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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的盛唐

_107 王觉仁(当代)
因为,与民谣配套出笼的,还有一则流言。
和上面那个民谣比起来,这则流言的杀伤力可要强得多了。
流言说,长安城里由东到西横亘着六条高坡,很像《易经》中“乾卦”的“六爻”卦象。六爻之象,由下往上分别名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而裴度的宅邸,恰好位于第五道高坡上。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裴度之宅乃是“九五贵位”。
中国人都知道,古代皇帝有一个代称叫“九五之尊”,可见“九五”是真龙天子的专用名词,任何人不得擅用,一旦有侵权嫌疑,他的麻烦就大了。
所以,把这则流言跟上面那个民谣结合起来看,某些人企图向天下人表露的信息就再明显不过了。那就是——裴度既有平藩之功,又有“九五之命”,这样的人想当天子,不也是顺理成章的吗?
正当这则居心叵测的流言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之际,有个人又趁热打铁地入宫觐见天子了。他急不可耐地对敬宗说:“裴度名应图谶,宅占冈原,不召而来,其旨可见。”(《资治通鉴》卷二四三)
这个人就是李逢吉的死党张权舆。
看见张权舆如此热心地为流言作注解,敬宗心里不免犯了嘀咕:说裴度“宅占冈原”倒有几分靠谱,可说他“不召而来”就纯属臆测了。他明明是奉了朕的密诏才回京的嘛,怎么可能有什么企图呢?倒是你张权舆的问题很大。你如此热心地为流言作解,是不是有点此地无银的味道呢?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张权舆安的什么心,明眼人其实都能看明白。翰林学士韦处厚便直言不讳地告诉敬宗:指不定这个张权舆就是流言的始作俑者。
换言之,韦处厚是在暗示敬宗——李逢吉八成就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敬宗虽然是个玩乐天子,但他并不傻,所以他也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大。
在敬宗看来,假如这事真是李逢吉搞的,那这招也太损了,足以证明李逢吉是个卑鄙阴险的小人,如果让这种人继续把持朝政,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相反,李逢吉如此不遗余力地陷害裴度,反而从客观上证明了裴度对朝廷的价值,也表明裴度的贤能并非浪得虚名。
于是,短短一个月后,敬宗就做出了命裴度复相的决定。
宝历二年二月,李逢吉一党企图陷害裴度的计划彻底落空,裴度被召回朝中,复任司空、同平章事。
李逢吉知道,自己完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处心积虑搞这么多事,不但最终促成了裴度的复相,而且加速了自己宰相生涯的终结。
十一月,把持朝政达四年之久的李逢吉被逐出朝廷,外放为山南东道节度使。
虽然敬宗没把事情做绝,仍然让他挂着“同平章事”的荣誉衔,可李逢吉明白,一旦离开政治中枢,这个虚衔与其说是陪伴他走过余生的一种荣誉,还不如说是供他回首往事的一种凭吊。
在贯穿穆、敬两朝的这场政治较量中,权谋高手李逢吉尽管一度赢得钵满盆满,但最终还是被淘汰出局了。
然而,小人的出局并不意味着君子的胜利,重回相位的裴度也没有多少欣喜之情。
因为,业已成年的天子李湛对娱乐事业的热衷不仅丝毫未减,且有变本加厉之势。此外,他对宦官的宠幸也是一如既往。从某种程度上说,大唐帝国的命脉仍然掌握在王守澄等人的手中。
这些年来,朝中政局日非,四方藩镇跋扈依旧,当初与宪宗一起奋力打拼出的那个“元和中兴”早已成为凋谢的黄花。即便裴度仍然怀有老骥伏枥的报国之志,但是面对千疮百孔、积重难返的帝国,他也难免有力不从心之感。未来的日子,裴度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力所能及地对阉宦集团进行制衡而已。
李湛登基的第一年,虽然讨厌上朝,可还是不敢不上,顶多就是迟到而已。可从第二年起,他就开始跳票了,连朝也不上,整天跟宦官们厮混在一起,寻欢作乐,毫无节制,一个月上朝最多不过两三次,满朝文武连他的面都很少见到。
宝历二年,李湛虽然已经十八岁了,可他却玩得比以前还疯,声色犬马样样喜好,无不精通,其中尤以“打马球”和“掰手腕”最为擅长。
据说,天子在这两个项目上的竞技水平已跻身当时超一流选手的行列。为此,禁军和天下诸道纷纷向天子进献大力士,以供天子训练和比赛之用。
当然,最终他们都不是李湛的对手。于是李湛特意悬赏一万缗,命内侍宦官招募能与他交锋的高手。很快,又有更多体育健儿从四面八方涌来,夜以继日地陪伴在天子左右,随时与他切磋技艺。
当然,大部分应召而来的大力士都很清楚“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竞技原则,多数时候都会表现出比天子稍逊一筹的样子,可也有些人一时疏忽,在竞技中险些赢了天子,那他们就遭殃了,动不动就会被流放边地、没收家产。
与此同时,天子身边那些内侍宦官也会跟着遭殃,时不时就会挨上一顿鞭子。
宦官们人人自危,又恨又怕。
这样的情形,看上去让人觉得特别眼熟。
是的,此时的敬宗李湛很容易让人回想起当年的宪宗李纯。
一切都是如此似曾相识……
当年那个喜怒无常、滥施刑罚的宪宗皇帝就是被宦官杀死的。这件事外界不清楚,可在大明宫老老少少的宦官中间,却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而今,敬宗李湛拿宦官不当人,他又会遭遇怎样的命运呢?
宝历二年(公元826年)十二月初八,天子李湛在外面打了一天的猎,深夜才回到宫中。可他意犹未尽,又召集内侍宦官刘克明和禁军将领苏佐明等人一起饮酒。
天子一通豪饮,很快就醉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内室解手。
刘克明和苏佐明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一切心照不宣。
苏佐明跟在天子后面悄悄走进内室……忽然间,刘克明掷下一只酒杯,殿内烛光齐灭,黑暗中传出一个人重重倒地发出的闷响。
李湛死了。
这个年仅十八岁的青春皇帝就这样把娱乐进行到死了。
干掉天子后,刘克明等人当即伪造了一道圣旨,传翰林学士路隋草拟遗诏,命绛王李悟(宪宗第六子)主持军国大事。
十二月初九,宫中发布天子遗诏,绛王李悟登紫宸殿外廊,接见宰相和文武百官。
这突如其来的巨变让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百思不解。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那个浑身上下充满活力的青春天子,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说驾崩就驾崩了呢?
谁也不知道,昨天那个月黑风高之夜,皇帝的寝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满朝文武,只有一个人对此心知肚明。他就是枢密使王守澄。
作为当年谋杀宪宗的主谋之一,王守澄很清楚天子暴毙的真正原因。很显然,内侍宦官刘克明等人干了和他当年一模一样的事情,而他们的目的也是不言自明的,那就是拥立新君,控制朝政。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王守澄不敢耽搁,立刻召集右枢密杨承和,左右神策中尉魏从简、梁守谦(这四个当权宦官,被时人称为“四贵”),开了一个碰头会。
经过紧急磋商,“四贵”决定抢在刘克明等人之前动手。
十二月初九,禁军倾巢出动。大明宫内鲜血飞溅。刘克明一党和绛王李悟等全部被砍杀。同日,王守澄等人亲自赶往十六宅(李唐皇族的聚居地),迎请江王李涵入宫……
满朝文武还没从天子暴亡的突发事变中回过神来,眼前的一切再次令他们目瞪口呆。
江王李涵是穆宗李恒第二子、敬宗李湛的异母弟,时年十八岁,仅比李湛小几个月。当一群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在宦官的率领下不由分说地把他拥入宫中的时候,一脸苍白的江王李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这群人到底要让他干什么。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他们是要让他当天子。
直到江王李涵站在金銮殿上,看见那张空空荡荡的帝座向自己蓦然敞开怀抱的时候,他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可它的确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宦官们就拥着李涵来到了紫宸殿的外廊,像昨天的绛王李悟一样,以储君的身份接见宰相和文武百官。
宝历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在以王守澄为首的宦官集团的拥立下,江王李涵登基为帝,更名李昂,是为唐文宗。
在新天子的登基大典上,王守澄似笑非笑的目光一直盯在新君李昂的脸上。
这样的目光意味深长——
今天,我把整座江山送给了你;明天,你将回报给我什么?
大典进行的过程中,新君李昂始终目不斜视,看上去似乎显得专心致志。
可是,他只用眼角的余光就读懂了王守澄那个诡谲的笑容——
我知道,该给你的我都会给你。你开启了我的帝王之路,你有定策之功,所以,我会给你梦寐以求的一切富贵。
不过,有一点你要搞清楚,这李唐江山是我父兄留下的遗产,不是你一个奴才可以随手送人的礼物。所以总有一天,我也会给你一样你不想要的东西。
那就是——惩罚。
一个僭越犯上、擅行废立的奴才应得的惩罚。
第五章平藩、除阉、斗相,悲剧三重奏
【向藩镇宣战】
作为一个被宦官拥立的天子,而且是一个与敬宗年龄相仿的天子,刚刚上台的李昂是很不被大唐臣民看好的。
因为,穆、敬二宗将娱乐进行到死的那副德性太让人印象深刻了,并且鉴于遗传力量的强大作用,人们完全有理由怀疑——这个叫李昂的年轻人十有八九也是个顽主。
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可是这回,群众却看走了眼。
新天子非但不是顽主,而且还颇有明主的潜质——他一上台就狠烧了三把火,把臣民们烧得那叫一个目不暇接。
李昂先是一道诏命遣散了三千多名宫女,接着又把“五坊”中专供皇帝狩猎用的大部分鹰犬都放生了,随后又裁汰了教坊、翰林院和内苑总监中的一千两百多名冗员,最后把御马坊和马球场的占地,以及穆、敬二宗私藏的钱帛和田地等物全部划归朝廷的有关部门。此外,新天子还一改敬宗不理朝政的恶习,不但该上朝的时候准时上朝,而且在朝会上还孜孜不倦地向宰相和百官询问政务,以至经常忘了退朝的时间……
很显然,新天子登场后的这一系列做法,是想树立一种去奢从俭、励精求治的新政风,与贪玩好色和荒废朝政的穆、敬二宗划清界限。也就是说,他希望用大刀阔斧的实际行动,来改写李唐天子一蟹不如一蟹的历史宿命。
这样的开局无疑是令人振奋的。
看着朝气蓬勃的年轻天子,人们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宪宗皇帝。
于是,原本弥漫在朝野上下的悲观情绪顿时一扫而光。长安士民争相庆贺,相信太平日子很快就会到来,而帝国的明天也一定会更好。(《资治通鉴》卷二四三:“中外翕然相贺,以为太平可冀。”)
新年二月,朝廷大赦天下,改元“太和”。
新时代的大幕拉开了,人们都兴奋地期待着新天子的后续表现。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人们的希望发展。
除了刚开始的三把火,这位闪亮登场的新天子并没有给人们带来更多的惊喜。
李昂登基不过数月,宰相们就发现,这位新君虽不乏宪宗皇帝年轻时那种虚怀纳谏的雅量,但他却远远不具备宪宗那种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作风。
这些日子以来,君臣们在朝会上为帝国的未来描绘了许多美妙的蓝图,也煞费苦心地制订了一系列重大决策,可往往是昨天刚刚研究出来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实行,第二天就被天子本人莫名其妙地推翻了。
当这种出尔反尔的现象屡屡发生之时,宰相们的积极性自然是备受打击。
太和元年(公元827年)四月,新任宰相韦处厚终于忍不住了,在延英殿上对天子发了一通牢骚,并愤然提出辞职。
天子赶紧赔笑脸,并且说了一大堆好话。
韦处厚很无奈,最后只好收回了辞职请求。虽然他心里仍有些不快,可其实他也知道,天子之所以屡屡出尔反尔,并不完全是主观性格使然,而是有着难言的苦衷。
准确地说,天子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足以通过天子左右帝国大政。这是谁的手?答案很简单——权宦王守澄。
事实上,从文宗李昂即位的那一刻起,王守澄就已经毋庸置疑地成了帝国政治的幕后推手。不管什么事情,只要王守澄说不的,李昂就绝不敢说是。不管文宗君臣对帝国的未来作出了怎样的规划和设想,王守澄都拥有最终裁决权和一票否决权。
这是天子的无奈,更是帝国的悲哀。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宦官乱政”的现象由来已久,绝非一朝一夕所致。任何人试图挑战宦官集团的权威,都必须考虑自己的身家性命,并且还要掂量自己的分量和实力。对此,无论是位居宰辅的韦处厚,还是君临天下的李昂,都概莫能外。
当然,天子宰相和满朝文武都奈何宦官不得,不等于天下士人就会对这种反奴为主、太阿倒持的政治乱象始终保持沉默。
太和二年(公元828年)三月,在文宗李昂亲自主持的“贤良方正”科的策试中,一个叫刘蕡的考生就呈上了一份慷慨激昂的策论,对宦官乱政和藩镇割据的现象进行了猛烈的抨击,终于替天下士人出了一口恶气,也替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说出了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刘蕡的策论文采斐然,切中时弊,而且把宦官和藩镇骂了个狗血喷头。上至天子,下至百官,所有看过卷子的人都觉得这个刘蕡实在是太有才了,骂得也实在是痛快!
可是,有才归有才,痛快归痛快,就是没人敢录取他。
因为没人敢得罪宦官。
包括天子李昂在内。
半个月后,朝廷张榜,同科应考的杜牧、裴休等二十二人皆被朝廷录取,且被授予官职,唯独刘蕡名落孙山。上榜的考生们义愤填膺地说:“刘蕡落第,我辈登科,岂不令人汗颜!”随即联名上疏,请求把他们的官职转授刘蕡。与此同时,京城的舆论也一片哗然,纷纷为刘蕡鸣冤叫屈。
然而,天子和朝廷始终未作任何表态。
最后,刘蕡默默收拾行囊,黯然离开了长安。据说,刘蕡后来辗转数道,先后做了几个节度使的幕僚,终其一生也未能正式入仕,到死都是个不入流的“吏”。
不过,话说回来,刘蕡的这种结局也未尝不是好事。
道理很简单——连天子本人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他一个小小的刘蕡就算入仕为官,不也是宦官砧板上的鱼肉吗?
这些年来,除了“宦官乱政”令人心焦之外,帝国的藩镇事务也是一笔让人无奈的糊涂账。
穆宗一朝,成德出了个王庭凑,卢龙出了个朱克融,魏博出了个史宪诚,武宁出了个王智兴。无一例外,全都是通过兵变上台的。穆宗李恒像是一个有心无力的救火队员,刚开始还东奔西突地扑了几下,后来发现再怎么努力也是白搭,索性闭上眼睛当鸵鸟,对藩镇一律采取妥协政策。
到了敬宗一朝,局面更是混乱不堪。先是昭义的刘从谏父死子继,朝廷承认他为留后,不久又任其为节度使。紧接着,幽州又发生兵变,乱兵杀了朱克融和他的长子朱延龄,拥立其次子朱延嗣接管军政。稍后,兵马使李载义又杀了朱延嗣和他一家三百多口,自立为留后。敬宗照例听之任之,于数月后任其为节度使。
差不多在此前后,横海(治所在今河北沧州市)节度使李全略死了,他的儿子、节度副使李同捷又擅自兼任留后。文宗登基后,李同捷随即送他的两个弟弟入朝为质,希望以此换取朝廷对他的任命。
对李昂来讲,这显然是他帝王生涯中的第一个考验。
如果承认李同捷,那无异于自动承认自己跟穆、敬二宗毫无二致,都是奉行鸵鸟政策的窝囊天子;如果拒绝承认,那就意味着一场战争。
刚刚即位的文宗李昂,敢下决心和藩镇开战吗?
他不敢。
可是,既想避免战争,又不甘心被藩镇牵着鼻子走,该怎么办?
文宗想来想去,最后只好采取折中的办法,把天平(治所郓州,今山东东平县)节度使乌重胤调往横海,再把李同捷调往兖海(治所兖州,今属山东)。
文宗本以为这样一来,既遂了李同捷当节度使的愿,又维护了朝廷的脸面,也算是个两全其美之策。
然而,接到调令的时候,李同捷却发出了一声冷笑。
在他看来,天子这一招叫做调虎离山。
老虎一旦离开自己的山头,被人扒皮的日子还会远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李同捷不会不懂。于是他假托被将士留住,拒绝赴任。
文宗犯难了。
他意识到,眼下的河北诸藩早已被穆、敬二宗宠坏了,朝廷要么听之任之,要么断然宣战,二者必居其一,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怎么办?
是不畏强藩迎难而上,继承宪宗遗志,让昙花一现的中兴大业重放光芒,还是无所作为得过且过,步穆、敬二宗之后尘,关起门来做一个奉行鸵鸟政策的“太平”天子?
要论志向,打从江王时代起就熟读《贞观政要》、对太宗皇帝充满无限景仰的李昂绝不至于胸无大志。对于安史之乱以来的历史积弊,以及穆、敬年间的种种政治乱象,他也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在内心深处,李昂的中兴李唐之志绝不在当年的宪宗李纯之下。
如今,李昂唯一缺少的,也许就只有行动的勇气了。
太和元年盛夏的那些日子,大明宫中燠热难当,李昂在辗转反侧中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最后,他终于做出了抉择——向藩镇宣战。
他要用行动向天下人证明,如今的大唐天子绝不是一个空怀梦想、志大才疏的人,他有信心、也有能力维护朝廷的纲纪和尊严,重塑李唐中央的权威。
这一年八月,文宗毅然下诏,革除了李同捷的所有官爵,命乌重胤、王智兴、史宪诚、李载义、李听等七道节度使发兵讨伐。
【志大“财”疏:文宗的软肋】
朝廷的宣战书一下,诸藩立刻产生了不同的反应。
武宁节度使王智兴表现得最积极,不仅亲率三万大军开赴战场,而且自备了五个月的军粮。当然,王智兴之所以如此自告奋勇,并不见得是出于对朝廷的忠心。首先,武宁地处江淮,与河北的利益联结不是很紧密;其次,王智兴也未尝不是想利用朝廷与河北的矛盾,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
比较让人意外的是,历来同穿一条裤子的河北三镇,此次在对待横海的问题上,却采取了很不相同的立场。
横海虽然位于河北境内,但与卢龙、魏博、成德这三个造反专业户比起来,跟朝廷打架的经验要少得多,本身的实力也小很多。所以,朝廷一发出讨伐令,李同捷就赶紧给三位老大送了一大堆珍玩和美女,希望他们出手相助。
面对李同捷的贿赂和求援,三镇的反应各有微妙之处。
最先作出反应的是卢龙节度使李载义。当李同捷的侄子带着礼物来见他时,李载义想都不想就把他绑了,随后连人带东西一块献给了朝廷,做得相当绝情,一点面子也不给。
李载义之所以急于跟横海划清界限,原因自然也不是出于忠诚,而是出于心虚。
作为一个靠兵变上台的节度使,李载义很清楚,自己上位的合法性其实远比李同捷弱得多。人家至少还是父死子继的,而自己却是篡位夺权的。如今,朝廷居然派他这个篡位的去打那个世袭的,显然是给他一个表露忠心、塑造忠臣形象的机会。不管李载义心里怎么想,至少在表面上,他很有必要利用这个机会把自己洗洗白,以加强自己权力的合法性,巩固节度使的地位。
此外,被他杀掉的前任节度使朱延嗣是朱滔后人,虽然朱氏已被他灭门,但毕竟好几代人当过节度使,在卢龙将士中不乏拥趸,如果李载义不能趁这次机会取得朝廷的信任和支持,日后能否坐稳节度使的位子,实在很难说。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他都必须对横海摆出一个强硬的姿态。
相对于态度鲜明的李载义,魏博史宪诚的立场则是相当暧昧。
因为史宪诚被横海和朝廷夹在了中间——一方面,他跟李同捷的父亲李全略有姻亲关系,现在李同捷有难,不拉一把似乎说不过去;可另一方面,朝廷又把他也列入了讨伐李同捷的阵营,这既像是对他表示信任,又像是在试探他。
史宪诚颇感为难,只好采取骑墙策略,一边暗中给李同捷资助粮草,一边赶紧派人入朝,去摸朝廷的底。
魏博使者首先拜会了元老裴度。众所周知,自宪宗时代起,裴度就是朝廷处理藩镇事务的核心人物,所以,摸清他对魏博的看法,也就等于摸清了朝廷的底牌。
让魏博使者喜出望外的是,裴度对史宪诚非常信任,居然一再表态,说他相信史宪诚对朝廷绝无二心。
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一回,裴度对史宪诚算是彻底看走眼了。
不过,明眼人还是有的。当魏博使者又赶到中书省,去拜见中书侍郎韦处厚时,却在这里碰了一鼻子灰。
韦处厚斜乜了使者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听说,裴大人在皇上面前力保你家大帅,说愿用阖家百口的性命,为你家大帅担保。可惜,我韦某人跟裴大人看法不同。我只想睁大眼睛,看你家大帅的实际行动。回去告诉史大人,不管他干了什么,朝廷自有纲纪法度在,该赏则赏,该罚则罚,绝不含糊!”
使者忙不迭地跑回魏博,向史宪诚转述了韦处厚的话。
史宪诚听出了一身冷汗。
他知道,韦处厚深受天子信任,在如今的朝廷,其地位和作用绝不亚于裴度。所以,如果自己继续玩首鼠两端的把戏,搞不好就是给李同捷当陪葬。
意识到此,史宪诚不得不停止了对横海的资助,并于数月后出兵讨伐李同捷。
在河北三镇中,唯一支持横海的,只有成德的王庭凑。
因为王庭凑对朝廷很不满。
此次讨伐李同捷,朝廷给卢龙和魏博都派了任务,唯独把他成德漏掉了,这是无心之失吗?
显然不是。
这是因为朝廷不信任他。
王庭凑一想到这个就火大——奶奶的,那李载义和史宪诚还不是跟老子一样,也是靠兵变上台的,凭什么他们能扛着朝廷的旗号出征,我王庭凑就该被甩在一边?
当然,王庭凑这次力挺李同捷,并不仅仅是出于被朝廷冷落的那种醋意。
更重要的是——他感到了一种被朝廷打入另册的恐惧。
既然朝廷在河北三镇中最不信任他,那么一旦摆平李同捷,接下来要收拾的,岂不就是他王庭凑吗?!出于这样的危机感,王庭凑自然要跟李同捷结为盟友,共同对抗朝廷了。
太和元年秋,经过一番利益权衡,河北三镇各自选择了自己的阵营,两个投向朝廷,一个靠向了横海。
这年冬天,双方开打。
此时的文宗李昂当然不会想到,这场平藩之战虽然最终取得了胜利,但朝廷却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这场战争前后打了将近两年。
第一年冬天,文宗失去了他最为倚重的平叛主将乌重胤。
第二年冬天,他又失去了最为信任的心腹宰相韦处厚。
当然,这一对文臣武将并非直接死于战争,而是因病去世的,但是对即位不久的文宗李昂来说,显然是个不小的打击。
左膀右臂的遽然离去,令文宗哀伤不已,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让他落入了焦头烂额的窘境。
由于王庭凑公然支持李同捷对抗朝廷,所以文宗不得不在太和二年九月同时讨伐王庭凑,在横海与成德之间两线作战。
战争规模的进一步扩大,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军费开支的急剧增长。本来,花钱如流水的穆、敬二宗就没给李昂留下多少家底,如今,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又像是一头张着血盆巨口、并且永不餍足的巨兽,无情地吞噬着李唐天下的民脂民膏和捉襟见肘的帝国财赋……
看着迅速被耗干的国库,文宗李昂感到了深深的无奈和悲哀。
太和三年(公元829年)四月十九日,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进入了尾声。新任横海节度使李祐攻克横海重镇德州(今山东陵县);同日,卢龙节度使李载义攻破了横海治所沧州外城。
眼见着大势已去,李同捷只好向朝廷投降,不久便被朝廷的宣慰使砍杀。
是月底,李同捷的首级传送京师,横海宣告平定。
文宗李昂无力地笑了。
与其说这是胜利的笑容,还不如说是近乎虚脱的、庆幸的笑容。
假如李同捷再坚持半年,先垮的肯定不是他,而是朝廷。
因为朝廷再也拿不出军费了。
虽然赢得十分惊险,但文宗毕竟为朝廷赢回了丧失已久的尊严。所以,他还是感到了一丝欣慰。
然而,李昂断然没有想到,就在李同捷败亡不久,魏博旋即又爆发了一场兵变。
就是这场兵变,将文宗朝廷历尽艰辛赢得的胜利果实毁于一旦。
平定横海后,为了彻底铲除后患,文宗作出了一系列重大的行政和人事安排。命魏博节度使史宪诚转任河中(治所在今山西永济市),命义成节度使李听兼镇魏博;同时,把魏博辖下的相州(今河南安阳市)、卫州(今河南卫辉市)、澶州(今河南内黄县东南)三地划出去另设一道,并另行委派了节度使。
魏博的骄兵悍将眼看自己的藩镇即将被朝廷肢解,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史宪诚,希望他能在这紧要关头挺身而出,维护藩镇和地方将士的利益。
可结果却令他们大失所望。
史宪诚既然在讨伐横海时倒向了朝廷,现在当然要跟朝廷步调一致了。因此,他不但心甘情愿服从了朝廷的安排,而且还把魏博府库中的金银绸缎搬运一空,准备全部带往河中。魏博将士忍无可忍,于六月底发动兵变,杀死了史宪诚,拥立兵马使何进滔为留后。同日,毫不知情的节度使李听抵达魏州(魏博治所,今河北大名县),准备接管魏博。何进滔趁其不备发兵进攻。李听仓促应战,结果招致惨败,士卒死伤过半,余皆逃散,辎重和粮草全部落入何进滔之手。李听仅以身免,仓皇逃回滑台(义成治所,今河南滑县)。
消息传来,文宗李昂目瞪口呆。
国库早就已经见底,如果接着对魏博开战,朝廷拿什么充当军队的粮饷呢?
此时此刻,李昂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最令人痛苦和无奈的事情不是志大才疏,而是——志大财疏。
太和三年八月初,文宗被迫任命何进滔为魏博节度使,而且把相、卫、澶三州归还给了魏博。八月二十五,文宗又下诏赦免了成德的王庭凑及其部众,恢复了他们的所有官爵。
轰轰烈烈的平藩之战,就此功败垂成。
与藩镇的第一次较量居然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对即位不久的李昂来讲,实在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感到,燃烧在自己胸中多年的中兴壮志,仿佛一下子就熄灭了,并且化成一道青烟袅袅飘散。
李昂从此变得一蹶不振。
终其一生,他再也没有从这次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
即便后来有钱了,这个深感“志大才疏”的天子在平藩事务上也没有恢复早年的斗志和勇气,而是变得跟他的父兄如出一辙——成了一个彻底的妥协主义者。
对一个曾经胸怀大志的人来讲,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充满了悲剧色彩。然而,当我们纵观文宗李昂十四年的帝王生涯,我们发现,和他此后要遭遇的一连串失败比起来,太和三年平藩之战的功败垂成实在算不上什么。
换句话说,李昂的悲剧人生才只是刚刚开始。
【牛李党争:半个世纪的政治风暴】
自从心腹宰相韦处厚遽然离世,李昂心里就有了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平藩之战功败垂成后,他的无助之感愈发强烈。太和三年秋天,抑郁寡欢的李昂除了上朝之外,大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与一册册经书史籍为伴。
一个人默默读书,既是李昂从小养成的习惯,更是他自我疗伤的不二法门。
李昂从来不喜欢声色犬马。尤其是情绪不佳的时候,更是对种种歌舞伎乐、射猎宴游等娱乐活动敬而远之。
不仅如此,对于任何虚浮奢华之物,李昂似乎都有一种天生的反感和厌恶。
有一次,驸马韦处仁入宫来见他,头上戴着当时很流行也很昂贵的一种头巾,叫“夹罗巾”。文宗一看,马上面露不悦,说:“朕当初把公主许配给你,是因为看上你家门风清素。像这种头巾,就让那些贪慕虚荣的贵戚去戴好了,你最好别戴。”
事实表明,文宗李昂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清谨自律的皇帝。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即位之初所表现出的种种去奢从俭的作风,显然不宜被视为政治上的作秀,而应该是居于他与生俱来的性格。远的暂且不说,仅与他的父兄,一辈子纵情声色的穆、敬二宗比起来,文宗李昂的淡泊寡欲就是难能可贵的。
然而,要当一个好皇帝,仅凭“俭朴自律”四个字是远远不够的。尤其是想在忧患深重的中晚唐做一个振衰起敝的皇帝,就更需要各种素质和能力的配合。至少,坚定的意志和果决的行动力,绝对是一个身处逆境的皇帝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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