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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蒋子龙

_3 蒋子龙(当代)
"从哪儿弄来的?我也得去淘换点。"
"现在哪还来得及,从一下涝我就兴心了,涝后必碱,上个月托人从河西淘换来的。省着点够咱们两家种的。"
郭存先动情了:"好兄弟,有一天我能主点事了,一定请你当军师。"
刘玉成红着脸直摆手:"别,别,可别,我只会种地,别的嘛也不行……"他看见有个人从远处向他们走过来,便闭住了嘴。等来人走近才看清是疯子二爷,他肩上背着满满一大筐碱蓬,胳肢窝里夹着粪叉子,手里捧着一棵两尺多高的小树苗,鞋和裤脚全被露水打湿了。郭存先急忙迎上去,先拿过二叔腋下的粪叉子,再从他肩头卸下那筐碱蓬。刘玉成上前接过那棵树苗:"嘿,你老是在哪儿起的这棵小榆树,还挺旺实。"
"在东洼的道边上,不把它移过来等道一好走了,不是叫牲口给踩了嚼了,就是被人给糟践了。" 郭敬时拿起侄子的铁锨,在自家地头选地方挖个坑,将树苗种好。然后脱下身上的褂子古里古怪地往坡下走,郭存先问他还要干嘛?他也不答理。存先呲呲嘴,小声对刘玉成说:"跟你的面子还真够大的,平时我们问十句也不准能答理一句。"
他们看着疯老头提留着灰粗布褂子,下到不远处的河沟里,将褂子摁到水里完全蘸湿,再双手捧回来,在新树苗的根底下把褂子里水拧出来。如此反反复复好几趟,直到树苗根底下的土圈子里汪满了水才作罢。
郭存先脱下自己身上的褂子,给二叔披上:"这大早晨的,凉。你老快点先回家吧,这筐碱蓬一会我带回去。"
郭敬时虽不出声,却顺从地抄起自己的粪叉子,拨头往村里走。没走多远又转回来,从筐里抽出一大把碱蓬,顺便拿下郭存先披在他身上的干净褂子,搭在碱蓬筐上,将自己的湿褂子抖搂几下,搭在自己肩膀头。刘玉成看着差点笑出声:"疯子二爷真是铁老头,一年到头没看人家闹过毛病。"
郭存先却看着那筐碱蓬愣神,这些天心里光顾自己闹心,怎么就忘了老东洼的蛤蟆窝?东洼地势低,盐碱化会更厉害,大水洼的四周碱蓬一定长疯了。鲜碱蓬叶可以当菜吃,晒干了可以当柴禾烧,碱蓬籽磨成面子跟好粮食搀合吃也不错……他约上刘玉成,种完自留地一起到东洼里转转,碱蓬籽若熟了得早动手。
随着太阳露脸儿,老二郭存志也扛着铁锨来了。上阵亲兄弟,这让刘玉成眼馋,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心里一阵难受。
存志一边耍着铁锨,一边问存先:"咱这么翻是不是太浅了,能治得住盐碱吗?"
"你说该挖多深?"
"刚才郭存孝到咱家来了,说除去出河工的,剩下的壮劳力组成大锨队,要把地挨盘深翻一米,说翻得越深越能治住盐碱,好种麦子。"
"他说嘛,要出河工?"
"他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要让你出河工。我跟他说由我替你去,他说不行,你是上边点的名,让你戴罪立功。"
存先扭脸看着弟弟:"他真是这么说?"
"没错,还说是公社孙书记讲的。"
"操他娘的,这不是把出河工当成充军发配了吗!就光我自个,是还有别人?"
"人多了,基本上是一户出一个最强的劳力,一天补助八两粮食,一角五分钱。"
郭存先心里嘟囔,出河工是苦大力,给这点粮食哪够哇?他们还真把这些人当劳改犯了,这么说刘玉成也跑不了。于是他小声嘱咐弟弟:"如果刘玉成也出了河工,他家里就光剩下一个妹妹了,咱两家的自留地又挨着,你顺便给他照应着,绝不能荒了。"
这时刘玉成翻好了自己的地,过来帮忙,郭存先问他:"村上让各队组织大锨队,要将地深翻一米,然后再种麦子,说能治碱,你认为行吗?"
刘玉成很干脆:"绝对不行,庄稼只有在阳土里才能活,也就是常说的熟土,地里的所有肥力也都在阳土层里,你深翻一米把阴土都翻上来,把阳土压到下面,阴土就是生土,麦子种下去是白糟踏。"
"等一会咱俩去找郭存孝,你把这个道理跟他讲讲,让他做个样子应付一下上边就行了,别动真格的糟踏了麦种。"
刘玉成赶紧后退:"存先大哥这可不行,你不想想我是嘛成分,这不是没病找病吗?"
郭存先苦笑:"那就我自己去吧。"
存志拦他:"哥,你也别去,现在又不是队长了管这种闲事做嘛?再说郭存孝又是个肉头,弄不好再出点事,就会把你给卖出去。"
郭存先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可心里又有所不甘:"正因为他是个肉头才不能不给他提个醒,他就是卖我又能卖到哪里去?不然明年收不上麦子,倒霉的还不是咱自个。"
存志和刘玉成都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大概心里都在叨咕:他现在还不算倒霉吗?要是明年收不上麦子大家都倒霉,或许你就不算倒霉。如果现在你就挑头想让大伙不倒霉,没准倒霉的就是你自个。抢洼还不算个例子?
孙月清看见郭敬时带回来一大把碱蓬,欢喜的不得了,站在院子里又择又洗,嘴上还问这问那。说也怪,疯子二叔对他嫂子竟是有问必答。
这么好的碱蓬是从哪儿打的?
蛤蟆窝边上多的是。
东洼还有水吗?
坑坑凹凹的地方还有水。
道上能走人吗?
能。
洼地上有稗子吗?
有。
熟了吗?
看着有熟的了……
朱雪珍蹲在灶台前烧火,见锅里的水快开了,就抄起瓢到西屋去擓面子。西屋的炕对面,贴着北墙有一拉溜大缸大盆、坛坛罐罐,哪个里边都有点能吃的东西,可哪个里边都不满,有的里面甚至只剩下了一两把。比如原来放白面的就是口好缸,现在缸底还盖着薄薄的一层,划拉划拉撑死能够烙两张饼的。不到万不得已这是不动的,缸底还有点白的,就说明家里还趁白面,心里能多少活得踏实点。如今家里有点白面,更多是一种象征意味,并不是为吃。还因为现在能吃的东西花样太多,所以占的家伙就多,光是干菜就有十多种,萝卜缨子、马齿菜、苣霉菜、酸苞芽、青青菜、草鞋底儿……红薯又分生红薯、红薯干、红薯干磨成的面。因为每顿饭都像抓药一样,这个搭配一点,那个抓上一把,而且每顿饭搭配的东西都不一样,早饭跟晌午饭不一样,晌午跟晚上又不一样,男人们活重是一种搭配,活轻又是一种搭配,阴天下雨不出工就得换药方,多搭配干菜少加粮食。他们家之所以过得比别人好一点,以前郭存先能挣外快是一个原因,但他挣的外快也不够敞开肚子吃的,主要的还是仰仗孙月清会算计。每天除去国家配给的三两粮食,自己再贴补二两,耐保证每人吃上半斤,早晨一两半,晌午饭二两半,晚饭一两。小姑存珠住在学校里没回来,家里还有五口人,早晨是雷打不动的熬黏粥,一共七两半,其中三两棒子面、二两半高粱面、二两红薯面。雪珍先抓了两把棒子面,小心地放进黄铜做的圆秤盘子里,由于右手没有根,秤砣放的太靠外,左手一提称,秤砣没动秤盘子却一翘老高,险些没有弄洒了面子。
往常做饭秤粮食都是婆婆的事,只让她打下手,可这样像闺女一样宠着她,反把她给惯坏了,真就笨到连一锅黏粥都熬不成?她耳朵听着外间屋的动静,锅里的热气已经顶得锅盖噗噗乱响……心里越着急,手里的秤就越看不准。她急中生智干脆不想用秤了,反正是自己吃,拿手抓两把,差不多大概其就行了。她正要将面子下锅,孙月清及时赶了过来,嘴里呵呵的笑着,从儿媳妇手里接过秤杆子,很麻俐地先秤出二两棒子面倒进瓢里,并嘱咐儿媳妇:你以为我顿顿过秤就不嫌麻烦?所有死人的和全家浮肿的人家,都是凭着肚子吃饭,而不是叫秤管着吃粮,有粮了就图个饱,没粮了就闲着半挂肠子。可挨饿不是三天两早上的事,也不是饿个仨月五月的就过去了,自打大跃进以来饿了两三年啦,想活下去就全靠自己会掂对。今年对咱们家来说最较劲,存先不仅不能出去挣钱,还要出河工,那可是要卖大力气的,不让他吃饱了可不行……她说着说着突然改主意,临时决定今个早上得换饭,存先他们哥俩在自留地里抡大锨,你二叔也跑了一大早晨,都得吃点硬实的。她吩咐雪珍先抓两把干菜扔到锅里,再把瓢里她秤出来的棒子面打到锅里,加盐熬成咸菜粥。
她随即又干净利索地秤出一斤棒子面、半斤高粱面,倒进和面盆,加水揉巴好,再拍打成长圆的饼子,贴到热气腾腾的大铁锅四周。手上一边干着,嘴上还一边继续给儿媳妇讲着道理:干活的男人不能太亏,怎么也得让他们吃个六、七成饱,要省也只能从老娘们儿嘴里抠缩。但你不能抠缩,你太抠缩了就怀不上孩子。郭家店上千户人家,两年多了就没有坐月子的,老这样下去不就都绝户了吗!朱雪珍听了半天这才听明白,原来这个家里该挨饿的就只有婆婆一个人。她的心里发烫,就像守着灶火膛。孙月清将一斤半两搀和面正好贴了六个饼子,盆里干干净净,一点面子没糟践。锅里的每个饼子大小一样,相隔的距离一样,这手活漂亮得直让朱雪珍眼馋。
婆婆贴好饼子,扣上锅盖,又用湿沾布围着锅盖四周塞严实,让雪珍看着灶膛的火,自己放下案板,将洗好的碱蓬切碎,盛了满满一瓷盆子。然后剥了两头大蒜,放在板上用菜刀拍烂,再切成碎末撒到碱蓬上,最后倒上醋,点上几滴香油,用筷子一拌,满屋子喷香。雪珍抽抽鼻子,娘,你做的这是嘛菜,挺好闻的。婆婆得意,不光好闻,还好吃哪,等会你就知道了,特别下饭。你们山里大概没这个东西,咱这里离海近,盐碱地多,特别是水大的年头,庄稼越不行,碱蓬、稗子就越长得好。等吃完饭收拾利索了,娘带你下洼,闹好了能弄上个十几二十斤,搀到粮食里挺好吃的。
早饭确实吃得很香,三个男人一人一个两合面的饼子,干菜咸粥随便喝。孙月清另掰开一个饼子,放到自己眼前半个,逼着雪珍将另外半个吃了。雪珍只好张大嘴咬小口,慢慢磨蹭着,趁着婆婆张罗这个张罗那个地到外屋盛粥,就把自己的饼子掰成三份放进三个男人的碗里。而孙月清眼前个那半个饼子却始终没动。她见大家都说醋拌碱蓬好吃,拌了一盆子竟很快就见底了,便许愿说晌午饭给你们做碱蓬烀饼。存先哥俩上午要先把自留地的菠菜种上,一撂筷子就走了。孙月清婆媳俩心里也有事,手脚麻俐地洗涮完,拿上两条布口袋,挎着篮子,锁好院门后便直奔东洼。
去冬洼的道不是很干,漓漓拉拉的还拖泥带水,她们拣着高地方走,倒还干爽。离村子一远,洼里就没人了,地里的庄稼烂的烂,塌秧的塌秧,四外没挡头,眼睛一看老远。大涝后天地干净,空气潮乎乎的一点尘土没有,下边有小风吹着,上边有太阳晒着,娘俩觉得好舒服。雪珍一路上只顾低着头看道,偶尔一抬眼看见前面有一大片水,白茫茫望不到边,一下子叫出了声:娘呵,那就是海吗?孙月清也兴致很高,傻丫头那可不是海,是蛤蟆窝,正名叫大东淀,有百八十里地宽哪!
在蛤蟆窝附近是一大片盐碱滩,滩上长满碱蓬颗子,大的有多半人高。碱滩上还有一疙瘩一块的湿地,湿地上却长着成片的稗子。稗子籽比碱蓬籽更好吃,也更有营养,孙月清就教给儿媳妇先选着熟稗子籽捋。一人一个篮子,捋满了篮子再倒进布口袋,有时看到附近的碱蓬好,就捋下来装进另一条口袋。娘俩都很兴奋,话也多,都觉着从心里又亲近了许多。雪珍问,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没人来弄啊?
婆婆说可能是道不好走,大伙还都没想到这一点。
怎么二叔就想到了呢?
你二叔成精了,他跟别人总是想的不一样。现在的人呐,一受灾就打蔫儿,一打蔫儿就不愿意动弹。再加上吃不饱,身上没劲,一天到晚的就想赖在炕上,要不就倚着墙根唠闲嗑。这就叫越饿越懒,越懒越饿。
婆媳俩干活很欺,到快晌午的时候竟将两只布口袋装满了。婆婆喊着雪珍在一块高地埂上坐下来,想歇一会再回家。这半天时间她们的眼睛只平盯着稗子和碱蓬,这时候孙月清不知怎么往脚下一瞧,发现地表面有一种类似小蒜苗的东西,半尺多高,又有点像索草秧,她眼睛一亮:这不是地梨儿吗?
雪珍问嘛是地梨儿呀?婆婆说一会你就知道了,说着就蹲下身子,用手一个个地抠出来。果然像大蒜头,但比大蒜要小许多,跟枣的大小差不多大。孙月清抠了一把,交给雪珍到水洼里洗干净,用牙嗑掉皮,放到嘴里一尝,又脆又甜,还有一股栗子的香味,雪珍说比树上结的梨还要好吃百倍。
孙月清说那是当然了,树上的梨谁没见过,谁没吃过?地梨就不一样了,就算我们生在蛤蟆窝边上也是难得一见,得赶上雨水大,大涝后还得赶紧打起天来,涝跟涝可不一样,蔫涝就不长地梨儿,今儿个是咱们娘俩有福气。雪珍撒了泼似地索性脱了鞋袜,扑进湿地里拼命地挖,一把把地往地边上扔,婆婆负责拿到水里洗干净……
过门这么长时间,孙月清还没见过文静的儿媳妇这样撒过欢儿,心里也美得不行。这就老天爷,把你的庄稼都淹死了,还会给你别的,就看你会会找、会不会拿了?她抬头看看太阳,再看看眼前的一堆地梨儿,只好把雪珍喊了上来:傻丫头,我看你快跟疯子二叔差不多了。这会儿家里还不知急成嘛样了?这么多东西光咱们俩是弄不回去了,你洗洗脚穿上鞋,赶紧回家叫个人来帮着拿东西,我在这儿守着。她还不忘抓一把地梨儿递给儿媳妇,让她在路上吃。临走还又嘱咐道:回到家你就别再回来了,择一盆碱蓬的嫩叶,洗干净剁碎了,再秤一斤棒子面放盆里,等我回去给他们烙糊饼……
郭家店派出去挖河的人都在龙凤合株底下集合,其他生产队的河工早就到齐了,惟四队的人迟迟不露面。等着为这些人送行的村支书陈宝槐,急得火冒三丈,赶紧派人去催,过了好半天连去催的人也没回来。大队长韩敬亭只好亲自去看看四队发生了什么事,不想他这一去也没有回音……眼看快晌午了,头一天开工郭家店的河工就迟到,陈宝槐怎么向公社领导交代?他还打算讲几句赶劲的话,造造声势,给大家鼓鼓劲,顺便也辟辟谣,告诉大伙出河工绝不像一般群众认为的那样是件倒霉的事……可现在说嘛都来不及了,他摆摆手让副大队长郭怀善带着已经来到的河工先走,自己也赶往四队看个究竟。
四队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鸡一嘴鸭一嘴的乱了营,陈宝槐挤进人堆,高声镇唬着:"怎么的了?嗯?"院子里果然安静下来。他拿眼向四周踅摸,看到要出河工的人都在眼前,并不是他们集体罢工,心里便多少踏实了一些。
欧广明一梗脖子开腔了:"陈书记你来了正好,让我出河夫没问题,我得问明白,别的队都是副队长带队,我只是个普通社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揽这个活。再说了,我家里有老人瘫在炕上不能动弹,我弟弟还小,又是个傻子,这大伙都知道,我走后家交给谁?出了事找谁?队里或村上要能给我写下个东西,我立马就走。"
陈宝槐装傻,眼睛逼视着四队队长郭存孝:"是啊,广明家里这么难,为嘛非叫他出河工?"郭存孝是老实人,脸都憋紫了却不知该怎样回答,实际是不敢当面顶撞村里领导。这个问题欧广明早就问过三百六十遍了,刚才他也当着众人回答了,说是村上的决定,为的是让欧广明带队,当四队河工班的班长。可大队长韩敬亭来了以后却推说不知道这回事,明显地当众把他这个生产队长给卖了,好像是他在编瞎话。
其实郭家店的人谁心里不清楚,欧广明也不是傻子,心里更是明镜似的,郭存孝哪有胆子编这样的瞎话,这就是村里在捏估他。表面上看是给他个遭罪的小官当,实际上是把他踢出了村里基干民兵排。只要看看出河工的都是些嘛人,就没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第一类是出身不好的,或身上有黵儿,叫干什么都不敢说个不字的;第二类是老实巴脚、平常受气受惯了的,叫干什么说不出个不字的;第三类是头头不待见的,凡被村上重用的、正打要得烟抽儿的人,没有一个出河工的。既然上边把挖河说得千般重要、万分火急,为什么村上的书记和大队长不亲自上阵?从大队到生产队都是派个主不了大事的副队长带队,明显的是应付差事。偏巧四队没有副队长,也就是说村里的头头看不上欧广明,平时并没有打算让他当个队长副队长的,现在需要个倒霉蛋出河夫,就找到了他的头上。村里头头为嘛要这么琢磨他?还不是因为他参与了郭存先的抢洼活动,在这之前还因红薯秧子事件跟蓝守坤闹得不对乎,那家伙在后边肯定也没少给他捅棒槌,他欧广明岂能吃这种哑巴亏?憋了一肚子的邪火早就想放放了,今天这种时候再不闹出来,还留着让自己闹病啊!
陈宝槐见郭存孝吭哧憋嘟半天答不上话来,他也不想让这个窝囊废答出什么来,就临时决断:"我看这样,广明家里有困难,可以先不去,等下午研究一下再说。其他人先出发,这回挖河是军队编制,县里是一个河工团,公社是一个营,咱们村跟王官屯、麻坡店编成一个连,咱们自己是一个排,你们队是一个班,上午全公社要在工地点名,召开誓师动员大会,四队就由原来的队长郭存先当班长,不是挺好吗?"
全院子的眼睛哗地都转向郭存先,他坐在自己的铺盖卷上,却不抬眼皮,声音也不大但非常决绝:"不行,撤职就是撤职,糊渍麻黑的我当不了这个班长。"
陈宝槐当这么多人吃了个大窝脖儿,一下子闷口,下不来台了。整个院子的人也像被冻住一样,连个大气都不敢喘。韩敬亭到底是大队长,在最难堪的沉闷中打破尴尬,悄悄跟陈宝槐嘀咕几句,这就算给书记竖个梯子,让他下来。随后便又宣布了一个决定:"刚才我跟陈书记商量一下,就由你们四队的队长郭存孝带队出河工,也就是你们这个河工班的班长。至于四队家里的工作,等下午党支部研究一下,再选个副队长出来就行了。"
到底还属韩敬亭是块老姜,他这个决定万不能再被顶回来,必须找一个能拿捏得住的人,先把今天的场圆了。而郭存孝正是这个人。尽管他心里也装着好大的委屈,替上边背黑锅,挨下边人的数落,今天最丢人现眼的就是他。到了却还是他最倒霉,全村的生产队长中只有他被派了河工。但他说不出不去的理由,只能跟村上领导说,要回去告诉家里一声,收拾好铺盖就回来。而领导对老实人也最有办法,陈宝槐大声叮嘱道:"别磨蹭啊,都到晌午了,我们等着你。"
果然,郭存孝很快就背着行李卷来了,四队的河工们总算出发了,反倒比先前走的那一大批更热闹,送行的很多。韩敬亭看到郭存先的铺盖卷上插着把斧子,就有意找话说的问道:"存先,怎么挖河还带斧子?"
郭存先以为他又想歪了,就边走边答:"我是木匠,木匠的规矩就是出门要带一件家伙。再说工地上家伙坏了不也得修吗?"
韩敬亭说:"好规矩,是这么理儿。"
在他们俩说话的工夫陈宝槐一直不看郭存先,跟其他人说着送行的话,却不答理他。郭存先也别着脑袋不理旁人,自顾大步走出村子。他心里当然明白,这回算是跟陈宝槐作下对儿了,只要他还占着书记的权力,自己就不会有好儿。可,顺着他就有好儿吗?像郭存孝……自己当初不也是顺着他才当上四队的队长吗?若不染那一水也就不会有后边的这些事。关键是掌握权力而不是被权力掌握,在郭家店只有村里的书记才是掌握权力的人,其他人都是被他玩儿在手心里,嘛叫本事?有权就有本市,时得势谁就让人惧怕。
一路上郭存先都在低着脑袋蔫走,心里反复咂摸着自己命运的滋味,这大半年怎么就跟烙大饼一样,一会掀起来一会撂下去,一会反一会正,一会凉一会热,就像抡开了斧子下狠劲劈下去了,却碰上了盘根错节的硬疙瘩,崩坏了斧子刃,改变了斧子的着力点……连他的命运也因之改换了轨道,成了跟"地富反坏右"为伍的末等人。这件事是象征着他倒霉已经到头了,还是人生路上的障碍刚刚开始?
从郭家店到挖河工地不过五里多地,河还没有开挖却远远的能看见新河的轮廓,那是用彩旗标出来的长龙,自西向东,随风猎猎。彩旗下是一片片的苇席窝棚,窝棚上贴着红红绿绿的大标语:
"治水如治病,治水如治兵!"
"一年挖通新东河,彻底改变老东乡!"
四队这些没有赶上开工典礼的河工们,这才知道自己要挖的这条河叫新东河。他们找到了郭家店所在的连队,全连的窝棚也连在一起,先到的人已经把窝棚搭好了,把西北角上的两大片草铺留给了四队的河工。到冬天这个角儿正是风口,谁叫你来晚了,早来的人当然要抢个好地方。一连一个食堂,早到的人正在啃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到晚上连队的食堂才正式开伙。副连长兼郭家店排的排长郭怀善,告诉四队的人赶快吃东西,等会团里一吹号就要干活了。新来的人不摸门,找到伙房现打热水,有人还跟在生产队出工一样,磨磨蹭蹭地没等吃完干粮就听到了号声。团里的军号一响,连长的哨子就响了,尖厉刺耳,一阵比一阵急,河工们撒腿就往外跑,跟电影里打冲锋似的。只一转眼工夫自己也跟真当了兵一样,这让农民们有些新奇,也有些兴奋。还没吃完的人三口并一口的将干粮塞进嘴里,也跟着大伙一块拥出窝棚。
每个连都有从县水利局下来的技术员,早就把各个村该挖的地段分配好了,村跟村之间的分界处楔着木橛子。挖河刚一动工的时候活儿最好干,不用登高爬坡,在旱地上挖土,平地上推车。但比较起来,推土要比铲土耗费的力气大,一车土装满了有千八百斤,推起来要走两三百米远,几车过后就有了坡度,会越推越费劲。而铲土本身就有偷巧的机会,在等车的时候还可以歇一会,所以郭存孝先抄起一把铁锨塞给存先,这种谁向着谁的意思让旁人一看都明白。郭存先身边还有别人也小声提醒他,你就管上土吧。大伙都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想让他干点轻省的。可郭存先并不领情,跟没有听到大伙的话一样,一声不吭地弯腰就抄起了一辆独轮推车,竟自走向四队的河段。
他心里闷得难受,就想卖膀子力气,出身透汗。再看看其他主动要推车的人,大都是成分高和力气大的人,像金来旺、刘玉成……刚开始,掌锨的人不敢往郭存先的车里多铲土,铲个大半下或一平车,就催着他推走。郭存先自己心里也没底,上多上少也不争。几车推下来,他对这辆车使顺手了,身上一见汗儿浑身来劲,精神头陡然大涨,脸上便有了笑模样。他的脸色一转暖,整个四队的人浑身都活泛了,嘴里话多了,工地上有了乐子,有人甚至跟着大喇叭里的乐声乱哼哼……
郭存先要求车上的土一再加高,培了又培,拍了又拍,车车竖尖冒流。推少了不过瘾,来回光走道了,瞎耽误工夫。他越来脚下越有根,越推越来劲,旁边的人看着都痛快,有叫好加油的,也有提醒他要悠着点劲,可别闪腰岔气。有些平时大家都知道是有力气的人,十几车推下来竟有点顶不住了,连呼哧带喘,脚底板好像也没底了……这些人心里明白,郭存先心里也不糊涂,他们不是力气比郭存先小,是肚子里缺食。而郭存先这两年并没有真正挨过大饿,身子不亏,今个儿早上老娘给他轧了高粱面合捞,那玩艺儿吃到肚子里最搪时候,中午给他带的两个饼子也是用真粮食面子贴的,纯棒子面里搀了黑豆面,到现在肚子里还是热的。连里的技术员一会过来一趟,一次次地为郭存先测算土方、推算重量……
挖河的地方本来就地势低,今年因为大涝地下水位高,到天傍黑的时候由于郭家店的进度快,他们的脚下先冒水了。拿锨的可以在泥水里铲土,郭存先在泥水里推车可就难了。技术员有经验,用事先准备好的竹笆铺在泥水上,小车轱辘在竹笆上滚动就相对容易多了。但嘎吱嘎吱、颤颤悠悠,脚下像踩着弹簧,车把稍一掌控不住就会翻车,这不光需要力气,特别是两只膀子要有大力道,更得有巧劲。好在郭存先从小抡斧子,练就了一把子好手劲,两条胳膊也比别人劲大,反而能在这种苦差事里感到一种干活的乐趣。这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被发配来挖河本是服劳役,却没想到受大累的命一旦真受了大累,心里还就好受了。男人一卖力气世界就简单了,大汗一出把心思过虑得很干净,原来在脑子里塞了一团乱七八糟很让他很腻烦的东西,这会却连想都懒得去想了。
待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收工的号声响了。吹着军号下工,下工的河夫却全无一点军人的样子,稍微干净点人先到水坑边洗洗手,有的甚至把脸也一块洗了,更多的人呼啦一声直接拥进了伙房,没别的就是太饿了。伙房倒也赶劲,热汤热饭早就做好了等着呢。大桶的绿豆汤随便喝,保你把脑袋扎到桶底也捞不上一粒绿豆。伙房早就想到大家会拼命捞豆子,闹不好还可能惹起麻烦,便提前把豆子都澄出去,和进棒子面蒸了窝头。王官屯和麻坡店的河工每人两个窝头,半碗清炖大白萝卜,实际就是水煮大萝卜,煮好后加盐,在上面再洒了点油。而郭家店的河工却只有一个窝头,半碗白萝卜照给。这样看人下菜碟,郭家店的河工能干吗?摔碗的,砸盆的,当然是把饭菜都划拉到嘴里以后才又摔又砸的,跳着脚骂街的……说好三个村是一个连,一个连是一个食堂,为嘛一个食堂两种待承,有亲的厚的还有远的薄的?但,郭家店的人不管心里有多大火,也跟外人发不着,便全冲着郭怀善来了:你是咱郭家店打头的,为嘛要受这个窝囊气?这么累的活一个窝头能顶个屁呀!
而郭怀善是村里出了名的"牛屁股",这是嘛意思?牛屁股上的皮子最好,又光又滑,又厚又结实,主人可以用手拍打,高兴了用手划拉划拉,不高兴了还可以用树枝子打,拿鞭子抽,随你怎么折腾都没有关系。所以从郭家店成立大队的那天起,他就是副大队长,这么多年上不去,也下不来,大家瞧不起牛屁股,又不能没有牛屁股。这也让他一遇到麻烦事,就自然而然地摆出一副牛屁股相,绿豆汤喝了两大碗啦,手里的窝头和白萝卜却一点没动,就在人们指着鼻子数落他的时候,他却瞅冷子将自己碗里的萝卜一下子全扣到郭存先的碗里,还就劲把自己的窝头也硬塞到郭存先手里,嘴里也有一套他的说词:"存先今个你最累,也给咱村露了脸,我没有土方指标,干多干少没人管,喝两碗汤就能顶到明天早晨。"
郭存先真的急了,腾一下站起来:"叔你这是做嘛?看你这意思是我挑的?你没看见我从打进来连一句话都没说,就蹲在一边吃自己的这个窝头吗?再说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除去你以外谁不干活,哪个不累?大家是叫你把话说清楚,你以为把窝头省给我就没事了?快拿回去,不拿我就扔了!"
郭存先气得眼珠子都红了,郭存孝知道他真能把窝头和菜都扣到地上,赶紧从他手里接过窝头和萝卜,转身又递给了郭怀善。论起辈来郭怀善确实比郭存先大一辈,却已经出五服了,平常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走动,但碰了面还得叫声叔。郭怀善倒也从不端叔的架子,此时就一脸委屈,小脸皱巴的成了一摊干牛粪。他的本事是不管受多大委屈从不抱怨,也不向外抖搂,嘴唇鼓鼓捣捣地磨哜了半天,才慢腾腾吐出半句话:"存先你别急,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想把窝头给你吃……"
你别说他这一套还真管用,惹得郭存先跟他这么一闹,郭家店的其他河工就全不再吵吵了。但旁边那两个村的河工已经被闹得吃不踏实了,这个三村混合连的连长是王官屯大队的队长许高阳,手里端着一浅子窝头来到郭家店的河工们跟前,在他后边还跟着连指导员、麻坡店的村支书夏天元。连长一脸的歉意:对不住郭家店的弟兄啦,公社既然把咱们三个村编成一个连,就不该吃两样饭,我跟指导员刚才都批评了伙房,从明天起大家都吃一样的。但有几句实话得跟弟兄们讲明了,最早公社是让你们陈书记或韩大队长当这个连长的,你们村子大,来的人多,管起来方便。偏巧他们两个身体都不大好,就只好让我们两个当了替死鬼。县里给每个河工每天补助一斤粮食,外带两角钱的副食费,我们两个村又都给每个出河工的人再贴补四两,这样每个人一天能吃到一斤四两好粮食,中午六两,早晨晚上各四两,副食不算,以后听说还要多给副食。要知道麻坡店和王官屯是小村,出河工的人也少,补贴点比较容易,你们是大村,贴补可能有困难,实际上你们村是按每个河工每天七两送的粮食,副食费也少了五分,是一角五,这样一来即便我们两个村想给你们背,也背不过来呀,所以今个晚上才出了这个差错……
窝棚里一下子乱了,郭家店的河工不干,人家那两个村的河工也不干了,这年头为了几口粮食即便是亲哥们弟兄还兴许闹翻脸呐,大家都是来出夫的,凭嘛叫人家从嘴里给你们省饭?许高阳先把那两个村的人劝回自己的窝棚,然后加大嗓门继续解释给郭家店的河工听:大家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县上的县长、书记,公社的书记、主任,都来了,我和麻坡店的夏支书正跟公社领导商量这件事,领导会跟你们村交涉的,这个问题很快就解决。这里还有一浅子窝头,大家一人再分一个,先把今个晚上凑合过去,有嘛事明个再说。实话说,干这个活就是一斤四两也顶不下来,我们会向领导反映的,还得再想别的办法,大家放心。"
郭怀善从连长手里接过窝头浅子,郭家店的人却没有人伸手去拿,他们也不再吵闹叫骂,心里只觉得有说不出来的纳扎,哪想得到自己村上的头头会这么不地道,明知道出河工是卖命的事,不给贴补反倒还克扣这些人的粮钱,忒不是东西了!临出来的时候咸的淡的说了一笸箩,有用的却一个字没说,整个是连哄带吓唬地把人糊弄到工地就不管了,陈宝槐这一招可够歹毒的。郭家店的河工都有了一种被蒙骗、被出卖的感觉,要不是跟别的村编在一个连,就是在工地上被琢磨死了,真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窝棚外的大喇叭,突然也跟凑热闹似的响起来。县河工团广播站的播音员,好像就是要给郭家店的河工们解闷,上来先念了四句定场诗:"治河民工闯上来,老东洼里把河开;千里大堤翻热浪,万人号子震天外。"然后播送新东河工程会战指挥部的战报,开工头一天的土方标兵、全县第一名是郭家店的郭存先。他用半天时间推土七个半立方,相当于四个人的标准工作量,也就是说他用半天时间干了别人两天才能完成的活,是名副其实的推车英雄。指挥部和宽河团部联合给予通报表扬,并号召全体河工都要向他学习,跟他看齐!
一个农民常常活一辈子都没人注意,郭存先第一天就露了这么大的脸,理应是大喜事,可他本人却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些漠漠寂寂、不尴不尬,便拿着毛巾走出窝棚,不如洗巴洗巴睡觉。他钻出窝棚,兜头一股凉风,打得浑身一激冷。但外面的月亮地儿挺好,把老东洼照得白晃晃的。白天光顾低头干活了,还没认真看过这个工程的模样,只大半天的工夫,新东河已经有点轮廓了。由于各个地段的进度不一样,河堤也高高低低、里出外进,却蜿蜒向东一眼看不到头。河堤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灯火,衬出堤下一片片黑糊糊的窝棚……大喇叭里交替播放着各种跟挖河有关的消息和歌曲。
离郭家店的窝棚不远,下个小坡就有水坑。郭存先来到水坑边上,看见有人在用马灯照螃蟹,便惊奇地问了一句:有吗,兄弟?蹲在坑边上的兄弟也犯嘀咕:按道理这么大的水面是应该有活的,雨大了不收粮食还能不收鱼鳖虾蟹吗?郭存先饶有兴味地也在坑边蹲下来,嘴里嘟囔道:这年头应该有而实际没有的事多了,要真有螃蟹一见灯亮会自己爬过来。那位河工兄弟不知是馋坏了,还是饿坏了,像是舔了舔嘴唇,然后又咂咂嘴:是呵,要是有的话这个时候应该正肥,顶盖儿的油……
看来没有吃饱的并不只是郭家店的人。与其憋屈在窝棚里生闷气,还真不如到水坑里来抓挠点活的补一补。水坑另一边突然有人嚷了一声:我摸到一个,不是螃蟹是鱼。上边还有人接应:快扔上来,多大呀?不大,是条小鱼。郭存先塌下身子向对面看,嚯,今个晚上打这个水坑的主意的人可真不少,影影绰绰有三、四个人已经下到坑里,溜着边弯下腰在水里摸索,岸上还有人来回蹓跶,等着拣鱼拣螃蟹。他直起身子也想过去看看他们的收获,却见东边有火光,映得半边天都红了,还有人在吱呀怪叫,像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想到挖河工地在晚上还这么热闹,于是他改了主意,顺小道向火堆走去。
走近以后他才看清楚,有几个人异常兴奋地围着火堆大声说笑,其中有人不停地在抽鼻子,高声嚷嚷着已经闻到肉香了,不信你们也使劲闻闻,香味出来啦!他站在旁边听了一会,渐渐明白这些河工们兴奋的原因了。有人在下午干活的时候发现坡上有个大眼贼的洞,晚上没事就拿桶提了坑水来灌,还真灌出了两只大眼贼,抓住后大家正商议怎么个吃法,是拿到伙房用热水退了皮后清炖呢,还是用火烤熟?此时另有人捉到了一只刺猬,这下不用商议大家都想到了同一个主意,就是用胶泥将刺猬和两只大眼贼裹好,放进火堆里烧。什么时候把胶泥烧干了,敲碎了胶泥壳就会把刺猬和大眼贼的皮给粘下来,里面的肉会不老不生正好烤熟。到伙房要点青酱,没有青酱弄点细盐也行,再剥两头大蒜,嘿,那叫香啊!
又赶上了一个老东乡的大集,郭刘两家要收割自留地里的菠菜,然后好种麦子。由于两家主事的人都不在,留在家里的人便都得下地。也正因为郭存先和刘玉成出了河工,才成全了朱雪珍和刘玉梅这两个年轻女人的友情,或许还是一辈子的友情。
两个心里都很寂寞的女人,一对眼神就觉得可以作伴、可以说话。玉梅小先开口:大嫂子也来了。雪珍扑哧一笑,竟没有接她的话。玉梅又说,大嫂子轻易不出头露面,在这儿能碰见你可真好。雪珍又笑了,却还是不接茬,只是过来抓住玉梅的胳膊,一块去干活,将存志割下的菠菜捆成把,再搬到地边上。
忙合了好一阵子朱雪珍才出声:你还不是一样,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俺想见上你也不容易。玉梅轻叹一声,大嫂子我跟你不一样,只要一出来就难免会惹气,眼下生产队里也没多少事干,不如把自己关在家里肃静。
雪珍当然知道她的情况,便没再多问。菠菜割得差不多了,欧广明挑着一副空担子来了,高腔大嗓地跟她们打着招呼。刘玉梅讶异:他怎么来了?雪珍轻声说是俺娘请他来帮忙的。果然,欧广明来了就不客气,插手将刘玉梅家的菠菜往挑子里装,存志则装自家地里的,两人分别装了满满两大挑子,见地上还剩下好多,存志问娘:两挑子装不下呀?孙月清说剩下的自己吃,这么好的菠菜多爱人呵,能装下也不能让你们都挑去卖了。她转脸又叮嘱欧广明,你比存志大,你是哥,出去就听你的,这菠菜合适就卖,不合适就再挑回来,这是好东西,留着自己吃还当饭呐。听她的口气好像也替人家玉梅当了半个家。
欧广明大包大揽,你就放心吧大娘,现在的老东乡大集可跟刚开集的时候不一样了,卖东西的多了,但赶集的人更多,从远处看一大片都是脑袋,低着脑袋看都是大腿,一根挨一根,挤挤擦擦,闹闹哄哄,还有不少外地口音。你们种菠菜算是种对了,人心就跟草一样,只要给点地方就会疯长,只要有集,钱就是最重要的,现在有钱嘛都能买到,也不用犯愁手攥着钱还会饿着。雪珍明白婆婆的小心眼,就是要给欧广明找个卖劲的机会,想撮合他跟刘玉梅的好事。看这意思欧广明也很配合,要不今个话这么多?可话一多就容易出事,他把大集说得那么热闹,让两个年轻的女人动心了,使孙月清后悔今个请他来帮忙……
可挑子装好两个年轻人要出发了,孙月清却不打算让玉梅跟着上集。她指使疯子二叔,用刨红薯的大铁叉子在前面把菠菜根子翻上来,叫雪珍和玉梅跟在后面拣。还说菠菜根子可是好东西,养人清热,可以生拌着吃,炒熟了吃,还可以晒干后磨成面子搀和到粮食里。雪珍凑到婆婆跟前小声说,娘你不叫玉梅跟着上集呀?人家的菠菜卖多卖少的存志他们俩做的了主吗?孙月清心里明白的很,玉梅要上集雪珍就得跟着,她是真不想让儿媳妇上集。年轻的媳妇赶大集忒招眼,特别是存先又不在家,将雪珍撒出去到大集上一疯,心跑野了怎么办?可她也知道,这么长时间儿媳妇成天关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婆婆再好光跟婆婆能说嘛?雪珍一定是憋闷坏了,她也不是不心疼,想到这儿便抬起脸紧盯着儿媳妇的眼睛问:你是不是心里痒痒也想到集上看看热闹?
是啊,这点活等我们回来干。雪珍答的也脆生,她不想隐瞒自己的心思,跟这样的婆婆想瞒也瞒不住。孙月清知道不答应不行了,便嘱咐说:你们两个可以跟着他们到集上去转转,但不能跟他们参合着卖菠菜,女人年轻轻的做买卖不好看。雪珍和玉梅相视一笑,这么精明能干的婆婆,自己从年轻就当家做买卖,谁知道心里竟还藏着这种念头。孙月清撩开外边的衣服,从里面的褂子口袋里掏出三块钱塞到雪珍手里:上了集两个人走饿了就买点吃的垫补垫补,逛完了集别管他们的菠菜卖没卖,你们两个都要早点回来。雪珍一一答应着,乖乖地把钱接过来,并不打咕推让。她知道打咕也没有用,反惹得婆婆会不高兴。
玉梅在旁边看得心热眼热,自己从记事起就没了娘,也没得到过娘的疼爱,此时真想也管孙月清叫声娘。上路后两个小伙子各挑着一担菠菜走在前面,她们两个跟在后边,说着只有她们感兴味的话,并有意跟两个男的拉开了距离。玉梅甚至觉得过去的一年里也没有今个这半天时间里说的话多。她感叹道:大嫂子你真是好福气,这个婆婆待你多好啊。
雪珍点点头,是啊,本来已经有了个存珠,婆婆并不缺闺女,可待我还跟闺女一样。
大婶怎么下地身上还带着钱?是撂在家里不放心,天天都把家当带在身上?
不是,这是我婆婆的规矩,只有出门身上多少就得带点钱。可能是早先挑家过日子养下的习惯。
那钱你真敢都花了吗?
给不给在她,花不花在咱,一点不花显得太生分,都花了会认为你不会过日子,多少花一点,再拣合适的给老人买点东西回去,就皆大欢喜了。
玉梅心里充满羡幕,却没有再吭声,只低着头走路。雪珍突然脑子一热,顺嘴试探道:玉梅,你要是看着这个婆婆好,莫如就嫁给存志吧,跟我做妯娌多好。唰的一下,玉梅的脸通红,不光是害羞更多是紧张:大嫂子这个话你以后可不能再说了,我比存志大,再说我的成分不好,你们家不可能看得上我。求求你大嫂子,千万别再把这个话跟别人露出去,那我以后就没法见你们家的人了。雪珍知道自己说走嘴了,就尽量往回圆:是我想跟你做姐妹才冒出这句话,今个哪儿说在哪儿了,你放心吧。可话说回来我们家的人没有一个会嫌弃你的成分,我婆婆待你多亲近你还看不出来吗?
玉梅说这我知道,存先大哥对我哥也不错,可这种好跟结亲是两码事。再说我也不能轻易的谈婚论嫁,我大哥到死都没娶上媳妇,他临死的时候最不放心的也是我二哥的婚事,怕他拿我给自己换婚,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为了自己而打我的主意,一定要让我选自己满意的,或者为我选个合适的。可我心里也得有本账,不能再让二哥像大哥一样打一辈子光棍,刘家不能没有后哇。我爸爸是地主我们就该断子绝孙吗?所以我要等着,到二哥二十八岁的时候若还没有娶亲,我就一定要为他换一个老婆!
朱雪珍眼圈红了,转身抱住了玉梅:好妹子,都怪我多嘴。大嫂子可别这么说,你是为我好,我还看不出来嘛。两个人开始闷头走路,好半天谁也不吭声。刚才热热闹闹说得那么投缘,这一不说话了两人都感到挺别扭。
玉梅觉得雪珍是好心,就主动找话说:大嫂子你信命吗?
雪珍也觉得是自己说话不得体,才惹得两个人不自然了,便也想哄玉梅高兴。但信不信命这个话题太危险,闹不好又会弄得很沉重,就不接玉梅的话茬,反而做出一副嗔怪的样子:别一口一个大嫂子,我有那么大吗?
玉梅抬眼看看雪珍的脸,俺才不管你大不大呢,存先大哥的媳妇俺不叫你大嫂子叫嘛?
雪珍弯腰从地上拣起一根鲜嫩的菠菜叶,这一准是存志他们刚才在这儿歇脚掉的,也可能是看见她俩光顾说话老跟不上来,故意在这儿等等她们。她把菜叶扒拉干净,又放到嘴上吹了吹,然后贴近玉梅,把菠菜叶插进她鬓角的头发里,顺便将嘴凑到玉梅耳边悄悄说,在俺们那边喊大嫂子是有个笑话的。
玉梅看见朱雪珍恢复了兴致,就借坡下驴非催着她讲讲这个笑话。雪珍心里就想逗她高兴,便装模作样地讲了起来:有个楞小子到外村相亲,半道上看见有个女的在地里干活,戴着个大草帽,他也不仔细看看人家年龄,张口就喊大嫂子,去某某村还有多远呐?那女的翻起眼瞪他一眼,人家还是个黄花闺女,你这不明摆着是说人家长得老相,还生了孩子嘛……
玉梅不解,人家就叫了声大嫂子,怎么又扯出了孩子,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雪珍解释,"大"这不明显是嫌人家年纪老嘛,"嫂"字就更老了,一个女的加上一个老叟不才是个"嫂"字吗,一个女的跟一个男的都过成老头了,还能没有子女吗?
玉梅被这番解释逗得哏哏大笑,却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平时她哪有这样子笑过,一边笑还一边催着雪珍继续往下讲,那个闺女不高兴又能怎么样?
雪珍说,那闺女脆声脆气地回答楞小子,离俺们村还有四亩。这回轮到楞小子笑了,哈哈,你们这儿说远近是论亩不论里呀?女的就更没好气了,接过话茬高腔高调地说,论理你该叫我姑!楞小子真被呵斥的楞了一下,心想这个地方的女人怎这么厉害!他的肚子里开始敲鼓,对相亲也没有底了。
玉梅捂着嘴没敢再笑出声,追问后边还有吗?
有哇,小伙子进村后先找到媒人,自然又在媒人家呆上一阵,人家免不了又跟他介绍一番女方的情况,然后再领到女方家里,双方做了介绍,老人亲友看完小伙子后全都撤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那一对男女了,各自低着头,好半天都找不到话说。楞小子心里想,不管怎么样咱是男的,得先开口,这儿的女人都厉害,一上来就得说个更厉害的玩艺儿,好镇唬得住她。他运了运气、壮了壮胆,问道:你见过老虎吗?女的说没见过,然后反问,你见过吗?楞小子吭哧半天,还是承认也没见过。女的撇撇嘴,自己都没见过,还来考俺。俺问你,敢空口吃一个整辣椒吗?楞小子来了精神,大声说敢!女的又想了一个十拿八掐能难住小伙子的问题,从你们村到俺这儿有多远?男的张口就说,八亩。女的问,你怎么也论亩不论里了?楞小子就等着这句话呐,反口说论理你该叫我叔!女的噗嗤一声笑了,你小子倒不吃亏呀,半道上我占了你的便宜,来到俺家里又找补回去了。楞小子乘胜追击又出了一道题,你敢抓我的手吗?女的低下头说不敢,并问他,你敢抓我的手吗?楞小子说,我敢……
玉梅已经笑得挺不起个来了,用手紧紧摽着雪珍的胳膊:大嫂子……雪珍打断她:怎这么没记性,刚讲了半天还叫大嫂子。那我叫你嘛呢?叫雪珍,或者叫姐。姐你口才真好,像说书的一样。朱雪珍自打过门来到郭家店还没有这么张扬过,婆婆再好也不能当朋友,她今算交了一个闺中密友,不免有些得意:玉梅你说对了,你姐好歹在学校代过课,教书就得天天讲书,讲书还不就是说书嘛。
自从到老东乡赶集回来,朱雪珍晚上想住到刘家跟玉梅作伴。刘玉梅自小受惊吓落下一个怕黑的毛病,晚上吹了灯不敢睡觉,不吹灯同样害怕,怕灯光再引来别的活物。这个毛病除去她的两个哥哥再无别人知道,能告诉雪珍就说明真把她当姐姐了。对做媳妇的来说,晚上不住在家里可是大事,不能不禀告婆婆。孙月清连想都没想就说不行,理由是天都凉了,等一上大冻出河工的就回来了。雪珍无奈只好讲出刘玉梅的秘密,孙月清不好再一口回绝,也觉得玉梅一个孤女守着两间空屋子,是怪可怜的。却出主意说,让玉梅到咱家来住吧,跟你一个屋,咱家人多,特别又有你二叔,鬼呀怪的都不敢上门。雪珍说,我就是这么跟她讲的,她说住到这儿来心里不踏实,怕存先不知哪天晚上回来了不方便。她也担心自己的成分不好,怕给咱家惹麻烦。
这倒也是……孙月清心里这个后悔呀,自己怎么就一时心软,管了刘玉梅的闲事?这下可好,雪珍跟一个地主闺女走得这么近乎,会不会出事?闹不好将来会吃挂落呵!但事已至此若再三地阻拦,于情理上就说不通了,孙月清只好放行,却在心里盘算着只要存先一回来,就不让雪珍再出去,或者等存珠从学校回来,让她替嫂子去跟玉梅作伴……老人脑子里无论想多复杂,她们都顾不得管了,两个人住到一起不光有许多话说,还有一些事要干。
她们策划的第一举动,是去挖河工地探望丈夫和哥哥。雪珍跟婆婆讲天冷了,想给存先送床厚被子去,还有棉袄、绒裤。孙月清高兴,这才是做媳妇的应该干的,而且也跟她想到一块去了。选了个没有风的下午,朱雪珍和刘玉梅一人提着个大包袱,兴冲冲地就出村直奔新东河大堤。她们并不清楚郭家店包的河段在哪块,反正大方向不错,顺着大道一直走下去,到了河堤上再打听呗。两人说着话觉得不大一会工夫,远远就看到挑河的人了,黑鸦鸦楞是拉出了一字长蛇阵,连天接地般横挡在大洼里,两边都看不到头……这让她们心头一颤,不觉加快了步子,到了河堤边上却感到有点不对劲,屏息停住了脚。
河工们看见有两个女的款款走来,便停下了手里的活,铲土的停了锨,推车的停了车,眼睛直勾勾地就光盯着她们。看着看着有人觉得光用眼睛不过瘾了,开始吱呀乱叫,这一喊叫不要紧,她们面对的一大片河段上的人全不干活了,都停下活盯着她们看。
有人还嗷嗷大叫:大伙快看,送包袱来的是什么人?
一大群河工抢着呼应:是咱河工的媳妇!
谁的媳妇?
咱的!
咱的是谁的?
有人又问:有媳妇好不好?
好!
不好,有媳妇心里老惦记着!
你们可别吓着俩嫂子,学了这么长时间了,谁给来一段诗?
工地上的大喇叭里天天念诗说快板,河工们听都听会了,有人张嘴就能诌两口。再加上几个月见不到女人,好不容易有长头发的送到跟前来了,一台好戏这就算开场了。有胆大色大的先出头了:我先来,听好了。蓝天当被泥当床,冷风呼啸好乘凉;就是不见媳妇面,想扁脑袋盼断肠。
河堤上哇哇地一片叫好声。下边谁接着……
听我的,红旗招展干劲有,想和嫂子拉个手;挖河挑泥累死人,送被不如送壶酒。
有人叫好,有人骂街:你他妈的可真是个酒鬼,有媳妇还要酒做嘛。看咱的,下等人来修河堤,冬天穿着夏天衣。一阵大汗一身冰,终于盼来孟姜女。只送寒衣不许哭,哭倒河堤咱赔不起……
两个女人这才看清,河工们确实还都穿着单裤单褂,有的只穿个背心,还有个别的光着膀子……她们被戏弄得脸胀心跳,闹这一大会也不见郭存先和刘玉成过来,可见他们并不在这一段。两个年轻女子哪还能再呆下去,也不敢再上前打听,扭头就走,像躲鬼一样越走越快,快着快着索性就撒开腿跑了起来……惹得河工们在后面哈哈大笑,可着嗓子呼喊:别跑哇,正事还没干哪!
直跑到听不见后面的喊叫声了,她俩才停下来,舍不得坐包袱,就一屁股坐到道边上,将包袱抱在怀里上气不接下气直呼嗤……定住魂以后雪珍才说:可吓死我了,这帮坏蛋!
玉梅也刚把气喘匀称了:要不人家都说出河工的没好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哥哥和雪珍的丈夫也都在这帮人里,难道他们也跟这些河工一样?她想象不出自小受歧视、一向老实巴脚的二哥,能说出刚才河工们扔出的那些脏话,会像他们一样的冲着女人乱喊乱叫……
朱雪珍心里还有些后怕:幸好刚才存先不在这堆人里面,若是让他看见了非打死我不可!
玉梅诧异:他打过你吗?
雪珍含羞带笑的摇摇头。
玉梅羡幕地望着她,我就说嘛,你这么好看存先大哥疼还疼不过来呢,哪还敢舍得动你一指头。
雪珍说他妒忌心忒大,刚结婚的时候有人多看我两眼,他都气得不行。
玉梅说那叫喜欢,叫爱。
说也怪,刚才的这番惊扰不仅没有吓住雪珍,打消再给丈夫送东西的想法,反而让她想见到丈夫的念头更强烈、更急切了。回家没敢跟婆婆讲实话,怕老人担心不让她再出来,就简单地推说没有找对地方。晚饭后让小叔子郭存志领路,他往河堤上送过东西,路清道熟,叫上玉梅便直奔郭家店的河段。
正是没有月亮的日子,四外一片漆黑,夜风阴寒,刘玉梅身上一激冷,缩缩脖子,拉拉领子,心里有点慌。对她来讲黑夜里充满危险,眼睛一被黑暗遮蔽,心里就失去了安宁。而朱雪珍的心情似乎正相反,觉得这个黑夜充满惊奇和柔情,一副不管不顾、心急火燎的样子,一个劲催着存志快走。
真甩开膀子走起来,身上渐渐就暖和了,远远能看见河堤上的灯光了,星星点点、若隐若现,却断断续续地也扯成一条长长细细的光带。星星越出越多,大洼里不像他们刚出村的时候黑得那么瓷实了,心急的人走夜路总是很快的,瞄着灯光他们逐渐接近了河堤,存志领她们来到离郭家店窝棚不远的料场子上,这里存放着伙房做饭用的柴禾,挖河用的竹笆、翘板,推车等物件,他让嫂子和刘玉梅在一个背风的柴禾垛后面等候,自己去把大哥和刘玉成叫来。工地的大喇叭里播放着自选或自编的文艺节目,一会气势雄壮地唱歌,一会干巴巴地朗诵诗歌,玉梅听得身上发冷,直往雪珍身上靠。而雪珍又想起下午的经历,在黑暗中竟也脸红耳热,心里一阵躁急……小声嘟囔说存志去了这么长一阵子,怎还叫不来人?别是存志也没找到,或是他们晚上还有别的事,没在窝棚里?
她心里正犯嘀咕,就听到有杂沓的脚步声冲这边来了,怀里搂着包袱就迎了上去。玉梅原想呆着不动,可一个人又害怕,只好像尾巴似的跟在雪珍后边。虽然黑糊糊的任嘛也看不清,凭着一个大概其的轮廓,或是走路发出的声音,郭存先和朱雪珍隔着老远就相互认出了对方。存先的人还没到话先飘过来了:你们怎来了?这大冷的天,黑灯瞎火的!
谁冷啊?你身上还耍着单,不是更冷!雪珍并没有说出来,她从声音里感觉到存先对她的到来是欢喜的。两个人碰了面,郭存先眼睛看着妻子,嘴里却先跟后边的玉梅说话:一早一晚的你哥还真冻得够戗。
刘玉成也紧赶几步,走上来跟雪珍问好:我是沾了大嫂子的光了,没有你玉梅晚上是不敢出门的。两个女人还没有空插嘴,郭存先在黑影里忽然笑了,你们两个搞的还真跟探监似的。雪珍说,工地离村这么近也不让回家,不是监狱还能是嘛?把你们这些人管的也跟犯人差不离儿了。郭存先说你不提我倒忘了,今天挖河工地都传遍了,说有两个女的来河堤送衣裳,被一帮坏小子起哄叫号的给吓跑了,是不是你们俩?
玉梅不敢接话,拉着哥哥躲到一边去了。雪珍问丈夫:存志呢?存先凑上来,接过她怀里的包袱放到地上,轻声说存志在窝棚里暖和呢。雪珍可能是在这儿站的时间长了,浑身哆嗦着,伸出一只手摸着丈夫的脸,仿佛是在探测他瘦了多少,在寻求他的温暖,他的力量。存先顺从地伸过头任由她摸。摸着摸着她突然哭了,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
存先一把将她抱起来,让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就像一跟秫秸那么轻,后背顶到了松软的柴禾垛上。他的脸贴上来,胡乱亲吮着她脸上的泪,她则闻到了丈夫身上的土腥味,心里随即便有了一种奇异的感动。存先的大嘴越来越猛烈,就像要生吞活吃了她,她的身子开始变暖,里面涌起了浪头,热乎乎的一波接一波。他一只手摸索到下面,胡拉硬扯地扒开她的腰带,裤子竟呼啦一下就全掉了。原来她是有准备的,为了他的方便特意空心只穿了条肥大的夹裤。他的下面早就像挺起了一根火棍子,此时搬起她的一条腿,进入了雪珍正在等着他的那个地方。烫烫的,滑滑的,搅起了惊天风暴,直刮得她魂儿没啦,人也没啦……
没想到在这个漆黑一团的柴禾垛上,她获得了一种自结婚以来还从没有过的感觉,真正知道了做一个女人的好滋味。
8 火烧蛤蟆窝
人算不如天算,老东乡一带又连涝了两年。
原说一年就能挖好的新东河,却漓漓拉拉干了两年多,到上冻前才总算收工。这两年可把郭存先给拖惨了,有自留地撑着能凑合吃上饭,虽说吃不大饱,倒也饿不死。但举家过日子一点钱没有怎么行呢?特别是家里添人进口,花消大了用钱的地方就多。
雪珍为他生了儿子,却奶水不足,需要搭配别的东西。这年头有钱想买点孩子能吃的东西都难,更别说还没有钱。妹妹存珠过了年要出门子,男的是她的初中同学,不仅不能要彩礼,还不能让妹妹走得太寒伧。太寒伧了从老娘那儿就过不去。这两年老娘的头发白了一大半,操心哪!
最让老人操心的还是老二存志,越大心性越怯,不爱说话,没事不出屋门,就在那间小南屋的炕上一栽歪,瞪着俩眼珠子不是瞅窗户,就是看房梁。没人知道他脑子里在转什么轴,谁问什么也不吱声,这不得急死老娘吗!农村的男人年龄一大出现这副痴呆相,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就是想媳妇了,家里有条件的就得赶紧张罗着给他成亲。郭家再穷总还不至于在全村是收底的,说嘛也不会让郭存志打光棍,于是从哥到娘都拉开架式撒出话去,真杀实砍地开始操持存志的婚事,先托人提亲。一动真格的麻烦又来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存志他根本就不想成亲。每次去相亲都得让老娘磨破嘴皮子,好说歹说还不行就又闹又骂,逼他硬挺着头皮去了,也是搭拉着脑袋不说话,人家问十句不定能回一句。你说谁家闺女如果没有大毛病,愿意找这么个肉头?再说你又不是干部,不是城里工人,身上没一点降人的玩艺儿。所以为他张罗了两三个,都是见一面就镲了。
郭存先心里清楚,老娘觉得是存志这几年在南屋里睡觉受了二叔的影响,一老一少两辈儿的光棍,天天睡在一个炕上能有个好吗?这一年多全家人都明显的感觉出来,他平时就是跟二叔最近,性格也越来越像二叔……可这话不能说出口哇。就等着存珠出嫁后,让老二回到西屋跟娘一个炕。到时候他愿不愿意,还真说不好……郭存先认为是存志那次偷吃红薯苗挨打罚跪留下的病根,自那儿以后他的性格就发生了变化,前几年不明显,年纪一大到了该说亲的时候就显出来了。村上有许多光棍是因为说不起媳妇,他却是压根就不想说媳妇,这能不让老娘愁白了头发!
但说了归齐还是钱的问题。如果他郭存先手里有钱,就可以直接从南边给兄弟买个媳妇。把媳妇给他送进洞房,来上个生米煮成熟饭,他即时爱不爱说话还不都得过日子。所以郭存先下狠心,趁这个冬天必须抓挠一点钱。明年打发妹妹出阁以后,尽可能地再盖起两间新房,该自己做的全做好,老娘就该省心了。说不定用新房子就能给存志换个媳妇。可到哪里去抓挠钱呢?又怎么个抓挠法呢?
再想出去耍手艺是不大可能了,从上边贯下来一个新名词,管农民私自外出擀毡叫"盲流",抓住要按重罪论处。重到什么程度?罚掉个人乃至全家的粮食指标。这个年月扣了指标就等于不给饭吃,不跟判死刑一样吗?如果不想当"盲流"被抓,就得有证明信,想要出公社,得带着村上的证明到公社开信。想要出县,就得带着村里和公社的两级证明到县里换信……现在这种状况村里不可能给他开信。即便村里肯开恩,上边的两关他也过不去。然而一过了年就又要修水库,他就更动不了啦。能想辙的就是年前年后这一个多月,既然出不去就得想出不去的办法。其实家里眼下也离不开他,雪珍带着孩子,老娘年岁越来越大,存志又是这个样子……难道就真地被活活憋死?
郭存先可不是那种能被尿憋死的人,越难他就越有主意。找到办法后先给王顺写信约定好,他选的是一个辛店有集的日子,并提前告诉欧广明、刘玉成、金来喜分头到辛店集上碰头。因为郭家店的人都喜欢到近便的老东乡赶集,不习惯走十几里地上辛店的集,郭存先偏要选择辛店就是不想碰上熟人。
他们在集上碰面后找了个清静好说话的地方,郭存先要了五个锅饼,外饶了五大碗热水,金来喜急赤白脸地抢着替他付了钱。待大家都稳住了神以后,郭存先指着王顺先把他介绍给大伙,这是我兄弟,我跟他是过命的。前些年大家都正饿得不行的时候,我在外边挣的粮食和钱,都是王顺兄弟给我往家里送,没少过一把棒子一分钱。今个找了你们哥几个,也是可以跟我换命的,就跟你们想商量一件能赚钱的事。我说完之后愿意干的就干,不愿意干的也没关系。
其他几个人心里早就猜到了会有好事,个个兴奋异常,都催他快说出到底是嘛买卖?
郭存先却不像别人那般兴奋冲动,反而显得格外严肃:这两天我一直在蛤蟆窝里转悠,里面长了满洼的好苇子。明年一修水库这些苇子就白糟踏了,也许还嫌它取土方碍事,先放一把火烧了它。这么多年来蛤蟆窝的苇子也都是自生自烂,谁要盖房去割一点,或者弄点回家烧火,都没关系。可是你真要组织几个人,拉开架式割了去换钱,那可能就是个事了。这种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现在的农民都穷疯了嘛。不疯怎么叫真穷?没有主的苇子割点活命能犯什么法!蛤蟆窝的苇子说没主还真没主,但凡是没主的就是国家的,有时候国家的东西还真就是不拿白不拿。我想干的就是这件事,王顺兄弟已经找好了大车,他负责运送,也找好了买主。我们只管割,割完打成捆,装到车上就不管了,第二天装苇子的时候拿钱,三一三十一有一个人算一份,大家平分。一车少说也卖个百八十的,干上几次明年的日子就不愁了……郭存先突然停下不讲了,就着热水大口咬锅饼。
其他人也都不吭声,只管低着头啃自己手里的锅饼,每个人却都在心里掂掇这件事的分量,想的也可能是同一个问题,万一犯了事怎么办?郭存先有意给大家时间,就是要让每一个人都在肚子里打好自己的小九九,免得将来真出了事后悔。等到锅饼快吃完了,郭存先才宣布纪律:现在谁也不许说话,无论你心里想干或不想干都别说出来,不想干的就当是赶趟集,我嘛也没说,你嘛没听见。想干的今个晚上十点钟到蛤蟆窝北道找我,带一把大镰,磨快了,记住只带一把大镰就行。大车就停在北道上,我是一定会去的,就我一个人也要干。还有一条,无论你干不干,都不要跟家里人说,只许咱们几个知道就行啦。
他这一不让大伙当场表态,那几个人立刻都松了一口气,回到家还有时间可以从长再考虑这件事。但每个心里都为郭存先这一招叫绝,不许大家说话,谁干谁不干相互就都不知道了。用不着相互商量,谁也不影响谁,不管选择哪一种都纯粹是自己的决定,将来不落埋怨。几个汉子从心里宾服郭存先,这才是当头的料,以后一准能干成点事。再看他找的这几个人,只论交情不管成分,成分高的人只会更感激他的信任,这年头能交下几个过心的朋友也是一种依靠,一种安全。其实成分越高的人嘴越严实,越靠得住,因为一旦出了事,什么罪责都要扣到他们身上。
临收场的时候郭存先还想再罗嗦几句:我最后再讲个小故事,咱们就散伙回家。那是隋唐演义上的事,单雄信被唐太宗抓住后要砍头,他的好朋友徐世绩向唐太宗求情,唐王不准。徐世绩知道单雄信必死无疑了,就到刑场为朋友送行,他见了单雄信二话不说,撩开衣服抽出刀,噌的就是一下子,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双手举到单雄信眼前。兄弟,我没能救下你,但你我兄弟一场,应该同死,可你走后我还有事要办,就请你先把我的肉吞了,表明我跟着你一块死了,还会一起化成土。将来要转世再做人,还在一起做好兄弟!
整个蛤蟆窝没有一点光亮,大东洼里的深夜黑得瓷实。连续三年大涝,蛤蟆窝水足,成全了这一洼好苇子,在夜风中摇荡,发出沙喇喇、沙喇喇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对于割芦苇的四、五个汉子来说,这黑夜却像白天一样透亮,他们仿佛什么都看得见,丝毫不影响干活的节奏和速度。做贼就要有贼眼,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必用眼,靠的是心,是胆儿。夜越黑,蛤蟆窝苇荡里的响声越瘮人,他们心里反而越踏实,手底下也越利索,左手这么一薅,右手这么一镰,唰、唰,喀嚓……差不多就等于一角钱到手了。
他们已经干过四个夜晚了,运气不错正赶上风大云暗的阴沉夜,老北风像刀片一样划着他们的脸,他们却全无感觉,身上还热得冒汗。只有那个负责打捆的人,头发梢儿老是乍撒着,耳朵支楞着,格外警觉,时不时地要拿眼扫一下四周,塌下心听一听。
忽然,他们中的一个发现南边有光亮朝这儿动弹,便小声惊叫起来:不好!存先,村子里有人来了。
唰啦--镰刀全停住了。他们向郭家店的方向仔细张望。
这会是谁?
除去蓝守坤没别人,这两天他好像闻到点味儿,私下打听过咱们。
要是他一个人就好办……
好办?他才不好办哪!
不对,有两三把手电呐,来的人不少……
郭存先低声吩咐大家:听着,都带好各自的家伙儿,可别丢下让他们拿到证据。咱们从蛤蟆窝的后边绕个大弯子回家,千万不能让他们看见。回家后把钱藏好了,这段时间谁也不能花钱,死也不许透了风,其它的事都由我顶着。
一阵沙沙啦啦,汉子们拿着镰刀,提着扁担,抽身钻进了苇荡。有个人紧张得挪不动腿,越动不了就越紧张,想抽根烟壮壮胆,嗤啦划着了火柴,郭存先怒吼一声:谁?你想干嘛?那人手一哆嗦火柴掉到干苇子上,"嘭"的一声火苗子就起来了……
郭存先蹿回来一把拉上他就向外跑。早已干透的苇荡顺风烧起来了,劈劈剥剥像放鞭炮,火势由小变大,火苗由低变高,很快就蹿出了苇子梢儿。风助火势,火助风威,呼呼怪叫,嘭嘭乱响,火势越烧越旺,火面越燎越大,刹那间把黑夜烧出来一个大洞,浓烟夹裹着苇子灰,拧着旋儿打着滚儿地飘向深深的夜空。
待那些想抓偷割芦苇的人赶到,蛤蟆窝已经变成了火海。他们喊叫着奔过来,又被火焰逼得不得不掉头往回退……为首的果然是郭家店治保主任蓝守坤,还带来五个民兵。这时候就带来一个团也没有用了,干苇子着了火,干瞪眼看着没法救……
蓝守坤跺着脚的骂呀,这帮狗日的,准是郭大斧子干的,别人没这个胆儿!
有人嘟囔:可怎么证明呢?偷苇子的人连个影儿都没看到,蛤蟆窝只剩下一窝苇子灰,他们红口白牙的死不认帐怎么办?
那也不能便宜了他们!蓝守坤立马派人到公社和县里报告,让头头们带着人快下来,他要赶紧回村掏窝,不能让那些人跑了。
蛤蟆窝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周围的村子里都能看得到。有睡觉灵醒的人一咋呼,成天闲得光剩下睡觉都快睡傻了的人,还能不爬起来看热闹?
等蓝守坤心急火燎地赶回郭家店,北村口已经站着黑糊糊一大群看火光的人。拔脖子翘脚,嘁嘁喳喳,有骂大街的,有起哄叫好的,一见蓝守坤正是从从着火的方向跑回来,就有人嘻不溜丢甩闲腔:"是蓝主任哪,这么好的苇子你烧了它干吗?"
"是啊,国家若是不要,让咱们割点不也好嘛。"
蓝守坤正一肚子邪火没处撒:"谁烧的?我正在抓这个放火的!"
他在人群里扒拉过来扒拉过去,举着手电筒挨个照脸……
农民们继续骂骂咧咧:这蛤蟆窝自古就是附近这几个村子的,赶上闹大水苇子长好了,也是大伙的。自从一入社苇子也姓公了,姓了公也就没人管了。今年又说将蛤蟆窝修成水库,当头的上嘴唇跟下嘴唇一碰,苇子又成县上的了,归了县上你县上倒是管好呵,就让它这么点了天灯啊?
蓝守坤没有在人堆里找到他想找的人,觉得自己猜对了,偷苇子的人不敢回村,或想回还没有来得及回来。他要赶快到那些人家里去查一查,如果家里也没有他们,那就好办了,深更半夜跑出去还能干什么好事?保准一审就都得吐噜出来。
擒贼先擒王,他带着民兵直奔四队队长郭存先的家。在门上砸了好半天,才听到屋里有动静,又等了一会儿门打开了,郭存先两眼躲闪着蓝守坤的手电筒,显得还迷迷瞪瞪,上身光膀子苫披着大棉袄,下身只穿着个裤衩,趿拉着鞋,右手提着那把砍棺材的斧子:谁呀?半夜三更的怎么了?
蓝守坤打个愣,一见真是郭存先竟还没有准备好词儿:"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睡觉啊,深更半夜的还能干什么?"
"蛤蟆窝着火了,你不知道?"
"啊?你是想叫我招呼人去救火?"
"有人举报是你带人偷苇子,被人抓的时候放了火。"
"我操你八辈儿祖宗!我还举报是你放的火哪,你就是想闹事,要借着整人立功当书记。"
"我操你祖宗,敢让我们进去搜吗?"
郭存先把手里的斧子一横:"敢!黑更半夜的,你想行凶我就敢劈了你!"
蓝守坤很横:"我一个治保主任还搜不了你的家?"
"你一个治保主任算个屁?我一没犯法,二没犯错,你凭什么说搜就搜?我还想到你们家去搜搜呐,行吗?"郭存先挺楞,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生生地僵住了。
蓝守坤心里也打鼓,嘴上还得硬挺着:"我要非搜不可呢?"
"行啊,但话得说明白,你只要在我的家里搜出一根苇子,我听凭你处治。如果搜不出来呢?我就带人到你们家搜,我敢打包票一准能搜出你放火烧苇子的证据。你信不信?"
人被逼到绝境就豁出去了,这时候就是横的怕的,楞的怕不要命的。这一板还真把蓝守坤给叫住了。郭家和蓝家不知从上边哪一辈子就在一个村子里住着,他深知郭存先的脑袋不好剃,可猜不透这家伙的肚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坏水,自己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
蓝守坤退了一步:"我暂时不搜你也行,你不能跑,等公社和县里的领导来了再说。"
"跑?咱们俩还不知道谁要跑呐。你不是有人吗?给我把住大门儿啊!"
郭存先话没落地回手就关上了大门,叽哩哐啷插上门闩,踢哩趿拉地又进屋了。
蓝守坤闹了这个大憋气呀。他真的把两个民兵留下看住郭存先,这就叫是他不是他的先寒碜寒碜他,也是一种镇唬。眼下到处都乱哄哄,被民兵看着不能动绝对是件丢人现眼的事,等天一亮村里人还不知会怎么说哪,没准就传成郭存先烧苇子被民兵当场抓住了……
郭家起得最早的是疯子二爷。自从郭存先有了儿子,疯子二叔名副其实地升格成了爷。无论家里外边,全都不叫他叔,而是称爷了。
他清晨背起粪筐,手持粪叉,一推门看见一边站着一个人,眼睛便离离忌忌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两条腿却照直往外走。两个民兵得到的指令是不许郭家人出门,免得转移赃物,等待县里的警察来了好搜查。于是就小声喝问,你不许出去!为什么喝令还要小声,而不是大声呢?怕惊动屋里边的郭存先,那个主儿不好对付。民兵们都看得出来,连他们的头头蓝守坤对郭存先都有点憷,他们只是普通民兵最好别惹这个麻烦。但他们不怕疯子,更何况还是个老疯子,便连三并四地问了好几声。不想疯子二爷像没听见似的根本不答理他们,自管往外走。民兵恼了,嗓门跟着也提高了:咳!你个老疯子,我叫你不许出去你听见没有?
疯子二爷还是不理不睬,民兵中的一个真火了,心说郭存先我惹不起,难不成还怕你个疯子?一甩膀子扑过来伸手就抓,他明明觉得还没有碰上疯子,却不知怎么自己的身子就飞起来向后摔去,正好磕到后尾巴骨上,痛的直钻心。旁边站着的另一个民兵有点傻眼,这是怎么回事?他没看清同伴是怎么被摔倒的,便义不容辞地也蹿上来要为他出气。这个人也清清楚楚的看着疯子脚没停,两只手也没动,只见他胳肢窝下边夹着的粪叉子把儿一晃,自己的腰眼倏地一麻,就重重地向前扑倒了,嘴唇被自己牙垫破了。
疯子二爷连头也不回,出村往东洼去了。
两个民兵从地上爬起来,脸都变色了,却不是疼的,而是吓的。这要不是亲身经历,打死也难以相信。一个在揉屁股,一个捂着嘴嘶嘶地抽凉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还闹不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试探地问:我们还去追吗?
另一个似乎还有点知识:疯子受法律保护,打死人不偿命。
你就断定咱们只能叫他打死,咱们打不死他一个疯老头子?
咱们根本打不着人家,只能挨打。你以为他真疯,我看八成像成神了,难怪郭存先那么厉害,敢情他们家的人身上都有两下子。
那咱们怎么办?
回去跟头头汇报,谁有本事让谁来吧,咱犯不着惹这一水。
其实孙月清自半夜被敲门声惊醒后再没睡着,支楞着耳朵直到听见二爷起来,背粪筐,拿粪叉,开了大门后又有人在当街嚷嚷……她哪还躺得住,赶忙起身下炕,来到外边想看个究竟。院子的大门虚掩着,外面的街上很清静,一个人没有。心想天刚有点发亮,除去自己家的疯子二爷,大冬天的还有谁会起这么早?刚才听到有人跟二爷喊叫,莫非又是自己撒呓怔?听到娘从屋里出来,郭存先自然也躺不住了,随即翻身下地,从后面跟出来:娘,起这么做嘛,是不是夜里被搅合得没睡好?
郭存先一直以为娘的头发是为老二愁白的,熟不知真正让孙月清担惊受怕的还是他,因为他太像他爹了,而存志则不会捅出太大的漏子。孙月清返身又关好大门,把存先拉到院子里边的小树旁边,扬起脸紧盯着儿子的眼睛追问:半夜为嘛有人砸咱家的门?
郭存先笑了,大大咧咧的还有些幸灾乐祸:夜里蛤蟆窝起火了,北半个窝的苇子烧了个净光,蓝守坤带着民兵挨家挨户的搜查,看谁们家藏着苇子就证明是谁放的火,查到咱这儿被我给骂走了。
孙月清还不放心:真不是你干的?
郭存先双手扳住老娘的肩膀头,眼睛直对老娘的眼睛:你儿子有那么傻吗?我真要想放火还去点蓝守坤家的房子呢,烧蛤蟆窝干嘛?不就是一洼干苇子吗?您看看咱们家有一跟苇子吗?半夜他们瞎闹腾的时候就有人说,可能是狐狸炼丹,还有人看见东洼有信号弹……
孙月清放心了,嗔怪道:尽是胡诌白咧。存先呐,你可是当了爸爸的人,说话做事千万可要替一家子老小多想想,不能全由着自个的性子来。
其实最近的好几个晚上她都听到家里有动静,有一回很真切听见存先开门出去了,她随后就跟出来看,却发现外间屋的门闩是插着的,再到外面看看大门,大门的门闩也是插着的。如果存先出去了,就不可能从外面能插上里边的门闩,她相信是自己的耳朵听二虎了,可能是呓呓怔怔的打了个盹。自儿媳妇坐月子以来,她就没有睡踏实过,孩子一哭就醒,东屋里有一点动静她也都能听得到……许多年以后她才知道,自己在那几天夜里听到的动静并不是撒呓怔或做梦,存先是真在夜里了一些事情。
她忽略了自己的儿子是个木匠,在他修理家里这些门的时候,抱着一种闹着玩的心思要试验一下自己的手艺,便在门上都安装了消息儿。有了这样一个小机关,人在外面也能插上门闩。以后出门可以不用上锁,有小偷光顾时推门推不开,发现门上插着闩,就会想当然的以为家里有人,便不敢再撬门或跳墙了。但消息儿都做好以后他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将这个秘密告诉家里人,家里人再告诉外人,特别是弟弟妹妹若以此向同学们炫耀,这样的新鲜玩艺儿很容易招致别人的好奇心,让村里人知道他家门装了消息儿,谁不来琢磨,谁不打听呢?那他们家白天黑夜可就等于没有大门了。所以他一直没有公开自家门上的机关,还曾想有时间把门上的这些消息儿全部都去掉。只是后来需要它替自己遮掩不想让家里人知道的事情,便一直也没有真地拆除这些小机关。
听到孙子又哭了,孙月清就跟听到召唤令一样忙走进东屋,雪珍还迷迷瞪瞪地就忙把奶头送进孩子的嘴里。她坐在炕边上,低头看着孙子闭着眼嘬奶的样子,心里觉得踏实而饱满,当了奶奶的滋味儿真好,此时此刻外面就是天塌下来也跟自己没有关系,都没嘛大不了的。她摸着孙子的小手,满脸满身全是爱意,问雪珍这两天是不是觉得奶好一点了,怎么听着孩子哭得少了?雪珍说好了多少倒也说不上,估摸着能吃个七、八成饱,反正他一哭我就把奶塞到他嘴里,只要嘴里有嚼的哭的就少点。婆婆安慰说别怕孩子哭,小孩子哭是长劲,长肺,小时候能哭的孩子长大了力气大,肺活量大。今天出了满月,往后一点点的就好办了,慢慢可以喝点米汤,听说县城有卖奶粉的,哪天让存先去跑一趟。等到天气一化冻,就叫二爷给俺孙子捞点活鱼活虾的熬汤,一准能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孙月清数说着孙子的美好前景,自己就先醉了。今个过满月得给俺孙子起个名儿了……雪珍问:您给想好了吗?存先讲这里的规矩是要由爷爷奶奶给起名。孙月清一边思量着一边品着滋味说,我想好了,也跟二爷商量了,俺大孙子应该叫福子、福儿,他这一辈再不能受这么大的穷,吃这么大的苦了,他们这一辈儿都在个传字上,大号就叫郭传福,俺孙子是有福气的,是要给郭家带来福气的,还要把福分一辈一辈传下去的,福星高照,福寿双全……她说着说着竟自个呵呵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又犯起愁来了,今儿个给俺孙子过满月,做点嘛好吃的呢?
雪珍安慰婆婆,这年月要嘛没嘛,还做什么好吃的,像往常一样随便对付一口就行了。这你就别管了,孙月清说着起身向外走,嘴里还自行叨咕着,随便对付一口怎么对得起俺孙子?外边天已大亮,她问正在扫院子的存先,我都过糊涂了,今个是哪儿的集呀?存先停住大扫帚,扬起脸说您没过糊涂,今个咱临近的周边都没有集,您想做嘛?孙月清嘬着牙花说,孩子出满月是大事,好歹也得吃顿饺子吧,哪怕就是高粱面的呢,菜馅好办,家里有现成的,就是缺一点荤腥。另外也得想法给雪珍买点补身子的东西,她吃不好又怎会有奶呢?要不吃完饭你到县城里看看?
郭存先口袋里有了点钱,也正想去趟县城,怕的是他今个出不了村子。于是跟老娘说了个活话:等会村里没事我就去县城,今个若是去不了咱就有嘛算嘛,到给您孙子过百岁的时候再找补。
儿子的话又勾起孙月清的不安,看着存先的眼睛叮问:村里会有嘛事?
存先搪塞说我也是瞎猜,蛤蟆窝着火的事村里不能不做个样子,怎么着也得跟上边有个交代,或许会在村口派民兵站岗,不许随便出村,您说为了给孩子过满月咱值当跟他们费话吗?
存珠揉着眼从里屋出来,抱怨道:一大清早的你们就说个没完,孩子过满月又不是过年。老娘翻她一眼,现在年有嘛过的?孩子出满月才是大事。你赶紧抱柴禾点火,把两个锅都点着,东锅里熬粥先少放水,熟了后盛一碗糨的给你嫂子,然后再加水,上边将昨天留的饽饽腾上。西锅里光烧一大锅热水就行。
女儿诧异,娘您真要退猪哇?咱们家有猪吗?
连孙月清都被女儿逗笑了,这么大的闺女过年就要出门子了,还是这么没出息,成天就光想到吃。烧水不是要宰猪,是给二爷剃头,让他好好洗巴洗巴。
存珠咧咧嘴,洗二爷的脑袋也不比退猪容易。她当然知道疯子二爷的脑袋一年就剃一回,每到年根底下是郭家的大事之一,可现在离过年还有好多天哪?
孙月清有自己的盘算,你看不见要变天吗?一变天就会就上大冻,人就伸不出手来,也不能在外边耍巴了。趁着今个还不算太冷,又是孩子出满月的好日子,一块都收拾干净心里就利索了。还有孩子的那些尿褯子也该用热水好好烫一烫。
存珠继续拿老娘寻开心,你老可真够可以的,拿给你孙子烫尿褯子的水给二爷洗头。
老娘抡起巴掌,存珠哏哏笑着跑开去抱柴禾。孙月清又来到南屋里吆喝小儿子,存志呀快起来,到村外边看看二爷在哪个洼,叫他快回来。大冬天的又拾不着粪,别转悠到非等黏粥都凉了再回来。
又一个贫穷多事,但又充满欢乐和生机的早晨,就这样在孙月清的吆喝声里降临了。
当存珠把黏粥熬好,先盛出一大碗正想端进东屋,雪珍一撩门帘从里边出来了,存珠说你怎么出来了?雪珍说今个不是出满月了嘛,我当然也就可以下地了。她说着从小姑手里接过那碗粥又要倒回锅里去,坐在西边灶堂前烧火的婆婆站起来呵斥道:这是做嘛?快端到屋里去,吃了饭有的是热水让你洗,从今个起下地可以,干点活也行,但吃东西还点在意点,不光是为了你自己,还有孩子哪。
存珠接过腔说,是啊,你现在不是咱娘的宝贝孙子的大食堂嘛!她一边说着一边又从嫂子手里接过那碗糨粥,端进东屋放在炕桌上。孙月清随后跟进来,从墙边的柜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盆,在里面舀了两勺炒面撒到粥里。净面如今就是产妇的补品。
东锅里重新加水,上气后腾上干的,孙月清切好了咸菜,娘俩儿把早饭忙合好,刚灭了灶堂的火,就听到存先在院子里惊呼一声:您这是做嘛呀?娘俩呼啦都跑出来看,也猛地被吓了一跳。疯子二爷竟光着膀子回来了,肩上还背着粪筐,手里提着粪叉子……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可真是疯了,这不是拿自个闹着玩儿嘛。
存珠大喊,我的二爷棉袄呢?
存志在后边进来了,双手提留着的正是二爷的棉袄,里边像是包裹着很重的东西,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在十冬腊月脱了棉袄包啊?存志急忙吆喝,快找个家伙。存先上前一把接过棉袄,双手提着打开一看,里边包的竟是细沙土。
孙月清上前抓了一把,在手里揉搓着,沙土就像白面一样细软,又像水一样从她的指缝里流掉了。笑得眼角的细纹像阳光一样放射开来,欢喜地高声说道:这下可好了!转身进屋拿来一个空桶,让存先把沙土倒进去。
存珠还在一旁埋怨二爷,这可是新棉袄呀,我跟娘整整做了一天半,你可倒好,用它包土!
孙月清脸上还在挂着笑,嘴上却训斥道,别这么跟你二叔说话,这么细的沙土可是宝贝,上锅炒一炒,可以给孩子做成土裤。尿湿了光换土就行,又干净又暖和,不管怎么尿都不会淹了孩子的肉皮,还不用像裹尿布一样把孩子勒那么紧,让孩子发育得更好。你们小时候也都是穿这个过来的,这几天我心里正盘算呐,大冬天的到哪儿能找到好沙土,还是二爷心疼孙子啊!
这半天疯子二爷就一直还光着膀子站着,肩头的粪筐也舍不得放下。存先急忙把二叔的棉袄抖搂干净,用手扑拉了又扑拉,然后交给存珠,让她给二爷穿上。自己则伸手从二爷肩上取下粪筐,拿在手里才掂出还有些分量,嘴里不免嚷道:哟喝今个早晨还真拣到粪了!他刚才就看到筐里装着干草,还以为二爷只是在道上拣了点干草,想不到筐头子下面还真有点东西。就把干草掏出来扔到柴禾堆上,转身想把筐头子里的粪倒到门外的粪堆上,可筐头子里黑糊糊的看着不像粪,他抬眼看着二爷:这是嘛?
从打回来还没出过声的疯子二爷,照旧不说话,走过去从筐头子里一样一样地拿出来,一只烧糊了的兔子,还有一只烧掉了毛的大鸟,几条冻得梆硬的泥鳅和小鱼。郭存先明白了,二爷是去蛤蟆窝了,这些东西都是昨天夜里着火的时候没能跑掉的,被大火烧死了。可泥鳅小鱼是怎么来的呢?他问了好几遍,疯子二爷才说就在地上拣的,水浅的地方让大火把冰烧化了,露出了这些东西,躲没处躲,跑没处跑,火一灭又紧跟着上冻,它们可不就成了冰棍。
存珠乐得蹦了起来,哈,二爷给咱办来了年货!
孙月清用手抠抠兔子,烧糊的只是一层皮,炖上一大锅还真是连过年都有了。那只大鸟不是大雁就是野鸭子,正好给雪珍吊汤……
这才叫"烧香引来了鬼"。
陈宝槐让蓝守坤派出两路民兵,一路去县公安局报案,一路到公社告状,想借蛤蟆窝着火事件,好好镇唬一下村里想乍刺的人。好长时间以来他总感到不安生,老觉得会出点什么事,下边不听招呼的人越来越多,是人不是人的都敢跟他瞪眼珠子啦……还反了你们啦!这回弄出个火烧蛤蟆窝,算是叫你们赶上了,可回看怎么挨收拾吧。
可让他万没想到,刚放了个屁的工夫,去公社告状的民兵就回来了,还别说请个公社领导来郭家店撑腰,根本就没见到管事的人,乱哄哄只打听到公社被夺权,原来的公社领导都下台了。有时还上台子也是被押上去撅着屁股挨斗。快到晌午头时候,到县里报案的民兵也回来了,没有带来警察,倒引来百八十号的红卫兵,清一色的绿军装,红袖章,军挎包,手持《毛主席语录》,有几个大点的也不过二十岁上下,一嘴标准的电匣子口音,显然是北京来的大学生。剩下的都是十几岁的中学生,有的就是本县中学的学生,还有的就是正在县中念书的本村孩子,像郭敬海家的老三郭存勇,陈老定家的小子陈二熊,蓝守坤的侄子蓝新……
若搁在往常,谁会把这些小兔崽子当回事?可他们一搀合到运动里就邪行了,一个个脸不脸鼻子不是鼻子了,看人都不会用正经眼神,浑身上下哪个窟窿眼儿里都能往外冒火药、喷枪弹。就像下雹子,一粒冰疙瘩算个屁,放在地上转眼就化掉。数不清的冰雹从天上砸下来,再借着狂风暴雨、雷劈电闪,那可就厉害了,摧枯拉朽,横扫一切。谁不怕就能把谁给砸死。陈宝槐当然也知道红卫兵是怎么回事,可一直以为他们只在学校里闹腾,在北京和一些大城市里造反,那一套祸害不到农村,离自己还远着呐。哪成想他们会以敌对的姿态突然就站到了自己眼前,似乎比当年部队解放郭家店还迅捷。
而且红卫兵干这一套驾轻就熟,一进村便很有步骤地先占领了村里的扩音器和制高点,不大一会工夫村上的大喇叭都响了,所有高一点的房顶子上也都站上了红卫兵,在扩音器间歇的时候,房顶子上的红位兵就用手里的喇叭广播,没有喇叭的用报纸卷个筒当喇叭。起初只是播放笼统的口号:
"大串联是伟大的创举,毛主席支持我们大串联,鼓励我们大串联!"
"把头脑武装起来,按毛主席的教导到群众中去,杀向全国各地,和那里的造反派风雨同舟,休戚与共。锋芒所向,搅得周天寒彻!"
"欢呼一月风暴的伟大胜利!"
"革命的根本问题是夺取政权!"
"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夺权,夺权,夺权!"
就在郭家店上空激荡着一阵阵"夺权"声浪的时候,郭家店的党政大权已经兵不血刃地被红卫兵夺走了。作为这种乡村政权的象征有两种,一是公章,轻而易举地就被红卫兵拿走放进自己军挎包;二是人,也就是当权者,村上的所有干部都被关在大队部的一间房子里,当然也包括主要领导陈宝槐、韩敬亭和蓝守坤,外边有红卫兵把守。
还有一种很重要的权力叫财权,掌握在大队会计和保管员手里,红卫兵把这两个人叫出来提前进行审问和鉴别,先问他们是什么出身?出身没问题其它都好办了,指出他们以前是被走资派利用,为错误路线服务,现在必须悬崖勒马,赶紧站到正确的路线上来,甘当造反派的马前卒。并立即给他们下达了可以立功赎罪的任务,保管员去安排人家给红卫兵做饭,会计去组织人搭建批判台,要选一个豁亮的地方,台前能站下全村的人。两个平时在村里就很吃香的人物,转眼间被解放出来,屁颠屁颠地又成了造反派的马前卒。
--在这样一个很普通的日子,发生在郭家店的这一出,往常即便是在台上唱戏都没人信。不过就是几个学生,一不是上级机关派来的,二没带着上边的介绍信,凭什么这么草率的轻易的就把一个大村子给弄翻了个儿?平日里这些能杀七个宰八的村干部们,一展眼的工夫就全打趴下了,严格地讲还不是被人家打趴下的,人家还没打上他们就自己趴下了?这或许就是老话说叫"借横"。你说红卫兵没有受上级机关的派遣,可他们是中国最大的机关里最高的领导者毛主席派来的。你说他们没有介绍信,可他们有"最高指示"……其实这些问题村干部们连想都没敢多想,更不敢多问,一见到红卫兵先就有几分蒙头转向,人家叫怎样就怎样,哪敢有半点不老实。
红卫兵一夺权,大喇叭里广播的内容随即就变了:"现在报告一个大喜讯,郭家店的造反派和广大革命群众,胜利地接管了村里的所有权力,并揪出了郭家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陈宝槐……打倒陈宝槐!"
"现在播送一个通知,火烧蛤蟆窝是走资派和阶级敌人共同制造的反革命事件,下午将在村西的大树底下召开全村批斗大会,彻底揭露和批判走资派的一切阴谋和罪行……打倒一切阶级敌人!"
郭家店闹翻天啦。像变戏法一样简单,突然。原先的大队会计借红卫兵的横,带着人贴标语,要东西,叮咣砸门,大呼小叫……火上浇油般的弄得郭家店乱上加乱,村子里沉闷而阴郁。并不见以往农村出了大事后惯有的鸡飞狗叫。
原因很简单,郭家店没有鸡和狗。有喂鸡养狗的东西,农民早就自己吃了。
没有鸡飞狗叫,也就显不出真正的紧张气氛。经历过土改、公社化、大跃进、度荒挨饿等种种运动的农民,并不像手里有权的村干部们被打倒后那么惊慌失措。那么这是些什么样的农民呢?他们大都是血贫农,穷出血来了。解放前受穷没人管,解放后受穷没毛病,这些农民们穷得就只剩下自己身上的这一百多斤骨架了,因此能让他们害怕的东西就少了,相反在该害怕的事件中瞧新鲜找乐子的心思倒挺多。今天这场乐子的确不小,蛤蟆窝的一把大火竟烧出了这么个结果,往后有戏可看了,这场大火到底是谁放的,到最后究竟会烧了谁?现在真还难说……
吃过晌午饭,大喇叭里一阵紧似一阵地催促全体村民,赶快到村西的批斗台前集合。从村西则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歌声、口号声,其间还夹杂着一通通的锣鼓,真像一台大戏要开场了。所谓批斗台,实际就是一个大戏台,四尺半高,两丈宽,三丈长,把大队能找到的木料都用上了还不够,又砍了三棵两掐多粗的槐树。幸好批判台的三面不用围起来,不然还得挨家挨户地揭炕席。大台子背靠龙凤合株,巨大的树冠正好成了批斗台上面的顶子,只可惜眼下没有树叶。
既然是一台大戏,谁不想来看这个热闹呀?而且谁也不知道这出戏的剧情会怎样发展,这台大戏的主角又是谁?台前的人越聚越多,台上的锣鼓点也打得越来越急,越急越不嫌急,下槌越重越不嫌重,渐渐就把人们的心都给砸巴得悬了起来。眼看着锣鼓家伙就要被打破了,却陡然停住!四周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把心提到嗓子眼儿。
一个细高条戴眼镜的"四眼儿"红卫兵走到话筒前,有很地道的北京口音,却用吓人一跳的粗声粗气喊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中国有八亿人,不斗行吗?不行!一唱雄鸡天下白,夺权促进斗批改。不用说别的,先看看你们这个村,这儿是什么地方?"
台上台下没有人敢应声,大伙好像吓得连自己的村是嘛地方都不知道了。有人却在心里嘀咕,这还用问吗,这里是郭家店呀!
"四眼儿"仿佛听到了这些人心里的话,大声驳斥:"不对,这儿叫龙凤合株!瞧瞧你们这些人的脑瓜儿,到现在还装满了封资修的东西,不就是两棵树吗?龙是什么?凤是什么?全是封建迷信!郭家店要想革走资派的命,就必须先革这两棵树的命,先造这两棵树的反……"
旁边随即有人喊起了口号:
"打倒一切封资修!"
"打倒龙凤合株!"
郭家店的人心里都一激冷,幸亏红卫兵喊的是"打倒","而不想砍倒"这两棵树。
等口号声一落,"四眼儿"接着说:"从现在起,这棵树改名为革命造反树!让这两棵树见证郭家店的历史要翻开新的一页,让这两棵树树记住今天。现在我宣布,把郭家店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统统押上台来!"
大喇叭里乐声大作:"工农兵要战斗,革命路线分清楚,牛鬼蛇神全肃清,杀杀杀!……"一队红卫兵押着今天这台大戏的主角登场了,陈宝槐戴着足有两尺高的白纸尖帽子,上写"郭家店头号走资派",躬腰走在前面。紧随其后的是韩敬亭、蓝守坤,白纸糊的尖帽子略小一点,上面写的头衔分别是二号和三号走资派。在他们的后面是刘玉成和金来旺、金来喜兄弟,这三个人没有资格戴白帽子,只在脖子上挂了大木牌子,封赐给他们的头衔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再后面是一大串大队的二类干部和各生产队队长,没戴帽子也不挂牌子,显然只是陪绑,上台后被红卫兵扒拉着站到两边,三个走资派站在台正中。这么多人竟将偌大一个批斗台挤得满满登登,一见这场面台下便"哄"的一声乱了。这谁能想到哇,世界上真是嘛事都有啊……说嘴的,逗笑的,幸灾乐祸的,心里有些气不忿的……嘁嘁嚓嚓,指指划划。
扩音器一阵尖叫,随即响起了刺耳的口号声。在台口的话筒前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大嗓门的红卫兵,带领全场一遍又一遍地喊起了口号。这一阵愤怒的口号声过后,会场上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且充满了火药味。
细高挑的红卫兵又开口了:"在一月风暴的鼓舞下,全国各地都掀起了向走资派夺权的热潮。就在这一片大好形势下,郭家店的头号走资派陈宝槐,指使他的爪牙制造了蛤蟆窝纵火案,想以此转移革命大方向,对抗夺权,为挽救自己灭亡的命运做最后的垂死挣扎。郭家店的广大革命群众,今天是你们造反的日子,你们应该站上来,控诉走资派,揭发和批判他们的反动路线,从他们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权力!"
台上台下雅雀无声,红卫兵也不再呼喊口号,好像是有意要让批斗会冷场,为的是考验郭家店人的革命觉悟。冷场持续着,谁也不知道几秒钟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在场的人们果然被这种沉闷压得快上不来气了……
突然有人暴叫一声:"我要造反!"
此人拨拉开人群快步蹿到台上。人们看清他是村南头的二膘子,大号郭传标。他站到台口前先解自己的棉袄扣子,有两个扣子解不开索性两手使劲一撕,哗啦敞开棉袄露出了光板似的胸脯。他右手举起一枚毛主席像章,高声喊叫着:"这是红卫兵送给我的像章,为了表示我对毛主席的忠心,为了表达我造反的决心,我要把这个像章直接戴到我的肉上,让毛主席焐着我的心,紧贴着我的胸膛!"
二膘子一边说着一边真地把像章别在自己胸前的皮肉上,有血顺着他的胸脯流下来。
红卫兵立刻喊起口号为他助威,给他鼓励:"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这下他更来劲了,走到蓝守坤跟前,抡起巴掌啪啪就是几个大嘴巴,台下猛地全楞住了。
他凑到话筒前大喊:"我要批斗他们,前几年陈宝槐的错误路线把大伙饿的前心贴后心,我就吃了几口红薯秧子,蓝守坤差点没把我打死,在炕上整整躺了五天!还有人家刘玉成,本来一口没吃,却逼得他上吊死了……啊对,刘玉成是地主狗崽子,死了活该!"
他讲乱了,下边不知该怎么接,只好停下来。但二膘子一提起挨打的事,呼啦便勾起台下许多人心里的记恨,大家原来还不知道该怎么批斗,都以为轮不上自己出头批斗,大多数人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这下忽然明白了,今天的会原来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哇!无论到哪儿,无论嘛时候,都有想打便宜人、骂便宜人的,有便宜谁不想沾呀?于是有不少人手都痒痒了,有几个胆大的就跳上台去。
这个说蓝守坤叫人把我爹打成了宾努亲王,成天光摇脑袋,连吃饭喝水都活受罪。那个说我妹妹骂了他一句私孩子,他把一根枣木棍子都打烂了,到现在我妹妹还不敢出门见人……每个控诉者都少不了要对蓝守坤或陈宝槐一顿拳打脚踢。
蓝守坤的侄子蓝新,大概知道自己的叔今天这一关难过,早约好了七、八个红卫兵把疯子二爷给掐巴住了。这时候看见他叔快要被打坏了,就鼓动红卫兵扭把着疯子二爷上了台。全场刷一下都愣了,跟着又有人笑了,往常披着一头脏兮兮长发的疯子,今天早晨刚被家里人给剃的溜光,脸和脖子也洗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的利利索索,不想这倒给他惹了祸。
蓝新并不出面,由一个外来的红卫兵站到话筒前大声说:"造反派的战友们,凡是光头都没有好东西,台湾有个蒋光头,日夜想反攻大陆;苏联有个赫秃子,也是光头,专搞修正主义;想不到郭家店也有一个大光头,装疯卖傻,他们遥相呼应。三个光头是一家,打倒天下的光头!"
台下轰然暴笑。
郭存先也在台下站着,咬着牙帮骨想上去救下二爷。站在他身边的欧广明拉拉他,小声说:"你出头不合适,还是我来吧。"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袖章,骄傲地戴在自己左胳膊上。郭存先一惊:"你是哪来的?"他凑到存先耳边轻轻说:"用二尺布票跟红卫兵换的,我一看刘玉成和金家哥俩被盯上了,咱得有点准备。既然造反这么容易,干嘛光等别人来造反,自己为嘛不造哇!"
说完他大大方方地走上台去。一个郭家店的人,竟然也戴着红卫兵的袖章,大模大样地出现在大台子上,会场上立刻静下来。今天的大戏可真是一波三折,出人意料。
欧广明对着话筒说:"现在我宣布,从今天起郭家店群众专政战斗队成立了,凡贫下中农,包括愿意跟陈宝槐、蓝守坤的错误路线划清界线的基干民兵,都可以报名参加这个群众专政战斗队。"
正牌红卫兵郭存勇这时候站到欧广明旁边喊口号支持他:"坚决支持郭家店的造反派!坚决支持群众专政队!群众专政好!群众专政就是好,就是好!"
口号声一落,欧广明继续揭发:"昨天夜里许多人都亲眼看见,当蛤蟆窝刚起火的时候,是蓝守坤慌慌张张地从蛤蟆窝方向往回跑。在着火之前大家都看到了蛤蟆窝有信号弹,咱们村谁有枪?谁才有条件发射信号弹?只有蓝守坤!"他突然也学红卫兵的样子喊起了口号"打倒蓝守坤!打导陈宝槐!"
他的目标很集中,此时会场上的情绪都被他的话煽动起来了,原来真是他们当头的放火呀?……一直跟蓝新不对付的郭存勇,这时候又站过来帮他,用手指着疯子二爷说:"阶级斗争是复杂的,敌人是不甘心失败的,红卫兵战友刚来到郭家店,对这儿的情况还没有全部掌握,我现在告诉你们,这个光头老人是下中农,他是个疯子。在三十多年前他的哥哥被国民党兵给挑了肚子,就在这棵大树底下,他当时被吓疯了。这件事郭家店的人谁不知道?是蓝守坤的侄子蓝新,看他叔挨斗心里不服气,利用外地来的红卫兵不了解情况,煽动他们把这样的一个老人揪上台来,就是要破坏今天的批斗大会,转移斗争大方向,蓝新你敢说不对?"
台上台下一阵骚动……不知是不是郭存勇的话刺激了疯子二爷,他突然发力,挺腰抖臂,左推右打,红卫兵们呼啦啦都撒手散开,有的噔噔噔后退好几步,差点没掉到台下去。老人摆脱束缚后不走台阶,直接就从台口跳了下去,然后冲出人群向村外跑去,眨眼的工夫就没影了。
一睁眼,郭存先便起身下地,出去后赶快到南屋里扒扒头,看看疯子二爷回来没有。他这边一有动静,老娘随即也跟了出来,问的头一句话自然也是二爷回来了没有?虽然她明知道老小叔子郭敬时并没有回来,因为她整夜整夜的都支楞着耳朵,希望能听到院子的大门响,可一夜夜的大门就是没动静。尽管如此,她心里还是盼着能有奇迹发生。他以前不就经常会干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吗?
自批斗大会之后,疯子二爷就再没有回过家。家里人白天黑下村里村外都找遍了,连个人影都没见到。他好的时候比谁都好,一旦犯上疯劲来,可就没有准了……郭家人都急坏了,但最急的还是孙月清。她跟郭敬时并不是简单的嫂子和小叔的关系。她年轻守寡,带着三个孩子,若没有郭敬时帮着,很难说能不能走到今天。大半辈子走下来,他无论疯得多厉害,一见到她就说嘛是嘛,从未跟她犯过疯卖过傻。他们有时更像姐弟,甚至像母子。有时好像又倒了个,俩人有点像兄妹,像父女。这几天孙月清干嘛都没心思,肠子都毁青了,嘴里老是叨叨咕咕,你说好好的我为嘛要这么早就给他剃头呢?要是不给他剃头又哪会惹出这么多事!这可怎么办?
郭存先看在眼里,心里铰得难受,不是全为二爷失踪,而是看到自己的娘确是老了,心里装不下事了。他安慰说,我担保二爷没事,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出过,他想起来就几天不着家,有时还十天半月的见不着人呐。孙月清说,以前他不是还年轻嘛?现在老了,又赶上十冬腊月,外边兵荒马乱,真有个好呀歹的,咱们娘几个对不住他,将来也没法跟你爹、跟你爷爷奶奶交代呀!存先说娘您放心,我就是找遍全县,县里没有找遍全省,再不行就走遍全国,也一定要把二爷找回来……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出了,如果万一找不回二爷,也一定会把蓝新那个小王八羔子给宰了,好替二爷报仇!
看看天已大亮,他得到村上去开证明,眼下外面正乱,出门身上没有证明信可不行,至少要能证明自己是下中农,而不是偷跑出去的牛鬼蛇神。现在村里已经改朝换代,想整他的人已经倒台,估计不会有人再故意卡他……这段时间简直就跟做梦一样,红卫兵像闹蝗虫一样,说来很邪乎,霎时间铺天盖地,说走倒也快,呼啦一下就没影儿了,只剩下了本村的几个学生,分成两派。势力最大的是以郭存勇、欧广明为首的群众专政队,另一派是蓝新当司令的造反大联合总部,旗号很大,人马不多。而此时在郭家店真正说了算的,却是贫下中农协会。贫协的会长是郭存先没出五服的大伯郭敬富,他还能难为自己吗?
郭存先来到从前的大队部,三间屋子空空荡荡,在过去陈宝槐的旧桌子跟前孤单单坐着郭敬富。这大清早的,不在热炕头上煨着,守着这三间空屋子揍嘛?老头儿真是遭罪了,这完全是欧广明和郭存勇两个坏小子把他给架弄上来的,主要是看上他老实糊涂,好摆弄。而且把他抬上来,别人还说不出话来,目前他是郭家店还活着的人中最穷的,也是年纪最大的雇农,给河西的吕大善人扛了大半辈子活。往常郭敬富就喜欢在两个地方呆着,白天在墙根底下蹲着,黑晌回到炕上躺着,无论白天晚上眼睛老是迷迷糊糊,睁不大利索。郭存先走进清锅冷灶的大队部里,看见敬富老头倦缩在凳子上,心里有老大的不自在,怕他耳朵背就凑近大声叫了句"大伯"。
因为郭敬富比他的爹还大两岁。老头抬起了那张老核桃皮似的脸,露出认真而严厉的眼光,郭存先身上一激灵,甚至有点瘮得慌,这个老扛活的嘛时候有过这种眼神啊?他见老人只盯着他看,却久不做声,还以为老糊涂记不起他是谁了,便自报家门:"我是郭存先,想找你开个证明。"
郭会长开口了:"是存先哪,大伙都说你小子有能耐,要不四队还是你来干吧。"
呀,这是怎么啦?还真像那么回事似的要任命他当个官……郭存先身上更冷了,这是哪儿对哪儿呀,这老头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看来权力对所有人都是一付抓错了的药,越是不适合掌权的人,吃了这付药反应就越强烈。郭存先不得不再提高嗓门:"我二叔找不到了,没有心思干别的,得开个证明信到外边去找他。"
"咳!"郭敬富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敬时倒是个挺好的人,比我还小两岁哪,这么多年为嘛就不好呢?怪想他的。"
郭存先见他老是不接开证明的话茬,就再重复一遍自己的要求:"现在出门要有村上的证明,我得开个信出去找我二叔!"
"哦呵我听见了,喊嘛呀你!"郭敬富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纸和笔,丢给郭存先,"自个儿写吧。"郭存先想了想,一并写了两封,一封是替存志写的,内容简单,除去证明持信者姓名、出身,最后是持信理由,为寻找走失的叔父。他给自己写的这一封又多加了几句话,"为了不给当地群众造成负担,允许他凭自己的木匠技术为贫下中农服务,好养活自己以便能找到走失多时的叔父。"
他将写好的证明信推到郭敬富跟前,并解释说:"我跟我兄弟存志分头出去找,所以开了两张证明,一人一张。"郭敬富对他的话连听都不听,反正自己也不识字,你爱写嘛都行,谁自己写的自己负责。他从抽屉里拿出印油,然后撩开棉袄,从腰里的什么地方掏出郭家店贫下中农协会的大印。大印的木把上拴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头系在腰上。
郭存先差点笑了:"哎呀你怎么还把这玩艺儿拴在裤腰带上?"
老头嘟囔道:"这是印啊,弄丢了怎么办?还老有人想抢哪……"
郭存先哄着老头说:"对呀,印把子印把子,就得拴住把儿系在腰上,还可以穿在肋条上,夺权不就是夺这个印疙瘩嘛。"
"还是你小子明白。"
"原来村上的戳子呢?"
"扔到灶火坑烧了。"
"这倒干脆,一把火就把党支部给烧没了?"郭存先老觉得这像小孩儿过家家。
郭敬富老头郑重其事地举着印,蘸了印油后摁在证明信上,随后又用嘴吹了吹,才将两封证明信交给郭存先。最后还没忘了再叮嘱几句:"找到敬时后带到这儿来,我得好好说他几句,往后不能往外乱跑了。"
对,这才像个领导的样子。居高临下地开导和训诫儿时的伙伴,才更能显示自己的优越。郭存先嘴里答应着,脚步却急急地退出大队部。他心里觉着堵得慌,有点不是滋味。对他来说,郭家店的大印从来这么好使唤过,还有嘛可抱怨的呢?是为郭敬富感到不自在,还是为自己觉得悲哀?他捉摸着自己的心境,说白了其实是有点酸。连敬富大伯这种平时眼睛都睁不开,走路也不很利索的人,一旦权力在手径眼睛亮了,嗓门高了,立刻有了一种让人不能小瞧的威势。这说明什么?说明从本性上看,没有人不喜欢权力,就像女人需要衣裳,男人则不能没有权力。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了权,就一定会烧包。而自己为嘛就老被别人压着呢?当今的世道,只有政治才是脚下的路,他也不能例外。
郭存先又找到欧广明借了一个造反派的红袖章,掖到口袋里以防万一。回到家,他草草把早饭扒拉到嘴里,从怀里掏出证明信,将存志的那一封交给他,并嘱咐说:"你只管在附近的村子里找,一个村一个村地转,无论找到找不到,天黑前必须回到家里来。"
孙月清问他:"你呐?"
他说:"我往远处找,今个先去县城,然后沿着铁道两边的村子向北找,二爷以前不就跑北京去过吗?"
"不行!"老娘斩钉截铁,"你跑多远我不管,天黑前也必须回来。我天天心慌麻乱的,已经丢了一个二爷,你再不着家,真有个事叫一家老小找谁去?"
"家里不是还有存志吗?"
"光有存志不行,我每天睁开眼就得都能看到你们,少一个也会吃不踏实睡不安生。今个你不进家,我就不吃不睡地等着。"
郭存先立下保证,掌灯前一定赶回来。然后提起木匠兜子,装上一个饼子,急急忙忙就上路了。他不是顺着大道直奔宽河县城,而是穿着村子走。找人跟找活干是一样的,都得进村子到人多的地方去打听,先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光脑袋的老头,六十多岁,中等个儿头,一身黑色的棉袄棉裤。然后再打听谁家想请干木匠活的,或是需要砍棺材的……转了两个村子之后他心凉了,倒并不全是因为没有打听到疯子二爷的消息。他有几年没出来找活干了,发现世道大变了,变得他有些摸不着门了,越靠近县城他就觉得越不是味,这边的人看你的眼神都戾戾悸悸,有些疯魔癫忉。当他跟人说想找点活干的时候,许多人都用一种碰见怪物的神色打量他,总算还碰上个爱说话的汉子,向他讲出了缘由。
那汉子先问他是从哪儿来的?然后才说怎么看你像刚从地缝里蹦出来的,你不知道社会已经变了吗?这边刚闹过红卫兵,大伙连地都不种了,谁还会请个木匠干活?死人的事倒是不少,前些日子县城一次武斗就打死十来口子,可现在时兴火烧,县里已经建起了火化场,死了不许再打棺材往土里埋,特别不能允许再堆个大坟头。俺们这儿连老坟都掘了,好一点的村子还让原地深埋,有的就逼你将老人的尸骨起走送火化场,烧完后装骨灰盒,地面上一律不得留坟头。你还带着斧子想到处砍棺材,闹不好碰上造反派会开你的批斗会!
自从听了汉子劝告的那一刻起,郭存先就放弃想找活干的念头,只剩下一门心思找人了。心里有事,脚下就加了劲,在晌午前便赶到了县城。一过宽河大桥,紧贴着河边就是那条最繁华的中盛大街。晌午头太阳正暖和,二爷若真在县城里,这时候肯定会在这条街上踅摸吃的。一上街他就觉得不对劲,中盛大街已改名为"风暴大街",名叫"风暴"却远没有过去的繁华。摆摊卖东西的几乎没有了,却有一队队戴着红袖章的人往来检查,抓住有偷偷摸摸卖东西的,就没收货物,严重的还要把做买卖的人带走……大街两边贴满大标语,最抢眼的是"狠割资本主义尾巴!"、"坚决打击投机倒把!"
看这意思集市又要停。刚不挨饿了,就又开始割尾巴……郭存先是来找人的,两只眼睛自然就要乱踅摸,争取不漏过街上的每一个人。但转了大半条街也不见二爷的踪迹,真像大海里捞针。光这么转悠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想找人打听一下,拿眼看看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倒是不少,可面善的不多,个个都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就像快板里说的,阶级斗争的脸,卫生球的眼,浑身绷得像块砖……这样的人你问他事,他能好好地跟你说吗?
忽然一眼搭上了个小男孩,十来岁的样子,穿得鼓鼓囊囊,两只手抄在袄袖里,俩眼珠却轱辘轱辘乱转,也正笑模呵地看着他。孩子一般不会说瞎话,他便迎着走过去,男孩也冲他凑上来,等靠到跟前男孩扬起脸悄悄地问他:"大哥是不是想吃饭?"随手从怀里掏出两个烧饼直往他手上掖,"五毛钱俩!"
郭存先还没反应过来,从旁边突然蹿出俩人,一个抓住孩子,另一个扯开孩子的棉袄,伸手从孩子棉袄里边的口袋掏出五、六个烧饼,全部没收扔进自己的挎包里,然后大声训导说:"小狗崽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就弯着心眼投机倒把做买卖!"
孩子放声大哭,拼命上前撕扯检查员的挎包,想要回自己的烧饼:"给我烧饼,我要卖钱给我爹治病!"
检查员厉声呵斥:"你少来这一套,凡是干这个都说家里有病人,你敢跟我走吗?我倒要去你们家看看,看你爹是不是真病了!"说着两个检查员便一人揪着男孩的一条胳膊,死拉硬拽地要带走他。
那孩子也真不含糊,豁了个地挣扎哭叫,甚至连咬带踢,最终还是挣脱开,钻进人群跑掉了。不远处站着个小女孩,手里提个篮子,一看这情形赶紧跑下到河边,今年雨大,河面很宽,水也很深,还没有上冻,她把篮子里的几个鸡蛋掏出来慌忙藏进河水里,还在旁边放了块石头子做记号,然后返身又回岸上,将篮子反扣到自己头上,表示篮子里没东西。
等检查人员过去了,她瞅瞅四外没人盯着,急忙再下到河边去捞鸡蛋,伸手到水里一摸,鸡蛋没了!女孩一下子慌了,左摸摸,右摸摸,越摸不着越急,越急就越想往远处摸,拼命向前探着身子,倏地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失衡,两只胳膊乍撒着扑进河水里……一直看了个满眼的郭存先猛然一惊,冲下河边一把从水里抄起了小女孩,提留着回到岸上。正琢磨着该进哪个门口,能给孩子换下湿衣服……
旁边有个女的喊叫着"小香"的名字跑过来,把落水的女孩拉走了。那女人显然是女孩的娘,让丫头卖鸡蛋,自己却藏在一边了着。郭存先直晃悠脑袋,嘴里不禁也出声了:"还有这样当娘的,让孩子冒险自己倒躲在旁边看着。"
同是看热闹的,有人搭腔了:"不对呀兄弟,大人干这个活若是被逮着,那可是重罪,要挨批挨斗,还要扣粮食指标。小孩子被逮着大不了就是东西没了,还能把个孩子怎么样?"
"噢,有道理,今个可真是长了不少见识。"郭存先借机向那人打问疯子二爷的消息,人家告诉他顺着风暴大街往城里走,南头有个广场就是风暴中心,天天晌午头都有批斗会,看热闹的人很多。如果你要找的人真跑到县城来了,在那儿兴许能碰到。
郭存先接受建议,顺着大街继续往南走,确是越走越热闹,逛着逛着竟然又看见一个摆摊做买卖的,检查的人却不管他,也还真有买主,双方大大方方地就当街交易。这是卖嘛的呢?卖检讨书的。
街边放着一张黑乎乎的老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戴着造反派袖章的中年男人,瘦溜个子,样子精明而文静。桌子角上立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价目和说明:这里只卖检讨书,不卖认罪书。也就是说,绝对不为属于敌我矛盾的牛鬼蛇神们提供任何服务,只为属于内部矛盾的群众性一般错误代写检讨。比如:批斗会上发言不积极,寻找各种借口不参加批斗会,不积极支持造反派……等等。代写大批判稿一份,收费八角;代写大标语十张以下,收费六角;代写一份深刻检讨书,收费五角;代写一般的检讨书,收费两角;代写简历或一般书信,打折只收一角。
郭存先凑过去问道:"写一份找人启事要多少钱?"
瘦溜的造反先生连头都不抬:"找什么人?"
"老头。"
"老头两毛,孩子三毛。"
"哼,找人又不犯错误,凭嘛跟写检讨一个价?"郭存先正嘟囔着,听到有口号声音越来越近,他直起腰退到大街边上,整条大街上的人都扭头向北看。
不一会工夫由北面开来两辆大卡车,前面一辆坐满造反派,喊口号的正是他们。后面的卡车上站着十几个被批斗的对象,低着头弯着腰,前胸后背都糊着白纸,上面用黑墨写着他们的罪名和姓名,然后又用红色油彩在他们的姓名上打个巨大的"×"。
其中有一个,死命用脑袋撞卡车上的横梁,边撞边喊:"我冤哪,我冤!"他撞得血肉横飞,脑袋已经看不出模样,前胸后背一片血糊肉烂,喊冤声也越来越低……连郭存先这样的汉子都不忍看他。
人群里有人哀叹:"这么个撞法,一会儿不就得撞死吗?他到底犯了嘛事呀?"
"咳,别提了,小孩子在书本上乱画,弄脏了伟大领袖的一只眼!"
卡车过后,大街上的人流也跟在后面一起向南边拥去,郭存先也随着大流迈动两只脚。路过县政府大门口的时候,他被一阵阵的哄笑声吓了一跳,这是嘛时候呀?都快出人命了,谁还有心思有胆量敢在这儿逗笑?他停住脚往人群里边看,支楞起耳朵听着旁边各式各样的闲话。林子一大了嘛鸟都有,有知道的事多的人会抑制不住地要做义务讲解……造反派们正一个个地从县政府里向外提拉批斗对象,其中有一个戴着瓶子底儿眼镜的糟老头子,看热闹的人哄笑的就是他。
有人介绍说,这个老家伙原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中校,后来投诚被改编成解放军,解放后退役在县政府当协理员,除四害的时候胡说八道,说人才是四害,害得不打粮食。被赶出办公室,在大门口当了一名收发员。运动一来被造反派定性为"历史反革命"。今天的批斗会造反派给他糊了顶尖帽子,上面又给他定了个新罪名:"国民党残渣余虐"。
他竟然拒绝戴这顶大帽子,说"虐"字写错了。不是虐待的虐,是分蘖的蘖。多穗高粱分蘖,一颗种子分蘖出四五根杆,结四五个穗。我可以被批斗,但脑袋上不能顶着个错字,这会给整个宽河县丢人!
郭存先在心里暗挑大姆哥,到底是县城,嘛人都有。人家显然是疼痒不在乎,死活不含糊,你耍我也跟你耍了。大概当年在枪林弹雨里钻过,从死人堆里爬过,权把造反派这一套当成闹着玩儿的把戏了。造反派还真拿这种人没办法,只好找来一支笔让他自己把那个错字改过来。这时从县政府斜对面的批斗广场上,传来一阵阵激昂的歌声,表示批斗会马上要开场了,人群便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广场。
广场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各路造反派一疙瘩一块,分成不同的方阵,各唱各的歌,各呼各的口号,你争我抢,此起彼伏,乱哄哄的热闹非常。郭存先趁着批斗会还没开始,在人堆里钻过来穿过去,正着转了反着绕,里边查遍了又在外边找……他越找越没信心,二爷是被批斗会给逼跑的,对批斗会躲还来不及呐,怎么会还到批斗场上来转悠?
广场上的造反派们还在斗歌,引得周围的群众不断地鼓掌叫好。"逍遥派快睁眼看一看,文化大革命谁敢阻拦?炮轰司令部,火烧宽河县;革地富反坏右的命,夺走资派的权!要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快滚蛋!滚蛋,滚蛋,滚他妈的蛋!"
另一个方阵不甘示弱,唱起挖苦保皇派的歌:"走资派都是黑心肠,煽风点火转移大方向;挑动群众斗群众,绝对没有好下场!保皇派白眼狼,两面三刀有奶就是娘……"
郭存先忽然心里一机灵,既然找不到二爷就别在这儿瞎转悠了,赶紧踅摸一下看有没有卖奶粉的。不管有没有,都好早点回去,省得老娘惦记。他打听了几个人,问了两个副食品店,都说没有货。他几乎不抱希望了,想着一过宽河大桥就直接回家。当走到大桥拐角的地方,又看到一家不起眼的副食品店,他停了一下,最终还是想进去再问一句,无非是多句嘴,没有奶粉也讨上一碗水,把带的饼子吃了。
没想到这个小店里还真有货,女售货员告诉他就剩下两袋了,一块二角五一袋。可人家要奶票,如今不管买嘛东西,没有票你就是说下大天来也没用。郭存先知道没用就不再多费话,可走出副食品店又不甘心,明明知道这间房子里有奶粉,说嘛也得拿到手哇!大人怎么都好对付,小孩子饿出个好歹那可是一辈子的事。传福是郭家的根,真有个闪失别说他受不了,就是奶奶也受不了哇!
急得他在河边上转磨磨,既然不想空着手离开,那就得想办法进去买到奶粉……转着转着他了主意,刚才动软的不行,那就动硬的试试。正好这个副食品店不大,店里八成只留下这一个女售货员,其余的都到广场参加批斗会去了。他先数出两块五角钱,拿出跟欧广明借的红袖章戴在左胳膊上,再从木匠兜子里掏出斧子提在手里,转身又进了副食品店,反手将门关上,走近柜台。
女售货员诧异地从凳子上站起来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向售货员招招手,人家向前一探身子,他猛地伸手抓住对方胳膊,另一只手将铮亮的斧子拍在柜台上。售货员脸色大变,嘴唇都哆嗦了:"你要干嘛呀?"
他倒不急不躁:"你别害怕,我是讲理的。我们贫下中农也是人,我们的孩子已经生下来,也不该就再被饿死,你说对不对?可是我们没有奶票。今个是你们县里的造反派请我们来一块批斗走资派,我们来了几十号人,你存的这两袋奶粉我是非要不可。一种办法是你卖给我,"他说到这儿把事先准备好的两块五角钱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到柜台上,"另一种办法就是抢。你真要逼我动斧子,我可就一不做二不休,别怪我心狠手辣!"
"我给你,我给你……"女售货员用另一只手慌忙从柜台下面掏出那两袋奶粉,递到他跟前。郭存先也随即松了手,将奶粉放进木匠兜子,右手拿起斧子,转身向外走,刚迈了一步,又停下转回身来:"同志,我出门后你最好别喊别叫,大街上没人,都去广场看批斗了,就是有人谁也没有我进来的快。你只要不闹腾,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也为今个吓着了你赔罪。如果我说话不算数,就不是人!"
他说着用左手的无名指肚在右手举起的斧子刃上一抹,血"噌"地就出来了……
女售货员吓得直摇晃脑袋:"我不会说的,你快走吧。"
他还是不走:"同志,你贵姓?"
"我叫马……玉芬。"
"好,我不会忘的。谢谢你!"
9 "辩论辩论他"
郭家店的批斗台自打建起来之后就没有闲过一天,谁手痒痒了,或嗓子痒痒了,就可以找个人弄到台上去辩论辩论他。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分子永远是合适的对象,不仅随叫随到,还能保证让你百战百胜。不过走资派有时也不那么容易被提拉出来,农村的宗亲关系很复杂,你别看喊口号时都举胳膊,私下里谁向谁可就不容易说得清了。像贴陈宝槐和蓝守坤的大字报,从来就没有在墙上贴住过一整天,都是粘上不大一会就被人拿铁锨铲掉了。而郭家店的"反"和"坏"也不大现成,唯一现成的就只有"地、富",刘玉成兄妹和金来旺、金来喜哥俩,就在那儿明摆着,时刻等候着成全造反派的各种奇思妙想。
因此对郭家店来说,"四大"(大揭发、大批判、大字报、大辩论)慢慢就只剩下最后一"大"了。实际上只有这一条"大辩论"也就足够了。人有狗性,有一个叫的,就会有一大片跟着瞎汪汪。"大辩论"不仅在拙嘴笨舌的农民中流行起来,且一再被发扬光大,花样翻新。比如晌午头正是吃饭的时候,为支持蓝新专从县里赶来的造反派,突然心血来潮,用大喇叭把刘玉成和金家哥俩喊到批斗台上,要辩论辩论他们!
造反派们都知道,只要一动大喇叭,就准有人会跟来看热闹。他们让三个地富分子跪在台上,在他们前面摆了个小桌子,一造反派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蛋,让他们挨个把那个鸡蛋立起来。自然没人能把鸡蛋立得起来。他们也明知道立不起来,因为不敢把鸡蛋弄破,只是按造反派的要求比划一下,哄着他们高兴,然后等着挨打……这就每次辩论的全部程序。
造反派见他们都立不起来,自己拿过鸡蛋往桌子上一磕,原来那是个熟鸡蛋,很容易就在桌子上立住了。造反派得意地说,这叫不破不立,你们是故意抵制毛主席教导的不破不立的大方针。然后一顿臭揍。至于揍多长时间,把他们揍到什么程度,就看当时造反派的心情,喜欢用巴掌还是动拳头,抑或是脚……
就在这一派正辩论的时候,郭存勇和向着他的外来造反派,会把蓝守坤或陈宝槐也押到批斗台上,辩论辩论他。大家心里都藏着一头饿狼,有了机会是不会不放出来咬人的,你变成狼了就不能不让别人也变成狼。既然是辩论辩论,当然也不能没有要辩论的问题,而造反派问的题保证会让挨辩论的人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郭存勇高声喝问:你们俩说,郭家店有多茅房?
这怎么回答?一般的农民家家都得有茅房,不光是方便,也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农家的茅房有的在院内,有的在街上,田间地头到处也都可以当茅房……谁能数得过来?见两个走资派都不吭声,郭存勇便讥讽道:你们在郭家店掌权这么多年,成天光惦记走资本主义道路,根本不关心群众生活。毛主席教导我们,共产党的干部就要关心百姓疾苦,关心他们的吃喝拉撒睡。而你们是怎么做的?而且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我若是问你全县、全国有多少厕所那是难为你,就问你自己村上有几个厕所,你都答不上来,这就叫脑满肠肥,成天无所用心!还是让我来告诉你们吧,郭家店就三个厕所,一个女厕所,一个男厕所,一个自家人男女通用的厕所。你们说对不对?
随后自然也有一顿臭揍,保证会比前边那一拨打得更重。
渐渐的,辩论者和看辩论的人,都觉着光折腾"死老虎"没有多大意思了,"辩论辩论他"这句话开始在郭家店的群众中风行开来。谁看谁不顺眼,纠集几个人就可以"辩论辩论他"!谁跟谁过去不对付,到造反派那儿告一状,弄几个人来就能"辩论辩论他"!只要谁想整治一个人,就可以找个茬儿"辩论辩论他"!这种"辩论辩论他"类同于"修理修理他",先是连骂带卷,最后也是拳打脚剔。为了扩大声势,两拨造反派还不断从县城请造反派来助阵,正好县里的造反派也分成两大阵营。他们想住谁家推门就进,农民们私下里把造反派说成是"找饭的派"。谁家若是照顾不好,比如炕烧的不热、饭吃的不行,还会惹麻烦,或许立刻就会被"辩论辩论","大联合"顺理成章变为"打脸的祸"。
郭家店人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谁跟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有时走个对面也不敢对眼神,你即使不打算辩论辩论别人,可怎么知道人家不想辩论辩论你呀?有人干脆先下手为强,与其等着被别人来辩论,还不如先去辩论辩论他!郭家店人的心眼,成了城里的地沟眼,阴暗潮湿,又脏又臭。
郭家店,自然也就更乱了……
老天也凑热闹,这个冬天又冷又长,地里场上都冻得裂开了一道道能伸进手的大口子。冷劲好像永远也过不去了,天总是阴沉着,积郁着无穷无尽的寒气,按时气就快要开冻了,却又下了一场大雪。白白亮亮,洁洁净净,遮掩了世间一切芜秽,显得天地一片清澈。雪深一尺,则入地一丈,人们期盼这种覆盖和滋润也能让郭家店安静几天。
可天算不如人算,搞"运动"搞"运动",就得要不停地"运"、不停地"动",须要不断地找事、挑事、制造事端。谁动得早、动得多,谁就占先机,就强大。
蓝新从县里来的同学嘴里听到了"清理阶级队伍"的口号,觉得这比"辩论辩论他"又上了一个台阶,立刻就在郭家店行动起来,并制定出具体步骤:"冬天清一批,春天清一批,干干净净迎七一!"
从哪儿着手呢?最好清理也最容易见成效的,就是先朝地富反坏右下手,把声势造大了再扩大清理范围。于是又把刘、金两家人押到村口的批斗台上,这回连女的也不放过,因为女的也是人,当然是阶级敌人。刘玉成和金家哥俩都被扒光了衣服,跪在批斗台子上。刘玉梅和金来喜的老婆以及他们两岁大的女儿,被允许穿着衣服跪在旁边陪绑。紧跟着蓝新"大联合"的人又将韩二虎光着膀子给押来了,罪名是现行反革命。因他没老婆,自己吃饭还有一顿没一顿地瞎凑合呢,对突然闯进来的造反派也就没有好脸子,本来就二二虎虎的嘴里可能还不干不净地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下就闯祸了。
声势果然造起来了,郭家店又充满了火药味。造反派们兴奋起来,就搂不住闸了,"大联合"的人还在一个个地继续往台押人,平时偷过东西的,搞过破鞋的,说错了话的……只要有人举报,就都被抓来了。最后连郭存先也光着膀子被押了上来,罪名是逃避革命,天天东游西逛不知搞嘛鬼名堂……出人意料,或许还出他自己的意料,这次他没有抡斧子耍横,非常顺从地叫脱衣服就脱衣服,叫跟着走就跟着来了……
几个月他几乎天天不着家,出去寻找疯子二爷。一家人连年都没过,当然,郭家店没过年的也不光是他们一家。其实他心里已经绝望了,觉得二爷是找不回来了,但这个话说不出口,只是为了安慰老娘,还得天天往外跑。只要他出去一天,老娘这一天里就抱着希望。这几天村上乱腾腾的让人闹心,他心里有事今个就起得格外早,推开门竟看到自家大门上挂一个红袖章,上面印着:"宽河县工农兵革命造反总司令部"。这是县里势力最大的一派,已经掌权了,他惊喜非常,没有别人会干这种事,而且全郭家店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红袖章,一准是二爷给挂上的。眼下红袖章辟邪,只要门上有红袖章,不摸门的造反派就不敢进门搅合。本来他还奇怪哪,昨天下大雪外来的造反派都走不了,周围的几家都叫他们给闹腾了,为什么就没进他家的门呢?还以为是憷头他"郭大斧子"的外号,原来是不敢招惹县上的"工农兵总司"!疯子二爷还活着,而且不会走远。想到这儿他拔腿就追,在村里没找着就奔县上追,追着追着雪地上没脚印了,就想先回来跟娘报个信。事情就是这么巧,他把红袖章一拿下来,"大联合"的人就进来了,当然是蓝新的主意,把他抓个正着。他把红袖章塞到娘手里,笑滋滋地轻轻告诉老人:"昨个晚上我二叔回来了,这是他挂在咱门上的……"
所有光着上身的人都冻得够戗了,嘴唇发青,激激瑟瑟,站着的多少还能活动一下,跪着的三个地富分子只能抱着肩膀,抖成一团。对这些人即便不打不骂,时间再拖一会就得被冻坏。谁会甘心被冻死?就这么几个小王八蛋还能作那么大的孽?郭存先站到这批斗台上以后才感到今个八成要出事……别人即便不出事,自己到冻得受不了也会闹事,反正不会白白被冻死!是疖子总得要挤脓,今个看来是时候了。因为另一派始终没露面,郭存勇可不是好小子,再加上欧广明那个愣头青,他能看着刘玉梅在这台上被冻坏?他拿眼扫扫刘玉梅,脸色青紫,使劲挤着她哥哥,米秀君则搂紧了自己的闺女,拼命往丈夫金来喜身上靠。造反派们都在外边忙合,已经顾不得台口的一群死老虎了。郭存先也趁机上前一步,站到到金来旺旁边,用自己的棉裤挤上了他的膀子,这样就和两个女人,分别把三个赤身跪着的男人夹在了中间……
北风猎猎,都吹到骨头缝儿去了。蓝新对着大喇叭讲解"清理阶级队伍" 的重大意义:"嘛叫清理,清理就是清算,清除,处理,是跟一切阶级敌人算总帐的时候了……"
他这里义愤填膺的叫喊着,在他身后却传来阵阵呐喊声,杂沓的脚步像宽河开了口子一样压过来……他对着喇叭大声询问:"怎么回事?"大喇叭里也一声声回荡着"怎么回事?"
就在他始终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批斗台已经被手持棍棒的"群众专政队队员"团团围住了,另有几十个当过民兵的队员跳上台,三下五除二就把"大联合"的人全给掐巴住了,当然也包括蓝新。
欧广明到底当过基干民兵的头,指挥打架可比蓝新强多了,他对着扩音器宣布:"专政队员们,不许放走一个大联合的狗崽子,他们是反动组织,一个个都是反革命分子,把我们村祸害的够戗了,全都把他们捆起来!"
然后他又冲着台上的牛鬼蛇神们小声吼道:"你们还不给我快滚,赶紧腾地方。"
台上的人稀哩哗啦全跑了,有的家属拿着棉袄在台下等着,没有人给递棉袄的就急忙往家奔……台上空了出来。欧广明指挥自己的队员将"大联合的总后台"蓝守坤和"大联合"的队员都押到台前跪倒,并命令道:"把他们的衣服也给扒了,先冻上十分钟,也让他们尝尝这个滋味。走资派就是最大的阶级敌人,这一小撮反革命分子更是祸害最大的阶级敌人!"
然后他冲着郭存勇一招手,把扩音器让出来,自己退到后边去了。
郭存勇拿着半张布告走到台前,质问蓝新:"哎,抬头看看,这是刚从你们大联合总部的墙上撕下来的,是不是你们贴上去的?"
蓝新气势仍然很硬:"当然是我们贴的,你们是不会掌握这么新的消息的。"
"这是嘛意思?"
"嘛意思?难道连你也不认字吗?告诉你这是特大喜讯,只有我们才会消息这么灵通,而且千真万确,北京一批著名医学家最近给毛主席作了全面检查,打包票说伟大领袖的身体超常健康,能活到一百五十岁。这是我们全国人民的福气!"
郭存勇甩手给了蓝新一个大嘴巴:"你小子反动透顶,竟敢当众诅咒毛主席,说他老人家只活一百五十岁。全国人民、全世界革命人民天天都在欢呼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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