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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握我们有限的今生

_3 刘墉 (当代)
"在盘子里!"我说:"炒一大盘、一大盘的……"
"甘蓝菜!"她叫了起来:"是甘蓝菜吗?可是,这花,这根本是像一盆花嘛!"

什么是菜?什么是花?
是花的,能不能成为菜?是菜的,能不能作为花?
春天赏芍药,有谁想到它的根,是一味治痢疾的良药?
母亲节画萱草,有谁想到那也是盘中的黄花菜?
夏初看油菜田,连天铺地的一片艳黄。
城市的过客大声喊着:"看哪!好美的花海。"
田里的农夫却笑道:"真没见过世面,这只是油菜田!"
是不是从远古远古以前,当我们的老祖先,抓起一种草,尝一下,说好吃,于是千万代地,这草就成为了人们眼中的菜?
是不是当神农入山林、尝百草,发现哪种草可以治病,于是传下去,它就永永远远地成为了一味"药"?
是不是英雄就永远要是英雄?美人就永远要是美人,最伟大的英雄与绝世美女,就理当"人间不许见白头"?
可是英雄也可能出身草莽!
美人也可能是溪畔浣纱的平凡女子!
皇帝也可能是庙里撞钟的小和尚!
和氏璧也可能被一而再地认作一块平凡的石头!
如此说来,大家又为什么用一种眼光来看东西;用一个定义,去限制对方呢?
每一个看似平凡的小东西,都有它不平凡的地方,愈是没被发掘的,愈有着无限的可能!
如同我把这棵小小的甘蓝菜,从千百株菜苗栗挑出来,种子红砖盆的沃土里,浇灌施肥。又将她她放到百日菊的花丛中,让她被簇拥着,让她细长的身子,不致倒下。
于是,当她的同胞兄弟姐妹,都早成为我的盘中餐时,她却撑开丰实的叶片,伸出婷婷的花茎,绽放出一串莹洁的花朵,让我供在窗前,细细欣赏她的端丽之姿。
且发出许多感怀、喟叹……。
【心园七贴】
当他步入瘴疠的杂草丛中,会不会惊心地嗅到一沁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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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

小时候最爱吃香草冰淇淋,也就对"香草"那两个字,有一份特别的美感。
"香草冰淇淋,什么是香草?"我总是问大人。
"香草!香草!就是一种香香的草、有香味的草!"大人总是这么回答。
于是,每次面对青青的小草,我又多了一份想象,想那些小草当中,一定会有香草,发出像冰淇淋一样的芬芳。
只是,穿过童年,穿过无数的草丛,也把各种小草折了又折,把叶子搓了又搓,我仍然没有发现一棵梦中的香草。
高中,读了《离骚》,那个投汨罗江的屈原,写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名字──杜衡、芳芷、申椒、菌桂。台上的老师一挥:"这些都是香草,比喻贤人君子!"
我就更迷惑,甚至有些不平了:
"为什么屈原一天到晚看香草,我却一棵也没见过呢?"
直道四十岁,半岛长岛。
前任屋主大概很懒,房后墙边野草丛生。搬家的第二天,我就忙不迭地动手清除。
草深已过膝了,有些高达一公尺,顶端居然还开着细碎的小花。
我戴着手套走进去,打算把它们连根拔掉。只是,才弯身,竟发觉自己坠入了一片香雾之中。
多么清凉阿!柔柔地、细细地,如同那一层层薄薄透明度叶片,从四面拥来。这看似杂乱的草丛,竟是我寻了四十年的香草!
打电话给前任屋主。
"那是薄荷和甜紫苏(Sweet Basil),千万别当野草拔了!"她笑道:"不过长得太多的时候,还是要拔的。所幸,香香的草,就是香香的草,你一边拔,它一边香,连让你拔,都给你香!"
突然想到行吟泽畔的屈原,当他步入瘴疠的杂草丛中,会不会惊心地嗅到一沁幽香,由一支看似平凡的小草散发出来?即使正踏在他的脚下,即使正被折断!
在读《离骚》三十年之后,我终于了解──
香草为什么是乱世中的君子。
【心园七贴】
探手过去,叶芽突然从枝头跳起来,不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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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虫

教女儿唱"西风的话":
"花少不愁没颜色,我把树叶都染红。"
"西风真好!"女儿说:"他会画画!"

带女儿看童话书:
"一棵光秃秃的树,伸着枝子向天,哭着说:
"我一贫如洗了!"
老天就落下白花花的银子。"
"老天真好!"女儿说:"他好慷慨!"

为女儿说故事:
"从前有个人上京赶考,住在旅馆里,看到有只蚂蚁掉到油灯里要淹死了,就用牙签把蚂蚁救了出来。
那人接着进考场,慌慌张张把个重要的字少写了一点,当主考官批卷子的时候,发现有只蚂蚁硬是爬到考卷上,站在那个"点子"的位置不下来,把蚂蚁拂开,它跟着又爬回去。"
"蚂蚁真好!"女儿说:"它会谢谢!"

带女儿走到花园里。
暮秋了,春光灿烂的芍药,只剩下干枯的茎,在风里摇摆。
令人惊讶的是,在那已经焦黄泛着黑斑的茎上,居然新生了几片嫩芽。
多么翠啊!仿佛早春的新绿。问题是秋风已经肃杀,这新绿是不可能的啊!
走到花前细看。
是嫩叶!有叶脉,还有小小的叶柄。
探手过去。
叶芽突然从枝头跳起来,飞不见了。
守在不远处,隔一阵,那几只绿翼的小虫,又飞回原来的枯枝,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负有使命,去扮演小小的叶子。
"小虫真好!"女儿说:"它也来谢谢了!"
从那天起,我们便管那翠绿翅膀的小虫叫:
"谢谢虫!"
【心园七贴】
不再仰望阳光,不再企盼爱情。只有偷偷地、隐忍着,等待孩子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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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头的母亲

电视报道:
一个孕妇被丈夫打得遍体鳞伤,头背、四肢上都是阏血,神妙的是:胎儿一点没受伤。
"自我怀孕,他总是打我,我不能让孩子受伤。所以每次他一动手,我就躲在墙角,蹲下身,蜷成一团。"孕妇哭着说:"他的拳脚像雨点一样,打在我的背上、头上,我的手臂和腿也受了伤。但是我撑着,绝不转身。当他打够了,停手了,我心想:感谢上帝!我的孩子没受到伤害。"
院里种了几棵向日葵,当开花时,就像一群戴着黄色荷叶边帽子的女孩,望着天空。
太阳或是向日葵的爱人吧!女孩总是举首向着爱人。从树林那边,朝阳透出点点金光,到海湾的那一侧,夕阳缓缓地沉下去。
我常想,向日葵就是地上的小太阳,它是太阳能的接受器,吸收阳光的养分,所以那么灿烂。
只是令人不解的,是当花瓣凋了,向日葵的花盘开始结实,那花就不再仰望,反而渐渐低下头,成为垂首沉思的样子。
"你正在结实,应该更需要阳光才对。"我好心地将其中一朵,用木棍支撑起来,成为仰望的姿态。
于是,无论艳阳高照,或是强风暴雨,那朵被撑起的花,就格外出众了。
当所有其它的向日葵,都低着头,像是失恋的人,在风雨中摇摆时,被撑起的那朵,仍然是昂首之姿。
终于到了收成的时候。
由垂头的花盘收起,每一朵都有成千上百棵种子。心想那仰首的,当必更为丰实。好戏要压轴,我特别把那一朵流到最后--
兴奋地站在高高的椅子上,把花盘摘下。可是还没走回地面,我已惊吓地把花仍了出去。
一滩黑水溅开来,整个花盘四分五裂,许多小虫蠕动着。难道这仰首向天的花盘,因为雨水聚在其中,无法流出,反成为小虫滋生的温床?
回想那在风雨中垂头的向日葵,我突然领悟了:
它们多么聪明!用自己宽大的花托作伞,使雨水怎么也流不进面朝下的花盘。
就这样,它们放弃开花时的华美。垂着头,不再仰望阳光,不再企盼爱情。只是偷偷地、隐忍着,等待孩子的长大。

看电视上那位浑身伤痕的孕妇,让我想起在雨中垂头颤抖的向日葵。
多么卑微,又伟大的母亲!
【心园七贴】
我缩小了,抓着一支蒲公英的小伞,被风吹起来,飞到一个陌生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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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的牙齿

从小,我就爱看蒲公英。
我尤其喜欢卧在夕阳下的草地上,看毛茸茸的蒲公英。阳光从另一侧射来,把白色的绒球照得耀眼,那是一人由许多小伞组合起来的"完美的圆"。每支小伞,都带着一颗种子,风一吹,就飘向远方。
看着草地上成千上百个圆,等着成熟、等着风,我就想:
"蒲公英在晚风里祈祷,盼望明天有个美丽的旅程。"
后来,我出了国。美国的住宅区,家家有草坪,草坪上常开着小黄花。
他们管那植物叫DANDELION,是由dent de lion变化出来的,意思是"狮子的牙齿"。
蒲公英的叶子,一大齿、一大齿地,不正像狮子的齿吗?美国朋友说它的叶子可以作沙拉,根晒干磨成粉之后,可以当咖啡。
"花呢?"
"花有什么用?讨厌死了!"
不知为什么,美国人都讨厌蒲公英,除了春天要撒药,早早除去这所谓的"杂草"。甚至贩卖一种专杀蒲公英的罐装喷剂。
只有我,看一片青草间,泛出点点黄花,不但不紧张,还有几分欣喜。在那单调的绿色间,能点缀些蒲公英,不是很美吗?
我也常想起童年时作的一个梦:
我缩小了,抓着一支蒲公英的小伞,被风吹起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蒲公英,飞过太平洋,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生根、茁长。然后又开了花,撑起另一球小伞,成着风,飞回我出生的地方。
今早,我到院子里走一回,摘了一把蒲公英花,插进中国青花瓷的小瓶子,放在台灯前,又把个日本京都的"柿子瓷瓶"点缀其间。
然后,我坐下来,静静地凝视。
多么端丽啊!这一丛小小的黄花。有谁相信,它竟是微贱平凡的蒲公英?
【心园七贴】
让我在冰雪中升华,让时光在我面前静止。让我看一眼!即使只是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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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昙花

你知道吗?这世上除了"夜昙花",还有"日昙花"。
日昙花是红色的,不论花形或叶片,都跟"夜昙花"差不多,虽没什么香味,却能一开好几天。
我邻居老太太就种了一棵日昙花,有一次我惊讶地看到,告诉她我也有一棵,是夜里开的。她居然露出很奇怪的笑,放肆地大声说:
"哦!就是那种半夜开一下,就完蛋的东西!"哼了一声:"不知开给谁看的?连太阳都没见过!"
说实在话,我当时心里很不服气。想顶她一句:
"开给我这种夜猫子看哪!而且,我就欣赏昙花一现,现给那抓得住机会的有缘人!"
倒是她说的"连太阳都没见过!"这句话,让我想了又想,真为我那丛昙花有些惋惜。可不是吗?太阳多伟大!阳光多么美!如果我是昙花,我也觉得遗憾的。
只是,问这世上,有哪一朵夜昙花,能苦撑着,等到旭日东升呢?她们总是由晚上八、九点钟开始绽放,到午夜时分,成为最盛开的姿态,然后,维持不过一个小时,就又迅速凋萎。
不必等到清晨,满树的昙花,都已经垂下,像是遭到宰割死亡,又拔光毛的鸡,被挂在枝头,风干。
想那花的一生,由叶片间探出个不及米粒大的小花蕾,到一日日长大,成为小黄瓜的样子;再逐渐染上一抹淡淡的红,开始弯曲,像个钩子,终于丰实饱满,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晚,绽放出莹洁的花瓣。
这长久的经营,只为那昙花一现。那一现又不为"受粉",不为"结实",不为"招蜂引蝶"。
她到底为了什么呢?

或许因为我的花窗日照充足,也可能是等不及吧。今年二月,外面还是冰封雪冻,我的昙花居然绽放了。
"多么幸运哪!"我对那朵花说。接着打开院子里的灯,把花抱到室外:"你居然可以见到冰雪了!"
说着,飘下霏霏的细雪,灯光下,雪花像鹅绒。剔透的花瓣,竟然晶莹得如同一朵冰雕。
"何不让这美丽凝固,使她不再闭合?"我突然触动了灵感。于是把那朵花摘下,挂在松枝间。
寒风、小雪,花上结了一层薄冰,她果然凝固了。
清晨六点,我揉着睡眼,冲到院中。
隔着寒林,曙光已经出现,把一条条长长的树影,画在白皑皑的雪地上。
她,依然盛开着,如同子夜。也依然芳香,如同初绽。我为她调整方向,面对着东升的旭日。让淡黄的阳光,浸透她的全身。
多么幸运的你啊!一朵见到冰雪,也沐浴了阳光的"夜昙花"!

生命可以无所谓而来,但是不能无所见而去。
生命可以短暂,但是不能不超越。即使冬日的冰寒,远比夏夜的和风痛苦,我仍将选择前者。
让我在冰雪中升华,让时光在我前面静止。让我看一眼!即使只是一眼!
我将无悔!
今生有憾
【今生有憾】
我将很难忘怀,临行时女儿的那句话:
"我不去,可是我会想你!"
我也相信,有一天我会对她说:
"我不得不走,可是我会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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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会吧!我的爱!

去年春天,带女儿去迪斯尼世界,逛到挪威馆前,突然下起倾盆大雨,没处躲,只好钻进旁边的挪威馆,顺便用了午餐。
不知因为去的时候不对,还是挪威食物本来就难吃,一顿饭,真是食难下咽,小丫头尤其不适应,没吃几口就停了。
这挪威餐馆的经验,居然在一年之后产生效应。今年夏天,当我问她要不要去挪威玩的时候,小丫头想都没想,就摇了头,拌个鬼脸说:
"不去!大学太难吃!"
出发当天早上问她,还是不去。
只是,我和妻临上车,小丫头却大哭起来。
我把她抱起,交到她哥哥怀里,她哭得更凶了。
"你不是说你不要去吗?"我问她。
"我是不要去。"小丫头哭着喊:"可是我会想你们啊!"
我又问:"如果现在给你报名,立刻走。你去不去?"
"我还是不去!"

挪威最美的是狭湾。十二天的旅程,居然坐了八次船。
两岸峭壁插天,山顶是白色的冰河,山下是深蓝的涧水。一条能载几百人的大船从中间滑过去。像是个小小的玩具船,拖过一片蓝色的绉纱。
船速很快,狭湾里的风很凉,但是游兴正浓的旅客,仍然聚在船顶的甲板上。妙的是,穿着鲜丽衣服,背着旅行包的年轻人,总是站在船头。有些人还把身子倾出去,迎着风,看前面移来的美景。年老的一群,则总是挤在船尾,即使朝前坐着,也特别也头转过去,对着逐渐消逝的景色和水花。
欣赏来的风景,是"壮怀";欣赏去的风景,是"缅怀"。我对妻说:"缅怀有什么不好呢?年轻时在船头没看清的风景,年老时可以在船尾好好欣赏。"

有一天,身边坐了一对老夫妇,带了个年轻的小伙子,大概年轻人要远行,老夫妇特别送一程,一路上不断地叮嘱,作为母亲的还一个劲地为儿子拉衣襟。
船一站站地停,旅客们上上下下。老夫妇不得不下船了,年轻人特别掺着两老上岸,又赶紧跳回船上。
船动了,老太婆沿着码头追,一面咕咕哝哝地说,一面摇着手帕,一面抓紧自己的皮包。一下子抬头看年轻人,一下子注意脚下码头的绳子。一步一跳,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最后,她不得不停在码头边缘。回身,抱住了老伴。

又有一天,看见一对年轻夫妻牵着孩子,送两位白发老人上船。
船嘟嘟嘟嘟地走了,年轻人不断挥手,小孩子放声大哭。渐渐,手不挥了,作父亲的抱起小孩儿。
这边,老太太则哭进了老先生的怀里。老先生拍着老妻,面无表情地看着消失的孩子。他的眼里没有泪,满是坚毅,一个男人面对生命的坚毅。

一位老同事,在孩子外出留学之后,对我说:
"滑稽不滑稽?我女儿临走抱着我哭,叫我说服她,叫她不要出去。她要是能不走,还需要我说服吗?她要是非走不可,我说又管什么用?"恨恨地,好像有一堆讽刺:"她抱着我哭,哭完,一转身,就去收拾行李了,剩下我在哭。"
还有个朋友说得妙:
"女儿小的时候,说她将来绝不嫁人,要一辈子陪我。后来说嫁了人之后,还要跟我住。再大一点,改口了,说嫁人之后,要住离我近点。结婚之前,又改口,说以后会经常来看我。现在呢?说得好!叫我常常去看她。"
也记得三年前,儿子进大学的第一天。
妻和我送他去住校,先和他把行李搬近宿舍,为他移动床的位置,还帮他铺床单。再到校外,请他吃了餐饭。
离开时,儿子送到校门口,站在路边,看着我们的车开走,我回头,见他已经穿过马路,正在安全岛上,盯着来车,准备跨过另一边。
突然想起他小时候,牵着手上学,教他怎么先看左边、再看右边。连现在看他过马路,都让我有点担心。
"他居然没多看我们一眼,就过马路走了。"我对妻说:"我有一种好怪的感觉,到底是他离开了我们,还是我们离开了他。又或者,因为他已经是他,我们还是我们?"

总记得老电影里,送人坐轮船远行的图画。
码头上万头钻动。一条条彩色的纸带,从船上远行者的手中拋下来,由送行者按住,拉着彩带的这一头。
便见那船像是穿了草鞋,扯着千百条彩带,也扯着千百条心。
终于,船起锚了。
手在挥动,彩带在飘舞。一条条支持不住,拉断了,断在风中……
纸带是那么脆弱,怎能拉得住大轮船呢?远行者是那么非走不可,岸上的人怎能留得住呢?
什么多像是一条长河!
长河不断地流,载着我们向前走,直到我们走不动,下了船,看年轻人继续他们的旅程。
长河也可能通向下一世,当时间到了,我们不得不上船,告别亲爱的人,荡到生命的彼岸。
老一辈留不住年轻人;年轻人也留不住上一代。到时候,就得走,这本身生命的定律。
我将很难忘怀,临行时女儿的那句话:
"我不去,可是我会想你!"
我也相信,有一天,我会对她说:
"我不得不走,可是我会想你。"
【今生有憾】
自己走的孩子,
不论是早产、小产或早夭,
都会是快乐的"灵",跟在我们身边,
让我们一生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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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长大

一转眼,小女儿已经五岁了。每次看白雪公主的卡通片,就吵着要去迪斯尼乐园。每次提到迪斯尼乐园,就勾起一段我不愿想起的往事。
七年前,妻怀孕了,看见窗外大雪纷飞,儿子又吵着要去迪斯尼,我说:"去玩玩吧!等生了娃娃,就好几年没法动了。"
于是。一家飞去了佛罗里达。
迪斯尼很大,加上更大的"未来世界",真有玩不尽的感觉。所幸才怀两个多月的身孕,妻还能走,腰都直不起来了,还坚持玩完"小飞侠",才回旅馆。
飞机上,她的腰更酸了,回家第二天,半夜突然拍我,哭着:
"孩子保不住了。"
睡眼中,看她掀开被,一滩血水……
那一天,正是我的生日。从那天起,我不再过生日。我常想,必然是自己犯错、遭了天谴。不早不晚,让我孩子在我得到生命的那天,失去生命。
虽然隔一年,妻又怀了孕,而今孩子已成个小公主的样子。每次提起那失去生命。
虽然我没见过他,甚至没听过他的心音、摸过他的胎动。可是,我知道,我曾经有个孩子,在那冰雪的夜晚,没有啼哭,甚至没有挣扎,更没看我一眼,就永远地离我而去。
可是,我好想他、好想知道他的模样好想把他偎在怀里。
想起丰子恺的散文,写他早产的孩子,粉白的皮肤逐渐变凉。只是胸部跳动一下,便安静地躺在产床前、父亲的怀里,睡了!
我多么羡慕丰子恺,虽然他的孩子死了,可是毕竟间了一面。如同他在文中说,孩子能来到这世间,即使是短短一瞬,却也与数十年人世间的因缘,有什么差异?一个还没知觉的孩子,一个初做父亲的父亲,没有语言,却有千万的感觉,像触电般,在他们之间流动!
那感觉将是何等地温馨、遗憾,又带着几分妻美!
那一瞬,何尝不是永恒?

有个年轻时风流倜傥的学生,不知交过多少女友,不知"拿过"多少孩子。居然东挑西拣,拖到近四十才结婚。他的新婚妻子也不小,挑明了说,是为生个孩子才结婚。婚后二人也就加倍努力,希望早早"做人"成功。
问题,几月过去,都没消息,只好求助妇产科。
他的妻子每天定时打针、照超音波看卵子成熟的情况,又化验血液的F2值。钱一把把地花,医院进进出出。每次我打电话过去都战战兢兢,怕听到冷冷的、伤心的声音。
每次检查,发现试管婴儿又失败,那妻子就哭,哭完两人便吵,吵完几天不说话。然后,又开始往医院跑。
有一天,学生一个人来,坐在沙发上,半天不吭气,突然嚎啕大哭。我盯着他看,没起身,也没说话,让他好好发泄。
哭了一阵,停了,他低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今天碰到以前的女朋友,那个为我拿过三个孩子的女朋友。"
"她还没结婚吗?"我问。
"不!结婚十年了。"
"过得好吗?几个孩子?"
他突然又蒙头大哭了起来:"她没孩子,我们是在医院碰到的,她也在想办法怀孕,但是,恐怕过去伤得太厉害了……"

有一天,去找个妇产科医生的朋友谈事情,他正好做完手术陪我一起走出诊所大楼。
他手上提个黑色的塑料袋。我问:"那是什么?"
"垃圾!"他说。
"垃圾为什么不留给大楼里的清洁工?"我不懂。
"不能!因为这是医疗的垃圾。"他比了个很奇怪的手势:"没办法,为人消灾!"
他的话,突然让我想起大家时代,以为修习密宗多年,很会看"气"的朋友。有一次去某机构办事,办事的小姐不太客气。他临走,突然转身,低声对那小姐说:"你才拿掉了孩子,还不敦厚一点,养养气?"
据说那女人吓得立刻苍白了脸。
"你怎么看出的?"我问。
"我当然看得出,甚至能看出几个孩子。那是几道暗暗的气,永远跟在她的头上。"
他的话太玄,也有点迷信,我不愿相信,但每次想到妻流产的那个孩子,就觉得"他"依然在我身边。
也总记得那天夜里,急诊室的医生说:
"可惜!孩子掉了,是个男孩!"
我很不高兴地说:"既然已经没了,你又何必告诉我是男还是女?"
医生一笑:"让你能够想象,他可能会是什么样子!"他拍拍我:"当日子久了,你老了,你会想想这个失去的孩子。那时候,你别的孩子都大了,只有这一个,在你心中,永远长不大,你会永远怀念他、爱他!"

今天,接到"心脏病儿童基金会"寄来的《儿心会刊》,读到里面一个失去幼女的母亲的来信。我的泪止不住地落下来。信是这样的:
"今天的天气变得如此阴霾,新竹的风,呼啸犹哀嚎,似乎同我一起悲痛着。
上个月爱女在新光医院接受心脏血管转位的手术,当天正好满两个月。不幸,第二天就离开了人间。她带着伤心走,留给我的是痛心;心疼的是她在加护病号,是表现得那么勇敢坚强,我感受到她的求生意志……直道,一针麻醉剂,长达八小时的手术;输血、心脏按摩、急救后仍换回不了她那脆弱的小生命。初为人母的我,还来不及感恩于上苍赐我一聪颖、皮肤白皙、体重达四公克、又能自然顺产的女娃时,就剥夺了她的生命。但我相信她在天堂里是个美丽快乐的小天使。
至涵!妈咪永远记得有你这么一位乖女儿。
谨以爱女遗留的一些金饰,帮助心脏患童(我一直不愿承认是"病童"),愿他们──
长命富贵。"
这才出生,便夭折的小女孩叫李至涵,她的父母把亲友送的满月纪念──福字金片、手链、长命富贵项链和紫水晶项链,全部捐给了"心脏病儿童基金会"。
我打了电话过去,征求他们同意,刊出这封信,并安慰他们说:
自己走的孩子,不论是早产、小产或早夭,都会是快乐的"灵",跟在我们身边,让我们一生领着他,也用一生去怀念、去想象──
他如果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今生有憾】
人的记忆很妙。
美好的童年,很难深刻地留下映象;
反倒是屈辱与不平,一件件镌刻得清清楚楚,
且随着父母的年迈,以反讽的英姿出现……
---------------------
人到中年恨难忘

到朋友家作客,正巧女主人在厨房发脾气,一个劲地骂,使我有点尴尬。
"是不是孩子闯祸了?"我问。
"不是孩子,是我岳母。"朋友一耸肩:"老人家,手脚不利落,把油瓶打破了。"
隔一阵,女主人收拾干净,气平了,抱着小女儿陪我聊天。一面聊,一面不停地亲女儿,说这小丫头最贴心,陪妈妈上菜场,会帮着提东西。
由于是熟朋友,我就半开玩笑地问:
"你希望女儿贴心,刚才你这个做女儿的,却当着孩子怨自己母亲,不是有点矛盾吗?"
"这有什么矛盾?"女主人居然笑道:"我对女儿从不乱发脾气。但小时候,我娘总对我莫名其妙地责骂。我是被打大,不是被疼大的!"
我怔住了,不知怎么接话。

"你才九岁大时,父亲就死了,却留给你那么多记忆,写成那么多文章,真让我羡慕!"一位读者对我说。
"难道你父亲没留给你许多回忆吗?"我问她。
"有!但不是好的回忆。回忆里,我爸爸总是板着脸,小时候我在后院玩,只要听见屋子里父亲的脚步声,就吓得不敢大声讲话。"这位读者说:"尤其是生了弟弟之后,他一下班就抱着弟弟四处串门,然后回到家却看我和姐姐不顺眼。我一直到今天,都记得他一手抱着弟弟,一手拿着藤条打我……"

我在纽约的绘画班上,有个五十多岁的学生,总是来上课,却总是不缴作业。
"我的老妈妈又病了,其实不是什么病,是心病!变得像小孩似地,使我一天到晚往妈妈家跑,没时间画画。"她抱怨地说:"真奇怪,妈妈老了,我不再是她的孩子,反成了她妈妈,帮她穿衣服、洗澡,还要喂她吃东西、说故事!"她停了一下,笑道:"不过想想我小时候,她对我好,就没话说了!"

人入中年,渐渐了解什么是"哀乐中年"。
哀乐中年的人,有了钱,可以上昂贵的餐厅,欣赏最好的歌剧,但是也觉得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过去爬山,有用不完的体力;现在爬山,就算精力充沛,也得保留三分。身边的孩子,一下就冲上山头。我们即使能跟得上,却常不得不放慢脚步──搀扶年老的父母。
哀乐中年!"乐"于自己的成就、孩子的成长;"哀"于自己的渐衰,以及父母的凋零。
中年是站在分水岭上,一老、一少,两条河左右奔流而去,激荡在我们脚下,使我们一方面欣赏风景的壮阔,一方面担心被冲走。
也就在这分水岭上,我一次又一次听到朋友抱怨,年老的父母拖累了他们的脚步:
"已经爬不上去了,还要被老的拖着。看他们变得又慢又脏又罗嗦,好烦!可是回头想想,又很同情……"
"我那个自以为最伟大的老爸,居然一下子缩小了,成为一个糟老头,有时候还故意挨到我身边。摸摸我毛衣,问"这是哪儿买的啊?好漂亮!"他居然在拍我的马屁,让我觉得好恶心。早知道有今天,他过去又何必装作那么神气?"
在这分水岭上,人们产生矛盾和挣扎。因为面对年老的父母,不仅要去照顾,更得面对父母死亡的打击与偶像的破碎。
如同政治偶像的神话破灭之后,人们产生反感一样,中年子女也产生了莫名的反感。许多子女在这强弱形式改观时,居然在潜意识中,有了报复的心态。
过去数十年的压抑与不平,现在不必再掩饰了。于是,在父母最需要我们关怀的时候,我们反而表现了恶毒的一面。
每个子女都知道不对不对的却继续发生。当子女报恩的同时,不自知地,也报了"怨"。

人的记忆很妙,童年时的平实与美好,很难被深刻地留下。即使留下,也只是一种温馨的感觉。反倒是屈辱不平,会一件件,镌刻得清清楚楚,且随着父母的年迈,以反讽的姿态出现。
每次看到木棉花,我都想起一个朋友说的话:
"有一次我捡了好多木棉花,觉得花好美,但当我捧回家,父亲却狠狠打我一耳光,说我是乞丐。"想了一下,她笑笑:"当然父亲也留给我一个很深很好的记忆,就是有一次我要去阿姨家住几天,到了火车站,突然看见父亲骑着自行车,气喘吁吁地赶来,交给我一件新洋装。我真是感动死了,每次想到都掉眼泪。"她换了一种表情:"但是这两年,我不感动了,因为我想通了,他不是爱我,只是怕我穿得寒酸,到阿姨家,会丢他的脸!"
我一惊,发现成长是这么可怕。成长把坏的记忆变得更坏,把好的记忆,也可能用现实价值推想,变成怀的。尤其令我难忘的,是她怨恨地说:
"而今,我最不喜欢木棉花,看到花,就想起父亲的耳光。"

每次读《颜氏家训》里的"父子之严,不可以狎"、"喜闻君子之远其子"、"君子之亲教其子",我都想:
上一代不是不爱我们,只是受了父亲权威社会的影响,用"管"的方式教,而不用"爱"的方式教;结果建立了父亲的权威,却忽略了"自然"的亲情。
我常对朋友说:
"如果我们希望未来子女的孝敬,不是因为怕我们,而是因为爱我们。就让我们今天开始爱他们,不扮演威权、不诉诸情绪、不耽于溺爱,而是采取合理的"爱的教育!"
【今生有憾】
人的身体就像一栋房子,
由造成、出生、迁入,到颓坏老旧……
只是,有些人高高兴兴地奔向新家,
有的人却迟迟疑疑不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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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声呼唤

接到一封满是哀愁的信,是个女孩子写的,她的父亲在华航名古屋空难中丧生了。
女孩的母亲,接到噩耗后奔赴现场。看到昔日高大粗壮的丈夫缩小成一团,模模糊糊中,只觉得一双凸起的眼珠,在焦黑的表皮下,向前瞪着。作妻子的,大声哭喊着丈夫的名字。
那焦黑的死体,居然七孔流出血来……
读到这儿,我在悲恸与同情中,更感到惊悚了。
记得小时候,陪父亲钓鱼,见到的溺水者,也是在亲人赶到时,突然七孔流血。
莫不是他们在死亡多时,甚至几天之中,还在尸体中,有着冥冥的知觉?
莫不是他们像守着房子的屋主?房子虽然烧了、毁了,屋主仍然舍不得离去,躲在屋子一角,作最后的却顾与留连?
佛学书上说得好!
"成、住、坏、空",人的身体就像是一栋房子,由造成、出生,搬进去住,到逐渐老旧颓坏,终于倒塌、灭亡,不得不迁出,搬到下一栋新房子。这搬进、搬出,就是生生世世的轮回。
只是,有些人高高兴兴地奔向新家,有的人却迟迟疑疑不肯离开。
或许这不肯"往生"的,就是阴阳界之间的"孤魂"吧!他既不属于死亡的阴间,也不属于下一世的阳间。电影《第六感生死恋》中,那火车中的厉鬼和舍不得爱人的男主角,不就都是"身处"在这种情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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