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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蒋子龙

_2 蒋子龙(当代)
在他身边说什么话的都有,村上有不少人忽然都羡幕起朱老爷子和雪珍来了。真想不到,人得什么福的都有,以他们家的这种条件,竟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有本事的女婿给养老送终。那个年代像他这种有一技之长的,就算有本事的。说实话,还真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对他有意思,因为找了他以后最起码不愁没有饭吃……
那时郭存先也还太老实,如果有后来的花花肠子,不知要过手多少女人。嗨,这也不用吃后悔药,反正男人的本钱就是那么多,早用晚不用。早年留有库存,到老了还有得用。当时他就是一门心思要多赚钱,回村好干工厂。至于找媳妇,一定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人样子他得相得中,二是出身牢靠,能给他守得住家。
朱雪珍那副柔柔纯纯的小样儿,一下子就打动了他的心,让他立刻有一种洁净的感觉。她那幽暗的眼神让他去拼命他都干,后来再一哭,那眼泪就像火苗灸烤着他,整个心都熔化了。是男人都会立刻生出冲动要保护她,爱惜她,就觉得自己无比强大,无所不能。
到第二天后半晌,两口绝对能看得过眼去的棺材做好了,郭存先请人帮忙抬到窗户跟前,上好了大漆。然后扒掉了已经老朽不堪的窗棂,他跳上炕抱起老岳父,让他老人家亲自验收。老人抓住他的手,看样子想笑,却流下了一脸老泪。
大概是想早点占住这么好的棺材,或者是想早点让睡在土里的老伴躺进棺材,当时就在郭存先的怀里咽气了。在场的人都说老爷子有福气,临了一点罪没受。剩下的事就简单了,那时候的土葬有一定的程式,他是砍棺材的,对这一套程序最清楚不过。何况他是女婿,外乡来的娇客,出钱出力,打幡抱罐儿,比儿子还儿子,远亲近邻没有敢挑理的,顺顺当当地送老人入土为安……
三天后圆完坟,他要领朱雪珍回郭家店了。
雪珍想把那两间老房子卖了,他说不能卖,实际也卖不上几个钱。她又想托付乡亲给照看着……他说房子那么破,你要送给人家会有人要,你要托人家给照看就是为难人家。不知哪一天房子倒了,你让人家怎么办?重盖吧,盖好算谁的?不盖吧怎么跟你交代?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以你说该怎么办呢?他说这房子得留着,这是你的家,你是在这个屋子里出生的,以后清明节来给爹娘上坟,不还得在这儿住吗?等咱们有了钱,很快,最多两三年,我带人来把它翻盖一下。眼下我去弄点土坯来,把窗户门都堵死,对房子是个保护,也挡住畜类们跑进来毁坏。
雪珍又哭了,这些天她好像只会哭。用哭表达各式各样的情感,也用哭来安慰自己。他把她揽进怀里想哄她,尽管房子里没有外人她也赶紧挣开了,细声地说:你真好!
他笑了,心里说傻丫头,男人不光好,还有坏的时候哪!
时间不早,他叫她收拾东西,自己找到村上一户存了很多土坯准备盖房的人家,撂下五块钱,他的儿子们高高兴兴地帮着推来三车土坯,把门口和窗户堵严实,又和泥从外面抹平。行啦,我咱们再不走连窝儿都进不去了。然后是告别,感谢,胡乱说着谁也不会记住的话,被送出了村子。
一离开下阳坡,土道上只有他和朱雪珍了,心里就呼啦一下子敞亮起来,现在就得要转换角色,转换心情。丧事已经过去,下面紧跟着要办的可就是喜事了!
两个多月前郭存先离开家的时候,身边只有一把斧子陪着。现在虽然还称不上是衣锦还乡,可身边多了个活色生香的大姑娘,这就叫成双入对。何况他的新媳妇,不用吹也够得上是庄稼地里的人尖儿,别看她穷,别看她弱,身上却有股大家小姐的气韵。回到郭家店吃上一个月的好粮食,气色一变过来你再看,即使不在村上拔尖,也是全郭家店最有女人味的。眼下最紧要的是哄她开心,赶快从丧父葬母离家的一系列变故中摆脱出来,进入当新娘子的状态。
他试着想拉她的手,她像被蝎子蜇着一样腾地闪到一边。他索性追过去攥住她的胳膊,假装疯魔地抢过她手里的包袱,并顺势把她的一只手夹在自己的胳肢窝下面,加上点劲让她抽脱不开。故意放开嗓门嚷着说:傻……我说你什么好呢?别看你还是姑娘身子,可已经是我郭存先地地道道的老婆了,干嘛还放着我这么硬棒的一根大拐棍不拄着省点气力?看你都折腾成什么样儿了?有多少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睡过囫囵觉了?走道就跟踩着棉花套子一样,还要跟自己的男人划清界限。
她埋下眼抿嘴笑了,脑袋总算向他的膀子上贴近了一点。
他又嚷起来:哈,原来你还会笑哇?瞧瞧,你笑起来多好看,柔柔的,静静的,像偷着开的人参花……他趁着得意忘形的劲一低头在她脑门上亲了一下。行啦,亲了这一口就是给你打上了戳儿,走到哪里都是我的了!
她始终就低着头浅笑,不吭一声,脸却胀得通红。
他继续逗她:今天咱演的可是《夫妻双双把家还》,是二重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你总得说点话呀?这走哑巴道可是累死人哪。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轻轻慢慢:话都叫你一个说了。
他侧转脸盯着她,眨眼变得无比正经起来:这么说你是嫌我的话太多,抢了你的话?那好,我正有十分要紧的话问你,你得实实在在地告诉我。
什么话?
你是只想卖身葬父呢?还是真喜欢我这个人?
她沉吟着好一阵不出声,他催的急了才反问:我已经是你的了,为什么非要问这个?
我郭存先是什么人?并不是找不到媳妇,不想乘人之危。将来传出去好像是我用两口棺材换了个媳妇,多难听呵!我在你父亲炕前说的话现在还有效,你仍然是自由之身,要是相中了我这个人,咱们就是一家子,今后一辈子都捆在一块了。你若只是卖身葬父,父亲已经葬完了,丧事应该说办得还算圆满,那咱们俩也就到此……
雪珍停下脚,转过身挡在他胸前,扬起脸盯问:那又怎么样?
她眼睛幽深,里面有火苗跳动。
他成心吓唬她:前面还有不到二里路就是长途汽车站,往东南是回郭家店,往西北就进山了。只要你说不喜欢我,我就带你进山,找一个老光棍把你卖了。价钱我不在乎,一定要找一个又老又丑,最好是瘸子瞎子,叫你永远后悔没有嫁给我。
她的语调仍旧是轻轻地:你就是又老又丑又瘸又瞎,我自己也做主卖给你,一生一世!
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口上,他顺势抱起她,撒了欢地往前跑。叽哩咣啷,稀溜哗啦,左肩上背着木工兜子,右肩是雪珍的包袱,里面有她的全部家当,前面还抱着个大活人……没跑出多远就喘上大气了。雪珍上边捶打,下边蹬踏,他只好停下来。
她的脸红扑扑的,洋溢着喜气。谢天谢地,总算把满脸的阴云驱散了。她用袄袖为他擦汗,嘴里还一个劲地笑话着:傻样,傻样!
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你这包袱里都装的什么?还挺重的,咯哩咯噔的。
就是几件衣服,还有几本书。
书?他冲着她摇头晃脑:那天见你的头一眼,我就看出你是王宝川。别看住寒窑,挖野菜,身上绝对有股子大家闺秀的气派。怎么样?我没有看错吧,果然是女秀才,整个家都不要了,几本书却舍不得丢。
你瞎说什么呀?这都是我喜欢的书,也保留着对自己青少年时期的纪念。我父亲只是村上的小学老师,结婚九年才有了我,可把我当成了宝贝疙瘩,一直紧紧巴巴地供我初中毕业。
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的婚姻大事,为什么不早打主意,非要等到老人快不行了才抓挠,若不是赶巧了碰上我,这么好的一朵鲜花不知会插到一个什么样的粪堆上!
雪珍的神色又黯淡下来:这些年给我提亲的倒是不少,但没有能看得上的。实际就是舍不得,父母舍不得独生女儿,我也舍不得丢下父母。两个老人心照不宣地想招个上门女婿,可是肯倒插门的人没有条件好的,就这么耽误下来了。谁想灾荒连连,我娘突然一走,爹就慌了……
哎呀,天意,真是天意呵!知道吗?你这是在等我,这就叫天赐良缘!
雪珍又被逗笑了。她笑起来眼睛非常好看,充满柔善。
他的好奇心也被逗起来了:快说说看,你父亲是怎么相中我的?
雪珍又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说不是我父亲相中的你,他都下不了炕啦,怎么去相看你?父亲托付给一个过去学校的同事,那个老头来讲了你的情况,说你言谈举止里透着大样,长耳垂,宽脑门,大高个,厚肩膀,两只胳膊的力气不知有多大,论起斧子一砍一天,还看不出有多累。两只眼睛最有精神,很是有股子气势,可见是个有主见、靠得住的人……父亲于是就叫我去看看,我如果满意就把你喊到家里来,如果我本人看不上就不提这码事。听明白了吧?你还老切根人家说,找你是为了卖身葬父!
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的脖子优美而柔软,有一种好闻的香味儿。他把嘴凑到她耳朵边上轻轻的叨咕着:什么叫一见钟情?什么叫千里姻缘一线牵?咱们俩就是。
如果你老在这开洼野地里磨蹭,我们的千里姻缘什么时候能牵到家?
雪珍真是难得,别看话不多,却不缺少俏皮。这样两口子才能逗得起来,那味道可就不一样了。他把包袱放到左肩,工具兜子提在左手里,腾出右手来亲热,或揽她的腰,或抓她的手,脚下也加了点劲。
那个年代坐汽车的人不多,上车后郭存先找了个双人座位,让雪珍坐在里面靠着窗户,他坐在外面挡护着她,木工兜子搁在脚底下,包袱放在自己膝盖上,这就等于给她搭起一个小屋。右手偷偷地伸过去抓住她的左手,她的身体却向窗户那一边斜楞着。他小声告诉她,要坐将近三个小时的汽车,让她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她把头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后背上,并听话的闭上了眼睛,却分明又有两串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他下面的手加上劲将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左手绕过去飞快地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瓣,转过脑袋轻声问她:是离开家有点舍不得?还是又想老人了?她晃晃头,不想吭声。可他着急呀,不问明她哭的原因心里不踏实。
没办法,她才将脑袋凑过来轻轻地说:绝户人家在村子里是受气的,我们村子大而散,邻里不亲近,我自小就被小子们欺负。一开始的时候,在外面受了气就回家告诉父母,可父母也没有办法,只能陪着我一块难受。后来我再受多大的气回家也不吭声了,那时候真羡幕能有个哥哥保护我……
他懂了,她从我身上感受到了哥哥的力量和关爱。这也挺好,丈夫的前身不就是"情哥哥"吗?她接着说,人家都管木匠叫细木匠,可见干木匠是细活,木匠的心也都细。自从认识了你,我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你都给帮着办了,做的比我想的还要好,什么事都用不着我操心。你一辈子都会对我这么好吗……我可真累呀,终于有个可以依靠的人了……
她轻轻的唧咕着,竟真的睡着了。睡的非常安稳,不知有多少天她没有这么踏实地睡过觉了。可怜的雪珍,放心睡吧,今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这些天他也忙乎得缺觉,趁这工夫打个盹挺好。可心里装的事太多了,得抓这个空捋清楚:回到家就得办喜事,要办多大?由于事先没有准备,钱不凑手……当然,他若是张口借钱,找谁借都是给谁面子,会上赶着借给他。其实,以他和雪珍这种情况,已经成了夫妻,要是想简单省钱,回家吃顿面条就行。可雪珍娘家没人了,人家跟了他,一辈子就这一回,不像模像样地搞一次排场,好像对不住她。再说自己在她爹面前说过大话,把自己说过的话当放屁,以后还叫雪珍怎么瞧得起你?咳,说下大天又能花多少钱,房子是现成的,去年才盖的,顶多再重新粉刷一下……捋着捋着他把自己也给捋着了。
再睁眼汽车已经到了马店镇,正是后晌最热的时候。
他肚子饿的咕咕叫,领着雪珍在镇中心找到了一家大车店,里面也卖吃的,他花七角五分钱要了一斤半菜丝烩饼。端上来整整三大碗,连干的带稀的,喷喷香。雪珍强塞只吃了一碗,他自己干了一斤,真是解饱。然后到供销社给雪珍要了一盒香粉、清凉油、镜子、梳子等等新娘子要用的东西……她打打咕咕,说什么也不让他再花钱了。
供销社的女售货员们凑在一堆端详雪珍,咬着耳朵唧咕着。看她们的神情就能猜得出雪珍给他长了脸。他得意洋洋的成心提高了嗓门:嘿,这是什么日子,谁还能老结婚哪?钱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赚!
可能是离郭家店越来越近了,雪珍要彻底告别过去,开始一种完全不熟悉的生活,显得有些紧张,沉闷。郭存先却正相反,心里美的想喊想唱想蹦想笑,就对雪珍说,咱不走大道了,那得多绕三、四里地。我领你走近道,出镇不远就是宽河,河水很浅,也很清凉,我要痛痛快快地洗一洗,你也梳理梳理。过了宽河再走个七、八里就是郭家店,你一来保准就把全村的大闺女小媳妇全给镇了,刚才在供销社你可听见那些售货员怎么说你啦?看人家的肉皮儿是怎么长的,又细又嫩,手指头一碰就得破……
任他怎么逗,雪珍红着脸不再做声。
可,一走上宽河大堤,看见河面浮浮荡荡足有半里地宽,白花花,清悠悠,立刻吓得她脸色发白,小嘴想闭也闭不住了,还情不自禁地抓住郭存先的胳膊,第一次喊出了他的名字:存先哪,这么宽的河我们能趟过去呀?
不错,不宽还能叫宽河吗?可河面宽不等于河水就深,旱了两三年,去年春天都断流了。你仔细看,中间有的地方是不是已经露出了河床?
雪珍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紧了:那我也不敢趟,我们还是绕点远去过桥吧。
我没说让你趟呵?
那怎么过去?
我哪,肯定是要趟过去的,这么大热的天,趟水过河是一大享受。你哪也要享受一下,水浅呢就趴在我的肩上让我背过去,水深呢就骑在我的肩上让我扛过去。《夫妻双双把家还》已经唱完了,下面我们该演《猪巴戒背媳妇》了。娘子,请!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突然发力,从河堤上冲下河滩。
雪珍狠命拽着他的胳膊,叽哩轱辘,吓得脸白气喘:你疯了?就不怕叫人家看见?
第一,我恨不得叫人看见,最好是全中国的人都来看我怎么背媳妇。第二,真可惜没有人看见,这是我终生遗憾。这时候庄稼地里没有什么活儿,你往四外看看,如果能找到一个人影,我就不再背你,而是抱你过去!
雪珍别转脸,低眉顺眼地轻声埋怨着:你就坏吧,你!
他将脚上的袜子和球鞋脱下来放进木工兜子,然后把兜子和包袱都交到左手,身子往下一蹲,底气十足地对雪珍说:好了,趴上来!
雪珍反而躲开了:你就这么趟河呵?
还能怎么趟?
这到了河中间要是碰上意外,你是顾东西还是顾人?
他直起身看着她:看把你吓得这个样儿?还没下水先想到出事。真出了事当然是先顾我媳妇,怎么会浑蛋到顾东西不顾人呀?
她不理会他的贫嘴呱哒舌,变得非常急切:你真的会游泳?
两口子就是两口子,现在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为他担心着急,心里十分舒服。他不再吓唬她,实实在在地告诉她,我从十岁起就能凫过这条河,那时候的宽河还是满槽的水,赶上发水的季节也是波涛滚滚。我们几个小子凫到河西就是为了偷瓜,钻进瓜园子吃圆了肚子,再悄悄地凫水回来。
那先把东西送过去,也好试试水深。
也行,虽然费点事,却可以打消她的顾虑。他叫她打开包袱,把心爱的东西拿出来带在身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防备趟过对岸放下东西,再回来背你的工夫有人顺手牵羊。不过我可以把斧子拿出来压在包袱上,我的斧子能辟邪,这方圆几十里知道我郭大斧子的人还是有几个的。
雪珍还是打开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花书包,把郭存先刚才给她买的东西放进去,留在了自己身边,将原来的包袱包好递给他。他转身刚要下水,她又把他拉住了:慢一点,千万别逞能,水太深就退回来!
他心里发烫,嘴上却嘲弄她:我的天哪,你还有完没完?这边有个小美人等着我,我还没有尝过做新郎的滋味哪,你叫我冒险我也不会呀。
她弯下腰想替我挽起裤腿,我说用不着,这身衣服早该洗了,弄湿了更凉快。等会走不到家就又被晒干了。他一边说着就撒欢一样冲下河,噼哩啪嚓,好不清爽。宽河真是要干了,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刚到他大腿根。没一会儿工夫他就又回到了雪珍的身边,问她:这回放心了吧?那就快上来吧!
她将花书包挎到右肩上,轻轻伏下身子趴到他的背上,不好意思的将脸紧紧藏在他脖子后面。他直起身没有马上下水,先引导她那两只已经脱了鞋袜的脚夹紧自己的肚子,一个一个捏她的脚豆,蒯她的脚心,逗得她浑身乱扭却不敢出声,脸在他的脖子上使劲磨锉,双手捶打着他的前胸。他嬉笑着颠颠儿地踏进水里,大声问她:都说你们山边上的水土不好,可为什么你的皮肤这么白,连这双小脚都这么嫩!
她趴在他肩头,似乎是在偷着笑,没有答理他。
他逗归逗,但脚下格外小心,两只手托着她的屁股,随着哗哗的趟水声有节奏地揉搓着,真美啊!在水里雪珍不敢乱动,只能求他:你的手能不能老实点?
这有什么办法?我的手向来是闲不住的。你如果不让我先把家伙兜子和包袱送过去,它们都被占着手,你当然就会清静多了。现在两只手都闲着,还能不干它们最喜欢干的事吗?说到这儿我得提醒你,咱这小屁股要说好看那是没有比,要说柔软也真够软活的,捏在手心里忒舒服了!可女人的屁股要托起整个家,托得住男人的命运,要大,要硬,要撅起来,要能生五男二女……从明天起你得好好给我吃东西,吃不下也要强吃,多吃!
你把我当成猪了?
你要真能像猪那样皮实,我的福气可就大啦。你比我有学问,家字就是房子里面有猪,古人把女子出嫁叫做"归",你不是离开自己的家,而是在回自己的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猪巴戒背着走。说到这儿我想起一个瞎子背瘸子过河的故事,得讲给你听,要不你老拿着劲,来不来就脸红,脚也不让捏,屁股也不让我摸……
可你也没少捏,也没少摸呀,到现在你的手不也没闲着嘛。雪珍吃吃地笑,气息吹得他脖子柔润而酥痒。
话说一个瞎子和一个瘸子结伴而行,被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拦住。只能由腿脚好的瞎子背着瘸子过河。快趟到河对岸的时候,瘸子看到前面有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在洗澡,就想考考瞎子,你说洗澡的是男是女?瞎子没有打奔儿就说出来是女的。雪珍,你猜猜,瞎子看不见又怎么会知道前边是女人在洗澡?后背上半天没有动静,他扭着脖子朝后看,刚能看见雪珍忽忽闪闪的两只大眼,她立刻用手把他的脑袋又掰正了:好好看着前面呀!
哎呀,你那学问到哪儿去了?告诉你吧,瘸子看见前边有女人洗澡,卡巴裆里的那个东西就挺起来了,硬棒棒地顶着瞎子的后腰。所以那瞎子不用猜,就准知道洗澡的是女人。
雪珍羞得躲藏着自己的脸,下巴颏紧紧顶在他的后脑勺上:我就知道你没有好话……
他大声开导她:这是最正经的话了,世界上的全部事情就是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谁也摆脱不了谁。男人从女人那儿出生,最终又回到女人哪儿去。还得给你再讲一件事,从前有个小伙子,家里一无所有,却派媒人到本乡最富有的大财主家提亲,还让媒人对财主家的小姐说他也是最富有的。大小姐听信媒人的话允了婚事,过得门来却发现新郎一贫如洗,便责怪他说谎骗婚。小伙子说我没有骗你,能够使女人幸福的不是男人的家财,而是男人最本质的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不慌不忙地从裆里掏出自己看家的东西,果然雄壮欣长,新郎洋洋自得地说,这才是男人真正的本钱,有了这个女人就一生受用不尽。那大小姐即刻转怒为喜,小俩口真的一生欢乐美满。
他听到雪珍轻骂了一声大坏蛋,然后就有拳头挠痒痒似地捶在他的肩膀上。
他假装脚底下打滑,身子突然一晃一蹲,她惊叫一声身体失控,他借劲右手一推她的右腿,左手一托,她的身子由他的后背转到他的怀里,被他的双手牢牢实实地托住了。她本能地也用两只手搂紧他的脖子,飞红着一张脸正好凑到了他的鼻子底下。四目相对,烈火舔上了干柴,她满面娇羞,闭上眼要想偏转自己的脸,人在他的怀里,脸还能转到哪里去?他一低头,不费劲就亲上了她的唇。
好渴呵,正熟在火候上,却极其饥渴。越吸越不解渴,越亲越不嫌亲。渴望渐渐涨满全身,下面越来越鼓胀,上面越来越饥渴……她的身子在他的怀里扭动,怕掉进河里又不敢挣为的劲太大。渐渐地变软,变黏,由向外挣为开始向他身上贴靠,缠绕。双唇也开始应合,寻求。河水越来越浅,他稳稳地走上河滩,轻轻将她放在被晒得热呼呼的沙子上,身子便火燎一般急切地压下去……
完了事,雪珍把脸埋在他怀里哭个没完了。她两肩抽动,眼泪热乎乎的烫着他的胸口。她显得极其娇弱,孤单,害怕,却并不怨恨他。因为她的两只胳膊还紧紧地搂着他,身子仍旧跟他贴在一起,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整个揉进他的体内。他左手抱紧她,右手轻轻糊拉她的背,嘴里说着当时能想出来的一切好听的话哄她……糊拉来糊拉去,把她的身子又糊拉活了,把自己又糊拉硬了。
他本来心疼她,不想再让她连着那么痛了。可身上的那股劲就像涨潮,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激烈冲撞,浑身战栗,无法遏止地重新昂扬膨胀起来。他抱着她的姿势没有动,下面就熟门熟路的自己进去了……
5 借 地
郭存先出去砍棺材竟带回来个女人……这件事就像唱戏说书的一样新奇。在被饥饿和穷困熬磨得死气沉沉的郭家店,就像扔了颗炸弹,人们滋冷一下子都来神了,极大地激发了想象力:这个女的长得嘛样,不会是秃子、聋子或还有别的残疾吧?她是自愿呢,还是被拐带来的?真要像拾柴禾那么容易拣了个女人回来,这样的女人还能要吗?能是正道人吗?闹不好肚子里都有了吧……
连续几天郭家的门槛都快被踩烂了,似乎有大半个村子的女人都争着来看新媳妇,她们陆陆续续、三三两两,上了新媳妇的炕就不想走,非等下一拨来了,前一拨才挪屁股。那一双双刨根问底儿的、带钩挂刺儿的眼睛,就像能隔着皮看到瓤,或者干脆扒了人家的皮。有的光动眼睛不过瘾,还要动嘴,平日里多么说不出口的话这时候都敢出嘴,俗话说三天没大小嘛,可人家早就过了三天啦。还有更放肆的,非得凑近新媳妇,拿手摸摸这儿、捏捏那儿……朱雪珍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老这么捏下去还不得被捏熟了。
她一阵阵脸上烧着火,手脚没处放,脑子里飘动着一团团热雾,昏昏沉沉。但,无论是眼红的,还是牙缝冒酸的,见过新媳妇之后,嘴里就好话多了:这个小媳妇,目前在郭家店算是拔尖了。这就叫本事,还得说人家郭存先,像他老子!
说来也怪,当大大小小的女人们一拨接一拨往郭家炕上挤的时候,一个男的也不来。是由于妒忌,还是气不忿?按理说人家娶媳妇碍别人嘛事?说不碍也行,说你碍了别人的事还真就碍了。大家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日子是摽着的,你凭嘛蹿到前头去?你一蹿到前头拽得大家都不好受。这天下半晌有几个男人意外地闯了进来,咯噔一下像下了通知一样,女人们就都不再登郭家的门了。
这几个男人可非同一般,都是郭家店有头有脸的角色。打头的是村支书陈宝槐,跺跺脚就能让郭家店四角乱颤,一看他的行头就能知道这一点,大热的天里边穿着背心了,外面还要苫披着蓝制服褂子,上边口袋里插着钢笔,下边口袋里装着鼓鼓囊囊的黑皮笔记本。这好像是一种绝对权力的标志,他的上身一年四季永远都要苫披着一件衣服,到冬天要披一件棉袄或军大衣。全村只有他一人可以苫披着衣服,连大队长都不行,如果看到大队长敢苫披衣服了,那就表明快当书记了,或者书记出事了。村支书也只有到公社或县里开会的时候,才会把两只胳膊伸进袄袖,将衣服穿好。在那种场合他只有干瞪眼看着比自己级别高的干部苫披着上衣。跟在陈宝槐后面的是大队长韩敬亭,以及郭存先所在第四生产队里几个管事的,他们或穿着短袖褂子,或套着老头衫。这些人一进门,孙月清就听到自己的心里噗冬一声,这是怎么啦?村上的大头头可是从来没有登过自己的门口呵。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来要酒席吃的。虽然存先一回来就向外嚷嚷出去,他们在下阳坡当着女家要闭眼的老人举行过婚礼了,他和雪珍已经是夫妻,回到郭家店就不再举办结婚仪式。这个意思很明白,就是不再请客吃饭。何况按眼下的情况,谁家有喜事也办不起酒席。但是,那些话只能挡住一般的老邻旧居不来吃你,却挡不住村里的干部要来喝喜酒。何况你郭存先也不能跟别人比,你是在外边又挣钱又挣粮,还白拣了一个媳妇,能就这么便宜地让你给新媳妇登记上户口吗?孙月清慌忙将领导们让进东屋,嘴里重复着谁都听得出来却又不能不说的虚情假意,这可真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呀,正想等消停一点让存先去请你们呐……
她已经将这间屋子给存先两口子当了新房,自己和另外两个孩子住在西屋,把院子南头放东西的小房子收拾出来安顿了老小叔子郭敬时。有了儿媳妇真好,她从心眼里喜欢这个媳妇,便抑制不住自己满心地欢喜,介绍雪珍认识这些村上的大人物,并指使她挨个给领导们斟水点烟。转头再吩咐刚进门的小儿子存志,快出去找找你哥,就说领导们都来了,让他快回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多钱,悄悄地让闺女去合作社打二斤红薯干酒,剩下的看着买点能下酒的东西,像豆腐干、老虎豆呀,看看有没有便宜的罐头?存珠吐吐舌头,凑到她耳朵根子底下小声说:我的娘呵,你就给俺这么点钱还想让俺把合作社给你搬回来?她搡了一把女儿,嘴上催促说快去吧,那红薯干子酒三毛多一斤。
孙月清给儿女派完活又返身回到东屋,见干部们正向儿媳妇问话,场面有点没规矩,年轻的村干部们七嘴八舌地都争着跟雪珍搭讪,却把大队的书记、队长晾在一边:你是哪里的人,你们那里的粮食定量是多少,父母是干什么的,上过什么学,怎么认识的郭存先……朱雪珍一一作答,虽轻声慢语,却不羞不怯,有板有眼。这更让孙月清从心里向外美,看儿媳妇那副柔柔顺顺文文静静的小样儿,这几天又被那些疯疯扯扯的大嫂大婶子们捋折怕了,没成想应对起领导干部来倒不憷阵,一是一二是二,口齿清楚,听着得体。反倒是这些干部,眼珠子瞪得老大,看着雪珍的样子湿乎乎的发黏,这算哪一出哇?又不是闹洞房。她听到儿子回来的脚步声,赶紧迎了出去,小声嘱咐存先将屋里的人留下来吃饭,反正这顿喜酒早管晚管终究是脱不过去的。存先嘟囔道,这帮人要真是想吃顿饭喝顿酒那倒好办,怕的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孙月清见儿子对村干部们到家来老大的不高兴,心里似乎有让他犯嘀咕的事,却也顾不得多问。不管怎么说,有了存先两口子陪领导,她就能腾出空去操持晚饭了。今个晚上当然要吃喜面,她自打村干部们一进门就在心里掂对好了,以高粱面为主,参上红薯干面儿,这样的面子合好了有劲儿,容易擀出长条。再加上一少半玉米面,看上去就会有点白色,更像面条的样子了……
郭存先低着头抬脚进了东屋,却没有他娘见了村干部的那般喜兴,倒装着满脑袋的狐疑正捉摸不透,因此进门后就有点发愣,一时竟不知该先说点什么。正嘻嘻哈哈刚想要逗新媳妇的年轻干部,猛见郭存先一步闯进来,也有点打嘣,屋子里一下子僵住了,连支书陈宝槐都盯着郭存先不说话。心想自己从没有特别注意过这小子,怎么一娶媳妇就突然长成大老爷们了?宽脑门窄鼻子,高颧骨方下巴,骨架全长开了,神情自信,或者就是骄傲,对来道喜的客人,连个点头哈腰都没有,且不说这些人还都是村里的头头脑脑。大队长韩敬亭看出了郭存先的紧张和敌意,这是他们的家风,打从郭存先他爹那一辈起,对当官主事的人就从没有过好脸子。于是打哈哈解围:"存先呐,讨了个漂亮的小媳妇就想藏着掖着,连喜酒也不请一杯?"
"啊……请,请,今个大家就都别走了。"郭存先忽然发觉在座的里没有少年得志的实力派人物蓝守坤,心里不知是一阵松快,还是一阵腻烦。那家伙是因为打了存志不好意思进这个门口,还是仍在心里记着跟他的过节?
陈宝槐也开口了:"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你不好好呆在家里,刚才去哪儿了?再找不到你就得用大喇叭喊了。"
郭存先一个劲的点头,解释说:"我去村外看看哪儿取土方便,想抓空脱点坯,明年开春得接着这屋的东山墙再垒两间房子。我一结婚把二叔赶到小屋里,心里不落忍。"
书记晃悠着脑袋,嘴里啧啧有声:"到底是郭敬天的儿子,这股算计劲没人能比,过日子老是走一步能看两步。存先呐,这两年为了让你能娶上媳妇,村里对你可是大撒把地放鹰了,让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赚钱也好,挣粮食也好,我们都不管。现在媳妇娶回来了,也该收收心了,小日子要过好,大日子也得考虑。今天我们来有两个目的,一是给你道喜,二是要谈点正事,下面由大队长说吧。"
听到这儿郭存先反而定住神了。村里果然是想卡他,顶不济就先不出去,还能把他怎么样?他站在炕下边直盯着韩敬亭,看他怎么说。听到大队书记这么严肃地说要谈正事,孙月清和另外一双儿女也全都停下手里的活,站在外间屋偷听,还真叫存先猜对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韩敬亭是个正宗庄稼人,说话的口气也比较和缓:"你想必也很清楚,你们四队现在最难,也最乱,像你这样有本事的要出去,没有本事的宁可出去讨饭也往外跑,要不然去年拉红薯秧子也不至于派不出劳力,只能让刘玉朴出车,害得他上了吊。四队这两年里换了三个队长,谁也没干好,大家意见很大,上边也不满意。所以这次上下一致推举你出来当这个队长,相信你能把四队管好,这也是陈书记的意思,村党支部已经讨论通过了。"
在外间屋偷听的孙月清,用手扑拉扑拉胸口,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喘出一口大气。存志和存珠相视一笑,赶紧又捂上自己的嘴。他们家还从来没有出过当官的,队长也是官呀,而且正是现管,自古不就是县官不如现管嘛。至少粮食定量队长就比一般村民高,要不如今哄孩子睡觉都得唱队长:"儿呀儿,快点长,长大以后当队长,再不吃这三大两!"
但里屋的郭存先,听完大队长的话却笑了。笑得带气,又冷又涩。
韩敬亭迟钝,被他笑蒙了。书记陈宝槐可不理这一套,拿出一种威势问道:"郭存先,你笑嘛?"
"书记,村上出去的人这么多,他们能出去我为嘛就不能?有人出去只是讨饭,我不过是捎带着卖膀子力气,那也是救急解难,积德行善。再说我不在村里,也省得让有的人看着碍眼,闹不好还找我家的茬儿。现在叫我当队长无非是想设个套把我拴住,这点事谁还看不出来。说真格的我也不是不想干,是真的干不了,光是管自己的家都够戗,哪管得了一个队呀?八十多户,也是小五百口子人哪。我能不发憷吗?不当这个队长行不行?"
"不行!"陈宝槐又晃晃脑袋,口气说一不二,"都像你这样还要我这个书记做嘛?我劝你别在自己大喜的日子里找不自在,敬酒不吃吃罚酒。你非要不干也不是不可商量,听公社书记讲,上边已经给县里下了指标,要动员一部分人家迁移去青海。你不是喜欢往外跑吗,要跑就跑远点,青海人口少,肯定比我们这里强多了。怎么样,要不要给你们家报个名?"
孙月清赶忙冲进屋来呵斥儿子:"存先,别惹陈书记生气,人家想当还当不上呢,你怎么能给脸不要脸。快向书记认个错!"
老娘进来这一闹腾,倒确实给郭存先搭了个台阶。其实他心里也并不是真不想干,就是要拿点架子,表明自己不在乎这个。以前你们村干部嘛时候拿正眼看过我啊?现在玩不转了才想起我……不想却给自己找了个难看,陈宝槐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大队书记想捏死你就跟闹着玩艺似的。老百姓的顺口溜是怎么说的?"得罪了队长派累活,得罪了会计笔杆戳;得罪了保管抹秤砣,得罪了书记没法活。"这事让郭存先学了一手,他急忙转脑筋,得把自己刚拉出的屎再坐进去,当着媳妇的面还得再找回点自己的面子。他苦笑着向外推老娘,顺便也给雪珍使颜色,高声说:"娘你想到哪儿去了,陈书记未必是生气,这是领导给我布置任务,我有权力摆出自己的困难,我是请示能不能不干,又没说就是不干。您快去做饭,等一会我向陈书记敬酒赔罪。"
朱雪珍借机扶着婆婆也出去了。郭存先又对着陈宝槐和韩敬亭把自己刚说过话再圆回来:"既然书记把话说得这么严重,我有几个脑袋,我可不想连累全家,青海再好我也舍不得离开郭家店。这个四队的队长我当了,我可是一点经验都没有,请领导给出出主意吧。"
既然如此,陈宝槐的脸上也放晴了。他今天当着手下,特别是还有郭存先的新媳妇和一家人,将这个能耐颈给拿服了,心里很是畅快。但他的脸依然板着,声调威严:"我所以选在这个当口,让你出来收拾四队的摊子,是中央下来一项大政策,这项政策落实好了,没准明年就都可以吃饱了。可你们四队现在连个能主起事的人都没有,别又把这次机会弄瞎了,甚至再弄出乱子。"
"什么政策?"
"借地。"
"借地?"
"对,咱们的土地不都是国有吗?现在国家要拿出一部分土地借给农民,根据各个地方土地多少不一样,借地的标准也不一样。咱们县规定每口人可以借给三到五分地,咱们村就居中,每人准许借给四分。"
郭存先刚想说既然政策允许借到五分,干嘛不用足!想想陈宝槐刚有了好脸子,就别再顶撞他找不顺气了。他便临出口的话改成了别的事:"这地能借给多长时间?"
"现在还没说,估摸着至少也得一年吧,你怎么也得让人家收一茬庄稼呵。"
"借给的地不交公粮?"
"不交。"
"自己想种嘛就种嘛?"
"对,谁的地谁做主。"
"地有好有坏,有远有近,借嘛样的地上边有规定吗?"
"各个队自己的条件决定,总之是别把好事办坏,惹得大家都意见,"
"确实是好事,是大好事!"郭存先嘴里叨咕着,脑子已经动了起来,身上胀起一股劲道。
差不多跟郭存先带着媳妇回家前后脚的事、同样也算是添人进口的金家,此时却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来看望他们。他们甚至也不希望有人来,最好是没人知道他们回来。可,这种事又怎么能瞒得住呢?从打金来喜带着老婆一回来,登时在全村就传遍了,说什么话的都有哇。有说他犯了事的,有说他犯了罪的,有说他是被城里开除的,也有人说亲眼看见他是被警察押解回村的……他的大哥是个不起眼的老光棍,人们说嘛话都不用背着他,因此他对村里的闲话都听了个满耳。都听到了又能怎样,还挨个的去向人解释?说这是国家政策,凡是在农村有家的工人都得疏散回原籍。还不是因为正在度荒,是困难时期嘛!
说这个谁听呀,听了也没人信呐,只会越描越黑。自古就是先有农村后有城市,从根上说城里人都是从农村去的,有老家的城里人海了去啦,怎不见别人被打发回来?说了归齐还是个成分的问题,谁叫自己是富农,碰到嘛事人家都不往好处想。
外边的天早就黑了,外边多黑屋里也多黑。他们用不着点灯,愁眉苦脸还用再看着愁眉苦脸吗?要咳声叹气,有亮没亮还不是一样。光棍大哥金来旺坐在炕的一头,另一边坐着刚从天津卫被轰回来的金来喜,还有他老婆米秀君。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傻坐着,闷半天兴许才有人吭一声,即便有人起头说上一句半句,下面也未必就有人接腔。可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倒海翻江……
郭家店呀郭家店,你为嘛就叫了这么个名?怎么从来就没想过要打听一下这个名字的来历?也许在刚建村的时候姓郭的是大户,或者是历史有姓郭的当过大官,以自己的姓氏给村子命名。但风水轮流转,转到土改的时候郭家店姓郭的都不行了,仅有的一户地主姓刘,光有地主不行,还得再找出一户富农,那就是他们金家,郭家店这算是成龙配套了。也有人说当时是姓郭的掌权当村长,自然要偏向姓郭的,即便郭家有人够得上定地主、富农的条件,也暗中给拉了下来。其他外姓人家,条件差一点的也给硬撩了上去。郭家店再穷,如果没有地主、富农,光有贫下中农,听起来也不像个村子,那到底是谁剥削谁呀,没有剥削哪来的阶级?没有地主、富农,又怎能比较和划分出贫下中农。
金来喜的运气还算不错,趁着小时候对户口管理不严,跟着外村的一个亲戚到县城里去推轱辘马,推来推去地竟推到了天津卫,刚开始先当小工子,给人家提拉泥水罐,搬砖卸瓦,后来进到建筑公司当上正式的泥瓦匠,成了工人阶级队伍中的一员。他曾认真神气了好多年,而且还找了个同事的妹妹结婚成家,那个同事是山东齐河县的老家。他大哥金来旺没有手艺,逃离不了郭家店,只能在家继承富农的衣钵,理所当然的打了光棍。这看起来倒也公平合理,以前都是穷人打光棍,现在该轮到地主、富农娶不上媳妇了。虽然都是光棍,但光棍跟光棍可不一样,金来旺是富农光棍,比真正的穷光棍要低一等。现在金来喜除去有老婆,今后也将跟他大哥一样了,是郭家店的二等农民,成天要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下干活。或许地位还不如他大哥,当光棍,特别是老光棍,还有被人同情的一面,心里有气可以耍一耍,闹一闹。农村一般都有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在任何家庭里诸事都要让着光棍。
金来喜盘算着自己今后的日子,越盘算越没有盼头,要不是自己没有那份囊气,真是连死的心都有!要死也不能死在郭家店,就该死在天津的公司大门口里边……既然不想死,就凑合着真得把自己当成是犯了事,被遣送回来改造的。说白了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嘛,跟劳改犯没嘛差别。今后说话做事千万得小心加小心,不多说多道,尽量不往人多的地方凑,最好是能在大家的眼皮底下把自己藏起来,让人注意不到你,也就不会找你的事……这是上边几辈子倒下的血霉?
金来喜一味地着急上火,就不想想他大哥其实比他更犯愁。许多年来他一直是大哥的希望,金家的荣耀。金来旺并不太在意自己是"二等光棍"的身分,一想起还有个亲弟弟在城里当工人,心里就硬气得很,甚至觉得比别人还高一头。特别是逢年过节,来喜有时会带着东西回来看他,那就格外给他长脸,他恨不得领着弟弟在村里转上几圈儿,让全村的人都知道是城里的弟弟回来看他了。他也去过两次天津看弟弟,回来的时候一提一大兜子,果子、炸糕、小八件的点心……村上谁家有事他送两根果子去,人家都会笑脸对他,喜欢得了不的。要知道平日里他想见到个真正友好的笑脸并不容易的,即便有冲着他笑的,那多半也没揣着好心眼子。现在来喜也回来当个跟自己一样的二等农民,就等于金家塌了天呐!
金老大忽然嘟囔出了声音:先不说别的,光是每天只有三两粮食的定量,你们就受不了。何况还经常吃不到三了两,能保证一、二两就不错。又赶上弟妹也快要生了,坐月子的时候拿嘛养身子呢?
沉了好一会,见金来喜就是不接茬,米秀君只好自己出头安慰金老大:大哥甭为俺操心,到时候叫俺娘从山东过来伺侯月子。
那敢情好……金老大没有再往下说。亲家娘来伺侯月子是再好不过了,可给人家吃什么呀?还有一个真正堵在三个人心里的话题,却都不想先捅破。他们现在安身的这两间东厢房,土改时给留下的,平时金来旺一个住着正好,里屋睡觉,外屋垒着锅灶,连放东西带做饭。金来喜两口子一回来他只好把里屋让出来,自己在外屋临时搭了个小铺。他倒是怎么都能凑合,可就是对兄弟媳妇来说太不方便了,出来进去的都得先通过光棍大伯子的小床铺,夏天身上都穿的单薄,甚至嘛都不穿,这算怎么一当子事?最关键的是,哥俩今后是就么凑合着在一块起火,还是分开过?或许每个人都想分开单过,可由谁先张这个嘴呢?
你们先歇着吧,我出去转转。一直没出声的金来喜,突然扔下这么一句就下炕走了。
外边黑灯瞎火的有嘛转悠的?兄弟出去了,这大晚上的他能跟兄弟媳妇一快歇着吗,金老大磨磨唧唧地也跟了出去。
终于把村干部们都送走了,郭存先不再拿捏着那股不阴不阳、不卑不亢的劲儿,彻底放松自己,变得兴奋异常,在屋里来回地转磨磨。现在终于让他有了一个登场的机会,生产队的队长虽然还不算吃皇粮的干部,但已非常接近郭家店的权力中心,以前换队长只不过是解决由谁掌握权力,这次要让他们都看看,权力该怎样被掌握。特别是通过晚上这顿喜酒,他掂出了村里大头头的分量,也改变了他的家长期跟干部们不咸不淡不凉不酸的关系,如今自己也是干部了,今后有事就能够堂堂正正地直接找大头,个别人再想私下里使绊子捏估人,可就没那么便宜了。有一股热流在他胸脯里翻腾,随即像烧着了全身……
朱雪珍在外间屋帮着婆婆、小姑洗洗涮涮,还没等都收拾利索,一看外人都走了就被婆婆赶回到自己屋里。孙月清心疼儿媳妇,就怕她累着,老说这点活用不着她沾手,还一再嘱咐要好好歇着。她的脚一迈进自家屋门,就被丈夫迎面一把抱起,他后退着猛然往炕沿上一坐,轻轻巧巧地就将媳妇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雪珍还没有来得及笑出声,就被他那坚实有力的嘴巴饥饿般地给堵上了。她不敢使劲挣为,怕弄出声音让还在外屋干活的婆婆听到,只得用一只胳膊搂着丈夫的脖子,一只手捏成拳头轻轻捶打他的后背。这越发鼓励了郭存先,把她搂抱得更紧了,上面似乎一张嘴巴都不够用的,火燎般地越来越狂荡,雪珍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满怀的柔细和酥软,反使他极度地亢奋和膨胀,于是叉开自己的两条腿,腾出一只手退下自己的裤子,然后扒出媳妇的屁股,挺腰向前一纵。雪珍疼得一闭眼,随即就感觉到存先那个热乎乎硬棒棒的大东西,又活跃在自己体内了。
待缓过劲来,她对着丈夫的耳朵根子轻声嗔怪:你怎么就没个够啊?
娶了你这么个美人能有够吗?你不看饭桌上的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都要馋死了。
西屋还都没睡呐,等一会躺下了随你折腾就不行吗?
等不及了,你知道我多喜欢你呀!娶了你就像抱回一个大宝贝。我的好媳妇,你可是给我带来了好运气,当了队长虽然不能出去挣钱了,正好可以在家里陪着你。要不我还真舍不得把你扔在家里。他一边在雪珍耳边说着甜言蜜语,两只手一边用力掐着媳妇的后腰,拼命往自己怀里紧拉紧送,雪珍的下体慢慢也有了意识,柔情一点点泛滥开来,漫溢全身,渐渐地竟如浪潮涌动,一波一波地激荡,一阵阵地颤栗,一种无可名状的快乐奇异惊心……
还在外间屋归置碗筷的老娘,肯定听到了东屋里的动静,赶忙把存志、存珠赶到西屋的炕上,自己也不再出声。一直听着东屋里消停了,又等了一会听到存先出来关大门,拿尿盆,孙月清这个做娘的才敢从西屋里出来。她还惦记着家里的老光棍郭敬时,吃饭的时候存志就没能把他喊回来,这一点可以想得到,以他的脾气是绝不会跟村干部们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人们可以说他疯,说他傻,但孙月清心里清楚,郭敬时疯得仁义,傻得精细,他是怕干部们嫌他脏,给嫂子、侄子们丢人。他这个老光棍跟别人家的光棍可不一样,从打孙月清进了郭家的门,就没见过这个小叔子在家里耍过光棍。所以孙月清想到小南屋看看,这般时候他该回来了吧?她还在锅里给他温着一大碗面条哪。她拿着火柴来到南屋,不用点灯就知道郭敬时还没有回来,点上灯又看了看,好像自打给郭敬时收拾好这间屋子,他牙根就没在这个小炕上睡过。孙月清不免在心里埋怨自己,这两天光顾忙合存先和新媳妇的喜事了,却把他们一辈子没娶过媳妇的亲二叔给忘到脖子后头了。他说不定就是怕给侄子的喜事添乱,才故意躲出去的,这两天家里来的人多,不想让来串门的看着他嫌弃。
孙月清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慌慌张张地回到西屋让小儿子到外面去找。存志早就睡沉实了,要想喊醒他就得多叫两嗓子,还没等存志醒过盹来,存先过来了:怎么了娘?
你二叔晚饭就没回来吃,到这么晚了也不回来睡觉,我叫存志出去找一找。
不用了,我去找吧。
老娘不干,她心疼大儿子这两天身子亏:你们就给我好好歇着吧,让存志去找。
他找不回来,就得我去。郭存先已经成了家里主事的,他的话里有了一种成熟自信的分量。我也正想跟二叔说说话,他要不乐意睡南屋,就让他缓坡回到东屋里来,正好雪珍也喜欢二叔,他们爷俩好像挺投缘。
孙月清听大儿子这么说,心里很舒坦。以前三个孩子都不大待见二叔,这一半年好像都变过来了。但她口气坚决:你二叔绝不会住你们的屋,原打算我跟你妹妹住南屋,让你二叔和存志呆在西屋,是你二叔不干,他非要去南屋,你还不知道嘛他就想要个自由自在。不过这时候你能出去找找他也好,先到村口的大树底下去看看……
您快歇着吧,我一定会把二叔找回来的。他把娘扶进西屋,重又回到自己的屋里,见原本躺着的朱雪珍坐了起来,便用两手捧着她的脸蛋儿悄悄说:你自己先睡,我去找二叔。
我跟你一块去。
你不累呀?刚干完好事要好好歇着,保你今个晚上会睡个好觉。
你还臭美,这不都得怪你嘛。我走不动了就让你背着,反正你有的是力气。
这又何苦呢?背着也不如在炕上躺着舒服呵。
我来了好几天还没有出过门呢,趁着这会儿没人看见,你领我出去透透气,好好看看你们这个村子,特别是那那两棵大树。
存先就爱听雪珍这样说话,带点撒娇,又有一种洋学生的味道,让他欢喜的心疼。于是爽快地答应下来:那好吧,就让我背着你夜游郭家店。
他们出了门,眼前一片漆黑,天气阴沉发闷,既无星星又无月亮。由于连年饥饿,人们早把能进嘴的动物全宰着吃了,郭家店的夜晚没有一点杂音,静得一片死寂。再加上人们肚子里都缺食,连白天都恨不得躺着不动,天一黑就更不愿意出门了,早早地都关门闭户,赖在了炕上。郭存先抓住雪珍的手,一蹲屁股一拧腰便将媳妇背了起来。雪珍舒舒服服地搂着他的脖子,下巴顶着他的肩头吃吃笑。这样颤颤悠悠地走了一阵,他们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夜晚便不再那么瓷实,眼前的一切都现出了轮廓,郭存先开始给媳妇讲解郭家店。他要照顾脚下,还要不时地扭脖子跟雪珍交流,雪珍问:累了吧?
说累吧不是很累,说不累吧又有一点。
雪珍又笑了,毕竟心疼丈夫,就从他背上下来。但郭存先还是抓着她一只手,免得道不熟被磕了绊了。他向她讲着龙凤合株的故事,她听得很专心,不觉就来到了两棵大树的跟前,看到有个黑影在围着大树转磨似地蹓达……在郭家店除去疯子二叔,还有谁会深更半夜地跑到这儿来抽疯?郭存先冒叫一声:二叔呵?
黑影停住脚,似乎是愣了一下,便急步迎着他们走过来。看身形步态这显然并不是他们的疯子二叔。雪珍赶快松开丈夫的手。黑影来到近前,早早地就伸出了右手,声音听着很生:是存先吧?我是刚从天津被疏散回村的金来喜呀。
郭存先很意外,却也伸胳膊握住了对方的手,但一时不到合意的话说,就不家思索地应付着:白天倒是听人说了,干得好好的怎么说叫回来就回来了呢?
对方叹口气,他最怕谈这个问题,可跟村上的任何人碰见,都免不了要先从这件事说起:有嘛法子,咱这农村人即便当了工人也不值钱,就像一只臭袜子,用完了穿破了随手一扔。
郭存先气不忿:城里疏散让工人回村当农民,那农村要疏散呢,农民就得进监狱去当犯人?要不就去大西北,充军发配。这到哪儿去说理去!
行啦,有这两句就足够了,金来喜赶紧转移话题,他把脸转向朱雪珍,黑糊糊的看不清也想看,新娘子的身材轮廓还是能看得出来:甭问这就是轰动郭家店的弟妹了?
郭存先向雪珍介绍:这是金二哥。金来喜摸摸自己的身上,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们,身上嘛也没带,明个我一准去家里向你们贺喜。他想借这个机会交一交郭存先。郭存先却急忙摆手:别,千万可别费事,我们早就办完事了。
你们可创了郭家店的纪录了,像城里的恋人一样晚上出来蹓马路。
雪珍在黑影里都有害羞,郭存先却哈哈一笑:不错,他们城里有马路,咱没有马路蹓土路。对了你是嘛时候到这树底下来的?看没看见我二叔?
哦,你是说疯……敬时二伯?我刚才出来的时候是看到一个人,离开这儿往村北去了。
你在这儿接着蹓达,我们去北边找找他。郭存先拉着雪珍拐向村北,金来喜从后面追上来:存先,要不我跟你们一块去找吧?郭存先下意识地连忙拒绝:不用了。
金来喜在后边又高声叫喊:存先,我吃回头草又来郭家店落户,可以说百嘛不是,以后还得麻烦你多照应着点。
郭存先停下脚转回身子:你不提这个我还忘了,你回来的倒正是时候,国家要借给咱们地,明个一早你到队上来,我心里已经有个谱儿了,要跟大家商议一下。
哦……金来喜不敢往下接茬了,他听着郭存先的口气怎么像是当了队里主事的。
郭存先又想起一件事:对了金二哥,明年一开春我想盖两间房,到时候免不了得请你这个大工人给帮帮忙。
金来喜心里一动,郭存先无意间提醒了他,让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机会,别忘了自己也是有手艺的,农村虽然不比城里,但总会有人要盖房子、垒炕砌灶、垒猪圈、搭鸡窝……以后哪家有泥瓦匠的活他都可以去帮忙,既当设计师,又是施工者,而且随叫随到,有求必应,或者叫不敢不应,时间一长他就不信混不出个好人缘。只要让村里人都需要他,求着他,他不照样还能重新获得做人的尊严和快乐吗?倘若再跟郭存先这样的村里强手摽在一块,由他在前边给挡着遮着,打开局面可能会更容易些。金来喜想到这儿就热情高涨地满口答应郭存先:那还用说嘛,你是木匠我是瓦匠,木匠瓦匠,配对成双。就是说这两个行当谁也离不开谁,联起手来嘛活都能干。
就这么说定了,明个早晨在队里见。郭存先领着媳妇向村北走,心里却不免有些嘀咕,村北这么一大片,哪儿是二叔要呆的地方呢?他要是满洼里瞎转那可就惨啦,还不得找到天亮啊。出了村子似乎有了点风丝儿,身上感到凉爽了一些。
眼下毕竟是热天,没有雨水还有露水,野洼里有了各种虫子的鸣叫声,黑夜便活泛起来,不再像铁板一样沉重、静默。郭存先想到刚才金来喜的话,索性放开手,像城里的两口子一样伸出一条胳膊,揽住雪珍的腰,这样走起来就更惬意了,馋了还可以在媳妇好看的脖子上亲一口。即便找不到二叔,两个人这样在洼里走一走也不错。
这也正是讲故事的好时候,既然是出来找二叔,光是他的故事就够讲多半宿,偏巧朱雪珍又对这位疯子二叔又充满好奇。郭存先问她,别人都嫌弃甚至有点怕他,你为嘛还想亲近他,即便不嫌他疯,也不嫌他脏吗?雪珍老老实实地说自己不知道是为嘛,反正不光不嫌弃,还特别喜欢看他的眼睛,二叔的眼睛非常特别,看我的时候非常温和,我都想有机一定要给他洗洗衣服,洗洗他的长头发 ……
他们一边讲着二叔,一边用眼睛向四外踅摸。黑夜里找人,光靠眼睛不行,更要紧的是耳朵,雪珍首先听到,很快存先也听到了,是一种不同于虫子的响动。他们寻声走过去,一离近了就听出是人在呼噜。在开洼野地里能呼呼大睡的,这回除大概是疯子二叔没跑了。
郭存先松开手臂,拉着雪珍快步走过去。这是通向北洼的一座小石头桥,桥邦也是用长条石砌的,半米高,一尺多宽,平时村民们下地干活常坐在这儿歇脚或等人,被磨的溜光水滑。疯子二叔就仰面躺在平滑的桥帮上面,脑袋枕着两只孙月清给他做的黑布鞋,睡得正香。
郭存先心里一阵难受,当着自己新媳妇的面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弯下腰小心地摇醒老人:二叔醒醒,这要掉下去怎么办?
郭敬时迷瞪了一会才答腔:河沟里又没水,掉下去再上来呗。
雪珍还有点后怕:那不摔坏了吗?
疯子二叔看着她:要是能摔坏我还会在这儿睡吗?根本就掉不下去,老头子睡觉又不像赞你们年轻人老折个。
存先不忍:家里又不是没有闲炕,为嘛要糟践自个?
这是享福,凉快,清静,你喘喘气,比在屋里痛快不痛快?哼,跟你说这个你也不懂。
快跟我们回家吧,我娘都急坏了,你要不愿意住南屋就搬到东屋里来,我跟雪珍去南屋……
浑蛋,你小子别糟践我,你看我这个样子还会在乎什么屋子,什么炕吗?
雪珍过来搀扶:那就快走吧,您还没有吃饭吧?
吃了,比你们吃的好,我要是饿着肚子还能不回去吗?疯子二叔开始穿鞋,随后从桥帮上站了起来,似乎还有点舍不得这个小石桥。你娘也真是,怎么能让你们俩出来找我呢?
我怕存志找不到你,找到了也未必能把你喊回去。郭存先一边说着,一边和媳妇从两侧扶住老头的胳膊,开始往村里走。存先要借这个空摸摸老人的心思:二叔,不管外人怎么看,咱自家的人都知道你的个比谁都明白的人,这两年我老在外边,家里就考你支应着,要不还难说会闹出嘛大事,像去年存志惹的那场祸……
疯子二叔不吭声,别别扭扭地被他们夹裹着往前走。
存先又试探着说:二叔,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揣着个大问题,你由一个体体面面干干净净的人,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今个晚上没有别的人,看在你的新侄媳妇跟你特别投缘的份上,能说出这个秘密吗?
郭敬时依旧一声不吭。
郭存先只好再改话题:二叔我还得问你个事,今天村里的书记大队长等一大帮到咱家来,要让我当四队的队长,你说我该不该干?
郭敬时突然开口了:我说不能干你就能真的不干吗?心里想干就干吧,不就是当个队长嘛。
郭存先心里一激灵。
疯子二叔被两个新人架着,似乎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借着说话挣脱了他们的束缚:我不跟你们这么慢慢腾腾地磨蹭了,你们俩小心脚底下,我可要先走了。说完便蹽开步叉子,没等小两口回过神来,已经看不见影了。
自打度荒以来,四队开会人还没有到过这么齐。队部的大院子里挤得满满登登,后来的插不下脚只好站在院子外边。郭存先兴奋异常,以为这都是冲着他这个新队长的面子。
其实是他想错了。以前走马灯似地换队长,换得大家对谁上来都不感到新鲜了,今天之所以能来这么多人,都是为了分地。私下里还有人说这是一次小土改,或者叫二次土改。第一次大土改的时候比这个热闹,每一户都分到了土地;到公社化的时候也够热闹,家家户户又都把地交了回去。现在听说又能分回一点,到底分多少,怎么个分法,分哪儿的地……自然是没有不关心的。人嘛,没有自个的一块土,就找不到魂儿,心里老没根。俗话说"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回"。人活一辈子就是土里刨食,靠土养活;死了后喂土,再被土吃掉。
郭存先甚至动心想把全队的人拉到村口的麦场上、或龙凤合株的前面去开会,细琢磨又觉得不妥,这是自己队里的大事,眼下还不想让别的队知道,免得有多事的人反映给上边,头头们下来一找茬干涉,自己的计划兴许就干不成了。他从屋里拖出一条板凳,自己站上去,立刻高出全院子的人一大截,他扫视着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一片脑袋,心里有些紧张。这是他生平第一面对这么多人讲话,而这些人今后的日子过得好坏,吃喝拉尿生孩子,都要取决于他了。想到此他又有些激动,强压着内里的兴奋,把脸绷得很紧,越发显得棱角分明。嘴唇轻轻抖动,甚至连声音也跟往常不一样了:"注意了,别在下边呛呛了。"
大院子里即刻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他,有一种好奇,还有一种期盼。这让郭存先感觉很奇妙,胆气随即也壮了起来,说话变得流利了:"咱们这儿的土质不大好,盐碱地多,我从小就会背《土歌》,一个真正的庄稼把式都懂得按《土歌》上说的做。置下黄土,身不离土;犁出阴土,冻成酥土;晒成阳土,耙成绒土;施上肥土,种在墒土;锄成暗土,养成油土;土来土去,终归入土……
哄的一声下面又乱了:这开的是嘛会?怎么说起数来宝来了,这是要演节目啊!
郭存先手里拿着个本子,用另一只使劲手拍打着本子,提高了嗓门:"我下面的话只限于咱四队的人知道,谁要是捅到外边去,上面怪罪下来,就先把你的地收回来。为嘛要这么说,我为嘛一上来先给你们念《土歌》,说实话只要我的计划能够顺顺当当地执行,以后吃饱肚子就没问题了。"
院子里立刻又静下来。他接着往下说:"村里规定,每人只能借给四分地,鉴于咱们队的地不缺,又都在北洼,盐碱地多。因此我打算,把离村子最近的好地,按每人四分借给大家,好地不够分的怎么办?再把远一点的也是不错的地划出一部分,按每人四分五借给大家,这公平吧?"
院子里齐声喊叫:"公平,忒公平了!"
"就得让存先这样的当队长!"
"人家存先是个当官的料,一当队长立马像变了个人,四队这回说不定有戏……"
郭存先又拍拍手里的本子:"既然大家都觉得公平,等一下散了会每家留个主事的抓阄,抓上哪一块就要哪一块。你们听好了,这可是保命的地呀,你们分到手后愿意怎么种都行。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今后只能一早一晚、或者阴天下雨队里不出工的时候种自己的地,不准为了种自己的地耽误了队里的活儿,锅里没有碗里也保不住,这个道理我不说大家也懂。谁要是为了种自己的地耽误队上的事,那可是要罚的,严重的说不定就再把你的地收回来。说话就快到七月十五了,老话说七月十五定收成,这时候地里正叫劲,你们就不看看咱队的地都荒成什么样了?我知道大家肚子里都缺食,干活没劲,可天无绝人之路,依照老天爷的规律,闹几年灾总要给一个好年成,不然把人就都得饿死了,没有人了老天爷还给谁当爷呀?所以我对今年的收成有信心,眼下咬牙拼一阵子,等收下粮食吃饱肚子,身上不就又有劲了吗?今天分地,明天全体劳力都跟我下地,听明白了嘛?"
"明白啦!"四队的人的确觉得心里透亮,好久没有这么明白过了。以前队里无论有什么事,都不会这样明明白白的向大家交底。当头的一般都认为,藏着掖着才能体现自己手里的权力。
散会后,郭存先主持全队的户主们抓阄,抓完阄立刻带着大家下洼分地。无论丈量到该借给谁家的地,如果旁边剩下一点边边角角,也就打马虎眼都白贴上了。没有边边角角的便宜可沾的户,丈量完之后就再多让出三分五分。他说这是老规矩,你去打油的时候,人家量完之后还再给你饶上半勺,或多倒上一沽子;到商店买布也是一样,量好尺寸后人家也都再让给你一寸半寸的。咱们量的是土地,而且还是借,并不是卖,更应该大方点。
别看他嘴上嘱咐大伙要保密,这种事在村里怎么能保得住密,各个队都是怎么分的地,当天全村人就都知道了。其他队都没敢像四队这样干,有些队分给的是最坏的地,无论是分的好地还是坏地,都没有敢再多加出半分的。村上的人当然也会议论,郭存先为什么敢这么干,刚上来胆儿就这么大?有精明的人猜测,可能是他不在乎当不当这个队长,你若真把他这个队长给撸掉了,反而是便宜了他,就可以出去砍棺材挣钱了。其实他并没有干出格的事,村上也没有出面干预。四队的人都觉得拣了个大便宜,很是得意,一个个的精神头很足。
但让郭存先不解、甚至恼怒的是,大家沾便宜归沾便宜,高兴归高兴,却并没有因心里满意就变得心气整齐,干活卖劲,一到队里分工派活的时候,就又觉得一百个不划算了,就像是白给他郭存先干一样,溜尖滑蹭,能糊弄就糊弄。他好不容易把人都吆喝到地里,离远了看一大片,人气挺旺,走近了看却一疙瘩一团,仨一群,俩一伙,有歇着的,有站着的,有说闲话的,有瞎嚷嚷的……穷吵饿斗,真是一点不假。越散越懒,越懒越散,耗到收工一哄而散。他非常熟悉的这些老乡亲,竟变得让他不认识了,他们非但不感激他,反而对抗他,合起伙来拿他当猴子耍。怪不得有人就不愿意当队长,果然是谁有权力,谁就会受到抵制,哪里使用权力,哪里就会受到抵制,。
男的如此,女的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们好不容易磨蹭到地里,还没干多一会儿,就要成帮结伙地去解手,一走半里地,说说笑笑,一上午解上两次手就下工了。有一天天气不好,郭存先想在下雨前把活赶落完,就不信女人们会有那么多尿,黑着脸远远地跟在她们后边,以为这样一较真没有尿的女人就会回来干活。想不到五林婶子竟腆着一张灰灰的瘪脸,大声喊号:"老少娘们儿,队长跟来验尿啦,大伙都听我的号令,解裤腰带……褪裤子……蹲下……蹶屁股……放水!队长啊,看清了吗?"
把个郭存先给臊的呀,真恨不得往她们的屁股上踢一脚。
但他沮丧而又固执,回家跟老娘说要让朱雪珍跟着一块下地,别人管不了,自己的媳妇还管不了嘛。倒要看看那帮老娘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活?
不料自己的老娘却死活不答应:"哪有刚过门的新媳妇下地的,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吆喝不动别人就想叫自己的媳妇去带头,好给你作脸。可雪珍身子骨单薄,下了洼还不得叫你给累死!以前咱一家子都挣工分,还不是照样挨饿。多亏你不挣工分了,才不浮肿。你不当队长的时候挺明白,怎么当了队长倒不明白这个理了呢?"
有好多年了,郭存先没见过娘跟自己着这么大的急。他嘴里火少火燎,却不敢硬来。孙月清当然知道,她平时对存先顺从惯了,为了要培养他的强梁性格,此时如果不跟他豁个儿,就劝不住他。"儿呀儿,不是你没本事,也不是队上的人都成心跟你过不去,说到底是大伙心里都明白,干不干是一回事,挣工分没有用。你没听人家背后是怎么说的?工分打不倒,社员受不了,干活没有劲,肚子填不饱。"
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傻的郭存先,此时却被自己的亲娘数落得脑子里像塞一团牛粪。人他信不过,天也要"绝人",在距离七月十五还有两天的时候骤然变脸,鞭杆子雨整整抽了三天三夜。这到底是天出了问题,还是人出了问题?雨停之后郭家店成了一座孤岛,四周一片汪洋……
他连门都出不去,看着眼前的大水嘴里就像咬着一块淹鱼,又咸又涩。这不就是他自己的味道吗?原以为当队长是命运的一种成全,岂知竟是对他的戏弄和糟践。
6 抢 洼
生气也好,绝望也罢,郭存先到底还年轻,这就是优势,等那股撞到脑门子上的邪火一退,就又会将坏事往好处想,弯着心眼给自己打气。他盘算着只要雨不再继续下,打起好天太阳一晒,大水很快就能退下去。毕竟旱了好几年,地都干透了,前几天只因大雨下得太急,才存了这么多水,只要水退得快,兴许还能保住一多半的收成。有点收成就糊弄着饿不死人。自己头一年当队长,怎么也不能让大伙挨饿呀,那就未免太不顺气了。
岂料老天爷并不是他们家的,根本不管他顺气不顺气,大雨只停了一天就又接上了,时大时小,时断时续,甩打了一天一夜之后,渐渐转成了连阴雨,黏黏糊糊地摆开了一种没完没了的架式。天空混沌一片,阴沉得厚实而均匀,没有深浅,没有一丝缝隙,庄稼人都看得懂,老天爷只要摆出这样一副脸色,就是连下一两个月的雨都有可能。总觉着自己嘛时候都不会没主意的郭存先,这回却真的没咒念了,暗憋暗气地蹲到第六天头上,就说什么在屋里也呆不住了,抓起草帽就冲进雨里。
冲出去又能怎样?老天爷不会因为他挨雨浇就晴天。连雪珍在后边高声问他去哪里,都没听到,或者听到了却懒得搭腔,因为他也说不清自己是要去哪里?他上边淋着雨,下边趟着脚脖子深的水,脑子里像头顶上的雨天一样混混沌沌……等他下意识地来到大队部的房子跟前,才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原是想跟村上的大头头讨个主意。这里是郭家店的最高权力机构,应该会有主意的。按理说雨下得这么大,村里头头早就该召集各队的队长们碰个头,商量个救灾的办法。领导心里怎么想你无法知道,既然人家不找你,偏你自己又沉不住气,那就只好来找人家呗。他记不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来过这个地方了,今天一不是为自己来求头头办事的,二不是被头头叫来挨叱的,他是以一种平等的公事公办的心态走进大队部的院子,先看见有两挂大车在雨里淋着,靠北面一拉溜五间正房,外边两间是大队会计和保管员呆的地方,里边的三间才是党支部的所在地,村上的领导们在这里办公。
此时从屋子里传出与郭存先的心境大相径庭的嬉笑声和喊叫声,盖住了院子里的雨声。他推开门一步跨进去,同时也将雨水带进了屋子,迎面却扑过来一股浓烈的烟雾,炝得他强忍着才没有咳嗽出来。屋里的炕上炕下全是人,有大队里多少能管点事或应着名不管事的干部,有基干民兵,有几个爱舔眼子溜沟喜欢巴结干部的落地帮子,竟还有两三个其他生产队的队长,他们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起哄的起哄……反正下雨天也没有别的事干。有人听到门响抬眼看看是他,一声没吭就又埋下头去玩自己的。有人连头也不抬却吆喝他快点关门,别让雨点子哨进来。也有爱说话的跟他打招呼:是存先呐,稀客,有事呵?郭存先心里说,有事能跟你们这帮王八蛋说吗?他拿眼在屋子里来回踅摸着,没有看到陈宝槐和韩敬亭。这会就有人念煽音了:郭队长眼里能看得见咱们吗?人家是来找大头的。属于他四队的基干民兵欧广明,冲着他说:大队长被雨浇病了,在家里躺着发烧呢。书记去公社开会,被大雨挡住回不来了。郭存先眼睛看着欧广明,有点发愣。自打他进门后就始终没张嘴说话,愣儿呱唧地闯进来,又愣儿呱唧地掉头出去了。
郭存先重又钻进雨水里,却不知道自己还想去哪里?难道真要追到大队长家里去?韩敬亭正病着,这时候一脚水一脚泥的到人家家里去跋砸,有点太讨人嫌了。再说这又是为了谁呀,值当得吗?但他又不愿意再回到自己家里,憋屈得一个人直想撞头。反正身上已经淋湿了,就趟着水听凭两只脚带着饶了个弯,拐到龙凤合株跟前,不想疯子二叔高高地坐在一个大树杈上向他招手,显然是叫他也上去。郭存先突然来了兴致,说了归齐还是二叔活得好,别人都快愁死了,他却爬到大树上看雨景。可话又说回来,他愁的恨不得拿脑袋撞墙,看什么都不顺眼,又有嘛用呢?还不如像二叔这样活得像个小孩子,无忧无虑的嘛事都不操心。
他摘掉湿漉漉的草帽,站到大树下往上打量了几眼,然后纵身攀了上去。由于树干太粗,拼命伸展两臂还是抱不过来,就只能用手指使劲扣住湿滑的树皮,一点点向上爬。他一边爬一边在心里琢磨,二叔这么大岁数是怎么上去的呢?看来他身上是真有点好玩艺儿……在他快爬到树杈的时候,还是二叔伸胳膊拉了他一把。这个树杈上密不透风,二叔身上的衣服竟然还是干的,郭存先止不住一阵欣喜:二叔你可真会选地方,这儿又舒服又凉快。二叔抬手指着村外,让他向开洼看。郭存先在树杈上站稳了脚,顺着二叔的手向远处一看,就觉得一阵头皮发麻,两眼发晕,郭家店的洼里真的成了大海!天连水,水连天,白花花的浮淹浮淹,无边无际。离着村子近的地方,影影绰绰还能看到水面上浮动着稀稀拉拉的高粱穗、棒子尖……
二叔说:大水没顶,庄稼要烂了。
郭存先就觉着自己的脑袋都大了,轰轰的山响,瞪着俩眼愣神……好半天才缓上劲来,嘱咐二叔雨一小就赶快回家。然后哧溜一下子滑到树下,噼喳啪喳地就往村里跑。
他又回到大队部,二话不说就拽出了欧广明,拉着欧广明又挨家掏窝似的喊出了四队的几个壮劳力,怕这些贫下中农摆弄不转,又拉上了绝对会听话的刘玉成和金来旺哥俩,就站在当街的雨地里,发布了郭家店最底层的一级领导--生产队长的紧急动员令:抢洼!
郭存先在雨水中大声喊叫着:"咱不能眼瞅着庄稼都烂在水里,高粱至少已经灌了四、五成浆,棒子虽然还很嫩,晒干了多少也能磨出点面子,有的豆子都快熟了……我想动员咱全队的壮劳力,立即下洼抢庄稼,抢回一点是一点……"
不等他说完,愣头青欧广明先冲他喊上了:"队长,你是不是跟二叔一样也疯啦?好天气下地还跟拉纤似的呐,你不看看这是嘛天呀,洼里的水估摸得齐腰深,你就是拿绳子捆也不一定能有人跟你下地。"
"我不拿绳子捆,冒雨抢洼的,一天给记三个工。"
"眼下到处都是水,即便从地里把庄稼抢回来,放到场上也还是被水泡着,里外不是一样吗?"
"我想了一个招,谁抢回的庄稼,就拿回自己家里去,不管是堆在炕上也好,上锅炒干了也好,反正那些粮食就归你管了。要是像前两年似的,因为遭灾不再交公粮,粮食就都是你的了,如果还得交公粮,你就再拿点出来。你们说这个办法行不行?"
当街上的几条汉子都不说话了。四周一片沙沙声,细密的雨绺子如漫天大网般罩住了他们。大家都是挨饿挨怕了的,也是吃大食堂吃怕了的,一想到趁着大雨能把粮食抢到自己的家里,抢回多少就都是自己的了,至少这些天可以敞开肚子吃饱,谁都不可能不动心……
金来喜率先表态:"我看这个办法行。存先是个好队长,跟着你准没错,抢洼算上我们哥俩。"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赞成。事不宜迟,郭存先立刻把眼前的人分成几拨,挨家挨户去通知四队的人,立刻就下洼。但只准抢收自己的队的庄稼,先掰棒子、剪高粱穗。
大家应声而散。欧广明却凑到郭存先身边提醒说:"存先大哥,人家都说我愣,看来十个我也愣不过你一个。你就不想想,这件事干完了,你这个队长可能也快当到头了。"
郭存先也把嘴凑到他耳朵边上:"谢谢你的吉言,那不是救了我吗?但我告诉你,我弄回来的庄稼不会往家里拿,要放在队部里。"
说完他还顺势推了欧广明一把,让他赶快去通知分给他的那些户。
郭存先返身回队里,拿上一个大笸箩,用绳子一牵,像拉着一艘小船一样就下洼了。他知道,四队得到通知的人,一定还会站到房子外面看看,是不是真有人下洼?庄稼胆小,都喜欢随大流,特别是觉着出格的事,有人带头他们就会跟上来,没有人打头他们就还要再慎乎着,等待那个敢出头的人。
果然,他走到半路时再回头瞧,漫天雨水中已经出现了一支队伍,拉着笸箩的,脑袋上扣着波簸箕的,背着大筐披着麻袋的,更有聪明的将喂牲口的木槽子当船拉了出来,还有的卸下了大门板当木伐子用……郭存先称心的笑了,为自己的主意得到实行感到自得。
扭头领着大伙直奔玉米长得最好的那块地。
雨还在下,街巷成了小河,每座房子都是大水中的孤岛,人们被困在家里。往常凡遇到下雨天,农民们乐不得放公假,猫在炕上就不动弹了,除非碰到火上房的急事。眼前天上下着、地上泡着,房子着火的事不大可能发生,却有比火上房更让人着急的事,竟让淹在雨水中的郭家店惶惶不安,人人都预感到要出事,或许还伴随着一种兴奋和躁动,一种妒忌和幸灾乐祸……出门就得趟水,可还是老有人跑出来,下面趟着水、上面林着雨,向洼里扒头探脑……泡在大雨里的老北洼,被四队的人搅翻了,他们大呼小叫,唧唧嘎嘎,像过年一样从水里向外捞庄稼,谁捞着就是谁的。
这还了得,好像末日来临,天下大乱,公社解散了,还有没有王法!不错,四队的地大都在北洼,可北洼里不光是四队的地,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趁乱把别队的庄稼也弄到自己家里去?其实要解决这种猜忌非常容易,其他生产队的人到自己地里看看就行了,或者干脆也像四队一样冒雨把庄稼从水里抢出来。可其他生产队的队长们都没有下这样的令,因为他们大多是老队长,经得多见得广,哪会像郭存先这么争强逞能,不知天高地厚。心里很清楚他这是要找倒霉,而且会牵累四队的人跟着他遭罪,别看眼下撒着欢的从水里往回抢庄稼,到最后准是白受这份大累,等天好了上边一句话,还不都得把刚焐热的粮食再交出来。所以呀,还是不要急着出头,下雨天就是睡觉的天,嘛事也别干,就等着看好戏吧。
但其他生产队的普通社员,却没有他们的头头这么沉得住气。第二天就有个别胆大的,也开始下洼捞庄稼。到第三天,下洼的人就又多了一些。那些躲在家里眼红的人,一直没看见有人管,等待中的好戏也老不出台,这不明摆着是不捞白不捞吗!于是也加入了抢洼的行列……渐渐竟搅得有大半个郭家店的人,都在房子里呆不住了。
这场雨也真是邪行,没黑没白地足足下了有半个多月,算是座座实实地涝到底了。雨停以后又过了一个多月,地里的存水才退净,总算露出了郭家店的大洼。除去一泡烂泥,任嘛都没了。庄稼早被抢出来的,就算落在手里了,没有抢出来的全烂在了地里。向四外一望,空空荡荡,干干净净,叫人从头顶凉到脚后跟。从雨里抢了点粮食的人家,心里多少还有点底,下雨时在炕上躺着光等看热闹的人,这时候心里就起腻了,今冬明春又得出去擀毡了,不擀毡就得靠一个月八斤红薯干活着,那能不浮肿吗?肿着若能真活下来就算认便宜。这种普遍的绝望和恐慌,笼罩和压抑着郭家店,心里的那股闷气越积攒越强烈,渐渐转化成怨恨。本来应该恨老天缺德,没有抢洼的人私下里抱怨的也是自己的队长为嘛不发令……可是,当这股邪火烧大了以后,却拐个弯全冲着郭存先来了。本来嘛,如果不是他下令抢洼,这时候郭家店就会嘛事没有。遭灾大家都有份,挨饿大家一块挨,哪像现在,七条肠子,八块肝花,有饱的有饿的,有明着哭的,有偷着笑的,有骂祖宗八辈的,有挑大姆哥的……真是乱营了。
郭存先又不是傻子,岂能没感觉。这天早晨,他发现在家里基本不抬眼皮不说话的疯子二叔,吃早饭的时候却直不愣噔地光盯着他,竟不动筷子不碰碗,等他将粥喝完,二叔反常地把自己的粥又倒进他的碗里,然后就下炕走了。郭存先理解这是二叔对自己的疼爱,或许是表达一种安慰。他一天到晚地长在龙凤合株底下,那儿可是郭家店的闲话中心,一定是听到什么消息了。所以早饭后郭存先没有去四队,把自己的木工工具都翻掇出来,天潮有些家伙已经生锈了。他搬出石头,舀了半盆水,开始仔细地先磨斧子。
他的宝贝斧子还没有磨好,该来就来了。蓝守坤带着五、六个民兵走进他的院子,看见他先打哈哈:哟嗬,磨上斧子了,是不是又准备出去砍棺材挣大钱?你郭存先就是脑瓜好,猜到自己犯事了。不过这次你走不了啦,哪里都不能去,要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
郭存先抬头看看他,没有吱声,继续磨自己的斧子。
孙月清和朱雪珍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跑出来,一见这眼前的阵势先吓了一跳,又赶紧将蓝守坤往屋里让。蓝守坤说不用了,我是奉陈书记之命来传达党支部的决定。郭存先胆大包天,利用队长的职务带头闹单干,煽动倒退,恶劣地破坏人民公社,造成极大的危害。自即日起撤掉四队队长职务,还要报请上级做进一步的处理。所以在上级的处理决定没下来之前,你不许擅自离开郭家店。还有,党支部决定收缴你们四队私抢私分的粮食,是你们自己拿出来,还是叫民兵进屋里搜?
郭存先噌地站起来:蓝守坤我告诉你,我和我弟弟冒雨抢回来的庄稼都放在四队的队部里,没有往家拿过一个高粱穗、一颗棒子粒,四队人都可以证明,不信你去问你们的基干民兵欧广明。现在你没有权力搜我的家,带着你的人快出去。
嚯,你提着斧子想拼命啊?
我不想拼命,你刚才看见了我正磨斧子。如果你想拼命,我陪着,反正你的命值钱,我是个普通社员,命贱。
谁跟你拼命?我是来干公事的,既然你说粮食都放到队里了,我们就先去队里看看,当然也会找别人查问的,如果你说的不是真话,我们还会再来。
等蓝守坤带着人都走了,朱雪珍的脸色还没转过来,煞白煞白的跑到丈夫跟前,紧盯着他的眼睛小声说:刚才可把我吓坏了,他们要是硬进屋里搜,你真会砍他们?
郭存先满肚子的火气还没有发出来,恨恨地说那还能客气?他们真要敢碰我,今儿个就得倒下几个,甭想再有打存志那样的便宜事了!
雪珍拉拉他的胳膊:你怎这么愣呀?
一个男人该拼的时候就得拼,你豁不出去就得受气。刚才你害怕就说明他们也怕了,要不然就会进屋里乱翻腾,骑咱脖子拉屎。这也是咱们家的门风,我不能给我爹丢脸。
母亲孙月清,刚才一直站在屋门口没动,这工夫也缓上劲来,上前夺下他手里的斧子:咱不磨了,今后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家里踏踏实实过日子。别人饿不死咱就能活。
郭存先没有犟劲,看着老娘把他的工具一件件的都收起来,又全放回了南屋。就好像把今天的事都是木匠家伙惹的祸。而在他的心里,却暗自感谢那把斧子,没有它刚才或许还镇唬不住蓝守坤。看来以后遇到事,身上就得带着件家伙。
孙月清收拾完工具又回到儿子身边,扬脸看着存先的脸色,安慰说:不当队长更好,省得多受累还落抱怨。
郭存先的眼睛躲避着母亲和妻子的眼光,开始一圈圈地在院子里转磨磨,脑子里也像推磨一样老围着今天事转不出来。掐着手指头数一数,他满打满算只当了三个半月的队长,成了郭家店寿命最短的队长,这也太寒碜人了,既有现在,何必当初!蓝守坤刚才还说要报请上边处理,是吓唬人还是真有这回事?现如今当个农民就算是一撸到底了,再处分能把个农民怎么样?莫不是还要把他处理到大牢里去?那恐怕是陈宝槐、蓝守坤这帮东西的能力所办不到的……他越想胸口越堵得慌,越堵着心里的气就越大,突然返身回到自己的屋子,一头栽到了炕上。
到晌午头了,雪珍帮着婆婆在外间屋忙饭,存珠在西屋摆桌子。存志从外面一回来就嚷嚷开了:乱了乱了,郭家店闹翻天啦!
孙月清问儿子:又出嘛事了?
郭存志从吃过早饭就出去了,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还拿着一副看热闹的架式给家人讲故事:大队的民兵挨家挨户地搜查咱四队的人家,你们猜怎么着?这一上午搜了二十多户,愣是没翻到一簸箕粮食……
雪珍好奇:那些从水里抢出来的粮食呢?
搜到谁家都说是吃了。
一个多月能吃那么多呀?
就是这么说呗,跟糊弄日本鬼子一个样。这叫"坚壁清野",六年级的语文上就有这一课。不过,咱们四队的队部倒是真被他们给抄家了,我们好不容易抢出来的粮食全被拉走了,还说我哥也得被撤职,在村里都传开了……
老娘生气了:不用他们撤,咱自己就不想干了。快到东屋喊你哥出来吃饭。
存志顺脚拐进了哥嫂的屋子,见存先坐在炕梢,脑袋顶着墙,左手托着腮帮子,嘴里嘶嘶的直往里边嘬凉气,不禁一乍撒:哥,你怎么啦?
没事,牙疼,告诉咱娘我不吃了。
听到存志这么一咋呼,孙月清立马跟了进来,扳着存先的脸先看看牙,再摸摸腮,不红不肿,便很有把握地断定是急火攻心,就是叫那帮私孩子给气的。立即支使存志去找村上的大夫,却被存先拦住了:不许去,也别到外边说我牙疼,不能让人家看笑话,我没那么娇气。
存珠抢过来说我去,不说你疼,就说是我自己的牙疼,要点药来不就行了嘛。说完便蹿了出去。
还是这个丫头机灵,有点随她大哥。孙月清在后边高声嘱咐她快去快回
谁也没成想,郭存先的牙疼还真成个事了,在此后的两天多愣是没吃一点东西,也没下炕,把托人剜窍能讨换到手的药都吃光了也不顶用,请大夫上门或出去看大夫他又不干。最后没办法,疯子二叔只好掳来一把龙凤合株的树叶子,让他放进嘴里用左半边发疼的牙咬紧,嘛时候咬烂了再换新叶。这还不算,到夜深人静了,二叔不知从哪儿变出几张黄纸,拿在手里绕着存先的脑袋转了三圈,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在嘟囔着什么,然后出门而去,黑灯瞎火地直奔大东洼,好像是用那几张黄纸引领着存先的疼痛走了,还不许别人跟着。雪珍虚掩上院门,让婆婆回屋睡觉,由自己给二叔守门就行了,反正她里外都是睡不着。娘俩刚走到屋门前,就听到身后的大门吱扭一声又被推开了,雪珍说没想到二叔这么快就回来了。她们回转身才觉得进来的并不是二叔,心里一下子有些紧张。
来人回身又轻轻地将大门关好,紧走几步来到跟前才小声说:"大婶子,是我,欧广明,来看看存先大哥。"他胳膊窝里还夹着个布袋子,拿下来顺劲掖到孙月清手里,"这是几斤棒子,找个家伙倒出来。"
孙月清一激灵:"你干嘛还带粮食来?"
"这本来就是存先大哥给的,他为这个倒霉了,我们不能装傻充愣吃闷心食,快收起来吧。"
孙月清不接:"广明这可不行,你们家也挺难的。"
"大婶子,这跟难不难两回事,就是一大把,吃不了几口,不过是个态度。快倒出来吧,裤子我还得要呐。"
欧广明将粮食硬塞到孙月清手里,她接过袋子却觉着手里还拉拉扯扯的,进屋到亮地方一看,棒子粒是装在一条裤腿里,裤腿口拿绳子系着。她差点没笑出来,却立刻又被心里泛上来的一股苦涩给遮住了。嘴里不免叨咕着:"你娘走了快一年了吧?"
"去年刚上冻的时候走的。"
"广明该说个媳妇了。"
"你老说的倒轻巧,谁家姑娘愿意进我们家的门?穷先不说,炕上躺着个瘫爹,下边还有个半傻不苶的兄弟,一进门就伺侯三个光棍,现如今的女的哪受得了这份累!"
"大婶子给你惦记着这挡子事。"她将棒子倒进锅台上的一个盆里,用劲将裤子抖搂干净,却发觉屁股上都快磨烂了,就叫雪珍把广明让进东屋跟存先说话,自己到西屋给他补裤子。
郭存先吐掉嘴里的树叶子,装做刚被吵醒的样子:"是广明呵,你怎么来了?"
"你三天没到队里露个面儿了,还不兴来看看你,有些事也得跟你念叨一下。"
"我刚把虱子棉袄脱掉,好不容易素净两天,你有事不跟新队长念叨,跟我念叨嘛?"
"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事的,村上想让韩冬良接你。"
"二虎哥?"
"是呀,可他死活不干,今儿个白天在队里跳着脚的骂街,说谁要再想让他当队长可别怪他说出难听的来,真是个碡子。"
"最后怎么办?"
"想叫郭存孝干,大家也觉得可以,你们是远叔伯兄弟,人又老实巴脚,三杠子打不个屁来,由你在后边给出着主意,兴许能行。"
"广明,你以为我有当队长的瘾呐?自己被撤了还要给别人出主意。可话说回来,他们为什么不找你?"
"在他们眼里我还太小,没脑子。我也确实干不了,光家里那一摊子就够崴的。"
他们正说着话,金来喜手里也提着一小袋东西悄没声地进来了,进门先道歉:"对不住,我见大门没闩,二门没关,就不见外地自己闯进来了。"说着将手里的袋子递给朱雪珍,"这是一点棒子,快收起来。"
雪珍为难地看着丈夫,存先问:"今晚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商量好了,为嘛都给我送粮食,以为我撤了队长就揭不开锅了?"
金来喜说:"时也没商量,但白天大伙在队里确实呛呛了大半天,都说要是就这么叫你下去,四队以后没人还愿意当队长了。"
欧广明将雪珍往外间屋里推:"既然都拿来了你就用不着再客气。"
郭存先心里有些发热:"实话跟你们说,这两天我心里也一直跟自己闹别扭,就觉着这三个半月我真是冒傻气,像中了邪一样,现在看不值得卖这份命。可今儿个晚上看到你们俩的心意,我又觉得这三个半月的队长没白干。"
金来喜说:"存先兄弟,这样想就对了,这三个多月你让郭家店的人见识了什么叫本事,也知道了当队长的该怎么个当法……我今晚把话撂在这儿,兄弟你早晚还会上来的。我来是还有点别的事要告诉你,我老婆的娘家来信说,山东有集了,集上有炸果子的,卖馒头的,没有粮票也可以吃到饭。你猜我琢磨嘛?山东离咱这儿不过几百里地,他那儿能开集,咱这儿也应该快了,只要一有集,咱们就活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真的?"郭存先果然兴奋起来,他心里想的还要多,有了集他就有了施展的地方,就不必只困在郭家店,队长不队长的就是狗屁了……
母亲补好了欧广明的裤子,拿进来交给他:"广明呵,以后有洗洗涮涮缝缝连连的活,就拿到我这儿来,甭不好意思。"
"哎。"
金来喜也起身说:"我们俩也该走了,你们快歇着吧。"
郭存先下炕送他们出去,在外边都没敢大声嚷嚷,两个人分头向两下里走了,很快就隐没在黑影里。郭存先回身刚要插门,娘小声提醒他,你二叔还没有回来呐。就在这工夫院门又轻轻地被推开了,从这个推门的劲头他就知道不是二叔,以为是刚走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又回来了,可进来的这个人让他万万没想到,几乎是从来没登过他家门口的刘玉成。慌慌张张地将肩上的口袋拿下来塞给郭存先:"存先大哥,我的玉米没弄好,发霉了,这是一点高粱,你别嫌寒碜。"
郭存先没有接口袋,却一反手叼住了对方的手腕子:"玉成你跟我说实话,这是谁下的令让你给我送粮食。"
刘玉成越发紧张了:"存先大哥你别误会,真是没人下令,大伙就是觉得你忒冤了,你抢回的庄稼又都被充公了,四队人心里都不落忍。"
"你说的是实话?没人逼你?"
"没有,真的没有!"
"我怎么觉着你们像商量好了似的?"
"我确是跟金来喜前后脚到的,但不是商量好的,看先他进来了我就在外边等着,刚才看见他们出去了我这才敢进来。"
郭存先心里一动:"玉成谢谢你,但高粱我不能要。"
"是嫌我成分不好?"
"你说哪儿去了……你们现在光剩下哥俩了,更不容易。"
"存先大哥,你当队长的这几个月可没把我不当人看,我心里有数。"说完硬将粮食袋子捅到郭存先怀里,转身就走。郭存先一手抓住袋子,用另一只手去拉他,让他进屋呆一会。他说:"太晚了,改天再来。"
郭存先说:"我还有话问你,你们把粮食都藏哪儿了,怎么蓝守坤他们就没搜出来?"
"雨下了这么长时间藏起点粮食还不容易,哪儿挖个坑不能藏个一二百斤?他们藏得好,金来喜会瓦匠手艺,把炕洞子掏大将粮食藏进去,还不会受潮。我成分高,没敢全藏起来,成心把发霉的棒子放在外边一点让民兵们搜走。"
郭存先笑了,在黑灯影里笑得很开心,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牙不疼了。
《农民帝国》-2
7 "土"与"壤"
古人说:土,犹吐也。地之吐生万物者也,以万物自生焉则言土。万物本乎土,有土斯有财。孔子云:"为人下者,其尤土乎!种之则五谷生焉,掘之则甘泉出焉,草木植焉,禽兽育焉,生人立焉,死人入焉,多其功而不言。"
古人又说:壤,襄也,肥濡意也。襄有助的意思,即有人工培育之意。以人所耕而种之则称壤。壤,即柔土也。"厥土为壤","无块为壤",呈和缓之貌,天性和美。
已经进秋了,却还像伏天一样热。季节是不能省略的,今年的伏天在雨里度过,没有真正热起来,现在就得补上,重新热过。因此老东乡的治水工程动员大会,就在当院的山墙阴影下召开。就这样人们脑门上还冒着汗,有草帽的便拿在手里可劲地呼扇。
公社的院墙用石灰水刷得雪白,自左上角到右下角,由高而低用不同的油彩画了八样东西,以代表八个等级。最高一级是火箭,其次是飞机,被涂抹得鲜红;第三、四两等分别为火车和汽车,均为浅红色;五、六两等是马车和毛驴,画成灰色;最下面的两等是小脚老太太和乌龟,当然是两团黑色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黑成了不祥之色,凡跟黑色沾上边都没有好事。在每一个等级的旁边,都标着时间和进度要求。
大白墙的下面坐着一片人,他们是老东乡公社下属十九个村子的书记和大队长,有些记性不好的还带来了能记录的会计,大家都扬着脸,很有兴味地盯着墙上的图画,交头接耳,指指划划……刚五十岁出头的公社主任孙良久,一张长脸僵硬而衰老,一对黄眼睛黏黏糊糊,却摆出一副与他的苍老不相称的严肃神态给大家布置任务:上级指示要彻底根除水患,在明年雨季到来之前要修一条泄洪河,宽一百五十米,河堤高两米,河深十二米,再发大水时可直接将宽河的洪峰引导入海。县里分给我们公社是六十八里,每个村分摊一里半……
院子里乱哄哄的就呛呛开了,这可是挖一条大河呀,你当是闹着玩呢,一年就想干完?还干不干别的,地还种不种?再说现在的人身上哪还有劲儿呀,就靠那一天三两红薯干,还想抬着一大筐土上高坡,推着一车泥爬河堤?这不是拿人糟改嘛!
"吵吵嘛?你们瞎吵吵嘛!"坐在前面板凳上的公社书记刘大江腾一蹿站了起来,他可比孙良久年轻多了,气也冲,嗓门也大,并顺手从板凳边上抄起一根棍子,挥舞着使劲敲击墙上的图案,"你们这些小肚鸡肠子,国家能让你们白干吗?出河工的人一天补助半斤粮食,外加两角钱。怎么样,没话说了吧?那么现在可都给我听好了,也都给我看好了、想好了,等会儿我要挨村的登记,你到底是想坐火箭、坐飞机,还是要当小脚老太婆,或者是乌龟王八……"他差点在"王八"后边加上个"蛋",所以赶紧把话头刹住。
正喊叫到兴头上突然这么一刹车,便把那张棱角锐利的瘪脸憋得发青,像块三角铁,仿佛随时都会砍过来。会场上果然安静下来。孙良久猛烈地咳嗽一阵,将嗓子清理干净后逐一讲明各村负责的河段,其实在工地上都已经楔好了橛子,等散会后跟我到现场一看,哪个村干哪一段就非常明确了。
主任说完坐回板凳上,书记好像舍不得他手里的那根棍子,提留着它又站了起来,先用棍子敲敲身后的白墙,再拿棍子指点着村干部们的脑袋:"都看明白了吗?想好了吗?现在给我一个个地表态。麻坡店?"
麻坡店的村支书夏天元像被点了名的小学生一样站起来,光着脑袋,宽肩乍臂,眼睛不躲不闪地迎着公社书记的目光,给人一个清醒而强壮的印象。刘大江问他:"你想坐哪一等呀?"
"马车。"
"马车?"刘大江喊了起来,"你怎么不当乌龟呢?火箭、飞机是留着看画儿的?"
夏天元并不是很紧张,也不着急、不生气,耐心解释道:"我们是小村,能出河工的青壮劳力也不多,能坐上马车就算不错了。还是把火箭、飞机留给大村吧。"
"王官屯!"
王官屯的大队长许高阳站了起来,身子却像受刑似地拐扭拐着,沉了一会才说:"俺们坐汽车。"
刘大江懒得多问的,就往下叫号:"苗家庄?"
苗家庄的老支书苗介地,活像一摊牛粪似的温软,声调也绵软和气:"刘书记你是要听真话,还是想听好话?"
"我要听真实的好话!"
"俺们村闹好了兴许能骑上毛驴。"
"要是闹不好呢?"
"那可就难说了,俺们也愿意坐火箭,让公社领导高兴高兴,可要万一完不成,你们一罚粮一罚款,那可就要了命啦。这种事又不是没经过,大跃进的时候上边让俺们说大话,可你们上边真按大话收俺村的公粮,要不能受这么大的治呵!有那一回就够够的了,再不敢瞎说了。"
"郭家店!"
陈宝槐口气很大:"俺们豁出去了,坐火车!"
下边有人起哄:"听口气还以为是坐火箭哪,起码也应该是飞机,呕了半天劲还是个火车。"
"想坐飞机不知道怎么买票,火箭根本就不是人坐的,你什么时候听说过火箭上能带人?"陈宝槐口气一转反问刘大江,"刘书记,我们那个郭存先上边想怎么处理?"
"哪个郭存先?是做嘛的?"
"就是趁着下雨动员社员抢庄稼的四队队长。"
"噢……对,那小子倒是个人物,就让他戴罪立功,出河工吧……"
呀,这是嘛意思?闹了半天出河工还是一种惩罚!说的无心,听的有意,脑瓜快的很容易听出公社书记的话里不是味儿,原来上边的头头是把挖河当做苦役、当成劳改。城里的工人犯了错,下放当农民。农民犯了错,发配出河工。就这种态度还想让大伙争着坐火箭、开飞机?村干部们正挤鼻子弄眼的掰扯着刘大江话里的滋味,外面忽然鞭炮声大作,噼噼啪啪的响成一团,其间还夹杂着格外高拔的二踢脚声,噔--咣!
这可是新鲜事,近两年过年都没有多少人放炮,今儿个是嘛日子?孙良久站起身小声跟刘大江商议,算啦,先去看看集,然后到工地看了具体的河段,再让他们表态。现在表嘛态都是空的。
刘大江瞪着他反问,你是不是馋的酒虫子快爬出来了?
鞭炮声过后刘大江变得神情越发的严肃了,对大家宣布:"上级领导还是英明的,考虑到今年大涝,庄稼颗粒无收,除去要发救济以外,还允许一个公社开一个集市,这样老百姓就可以活泛一些,互通有无,有利于度过灾荒。我们公社的大集就定在老东乡镇上,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有集。现在我们就到集上去走一趟,亮个相,顺便也看看有没有人赶集?从集上就直接去挖河工地。"
大家走出公社的院子,拐个弯就进入老东乡镇的主街。街就是集,集就是街,从南到北贯穿全镇。人们不知是怎么知道了开集的消息,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集,使这条冷寂了许多年的街道又火爆起来。但看热闹和打探消息的人多,真正是来买卖东西的人少。即便是来卖东西的,货物也很简单,一领新席、一根木头、几个鸡蛋、一把大葱、两三个茄子、半筐土豆……无论是卖什么的,都会有一帮人围着看,真不知大家是对物品感到稀奇了,还是对做买卖本身就感到稀奇了?
要说也是够新鲜的,饿了这么多年,只要一开集就准有买卖,而且贩卖的还是能进嘴的东西,谁能说不奇怪呢?有能吃的东西为嘛不给自己留着,这年头卖点钱难道比解饱更要紧吗?只有一种解释,人活着天生就得做买卖,并不在于买嘛卖嘛,或者卖多少买多少。一开集可以做买卖,人就活了,精气神就来了。不信你看看集上的这些人,你挤我钻,遛来遛去,人比要卖的东西可多了去啦!别看大家什么都不买,眼珠子却有神了,好像在大集上逛游这么一圈,就有了某种希望,对生活有了信心。就连他们这些公社和各村的干部们,不也是这样吗?说来真怪,只要有集就会有买卖,再难也有有富裕东西可出售的,再穷也有有钱的人要来买东西……
孙良久在街中间走着走着,忽然抽抽鼻子,向右边一拐扎进了人堆,扒拉开圈子挤到最里面。一个老头守着一坛红薯干酒,坛子盖上放着一只碗,看见他钻进来就笑了:"孙主任,来一碗?"孙良久显然是有备而来,伸手从兜里掏出几张零票子,看也不看就递过去:"就还有这七角五,你看着给盛吧。"
老头打开酒坛子,用等子给他盛了将近一碗,他双手捧过来,一边闻着一边脸朝里蹲在酒坛子跟前,背对围裹着他的人,似乎是害怕有人抢他的酒喝。他先喝了一大口,喝得很冲,咽下的很慢,之后扬起脸,闭住眼睛,在嘴里又咂摸了半天滋味,随后便又喝了一口,这才睁开眼。转眼间他整个人仿佛都变了一个样,一下子精神多了,脸也生动起来。卖酒的老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一块盐疙瘩,举到他跟前,他低头舔了一口,就着盐疙瘩的咸劲就又喝了一大口。
旁边有人叫好:"一看这喝酒的架式就是海量,老主任你真应该把名字再改回去,就叫孙老酒,多棒!"另有人起哄:"你别拿九爷糟改,人家当初叫孙老九,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九,不是喝酒的酒。"孙良久根本不理会周围的人说什么,站起身子将碗里的酒一扬脖全喝净,然后闭住嘴,舍不得让酒气跑出来。
刘大江问:"还来一碗吗?"
"不啦。"
"如果不喝了咱就往前走,你这碗酒就算为咱老东乡开集剪彩啦,大家鼓掌!"
周围真地响起一片掌声。
可是,他们再往前没走多远,就碰上了哭的。一个汉子肩上扛着一根两掐粗的圆木,想换眼前的大半袋子红薯干。他的媳妇却在后面抱住圆木的一头不放,哭喊着说:"你抽下这根檩条,赶上刮风下雨房子塌了怎么办?"
男的也没有好气:"人饿死了留着房子有嘛用?"
刘大江一看这阵势不好,便叫村干部们不得停脚,赶紧直奔工地。古时候还讲个清官难断家务事,如今是什么官都管不了老百姓挨饿的事,何况他只是个公社书记。其实他心里还想的更多,这集市一开麻烦肯定少不了,若有人穷疯了饿急了来抢集怎么办?得赶快研究制定一套集市管理办法……
干部们终于走出了老东乡镇的主街,看见镇外的大道上还有往这儿来赶集的。以前赶集都是套车来的,推车来的,牵着牲口来的,顶不济也会挑副担子、背个褡裢、提个篮子,很少有空着手上集的。现在可好,大都是空着手来,分明都是来看集的……在他们迎面就走来一个空身汉子,脚步不稳,身子有些晃晃悠悠,在离他们还有几步远的时候突然一头栽倒就不动了。腿脚利索的村干部紧赶几步,到近前再怎么掐巴他都没用了,人已断气。死者胳膊腿的肿得老粗,脸胀得很大,看上去不过五十岁上下。
孙良久不免嘟嘟起来"都三级浮肿了,你还出来干嘛呢?今天是开市大吉,你这不是给咱老东乡大集招损吗!"
没办法,这种事眼下是躲不开的。陈宝槐问刘大江:"俺们怎么办?"
"你们几个看看有认识他的没有?"
几个村干部仔细看看都说不认识。公社书记说:"我们先去办正事,我估摸他的家里人会找来的,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若还没人管,再找人把他给埋了。"
窗户刚麻麻亮,郭存先就醒了。估计今天地里不会再跋泥,该是能下得去铁锨了,便轻轻松开怀里的媳妇,起身下地。雪珍也就劲爬起来,给他披上衣服。他在南墙根下抄起把铁锨才向外走,大门虚掩着,疯子二叔比他起得更早。
自从有了自留地(这本来是向国家借的地,不知是何方高人竟给它起了这么个好名儿,把"借"改成了"留",顺口顺心,响亮好听,让农民们觉得这块地真好象就是自己的了。顷刻间"自留地"三个字传遍天下,甚至改变了农民的意识和生活),农民们就起得早了,早晨洼里也有人了,他们老远就跟郭存先打招呼:"起这么早呵存先?"
"你不是比我还早。"
"小媳妇那么漂亮,进秋了正是搂着媳妇睡好觉的时候,还这么辛苦做嘛呀!"
"没法子,小媳妇再漂亮也得吃饭,不下辛苦吃嘛呀?"
"存先你的自留地里想种嘛?我可是看着你呐,你种嘛我就跟着种嘛。"
"还拿不准,现在种麦子好像还早了点。"
"存先你脑子好,得给想个法儿,大水退了以后把碱都给逗弄上来了,你往洼里看看,白花花的都是盐碱儿,种嘛也不长啊!"
"是呵,我也正为这个犯愁哪……"
这就怪了,村民们对他可比以前话多了,也显得更亲热、更客气。这让他还没有完全琢磨透。按理说农民大多都胆小怕事,习惯巴结领导,为嘛他不当队长了反倒赢得了更多人的好感?莫非是乡亲们心软,可怜他是为大伙倒的霉?也知道他今年秋后不可能再出去砍棺材挣钱了?或许还有幸灾乐祸看笑话的……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态,大家都争着跟他套近乎还是让他心里很舒坦,冲淡了被撤职的尴尬。他来到自己的地边,看到旁边的刘玉成已经快把自留地翻完了,还捎带着打好了宽垅,心里不免一惊:"玉成,你这是干了一宿吗?"
"没有,就是比你早起了一会。"
郭存先由衷地佩服:"我还寻思着来看看能不能下脚,想不到你都快干完活了……"
"我昨晚上来看过了,现在下锨正是时候。"
"你这是想种嘛,不怕碱吗?"
"种菠菜,菠菜不怕碱,越碱越长,从现在到上冻,怎么也能割两茬儿。"
"为嘛要留这么宽的垅?"
"先让菠菜吃吃碱,把碱压住,过个十天半月的就在垅背上种麦子。"
"哎呀,这招儿要能行,你可是解决了大问题呀!"
"存先大哥你放心吧,保准没问题。你也知道我平时是没有话的,因为你没有架子,所以跟你就说得多了点。"
郭存先蹿过去,盯着刘玉成的眼睛,"玉成呵,我除去比你大几岁,跟你一样都是农民,能有什么狗屁架子。我想不明白的是,你怎么会在种地上这么有主意?"
"你忘了我爹是地主啦?我们家这个地主是土地主,跟人家大地主不一样。大地主讲究的是要往城里发展,有买卖或有实业。像我们这种土地主,就是从土里刨食,纯粹靠土地致富,一辈传一辈的必须得会种地。世界上最简单又最难弄明白的就是土地,从我记事起我爹就教给我怎么了解土地,怎么侍弄土地。"
"好,我就跟你学了!"郭存先开始翻自己的自留地,翻着翻着忽然直起身子大叫起来,"玉成呵,说的挺好有菠菜籽吗?"
"有哇,没有菠菜籽这不成了瞎耽误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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