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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韶华》作者:墨小沙

墨小沙(当代)
《尽韶华》作者:墨小沙
【文案】:
人是烛,
燃尽千辛万苦,
蓦然回首,
不过那一阵青烟,
灭罢垂手。
类别: 古风-宅门世家
  第一章
  成璧独自倚在窗前,看窗外的雨纷繁了一地,廊檐上的水珠子垂下来,愈发的重了,将落未落。
  这雨,是秋至时分开始落的。
  每到下雨,她的身体就会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摸到的皮肤是冰凉的,而指尖却滚烫滚烫的。她还会想到如安的皮肤,夜里他精瘦的身子紧紧的贴着她的,他的皮肤仍然像最初的那天一样凉滑。
  还有不小心渗漏到她屋里的月光,一鼓脑儿跌进她的怀里。白亮一片,却也锋利一片,她听见什么被割裂的声音,类似于皮肤或是内脏。
  一阵作呕。
  忍冬推门而入,说,“二少奶奶,二少爷回来了,老爷正举着棍子喊着要动家法,幸亏被夫人给拦住了,你快去看看。”
  成璧赶去前院,一路上看见西院里的如歆正半靠在木栏旁剥一只红嘟嘟的石榴,她的丫头连翘捂着半边脸低眉顺眼的立在一旁,恸恸地颤着单薄的肩,楼下花园里的菊黄得叫人在这样的雨天心生烦躁。
  正厅上,她的丈夫沈如安正半伏跪在公公沈伯钊的脚边,听见了响动,转过身来。成璧看见他满脸的慌乱和仓皇,那张窄而白皙的脸,饱满的额头冒出了汗,让她怀疑是不是他方才被不小心淋到了雨。
  自嫁进沈家的一年来,她从未见过这样局促不安的沈如安。如安如安,他给她的肩不够厚实有力,却宁静悠远,他甚至不够主见,不过她说的一字一句他都牢牢记住,一一兑现。
  而现在,眼前这个男人他怯弱,他无助,甚至心虚。闪躲的眼神,让她明白一定与自己有关。
  “说,你在翠微楼里呆了几天?”沈伯钊的身子剧烈的抖动,手里的寿杖笃笃响起。成璧听到这翠微两字,一下子懵了。
  忍冬扶了她一把,小声地在她耳边说,“听说叫紫苏,二少爷统共和她厮混了上十天,叫前去收帐的茶庄老谢看见了,回来告诉了老爷。”
  “紫苏?厮混?”成璧扬起手来,扇了忍冬一巴掌,“让你胡说。”这一巴掌是隐忍却又尖刻,声音不大,而应声之后,忍冬的一边脸上已露红指痕。忍冬眼泪潸潸,尽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掉下来。
  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巴掌究竟是打给谁看的。心里乱糟糟的一团,沈夫人陆氏一把拽过了忍冬,说,“回屋给二少爷准备洗澡水去,别杵在这儿添乱。”
  成璧看见忍冬悻悻地跨过了门槛,左转,消失了。
  沈如安的声音细微清浅,而沈伯钊却气若洪钟,那一棍子终究没打下来,被如安身边多年跟随的顾肖给以身相挡,闷闷一声响,砸在他的背上,成璧看见他衣衫上蒙了一曾灰尘,这一棍,被拍下了不少。
  “老爷,您要罚就罚我吧,是我诱引二少爷进去的,都是我不对。”顾肖的年纪小如安两岁,人生的结实稳重,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引诱旁人的人。
  “好了好了。”沈夫人缄默了许久,向顾肖使了个眼色,“我看如安奔波在外个把月,你先让他回屋洗澡去去晦气,让顾肖留下,你慢慢问。”
  沈伯钊不做声,拂袖退到椅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再哐当一声砸在桌上。
  成璧冷冷地看着沈如安被顾肖扶起来,她揪了揪手里的丝帕,偏过头,感觉自己两耳上垂下的耳坠子因为浑身颤抖而剧烈的摇晃,退了几步,转过身来沿着来时的廊道往回走。
  雨还在下,不小心溅到她的手背上,一阵凉意,就像身后一边追赶着她的脚步一边叫她名字的沈如安的声音,凉冰冰的。
  第二章
  夜半无语,月光被云层覆盖,空洞洞的天空被撕了一只大口子,它兀自撒下一层死寂。
  满室的粗喘,沈如安动作激烈,成璧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她弓起身子把指甲掐进他的后背。再从枕下抽出事先备好的丝帕覆在自己的脸上,她怕自己的眼泪流下来,渗进脖子里。沈如安闻见了丝帕上沾着的股股香气,又兴奋起来,抚摩着成璧光裸的身子一遍又一遍。
  事后,她推开他,翻身背对他。
  沈如安把脸埋进她的脖子里,使劲嗅着,成璧不理他的再次索欢,赌气闭上了眼睛,听见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门咿呀一声,他出门了。
  他的不忠无疑给了这段余温未褪的新婚一次最沉重的打击,同时,他低头屈膝在沈伯钊的面前跪下的那一刻,也把她对他的信任跪碎了。
  雨大概就是从他出去的那时起停下的。她想起出嫁前的那一夜,母亲说,成璧,有些男女之事,关键就在于你能否忍住,忍住了你在人上,忍不住就如同自缢。而现在,她的感觉比窒息更痛苦。
  醒来的时候,窗外有点点阳光,轻柔地落在地上。身边空空荡荡,沈如安不在。忍冬端着一盆热水用肩膀轻轻撞开房门,她把盆放在架子上,说,“二少奶奶,你醒拉,今天的天气可好了,太太说院子里的石榴都熟了,今天去敲。”
  她语气掩不住的兴奋。成璧下床,走到窗边,问她,“二少爷呢?”
  “二少爷一大早就和顾肖动身去了云南。”忍冬说。
  “走了?”成璧想起他昨夜的一声叹息,原来又是要走?
  “天没亮的时候二少爷在门外绕来绕去,可能是……”忍冬没说完,想起昨天在厅上发生的事情,自己还挨了一巴掌,站正了,不敢造次。
  “走了也好,省得看的我心烦。”成璧推开窗,看见书房的窗子也大开着,想必昨夜他就睡在那儿的。
  窗外是一方四方天井,除了一块花圃,还有一口闲置的瓷缸,盛了满满一缸头的雨水,浮萍飘在上面一片片的枯黄了,太阳的影子睡在里头,无限安逸。地上有零星的菊花残瓣儿,是被昨天那一场动荡的秋雨拽下的,隐约的惆怅。
  忍冬整理床铺,从枕头下摸出那一方明显沾了泪渍的丝帕,成璧扭过头对她说,把它扔了。
  梳洗之后,忍冬说,“太太和三小姐都在四小姐那儿,正等着您呢。”
  走在廊道上,成璧又看见昨天那几盏开得金黄,却让她烦躁莫名地菊花。她觉得西院里的菊花与旁院的都不一样,昨天的雨那么大,偏偏只有这儿的菊花依然无恙,它们迎着阳光,明明开得饱满娇艳,却又说不出的凄凉。
  成璧让忍冬到花圃里摘一朵给她,忍冬笑着蹦下大石台阶,挑中了一朵,正要下手,却被迎面赶来的丫头连翘看见了,她面向成璧问了一声二少奶奶好,然后一把捉住了忍冬的手,说,“好姐姐,你千万不能动,否则我会被骂的。”
  忍冬笑说,“一朵烂菊花,有什么稀罕的。”
  成璧招过忍冬,说,“算了算了。”
  正说着,一行人从一侧的廊道上走来。
  沈太太搀着四小姐沈如歆。沈如歆长得面目清秀,薄唇单凤眼,自有一股浸在苍白里的纸片气味。她远远地望着丫头连翘,拧着细长的眉,单薄的眼皮动了动。连翘就连忙搡了搡忍冬碰上那朵菊的手,忍冬抬头,看见沈如歆眼底里的冷冷怒意,也连忙下意识地松了手。
  说实话,成璧并不太喜欢沈如歆,她小小的年纪里裹挟着的刻薄让她与整个沈宅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她的冷像夜里被风吹得凉到彻骨的露水,不小心沾到一滴,便觉不适。
  “二嫂喜欢我养得菊花么?如果喜欢,我可以让二叔下次也帮你带点儿花种,赶上来年的秋,我们端出来比比。”如歆说。
  二叔指得是沈仲堂,沈伯钊的弟弟。他放着沈家十来家急着由他经手的商铺不管,偏偏挑了一家最不起眼的香料铺,常年在外地走动,不太回来,而且,至今都没有成家。他爱花,如歆也爱。整个沈宅,恐怕就数他和如歆走得最近,偏偏他又常常不在。沈太太常常玩笑说,如歆落了个孤僻古怪的罪名,二叔也有一大半的错。
  成璧看她冷着脸,便说,“这院里的菊花很特别,旁院的都被风吹裂了花瓣,只有它安然独好。”
  如歆正要说话,被沈太太打断了。她笑着拍了拍如歆的手背说,“今天不是赏菊花,是要去敲石榴。”
  “母亲,你真偏心。”一旁一直自在顾盼张望的三小姐沈如卉突然说,“谁都知道小四喜欢吃石榴。”
  相较之下,成璧更喜欢沈如卉,她似乎天生就长着一颗七窍通透的心,再沾上点淘气调皮,招人喜欢。
  成璧刚来的时候还以为她不是沈太太亲生,原来事实恰恰相反。如卉是沈太太亲生,沈如歆才是庶出,不过二太太早年就染病去了,留下唯一的女儿沈如歆,沈太太可怜她,视如己出,疼爱她,甚至更无微不至。
  而沈如歆却不知领情,每每当她的面旁若无人的放肆。成璧问过如安这是为什么,如安却只说,都是些腐事旧情,知道倒不如不知道,况且我也不知道。
  石榴挂在树头,向着阳光的那一面,通红通红的。几棵大石榴树甚至有几杈树枝已经举过了围墙外,成璧坐在树下的凳子上,看见如歆走到一棵最不起眼的小树下,伸出手亲自摘了一只小石榴,然后握在手上,看了许久。
  连翘说,“那是二爷亲自为小姐栽的石榴树,虽然这么多年来总是不成气候,不过小姐还是最喜欢那一棵。”说完,看见沈太太搀着沈如歆走过来,连忙禁了声。
  成璧看见沈如歆握在手里的石榴,虽然小,却红得异常剔透。她发现只要是沈如歆喜欢不让别人动的东西,统统都和沈家的二爷沈仲堂有关。不过这菊和石榴都是过不了秋的玩物。
  晌午时分,前厅管家老罗跑来说,有位客人临时来访,老爷不在家,让太太去会客。
  沈太太皱眉说,“真是烦人,又是那些洋人的跑腿,惦记着我们手里的蚕丝。”
  沈太太走后,成璧仰头,看见白花花的阳光。这年的秋似乎来得比往年都要早。她看见满空让人心醉的蓝,这片蓝像是袖沿处多余的一摊颜色,她伸手遮住刺眼的阳光,那片蓝就和自己宽而锦绣的袖口合二为一了。
  她听见自己手上的翡翠镯子不小心碰到耳坠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响,叮当。
  忍冬的声音远远飘来,说,“三小姐,你真厉害,竟然会爬树?”
  沈如卉连忙把手指放在嘴边,说,“要死了,死丫头,小心被太太听到,我得罚跪的。”
  说完,两人的笑声零散地落到脚下的泥土里,伴随往后的春秋,就一直埋葬在这偌大的沈宅里。眼前是几棵叶片细长的石榴树,最小的那棵是四小姐如歆最爱的,它们向阳结着累累的果实。成璧无意将这一切记在心上,因为她没想过它们有一天也会跟着某些人某些事而消失不见。然而后来她每每在夜里睡不着,却总会想起沈如歆,想到她细长的眉梢,挂着冷傲和清高。让一个人毁在他最爱的人或物上,人世间是否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
  第三章
  如卉掸了掸自己的衣服,小跑着到成璧的身边来,说,“二嫂,你怎么闷闷不乐的,不会是二哥一走,你的魂就也跟着一起走了?”
  成璧笑笑,那晌午的阳光突然在那一刻全都覆盖在她的脸上,把如卉看傻了。她突然伸手拨了拨成璧的头发,说,“二嫂,你长得真美,就是翠微楼里一打紫苏也敌不上你的一分一毫。”
  成璧听完,楞住了,心里的疙瘩又突突地冒出来,而如卉说错了话,却仍然毫不知情。成璧摇摇头,心想,她也曾有过这般璀璨无忧年华,仗着有人疼有人爱,凡事说的做的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她真真怀念。
  “如歆又站那儿对着那几颗小石榴叹气了,真有趣。”她捂嘴笑。
  “恐怕有什么心事吧。”成璧说。
  “她能有什么心事,整日的除了摆弄菊花,就是剥石榴皮,眼看冬近了,没了菊和石榴,我真怕她会闷坏了。”如卉突然拉起成璧,说,“二嫂,我们走吧,去前厅看看凌宵回来了没有,我让她给我买一只风筝,我们一起去后山散心。”凌宵是如卉的小丫头,长得小鼻子小眼睛,很讨喜。
  成璧点点头,任由她挽着,路过西院的时候,成璧看见一口井,沿口用大铁板盖住,上头用一块大石头死死压住,她看见边缘处长满苍绿色的青苔,阳光下,那片绿似乎在摇晃,她似乎看见了井边有一双浑浊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她突然伸手紧紧拽住了如卉,莫名地心慌。
  如卉脚步轻快,走着走着,看见凌霄正远远举着风筝朝她挥手,便松开了成璧的手,小跑着走了。
  突然一只枯老的手拦住了成璧,她吓了一跳,揪着手里的手帕,定定地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老太太。
  成璧看见她呈青紫色的嘴唇,像念咒似的瘪了又瘪,然后猛得哆嗦起来,这只枯老的手颤抖着坚定地指着她,振振有辞,说,“造孽,造孽……”
  然后一声长叹,成璧竟然看见她浑浊的眼底有泪。她连忙跑开了,心跳得厉害。
  如卉看见她脸色不对,便说,“二嫂,你该不会看见西院里的苦婆婆了吧,她就是爱胡说八道,是个疯子,别怕别怕。”
  “苦婆婆?老疯子?”成璧轻声重复。
  她怎么会突然单单拦住自己说,造孽,造孽?
  如卉拍了拍成璧说,二嫂,她就爱胡说,上个月,她还指着如歆这样说过,被母亲关了一个月的柴房,想不到今天又出来发疯了。”
  说完,看见丫头凌宵站在门边高举着手里的纸鸢冲她笑,她脚下恨不得长上轱辘,一时兴起,又挣开了成璧往前冲。
  成璧跟在她的后头,看见她那只精怪的身影直不楞噔地往阳光深处迅速前进,她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晕,站直了扶了扶廊道上的雕花木栏,然后便听到前面的如卉哎呦一声。
  她一边加快了脚步,一边笑说,“你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
  在往后的所有爱恨里,如卉为这一撞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撞上的是个怎样的人。而成璧,每每回忆起往事,总是怪罪那日的阳光,偏偏在一刻全都覆盖到了她的脸上。
  她拨开那层让她目眩的阳光,看见一个年轻男人,身旁站着一个年纪和如卉相仿的随从,不太说爱说的样子,他目光里隐隐渗透出朴实,宽厚非常,偏偏生得皮肤黝黑,接近粗悍。
  而那年轻男人留着短而精神的头发,身材高大,却不显得粗犷,他穿着一身儿新式的西服,尤其是那一双修长的腿,包裹在质地优良的裤子里,很好看。很好看,这就是成璧对涂泊隽的第一印象。
  成璧看见如卉正仰在他的怀里,他正一手托住了如卉的腰,一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然后,成璧竟然发现那个从不会害羞的如卉在目光触及这个男人的额头时,红了脸。而那男人却正死死地盯着自己。成璧下意识地低下头来,她从没有看过这样直白暴露的眼神,就连如安也从没有这般看过自己。
  站在一旁的塞北见状,只好伸手拎了一把被涂泊隽抱住的如卉,并付到他的耳边说,“爷,沈太太还在前厅等着你。”
  “谢谢这位先生。”成璧说完捏住了如卉的小指头,竟然发现她的手心有汗。
  涂泊隽笑笑,松开了如卉,没再说话,只是付到塞北的身旁小声地交代了什么,然后,大步离开,朝前厅走。
  而塞北却站在一边,没随他去。
  看他走远了,凌宵站在一旁拍了拍自己,嘟着嘴说,“三小姐,你刚才要是撞到哪儿了,凌宵往后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乌鸦嘴。”如卉说。
  说完,她松开成璧,走到刚刚那个拎了她一把的塞北面前,仰着尖尖的小下巴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刚才抓疼我了。”
  塞北无言以对,因为这个姑娘靠他太近了,他几乎能闻见她身上的淡淡香味。
  成璧看她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八成又耍起了小姐的小性子,眼看那个被她质问的随从黝黑的皮肤隐隐透出了红意,她笑了笑,连忙走到如卉身前对塞北说,“刚才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至于这一句自然是替如卉问的。
  “塞北。”
  “塞北?”如卉的声音俏生生的,这个沈家三小姐向来说话欠考虑,脑袋里的一根筋直来直往的。她重复完了他的名字,又把声音扬起,说,“你分明用的是牛劲,我看你是赛牛还差不多。”
  话音一落,凌宵就捂嘴笑了。
  “你把我的胳膊抓疼了,所以就罚你帮我们去捡风筝,直到它高高飞上天为止。”如卉在他面前转了一圈,突然想到了这个好办法。
  小丫头凌宵连连拍手说,“好好好,三小姐,这个法子好。”
  后山的枫印得远方的天空都泛起了红,那红浓而厚的,风怎么也吹不散。
  风筝上天之后,塞北就枯坐在土埂上,凌宵看着那扶着风飞在半空中的风筝心里直痒,偏偏三小姐嫌她笨手笨脚的,不让她去追。
  塞北看见沈如卉莲青色的衣角滑入了远方的风里,他捏了捏自己的鼻子,似乎又闻到方才漂浮到鼻边的那股香气味儿。他照涂泊隽的吩咐,给沈家的老罗塞了些钱,询问些他想知道的。
  老罗说,“咱们府上的大少爷早年去了,只剩下个二少爷,今年正月刚成家,二少奶奶是沈太太找算卦的师父算出来的,可神气了,咱们在北,她在南。说着,用手指各指一方再并到一起,啧啧嘴,又说,那算卦的师父说了,二少奶奶的命好,与咱们二少爷的姻缘是上天的安排,注定是沈家的人,旺夫宜家,更别提那样貌,真真天上有,地下无啊。”
  “三小姐年方十六,说亲的快把门槛踏平了,沈太太一句话,不嫁。”
  “这是为什么?”塞北问。
  “这还用说?”老罗说,“想想,三小姐是沈太太亲生的唯一姑娘,她不得多留着几年,真想嫁,咱们三小姐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到?”
  远远听见沈夫人的声音,“老罗,送客。”
  老罗听出她语气里的不高兴,便问塞北,“你家爷什么来头,三言两语就把我们太太气到了。”
  塞北笑笑,没说话。
  一旁的涂伯隽爽朗大笑,突然走出来,微微俯身凑到老罗身边,说,“我是要你们沈府里的人全都跟我涂泊隽姓涂的人。”
  似真非真的,老罗看他的眼神说不出的危险,又说不出的玩味,咽了口口水,干干地哈腰赔笑了几声,说,“爷,真会开玩笑。”
  “我是否玩笑,再过几个月,你自然就知道了。”说完,塞北跟在他的身后,二人大步走了。
  老罗自知这样的话传出去定会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不过他仍然在心里想,难不成这偌大的沈家由你说了算?不过这人竟然敢站在这儿和他说这样的话,还真是嚣张猖狂。
  第四章
  沈如安这一走就是近半个月,第一次这样杳无音信的。而沈家老爷沈伯钊最近常常出门,只有沈夫人知道是那批蚕丝坏了大事。洋人喜欢丝绸,便垄断了市场。春上,那些在街市叫苦的养蚕人,触动了沈伯钊的恻隐,他做了一辈子的生意人怎么会不知道这样靠他一人抬高价钱回收蚕丝肯定亏本,可是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本钱全都陷进了这个无底洞,光是花钱雇人保存那些蚕丝就得花费不少,手里一笔从银行借贷来的数目庞大的公款全都抵了上去,眼看就要到期,要想从自己的钱庄突然挪出这么大笔款子谈何容易?
  只好四处找朋友疏通,要卖其实也容易,可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死撑着。沈夫人说他一根筋拉到老,恐怕也断不干净。他笃笃地敲自己的拐杖,说,“说什么我也不能放手看他们作威作福。”谁也没料到,这风光多年的沈家最后就是毁在了这一摊丝上。
  沈家二爷沈仲堂是傍晚回来的,那夕阳红得似乎能掐出血来,成璧自嫁进沈宅就只见过他一次,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儒袍,额头白皙饱满,生得不显老成,倘若和如安站在一起,倒更像是兄弟,成璧想。
  她扭头看见四小姐如歆站在门外,看见了背对正门的他,耳朵上的钏子来回颤抖了几次,然后压低了声音,怯生生地叫了句,二叔。
  沈仲堂一转身,看见门外站着的人儿,竟楞了几秒,才大步迎了上去,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顶道,“我们的如歆出落成大姑娘了。”
  沈太太的表情有点不自然,说,“仲堂,你累了,早早休息吧。”
  众人这才散了,忍冬扶着成璧沿着廊道回房,天色还没真正暗下来,她特意留意了西院里的那口枯井,那一片浓厚的绿笼罩在暮色里,那凄凉自然不在话下。
  她站在廊边看了许久,忍冬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突然,成璧又看见了那双不久前的枯浊双眼,她隐在井后,猛地钻出来,伸手一把慌乱地抓住了成璧的手,说,”你帮帮我,帮帮四小姐,千万别让沈仲堂进西院,千万不能……”
  成璧似乎又看见了她眼中塞着的苦楚,这次她仍然流着眼泪,唇颤抖得更厉害。她想那口井之所以那么凄凉,莫非仅仅是因为其后藏着这位苦婆婆?她是真疯还是假傻?沈家的风吹草动她竟然都了如指掌。
  “你这个疯老婆子,神神道道的,下次要发疯到别处去。”忍冬连忙掩护住成璧,大声斥她。
  成璧发现自己不敢看她的眼睛第二眼,那会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轻轻拽了拽忍冬的袖口说,“走,我们走吧,不要打扰她。”
  这天夜里,成璧睡得很不塌实,她做了噩梦,梦见如安出了事,满身的血漂浮在海里,海水很凶猛,可是却洗涤不掉他身上的血,他死死睁着双眼,看着她,她却被人捆住了手脚丢在岸上,眼看着他沉下去,无能为力。
  她喘着气坐起来,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发憷,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上早已一片湿润了。
  如安啊如安,你怎么还不回来?她在心里念着,很想他。
  突然,门外一阵风,成璧听见窗户咿呀一声被风吹开了,窗外幽幽一团阴森的黑,她的心被拎了起来,她看见忍冬给她留在桌上的红蜡烛正流着泪,就快燃尽了,桌上一摊蜡,凝固的,没凝固的,正要凝固的。
  她下床,走到窗边,正打算关窗户,却看见一只身影,一团白色,在漆黑的夜里清晰的实在,那分明是一个人,穿着白衣服的人。那究竟是谁?怎么会走在去西院的廊道上?而且是这样的半夜三更?
  她还没想明白,桌上的蜡烛便熄灭了,她仿佛看见了那立于烛火之上的那根棉线,伴随着轻微的一声呲啦响动,最后一缕青烟便袅袅上升,化在这漆黑的夜里,在这样的夜里显得触目惊心。
  更奇怪的是,这夜里竟然没有一丝月光。她摸着黑走回去,不小心撞到了什么,擦伤了手臂,她能感觉到那处擦伤的地方正在流血,隐约的血腥味,她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
  清早的露水很重,成璧站屋外,一滴露珠砸在她的手背上,冰凉的。
  忍冬随她走在身后去前院给沈家二老请安,走到西院的时候,成璧突然听见她的声音,万分惊异的,说,“二少奶奶,你看,这菊花……”
  成璧一撇头,那微微晨光中仍然沾着露水的菊正离奇地簇拥着环抱在一起,那颜色鲜艳逼人,几乎让人不敢再看上第二眼,美得让人忍不住觉得诡谲。
  “再美也不中,四小姐拿它们当宝贝,不让人碰。”忍冬觉得可惜,又说,“眼看秋重了,露水一场凉过一场,那霜就更厉害了。”
  成璧远远看着,竟想叹气,它们再美不过一时,总有凋零的那一天。等到它们凋零,恐怕如歆想到昔日的这番美景,心里只会更凄凉。
  沈太太正看见成璧来了,连忙拉着她说,“脸色怎么这样不好,昨晚没睡好?”
  “最近常常头泛晕。”成璧如实说。
  一旁的如歆看见成璧便问了一声好,成璧看见她的脸色娇艳,和平常相比,腮上的两片红着实让她显得精神。
  “一会让忍冬去找大夫去给你瞧瞧。”沈太太说完伸手拉她的手,突然看见她手上的一块痂,忙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把自己给伤了?”
  “昨夜醒了,起身关窗户,不小心被擦伤了,不碍事。”成璧说,“不过倒是看见往西院去的一个人影。”
  刚说完,如歆手里正端着一盏茉莉茶,一不留神就滑下来,茶杯摔在地上,碎了。她被烫伤了手指,一旁的连翘连忙拿手帕给她擦,擦着擦着都快哭出来,说,“二少奶奶,是我是我,昨天夜里是我,是我给四小姐去厨房拿吃的。”
  “对啊,如歆从小就有这个习惯,夜里醒了,肚子里一空就怎么也睡不着。”沈太太的脸色有些不正常,说,“连翘,你快扶小姐回去。”
  如歆一走,成璧就听见沈太太叹了一大口气。
  成璧说她昨夜做了个噩梦,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她一直都对沈夫人很信任,甚至就像对自己的母亲,拘束自然也少,明明知道这样问不好,可是她害怕,除了她,这个家里和谁也说不到心里话。
  “你说,怎么了?”沈太太问。
  “我梦见如安出事了,母亲,如安这么久没有消息,能不能找人去云南看看?”成璧总觉得心里毛毛的,总觉得出了什么事。
  沈太太突然抽回了手,成璧看见她的脸色难看极了。只有沈太太自己知道,昨夜她也做了有关沈如安的噩梦。
  她转过身来,语气恢复了一如既往的语气,声音里带着经历过时间而后变得严肃的慈悲。她说,“别怕别怕,梦是反的,这样是给如安添寿。“
  这句话给了成璧最大的安慰,她站起来,突然眼前一黑,脑袋嗡的一声,就没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暮色正浓。
  忍冬进来的时候,明明看见她醒了,却仍然把脚步放得很轻巧,脸上挂着笑意。她说,“太太守到刚刚才走,她吩咐我一定要小心伺候少奶奶。”然后凑到成璧耳边,笑着说,“恭喜少奶奶,您有喜了。”
  “有喜?”成璧默念了一遍。
  “对啊,太太已经让人写了封家书传给二少爷了,回来可要高兴坏了。”忍冬说。
  第五章
  转眼家书去了近半月,却仍然杳无音讯的。成璧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像一块石头始终悬在心头上,怎么也落不下去。她开始在夜里失眠,隔天的精神又因为等待而高涨起来,嘴巴里总是泛着一股苦苦的味道,食欲大减,这么一来,原本就淡薄的身子愈加显得清瘦了。
  半个月来,沈家原本是该沉浸在这即将添丁的喜讯里的,尤其是沈夫人,自从不幸英年早逝的大少爷一去,她就开始常年吃斋念佛,这子嗣从另一方面来说,是诞生在她指间不断捻动的佛珠下的。
  沈夫人总是前后院的两头跑,也不知道哪天途经府里的哪处,竟偶然染了一股怪风,吹歪了脖子,起先原以为是夜里落枕,没太在意,谁知道脖子第二天就不得动弹了,只能扭着头。偏偏正值深秋,天气湿凉,牵连着背上的老风湿犯了病。沈伯钊一直觉得她的疑心病深,加上手头烦心事多,并没有把她要请风水的师傅来看看的建议挂在心上,谁知道,这一拖,沈太太的脖子竟歪了上十天。
  蹊跷的是,没过几日,竟有位自称是看风水的师傅不请自到。
  说来也怪,那天起先明明艳阳高照,可是从那位师傅进门开始,豆大的雨点就开始往下落。忍冬端着风寒药进门来,头发上已然有了湿意,成璧半靠在窗边,亲眼看见天上那朵朵白云从宁静安详到猛然翻滚乌黑的全部过程。
  她木然地看着倾斜而下的雨点,忽然转过身来对身后站着的忍冬说,“忍冬,你赶紧拿把雨伞去前院等着,万一二少爷回来淋湿了可怎么办?”
  忍冬心知自己只是个小丫头,凡事全凭主子的指示,可是,她看着她这番模样,心里也忍不住难过了,她放下药说,“二少奶奶,你要当心自己的身子啊,这样下去,会吃不消的,二少爷回来了,看见您这样心里一定也不好过。”
  成璧捧起药抿了一小口,然后不自禁拧起了眉,不过她还是一口气喝完了。
  忍冬递过一块冰糖,她没接,只是讷讷地说,“等待的苦比这碗苦口的药汁涩上上千倍,这区区一碗药又算得上什么。”
  忍冬心里不是滋味,见她把药喝完了,打心眼里舒了一口气,琢磨着该对她说点儿什么府里的新鲜事,不要整日闷在屋子里,非但没把风寒给捂好,反倒捂出了闷病,那是什么药也医不好的。
  突然像到了什么,她说,“我过来的时候,风水师傅正在西院子里对着那口枯井施法封住,说是怪风的老宅就是那口死井。”
  枯井?成璧想气掩在井后的那双苦浊双眼,忙问,那苦婆婆呢?
  “方才,她指着太太满嘴胡话,太太气得直哆嗦。”忍冬如实说,“太太还说要把她走。”
  “走?走去哪儿?眼看就要冬了,赶走她,分明是让她去送死。”成璧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那位苦婆婆有说不出的怜悯,大概那双眼睛是她见过的最苦的眼睛。
  忍冬见她如此激动,不禁说,“二少奶奶,你心肠软,所以烦心事才多。”
  成璧对着窗外的雨,笑了笑说,“你这话倒说得有学问,我这副心肠是为他人而软,至于烦心,却是对自己心硬。若是对自己也软,心便宽了。”
  忍冬又说,“四小姐平日里对人都冷冷的,今天竟然出屋子给苦婆婆求情了,就连连翘也说,这是她第一次看自己小姐向太太低头。”
  “那后来呢?”成璧忍不住问。
  “后来,井还是被封了,太太被丫头们扶走了,苦婆婆被连翘给拉进了西院的柴房。我过来的时候,四小姐还站在井边。”忍冬才说完,就听见门外有动静。
  成璧站起来,原来是沈太太领着那位风水师傅正一路从长廊另一端朝这里走来。
  忍冬一跺脚,拍了拍自己的头说,“瞧,我都把这事给忘了,太太特意让师傅来看看这里的。”
  成璧一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下半身都麻了,她让忍冬扶着她进了内房,听见外屋的声音,说什么,成也是水,败也是水……此水非彼水……后面几句听得不大真切。
  沈夫人自然听出这几句不是吉言,沈伯钊不在家,早知道就不放他进来。这其中一水分明指的是沈字,那另一水指的是什么?
  再追问,那师傅只说,天机不可泄。他突然嗅了嗅鼻子,说,“这屋子里喜噩各一半,喜字在前,噩在后。”
  沈夫人心一沉,正要深问,见成璧出来了,连忙迎了上去,示意忍冬扶她进去,忍冬刚会意过来,那师傅对着成璧看了半响说,“这位夫人此刻最想求的是个一个安字,恐怕不啊。”
  沈夫人听完,心惊胆战,声音拔高了冲门外守着的老罗说,“老罗,去账房取些钱送这位师傅走。”
  那人却突然拽住了成璧了袖口说,“水行至川左亡字立上头,还有一点,在你名字里。”
  话音一落,不等老罗来拽,便自己径自出门了。
  沈夫人是一肚子气,她最怕不吉利的破话,偏偏她又爱信,她看着成璧白着脸,忙说,“别理他,满口胡话,不知道是从哪儿跑来的。”
  成璧是个聪明人,喜字指的是什么她明白,至于噩字是不是与求安不得有关?安莫非指的是如安?还有最后他所说的那字分明一个缺了一点的流字,而她名字里的璧也确确有一点,她不敢想了,觉得自己手心已经冒了汗。
  忍冬突然说,“太太,你脖子真的好了。”
  第六章
  一盏屏风,立在屋子的正中央,这一立便将这间屋子隔绝出了两种光线和两种气味。一种气味繁复,来自于男人的喘息女人的脂粉,娇娆地捆绑在一起,而另一端,一个男人背对正门面前一盏屏风正微微躬身不时用袖口抹了抹脑门上的汗。
  “我交代你办的事情办好了没有?”屏风上印的是几簇淋着细雨妖魅绽放牡丹,烛光下,火红的颜色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直直窜入人的眼睛。
  “按照爷的吩咐,凡是曾经与沈家有交易往来的银行户头名单都抄好了。”杨自赋觉得自屏风之后传来的声音似乎能掌控着那团炽烈的红,他不自觉地闭了闭眼睛,又酸又涨。
  屏风之内的男人一声餍足的低吟,杨自赋脚底打晃,能把公事正经不二地撂在这红粉堆里恐怕也就只有这凃泊隽能做得出,不过话又说回来,不论到底孰轻孰重,在他冒冷汗的同时也根本不敢怠慢。至于他到底为什么要动沈家他不得而知,不过收钱办事而已。
  女人一声不能自已的声音顺着屏风的两侧溢出来,似叹息似迷醉,杨自赋不知道该站哪儿是好,一旁塞北伸手不费力气地将他拉出门去,合上门。
  塞北说,“爷给先生包了一间房,走到尽头左转右手第一间。”
  杨自赋回头叹息,而后摇摇头,说,“小兄弟,我们去喝一杯?”
  塞北微微躬身说,“杨先生慢走,我会转告爷您有事情先走了。”
  屋里,女人裸着一片光洁的背,趴在床上,汗水滞留在皮肤上,被烛火染红了颜色,微微起伏的呼吸还残留着方才的一番淋漓欢爱。男人一只手撑在额头上,侧躺在女人身边,露出壁垒分明的胸。
  凃泊隽伸出一只手缓缓抚摸着女人的背,自上至下,一直抵达她的腰。
  紫苏对他的小动作是再熟悉不过,这男人对性是有压制欲的,即便是暂时的喘息,那只手也一直妄图控制她的欲望,缓缓入侵她的身体。就这么在她的背上来来回回,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彻底下手。突然那只手滑进了她的腿间,猛地将它们撑开,她忍不住哆嗦。
  烛火在摇曳,喷薄的欲望将它的火心来回扯拽,淡淡绿色的光,鬼魅之极。
  动作从来都不够温柔,常常深入地让她觉得不舒服,只能难受地闭上眼睛,一只手强行扳过她埋入枕里的下巴,耳边响起他魅哑的声音,夹杂情欲,说,“你有没有听过娼妓的来源,其实是一班好外的妇女,保暖便开始思淫欲,完全出于自愿,本能需要的堕落,在自然的范围之内。”
  紫苏蜷起脚趾,弓起身子,不知道是该拒绝还是该迎合。
  “我只知道即便生活不好,却仍然是动物的,若是卖淫就是违反自然的行为,是动物以下。”她说完,身上的男人爽声大笑,并没有因此而停下原始的动作,反而更加激烈。
  “哦?是么?你骂我是禽兽,还是骂我们?”凃泊隽问她。这翠微楼里,就数这女子最别致。
  “紫苏哪里敢?不过弱肉强食也仍然是健全的禽兽世界,使人卖淫求食,寄饮食于男女之中,那是禽兽所没有的,所以紫苏才是禽兽不如。”话音一落,就被急吻封住了唇,半天发不出声来,只能颤抖着身体,不由自主的。
  “依我看,不过一条蝼蚁般的命,偷生索活,日子长了,不是习惯就是怨恨。”他习惯地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向自己,搂住她的身体,抬手翻覆,将她拉向自己的身上。
  紫苏骑跨在他的身上,伸手抚上他的胸膛,讷讷说,“都说红粉皆无情,流连无情物自然也是无情人,那爷是习惯了,还是怨恨?”
  他闷哼一声,不知道是身体起了反应还是鼻孔里的不屑,也不正面回答,只说,“这道题好比一个女人选做烈女还是淫妇。”
  充满玩味。声音是充满欲望的,湿润而绮丽,她缓缓拾起他垂在两侧的双手捂上她饱满的胸脯,嘴角的笑意就顺着身体的起伏而摇晃着低下去,直到桌上的半只烛寂灭在这皎皎的白夜里。
  桌上的半只烛燃到尽头的时候,凃泊隽悍然退身,起身穿衣服,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紫苏,她把脸背向另一边,她明白各取所需的交易是根本不值得留恋的,直到那门被合上得一声闷响直达耳底,她才慢慢起身。
  晚上的秋风飒飒,塞北问凃泊隽说,“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他笑说,“当然是去百合园听戏,总不能让人失望。”依然玩味不减。
  沈太太脖子好了以后,带着成璧去庙里烧香,祈福希望家里一切安好。
  沈伯钊最近伤风,自从那日枯井被封之后,如歆也一直把自己关在西院子里,自己不出来,别人也休想进去,如卉压根找不着人影,只听凌霄说,“三小姐迷上了百合园里的戏,晚上一开罗,她就浑身痒,起先是拉着她一起去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不许她跟了。”
  “大晚上的,一个姑娘家,多危险,而且那戏院终归是个风流场。”沈太太好说歹说如卉就是不听劝,她就是被戏台勾了魂魄,一头扎了进去。
  再有就是成璧了,怀身子,害喜得厉害,只要闻见一丁点腥气,保管肚子里有多少就吐多少。忍冬亲眼看见她有好几次吐得几乎白了脸,吓得告诉沈夫人。沈夫人是过来人,自然明白这根本毫无办法,只好等,说是等过两个月就该好了。
  沈如安还是毫无音讯,不过最近总有人传厨房一个小丫头确实在街上碰见二少爷的随从顾肖了,说是一个人,穿得气派得很,就是装作不认识她了。这话传进了忍冬的耳朵里,就断了,她可不想再节外生枝来,所以成璧根本不知道这个传闻。
  沈太太让成璧诚意地磕头拜拜,她自己倒是想去求只签。成璧焚香,闭上眼睛,木鱼的敲击声乏味地响在耳边,她觉得心烦,整个人都静不下来,只好站起来。
  沈太太本想求的是家途,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又偏到子嗣上去了,被告知了一大通有的没的,说实话沈太太一肚子不开心,本来大好的一件事,怎么一到了那些人的嘴里就如同一件悬而未决的命案,隐晦而不吉利。
  成璧倒是没听清,这些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她宁可不信。她只一心希望如安能快点回来,她想他,想得紧,夜里一想到他就难过,隔天枕头上的一双鸳鸯也像哭过一样,是湿的。
  秋尽了,那一池荷花被霜打得枯焉了,萧条地睡在池上,成璧有天无意经过,心底感觉到一阵苍凉,破败的苍凉。忍冬跟在她身后,安慰她说,四季变迁,本来就是自然伦常,二少奶奶别往坏处想。成璧笑笑,觉得她说得有理得很,就是自己听不进半句,难怪都说怀孕了就多半容易伤感。
  奇怪的是,成璧倒有点惦记西院子里的那几盆菊,特意让忍冬去看看。忍冬回来说,连翘每天都把那它们捧进去端出来的,太阳一沉就搬进屋,清早出了太阳露水干了才会搬出来,虽说料理得很好,不过想它们撑过冬,是断断然不可能的。
  自从上回说枯井有怪风被封起来之后,苦婆婆似乎也在沈家消失了。成璧嘱咐忍冬给她拿几件冬衣,可忍冬回来却说找不着她了。成璧说不见就不见罢,可怜人不能看,看了才觉得可怜,不闻不问,心硬点总比无端难过强得多。
  这年的秋似乎特别长,直到如卉有一日竟然彻夜未归,沈夫人隔天终于发怒了,如卉被门禁,连着凌霄被罚整夜不许进屋睡觉,第二天,凌霄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摊在地上了,小脸被冻地青紫,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了过来。都说,“大冬天的,凌霄没被冻死真是命大哟。”
  所有人这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入冬了,只是没想到,这个悄然降临的冬也漫长得很。
  第七章
  转眼入冬了,老罗张罗着添置木柴还从外面请了几位木匠,给各院屋里的窗子仔细用薄木条封好,以防北风卷进屋子里。成璧害喜整天最想吃的东西就是菱角,比起长得端庄正派的两角紫菱,她更想念家乡的四角青皮的小野菱,尖锐锐的两只小角立在饱满的肚子上,不小心就戳了嘴。可是,那是夏天才有的东西,这冬天哪里会有?
  如卉听完扑哧一声笑起来说,“听说母亲怀二哥的时候最爱糯米团子,后来,二哥的个性就当真糯糯的了。二嫂你这么惦记菱角怎么成,万一我的小侄子古怪又难缠那该如何是好?”
  凌霄也捂嘴笑,忍冬说,“三小姐,你懂得还真多。”
  “去,叫你没大没小。”如卉用刚剥的花生壳作势来砸忍冬,忍冬忙笑着避开。
  成璧说,“哦,那母亲是惦记了什么生了你?”
  凌霄嘴快说,“这个我知道,是栗子,还是起先外面裹着一层刺壳的那种。”
  如卉肩膀一偏,拈了粒花生背过身去,赌气说,“好啊,你们三个都打主意串通好了要欺负我一个人对吧?”
  “我们怎么敢?”忍冬说完,走进窗边,从缝隙里往外看,突然一片白白的雪花落在鼻尖上,她回过头来说,“下雪了。”
  “下雪了好,”如卉连忙起身,说,“今晚百合园刚好唱得是昭君出塞这一出,肯定很热闹。”说罢,自顾自地念了句什么独留青冢向黄昏……
  成璧对她说,“母亲那天气坏了,你也该收收心了。”
  如卉却不以为然,“我不过听了一晚上的戏罢了,是母亲大惊小怪,再说,整晚都有涂先生坐在旁边,有什么好怕的。”
  “涂先生?哪个涂先生?”成璧问她。
  如卉说,“你也见过的,就在家里。”
  成璧想了想,突然想起不久前是在家里见过一个陌生的男人,她还是不放心,说,“好歹也让凌霄跟着,你一个人……”
  “二嫂,涂先生是个很正派的人,我们很聊得来的,你们不用多费心思替我担心。”如卉眼光一闪,说,“不如这样吧,二嫂,今晚我带你去散散心,我看你一定憋坏了。”
  成璧自然知道她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拽上她这个好借口,太太那一关自然能过得去,她好笑地摇摇头说,“我看是你憋坏了吧。”
  如卉也笑,一双灵俏的眼弯弯的,说,“还是二嫂最善解人意。”
  忍冬搀着成璧从如卉屋里出来的时候,雪花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白天的雪照理说是不会积起来的,不过这雪花瓣子着实又厚又大的。路过西
  院子里隐隐有哭声,哭声隐忍中透露出不少凄惶来,成璧觉得冷。
  忍冬说,“听说四小姐又和太太闹脾气了,好像和二爷有什么关联,二爷和四小姐的事情二少奶奶听过么?”
  “二叔和四姑娘能有什么事情?”
  “二少奶奶你有所不知,二爷院子里的丫头都说二爷这么多年没娶人为的就是四小姐。”忍冬低声说完,看见成璧紧紧皱着眉头。
  “这种话千万不要随便乱说。”
  忍冬听完觉得有道理,连忙禁了声。
  “夜里冷不冷?要不要多添些被褥?”成璧顺口问。
  “晚上冷了就和连翘挤一挤,两个人一条被筒,热乎乎的。”忍冬说完,哈了一口气。
  “那就好。”
  两个人四只脚印儿,踏在雪里清晰可见。
  第八章
  天渐渐寒了,沈伯钊一病不起,只有沈太太知道他是让手上的事情给拖累的,那批丝眼看放在手心握不牢了,唯一的儿子如安也下落不明,怎么说也该有个信,转眼已经冬月里了,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腊月一到就是年尾了。
  沈伯钊挂在嘴边常说的是,“一把老骨头了,死活都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沈如安不过刚刚实打实的二十岁,只是他上头的一个哥哥如果还在的话,孩子都该有十好几了,沈太太丧子之后,许多年都没有身孕,后来怀了沈如安一直觉得他是佛赐给她的,之后生了如卉,她想,这还是佛的意愿,一个女加一个子分明是好字,都说一儿一女是福气,她的福气真是不浅。
  沈伯钊后来娶二房是在沈夫人怀着如卉的时候,沈夫人已经不太能记得清她的模样了,只记得她薄薄的唇和如歆一般细长的眉眼,女人在的时候,话就很少,住在离她屋子最远的怀远斋,这自然是沈伯钊的意思。女人甫入沈家的时候,沈太太就看出她不是个姑娘,走路的姿态和藏在衣服下的体态分明是个经过生养的女人,但是生得很单薄,面庞十分娟秀。沈伯钊并不常去她的房里。
  如卉一满月,怀远斋里就传出了消息,如歆是倒在娘胎里,这几乎让她险些丧命。沈伯钊当时坐在院子的凉亭里,说了两个字,造孽。她被屋子里产婆的惊慌凄惶的声音骇住,连忙把如卉交给奶妈,决定去屋子里看看,结果她看见一床的血渍,险些昏倒。女人撑开腿躺在床上,面无血色。产婆说,二太太,孩子和大人两头难保啊。女人气若游丝,却异常坚定说,我要孩子。
  如歆并不是一下地就哭的,而是隔了许久。女人听到如歆的哭声,这才头一偏厥了过去,产婆死掐她的人中,才把她掐了回来。
  生完孩子,她就病了,一病不起。沈伯钊四处寻访名医医治,却全都束手无策,之后的几年她就一直住在怀远斋里,半步不出,凡事都由阿苦服侍。阿苦就是现在的苦婆婆,她一生命运坎坷,四十岁进沈家,没有子女,却嫁过四个男人,每个男人都死于非命,她活到四十岁,大部分的时间都挂着克夫命硬的寡妇罪名,女人一撒手,她就疯了,整日疯言疯语,满口胡言。
  算起来,如歆是被沈仲堂带大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整个沈家,就数他与如歆最投缘,这一点没有人比沈太太更清楚,如今想到沈
  伯钊在如歆出生的那晚,说的造孽二字是再确切不过。
  夜里起风的时候,沈家乱作了一团浆糊,只因为沈伯钊在这个夜里吞血了,干咳不止。成璧赶去的时候,沈太太正捧着药憷在床边,如卉呜呜地哭,只有如歆站在一边还是冷静的,之后沈太太只说了句,一切等仲堂回来再说。就匆匆遣散了众人。
  晚上成璧睡不着。早前的家书一直没有消息,后来,沈太太有让沈仲堂亲自去云南跑一趟,这一趟从秋跑到冬,终于明天就该回来了。她心里惙惙不安,一整夜都翻来覆去,她一方面希望沈仲堂回来给她带来好消息,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打心眼里害怕他回来,怕什么,自然不用说了,只能放在心里想,一遍又一遍的,来来又回回。
  隔天,又下雪,很大的雪,纷纷地从天上坠下来砸在人的脸上,冰凉刺骨。沈仲堂回来的时候,沈伯钊躺在床上喝药,喝多少就漏多少,那场景,真正让人心酸。
  沈太太把他扶正了让他靠在床头,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口了,说,“仲堂,现在沈家到了该你出力的时候了。”沈仲堂不说话,心里也猜出了八分。他的亲事一直搁着,现在拿来冲喜岂不是正好?后来也果真如他所料。
  成璧当时正站在如歆的身旁,只看见她身子晃了晃,就一头栽了下去。沈仲堂一把抱起她,直奔西院。连翘说,“四小姐昨天夜里就发烧了,烧了整整一夜,早晨怎么劝也不肯躺在屋里。”
  成璧回房坐立难安,没从沈仲堂那里打探来到如安的下落,怎么也不安心,起身让忍冬点了盏灯,一路又向西院走。如歆确实烧得厉害,到了晚上已经开始意识混沌了,呓语不断。
  成璧在门外听见屋里有说话声,听声音是沈太太和沈仲堂的。她听到了一句,“如歆太小不懂事你怎么也能陪着她胡闹!”
  显然是沈太太的。成璧扯了扯忍冬的衣袖,说,“我们还是走吧。”谁知道忍冬却定在门边,反而小心翼翼地吹灭了灯,小声说,“二少奶奶,我们等等吧,问不到您又该一夜睡不着了。”
  成璧看见她猫着腰把耳朵贴在窗边,分明一副窃听的姿势。她站在门边,想发火却有顾及门里的交谈,只好站着,等他们的谈话结束了再敲门进去。
  沈太太的声音远远地飘出来,“仲堂,如歆从你跟着你长大,你告诉我她叫你什么?!”
  成璧觉得有些蹊跷,突然想起不久前忍冬跟她提过的一点闲话,难道是真的?而且就连沈太太都也知道?成璧没听见沈仲堂的声音,他是沉默的。
  “你们是不可能的,你们叔侄!叔侄怎么能…”后面的话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被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成璧没听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里才传来沈仲堂的声音,硬邦邦地说,“我不娶,我宁可一辈子也不娶!”
  成璧在沈家待得不久,见过沈仲堂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是她唯一一次听见沈仲堂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每个字都掷地有声的。
  成璧大概能听出点眉目来了,可是她不敢相信,忍冬突然直起了身子,搀着她往前走,脚步有些快,大冬天的,她的手心里竟然有汗,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还是忍冬的。她们没有挑灯,忍冬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地搀着成璧往前走,回了屋子,也都没有说话,她们当然都知道虚长生祸的道理。忍冬临走前,突然跪在成璧的面前说,“二少奶奶,刚刚忍冬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第九章
  沈仲堂婚期就定在冬月二十八,不算今天不过十来天的时间,沈家四处张灯结彩,大红喜字让整个清寒的冬沾染上了一层热闹的喜气。
  如歆病不见好,成璧常常会去看西院转转,她能感觉到自己肚子一天天变大了,不过穿上冬衣并不显肚子。沈仲堂这个新郎又一去不复返,沈太太却不着急,成璧也不知道她怎么有把握他一定会乖乖回来娶个陌生女子。
  成璧还是想如安,她想如果如安在她身边的话,无论怎样,至少她在夜里也不会害怕。她夜里起夜不方便,忍冬就铺了一张床在她的房间里,照应起来也方便。
  如卉整个人消瘦了不少,丫头们都说,“我们三小姐准是害了相思病啦。”她心心念念地想的究竟是百合园的戏还是百合园里的人,无从得知。
  一晃时间又过了几天,这几天天气晴好,一仰头就是浮云白光,照在背上暖洋洋的。沈仲堂还是回来了,给如歆带了几粒海石榴的花种,连翘去拿,路上碰见了沈太太,说要看看。连翘递过了,谁知道她二话没说,一把撒在一旁的花圃里,说,“告诉四小姐,好好种花不如好好养身子,别在作了。”
  连翘心疼那些被撒的花种,白白糟蹋了,更怕回去被四小姐骂,准又要挨一巴掌。
  二十七的晚上就暖房了,沈家很热闹,新娘是城里油坊蔡老板的大女儿,挑挑拣拣地耽误了年岁,沈太太说她就中意她的白皮肤翘嘴角还有一双厚耳垂,分明是福气模样。沈家已经大不如从前了,那笔公款东挪西凑还没凑齐,眼看期限又要到了,这几个月各个店铺总是入不敷出,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过婚宴还是被操办的风风光光的。
  宾客陆续地进门来,沈仲堂站在门外看高高悬挂的红灯笼,说不出的厌恶。按照规矩,前一天晚上新房里的新床该由两个未婚的少年睡,叫压床。沈仲堂喝了酒,熏熏地一把推了房门,几个正在玩笑的丫头连忙四下散了。
  院子里,酒席还在继续,似乎也没人发现新郎不见了,众人推杯换盏自在惬意,今天沈伯钊的心情也好,坐在位子上实在推脱不过也笑着陪酒。酒席到了一半的时候,老罗附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老爷,那位涂先生又来了,带了礼物说是来道贺的。”
  沈伯钊脸色一沉,说,“让他走,我们和他非亲非故的。”况且这位突然窜入圈子里的涂先生名声并不好听,他年龄不大,但是行事作风却老辣异常,专挑冷僻的街市然后盘下整条街,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让这条街名声在外的,热闹地叫人眼红,再把商铺价钱狠狠抬高,不论是转让还是出租,那价钱都让人咋舌。如此作为,都算在一个年轻人的头上,确实有些可怕。
  凃泊隽一进门,就说,“沈家今天有大喜事,我怎么能不来?买卖不成仁义尚在,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沈伯钊这才想起来,两个月前他确实就是惦记着那批蚕丝的年轻人,后来,一切不了了之,他也再没有上门来。
  如卉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连忙从里屋跑出来,然后扶在门边往外张望,也不靠近,就静静地看,这不就是百合园里她惦记着的人么?沈夫人说图吉利,前些天找裁缝师傅一人给家里人挑缎子量尺寸做了新衣裳,清一色的喜庆颜色,红黄相配喜洋洋。
  如卉穿了一件水红的厚缎子棉袄,领口竖着,滚着雪白的兔毛,再加上些眉眼的调皮,娇俏可爱。凃泊隽转过身来勾起了嘴角,笑了一笑,如卉一张脸就悄悄红了颜色。没人知道这笑里究竟有什么。只除了塞北。
  塞北仰头凝望一空了繁星,这沈宅里满当当的喜庆,等到来年开春恐怕就再也没有这般光景了。他似乎还能记得几个月前沈如卉的满身香气,凭他对凃泊隽的了解,这红在颊上的两团红,一定会把她自己焚烧地体无完肤,他隐隐不舍。
  “涂先生你今天怎么来了?”如卉趁着间隙问凃泊隽。
  凃泊隽笑说,“有好戏看,我怎会不来?”一双深邃的眸子,还有微微勾起的唇角,让如卉没办法深入思考这句话的意思。
  估摸着酒席该结束了,成璧才从屋里出来。
  凃泊隽看见一片玫瑰红的影子从院廊深处渐行渐近了,他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打从第一眼看见她,他就知道自己想要这个女人,也没有原因,就是想要她。放下酒杯,他说,“好戏开罗了。”
  顾肖进来的时候,一身狼狈,衣服褴褛,一双唇苍白被风吹得起皮了。众人只看见一个人影脚步拖沓地进了院子,满面茫然地站了一下,然后笔直地往沈伯钊身边走。有几个眼尖的丫头认出了来的人就是二少爷的随从顾肖,看他变成了这副模样,都差点惊呼起来。
  谁都没有想为什么他单单在沈家正热闹的时刻出现。他跪在沈伯钊的面前,突然之间眼泪就流了下来,他说,“老爷,二少爷出事了。”
  沈伯钊后来在一片抽气嘈杂声中倒地,手里的筷子落在地上,沾满了灰尘,他的手指猛得抽筋,头偏向一边,眼睛已经往上翻了。
  第十章
  沈伯钊病倒在这个迟来的冬里,蔡老板家退了彩礼,沈仲堂的婚事好比吹熄了的烛火,还没等到烟雾渐渐散去,周围就已是一片黯淡。
  成璧的心在这个枯凉无比的冬里恍若结了冰。
  顾肖共在沈家待了不下十天。成璧想她怎么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丢了爱人,她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他怎么就这么没了?于是就拼命拽着顾肖,好像那是最后一丝连接如安的稻草,说什么也不能断了。
  顾肖说,他们在云南遭遇了劫匪,一批白茶被洗劫一空,身上所有值钱或是不值钱的东西都被掳走了,他为了沈如安而伤到了手臂。
  成璧连忙问,“那二少爷呢?!”
  “二少爷没事情,后来我们投宿一家客栈,我的手臂溃烂流脓,找不到大夫。”顾肖想到那段日子,忍不住拧起了眉头,不堪回首。
  成璧纠着手里的帕子,一双眉紧紧锁着。
  “终于找来了一位当地的老大夫,他掀开我的袖子说再晚一夜这条手臂也该废了,他用烧红的铁板烙在我的伤口上……”顾肖掀开自己的衣袖,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疤,深深陷进周围的皮肤里。
  成璧连忙把脸别向了一边。
  “二少爷说他身上还有一块贴身带着的玉,说要出门找家当铺当了做盘缠回来,可是没想到早晨出门,到了晚上他都没有回来。”顾肖把手伸进衣服里,找出了一封信。“隔天,我就在客栈的巷口捡到了这封信,上头还沾着血……”
  成璧认得那信,是不久前,家里找人送去的家书,她接过了捏在手心里,然后打开了,发现另一张刚起头的回信,只寥寥地写了几字——见信安,勿念。熟悉的字体分明是如安的笔迹,她突然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桌上的那团烛火正顺着从窗缝里钻进的寒风左右摇曳着,成璧起身穿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正撑着桌上打瞌睡的忍冬。忍冬连忙走进了说,“二少奶奶,天已经不早了,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成璧不看她,只定定地说,“我要出门找个人。”
  忍冬看她说走就走,连忙拿了一把伞,推门跟了出去。路上的冷风飒飒一直灌进了脖子里,顺着呼吸吐气钻进肚子里,心底冷汪汪的,成璧在一处灯红飘香处停下了脚步,仰头,看见一排红通通的灯笼挑在楼前,在风里来回地打转,灯笼转过了半圈,露出另一面上硕大的红字,连起来念翠微楼。
  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歪歪倒倒地出门来,撞到了忍冬,忍冬惊呼一声,伞落在地上,砸在雪地里,砰得一声闷闷声响。她岁不识字,心下也早已经明了了八九分,她连忙拽住了只身进门去的成璧,说,“二少奶奶,这种地方……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成璧一把挣脱了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窗外寒风萧萧,扑面而来的就是一阵酒香脂粉的混杂气味,她扶在楼梯的扶手上忍不住作呕,一个涂着鲜红豆蔻的老鸨站在楼梯边上,伸手拦住她继续上楼的脚步,说,“我们这儿可不接待女客。”
  忍冬跟在后面赧了脸,而成璧却满面苍白,面无表情,只说,“我要找人。”
  那老鸨扑哧一声笑起来说,说,“上这儿来的客人哪个不是来找人?”
  成璧从腕上脱下了一只飘花镯子,塞进了老鸨的手心里。那老鸨依在扶手边一边打量手里的镯子一边用漫不经心的轻浮口吻问道,“找谁?”
  “紫苏姑娘。”
  那老鸨眉毛一挑,说,“上楼左拐最里头那一间。”然后成璧便拽着忍冬踏着木楼梯,她微微仰着下巴,眼光时远时近,好像在前方又好像已经远得不着边际,忍冬仔细搀着她,听见那老鸨的声音远远自后方传来,说,“现在恐怕不方便!”成璧根本没有回头。
  楼上的气味更让人觉得恶心,接近于女人的体味和男人酒气相结合的味道,偶尔几道绮丽的咯咯笑声自脚下的木板一直传达到头顶,她在门外站定了,然后猛得推开了屋门,只听见忍冬哎呀一声连忙背过身去。她在看清了眼前究竟是什么的时候起,脑袋突然嗡得一声,脚下打晃。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这香味浸淫在一团暧昧赤红的烛光之中,更显得魅惑而充满情欲,床上的一对男女手脚交缠,女人全身赤裸未着一缕,正趴伏在身下男人的身上,半闭了眼睛表情迷醉而痛苦的仰高了头,成璧听见男人一声激烈的嘶吼,犹如一种释放,她突然看见女人如墨般披散开来的长发正被男人用手紧紧扯住了,难怪她的表情会那般扭曲而又那般放纵。
  这一切入眼的景象发生得猝不及防,只短短一眼之间便急促盘横在她的脑海里,然而等到她想要匆忙转身的时候,她看见一双眼睛,来自于女人身下的男人,那双眼睛漆黑而深邃,他能让他身上的女人深深痴醉臣服于他,全然成为他身体的奴隶,而他自己却能够置身事外,对着门边的自己笑得玩味而深不见底。
  凃泊隽正用眼神布一张大网,打算将所有靠近他的猎物一举捕获。而成璧正站在他的门边,能不能及时脱逃?桌上的烛火在摇晃,属于它的一切都才刚刚开始燃烧。
  第十一章
  成璧看见那男人突然松开了女人的长发,然后薄唇一勾,伸出手解开女人半挂在腰上的一层薄薄的衣衫,无所顾及的撤回上一秒还沾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女人被他翻身压在身下,成璧看见女人微微仰起的下巴因为情欲而高高的上扬着,似乎正拼命想接近着什么。
  成璧发现那男人的半边侧脸说不出的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看见他那条健硕的手臂箍住了女人的上半身,那女人便伸出手来环住了他的腰。她定在门边,一道凉凉的声音穿过烛火动荡下漂浮着男女赤裸欲望的气息,夹杂玩味,“看够了没有?”
  成璧的视线顺着声音的根源寻去,看见那男人正压住了身下的女人挑起了斜飞入鬓角的浓眉,偏过了半边脸定定地望着她,然后笑着将自己的身体使劲往下陷落了一些。成璧听见女人一声闷闷呻吟,自己就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往后退了一步。
  忍冬连忙侧过身来一把关上了房门,“咿呀”一声,一扇木门,将一方空间隔绝成了两片世界。成璧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直跳,忍冬搀起她的手说,“二少奶奶,我们快走吧,让太太知道了可不得了!”忍冬已经开始着急了,看成璧固执地站在门边,恨不得跺脚。
  “我来找人,好不容易看见了,怎么能就这么走了?”成璧说什么也不走,她立在门边,一动不动。
  忍冬心知拗不过她,她走到廊边,只微微俯身便览尽了整个翠微楼的内堂的大片哄闹风景,她在酒肉琴音纵横交错间突然看见了一个魁梧的熟悉身影,那不就是不久前被二小姐拉去陪她们放风筝的塞北么?看起来正在等人的样子,并不见得不耐烦,她突然想起方才老鸨说的一句话,说上这儿来的哪个不是来找人。换种说法,是上这儿来等人的男人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哪怕他看起来样子再老实不过。
  想到这儿,她收回了视线,门就是在这时候开了,和刚刚一样,咿呀得一声,两片世界就合并了。
  成璧看见一个长得纤细妩媚的女人正半开了衣裳半靠在门边,扬起了杏眼对成璧说,“新来的?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
  忍冬一听这话,僵直了眉毛气不过说,“我们二……”话没说完,就被成璧打断了。
  成璧只说我想向姑娘打听个人,她刚报出了沈如安的名字,那女人就突然用一种很怪的眼神盯着自己看,末了说,“站在外头做什么?进来说。”
  成璧一脚踏进了屋子里,看见桌上的那只烛正流着蜡泪,流淌下来一层又一层地凝固在桌面上,屋子里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了一盏屏风,牢固地架在中间。她看见盘踞其上的那朵硕大的牡丹,在火光下,显得艳到极致。
  紫苏从内屋出来,手里多了一颗泪状玉石,色纯微微泛青,表面光滑的不可思议。她将它摔在桌上,说,“几个月前他用它跟我换了一盒胭脂。”这个“他”她们心知肚明,自然指的是沈如安。
  成璧心头猛得一震,她当然认得这块玉石,是如安生辰的时候,玉器店里的王老板送他的礼物,他收下之后常常说这玉石的形状特别便格外喜欢一直装在身上。她握起了它,一阵微微的凉意顺着指尖直达眼角,她似乎能感觉到他那些残留其上的体温,而它所有的圆润都是他的身体打磨出的。
  “他为什么要用它换你的胭脂?是什么样的胭脂?”成璧握紧了,身体几乎颤抖,看来他是真的来过。
  紫苏想起那个初秋的傍晚,她站在临街的楼台上,那个长相斯文的男人寻着她身上的香气味儿上楼来,一本正经地问她,“姑娘能否把你的胭脂卖给我?”
  “沈如安那个傻子,他说他喜欢那气味,问我要了送人。”说完了这一句,她兀自笑起来说,“我问他送什么人?他一本正经地说要送妻子,然后想也没想就伸手掏出了这枚玉石跟我交换。可惜,那盒胭脂碰巧用完了,我收下它,告诉他过几天就有。”
  成璧心里酸,在如安心底,哪怕是她可能会喜欢的一盒胭脂,都能远远胜过他所一直喜爱的东西,这样一个为她毫不犹豫的男人,她竟然还怀疑他?
  “后来,他天天上来问,我才和他熟识了起来,说实话,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男人。”紫苏说完又用刚刚的怪眼神看着成璧说,“你来得正好,正好把他的东西拿走,我已经足足等了他三个月。”
  成璧也一直在等一个人,可是直到现在她也不愿意承认她在等待中刚好不见了爱人。
  门外突然有响动,成璧握着这颗玉石正要缓缓退出门来,内屋的烛火突然之间熄灭了,刚刚那男人正一脸英气地朝她逼近,她的心底不自觉地打了一个突,她突然想起了他就是不久前那个在家里遇见过的“涂先生”,也是百合园里如卉惦记的“涂先生”。他步步逼近了,她只觉得自己害怕他的眼神,是还没从方才的赤裸中缓过来,还是他一直都是这样?然后,他在最接近她的时候闪身出了门。
  成璧跟在他的身后出了门,成璧才发现忍冬不见了,下了楼来才发现内堂里聚集了些男人。她忽然在人群之间听见忍冬的声音,她心底一惊,连忙走过去,听见老鸨的声音。
  “薛少爷,您要找什么样的姑娘都行,只是这个小丫头的确不是我们翠微楼的姑娘,您可千万碰不得啊。”
  成璧定睛一看,发现忍冬正被一个年轻男人用身体抵在墙角处,那男人举止轻浮,眉眼说不出的跋扈蛮横。忍冬的下巴已经被他捏得泛红,她死死盯着那男人,不想示弱偏偏脸已经红得能渗出血来,男人伸手以指尖摩擦她的唇瓣,忍冬咬住了唇,双眼里已经蓄了两潭泪。
  “今天什么姑娘本少爷都不敢兴趣,我就要她!”薛翔林故意贴进了忍冬,感觉到她浑身的颤抖,不自禁无耻地笑了笑。
  “薛少爷,你快快放了那丫头吧,你看你把她吓的。”老鸨又凑过来。
  “尝多了口味重的,偶尔换换清淡的也不错。”薛翔林再次贴近了忍冬,忍冬的眼泪终于下来了,一边哭一边试着挣脱他,偏偏敌不过他的力气。
  成璧只觉得脚下一股气流直直窜入了头顶,凭她一个单薄女子,在这烟花风流场不论怎样都处在下风,可是她毫无办法,她不可能放下忍冬不管不顾。她握住了手心里的玉石,正要朝前走,突然感觉手被身后一股力量牵制住了,她一转身,就看见那个走在她身边的“涂先生”正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根本移动不了半步。
  他只是看着她,皱眉对她摇摇头,大概是让她不要靠近的意思吧。
  第十二章
  成璧决然自他手里把自己的腕挣脱开来,正要拨开了人群朝中间走去,却再次发现他又向前一步,这次,他拽住了她的手肘。成璧冷冷回眸,看见那“涂先生”正仔细凝视着自己,敛去了方才嘴角的玩味,成璧发现他的表情除了不耐烦,更多的是严肃的预警。
  “想全身而退就不要靠近那个人。”他凑近了她,在她耳边丢下这句话之后,突然松开正紧抓住她手肘的大手,漠然闭口,退居到了一旁,独自找一张桌子,安然地落座,管他周遭一片混杂,也能冷静地一人品完一盏热茶。
  成璧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她一心只想着忍冬的安危。是她将她带来这里,所以哪怕她只伤到了一根汗毛她也不能忍气吞声。忍冬的哭声让她此刻在那男人纨绔的嘴脸下显得更楚楚可怜,双唇因为惊吓而渐渐青紫,一排泛白的齿印赫然分明。而那男人根本不打算放过她,身体一再向前靠近,是一种放肆的轻薄,在大庭广众之下,只是这场合尴尬,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喏喏喏,来了,这丫头的主子来了。我都说了她不是我的人,要是我这里的姑娘,难道还会这么不懂事么?”老鸨看见成璧渐渐走近了,连忙说。
  薛翔林转过脸,看见成璧时,目光像一只盘旋多时陡然降落于猎物前的苍鹰,他突然笑起来,这笑声是猖獗的,似乎能够迅速点亮周围不够灿然的火烛,然后入眼便是一片通亮。而成璧显然是站在最亮的那点里的人。
  “来得正好,两个女人也无妨。”说罢,抱着手臂绕着成璧偏头打量了一番,突然眼神停留在她的肚子上,不怀好意地笑。
  成璧刚说完了一句请自重,下巴就被一股力量蛮横的手劲禁锢住了,几乎动弹不得,她握紧了手里的玉石,心里想的全是如安。她胡乱伸手摸到桌上的一杯热茶,想也没想就直接泼上了他的脸,他被烫到,猛得松开了成璧。成璧踉跄了一小步,忍冬急忙从一旁跑出来,扶住了她。
  “跟谁借来了胆子,敢泼我?!”
  “好了好了,薛少爷,你就当好男不跟女斗,放她们一马吧,你也看见了那女人正怀着身孕……是上来找自己男人的……”老鸨白白从成璧的那儿捡来一只上等的玉镯子,一句良知的话总该说说,况且她打开大门揽的是寻欢作乐的生意,可不是让人进来随便撒野掳劫的。可是话在嘴边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人呢!都给我滚出来,没看见有人对本少爷不客气?给我把她们俩带走!”薛翔林气急败坏地要找他带出来的家丁。
  忍冬看成璧已经苍白了脸,垂在两边的手正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衣裳,额头上渗出了点点的汗意,她连忙问,“二少奶奶,怎么了?不舒服?”
  成璧只是抿起了唇摇摇头说,从嘴边蹦出两个字,说没事。忍冬抬起下巴眼睛顺着人群扫视一周,发现身边这么多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一句摸着良心的公道话,难不成都说好了要眼睁睁地看这流氓欺负人不成?而这流氓究竟是仗着什么?果然世态炎凉。她站直了身子,一阵无助,突然,她在人群之中看见一个面目黝黑的男人,男人长着宽厚的眉,乌黑的眼睛,说不清究竟是单纯还是漠然。
  她凝眉在周围一阵嘈杂之间静静地看着塞北,求助之意根本溢于言表,而他却别过了脸,对向了一个正捧茶安坐的男人,而那男人正定定看着的人正是……
  凃泊隽在等,哪怕一个眼神,一个需要帮助的眼神。没有,就是没有。那女人分明在忍受着什么,她宁可忍受也不愿意朝任何一个人低头,哪怕这个人或许可以帮助她。
  突然一声清脆的声音,成璧终于没能好好握住那只玉,它从她手心里摔下来,落在地上,碎了。她心头积压了满当当的难过,她想如安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深深惋惜的,如安如安,他却让她不安。为什么她弄丢了他之后,哪怕连一样属于他的东西也握不住?这脆生生落在地上的东西或者并不仅仅是块玉那么简单。
  忍冬正扶着她,她想她是说什么也不能在这里哭的。也许她该笑,那个被她泼了一身茶水的荒唐男人难道不可笑?忍冬焦急,而她却笑了。她看着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想这人生究竟谁是谁的归属,谁又是谁的过客?她以为如安是她该厮守一生的男人,而如今玉已碎,人不再,算来他已然成了半个过客,在她的命里。
  薛翔林又向她靠近,她嫌恶,却仍然不退不进,面无表情,只是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忍冬突然想起方才撑来的伞,从地上捡起来就想往他的身上打,却被人一把夺下来,按住了肩膀。
  成璧后悔来了这里,她宁可抱着如安不忠的罪名浑噩守着他的归来然后等着向他兴师问罪一番,也好比心知盼不得他的归却又来明了了他的心弄碎了他的玉来得强得多。
  一只大手从她的肩后斜斜伸过来挡住了那个正要朝她靠近的男人,她听见一个声音,冷冰冰的,说,“我看谁敢动我凃泊隽的人?”成璧心里一震,扭过头来,看见一张收起了所有玩味的冷峻的脸,仅仅一句话,不见得语气很重,自有一股魄力与霸气,足以镇压住所有纷繁嘈杂。
  薛翔林看清了来人,立即换了一副嘴脸,笑道,“原来是涂爷。”然后朝前一步,指着他手下的人,恶狠狠地说,“一群不长眼睛的笨东西!”
  第十三章
  众人散去之后,满堂喧闹依然不减,不知道是谁不经意开了门,一股凉风钻进来,忍冬把头伸出去说,“二少奶奶,又下雪了。”然后拈掉一粒刚好砸在脸上的雪豆子,只是还没上手便化作了一小滩水迹沾湿了指尖。她缩了缩脖子说,“真冷。”
  成璧一怔,讷讷说,“过完了这个冬就好了,一切就都好了……”忍冬不明白她的意思,反身去寻刚刚顺手拿来做凶器的雨伞,找了半天,始终也找不到。突然眼前递过一把印了斑驳雨痕的旧雨伞,折叠起来被一个男人伸展的五指牢牢抓住了伞身。
  忍冬抬眼,用手指着男人的鼻尖,偏着脑袋大半天也想不出他的名字来,只记得“赛……”
  成璧轻轻按下忍冬伸出的一根手指说,“怎么用手这样指着人不放,没规矩。”忍冬连忙放下手,接过了他手上的伞。
  塞北一垂头就看见成璧鞋上的繁复花纹,他把眼神微微移到地面上,说,爷想请夫人您喝杯热茶。成璧感觉领口紧紧贴着脖子的地方怎么也抵不过风的蛮狠放肆,北方的风果真不容小觑。忍冬搓搓手哈了一口气说,“你们爷还真是个怪人,既然留人喝茶怎么还送人伞?还是把旧伞。伞自然是散的意思。
  成璧自知得助于人家,拒绝别人的好意实在说不过去,便点头请塞北带路,好歹也得说句谢谢。塞北侧身引路,成璧走在前面,跟在她身后的忍冬经过塞北的时候突然扭头一把将伞揣进他的怀里,塞北被一把瘦而旧的雨伞推得往后让了一小步,忍冬看他仍旧不说话,便捂起了嘴巴笑了笑,说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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