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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的盛唐

_106 王觉仁(当代)
可事实上,杜元颖是在偷换概念。因为,李逢吉拒绝承认李介,绝不是出于对那“几尺长旌节”的爱惜,而是在维护朝廷废弛已久的纲纪,重拾屡屡被突破的底线。试想,假如李唐朝廷对所有叛乱藩镇始终采取妥协纵容的态度,那么天下藩镇必然会以河北、江淮和宣武为榜样,动不动就拥兵割据,与朝廷分庭抗礼。到那个时候,损失的就不是“几尺长的旌节”,而是帝国的秩序和天下的安宁。所以,与其说杜元颖等人的绥靖政策是在“顾惜百姓的生命”,还不如说他们是在以苍生社稷的福祉为代价,换取虚假而脆弱的表面上的和平。
说白了,这就叫饮鸩止渴、苟且偷安。
李逢吉当然不会听杜元颖等人扯淡,所以坚持原议。双方争执不下,穆宗无所适从,这次御前会议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不久,宣武下辖的宋、亳、颖三州因不服李介,遂相继上表,请求朝廷另行任命节度使。穆宗大喜,这才感到李逢吉的意见是正确的。李逢吉随即向穆宗献计:“征召李介入朝担任禁军将领,然后命义成节度使韩充转镇宣武。如果李介抗命不遵,就命武宁镇与忠武镇东西夹攻,再由义成军从北面攻击,韩充一定可以顺利赴任。”
穆宗依计而行。
李介果然拒不从命。
七月底,穆宗下诏讨伐,命忠武节度使李光颜等部对宣武发起进攻。李介发兵抵御,却屡战屡败。到了八月中旬,李介在忧惧中一病不起,只好把军政大权交给兵马使李质。李质历来倾向于朝廷,于是再度发动兵变杀掉了李介,并将其麾下所有反叛将领全部诛杀,最后把李介的四个儿子逮捕,一起押赴京师。
随后,韩充顺利赴任,并驱逐了一千多名参与李介叛乱的士兵,迅速稳定了宣武镇的形势,一场祸及中原的叛乱终于得以平息。
长庆二年下半年,各地又陆续爆发了一些小规模的兵变,所幸都被及时扑灭,没有酿成大的祸乱。然而,到了这一年冬天,一个突如其来的不幸事件,却让整个长安城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穆宗李恒中风了。
天子的病是因一场马球赛而引发的。十一月的一天,穆宗和宦官们在宫中打马球,一个宦官不慎从马背上跌下,穆宗受了惊吓,随后就中风瘫痪、卧床不起了。
天子卧病在床,一连数日不能上朝,满朝文武都不知道具体情况,不免忧心忡忡。此外,更让朝野上下惶惶不安的是,帝国还没有储君。
无论天子的病情能否好转,都必须早立太子。这是人们的一致想法。于是宰相们屡屡上疏,请求入宫朝见,但都没有得到答复。
这种时候,人们自然想起了裴度。裴度年初虽被罢相,但仍以右仆射的身份留在朝中。如今,恐怕也只有像他这种功高勋著的元老重臣,才有资格见上皇帝一面了。
经朝臣们请求,裴度连上三疏,要求册立太子,并请皇帝接见大臣。十二月初五,穆宗终于被宦官用“大绳床”抬了出来,在紫宸殿接见了宰执大臣。
虽然天子的脸色异常憔悴,行动能力也尚未恢复,但是看见他的神志仍然清醒,众人总算稍感安心。
不过,太子是无论如何要赶紧册立的。
裴度和李逢吉不约而同地向穆宗提起了此事。当然,两个人的出发点截然不同。裴度考虑的是皇权的平稳过渡和社稷的安危,而李逢吉则是想趁此机会抢一个定策之功。所以,两人的劝谏之辞也有着微妙而重大的差异。
裴度说的是:“请速下诏,负天下望。”
李逢吉不仅极力劝请,还提出了具体人选:“景王已长,请立为太子。”
景王就是穆宗的长子李湛,此时年仅十四岁。
尽管宰辅重臣请立太子的要求非常强烈,可在整个接见过程中,穆宗李恒却始终不置可否,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穆宗的心情无疑是很悲哀的。因为他现在才二十八岁,正值青春年华,可宰相们劝他册立太子时那种急不可耐的神情,好像他是一个马上就要死掉的七八十岁的老头。
不过,这也怪不得宰相们。因为李恒知道自己已经废了,更何况他也知道——死神在拜访一个人的时候,绝不会事先询问他的年龄。
所以,不管多么不情愿,他都只能认命。
随后的几天,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请立太子的奏疏,又像雪片般飞进了宫中。穆宗怔怔地看着那堆奏疏,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十二月初七,一道诏书颁下,景王李湛被立为太子。
接下来的整个长庆三年(公元823年),朝野上下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帝国貌似一片平静。河北三镇虽然再次脱离了中央,所幸事态没有进一步恶化,并且自从朝廷平定宣武之后,各地藩镇似乎也收敛了一些,叛乱势头暂时得到了遏制。
这方面总算让朝廷暗暗松了一口气。可相形之下,朝廷内部的情况却不尽如人意。
朝堂上,李逢吉独揽朝政,极力排斥异己,于这一年八月把裴度逐出了朝廷,贬为山南西道节度使;而在内廷,宦官王守澄本来就因担任枢密使一职而手握大权,此次更是趁穆宗病重之际而彻底成为了天子的代言人。
李逢吉和王守澄就这样互为表里,联手控制了整个帝国朝政。
穆宗的病情在这一年没有进一步恶化,让满朝文武稍感安心。然而,天子随后便又染上了一样新的毛病,不禁让人们的心头再次蒙上了一层阴影。
天子喜欢上了长生之术,开始频频服用金石之药,就跟当年的宪宗一模一样。
遗传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
人们对三年前发生在宪宗皇帝身上的那一幕记忆犹新——宪宗之所以英年早逝,正是不顾一切追求长生的结果。如今,天子李恒再次走上父亲的这条老路,其下场可想而知。
长庆四年(公元824年)正月初一,穆宗在含元殿举行朝会,准备恢复因病中辍的例行早朝。
然而,李恒绝对没想到,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坐在金銮殿上。
正月二十日,穆宗旧病复发;短短两天后,病情迅速恶化,只好紧急下令太子监国。当天傍晚,刚届而立之年的穆宗李恒就驾崩了。
二十三日,李逢吉自命为“摄冢宰”,即摄政大臣。
二十六日,年仅十六岁的太子李湛在太极殿即位,是为唐敬宗。
穆宗朝的短暂历史就这样浮皮潦草地翻过去了。面对高高坐在金銮殿上这个尚未成年的新君,满朝文武未免都有些忐忑不安。因为大唐开国二百余年来,还从没出现过如此年轻的皇帝。
说白了,李湛还是个孩子。
饱经沧桑的大唐帝国,将在这个孩子手中变成什么样子?
人们不敢预料。
【一人独大的朝堂】
自从裴度和元稹罢相,李逢吉便在朝中一人独大,其地位已无人可以撼动。于是,朝臣中的识时务者纷纷投靠,很快就在李大人周围结成了一个阵容强大的死党。
这个死党以李逢吉的侄子李仲言为首,麾下有张又新、李续之、张权舆等人,号称“八关十六子”。所谓“八关”,是说李仲言等八人是这个死党的核心层,若有人想求李逢吉办事,必须先贿赂他们,相当于八道关卡;李仲言等八人另外还有八个手下,所以统称“十六子”。
面对权势熏天的李逢吉一党,多数朝臣都不敢招惹,只求洁身自好。但是,总有那么一两个刚直不阿的人,始终不买李逢吉的账。
比如翰林学士李绅。
自中唐以后,翰林学士就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职位,很多宰相都是从这个位子提拔上来的,所以中晚唐的翰林学士常有“内相”之称,最典型的就是德宗时代的贤相陆贽。
当初穆宗在位时,李绅就深受天子信任,每逢穆宗跟他讨论朝政,他都会不失时机地贬抑李逢吉。此外,凡是李逢吉有奏表递进宫中,只要让李绅看到了,通常都会利用自己的“内相”职权,不动声色地将其否决掉。
对于这样一个处处跟自己叫板的人,李逢吉自然是恨得牙痒。所以早在去年冬,他就曾精心做了一个局,要把李绅扳倒。
那是长庆三年九月,御史中丞一职出缺,穆宗让李逢吉推荐人选。李逢吉二话不说就推荐了李绅。他的理由是,李绅秉性正直,为官清廉,正是肃清政风、维护朝廷纲纪的不二人选。
穆宗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当即批准。
此时的穆宗当然不会想到,李逢吉这是在给李绅下套。他把李绅支到御史台,目的就是要看一场好戏。
当时,御史台的一把手是韩愈。而韩愈跟李绅是同一种人,性情刚直,眼里从不揉沙子。很多人都知道,宪宗末年,韩愈曾因那篇著名的《谏迎佛骨表》差点被宪宗砍掉脑袋,多亏裴度和崔群力谏,才救了他一命。长庆三年六月,韩愈从吏部侍郎调任京兆尹。在他之前,禁军一贯在京师作威作福,过去的京兆尹都不敢惹,可韩愈一来,禁军一下就变乖了,纷纷在私下里相互告诫:“这姓韩的连佛骨都敢烧,咱千万别犯在他手上!”
韩愈当时除了京兆尹,还兼任御史大夫。按规定,有此兼职的京兆尹不仅要在本衙门办公,还要在某些规定时间到御史台去坐班,称为“台参”。
李逢吉就打算在这里做手脚,让李绅和韩愈去死磕。
李绅刚到御史台上任,李逢吉马上通知韩愈不必台参。李绅不知此事,一连几天发现顶头上司都不来上班,便给韩愈发了道公函。韩愈有宰相特许,当然有理由不去。于是两人便在来回往返的公文中打起了口水仗,双方措辞都很强硬,最后闹得沸沸扬扬,满朝皆知。
李逢吉随即上奏穆宗,说李绅和韩愈身为大臣,竟然为了如此芝麻小事就撕破脸面,实在不堪为群臣表率,理应贬谪。
穆宗也觉得李、韩二人太不识大体,遂贬韩愈为兵部侍郎,贬李绅为江西观察使。
到了这一步,李绅和韩愈才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他们被李逢吉下套了。随后,两人便以辞谢君上为名入宫觐见。穆宗也依稀感觉事有蹊跷,就让他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讲了一遍。
事情摊开后,傻瓜也明白问题出在哪了。
穆宗当即收回成命,改任韩愈为吏部侍郎,李绅为户部侍郎。
精心布下的局就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李逢吉大为不甘。
长庆四年正月,穆宗驾崩,敬宗即位,李逢吉一边庆幸李绅的靠山倒了,可一边却不免担心新君会再度重用李绅。
为了彻底摆平这个死对头,李逢吉召集党羽,日夜密谋,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双管齐下的办法。一、破坏李绅的群众基础,让满朝文武都忌恨他;二、破坏领导对他的信任,让新君李湛厌恶他。
从古到今,一个人要想在官场上混得好,都需要“群众基础”和“领导赏识”这两大前提。李逢吉的这个策略,显然是要把李绅的官场根基连根拔起。
当然,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做许多细致的工作。
首先,李逢吉收买了李绅的一个族子李虞,让李仲言、张又新等人配合他,在朝野上下大造舆论,散布谣言,说李绅一直在暗中侦查百官,凡是经常聚在一起讨论时政的,都被他以“交结朋党”为由列入了黑名单,然后再呈报给天子。
由于此事是从李绅的族子嘴里说出来的,所以很多朝臣都信以为真,自然都对李绅产生了极大的反感。
第一步大获成功,李逢吉随即展开第二步行动,请权宦王守澄帮忙,想办法在新天子面前抹黑李绅。随后的一天,王守澄找了个四下无人的机会,对小皇帝说:“陛下,您是否知道,当初是谁拥立您为储君的?”
小皇帝不假思索:“宰相啊。”
王守澄又问:“哪个宰相?”
小皇帝一脸茫然。
王守澄一笑:“这件事的内情,没有人比臣更清楚。陛下之所以能登临大宝,全凭李逢吉一人之力。至于杜元颖、李绅这些人,当时都是想拥立深王的。”
小皇帝虽然年龄不大,但不傻,听了王守澄的话,始终半信半疑。
李逢吉随即加紧攻势,让李续之等人接连上表,一再陈述相同的意思。最后,李逢吉亲自上场,对敬宗说:“李绅此人心怀不轨,终将不利于皇上,必须加以贬谪。”
深谙权术奥秘的人,通常也深谙人心的奥秘。作为权谋高手的李逢吉,很清楚什么叫做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所以他坚信——谎言重复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理。
小皇帝李湛顶不住李逢吉一党的轮番轰炸,最后终于将李绅逐出了朝廷,贬为端州(今广东肇庆市)司马。
李绅被贬当日,李逢吉率领文武百官入朝向敬宗道贺,极力称颂天子英明。出宫后,百官又赶紧来到中书省向李逢吉道贺,极力称颂宰相英明。
满朝文武中,只有少数人没有参与这场闹剧。
因为,他们还没有丧失起码的良知。
然而,在这个充斥着阴谋和谎言的世界上,良知很多时候只会给人带来噩运。
在李逢吉看来,不参与道贺就是一种无声的抗议。而在如今的朝堂上,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反对他,即便这种反对只是在心里。
几天后,没有参加道贺的右拾遗吴思,翰林学士庞严、蒋防等人便相继被贬谪出朝,放逐远地。当时,庞严有一个好友叫于敖,担任给事中,有权对中书省的敕令提出异议。李逢吉贬谪庞、蒋的敕令一下,于敖便原封不动地把它退了回去。
人们私下里都替于敖捏了一把汗。因为于敖这么干,显然是在替庞、蒋二人打抱不平,可这样一来,就把李逢吉往死里得罪了,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就在亲朋好友暗暗称颂于敖品行高洁、不畏权贵时,一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情发生了。
人们听说,于敖把敕书退回去的同时,还给李逢吉附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贬得太轻了,应该从重处罚。
人们恍然大悟,敢情这个于敖不是为朋友两肋插刀,而是向朋友胸口上插刀啊!
李逢吉本来正寻思着怎么修理这个不怕死的家伙,看见纸条后,顿时开怀大笑,随即重重褒奖了于敖。
李绅被贬到了天涯海角,此生回朝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可李逢吉还不甘心,决意要斩草除根。
随后的日子,李逢吉授意张又新等人屡屡上疏,说对李绅的贬谪太轻了,应该将其诛杀。小皇帝禁不住他们的软磨硬泡,最后终于点了头。只是什么时候杀李绅,他还下不了决心。
就在李绅命悬一线的时刻,终于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了。
这个人是翰林学士韦处厚。他上疏敬宗说:“李绅被李逢吉一党迫害,朝野都为之震惊浩叹。李绅是先帝信任的臣子,就算有罪,也应该从宽处理,才能体现陛下‘三年不改父之志’的孝道,更何况李绅本来就没罪呢?”
李湛看完奏疏,略有醒悟,但还是没有明确要不要杀李绅。
最后,一件很偶然的小事保住了李绅的人头。
有一天,小皇帝闲来无事,随手翻阅穆宗一朝留下的卷宗,其中几道奏疏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大臣请立太子的奏疏,署名者分别是裴度、杜元颖、李绅等人。
李湛打开一看,发现李绅当初也是极力拥立他当太子的人之一。
小皇帝看着这些奏疏,慨叹良久。过后,他就命人把李逢吉一党要求诛杀李绅的奏疏全部烧掉了,随后凡是此类奏请,也都被他当成了耳旁风。
然而,尽管明知道李绅是被冤枉的,李湛还是没有将他召回朝中。
因为,李逢吉一党的势力太大了,小皇帝绝不敢为了一个李绅跟他们翻脸。更何况,李湛太年轻了,他那单纯而稚嫩的心灵根本容不下繁杂沉重的国事。
换言之,李湛现在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嬉戏玩乐,而不是打理祖宗留下来的这片忧患深重的江山。
其实,小皇帝李湛刚一上台,人们就再次见识了不可思议的遗传力量——他几乎就是他老子李恒的翻版。
首先,他继承了穆宗的慷慨。
刚一登基,他就一连三天对宦官们大加赏赐,不仅金银、绸缎和珠宝随便出手,就连官服也随便赏赐。至于赏赐的标准,则是依小皇帝的心情而定。比如今天刚刚赐给某个宦官绿色官服(六七品),明天就有可能赏他红色官服(四五品)。
其次,他继承了穆宗的娱乐精神。
从当上皇帝的次月开始,李湛就天天打马球、游乐、宴饮、看戏,其次数多得连史官都懒得记载。
最后,也是最要命的一点是——小皇帝和穆宗一样,一点也不喜欢政治。所以,例行早朝对他来讲就是一件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登基不过才一个多月,小皇帝上朝的时间就一天比一天晚。谏官们屡屡上疏,李湛却置若罔闻。
三月十九日这天,日上三竿,朝会大殿上依旧不见天子的身影。百官都列队在紫宸门外等候,年事已高和体弱多病者都已渐渐不支,几欲晕厥。
谏议大夫李渤对宰相说:“昨天,我刚刚上疏提醒皇上,希望他上朝的时间不要太晚,没想到今天更晚,我身为谏官,难辞其咎,请准许我到金吾卫的军法处待罪。”
最后,哈欠连天的小皇帝总算来了。匆匆开完朝会,他就迫不及待地要起驾回宫,不料左拾遗刘栖楚却站着不走,显然是要进谏。
小皇帝假装没看见,准备开溜,可刘栖楚声音还是高高地响了起来:“陛下,微臣有事要奏。”
小皇帝只好停下脚步。
刘栖楚朗声说道:“宪宗和先帝都是年长之君,天下尚且叛乱不断,陛下年纪这么轻就继承帝位,更应早起治理朝政。可陛下却嗜睡贪色,日晏方起,如何对得起先帝的在天之灵?如今,先帝的灵柩还未下葬,歌舞伎乐已日日喧腾;陛下的美誉尚未彰显,恶名却已远播四方!臣恐陛下的福祚不会长久,请让臣在台阶上撞死,为荒废谏官之责谢罪!”
话音刚落,还没等小皇帝反应过来,刘栖楚便已跪倒在地,一下一下地用头去撞台阶,瞬间便已血流满面。
小皇帝吓呆了,顿时不知所措。
李逢吉和新任宰相牛僧孺闻讯,匆忙赶来解围,叫刘栖楚退下去听候处分。刘栖楚捧着鲜血淋漓的脑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开口又骂起了宦官。小皇帝眉头紧皱,一直挥手让他退下。可刘栖楚却坚持说:“陛下不听臣言,就让臣死!”
牛僧孺赶紧说:“你所奏之事皇上都已经知道了,先下去等候处分。”
刘栖楚这才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和李渤一起在金吾卫听候裁决。
惊魂未定的李湛赶紧问宰相,此事该如何处置。几个宰相一致认为,谏官的意见是正确的,应该采纳。李湛无奈,只好命宦官前去宣慰,好言好语把刘栖楚和李渤劝了回去。
几天后,李湛下诏,将刘栖楚擢升为起居舍人,并赐四品绯衣,以示对他忠言进谏的表扬和鼓励。刘栖楚的原官秩仅为从八品上,而起居舍人则是从六品上。小皇帝一下子将他连升数级,可以说对他够意思了。可出乎李湛意料的是,刘栖楚一点也不领情,居然以生病为由推掉了官职。
不过,刘栖楚领不领这个情,对小皇帝来讲根本无所谓。
他本来就是迫于舆论压力做个姿态而已,如今刘栖楚自己不识抬举,李湛自然懒得理他。几天后,小皇帝又赐给“内教坊”(宫廷歌舞团)一万缗钱,叫他们抓紧排练,说随时会去观看他们演出。
没办法,这就叫我的青春我做主。
走自己的路,让谏官们说去吧!
在关注娱乐事业、弘扬娱乐精神方面,李湛可以说完全继承了他老爸穆宗的衣钵。让他们接受谏言或许容易,可要让他们改正缺点,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死谏风波”过去后,谏官们不约而同地噤声了。原因倒不是小皇帝改掉了嗜睡赖床、上班迟到的毛病,而是大伙寒了心。
既然刘栖楚以死相争都没效果,那大伙还有什么好说的?
小皇帝的种种荒唐行径很快就成了朝野上下尽人皆知的事实。对这种事,老百姓大多也只是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发发牢骚、苦笑几声而已,不会动什么别的心思。
可是,长安城中有个人却动了心思,而且还是特别大的心思。
他想——既然皇帝不好好干,为何不将他取而代之呢?
假如此人是独揽大权的宰相,或者是手握禁军的宦官,动这个心思还算靠谱,可问题是,这个异想天开的家伙只是个平头百姓。
此人叫苏玄明,是个算命先生。平常估计就是在街边支个摊,旁边插一根“苏铁嘴”或“苏半仙”的旗子,信口忽悠一些无知群众,随便混口饭吃,日子肯定是过得乏味至极。可自从动了这个“彼可取而代之”的心思后,苏半仙就变得精神抖擞了,成天眼睛放光,在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里面拼命搜寻,希望找到那个可以取代李湛的真命天子,然后辅佐他君临天下。
苏玄明有个朋友叫张韶,是宫中染坊的杂役,有出入皇宫的便利。有一天,张韶来他家串门,苏半仙心中顿时一亮,赶紧问了他的生辰八字,然后煞有介事地算了一卦。
卦象出来后,苏半仙忽然瞪大眼睛不说话了。
张韶吓了一跳,连忙问他怎么回事。苏半仙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然后用一种深沉的口吻说:“卦象显示,你将会坐在天子的御榻上,与我一同进餐。”
张韶一听就乐了,差点没把大牙笑掉。可当他看见苏玄明异常严肃的表情时,才意识到这家伙并没有发烧。紧接着,他又听见苏玄明说:“现在皇上每天都在打猎和玩球,经常不在宫中,依我看,大事可图!就看你敢不敢干了。”
接下来,不知道苏半仙是不是跟张韶宣扬了许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革命道理,反正张韶歪着脑袋回味了半天,最后终于大腿一拍,说了一个字:“干!”
于是,唐朝历史上一场绝无仅有的宫廷暴动,就从这两颗朴素的脑袋中诞生了。
两个人说干就干,很快就忽悠了一百多人,都是张韶在宫廷染坊的工友。苏半仙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他们忽悠得晕头转向、热血沸腾,于是暴动计划就这么定了下来。
四月十七日这天,行动开始了。他们把兵器藏在几辆运染料的车中,准备从大明宫东面的银台门运入宫中,于当天夜里起事。不料,他们刚走到银台门,禁卫人员就察觉车载太重,将他们拦下盘问。苏、张二人眼见事情即将败露,当即提前行动,抽出武器杀了盘查人员,然后和徒众们挥起武器,大声嘶喊着冲进皇宫。
此时,小皇帝正在清思殿和宦官们打马球,忽然听见外面杀声震天,顿时大惊失色。宦官们慌忙关上宫门,可暴民很快便砸烂宫门,一拥而入。魂不附体的小皇帝在宦官的簇拥下仓皇逃往左神策军营。左神策中尉马存亮一听皇上驾到,赶紧跪地迎驾,并亲自把小皇帝背进军营,随即命大将康艺全率领骑兵入宫讨贼。
苏、张二人带着手下径直冲上了清思殿。张韶一屁股坐在天子御榻上,一边招呼苏玄明吃东西,一边兴高采烈地说:“你卜的卦可真准!”
苏半仙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敢情张韶这小子拎着脑袋造反,就为了坐在龙椅上吃一回点心啊?苏玄明恶狠狠地盯着张韶,气急败坏地说:“我们起事难道就为了这个?”
就在这个时候,殿外传来了禁军的喊杀声。
张韶终于回过神来,慌忙跳起来夺路而逃。
可是,他们已经无路可逃了。
此刻的清思殿,已经被数百名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团团包围。
接下来的事情毫无悬念。禁军就像砍瓜切菜一般,很快就把苏、张和他们的暴动团伙彻底收拾了。次日,个别漏网之鱼也被悉数抓获,等待他们的无疑将是杀头诛族的命运。
这场突如其来的平民暴动,从头到尾都显得相当无厘头,在本朝两百年历史上似乎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即便是把它当成小说情节来看,也显得有些匪夷所思,可它却被白纸黑字地记载在史册上。
现在比较流行“气场”一说,意思是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性格,自然会感应什么样的事情。按佛教的说法,叫做“业力感召”。
也许我们只能说,正因为敬宗李湛本人就是个无厘头,才会感召如此无厘头的事情。
事后,有关方面追究责任,认为有三十五名宦官难辞其咎,按律当斩,因为他们看守的各道宫门都被暴民轻而易举地攻破了,明显是玩忽职守。可小皇帝却下诏赦免了他们的死罪,只处以杖刑,同时保留他们的所有职务。
对于小皇帝来讲,这场暴动只是虚惊一场,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发现,除了宫门被砸烂几扇、御座上沾了几点染料和污渍之外,自己并没什么损失,所以没过几天,小皇帝就把一切不愉快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几年来,李逢吉在朝堂上俨然已是“教父”级的人物,不仅大多数朝臣唯其马首是瞻,就连宰相班子的人选也几乎都是他举荐的,如中书侍郎牛僧孺、吏部侍郎兼同平章事李程、户部侍郎兼同平章事窦易直等。然而,到了宝历元年(公元825年),李逢吉却发现自己苦心经营的权力金字塔开始有点松动了。
原因就出在他举荐的人身上。
首先是中书侍郎牛僧孺。他于长庆三年入相,已经在宰辅的位子上坐了两年。可这两年当中,朝中的大小事情基本上都是李逢吉一个人说了算,牛僧孺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毫无作用的摆设。这种徒有虚名、无所作为的宰相生涯让牛僧孺苦恼不已。
眼见皇帝荒淫、佞幸当权,牛僧孺很想进谏,却又怕因言获罪,继续保持沉默吧,又不甘尸位素餐,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最后还是决定离开朝廷,以求内心的解脱。
随后,牛僧孺屡屡上表请求外调。敬宗李湛看他去意甚坚,也就不再挽留,于这一年二月命他出任武昌节度使,但仍让他遥领“同平章事”的荣誉衔。
牛僧孺的断然离去让李逢吉很不爽。
因为这是一种无言的抗议,是在间接表达对他的不满,让李逢吉感到很没面子。
不过,最让李逢吉不爽的还不是牛僧孺,而是比他稍晚入相的李程。李程可不像牛僧孺什么事都窝在心里,他于长庆四年五月入相,刚一上台就表现出了刚直敢言的作风。当时,小皇帝刚即位不久,打算修建豪华宫殿,李程一看就说:先帝宾天未久,陛下便如此大兴土木,岂是人子尽孝之道?
小皇帝闻言,也有些尴尬。李程当即建议,把已经准备好的那些建材拿去扩建穆宗陵寝,以示新君的孝心。李湛无奈,只好听从。
李逢吉听说这件事后,就隐隐觉得李程这个人不简单,可能不太好掌控。
不久后,又发生了一件事,果然证实了李逢吉的判断。
王庭凑当初围攻深州,刺史牛元翼只身突围,家属落在了王庭凑手里。事后,牛元翼派人给王庭凑送了好几次钱,请求赎回家人,可王庭凑对他此前的拼死抵抗余恨未消,所以把他送去的钱全都留下了,人却一个不放。
牛元翼悲愤莫名,不久后便抑郁而终。一听到牛元翼的死讯,王庭凑知道手上的人质没用了,就残忍地将牛元翼的一家老小全部杀死。
消息传到朝廷,敬宗李湛很受震动,连连哀叹“宰辅非才,使凶贼纵暴”。翰林学士韦处厚趁机劝谏,说被放逐的三朝元老裴度“勋高中夏,声播外夷”,如果让他回到宰辅的位子上,一定能从根本上解决河北藩镇的问题。
敬宗动了心,就打听裴度的近况。韦处厚说,裴度两年前遭李逢吉排挤,出任山南西道节度使,连“同平章事”的荣誉衔都没有挂。敬宗不禁愕然。过后,敬宗又就此事询问新任宰相李程。
关键时刻,李程再次体现出了自己的正直。他力赞裴度贤能,请敬宗对裴度施以恩遇,以备大用。几天后,敬宗就下诏恢复了裴度的同平章事之衔,显然有召他回朝复相的意思。
众所周知,裴度是李逢吉的头号政敌。可现在,被李逢吉一手提拔上来的李程居然胳膊肘朝外拐,帮着裴度说话,这无疑极大地触犯了李逢吉的利益。
对李程这种“恩将仇报”的做法,李逢吉的恼怒可想而知。
一旦有机会,他必将毫不犹豫地除掉李程。
宝历元年九月,朝中发生了一起要案,李逢吉立刻意识到机会来了。事情起于一个叫武昭的人。此人本是裴度手下,在平定淮西时立下战功,深受裴度赏识,几经提拔,后来官至刺史。可几年后,裴度垮台,武昭也跟着遭殃,被贬到了一个闲散的位子上。武昭愤愤不平,自然对李逢吉极为恼恨。
武昭有个朋友叫李仍叔,时任水部郎中,是李程的族人。因为李程和李逢吉不和,所以李仍叔就想帮李程做点事情。当他发现武昭对李逢吉满腹怨言时,顿时生出了借刀杀人的想法。有一次,李仍叔若无其事地对武昭说,本来李程是想起用他的,不料李逢吉极力反对,只好作罢。武昭闻言,更是对李逢吉恨之入骨。
此后,郁郁不得志的武昭时常借酒消愁,每次喝高了便破口大骂李逢吉。九月的一天,武昭又叫了三五个朋友一块喝酒,照例喝得酩酊大醉,对李逢吉当然也是照骂不误。几个朋友都听惯了,也不以为意。可没想到,武昭骂得兴起,最后居然爆出惊人之语,说他已经有了一个刺杀李逢吉的计划。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席间有人一听就把这事记下了,随后立刻把消息透露给了李逢吉的死党张权舆。张权舆马上向李逢吉汇报。李逢吉闻言,一个一箭双雕的计划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
几天后,李逢吉就暗中派人告发了武昭。
敬宗觉得此事非同小可,随即逮捕武昭,命三法司会审,同时把那天跟他一块喝酒的几个朋友也都抓了起来。被抓的人中,有一个人叫茅汇,时任左金吾兵曹,平时与李逢吉的私交不错。李逢吉马上授意侄子李仲言去探监,并且给茅汇带去了一句话。
李仲言对茅汇说:“只要一口咬定武昭是受李程指使,你就性命无忧,否则,你必死无疑!”
李逢吉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把裴度和李程都扯进来,将他们污为此案的主谋。一旦这个目的达到,不仅李程要被逐出朝廷,裴度回朝的希望自然也就破灭了。
然而,李逢吉万万没想到,到头来,不但他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而且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因为茅汇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而是根硬骨头。他对李仲言说:“即便蒙冤而死,我也心甘情愿!要我诬陷别人以求活命,不是我的为人。”
最后,茅汇如实向三法司陈述了事情经过,并将李仲言要他作伪证的事也说了。
案情就此水落石出。
这一年十月末,三法司宣布判决结果:武昭因蓄谋刺杀宰相,被判杖刑,乱棍打死;李仍叔无中生有,挑拨是非,被贬道州(今湖南道县);李仲言唆使证人作伪证,妨害司法公正,流放象州(今广西象县);茅汇知情不报,有包庇嫌疑,流放崖州(今海南琼山市)。
宝历元年末,朝中要求裴度回朝的呼声日益高涨,敬宗李湛也频频派人前往兴元(山南西道治所,今陕西汉中市)慰问裴度,并暗示很快将召他回朝。
面对这一切,李逢吉感到了莫大的恐惧。
最信任的侄子李仲言因武昭一案被流放,让李逢吉强烈意识到——自己在天子李湛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了。
一旦裴度回朝,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必将不保。
所以,李逢吉必须堵死裴度回朝复相的道路。
为此,他将不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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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历二年(公元826年)正月,裴度终于在朝野的共同盼望中回到了长安。差不多与此同时,一则奇怪的民〖txt456电子书Qisuu。Com电子书下载〗谣忽然间不胫而走,没几天便传遍了长安坊间。
民谣唱道:绯衣小儿坦其腹,天上有口被驱逐。
谁都看得出,这是冲着裴度来的。
“绯衣”等同“非衣”,合起来是一个“裴”字;“坦其腹”的“腹”字可以指代“肚”(度),所以这前半句指的就是裴度;而后半句的“天上有口”合起来,则是一个“吴”字。整句民谣的意思,就是暗指当年裴度平灭淮西吴元济之事。
如果单纯看这则民谣,很可能以为这是在赞颂裴度的讨平藩镇之功。不过,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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