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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意

_7 東野圭吾(日)
  “嗯。”
  “你写的是住在神社隔壁的那个老爷爷吧?”
  日高似乎还记得那位烟火老师傅,我回答:“是的。”
  “我觉得好怀念喔,想说要赶快把它读完,不过却没有办法。”
  “你手头这份工作要忙到什么时候?”
  “我想大概还要一个月吧?不管怎样,我读完了会马上和你联络。”
  “嗯,拜托你了。”
  我挂了电话,心想写书这份工作果然很辛苦。那时,我对日高根本毫无戒心。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他依然没有半点消息。虽然我知道逼得太紧会造成对方的困扰,不
过我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他对作品的感想,还是忍不住拨了电话。
  “抱歉!我还没看完。”他的回答又再次令我感到失望,“这次的工作拖得比较久,你
可不可以再等一下下?”
  “那是无所谓啦……”说老实话,要我再等下去是一种折磨,于是我说,“如果你很忙
的话,可不可以介绍别人帮我看一下?譬如说编辑什么的?”
  听我这么一说,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严峻:“那可不行!我不想在连内容都不了解的
情况下,就硬把书塞给忙得要死的编辑。他们每天都有一大堆不成熟的稿子要处理,就算要
介绍给人家好了,我也希望自己能先看过。如果你信不过我,我现在就可以把稿子退回给你
。”
  他这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很辛苦,想说有其他人可以帮忙就好了。”
  “遗憾的是,这世上没有人会认真去读业余作家的小说。放心好了,我会负责把它读完
的,我答应你。”
  “是吗?那就拜托你了。”我说完后就挂上电话。
  然而,不出所料,过了两个礼拜,他依然没有回覆。我抱着可能惹恼他的觉悟,再次打
了电话过去。
  “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不知为什么,他的口气显得有些冷淡,让我有点担心。
  “你看完了吗?”
  “嗯,刚刚看完。”
  那你为何不马上打电话给我?我强忍住想要质问的冲动。
  “你觉得怎样?”我试着询问他对作品的感想。
  “嗯,这个嘛……”他停顿了数秒后说道,“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怎样?你要不要过来
一趟?我们好好谈谈。”
  他的话让我困惑,我只是想知道作品有不有趣而已,真是急惊风遇到慢郎中。不过,他
会特地把我叫去他家,说有事要跟我详谈,可见他已认真把书读过一遍了。
  “我一定会去打扰的。”我有点紧张地答应了。
  就这样,我上他家登门造访。那时我压根没有想到,这次的拜访会对我往后的人生产生
多大的影响。
  那时,他才刚买了现在这个家。虽然他对外宣称房子是靠他上班时存下的积蓄买的,不
过想必他父亲留下的遗产也有颇大的贡献吧。听说日高的父亲是在两年前过世的。还好他后
来成了畅销作家,否则这样的豪宅似乎与他不太相称呢。
  我带了威士忌当作礼物,来到他住的地方。
  日高以教练之姿迎接我,站在他身旁的就是初美。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看到初美的瞬间,我心中就起了某种感应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然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所以讲正确一点,应该说是注定相
遇的两人终于在某个时间点交会了。我一直盯着她的脸庞,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过,日高好像并未留意我的失神,他叫初美去泡咖啡,然后就领着我进入工作室里。
  我本以为他会马上谈论有关作品的事,不过他迟迟未进入主题。他谈起最近发生的社会
案件,一味询问我教师工作的情形,就连初美送来咖啡之后,他还继续扯着不相干的话题。
  终于我忍不住问了:“对了,我那本小说怎样?如果不好的话,希望你能老实告诉我。

  他总算收起嘻皮笑脸,告诉我他的想法:“我觉得不错,不过题目定得不是很恰当。”
  “你的意思是……不是很坏,但也没有很好,是吗?”
  “嗯,老实讲,是这样没错,我感觉不出有任何吸引读者的特点。打个比方说好了,就
好像材料不错,但烹调的方法错了。”
  “具体来说,到底哪里不好?”
  “嗯,应该是人物缺乏魅力吧?不过这应该归咎于故事太复杂了?”
  “你的意思是整体的格局太小了?”
  “好像是吧。”接着他继续说道,“不过就一个业余作家而言,这样算是很不错的了。
文笔还说的过去,起承转合也有了,就是缺乏专业作品的魅力,如果只是故事好看的话,是
无法成为商品的。”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样的评价还是觉得失望。如果真有明显的缺点,将它修
正过来也就算了,可是“好看却缺乏魅力”的评语,教我无从改起。换个说法,那就是“天
生缺乏才能”的意思。
  “那我保留这个题目,换个方式来写会比较好吧?”我并不气馁,试着谈论今后的写作
方针。
  然而,日高摇了摇头:“一直执著在一个题目上不好,你就忘了那个烟火师傅吧。如果
不这么做的话,恐怕难有进步,我劝你还是写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他的建议听来还蛮有道理的。
  于是我问他,如果写好了其他故事,可不可以请他再帮我看?他回答非常乐意。
  之后,我就马上着手下一部作品。然而,实际上进行得并不顺利。我的第一本书是在心
无旁骛的情况下写的,可是写第二本的时候,我变得特别吹毛求疵,有时光是斟酌一个词语
用法,也会让我坐在书桌前耗上一个小时。这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开始意识到读者的存在。
最初的作品并不是以供人阅读为目的而写的,可是这次的作品却有了日高这么一位读者。对
于这件事,我好像神经质了一点。后来我也体会到,太在意读者不是一件好事,或许这就是
专业和业余的差别?
  第二本书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难产了,不过在此期间我经常到日高家去拜访。我们既是童
年故友,又曾玩在一块儿,所以友情恢复是很自然的事。对我而言,能够了解现役作家的生
活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而对日高来说,也能藉此增加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吧。因为有一次他
曾不小心泄漏,自从成为作家以后,和人群就日渐疏远了。
  不过,我去日高家还有别有私心,这点我必须坦白。我期待看到日高初美,每次我去她
家的时候,她总是笑脸迎人的。比起浓妆艳抹,我觉得她穿家居服的样子更加好看,她是我
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当然,她精心打扮的样子,我未曾见过,说不定她会摇身一变成为令人
屏息的妖艳女郎,这样就会和日高比较速配吧?不过,在我心里她永远是宜室宜家的美女。
  有一次,我没事先联络就登门造访,藉口说正好来到附近,事实上,我是不自觉地想看
看她的笑容。那天日高恰巧出门去了,我也只好寒喧一下就打道回府,因为我名义上要拜访
的人是日高,不是她。
  但幸运的是,初美挽留了我。她说刚烤了蛋糕,要我尝尝。我虽然嘴里喊着告退,却一
点也不想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厚着脸皮就进去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真是无比串福的时光。我的心情非常亢奋,开始胡言乱语,而她并未
露出嫌恶的表情,反倒像少女般地轻声娇笑,教我欣喜若狂。我想当时我的脸一定很红,告
辞后冷风拂面的清新感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后来,我依然假借讨论创作的名义,频繁进出日高家,只为一睹初美灿烂的笑容。日高
似乎什么都没发现,事实上,他和我见面也有他自己的考量,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
  终于,我的第二本书完成了。我赶紧让日高过目,并询问他的感想,遗憾的是,这本书
依然没有得到好的回应。
  “感觉上是一本很普通的恋爱小说。”——这是日高的感想——“少年迷恋年长女性的
故事,市面上随便找就有一堆,应该加入一点新意才是。还有女主角的部分也处理得不好,
缺乏真实感,看来好像是自己虚构出来的。”
  真是残酷的批评!我大受打击,特别是最后几句话最教我受伤,因为日高评为“缺乏真
实感”的女主角,是以初美为原型写成的。
  “我是不是缺乏成为专业作家的实力?”我问日高。
  他想了一下,回答我:“反正你有固定的职业,没必要那么心急吧?我觉得你就抱着何
时出书都可以的心态,把它当作兴趣去写会比较好。”
  这些话发挥不了安慰的作用。曾经,我自我陶醉地以为好歹都写到第二本了,应该算有
个成绩了吧。自己到底是哪里不足?我真的非常懊恼。“打起精神来!”这个时候,就连初
美温柔的鼓励也起不了作用了。
  大概是深受打击,加上长期睡眠不足的结果吧?在那之后,我的身体每下愈况。感冒迟
迟未愈,终至缠绵病。此时,我深切体会单身生活的辛苦,一个人缩在冰冷的被窝里,悲惨
的感觉几乎把我给淹没了。
  这时,喜出望外地,幸运从天而降。这我也跟加贺刑警说过了,没错,初美到我家探病
来了。当我透过门孔看到她的时候,还一度以为是发烧让我神智不清了。
  “我听我先生说,你得了感冒没有去学校上班。”她这么说道。前天日高打电话来的时
候,我确实跟他提起自己正卧病在床。
  初美无视于我的感激和惊讶,到厨房去帮我做饭,甚至连材料都买好了。我的脑袋晕沉
沉的,当然那是因为感冒的关系。
  初美做的蔬菜汤非常特别,不,老实说,当时我根本尝不出味道。可是,只要一想到她
是为我而来,甚至为我做饭,我就感到无比幸福。
  由于这场病的缘故,我向学校请了一个礼拜的假。身体瘦弱的我,只要一生病就很不容
易好,这从以前就一直困扰着我,不过,只有这一次,我必须感谢这种体质,因为这期间初
美竟然来看了我三次。她第三次来的时候,我问她是不是日高要她来的。
  “我没跟他说我要来。”这是她的回答。
  “为什么?”
  “因为……”她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反倒要求我,“你可不可以也别跟他提起?”
  “我是无所谓啦。”虽然我很想知道她的想法,却没有追问下去。
  痊愈后,我心想一定得向她道谢才行,于是我决定请她吃饭,因为送礼物的话,难保不
被日高发现。
  初美显得有点犹豫,不过她还是答应了我。她说,过两天日高正好要到外地采访,我们
就约那时候好了。我没有异议。
  我们一起去了六本木的怀石料理餐厅,那天晚上她住在我家。
  关于我俩的关系,我曾跟加贺刑警说过“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我想在此提出更正,
我们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对方。对她,我一点轻薄之心都没有。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明白,
她是我命中注定要碰到的人,而我俩认真地谈起感情可说是从那个夜晚萌芽的吧?
  不过,一阵浓情蜜意后,我从初美那里听到令人惊讶的消息,是有关日高的事。
  “我先生好像在骗你。”她悲伤地说。
  “什么意思?”
  “他阻碍你成为真正的作家,想让你放弃作家的道路。”
  “那是因为我的小说很无趣吗?”
  “不,不是这样,我觉得正好相反,因为你写的作品比他的有趣,所以他才会嫉妒。”
  “怎么会?”
  “我一开始也没有这么想,不,应该说不愿意这么想。不过,除此之外,我实在找不到
其他理由解释来他的怪异行为。”
  “怎么说呢?”
  “我记得你把第一本作品寄给他的时候,一开始他并不打算花很多精神去读。他曾经说
过,帮业余作家看不入流的东西,连自己的品味也会跟着降低,他甚至还说,随便翻一下能
交代过去就算了。”
  “耶?是这样吗?”这和日高本人的说法倒是大相迳庭,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催促她
说下去。
  “不过,等他开始读了之后,他就整个人沉迷其中。他的个性我很清楚,没耐性的他,
只要稍觉无趣,就会二话不说地把东西丢到一旁,因此他会那么认真读你的小说,只能说是
被你所描写的世界给吸引了。”
  “但是,他说过那部作品没资格成为专业的小说。”
  “所以我才会察觉他的企图。之前你打了好几次电话过来,他都跟你说还没有看,那是
骗人的。我想他是还没想到应付你的方法吧?而他最后得到的结论必定是故意贬低你的作品
,让你断了成为作家的念头。他明明这么认真地阅读你的作品,却说不有趣,我听到后就一
直觉得很奇怪。”
  “他认真阅读我的作品,是因为我们是从小认识的好朋友嘛!”我无法相信她所说的话
,如此辩称。不过,她很坚决地否认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他那个人除了自己以外,对任
何事都不感兴趣。”
  听她的口气如此肯定,我不得不感到疑惑。真没想到,她是这么看待恋爱一场才结为连
理的丈夫。
  不过,仔细一想,要不是她对现在的丈夫产生幻灭,哪有我趁虚而入的份?想到这里,
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初美还告诉我,最近日高的创作遇到了瓶颈,显得十分焦急,他完全想不出该写些什么
,几乎丧失自信。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看到业余的我接连写出新的作品,他才会感到嫉妒,
她说:“总之,野野口先生,你最好不要再去找我先生商量写作的事,你应该找个更有心帮
你的人才是。”
  “不过,如果日高真的不想让我出道的话,他直接叫我死心不就好了,干嘛还帮我看第
二本小说……”
  “你不了解他,他之所以不跟你明说,是为了阻止你去找别人商量。他让你抱着希望,
好藉此牵绊住你。事实上,说要帮你介绍出版社什么的,根本没那回事。”初美以不同于以
往的激烈语气说道。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相信日高的心里会藏着这样的恶意,不过,我也不认为初美是在胡说
八道。
  “总之,再观察一阵子好了。”我说。看到我这样的态度,初美显得有点担心。
  不过,之后我到日高家的次数减少了,却是不争的事实。我之所以这样做,倒不是防着
日高,实际上我是害怕在他面前跟初美碰面。我不敢保证,和她见面的时候,我能假装什么
事都没发生。日高是个观察敏锐的人,一旦他发现我看初美的眼神不对,肯定会察觉出什么

  话虽如此,要我好几天不跟她见面,却是难如登天。不过,在外面幽会实在太危险了,
我们偷偷商量的结果,决定由初美到我家来。我想加贺刑警应该知道,我住的公寓很少有人
来,左邻右舍几乎没看过有人从我家里出入。而且,就算真的被看到了,在无人知道她是谁
的情况下,也就不用担心会有奇怪的谣言传出。
  初美算好日高出门的时间后,就到我这儿。虽然她不曾在这里过夜,却好几次煮了饭,
陪我共进晚餐。那时她总是穿上她最喜欢的围裙,是的,就是警方发现的那件。看着她穿着
围裙站在我的厨房里,感觉上就好像新婚夫妇一样。
  然而,相聚的时候有多快乐,分开的时候就有多痛苦。每到她非回去不可的时候,我们
两个总是相对无言,幽怨地盯着时钟的指针。
  “就算只有一、两天也无所谓,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那该有多好。”我们经常这
样讲。虽然明知不可能,却不由自主地做着这样的梦。
  终于,有一天,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了。日高因为工作要到美国出差一个礼拜,就他和编
辑两个人去,初美留下来看家。
  我心想,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初美和我兴奋地讨论,如果真的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要
做些什么,于是我们决定去冲绳旅行。我已经找好旅行社,甚至连订金都付了,就算只有几
天也无所谓,能够像夫妻一样地相处,对我们而言,就像是神话一样。
  不过,满心的期待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如您所知,我们的冲绳之旅并没有实现。日高
的美国之行临时取消了,原本好像是为了某杂志的企划,却在临行前计划喊停,详细的情形
我不是很清楚。日高似乎很失望,不过相较于我们,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一场美梦活生生地被打碎了,然而我想跟初美在一起的欲望却更甚以往。即使才刚见面
,却在分手后的下一秒又希望能马上见到她。
  可是,她来找我的次数却从那时起明显减少了。我得知理由后,整个脸都发白了,初美
说,日高可能已经发现我俩的关系。接着,她更进一步讲出我最害怕的那句话。她说:“我
们分手吧!要是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他一定会报复,我不想让你惹上麻烦。”
  “我没有关系,只是……”
  只是我不能让她跟着受苦。按照日高的个性,他是不可能轻易签下离婚协议书的。话虽
如此,我却无法想像要和初美分手的情况。
  在那之后,我不知烦恼了几天。我把教书的工作抛在一边,苦苦寻思解套的方法,终于
我决定了。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不,既然加贺刑警已经完全猜到,我根本没必要再次多做强调—
—我决定把日高杀了。
  我写得这么干脆,或许会让人觉得奇怪。不过,老实说,我没犹豫多久就做出了这样的
结论。坦白讲,在这之前,我就一直期盼日高能够死去。我不容许日高把我心爱的初美当作
是自己的财产。人真是自私的动物啊!明明是我抢夺他的妻子,却还有这样的想法。不管怎
样,为了这个原因,我不敢说我没有用自己的双手结束他生命的念头。
  当然,对于我的提议,初美坚决反对。她甚至流着眼泪,要我不要犯下这么严重的罪行
。然而,她的眼泪却教我更加疯狂,我激动地表示,除了杀死日高以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
可走。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这全是我个人的行为。就算我失败了,甚至被警察抓去,我也绝
对不会连累你的。”我这样跟她说。你大可指责我,骂我被爱冲昏了头,我无话可说。
  或许知道我心意已决,又或许了解除非这样,否则我们无法在一起,初美终于下了决心
,甚至说要帮忙。我不想让她遭逢任何危险,不过她非常坚持,不肯让我独自一人冒险。
  就这样,我们计划着如何杀死日高。虽说计划,却不怎么复杂,我们打算把它做成强盗
入侵的样子。
  然后,十二月十三日那天来了。
  深夜,我闯入日高家的院子,当时我穿的服装,加贺刑警已经知道了。是的,黑色的裤
子配上黑色的夹克。我原本应该蒙面的,如果这么做,之后的情势将完全逆转。不过,那时
我并没想到要把脸遮起来。
  日高工作室的灯熄灭了,我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窗沿,窗户没有上锁,毫不费力地就打开
了,我屏住呼吸爬进屋内。
  房间一隅的沙发上,日高正躺在那里。他面朝上,闭着眼睛,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隔天他有一件工作要交,所以今晚得一整夜都窝在工作室里。这点我已经跟初美确认过
了,这也是我们选择今夜下手的原因。
  在此,我有必要说明日高为何放着工作不做,却跑去睡觉。因为初美在消夜里动了手脚
,她放了安眠药。日高平常就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所以就算解剖时被验出来,也不用担心
有人起疑。看到日高的样子,我确信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他工作途中突然睡魔来袭,
所以躺在沙发休息,初美确认他已经睡着后,就把房间的灯关掉,帮我把窗户的锁打开。
  说老实话,我个人比较偏好勒毙的方式。用刀子戳剌,光想就觉得恐怖。不过,要假装
成强盗入侵,用刀子当武器会比较有说服力,打算闯入民宅的匪徒一定会带着比较像样的凶
器。
  要刺哪里才能迅速结束他的性命呢?我没把握,心想还是刺胸好了。这时,为了握紧刀
柄,我脱下一直戴着的手套,想说待会儿再把指纹擦掉就行了。于是,我两手紧握着刀柄,
将它高举到头顶。
  就在此刻,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
  日高睁开了眼睛。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就这么举着刀子,一动也不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相对于我的愕然,日高的动作倒是十分敏捷。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制服了我,刀子也
离开我的手上。我不由得想起,从以前开始,他的运动细胞就一直很好。
  “你想干嘛?为何要杀我?”日高问道。当然我无法回答他。
  于是他大声叫唤初美,不久,脸色铁青的初美进入屋内。从日高的声音里,她当下就知
道发生了什么事。
  “打电话给警察,说是杀人未遂!”日高说道。
  不过,初美没有动作。
  “怎么了?赶快打电话啊!别慢吞吞的!”
  “这……这个人可是野野口啊。”
  “我知道,不过,这不构成饶恕他的理由,这个男的竟然想杀我。”
  “说老实话,我……”
  初美想说自己也是共犯,下过,日高却阻止她说下去:“你别说废话!”
  听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了。日高发现了我俩的计划,于是他假装睡着,等我来自投罗网

  “喂,野野口!”日高按住我的头,一边说道,“你听过防范窃盗条例吗?里面记载着
关于正当防卫的事。如果有人怀着不法意图侵入你家,就算你把他杀了也不会被问罪。你不
觉得现在就是那种状况吗?就算我现在把你杀掉,也没有人会说第二句话。”
  他那冷酷的语气让我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我不认为他真的会动手杀我,却可以预见他
会给我不亚于此的折磨。
  “不过,这样做就太便宜你了,我也不会感到痛快……看来只好把你送去派出所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初美一眼,阴险地笑了笑,接着又把锐利的目光栘回我身上,“这样对
我也没什么好处,不管我有多正当的理由可以杀你,把你送进监狱,对我的人生也没啥作用
。”
  我搞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发毛。
  终于,他松手放开了我,拿起一旁的毛巾,包住掉落的刀子,将它捡了起来。
  “恭喜!今天就先放了你,你赶快从窗户逃吧。”
  我惊讶地看着日高,他正微微地笑着。
  “干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趁我还没改变心意之前,你赶快出去。”
  “你有什么打算?”我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
  “现在让你知道就不好玩了。好了,你赶快出去吧。只是……”他让我看他手上的刀子
,“这个我要当作证据留着。”
  我心想,那把刀子真的可以当作证据吗?虽然那上面有我的指纹。
  大概是看出我的想法,日高说了:“别忘了,证据不只这个,还有一样教你怎么都抵赖
不了的东西,下次也让你瞧瞧。”
  那到底是什么呢?当场我实在想不出来。我望向初美,她的脸色一片惨白,只有眼眶红
了。人类竟然会有如此的悲容,我从来没有见过,不,之后也没再见过。
  在完全摸不清日高有何打算的情况下,我踏上了归途。就此消失好了,同样的念头我不
知兴起多少次。不过,我终究没这么做,因为我心里挂念着初美。
  那件事发生之后,我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我不认为日高不会报复,只是不知以何
种形式呈现,教我一直害怕着。
  当然我没再到日高家去,也没跟初美见面,我们只通过几通电话。
  “那天晚上的事,他提都不提,好像已经全忘了。”她这么说道。不过,日高怎么可能
忘记?他的安静沉默,反倒让我觉得更加诡异。
  他真正的报复要等几个月后才实现,我在书店知道了这件事。加贺刑警应该已经猜到了
,没错!日高的新作《死火》出版了,那是由我的第一本小说《圆火》改写而成的。
  我想,自己肯定在做噩梦。我怎样都无法相信,不,应该说不愿相信。
  仔细一想,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报复。一心想成为作家的我,痛苦的心就仿佛被撕裂一般
,也只有日高想得出这么残忍的方法。
  对作家而言,作品就好像是自己的分身,说得简单一点,那就像是自己的小孩。而作家
爱着自己的创作,就好像父母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的作品被日高偷走了。一旦他以自己的名义发表后,在人们的记忆里,《死火》将永
远是日高邦彦的作品,文学史上也会这么记载。只有我出声抗议才能阻止这种情形,不过,
日高早已预见,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没错,即使受到这样的对待,我也只能忍气吞声。若我向日高抗议,他必定会用这句话
堵我吧?
  “如果你不想坐牢的话就闭嘴。”
  也就是说,如果我想揭发作品被窃的事,就得觉悟自己潜入日高家、想要杀害他的事也
会跟着曝光。
  有好几次,我想跟警方自首,顺便告诉他们《死火》抄袭我的《圆火》。实际上,我甚
至已经拿起话筒,想打电话给当地的警察。
  不过,我还是放弃了。当然,我害怕以杀人未遂的罪嫌被逮捕,但更教我害怕的是,初
美会被当成共犯牵扯进来。日本的警察都很优秀,就算我坚持全是我一人所为,他们也会追
根究柢找出证据。没有她的帮忙,事情怎能顺利进行?不,在这之前,日高就不会放过她。
不管怎样,她都不可能无罪开脱。虽然我每日深陷绝望深渊,却依然希望只要初美过得幸福
就好。看到这里,警方一定会苦笑地想,都这时候了,还逞什么英雄?我承认,我是自我陶
醉了点。可是,若不是这样,我怎能挨过那段痛苦的日子?
  那段时间里,就连初美也想不出话来安慰我。有时她会趁着日高不注意的时候打电话过
来,不过,电话两头除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外,我们能说的也只有哀伤、无意义的话语。
  “我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他竟然把你的作品……”
  “没办法,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觉得对不起你……”
  “与你无关,只能怪我太蠢了,自作自受。”
  就是这样。就算和心爱的人讲话,也无法让我开朗起来。我感到无比绝望,情绪荡到谷
底。
  讽刺的是,《死火》一书大受好评。每次看到报章杂志谈论这本书的时候,我的心如刀
割。作品获得肯定,让我觉得很高兴,但下一刻,我就跌回现实——被褒扬的人不是我,而
是日高。
  他不但因此成为话题人物,甚至还获得颇具公信力的文学大奖。当他志得意满地出现在
报纸上的时候,你可以想像我有多懊悔吧?好几个夜晚,我失眠了。
  就这样,我郁郁不乐地过着日子,有一天,玄关的门铃响了。透过门孔向外望,我的心
脏突然猛烈地跳动,站在那里的人竟是日高邦彦!自从我闯入他家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碰
面。那一刻,我想假装自己不在家。我恨他窃取我的作品,但另一方面,却也对他感到愧疚

  逃避也不是办法,我心一横,打开了门,日高挂着浅浅的微笑站在哪里。
  “你在睡觉吗?”他问,因为我穿着睡衣。这天是礼拜天。
  “不,我已经起来了。”
  “是吗?没吵到你睡觉就好。”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内窥探,“可以打扰一下吗?我想
跟你谈谈。”
  “好是好啦,不过屋里很乱。”
  “无所谓,又不是要拍艺术照。”
  成了畅销作家,拍照的机会也多了是吗?何必来此炫耀。
  “倒是,”他看着我,“你也有话想跟我说吧?肯定有很多话。”
  我沉默不语。
  我们往客厅的沙发走去,日高好奇地四处打量。我有点紧张,不知哪里还留存初美的痕
迹。初美的围裙已经洗好,收进柜子里了。
  “就一个单身汉来说,你这里还蛮整齐的嘛!”他终于说话了。
  “是吗?”
  “还是……有人会过来帮你打扫?”
  听到这句话,我不自觉地看向他,他的嘴角依然挂着一抹冷笑,显然地,他是在暗示我
和初美的关系。
  “你说有话要谈,是什么?”我无法忍受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催促他赶紧表明来意。
  “唉,干嘛这么心急?”他抽着烟,聊起最近轰动一时的政治贪渎事件。这样慢慢地戏
弄我,他肯定觉得很有趣吧?
  终于,我的忍耐到达极限,正当我想要发作的时候,他以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对了
,说起我那本《死火》……”
  我不自觉地挺直背脊,期待着他接下来要讲的话。
  “虽说凑巧,但我还是得因它和你作品的雷同说声抱歉。你那本书叫什么来着?《圆火
》……记得好像是这个名字。”
  我双眼圆瞪,凝视着日高镇静地说出这话的表情。凑巧?雷同?如果那不叫抄袭的话,
干脆把这两个字从字典里删掉好了。我拚命忍住想脱口而出的冲动。
  他马上接下去讲:“不过,光解释为凑巧似乎也不太对。怎么说呢?我在写《死火》的
时候,因为读到你的作品,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这点我无法否认。或许某些根植在潜意识
的部分,正好被你的作品给引发出来了。作曲家不是常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吗?自己在无意识
的情况下,竟然做出与别人相似的曲子。”
  我一声不吭,静静地听他讲。这时我忽然有个很奇怪的想法,这个男的真以为我会相信
这番鬼话?
  “不过,这次的事情,你没有追究,真是太好了。毕竟我俩不是不相干的陌生人,还有
过去的情份在吧?你没做出冲动的事,保持成熟理性的态度,对彼此都好。”
  我心想,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吧?
  “不要轻举妄动是正确的,今后也请你把嘴巴闭好,别再提起这件事,这样,我也不会
把你杀人未遂的事说出去……”
  接着日高开始说些奇怪的话。
  “现在开始才是重点。”他翻起眼睛盯着我的表情,“就像我刚刚讲的,因为种种要素
的结合,产生了《死火》这部作品。这部作品受到很多人的喜爱,进而换来文学大奖的殊荣
。这样的成功如果只是昙花一现的话,未免太可惜了。”
  我清楚地知觉血液正从我脸部流失,日高打算故计重施!就像《死火》改写自《圆火》
一样,他打算再次以我的作品为草稿,当成自己的新书发表。话说回来,我还有一本小说寄
放在他那里。
  “这次你打算抄袭那个是吗?”我说。
  日高皱起了眉头:“我没想到你会用那种字眼,抄袭?”
  “反正这里又没有别人,没关系吧?不管你如何狡辩,抄袭就是抄袭!”
  我出言激他,他却一脸祥和,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好像不是很了解抄袭的定义。如果
你有《广辞苑》的话,不妨查查看。那里面是这么写的:抄袭——擅自使用别人的部份或全
部作品。哪,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吧?未经许可的使用才是抄袭,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就不叫抄
袭。”
  我在心中暗自驳斥,《圆火》正是被你擅自盗用了。
  “你打算再次把我的作品当作草稿来创作小说,却要我装聋作哑是吗?”
  听我这么一说,他耸了耸肩:“你好像有点误会了。我打算和你做一笔交易,而交易的
条件对你而言,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我知道你要讲什么。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对抄袭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不会向
警察告发那晚的事吧?”
  “你不要那么冲嘛!我不是已经讲过,那晚的事我不追究了?我所讲的交易是更具前瞻
性的。”
  这种事还有前瞻和后瞻的分别吗?我心想。然而,我还是一语不发,盯着他的嘴角。
  “哪,野野口,我觉得你是有成为作家的才能啦。不过,这和能否成为作家完全是两回
事;再进一步讲,能不能成为畅销作家也和才能没有关系,要达到那个地步,得靠点特别的
运气才行。那就仿佛是个幻想,若有人企图摘取它,只会大失所望而已。”
  在讲这番话的时候,日高的表情看得出有几分认真。或许他自己就曾经历过销售量不如
预期的痛苦时期。
  “你一直以为《死火》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你的故事很精采是吧?当然这无可否认,不
过光有这个是不够的。讲难听一点,如果这本书不是用我的名字而是用你的,你猜会怎样?
作者的名字印上野野口修的话,会有什么结果?你有什么看法?”
  “这种事没做过又怎么知道。”
  “我可以肯定绝对不行,这本小说将会为世人所忽略,你只会感到空虚,就好像往大海
投入小石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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