,大概就是死不瞑目了罢。她们会想很多,譬如下落不明的二少爷,哭瞎了眼睛的二少奶奶,整日面目惨淡的四小姐,还有刚刚新婚的三小姐……真可怜。
  沈伯钊一手死死拽住了沈太太的袖口,涎着一丝血迹,另一手在捶着床。后来,他摊开了手心,把手举高了伸向沈太太的眼前,露出了那只硬邦邦的余字。无奈,沈太太不识字。沈如卉哭昏了,沈太太擦擦泪舍不得她一团喜气的身子,吩咐人把她扶回了房里,沈如歆始终没有露面,西院里瞎着火,本就一团死气,被吩咐去转达的小丫头在半路上就吓得回了头,不敢再向前半步。
  成璧换了衣裳,和忍冬一路赶了过去。走到了半路,忍冬突然大叫了一声,然后蹲在雪里呜呜地抽泣了起来,成璧转过身来,问了句,“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哭了起来?”问完了,被自己嘶哑的嗓子吓了一跳。
  忍冬撇着嘴,唇竟有些颤抖,说,“二少奶奶,你看见啦?你看见啦?……”
  成璧站在雪里,满地的白雪无奈怎样也照不亮这阒寂的黑,她动了动唇,想起刚刚停泊在眼角的那片乖巧安宁的云朵,难道就那么被自己哭掉了?不然,怎么一切竟在眼前明了了清晰了?她并不感到欣喜,反而觉得心疼。
  沈伯钊咽气前,掉了一撮头发。老婆子想,阎王爷终于进来了,说不定正在揪着沈老爷的头发,看他怎么这样顽固,死活不肯蹬腿阖眼。那一撮头发掉下来之后,沈伯钊使劲全力地将女婿叫到了床边,他朝涂泊隽扬起了自己皱巴巴的枯手,那只手停留在涂泊隽的眼前,不知道究竟是想干什么。最后,却又颓然地垂了下来,摔在床板上,重重的,死死的。哭声大概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好像早已经蓄得足足的,只等着他咽气开闸。
  成璧推了门,她发现自己不仅来晚了,更没有力气流一滴眼泪了。
  第二十六章
  这个浑噩的凌晨,沈如歆做了一个逼真万分的梦。她在梦里看见沈伯钊穿着一件紫锦长袍,额头泛着红光,睁大了双眼死死拽住了她的袖子说,“如歆,我能给你姓,能给你名,能给你衣食无忧的年年华华,却不能决定你的命。你的命却不是我给的,你全身的骨血没一处得于我,我咬住这个秘密咽气,就是怕你这个没心肠的姑娘不知好歹!”说完,忿忿地朝前面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说,“我把你养这么大成了人,你叫他们别用火烧我,我不想变成烟灰,就把我埋在西关的大坟场。我不想变成烟灰……不想变成烟灰……”
  雪是傍晚时分停的。暮色低低地埋伏在远方,天上颜色黯淡的云彩终于被风得掰开了,露出了一丝淡蓝,颜色相当稀疏且不均匀。沈伯钊的寿材停放在前厅,厅上前后两张长凳支撑住一块半朽的门板,棺材就牢固地安顿在上面。厚实的柏香木纹理十分不规矩,不过这细微处谁又会去在意?这方寿材停放在厅上,人们感受到的最多的却是畏惧。再有,就是沈太太涕泪纵横的脸,她的腿劲出奇的大,死死蹬地,双手攀扶在这其中的一角,她的哭声凄惨惨的,带着唱调,很绵长,可以刺透每个人的耳朵,让人忍不住皱眉微微张开了嘴巴。待到她无力地松开了手指,耷拉了肩膀,人们才终于看清了蓬头垢面的她沾着泪渍的一双深陷的眼,枯浊得叫人不忍。
  老来伴,老了作伴。有人说,感情好的一双老人,一个不在了,那么另一个,想必不会安然长久。所以,沈太太实际上哭的是自己。当然,这仅仅是猜测。大家都疲于猜测了,从二少爷的失踪开始,久久地持续猜测让他们觉得索然无味,并且疲惫。
  沈太太的哭声停止的时候,所有的声音和着风听来就真的像是一首歌了。那歌声悠然奏起了旁若无人的伤感,微微刮擦着人们的耳朵。人们的哭声这才此起彼伏起来,偶尔有类似于擤鼻涕的粗糙的声音,交织在哭声里,全都涌出了门去。
  后院有几个孩子,他们拽着家人的衣角从远远的城外出发踩着雪赶了一天的路。顾不上消停,就被树杈上的一簇簇雪吸引了。他们绕着院里的石榴树,疯跑起来,偶尔伸手触及树干,一把抱住了就猛地摇晃,直到雪簌簌地落在他们的肩上,才肯罢手。雪是紧致的,踩在脚下,在变成一滩污水的前一刻,会发出一串长长的吱吱声。他们抬起脚,好像寻到了久违的快乐,不停地在白茫茫的院子里走出自己钟爱的路线。其中一个孩子被冻的流出了鼻涕,他站在树旁踮起了脚尖伸手抓了一把雪往自己的嘴里塞,雪把他的牙根冻得生疼,他赌气似的使劲摇晃被冻的脆硬的树身。一声脆响,那棵小小的石榴树就那么在眼前断成了两半。一半歪倒在雪地里,另一半,安静地竖着。
  孩子们在连翘的喝斥声中做鸟兽散了。风把沈如歆的眼泪吹的落了下来,她想如果这棵树也会流血,这满院的白雪恐怕早已被血的红渗透了半寸。她轻轻抬起了手,指着那棵断掉的树对连翘说,“连翘,你看,那棵树就是我。我要死了,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四小姐,连翘求求你别再糟蹋自己了,要好好爱惜自己……”连翘用袖子掩住了自己的脸,说完呜呜地哭了。
  “你不明白,我是真的快死了,快死了……她不会放过我的。”
  连翘听的一知半解,她看见沈如歆讷讷说完后猛地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顺着来时的路朝前厅走。她的脚步在雪里显得踉跄不堪,甚至是微微悬浮的,她害怕沈如歆的反常。
  谁也没想到,那个久未露面的四小姐竟然会大闹前厅。许多人一齐目睹了她踩着一双鞋帮被浸湿的红锦绣花鞋进了前厅,鞋面是细密地用金线绣着的几朵梅花,也被雪浸湿了,在火盆里正跳跃着的火光的映照下,它们在人们的视线里显现出一种不详的颜色。她一步一步地朝正烧着黄纸的火盆逼近,谁也没有料到她竟然伸脚踢翻了火盆,那火盆滚到沈太太的脚边,险些烫了她的脚,任谁都看得出,沈如歆是冲着沈太太来的。
  沈太太惨白了一张枯槁的脸,睁大了眼睛,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她使劲推了一把老罗,然后扶着一个丫头剧烈地喘气。
  管家老罗连忙拽住了沈如歆,压低着声音说,“四小姐,你这是干什么?死者最大啊,这可是大不敬,你就让老爷安心去吧!”
  沈如歆一把搡开了老罗,自己也踉跄了半步,她迎着火光面向正厅,看见沈伯钊的寿材安然静立着,她怔怔地蓄了一眼的泪,任凭它们一颗一颗的滚落下来。只有它们才懂得她此刻的心情了吧,所以它们保持静默。他一口咬定她是个没心肠的姑娘,而他养她,她怎会不懂得感激?他怕她不知好歹才咬着她身世的秘密蹬腿断气,却不知道,这也是她早就知道的。这个家里,恐怕她知道比任何人知道的都要多。
  老罗从小是看着四小姐长大的,他仍然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单单细细的姑娘,爱说爱笑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在家里没有了声音,终日地闷在西院子里,以后渐渐大了,每出来一回就是另一番模样,再往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这陌生和疏离,也就见怪不怪了。然而此刻,老罗被她的眼睛骇住了。
  那把白亮的剪刀将沈如歆的袖口晃出了一道别样的颜色,剪刀把上缠了一圈圈的红线,等到那与此刻的黑白格格不入的红线钻进了人们的视线,一切都显然迟了。因为谁也没想到沈如歆竟然会将剪刀对向沈太太。沈太太措手不及,吓得瑟瑟发抖。而周围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阻拦一个小女子,大家都像老罗一样,被沈如歆的眼神镇压了,当然,还有她手中那柄闪动着森森白光的剪刀。
  “你在世的时候,长着好好的一双眼睛也看不清事。”沈如歆面对寿材,像是在跟沈伯钊说话,“我知道你的魂还没走,今天我就让你把一切都看清楚!”
  后来那把剪刀在火光里不断变换着刀锋的弧度,晃着冰凉的光,照亮了沈太太惨白的脸。有人觉得沈家的四小姐是想用剪刀伸进沈太太的嘴里剪她的舌头,也有人觉得她是想剪她的耳朵,更有人觉得她分明是想戳沈太太的眼睛。
  最后,那把剪刀在推搡中找到了最后的归宿,那就是小丫头连翘的脚面。血汩汩流出来,刹那间就染红了她那一双千层底的粗布鞋。沈太太被血吓得一头厥了过去,而沈如歆颤抖着双手,放在嘴边,用同样颤抖的牙齿把指甲咬得咯嘣作响,那细碎的指甲屑子飘落到脚边那片血红里,将那片鲜红点缀得更加触目惊心。而她的眼神,也随着飘落下来的指甲屑,一点点剥落了神采,涣散不堪。
  第二十七章
  积雪开始融化,已是几天后的事情了。屋顶上瓦楞缝里结着一层层薄薄的冰屑,等到太阳东升,它们便消融了,顺着屋檐吧嗒吧嗒地滴下水来,偶尔忙里忙外的进出,一不小心,一滴残雪的水珠就渗进了脖颈里。
  下葬那天,天气很好。有久违的阳光折射进屋子里,几团滞留许久的尘埃挤挤挨挨地绕着那光圈打转,始终不肯下来。那阳光懒散散地照在人们的额头脸颊上,瞬间点亮了他们的气色,一扫连日来的阴郁。这阳光,携带着尘埃,是叫人欣喜的。
  人们把棺材就抬到院外已经准备好的两根檩子上,由有经验的老人负责绑扎好。抬重的是八名壮汉,他们将一边壮硕有力的肩膀微微下沉,在浑厚的号子声中,抬起棺材向坟地进发。然而起重的时候,他们无一不发现肩上的重量绝对不止一个人,他们相互递了眼色,却把话咽进了肚子里。沈伯钊膝下没有儿孙,而理所应当算做沈家唯一男丁的涂泊隽却并没有走在抬重的队伍前头磕头,沈太太有个嫡亲的侄儿,他走在最前面,正对着抬重队伍下跪给予他们最高的仪式。
  这是个面庞宽厚的年轻男人,鼻梁生得低眼神很浅,一副老实相貌。那三记头磕得相当到位,然而他迎着露头的太阳仰头的时候,突然惊惧的大叫起来,人们看见他颤抖着一只手指向棺木的一侧。
  那是一方衣角儿,大绸缎子压着银线的边被死死地压在棺木口的缝隙处。眼尖的女人们发现这件是沈太太的衣裳,可是沈太太自从那天在前厅被惊吓之后,就一直躺在房里养病。那里头睡着的又是谁?
  抬重的几个男人毫无办法,既然已经抬起了,就不能放下。他们硬着头皮,出了院门往西边的方向走。薄薄的阳光虽说不炽烫却也照样让他们的额头渗出了汗。是冷汗。他们觉得越往前走脚步就越重,肩上的分量也在一点点的变沉。坟地空旷,野风攒动,这口被合上的棺木终于还是被几个胆大的抬重人打开了,他们在抽吸声中迅速往后退了一大步。
  深深的棺木张着黒嘴,人们看见沈伯钊身边躺着一个丫头,一个穿着沈太太衣裳的丫头。她脸色青紫,显然已经死了。有随行的老婆子认得这个丫头,这丫头正是不久前在枯井边被人从草垛子里发现浑身湿漉漉的疯丫头。她们用白手绢紧紧地捂住了自己哆嗦不止的嘴巴,眼睛里噙着老泪,在它们滚落之前,狠狠用粗糙的手指揩去了。
  沈伯钊的棺木匆匆下了葬,埋完土,大凡走的都是些胆小又冷漠的人,剩下的,除了几个抽搐着肩膀的老婆子,再有就是热着心肠又胆大的男人。其中一个老婆子哆嗦了膝,扑通一声跪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脚边,说,“求求你们发发慈悲镢个深坑将她……”话说了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口西风刮来,卷起了细碎的尘土,全都顺着鞋子的边缘钻进了鞋子里。男人挖坑挖累了,便一手扶在镢头杆上,半蹲下来用另一只手脱下自己的鞋子倒掉里面的尘土。那尘土半黄半黑,有些不小心就砸在一边躺着的丫头冰冷僵硬的身子上。随之而来的叹息声便随着风被刮去了另一个遥远无比的地方。
  这件事随着沈伯钊头七的到来被人们渐渐淡忘了,只有那个老婆子常常在夜里不能入睡,她一闭上眼睛,就想到疯丫头的脸。于是,就连窗外的风声也吓人了,她偷偷地趁夜去枯井边烧香,香雾缭绕起来的时候,她怎么也抑制不住喉咙里的哭声,恍若一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使劲地摇晃她的头,让她把所有的哭声都倒出来。
  第二天就有人传西院昨夜闹鬼,说那哭声大得简直都块把屋顶给掀了,就连天上的云彩也闻声赶来遮住了一天的星,就怕路过的人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的,真能被吓死的。彻夜的黑,伸手不见五指。
  一整个正月,沈家都流传着这样一个流言。说西院里的哭声实际上来自于二太太,至于沈伯钊棺材里多出了那具穿着沈太太的衣裳的尸体,也是二太太捣的鬼,还说,沈家不能待了,谁知道下一个替死鬼会是谁?
  于是,走的走,散的散。
  过完正月,才渐渐有了春意。几处院子空着,无人打扫,弥漫着一股颓废的气息。连翘的脸色在这个迟来的春里显得枯黄不堪,她的一只脚坡了,走起路来显得相当吃力,每走一步,一边肩就下沉一些。她照例奔波于厨房与西院之间,熬药端饭,厨房的女人们不喜欢她,她们对沈如歆的无所顾忌确切来说是从她大闹灵堂开始的,当然,她们也相当忌讳一切跟西院扯上关系的人或物,而连翘恰恰就是。她们非但不同情她坡了的一只脚,而且对此十分鄙夷。她们在她的背后学她走路的姿态,并以此取乐。
  只是没有人再见过他们的四小姐。
  第二十八章
  春寒料峭,那微微的春风总能刮出点凛冽的气味。
  沈太太在灵堂上被吓出了病,看了许多大夫总是毫无起色,只好终日缠绵病榻一病不起。如卉偶尔扶她去院外小坐,她迎着大好的阳光,却每每心里荒凉得厉害。每到此时,她总是会习惯性地伸出手去轻轻触及女儿的脸颊,再碰碰自己的,而后像被烧伤似的迅速收回,叹息说,“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是只全身通红的小畜生,我养你育你,把我所有的年轻都给你。你倒好,长大了独自享受你的年华,我却成了一个老太婆,我都不敢碰自己的脸。”她说,儿女都是企图蚀光她所有年轻的虫子,她却精心饲育他们,直到他们不再需要她。
  她迎着光,说,“如卉,你离我远点,太近了,我看不见你的脸。”
  如卉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问她,“母亲,是不是人老了都喜欢抱怨?”
  沈太太见如卉果然往后退了一步,连忙扬了扬手,急忙说,“不行不行,你别往后退,你离我远了,我的耳朵听不见你究竟在说什么。”
  如卉抿着嘴微微弯了弯,那笑凝固在嘴边,她看见沈太太的眼角搁浅着的一条条深刻的纹路,心里突然觉得很伤感。她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地接近这样的情感,她觉得那一直离她很遥远。可是,她此时只要伸手便能够触及到了。
  沈太太看如卉怔怔地出了神,拍了拍她温热而年轻的手背,又拨开了她额前的刘海抚了抚她的额头,轻轻叹息,把脸背向另一边,说,“如卉,别留在这个家里了,走吧,走得远远的。”
  如卉她看见自己的母亲攀爬皱纹的脸,在阳光下枯老得让她的心微微作痛。还有她翕动的两片唇,似乎正在向她传授着独属于老人才明白的关于生命的原理,她害怕这样的伤感。因为她并不想在这样的伤感中独自老去。可是她的脚步却在无形中被牵引,因为她必须去体味更深刻更浓烈的人生酸苦。她经历得还太少。生活的真实分量远比她肩上所负担的要重上许多。
  她的眼里蓄了一些泪,轻轻摇头,把脸依偎在沈太太的面颊上,伸手环住了她的脖颈,像还未出嫁前那样撒娇道,“不走不走,怎么能走?我要留下来一辈子都陪着母亲。”
  沈太太把手放在襟前女儿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只一声叹息,轻轻地飘向了更远的远方。如卉却听不到。
  这一季本就该是多雨的。记忆里的春雨霏霏,潇潇洒洒地落进土里,滋养万物,家乡的青石板路,走在上面就是再顽皮的孩子,那裤脚也不会被泥土沾上半点。与路的尽头连接的是一团团青色的雾气,氤氲而升,蒙蒙的一片。一路走来,头发上是一根根似乎能够捻下来的细密雨丝。打心眼里的欢喜。
  而眼前,却是一排排旧屋,在雨丝的直逼下,屋角竟显得倾斜了。成璧倚在窗前又想起如安来,想起他的手指紧紧握住了她的,然后故意使劲捏了捏,直到把她捏疼了,才罢手松开,笑对她,抬起她的手吹一口气,好像她就不疼了。成璧想不对不对,那时真的就感觉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了。
  又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不知道家乡后山的桃花开了多少。这是她最近常常无端想起,然后不停惦记的问题。她多想念那时的自己,怯怯地看如安的脚踏上她眼前的桃花泥,眉目悠远,笑问,“这风里有桃花的气味儿,小姐你闻见了没有?”她微微仰高了下巴,认真地深吸了一口气,这动作却逗乐了他。
  成璧用手绢捂住了脸,沉下了肩。这姿势她独自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一阵湿凉的风吹来,她竟真的从风里嗅出了一丝桃花的香。她揪着手里的丝绢,推门而出,听见忍冬的声音说,“二少奶奶,外面正下雨呢,你要上哪儿去?”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走不远的。她随如安从南到北,本想与他白头偕老,却没想到命里满是风雨飘摇。如安已去,她如果能够再勇敢一丁点,也就坦然地再次追随他而去了,可是她没有。因为,她的心底仍然抱着一丝期望。
  她一个人站在雨里,想女人的眼泪不就正如这从天而降的雨么,永无尽时。一难过就任凭它们泛滥一眼眶,真是一点出息也没有。不过她与她们又是不一样的,因为她的眼泪只想为如安一人而流,她想,还会有另一个人值得她这样替他流泪么?没有了。一定没有了。头顶的那把伞被举得高高的,顿时遮住了她满身的雨。成璧以为是忍冬,头也没回,只讷讷地问,“忍冬,这风里有桃花的气味儿,你闻见了没有?”
  久久的,没有任何回话。成璧回头,竟看见男人湿了半边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你怎么总是把我认错?”
  成璧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见涂泊隽站在淅沥的雨声里,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慢慢接近她的,最后紧紧握住了,问她,“你记不记得这样的厚度,还有温度?”
  成璧怔住,她当然记得,那些看不见的夜里,就是这样一双手。
  第二十九章
  眼前的男人站在雨帘里,半边肩已被雨淋湿,成璧又看见那道陌生的目光,直逼她的眼,让她觉得不安,她下意识地想要躲开,挣开了他的手,摇头说,“不记得。”
  他站在雨里却突然手脚失措了,干脆微微弓起了背将她困在雨伞里较起真来,皱眉道,“不记得?怎会不记得?浮桥!那年三月里的浮桥……”
  成璧愣愣地回神,这浮桥二字让她想到了许多许多。那座家乡的小城,常常淋了一场雨就泛起了青灰色,墙脚的青苔光滑簇簇丛生。小小的水城,城内城外环了三四条水,桃李杏榆杨松柏没有哪一棵生得不够精神。岸边的撑船人,满载着一船的渔歌,潇洒地举起了竹篙,以肩摩擦落日的余晖,悠然地渡去了对岸。那船只经过的地方,便划开了一道深深的水痕,许久才得以合拢。渔人远去了,又有谁家的女人推开了自家后院的半朽的长着水锈的小木门,淘米洗菜洗衣浆裳,一阵或细碎或汹汹的水声,河水在红彤彤的夕阳里晃动着,晃动着,暮色就降临了,一切就寂静了。那桥上徘徊着的流浪人,还有途径此地的杂耍人都忙着照顾好自己空空如也的肚皮,趁着夜的寒意还未到来之前,铺开被褥,让自己匆匆入睡。这都是成璧的记忆,它们在如河流般的时光中不紧不慢地褪着色。而她不过刚刚经历了她人生许多个季节之中的短短两季,却有种一夕忽老的感觉。
  这浮桥二字,恰好勾起了往昔。
  “我记得那座桥。”桥下流淌着的是一道被天空染蓝的河水,站在桥上,除了看见井然的街市,剩下的便是寂寥的山川河流。而脚下的浮桥,恍如一座孤岛。脱离了山脉,像一艘沉船,除了人之外就是荒芜一片,像一座荒岛。
  “那我呢?”
  那年的少年,面色黄黑,唇角干枯,唯有两道乌黑的眉下的目光炯然,他急着归还一把油纸伞。少年从三月后就整日站在桥尾,张望了一天又一天,看日出日落,人来人往。直到桥下的河水流动缓慢了,渐渐结了厚实的冰,他站在桥上,第一次尝到了惦记一个人的滋味儿。
  他永远都记得那些游荡在冬日夜里的风,无比凛冽,甚至不敢轻易地睁开眼睛,只能死死抱紧了自己的臂,枕一耳畔呼啸来回的风入睡。他的身旁睡的是一个逃荒至此的男人,他在途中丢了妻子和儿女,怎么活下来的都忘记了。他在夜里听见男人冷得直磨牙。半夜开始下雨,雨丝打进两侧毫无遮蔽的桥洞,冷得让那个大男人几乎呻吟起来。他摸黑抢他身边的油纸伞,好歹遮风避雨,他却死活攥住伞把,绝不让他动上一分一毫,甚至还咬了他一大口。男人吃痛扑上来,却一头咚得撞在了桥壁上,彻夜再没听到他的一丝声音。隔天,那男人满脸青黑紧紧攥着拳静静蜷缩着,已然没了鼻息。他看见他手上的一块被咬的牙印,却麻木的忘记了害怕。
  成璧木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见她不动声色,满脸漠然,一时气愤难当,一手牢牢举着伞,将另一只手竖起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竖起了手,这动作从少年时起就常常伴着他,大概是随身携带的武器,用以恐吓必要时只好威逼。可惜这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也挥不掉这潇洒而落的雨的。只是目光恰巧触及了她沾着雨丝的发,本想就近伸手,还来不及想,却连忙垂下了自己的手。
  他竟然发现自己也有一丁点的胆怯。他也会胆怯?就连伸手触摸死亡的冰冷肉体时他都没有胆怯,而此刻他却胆怯了。
  有些气息沉重的呼吸声,拨开了雨帘递到了成璧的耳边。突然她的手心里被塞了一柄雨伞,伞把湿润润温热热的,等到她恍然反应过来,却发现刚刚还在眼前的涂泊隽已经迈开了大步笔直地走进了雨里,脚步很快,踢踏着小片小片的水洼,溅起了一些泥水。成璧站在原地,看见他回头远远地隔着雨幕盯着自己看,有些生气的样子,让人觉得奇怪,好像特意来去匆匆地就是为了要递过她一把伞再从她这儿讨些闷气再离开。
  成璧转过身来,突然看见忍冬神情紧张地朝她望。两人顺着来时的廊道往回走,走到尽头的时候,成璧低头竟然看见了一双男人湿漉漉的鞋子正抵在她的脚尖,她抬头,竟然看见这鞋的主人竟然是刚刚闷着气把伞塞给她的涂泊隽。她愣了愣,还未说话,手又被一把握住了,准确来说是捏住。她瞪着眼睛看着他,他用的分明是一股蛮力,想挣脱开来,又偏偏牢固的不得松动半分。站在一旁的忍冬着急了,胡乱地搅着自己的手绢,声音惶惶的,说,“姑爷姑爷,您这样究竟是要干吗?”
  他非但不肯松开,而且没有一句话。只一双眼睛,定定地凝视,好像要狠狠看穿成璧的心思。成璧眼角动了动,她不仰头看他,只是望着那双紧紧捏住自己的手,她想,难道真的就是这双手在夜里裹紧了她的?她畏惧它的温度,甚至觉得就是它们想要占领她留与如安的位置。这双可憎的手。
  他在她眼前站着缓缓收紧了她的手,隔了许久才一字一句地说,“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我会让你记一辈子。”口气坚硬。说完,蓦地松开,那身影钻进雨里,匆匆消失。
  成璧定定站着,看他两次来去匆匆,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在雨里无意间撞见了一个从漆黑夜里遗落的梦境,她究竟是置身事外还是事内,竟都模糊了,很不真实。
  第三十章
  这场缠绵的春雨下到月底,天总算放晴了。所有的污垢尘埃都让这场洋洋洒洒牛毛细针般的细雨洗涤得干净而透彻,仰头便是一空的通透湛蓝。屋檐还挂着些还未风干的雨水,吧嗒吧嗒地滴下来,落下大石台阶上,再渗进罅隙里,那青苔在一夜之间突突地拔了尖,绿得无比生机。天井中央是石块垒起的四方花坛,茶花的叶片在阳光下苍翠,摸上去,坚硬有力,隔了几株蔷薇,是一棵小小的含笑。叶片小,那花苞还未长开,嫩绿的几颗镶进枝尖,小家子气得很。天气好,人的心情自然也舒畅了许多。
  成璧习惯早起,去祠堂烧一炷香,闭上眼睛虔心祈福。她沐着初升的阳光,在一片安宁中睁开眼,看见那只木鱼安然放在条几上,鱼嘴里咬着一根木棒。阳光下,很轻易地看见上面蒙上了些许灰尘。
  成璧让忍冬把木鱼递给她,她抽出了木棒,轻轻敲打。这一声却听来疏松无力。她想起在家里的时候,每每到了清早,总能在木鱼声的细密而清脆的节奏中醒来,那是祖母。祖母很老了,她告诉成璧,如果朝朝暮暮地敲击它,那一颗心迟早是要被敲空掉的。相反,想要心空而无,那就闭上眼睛,耐心敲击,静静的,静静的……成璧想起那时的自己,敲了一下,却是纯粹出于好奇的心思,说来也怪,她能静心静气地干任何枯燥无味的事情,却唯独怎么也不能在这空乏而清脆的木鱼声中静静闭上眼睛,哪怕一秒。那时的她,生着一颗姑娘心,实实在在地在成长,还没成长好,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在敲击声中断送了生长?而现在她觉得自己和从前不一样了,至少她能够静静地敲击它,并且在这悠远的木鱼声中体味到祖母那些话的意思。她想她的心已经开始苍老了,她不怕。她甘愿它的苍老,直到它空无一物。
  屋外风静静的,阳暖暖的。一片大好和煦。
  自从上回如歆拿剪刀将沈太太吓着以后,她就很少上这儿来了,也不常出门,出门也必定在脖子上挂上一串佛珠,就算是在家里走走停停也决计在胸前挂上那串被捻得乌黑发亮的佛珠,哪怕她走路时的幅度再小,那佛珠也免不了一阵哗啦啦地作响。沈太太冬日里额角的青紫已经在这个春上化做了一团奇异的红光。人是清瘦了一些,不过倒是精神了不少。她从远房的一个表侄那里收养了一个小女孩,刚满七岁,圆脸塌塌的鼻子,软而小,一双眼睛大而灵动。听说,这小女孩的命格硬了些,算命的说她生下来是为了害人的。克死了父母,叔伯都不愿意收养,成了孤儿,在外头甚至流浪了半年,养了一身的野脾气。谁也不知道沈太太究竟为什么会执着于收养她,不过她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碎玉。碎玉,碎玉。大家都知道这名字不够吉利。
  天井突然多了一缸的金鱼,红鳍大尾,自在逍遥地欢腾着。成璧花了好半天才数出了一共有二十一尾。二十一,是她的年龄。怎么这么巧?她的心底无端被这个数字搅动了,不明所以地暗暗惆怅了。那一尾一尾的金鱼好像迟早是要游到她的眼角上去的,然后渐渐坚硬了身体死死搁浅在她的眼角,于是,她就老了,满脸皱纹。她在水面上看见自己的脸,鱼儿游动时掀起的波纹让她看来确实满脸的皱褶。她低头,却笑出了声。
  忍冬看见她笑了,不由得,手里喂食的动作也轻快了些。她偏头抿着唇轻轻地哼了一首小曲子,软而轻的。迎着阳光,好像是想把心里晒干净了。成璧问她哼的是什么曲子说是很好听。忍冬说是家乡的小调,还是小时候在家时,帮着母亲在岸边捶衣裳时,默默学来的。她说她小时脸皮薄,是哑着学会的。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长大了却一直忘不掉,好像近的就在嘴巴上,不哼可惜了。成璧觉得她的话很有意思,便问,“家乡在哪儿?”忍冬却说,“忘记了,只记得有条长长的江,小时候总想渡过去。长大了,想回去却忘记该怎样回去了。”成璧说,“除了一首小曲,还记得什么?”忍冬想了想说,“是田埂。一年四季都是不一样的颜色,春天吹来一阵风,能闻见草的气味儿……”
  成璧听着听着,不禁向往起来。她说,“若是可以选择来生,我情愿做个农妇,闻着青草的气味儿享受粗俗的快乐。”
  正说着,只听见忍冬一声尖叫,然后猛地提起了鱼缸边的一团小人儿,“哪儿钻出来的野孩子?!疯了,这是金鱼!给人看的,不是吃的!”
  成璧转过脸来,看见忍冬手里拎着一个小女孩,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小黑手湿漉漉的,正紧紧捏着一尾金鱼,听见忍冬这样大声的喝斥,仍然不放弃把鱼往自己的嘴里塞。忍冬只好一把将她的下颚捏住了,金鱼掉了下来,摔在了地上。那小小的女孩子仰高了下巴,”噗”得一声,将一口唾沫吐在了忍冬的脸上。忍冬松开她,说,“要死了,要死了!你打哪儿冒出来的?!”
  “哼!不长眉毛的丑丫头!”碎玉倔强地拧着头,突然冲着忍冬冒出了这么一句。
  忍冬俯下身来,看见波纹还未平复的水面上她的脸。忍冬最不满意的就是她的一双眉,眉毛既稀疏又很短,所以这一句也算做是一针见血的评价了,不过这样毫不含糊地被人说是丑丫头还是头一遭,更何况还是一个个子还不到她腰际的小丫头!
  第三十一章
  忍冬看见那尾金鱼掉在地上,尘土里翻滚了几下,尾巴来回拍动着,拍动着,就无力了。她正在气头上,以此借题发挥也在常理之中,况且眼前的小丫头举止粗鲁毫无教养,一身儿衣裳也粗陋得很,她想或许是个某个下人家里贪玩的孩子,教训一番有什么不可以,谁知正要伸手揪她的小辫子,却反被她一脚踩上了鞋尖上,小小的人儿,力气却大得吓人。
  “你不光是丑还挺笨。”碎玉说完,肆无忌惮地仰着脸瞅着忍冬,眼睛骨碌地转,谁也不放在眼底的样子。
  忍冬这会儿的气一齐涌上了脑门,平白无故地被个小野丫头啐了一口,还被踩了一脚。她待在沈家这么久,还从未受过这般的窝囊气。于是她一把拉住了正要拔腿跑的小丫头,说,“你是谁家的孩子?没人教你规矩我教你!”说完,抬高了一手,要来打她的屁股。
  站在一旁一直未曾开口的成璧说,“算了,还是个孩子,童言无忌。”
  忍冬忿忿地跺脚,明明是她被一个毛豆大的黄毛丫头欺负,却好像是她没出息要和孩子一般见识。想到这儿,眼泪珠子差点掉下来,索性赌气扭头跑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成璧一边蹲下来捡起了地上死掉的金鱼,一边问。
  “我叫碎玉。”碎玉的声音很孩子气,细而稚嫩的。
  成璧,碎玉。成璧的心在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这名字让她觉得有些不忍,便用绢子擦了擦自己的手,站起来摸了摸碎玉的头顶说,“今年多大了,怎么叫做这样的名字?”
  碎玉那颗小而无比倔强的脑袋瓜子在这样轻柔的抚摸下,竟然安静柔顺起来,她仰起头看着成璧。因为从未得到过这般的礼遇,所以她的脸在瞬间红了,然而她却对着成璧大叫了一声说,“不许你碰我!”
  四方的天井,太阳正在头顶漫不经心地走动着,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也不停变更着角度。成璧手一松,捏在手里的绢子就这么掉在脚边。她正要低头去捡,一只黑影就那么矗立在身边。
  “捡起来。”声音冷冷的。
  碎玉哪里愿意,她微微向上扬起自己圆鼓鼓的下巴,斜着眼睛看了涂泊隽一眼。她小小年纪便练就察言观色看人对汤的本领,所以她肆无忌惮地欺负丫头忍冬,见成璧面善又拒她于千里之外。不过她此刻却十分不愿意承认自己被这样冰冷简洁的三个字所震慑,她是死活都要嘴硬一番的。就像被大孩子欺负时,明明被眼看自己就要被打倒了,哇哇大哭之前必须要逞逞口舌之快是同一个道理。“我偏不!她自己掉下来的东西凭什么要我捡?”
  涂泊隽不说话,一个孩子对他还不算棘手,不过她未免也太小了,他考虑得从哪里下手才不会不小心把她碰碎了。
  细碎的阳光倾泻下来,风在那一瞬间突然载不动它们了,只好静止了。成璧看见碎玉那双生得整齐干净的眉动了动,然后猛地抓住了涂泊隽的衣服爬到了他的腿上,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角,那动作让成璧哭笑不得。她想这孩子果然是个软硬不吃的大王,她试图伸手来拽碎玉,却被她踢踏的双脚碰着了腿。
  碎玉昂着下巴,瞪着圆眼睛看着一脸漠然的涂泊隽,她想怎么有人的鼻子长得这样笔直而高挺?不得不说,这高度在她小小的视线里俨然成了一座高峰,她想自己应该怎么也越不过去。她畏惧他,从他的视线开始,可是她才不想畏惧任何人。
  “下来。”还是淡淡的两个字,却让碎玉磨起了两排牙齿。她看见他朝自己向上扬起的一只手,布满阳光。她觉得自己更畏惧他习惯性的这个手势。她把自己两排整齐的牙齿磨得嚓嚓作响,然后,她在惊惧中拧紧了眉毛一口咬上了那只布满阳光的手。
  那只手却动也没动。这一口疼痛让涂泊隽想起了那些曾经的日子,睁眼闭眼都是远方的寂寥山川和眼角青黑的浮云,他就仰躺在浮云之下,想到爬过的树走过的桥等过的人。他能明白咬人一口的感觉,所以他不怪她。
  “你叫什么名字?谁教你咬人的?”他看着碎玉,如同看见另一个自己。
  碎玉终于看见了他隐在高高鼻梁之后的目光,所以她看着看着就不由得张开了嘴巴,紧接着,哇哇大哭。因为那目光竟柔和得不像话。
  第三十二章
  碎玉唧溜唧溜地哭完,甩了一把鼻涕到涂泊隽的身上。她丝毫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有一些些报复的微妙快感。她皱起了眉,睁圆了眼睛直瞅着他望。
  涂泊隽问她,“你这么瞅我干什么?难不成还想咬我一口?”
  碎玉吸了吸鼻子说,“你咋装了只假鼻子?我们那儿没人长着像你一样的鼻子。”
  “你怕?”
  碎玉又皱眉了,说,“我才不怕!”
  涂泊隽问她,“为什么要抓金鱼?”
  碎玉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想吃鱼!院子里的老太婆说了,只要我愿意把名字改成碎玉,我就能在这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殊不知,这院子里的老太婆指的就是沈太太。至于沈太太,她正挂着佛珠在花园里擤鼻涕,这是沈太太每天必须得悉心做的事。说来也可笑,实际上是因为一晚她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自己一边哭一边吸鼻子,把鼻涕咽了下去,卡住了呼吸,她以为自己差点儿在梦里断气,吓了一头一身的汗。先洗净了脸,用潮湿的棉巾小心地吸一点热水到鼻孔里,再微微弯一点儿腰,把水连同鼻子里的污垢擤出来。一旁伺候的丫头每每觉得恶心,这迟缓老化的动作总是让她想起老家已故的奶奶。
  碎玉偏了偏头,她的头上一边揪了一个小髻,这是一个丫头为她打理的。那丫头每天清早都会被她骂一顿。七岁的丫头,别的也不会说,就只会说实话表实感。于是便单单抠准了丫头的短处,连珠炮似的蹦出来,那丫头就哭了。她却跳上了梳妆凳,对着镜子做鬼脸,在院子里疯子般的跑,跑累了,头上冒汗觉得痒,就胡乱挠挠头发。一天又一天的,那红色的窄缎带起了毛边,红里裹着黑,油亮亮的。
  “老太婆准是在擤鼻涕,她怕死。”碎玉偏着头,突然咯咯笑。
  沈太太这时候突然打了个响亮亮的喷嚏,半边耳朵热了热。她望了望远方,用手拨弄拨弄了佛珠,说,“肯定又是碎玉那个死丫头,她在骂我呢!”一旁的丫头突然想起了碎玉在沈太太身边的种种以捉弄她为乐的招式,不由得也抿了抿唇低笑了半声。
  成璧想起是听说沈太太从远房亲戚收养了一个小女娃。难不成这老太婆指的是沈太太,她看着碎玉精怪的模样,一双眉长得工整得不可思议。
  说这丫头没心眼,她却什么都懂得。说她坏得有心眼,可又分明是个什么都还不知道避讳的孩子。她拉下了碎玉说,“这鱼儿是玩物,不是吃的,除非你啊是只猫。”
  碎玉的脸又红了,她最受不了别人对她说话用这样软绵绵的腔调。她别扭起来,任性地再次将手伸进了鱼缸里,说,“我娘说了,我就是属猫的!”
  成璧笑了笑以为碎玉只是嘴硬,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拾起了地上的绢子,原本正打算转身要走,却没想到竟用眼角的余光瞥到碎玉又爬上了鱼缸的边缘,伸手往缸里抓。她要阻止,却被涂泊隽伸出了一手拦住了。
  “让她抓。这样的孩子本就是什么都要靠自己学会的,她的一切对的或错的经验都有可能成为她将来以此生存的本领。”就像他一样。
  成璧一阵怅然,她想起了自己尚未成型就成了死胎的早夭孩子。这种感觉深陷在她的心窝里,不时翻滚起来,就疼痛难当。
  碎玉果然还是抓住了一尾金鱼,不过她并没有像方才那样冒然鲁莽地塞进嘴巴里,而是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她是聪明的孩子,她已尝过金鱼的滋味,再攀爬鱼缸抓鱼除了好奇心,她更想以此示威,向成璧,当着涂泊隽的面。碎玉的指缝滴答着水渍,她静静地仰头看着成璧,撇了撇嘴巴说,“那个没长眉毛的丑丫头又来了!”
  忍冬老远地听到了,气得直跺脚,说,“死丫头,我要把你的嘴巴撕烂了!”
  碎玉一把将手里的鱼伸到忍冬的脸上,双手叉着腰说,“你敢!你敢碰我一下,我就让老太婆把你嫁给别人做姨太太。”
  忍冬的脸唰得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她不再说话了,气得浑身发抖。忍冬想自己总算是开了眼界了,这分明是个心里头塞着坏鬼的丫头。她咒道:“你这样小,心眼就这样坏,小心长不大!”
  “哼!你等着,等我长大了,你就是个老得掐不动的老丫头!”碎玉说完,冲忍冬凑了凑软鼻子,转身一蹦一跳地跑了,两根黑亮亮的红头绳在阳光里荡来荡去的。涂泊隽突然爽朗的笑起来,成璧也不禁莞尔。唯一觉得糟糕的就是忍冬,她忿忿地想,自己怎么就撞上了这么个小灾星?
  碎玉绕着天井跑了一圈,不久又返身跑回到涂泊隽身边,仰着头望着他,又瞪了瞪成璧,突然说,“不许你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哼!”撂下话,正打算抬脚踩成璧一脚,却又畏惧涂泊隽,只好把气又撒在了忍冬身上。忍冬被踩得差点跳起来。
  第三十三章
  三月一过,万物便热闹开了。春风吹啊吹,吹醒了老树吹鼓了花苞簌簌地开了一树的新花儿,就连旧院子里的养着一池破败莲花的池水也叫春风给吹皱了,原本满池的死水也有了些许生机。
  碎玉来了个把月,野脾气不见扭转,凡是闯祸总拿嘴边的“老太婆”这三字说事,旁人也就只好识相地咽下那口恶气了。她终日在院子里捣蛋,老妈子一开始对她好奇,心想三五个撺掇起来套个孩子的话岂不容易,谁知道反过来被她气得牙根直作痒。只得呸一口,权当是自己没出息。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哪儿懂得使什么坏心眼,用沈太太的话说,碎玉这孩子天生一副坏样,一张孩子嘴尽爱张嘴闭嘴地说大人话。她拽过了碎玉,用手轻轻捻了捻她的眉尾,将眉尾叠起来,好像被打了一个结,为的是禁止它们继续长长。沈太太畏惧碎玉身上某种力量,她想遏制她身上的任何一种出色之处,哪怕是一双眉毛。她养她,如同收纳一个物件,因为照算命的说,若要女儿和女婿安逸,必须拆了其间的那枚玉字。玉字在哪儿?她不知道,只好找来一个“碎玉”。
  碎玉难得有静下来的时候,要是有,那眼珠子一定也是咕噜噜转着的。眼看该捉弄的人都捉弄完了,碎玉觉得这日子没了趣儿。她开始跟着成璧,学她走路的姿势,偷穿她的衣裳偷抹她的胭脂,成璧一推门就看见碎玉抹得通红的腮帮子和她身上自己的被七拉八扯的衣裳,反倒噗嗤一声捂住嘴笑开了。一旁的忍冬最烦碎玉,大步走过来扯拽她身上的衣裳,下手狠而重的。碎玉伸手与忍冬纠缠,她力气太小,被忍冬一搡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干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再站起来了,只顾着将两只腿蹭着地上踢蹬着,一副撒泼的样,指着忍冬一边哭一边说,“丑丫头坏丫头,你就是看不惯我比你好看对不对?”忍冬差点叫她闹得也哭出来,不过也觉得这孩子气的话好笑。她想孩子毕竟还是孩子,伸手将她拽了起来,然后帮她脱了衣裳,拿了一把梳子将她按在镜子前帮她扎小辫。碎玉吸了吸鼻子这才安静了下来。
  到了晚上,碎玉死乞白赖地不肯走了。拽着忍冬的手臂叫了一声好姐姐,说,“我就想在这儿睡。”
  成璧说,“忍冬,那就让碎玉和你睡一晚上,让她睡你脚底下,你记得把她的脚抱在怀里,别让她乱动,夜里还是凉得很。”
  忍冬转过脸来瞪了碎玉一眼,说,“你不怕夜里我把你眉毛剪光了就跟我睡吧。”
  碎玉昂着头说,“你敢?!”
  忍冬拉了拉她软绵绵的脸颊说,“这孩子真不可爱!”
  夜里碎玉又是踢又是蹬的,梦话一刻也没停过,忍冬一夜没睡踏实,隔天下床一股子下床气,指着碎玉说,“滚滚滚!以后你再赖这儿睡,我就把你踢床底下去。”碎玉听罢,眼底一层雾气,声音竟是软的,“以前我娘就是那样抱着我的双脚带我睡觉的……”然后踢踏着鞋子睡眼惺忪地出了房门。忍冬叠完了被子,又想到她的话,也想自己的娘了,坐在床边连眨眼睛才没掉下眼泪。到了晚上,碎玉竟又跑来了这儿。
  如卉晚上给成璧送来了几匹料子,说都是嫁人的时候收到的贺礼,都是些好料子。如卉还是做姑娘时的模样,那机灵劲一点儿没消散,眼角眉梢的没悄悄长一丁点成熟。成璧挑了一块蓝底白碎花的棉绸,说留到天热起来的时候做一身衣裳。如卉看见碎玉,顺手比划了一下,留了一块缎子说是给这小丫头做棉袄。成璧便替碎玉收下来了,碎玉学着如卉的样子往忍冬的身上比了比划了划,仰起小脸来说,“三姐姐,能不能也给忍冬姐姐一块?”忍冬一把拎起她说,“你再多嘴我现在就把你撵出去!”碎玉“哼”一声,和忍冬赌了一晚的气。
  如卉上成璧这儿来,实际上是有些难以启齿的问题想问她,那些男女之事,她甚至不好意思去问自己的母亲。照理说,新婚前这些该知道的事情是该由自已母亲亲自教授的,不过那时候沈伯钊身体垮了,竟无暇顾及了,现在想想,还是有些仓促的。如卉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脸在反复斟酌时通红一片。桌上烛火摇曳着,两人坐在墙上的黑影下,显得渺小,单薄得可怜。
  如卉如何说得出口呢?说她每月一次的房事总是在黑漆漆里开始在黑漆漆里结束?说她每到雨天心里空洞洞的一大片,却又叫火灼地几乎能烫化了她的五脏六腑?说她的丈夫涂泊隽几乎不照面,她在白天就连他的手指头都没勾过?
  她说不出口。
  碎玉有些困了,便趴在桌上,不再闹腾了。她支着脑袋撑在桌上,一双眉毛在油灯下左挤挤右挑挑。如卉突然叹了一口气,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说,“还是你好,无忧无虑的。”
  第三十四章
  大暑。天微露初光之时由西院传来了一声婴儿响亮的哭声,整个阒寂无声的沈宅披着晨曦似乎正为之微微叹着息,天色迷迷蒙蒙的,似青若黑。西院的花圃浸在晨露中,这一季的月季有了雨水的洗濯,长得格外丰盈。院里用细绳抽拉着的两排晾衣绳上挂着前夜忘了收的衣裳,燥热的风将它们高高扬起了。沈太太推开院门,看见了在风里晃荡的女人物件,随即就咒骂了一句,不知羞耻不知羞耻!
  她胸前的佛珠照旧哗啦啦地作响,在这个微微显得腥热的夏晨,沈太太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愤和嫌恶。
  屋子里还残余着一股血腥气味儿,窗户不能开,这气息经过一夜的窒闷,终于泛腐了。产婆抱着一个裹着棉絮的奶娃娃就站在门边,沈太太进门连半眼也没看,只是让随行的一个老婆子将她抱走了,老婆子掀开了棉絮,凑到她耳边说,“太太,是个女娃,还没睁眼。”沈太太走近了床边,说,“这孩子不能留。”连翘跪下来抓住了沈太太的衣角,哭啼道,“太太,您菩萨心肠,连翘求求您,您就留下它吧,它还是个小畜生,什么都不懂啊,我来带她,我来带她……”沈太太捻了捻佛珠,皱眉说,“我最烦人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她望着如歆说,两条路,我早就细细盘算过了,一你嫁人孩子留沈家,二送孩子你留下。
  如歆躺在床上,她听见木窗被风推搡地吱呀作响。她咬牙说,我嫁。嫁猪嫁狗我都嫁!
  傍晚,乌云远远地被风从南方吹来,开始下雨。哭声悬浮在雨声之上,孩子的,女人的,却没人听得见。
  成璧和忍冬趁着夜的黑去西院看如歆。孩子已经不哭了,连翘抱着奶娃娃眼泪涟涟。成璧看了于心不忍,这孩子从何而来,她和忍冬心里都有数。她伸手抱过了连翘手里的孩子,细细看了又看,叹了一口气。她没有绣着金线的襁褓裹身,甚至没有一声关切过问,可她躺在自己的怀里却自知似的一声不吭,可越是乖巧就越是惹人心疼。
  成璧走到窗边听了半晌涟涟的雨声,忽然说,“还没取名吧,就叫涟生好了。”
  如歆默念着眼泪就落下了。涟生涟生,生在涟涟雨声中,更生在她的眼泪涟涟之中。
  立秋。
  凉风至。白露降。
  涟生哭了。一哭就要看金鱼。天井里死掉的金鱼,全都被补了回来。成璧抱着涟生远远地看见涂泊隽站在缸边喂金鱼,月白的长衫衫角湿润了一些,他的一旁站着碎玉。碎玉正在往嘴里塞糖块,用舌头一会儿拨弄到这边,一会儿拨弄到那边,那糖块撞在牙齿上,哗啦啦地响。
  他喂他的金鱼。她抱着涟生看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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