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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意

_8 東野圭吾(日)
  他的论调十分偏激,但我却无从反驳。关于出版界,我还是有些基本常识的。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名字发表了?”我说,“你是说你这样做是正确的,是吗?”
  “我要说的是,对那本书而言,作者不是野野口修而是日高邦彦,是幸福的。如果不是
这样的话,它不会被这么多人阅读。”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激你呢!”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出真相罢了。任何作品要受到推崇,得有一大堆麻烦
的条件配合才行。”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如果你知道的话,那应该也可以理解接下来我要讲的话吧?我的意思是,今后你就是
作家日高邦彦。”
  “你说什么?”
  “你不要这么惊讶嘛!这又没什么大不了。当然我还是日高邦彦,你只要把日高邦彦想
成书籍的贩售商标,不是人名就可以了。”
  我总算听懂他想说什么了。
  “简单的说,你是要我做你的影子作家啰?”
  “这名词听来好像猥琐了点,我不是很喜欢,”日高点头后继续说道,“不过,讲明一
点是这样没错。”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瞧:“这种话,真亏你说得出口。”
  “我无意冒犯,刚刚我也讲了,这对你也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没有比这更坏的事了。”
  “你先听嘛!如果你肯提供作品给我,那出单行本的时候,我可以给你四分之一的稿费
,这还不坏吧?”
  “四分之一?真正写书的人连一半都拿不到——这真是很不错的条件啊。”
  “那我问你,如果用你的名字出书的话,你以为能卖掉多少?会超出以日高邦彦的名义
卖出的四分之一吗?”
  被他如此质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假设以我的名义出书的话,不要说四分之一了,
恐怕连五分之一、六分之一都不到吧?
  “总之,”我说,“我不打算为钱出卖自己的灵魂。”
  “你的意思是不答应啰?”
  “当然!”
  “噢,”日高露出意外的神色,“我真没想到你会拒绝我。”他那冷冶的语气让我不寒
而栗。他脸色一变,眼底透着阴险的光芒,“我本想说不要撕破脸的,不过你没这个共识,
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用一直跟你客气了。”说完后,日高从身边的包包里拿出一个方形包
裹,放到桌上,“这个我放在这里,等我回去后,你再一个人慢慢看。看得差不多了,记得
打电话给我,希望那时你已改变心意了。”
  “这是什么?”
  “看了就知道了。”日高起身准备离开。
  他走了之后,我打开包裹,里面有一卷VHS的录影带。这时候,我还没明了过来,只是心
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把带子放进录放影机里。
  加贺刑警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萤幕上出现的是日高家的庭院。看到画面斜下方所显示的
日期,我的心宛若瞬间结冻一般。那天正好是我计划刺杀日高的日子。
  终于,一个男的出现在镜头前。他全身黑衣打扮,努力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他的
脸却被拍得一清二楚。真该死!那时为何没想到要蒙面呢?
  任谁都可以一眼认出,侵入者是一名叫做野野口修的男子。这个愚蠢的男人完全没有意
识到摄影机正对着他,蹑手蹑脚地打开面向庭院的窗户,潜入日高的工作室。
  录影带只拍到这里,不过,却已足够成为充分的证据。假设我否认杀人未遂好了,那当
警察问我为何要潜入日高家的时候,我要怎么回答呢?
  看完录影带后,我精神恍惚了好一阵子。脑海里不断响起,杀人未遂的那晚日高曾经讲
过的话:“别忘了,证据不只这个,还有一样教你怎么都抵赖不了。”他说的就是这卷录影
带吧。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日高打来的。他好像一直在监视我似的
,时机刚刚好。
  “看了吗?”他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觉得很有趣。
  “看了。”我简短地回答。
  “是吗?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试着询问最在意的那件事,“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什么?”
  “那晚我会……溜进你的房间,所以你事先就把摄影机准备好了?”
  听我这么说,电话那头的他噗哧一笑:“你的意思是,我早就料到你会来杀我?那种事
我连作梦都想不到呢!”
  “可是……”
  “该不是,”他不让我说下去,“你自己和谁讲了吧?说你某日某时要来杀我。如果真
是这样,难保隔墙有耳,被我不小心听到了也说不定?”
  我警觉到日高想要让我说出初美是共犯的事实。不,讲正确一点,他知道绝对无法从我
口中套出初美和我的事,于是他假装我已经说了。
  见我无话可答,他继续说道:“我会装摄影机的原因,是因为那阵子经常有人到院子搞
破坏,我是为了吓阻对方才装的。所以,会拍到那种画面,我连作梦也想不到呢。现在,我
已经把摄影机拆了。”
  他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不过,现在再说什么都太晚了。
  “然后呢?”我说,“你让我看这卷录影带,是要我做什么?”
  “这种事还要我讲得这么白,你这不是装傻吗?容我提醒你一句,那卷带子是拷贝的,
母带还在我手里。”
  “你这样威胁我,就算我勉强答应为你捉刀,也写不出像样的作品。”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摆明了,我已经屈服于他的胁迫。不过,我无力与他对抗也
是不争的事实。
  “不,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的,我相信你。”日高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对他而言,总
算是突破障碍了吧?
  “我再跟你联络。”说完后他就挂了电话。
  之后的日子,我仿佛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我不晓得自己今后会怎么样。我照常到学校上
班,不过,可以想见的,课上得一蹋糊涂。恐怕连学生都有怨言了吧?我甚至被校长叫去责
骂了一顿。
  然后,偶然之中,我在书店看到了。某小说杂志一举刊载了日高的小说,是他得奖后的
第一部作品。
  我以无法控制的颤抖双手迅速翻看那篇小说。这中间我感到一阵晕眩,几乎就要昏倒在
书店里。不出所料,这本小说是以我交给日高的第二本作品为蓝图所写成的。
  我陷入无比绝望的困境。每天都在想,那个杀人未遂的夜晚,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啊!我
思量着,干脆找个地方躲起来算了。不过,我连这样的勇气都没有。就算我远走他乡让日高
找不到我,也别想更动户籍,否则就不可能找到像现在一样的教职,那我要以何维生呢?身
体瘦弱的我,没有自信可以从事劳动的工作。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缺乏谋生能力的事
实。更何况,我心里惦记着初美。她又怀着怎样的心情,待在日高的身边?一思及此,我就
痛彻心扉。
  不久,日高得奖后的第一部作品也出了单行本,销售的状况十分不错。每次只要看到它
挤进畅销书排行榜,我的心情就很复杂。极度悔恨之中又掺杂了那么一点骄傲。平心而论,
倘若以自己的名义出书,确实不可能卖得这么好——这点我不是没有冷静分析过。
  这之后又过了几天,某个星期日,日高再度登门造访。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我的屋子,像
往常一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这是我答应你的。”他边说边将一个信封袋放到桌上。我伸手去取,往里一看,是一
叠钞票。有两百万日币,他说。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把卖书的钱拿来给你,按照我们的约定,四分之一
。”
  我惊讶地瞪着信封里的钞票,摇了摇头:“我说过不出卖灵魂的。”
  “你别大惊小怪,只要把它想成是我俩共同合作就行了。这种合作关系现今也不少见,
领取报酬是你应得的权利。”
  “你现在做的,”我看着日高说道,“就好像把妇女强暴后,再给人家钱一样。”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没有女人被强暴了,还默不吭声,而你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日高说的话虽然无情
,却让我毫无辩驳的余地。
  “总之,这个钱我不能拿。”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把信封推了回去。
  日高只是看着信封,并没有动手收回的意思。他说,那就先放在这里好了。
  “老实说,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
  “讲具体一点,就是接下来的作品。某月刊决定要连载我的小说,我想跟你谈谈,要写
些什么东西。”他讲话的语气,好像已经把我定位成他的影子作家了。而我只要稍有不从,
他就会马上抬出那卷录影带的事吧。
  我坚决地摇头:“你是作家,应该也了解,以我现在的精神状况,根本想不出任何小说
的架构。你要求我做的事,不论在身体或精神上而言,都不可能办到。”
  不过,他毫不退让,说出了我想都想不到的话。
  “现在就要你马上写出来,是强人所难了点。不过,要你把已经完成的故事奉上,应该
没那么难吧?”
  “我没有已经完成的故事。”
  “你别蒙我。你在编小报的时候,不是写过好几则故事吗?”
  “啊,那个……”我寻思搪塞的藉口,“那个已经没有了。”
  “骗人。”
  “是真的,早就处理掉了。”
  “不可能,写书的人肯定会在哪里留着自己的作品。如果你硬要说没有,那我只好搜上
一搜。不过,我想我没必要翻箱倒柜地找,只要看看书架、抽屉,应该就够了。”于是他站
了起来,往隔壁的房间走去。
  我慌了,因为正如他所料,练习用的大学笔记就摆在书架上。
  “请等一下!”
  “你打算老实拿出来了吧?”
  “……那个发挥不了什么效用。学生时代写的东西,文笔粗糙、结构松散,根本没办法
成为给成人阅读的小说。”
  “这由我来判断,反正我又不是要成品,只要是璞玉就行了,我会负责把它琢磨成可卖
的商品。《死火》不就是经过我的加工,才成为留名文学史的佳作?”日高自信满满地说道
。剽窃别人的创意,竟然还可以如此自夸,这点我怎样都无法理解。
  我请日高在沙发上稍坐一下,自己进入隔壁房间。
  书架的最高一层,摆着八本陈旧的大学笔记,我从其中抽出一本。就在这个时候,日高
进来了。
  “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吗?”
  对于我的话,他没有任何回应,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笔记,迅速翻看其中的内容。接着,
他的目光停留在书架上,二话不说,就把所有笔记全抽了出来。
  “你别耍花样。”他奸诈地笑着,“你拿的那本只不过是《圆火》的初稿吧?你打算用
这个蒙混过去?”
  我咬着唇,低下头。
  “算了,总之这些笔记我全借了。”
  “日高,”我抬起头对着他讲,“你不觉得可耻吗?你得借别人学生时代的稿子才能写
下去,是因为你的才能已经枯竭了吗?”
  这是我当时所能做的最大攻击了。我心想,不管怎样,我都要反击回去。
  而这些话好像真的起了作用,日高双目充血地瞪着我,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你连作家是什么都不知道,别说大话!”
  “我是不知道,不过我有资格这样讲,如果一个作家落到这种地步就太可悲了。”
  “是谁一心向往成为作家的?”
  “我已经不向往了。”
  听我这么说,他松开了手:“这才是正确的。”撂下这句话后,他转身步出房间。
  “等一下,你有东西忘了。”我拿起装着两百万的信封,追上了他。
  日高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我,最后他耸耸肩,把东西收了回去。
  之后,又过了两、三个月,日高的连载在某杂志开始了。我读了作品,发现那又是出自
我笔记的某篇稿子。不过,这时的我应该说是已经死心了呢?还是有了某种程度的觉悟?
  总之,我不再像以往那么惊讶了。我甚至想,反正自己已经放弃成为作家,不拘何种形
式,只要自己想出的故事能让世人阅读就好了。
  初美依然不时和我联络。她诉说着对丈夫的不满,不停地向我道歉。她甚至还说:“如
果野野口先生觉得向警方自首,坦承意图杀害那个人的事会比较好的话,不用顾虑我也没有
关系。只要和你在一起,我随时都做好被责罚的准备。”
  初美已经察觉,我之所以任由日高予取予求,是因为不想连累到她。听到她这番话,我
高兴得要流下泪来。因为我真实地感受到,就算无法见面,我们的心还是紧密地连在一起。
  “你不用考虑这么多,我会想办法的,肯定还有其他的出路。”
  “可是,我对不起你……”她在电话那头哭泣着。
  我继续讲些安慰她的话,可是,老实说,今后要怎么办,我一点主意都没有。虽然我嘴
里说一定会有办法,却痛切地感受到那是自欺欺人的。
  只要一想起这段往事,悔恨就一直折磨着我。为何当初我不照她讲的去做?我很清楚,
如果我们两个去自首的话,今后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可是,至少我不会失去这世上最宝贵
的东西。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吧?没错,初美死了。那像噩梦一样的一天,我永远都
忘不了。
  我是从报纸得知了消息,因为她是知名作家的妻子,所以报导也比一般的交通事故来得
详尽。
  虽然我不知道警方是怎么调查的,不过报纸并未对这是起单纯意外的说法产生怀疑。
  后来,我也没有听说有任何其他的解释。不过,从听到消息以来,我就一直坚信,那绝
对不是意外。她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至于动机,应该不用我特地写出来吧?
  仔细一想,或许是我害死了她。如果不是我昏了头,意图杀害日高的话,就不会发生这
样的悲剧。
  这叫做虚无吧?那段时间,我只是具行尸走肉,我连跟随她自杀的力气都没了。身体的
状况不好,经常向学校请假。
  初美死后,日高依然继续工作。除了以我的作品为小说的初稿外,他好像也发表自己原
创的作品。至于哪一方的评价比较高,我不是很清楚。
  我收到他寄来的包裹,是在初美过世后的半年。大大的信封袋里,放入三十枚左右的A4
纸张,是从文字处理机列印出来的。
  最初我以为那是本小说。不过,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了解到根本不是那一回事。那是初
美日记和日高独白的结合体。日记的部分,初美深刻地描写,她如何与化名N(即我)的男子
陷入情网,并共同谋策杀害亲夫的计划。另一方面,日高独白的部分则淡淡陈述,未察觉妻
子已然变心的丈夫的悲哀。然后,那起杀人未遂事件发生了。到这里为止,写的几乎都是事
实,不过,很明显的,之后是日高自己编的。故事演变成初美深自懊悔,请丈夫原谅自己的
过错。日高花了很多时间与她长谈,决定两人重头开始。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初美遭逢了
交通事故,这本莫名其妙的书以她的葬礼为结尾。或许读者看了,会觉得感人肺腑也说不一
定。
  而我则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我心想。然后,那天晚上,日高打了电话过来。
  “你读了吗?”他说。
  “你打算怎样?竟然写那种东西。”
  “我打算下个礼拜把它交给编辑,应该下个月的杂志就会登出来了。”
  “你是认真的吗?你这么做,不怕导致严重的后果?”
  “或许吧。”日高异常冷静,反倒使我更加害怕。
  “如果你让这种东西登出去,我就把真相讲出来。”
  “你要说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你抄袭我的作品。”
  “哦?”他一点也不紧张,“谁会相信这种鬼话?你连证据都没有。”
  “证据……?”
  我忽然醒悟,笔记已经被日高抢走,想要拿它作为日高抄袭的证明已经不可能了。接着
我又想到,初美死了,这代表着唯一的证人也死了。
  “不过,”日高说,“这篇手记也不是非得现在发表不可,我们可以再商量。”
  他想说什么,我终于有点懂了。果不其然,他说:“五十张稿纸。如果有这样现成的小
说,我倒是不介意拿它交给编辑。”
  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设计好圈套,让我怎样都无法拒绝帮他代写。而我真的束手无
策,为了初美,这样的手记说什么也不能让它流出去。
  “什么时候要写好?”我问。
  “下个礼拜日以前。”
  “这是最后一次吧?”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你完成后马上通知我。”就挂断了电话。
  严格来说,就是从这天起,我正式成为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这之后,我先后帮他写了
十七篇短篇小说,三部长篇小说。被警察查封的那些磁片里,存的就是这些作品。
  加贺刑警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难道真的没有方法可以反抗?或许他会产生这样的质疑
吧?不过,老实说,我已厌倦和日高打心理战了。只要我按照他的吩咐把小说写好,他就不
会把我和初美的过去公诸于世,这样对我来说反而比较轻松。说也奇怪,经过两、三年后,
我和日高真的成为合作无间的伙伴。
  他会介绍专出童书的出版社给我,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对儿童文学不感兴趣。不过,对我
,他或许也有这么一点愧疚?有一次,他跟我讲了这样的话:“等到下次的长篇写完,我就
放了你,我们的合作关系就此结束。”
  “真的吗?”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真的。不过,你只可以写儿童小说,不准来抢我的饭碗,知道吗?”
  我真的以为自己在作梦,总算可以自由了!
  后来我多少猜到,日高的转变和他与理惠的婚事有关。他们打算移居温哥华,而日高也
想藉此机会,跟从前的堕落划清界线吧?
  新婚的夫妻满心期待前往温哥华的那天赶快到来,而我的迫不及待恐怕更甚于他们。
  终于,那一天来了。
  那天我拿着存有《冰之扉》原稿的磁片,前往日高家。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直接拿磁片
给他。他到加拿大以后,我要送稿子就得用传真的,因为我没有电脑的通讯设备。而《冰之
扉》的连载一结束,我们的关系也会随之破灭。
  从我手里接过磁片的日高,兴高采烈地说着温哥华新居的事。我敷衍地听完后,提出自
己此行的目的。
  “对了,之前的那些东西呢?我们讲好今天要还我的。”
  “之前的东西?是什么呢?”明明没有忘记,但不这样逗你,他就不痛快——这就是日
高的个性。
  “笔记本,那些笔记啊!”
  “笔记?”他装蒜似地摇了摇头,接着“啊”一声地点了点头,“那些笔记呀,我忘了
。”
  他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八本老旧的大学笔记。没有错,那是他从我这里夺去的
东西。
  我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只要有这个在手,就能证明日高抄袭我的作品,而我就能
和他处在对等的关系。
  “你好像很高兴呢。”他说。
  “还好啦。”
  “不过,我在想,你要那些笔记有何意义?”
  “意义?应该有吧?这可以证明你曾发表的那些小说,是以我的作品为原型所写的。”
  “是吗?不过反过来解释也通吧。也就是说,我也可以想成,那些笔记的内容,是你看
了我的作品后才写的。”
  “你说什么?”我觉得一股寒意穿透背脊,“你想藉此蒙混过去吗?”
  “蒙混?到底是谁在蒙混啊?不过,要是你把这些东西拿给第三者看的话,我也只好这
么说了。你说,第三者会相信谁的话?算了,我不想为了这个跟你争辩。只是,你若以为取
回笔记,会让你在我面前稍占优势的话,我想那是你的错觉。”
  “日高,”我瞪着他,“我不会再帮你捉刀了,我替你写的小说……”
  “《冰之扉》是最后一本,对吧?这事我知道了。”
  “那你为何还讲那样的话?”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啊,我只是想说你我的关系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日高的嘴角浮现一抹冶笑,这让我确定了一件事。这个男人没打算放过我,一旦有需要
的话,他还会再利用我。
  “录影带和刀子在哪里?”我问他。
  “录影带和刀子?那是什么?”
  “你别装了,就是那晚的刀子和录影带啊。”
  “那些我好生保管着,放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日高这么说的同时,房外有人敲门,理惠走了进来,告知藤尾美弥子来访的事情。
  原本应该是不想见的人,日高却说要见她,他这样做,只是想把我打发走。
  我隐藏起内心的愤怒,跟理惠道别后,走出了玄关。在笔记里,我写理惠一直送我到大
门口,然而,正如加贺刑警所指出的,事实上只送到玄关而已。
  步出玄关后,我又折回庭院,往日高的工作室走去。然后我就蹲伏在窗底下,偷听他和
藤尾美弥子的谈话。不出所料,日高只能勉强敷衍她。那女子质疑的《禁猎地》一书,全是
我写的,日高根本没办法做出任何具建设性的提议。
  终于藤尾美弥子一脸不耐地回去了,不久理惠也离开了家,最后连日高也走出了房间,
他应该是去上厕所吧?
  我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错过今天,恐怕以后再也没办法从日高的魔掌逃脱
了。我有了一定的觉悟。
  窗户没有上锁,多幸运!我偷偷地躲在门后面,等日高上完厕所回来,手里紧握着黄铜
纸镇。
  我想之后的事不用我多说了。我一等他进入屋里,二话不说就往他头顶敲去,他立刻就
昏倒了。不过,我不确定他死了没有,为求保险起见,我又用电话线缠住他的脖子。
  后来发生的事,就如加贺刑警所推理的。我利用他的电脑,制作不在场证明。我得承认
,这个技俩是我之前写儿童侦探小说时,早就想好的。你想笑就笑吧,就像字面上写的,那
确实是骗小孩的技俩。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的罪行不要被发现,同时,我也希望数年前的杀人未遂事件
不会曝光。我请理惠一等到日高的录影带从加拿大寄回来,就马上通知我,也是为了这个。
  可是,加贺刑警挖掘出了我的秘密。老实讲,他那敏锐的推断力,让我十分痛恶。当然
,就算我恨加贺刑警也于事无补了。
  就像我一开始所写的,在得知证据之一的录影带藏在挖空的《萤火虫》中时,我非常惊
讶。《萤火虫》是少数日高亲手创作的小说之一,内容描写妻子及情夫共同谋害主角的那段
,不用说,是起自于那晚的灵感。看到我从窗口潜入的影像,再和书的内容做一比对,加贺
刑警很快就能猜出事情的真相。就这点来说,我不得不佩服日高的心思缜密。
  我想说的全说完了。先前,为了不让我和初美的恋情曝光,我怎样都不肯说出杀人动机
,造成警方很大的困扰,不过,如果你们能够稍稍理解我的心情,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现在我已准备好接受任何制裁了。
  过去之章 其一 加贺恭一郎的记录
  五月十四日,我前往野野口这三个月以来任职的市立第三国中。当时正值放学时间,返
家的学生自校门口蜂涌而出。操场上一名看似田径队员的男子,正用铁耙整理着沙地。
  我走向总务处的窗口,报上姓名,表明自己想与熟识野野口的老师谈谈。女职员与上司
商量后,站了起来,往教务处去了。她去的时间比我想像得久,正感不耐之际,我猛然想起
学校就是这样的地方。等了大约二十分钟,终于有人领我到会客室去。
  身材矮小的江藤校长以及教授国文的男老师藤原负责接见我,校长之所以列席,大概是
怕藤原老师不小心说错话,想藉此盯着他吧?
  我首先询问两人,知不知道日高邦彦被杀害的事。二人皆回答“十分清楚”。他们也知
道,野野口是日高的影子作家,因为一连串的冲突而萌生了杀人动机。看来他们好像反倒从
我这里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当我问到,对于野野口帮人代写的事,他们有何看法时,藤原老师有点迟疑地说:“我
知道他在写小说,我也曾在儿童杂志上读过他的作品。不过,我作梦都没想到,他竟然会是
别人的影子作家,还是那位畅销作家的……”
  “你有亲眼看过野野口写小说的样子吗?”
  “我没看过。他在学校里还得教书,所以我想他应该都是回家后或趁假日时写的。”
  “由此可见,野野口教职的工作还蛮轻松的啰?”
  “不,他的工作并没有特别轻松。只是他都很早回家,特别是从去年秋天以来,举凡与
学校活动相关的杂务,他都巧妙地避开。他得的是什么病,我不是很清楚,不过,那个人身
体不好也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我们大家也不跟他计较。不过,私底下,他好像就是这样抽出
时间,帮日高邦彦写小说——这真是太教我惊讶了。”
  “你说他从去年秋天开始就特别早回家,是吗?关于这个,有没有什么具体的纪录?”
  “这个嘛,我们又没有打卡,不过,我很确定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像我们国文老师每
两个礼拜都会固定举办一次科里的例会,他连那个都不参加了。”
  “他之前没有类似的行为吗?”
  “他那个人对工作是没什么热诚啦,不过之前都有参加。”
  之后,我又询问他,对于野野口的人品,他有何看法。
  “他很安静,让人猜不透心里在想些什么,总是一脸茫然地望着窗外。不过现在想起来
,他应该也很痛苦吧?我觉得他本性不坏,受到那样的对待,一时冲动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也是可以理解的。日高邦彦的小说,我也喜欢,还读过了几本,可是一想到那些全是野野口
写的,我就有截然不同的感慨。”
  我向他们道谢后,离开了学校。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有一间很大的文具店。我进入里面,拿出野野口修的照片,问柜台
小姐,这一年来有没有这样的客人来过这里?
  她回答说好像看过,但不记得了。
  五月十五日,我去见了日高理惠。大约在一星期以前,她搬到位于横滨的公寓。当我打
电话给她的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忧郁。这是一定的,她之所以搬家,就是因为不想再
与案件牵扯不清。尽管如此,她还答应和我见面,也许因为我不是媒体而是警察吧。
  她住的公寓附近有个购物中心,我们约在里头的咖啡厅碰面。她顾忌媒体,所以要求不
要到她家里。
  咖啡店隔壁的时装店正在做折扣出清,从外面看不见店里顾客的脸,而恰如其分的吵闹
声,也正好适合讲一些不愿给别人听的话。我们两人往最里面的那张桌子走去。
  我先问她近况,结果,日高理惠露出了苦笑。
  “老样子,每天过着不怎么愉快的生活,真希望能早日恢复平静。”
  “只要扯上刑事案件,总要乱上好一阵子。”
  这些话对她好像起不了安慰的作用,她摇了摇头,语气严厉地滔滔说道:“在这次的刑
事案件里,我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可世人是怎么看待我们的?他们把它当作演艺圈的八卦
绯闻,甚至有人说我们才是错的一方。”
  关于这点,我无法否认。确实,不管是电视的谈话节目,还是周刊的报导,大家比较感
兴趣的,不是日高被杀害的事实,而是他盗用友人作品的新闻。再加上这其中还牵扯出其前
妻的外遇事件,更让平常与文坛毫不相关的影视记者,也兴致勃勃地插一脚。
  “不要去管媒体的报导,对你而言会比较好。”
  “当然,我会试着不理,要是不这么做的话,迟早会疯掉。可是,讨人厌的又不是只有
媒体。”
  “还有什么?”
  “可多着呢,令人讨厌的电话和信件来了一大堆,真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查到我娘家的,
大概是看到媒体报导,知道我已经不住在夫家吧?”
  ——应该是这样。
  “这些事你和警察说了吗?”
  “我全说了。不过这种事警察也未必解决得了,不是吗?”
  正如她所言,不过,我也不能就此当作没这回事。
  “电话和信件的内容都以什么居多?”
  “什么样的都有。譬如说,要我归还至今为止的版税啦,说什么枉费他们的支持;也有
人把信连同外子的著作一起用纸箱寄过来。写信要求我们退回文学奖的也很多。”
  “是这样啊。”
  据我推断,这些存心攻击的人应该都是日高邦彦的书迷,真是文学爱好者的恐怕很少吧
?不,说不定,这其中大部分的人从头到尾就只知道日高邦彦这个名字?这种人尽把自己的
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还一天到晚注意哪里有这样的机会,至于对象是谁,他根本不在
乎。
  听到我这么分析,日高理惠也深表认同地点了点头。
  “讽刺的是,外子的书竟意外地卖得很好,这也算是种偷窥的乐趣吧。”
  “这世上本来就有千百种人。”
  日高邦彦的书卖得好,这我也知道。不过,现在市面流通的都是库存的部分,出版社那
边好像还没有要再版加印的意思。我想起反对我影子作家说法的编辑,他们应该也打算再观
望一阵子吧?
  “对了,连野野口的亲戚也跟我联络了。”
  她好像不把这当一回事,但我听了却讶异极了。
  “野野口的亲戚?都说些什么?”
  “好像要我把之前著作所得的利益归还,他们认为以野野口作品为草稿的那些书,他们
至少有权利可以索取原创费,我记得是他舅舅做代表来谈的。”
  推舅舅做代表,也许是因为野野口没有兄弟,而父母亲都已往生的缘故。不过对于他们
竟然提出利益归还的要求,我还是非常震惊,这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那你怎么回他们?”
  “我说等和律师谈过以后再回覆他们。”
  “这样做是正确的。”
  “说老实话,我心里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我们是被害者,还被犯人的亲戚勒
索金钱,真是听都没听过。”
  “这个案例是奇怪了点,虽然我对这方面的法律不是很熟,不过我想应该没有支付的必
要。”
  “嗯,我也是这样想。可是,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不甘心的是,在世人的嘴里,我先生
的死成了自作自受、罪有应得。连那个自称野野口舅舅的人,也一点歉意都没有。”
  日高理惠咬着下唇,显现出她个性中好强的一面。看来愤怒战胜了哀伤,那我就放心多
了。 如果在这个地方哭起来,可就麻烦了。
  “之前我好像也跟您提过,我打死都不相信外子会剽窃他人的作品。因为每次他讲起新
作的时候,眼里总是闪烁着如孩童般的兴奋光芒。那让我觉得,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创作故
事,真的让他很快乐。”
  对于日高理惠的说辞,我只是点了点头。她的心情我非常能够了解,不过,要我就此出
言附和却办不到。她大概是读出我的心思,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过来问我有什么事。
  我从上衣的内袋里拿出一份资料,将它放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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