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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商沈万三

_6 吴恩培(当代)
大姑时而惊讶,时而感慨:“唉,一个可怜的姑娘,到了这时,还这么有情有义!”
“这几天在海上,我一直想她对我说的那些话。唉,有时想想,我为了生意,让一个姑娘家可怜的情意就这么被抛至千里海外,也真有点对不住人。”这些日子,被道德、情感、肉欲多重折磨着的沈万三,也开始考虑自己的做法了。
“要真是晓云并不愿意,那,这事儿真做差了,这,我也有份。”当初为苏里哈做大媒的大姑说。
沈万三忿忿不平起来:“那个苏里哈,怎么就这么非要别人的老婆?他们外国,难道真的不忌讳这些?说真的,他这么盯着要,我不放手,是怕那个联手做海外大生意的事儿黄了。”
大姑看着沈万三:“晓云也委实讨人喜爱!你们这些男人哪!唉,不过从做生意这方面看,我倒非常敬佩你善于抓住时机,以及不惜一切的魄力。”
“大姑,你别说了,唉,晓云不在我身边了,我真不知怎么打发今后的日子。”沈万三痛苦地说。
大姑看着他,正色道:“我说大兄弟,你家中不是还有两个妻子么?我说啊,你该把心收在她们身上了呢。”说着,她看着沈万三:“特别是你从扬州救出来的那个陆小姐,别忘了是她们家的万贯家财,才壮了你的胆啊!”
沈万三点点头,接着叹了一口气:“唉,日后回到家里,还不知怎么向她们说呢!”
正在这时,海上龙走进舱来:“大姑,这儿已到了广东地界。”
大姑站起和沈万三一起来到了船甲板上,看着远处茫茫的海面。
五十八
一位老艄公指着远处:“那里就是南宋时陆秀夫丞相背着小皇帝跳海之处。”看着那无甚特色的海面,船上的人都有些怆然起来。这水下淹着历史的一页,从那以后,中国就是这大元的天下了。
就在沈万三在海上漂游时,苏里哈、晓云也上了船,向南洋而去。
临开船的那天,晓云依恋地看了看身后的田地、林木、乡村,一时间感到无限眷恋。她低头上了船未久,船就启航开动了,霎时,晓云情感一阵汹涌,一别家园,不知何日再见?她身子软了下来,对着家乡故土跪拜着磕了三个头,接着久久地将头靠在船板上抽泣着。
苏里哈在一旁看着,他理解她的感情。
当苏里哈将晓云扶起时,晓云抬起脸,哭着说:“我一人离乡背井,跟着你远涉重洋,身家性命都交付与你了。不管你待我好与不好,我都不计较了。只是,你和沈老爷的诺言,你要是违背了,那只能是把我往死路上逼了!”
苏里哈看着晓云,心头一震,她这是第二次这么说了。他知道了她跟了自己的真正原因竟是为了故主的生意。他没有因此而看轻她,相反却更感佩她的情义。他轻轻地为她擦去泪珠:“晓云,我不会待你不好,也不会失信于人的!”
晓云感激地抬起头:“也不知沈老爷和大姑他们现在到哪儿了?他们要是也在海上,我们会遇着他们吗?”
苏里哈摇摇头,笑笑说:“哪能呢?海这么大!再说,他们大概已到达中国的南海了!”
晓云再一次地看了一眼故土的山川树木,终于掩泪走进船舱。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文天祥《金陵驿》中的句子,可算是晓云此时的心情了,只是她已无法再化作啼鹃带血归来了。
晓云这么走了,可在汾湖的陆丽娘却还在为此忿然。
足月临盆,陆丽娘也生了一个儿子。沈万三在家时已取好名,是男的就叫沈旺。来到汾湖的褚氏欣慰地说:“他们哥俩,一个叫茂,一个叫旺。我们沈家会枝繁叶茂,兴旺发达的。”
陆丽娘却想着别的:“我们俩,为他吃尽辛苦地生儿子,可他现在却和另一个女人整天在一起。哼!”
“他是个男人……”褚氏不敢像陆丽娘这样信口开河地斥骂沈万三。
“是男人就该这样?”陆丽娘抢白地说着,“你太顺他了,把他宠成了这样。我可不想这样顺着他!我爹给我留下的万贯家财,可不是让他想要怎么我就怎么的!”
“我哪里能比得上你呀!”褚氏自卑地低下头。
陆丽娘看着褚氏,也有些伤感起来:“唉,我不是怨恨官人,只是那个晓云,弄得官人到现在连孩子的面都没见过呢!”
对陆丽娘来说,她最不能容忍的是晓云的美貌。她不知道此时晓云已去了南洋,更不知道,吃尽辛苦的沈万三在南海为那批私盐的价格,和买主吃力地讨价还价。沈万三出去大半年了,不见音讯。陆德源故世两周年的忌日又要到了。
那天,当奶娘解开衣襟,奶着已半岁多的孩子时,陆丽娘又感慨起来:“他这出去有大半年了,也不想回家,孩子都这么大了!”
奶娘劝慰地:“他们可能在外面遇着什么事,拖住了。”
“拖住?哼,还不都是晓云那个小浪货!”陆丽娘愤愤然:“明天是爹故世两周年的忌日,看这样子,他是回不来了。”
第二天,陆丽娘去陆德源墓前祭祀时,万没想到关帷正在墓前。陆丽娘慌忙地掩在墓道旁不远处的林中,和抱着孩子的奶妈以及一个挑着供品的家人远远看着。
关帷在墓前点好香,接着放好供品,烧起纸钱来。烟火袅袅中,关帷振衣走到墓前,跪拜。
陆丽娘在林中看着这一切,异常激动。她没想到关帷这么有情有义,一刹那,陆家曾有过的有关关帷的种种说法和流言,都在她心中一扫而光。这些日子为沈万三日日空房独守的她,此时甚至产生了一丝“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的念头。只是家人问她,要不要过去时,她摆摆手:“不!”直到看着关帷跪拜毕,转身离去。
五十九
5关帷在苏州陈记商号当了管家,沈万三在南方私盐脱手,回到周庄,陆丽娘听说晓云去了南洋,感情复杂地指斥沈万三
两年来,关帷以他的干练精明站住了脚。
陈泰偌大一个商号,几十家店铺,关帷管理得井井有条。以致在他去吴江祭祀故主的这两天,陈泰这儿像是乱了套。
这天,陈泰在豪华而富丽的家中,和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喝酒。这几个女子都是阊门阿黛桥旁的粉头,陈泰的老相好。这时,一个家人来禀告并讨回示:“陈老爷,阊门的珠宝店来问说有一批暹罗的绿宝石,价格适中,要不要进货?”
“这事去问管家!”关帷来了以后,这方面的一应事务都交给了关帷。
“陈老爷,管家去了吴江汾湖,还没回来!”
肥胖的陈泰眉头皱了起来,可那几个粉头听说关帷是去给他的故主上坟,一个个都感动起来。
本来,婊子送客,虚情假意,这几个操皮肉生涯的粉头,待人接物,真情实感早已没有了,可此时,却似乎感到了人间真情的存在。
“唷,这个关帷,可真是有情有义的呢!”
“这种人不多了呢!”穿红衣绿衣的粉头们叽叽喳喳地说。
“陈老爷,听说他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这么能干有用的一个管家,你怎不帮他安个家哪?”红衣粉头奇怪地问陈老爷。
“嗨,他这个人哪,不喝酒,不嫖娼,女人一个都不要。对门的王媒婆给他找了几个,他连人家的面都不肯见,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儿!”陈泰也有些困惑地说。
“唷,他是不是男人哪?”红衣粉头奇怪地问。
“说不准是有病呢?”穿黄衣的粉头冷冷地说。
红衣粉头对着黄衣粉头打趣说:“你可是阊门的头块粉头,你哪天试试看他到底是不是有病哪?”
黄衣粉头看了红衣女一眼,依然冷冷地反唇相讥:“那你先去看看他是不是男人。”
“我看哪,他心里说不准是装着什么人呢!”绿衣粉头看着她俩说。
绿衣粉头并没说错,关帷去了汾湖,本想顺道去看看陆丽娘,可他并不想见她的儿子沈万三的种,只是在陆家门口转了转,又回来了。
那批私盐终于都脱手了。
沈万三算着账,知道光是这一趟走南海,他就赚了二百多万两银子。他拿出一半一百万两银子酬谢大姑和海上龙、坐地虎以及盐帮的兄弟们。大姑他们再三不肯收受。沈万三想到今后出海,少不得还要用着他们,见他们不肯收,倒不由得急了,说,你们盐帮秘密反元,这总也要花销吧。这就算我资助你们的费用,聊表一点心意吧!大姑见拗不过,只得收下了。
大姑和海上龙他们从水路回江南去了。沈万三带了两个下人,到两广转了转。在这两个省,他都像上次在扬州那样,花成千上万两银子盘了几家店,然后委托当地人经营。沈万三要他们今后收购两广的土产、特产、药材,收购到一定数量,给他运往苏州,同时,今后苏州运过来的丝绸、手工艺品等,也由他们这些店代销。办完了这些事,他这才不紧不慢地打道回府。到周庄时,已是次年的二月。
沈万三回到家里,阖家老小自是高兴异常。褚氏给他说起陆丽娘生了旺儿,还让已会奶声奶气喊人的茂儿喊爹。可当沈万三从晓云过去住过的地方走过时,他看着人去房空的屋子,心头一阵苍凉,加上这些日子的长途劳顿,他自感体力不支,遂吩咐一个家人去汾湖。
陆丽娘听那个家人禀报说沈万三昨日已回周庄,并要她带着孩子即刻就去,气不打一处来:“哼,他就不好来这儿看看!他那边,一个正房再伴着个晓云,还要我去干什么?不去!”
孰料那家人小声地说:“夫人,晓云姑娘没回来。”
“没回来?”陆丽娘诧异起来,接着一声幸灾乐祸的冷笑:“哼,难道私奔了不成?”
“听说她已和一个外国商人去了南洋了!”
陆丽娘这才暗自吃惊起来:“她怎么去了那里?”
“禀告夫人,这小人就不知道了!”
说不清是因为许久没见面了,还是为晓云的事好奇,陆丽娘匆匆地赶到周庄。她刚走进后堂,褚氏抹了把泪迎了上来:“哦,丽娘,你来了?”
陆丽娘看着褚氏:“大娘子,你怎么啦?”
褚氏掩饰地:“我没什么,不是蛮好么?”
陆丽娘:“听说晓云……”
褚氏看着陆丽娘,一下子泪水涌了出来。
陆丽娘急切地抓着褚氏的两只臂膊:“晓云怎么会去了南洋?”
“不知晓云怎么得罪了他,他把她送给了南洋的一个商人!”褚氏说着哭了起来。
“送给南洋的商人?!”
“这是老爷他自己说的!”褚氏哭着说。
陆丽娘一言不发地向沈万三住的地方走去。房内,沈万三正在亲着沈旺。陆丽娘冷冷地走过去将旺儿抱起,接着给了身后的奶娘,并示意奶娘抱着孩子出去。
奶娘抱着孩子走了。沈万三看着这一切不解地:“丽娘,这刚见面,你又怎么啦?”
“晓云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了?”陆丽娘此时已完全没有了当初对晓云的情绪。
“晓云,没有,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呀!”
“那,你怎么把她送给了一个南洋商人?”说着她“哼”了一声:“今天你送她,说不定哪天也会送我呢!”
沈万三一时说不清:“唉,这说来还真……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呢!”
陆丽娘圆睁着杏眼,大声喊着:“那你说呀!”
六十
沈万三说起了事情的缘起和经过,只是没说晓云是他最喜欢的女人。陆丽娘听着,心里却仿佛松了口气。这倒好,没费什么力气,就除了这根扎在陆丽娘身上的刺。红颜薄命,只怪她长得太标致了。一个下人,要长得这么好看干什么!只是后来,当听说沈万三要准备去南洋做生意时,这才有些吃惊:“什么,要去那儿做生意?”
沈万三点了点头。
“这要多大的本钱哪!”陆丽娘知道,这千里迢迢地去南洋,可不是运个几船粮食到苏北去了。
“几次做私盐的生意,我赚了也不下几百万,不过今后要想和海外生意做大,那还得仰仗夫人,仰仗汾湖陆家雄厚的实力呢!”
陆丽娘又火冒了起来:“你一出去,就把这个家给忘得干干净净的。把我一个人撂在家里,你在外面花天酒地的,你送别人一个小老婆,别人不知报之桃李地也送了你个什么呢!”
沈万三:“啊呀,你想到哪里去了!”
陆丽娘气犹未消地:“哼,想到做大生意的本钱,你这才又想到我了!我问你,我爹的忌日,你还记得不记得?”
“这怎么会忘?那天,我还在归途中,特意去了寺庙,请和尚们给他老人家做了个水陆道场。还在住的旅店里给他老人家祭了三牲,烧了纸钱。”
陆丽娘气色稍缓下来,她看了看沈万三:“你不想去抱抱你的儿子?”
沈佑的妻子王氏,第一次看见两个孙子,她左手抱着沈茂,右手抱着沈旺,乐呵呵地看着两个孩子,对媳妇褚氏和旺儿的奶妈说:“唷,这哥儿俩还真像呢!”
褚氏站在王氏身旁:“他们俩,相差十五个月!”
正在这时,沈佑也走了过来:“唷,让我也来看看这两个小孙子!”说着他从王氏手里接过沈旺,高高举着,逗着。
王氏看了看沈佑,接着亲抱在手里的沈茂:“这可是我们沈家的长孙,咳咳,按照老法,今后家里的一切都要传给这个长孙呢!”
抱着沈旺的沈佑,看着手中的孩子:“这娃儿他妈,在汾湖那边也算为大呢!”说着他对着旺儿,学着孩子的口吻说:“家里的,我们也有份,我们也要,是吗?”
王氏脸上现出鄙夷之色,她对着手中的沈茂,也学着孩子的口吻说着:“别听你爷爷他乱说,我们才是嫡传长孙呢!”
沈佑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沈旺的奶妈,斥责王氏道:“你,怎么乱说起这个?”
王氏不开心起来:“我这说错了?你手上的,在他汾湖外公家里算是为大,可在我们周庄沈家,也只能算是个庶出,这茂儿才算是嫡出呢!”
沈佑看着站在一旁的奶妈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埋怨地:“哎呀,你真是吃饱了撑得慌,胡说这个嫡出庶出干什么呀?”
沈佑想弥补王氏口中没遮拦惹下的纰漏。可对王氏来说,多少年的媳妇熬成了婆,难不成还要看媳妇的脸色?你陆丽娘家再有钱,你也是我的媳妇,更何况你已为我们沈家生了孙子。然而,当陆丽娘从多嘴的奶妈口里知晓这些时,当时就勃然大怒。倒是那个奶妈吓慌了,求陆丽娘在周庄时千万别发作,否则叫她不好做人。陆丽娘恨恨地隐忍下来,准备着回汾湖后,要好好在沈万三身上发泄这股怨气。
她没能料到的是,沈万三又要出去了,这次是去苏州。
六十一
第八章兵战商战逐鹿苏州
1朱元璋攻下集庆,张士诚遣弟张士德占常熟。江南震荡,苏州城内人心浮动,沈万三决心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
至正十四年(公元1354年)底,张士诚奇迹般地逃脱了被毁于脱脱之手的灾难,次年夏,元朝廷派了使臣来招抚,他杀死了这些朝廷命官,迅即发动攻势夺回苏北的失地。秋天时,江南的大毛蟹正肥,从长江南岸的江阴来了一个人投他,对他说苏北毕竟是穷乡僻壤,大王应该把注意力转向江南的苏杭地区,那里太富饶了。
张士诚出身苏北,操一口话音生硬的苏北话。而中国的吴方言区的分野,在镇江东面几十里的丹阳,过了丹阳,就是吴方言区了。张士诚听不懂吴方言,包括那个来给他献策的人所操着的江阴话,他听起来也颇感吃力,因此对此建议并不以为然。可张士德却极力赞同这一主张。他说,大哥虽号为诚王,在高邮成立了大周国,并建元天佑。可在苏北这狭小、贫穷之地,毫无回旋的余地,实在只是当个草头王而已。张士诚听听也有道理,于是让张士德带了一支军队,从通州渡江,到江南去试试发展的可能性。
值得一说的是,两年前在濠州取得了军事领导权的朱元璋,在张士诚南渡的同时,也希望离开荒芜的淮河流域,到江南去寻求发展。被刘福通等红巾军将领迎立的韩林儿,当了皇帝,号小明王,建都亳州,建元龙凤。这韩林儿乃韩山童之子。这年三月,郭子兴死后,韩山童任命郭子兴的儿子郭天叙为都元帅,张天佑、朱元璋为左右副元帅。企图向南发展的郭子兴旧部在攻打集庆时,郭天叙、张天佑皆死之,于是,郭子兴的部将尽归了朱元璋。掌握了军权的朱元璋率部渡过了长江,在张士诚占领苏州一月后,终于占领了集庆。朱元璋将这六朝帝王古都的集庆改名为应天府。在这同时,朱元璋还遣他的大将徐达攻克了镇江。当然,这已是后话。
长江三角洲是中国人口密集、经济发达的地区,可此时却战火不断。元军自中书右丞相脱脱被罢免后,实力大伤。其时,长江南岸镇江下游的港口,一为江阴,一为常熟福山,这两处都驻守着元军。张士德率部渡江,未敢直接抵达这两个港口,而是选择了其间的一处沙洲。沙洲本不宜泊舟,故元军在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防卫力量。然而这块江水冲积而成的土地,倒是有处水深可泊船的良港,张士德从渔人那里打听着了此处,率舟师一举而占之,旋即向常熟进发。江阴和常熟福山的元军,见南岸已是失守,慌慌张张地向苏州、杭州等地退却,张士德几乎没受什么阻拦就进入了常熟。张士诚、张士德军队渡江泊舟的那处港口,后来便以张士诚之姓被称为张家港了。张士德率师从张家港到了常熟,在常熟的虞山上窥视当时称为平江的苏州城。苏州城内,那号称江南第一宝塔的北寺塔,巍峨的塔影已是遥遥在望矣。
张士诚手握着宝剑,悬在了苏州这座古城的头上。
当沈万三在周庄听说张士德已到了常熟,一则以惊,一则以喜。惊的是,这元官府竟是这么像一堵腐朽的墙,一推就倒了。喜的是,张士德和他毕竟是故人。然而值此风云变幻之际,他更关心的是苏州城的命运。
“常熟被张士诚占了,苏州那边情况如何?”他看着那个报信的家人说。
“苏州城里到处传说,张士诚还要移师平江府,到苏州来抢地盘、打天下。”
沈万三感兴趣地:“那苏州城里的情形又是如何?”
“哎呀,乱极了。那些开店的店主们,纷纷举家逃难、躲避。有人怕商店今后被抢,从而将货物大量削价抛售以换成细软逃难。这么一来,其他的店主也心慌了,就这么,你学我,我学你……”
沈万三一下子站起,打断了对方:“他们抛售的价格如何?”
“有的抛得高些,有些低些,但都是不顾血本地抛,比如说,过去一匹丝,要三十两银子,现有二十来两甚至十八九两都能买到了。”
“那一匹绸呢?”
“沈老爷,你当初到扬州去每匹绸要四十两银子,可现在跌到三十多两!”
“哦!”沈万三心中一动,站起踱着步子,接着他猛然回过头,对那个家人说:“吩咐他们给我备船,我要立即去苏州!喔,叫周庄米行的四龙和我一起去!”
家人去备船了,沈万三匆匆来到内室。他要找陆丽娘。
陆丽娘冷冷地听他说着,心里生出一股恨意。这才回来没几天,我要他回汾湖的话还没开口,他就又要急着走了!然而她还是耐着性子听他说完:“现在这时候,你和四龙去苏州,是想买进?”
沈万三沉思道:“不,不能这么轻举妄动。不过,我要去看看,说不准这价还要往下跌!”说着,他兴奋得直搓手:“这种机会,不说百年,就是千年也难得一遇!”
陆丽娘心中舍不得他走:“你去苏州,我,我也要一起去!”
“不,你赶快回汾湖,将放在外面的钱集拢来,万一我要用,那可是说要就要的!”沈万三说。
陆丽娘“哼”了一声,王氏所说的那些话升上了心头:“不!你去找你娘!”
沈万三摸不着头脑:“这,这是怎么了?”
“要钱了,你来找我了,可这挣下了产业,可怜我们旺儿都没一份。”说着,陆丽娘哭了起来。沈万三站在一旁,不知就里,更不知说什么是好。
陆丽娘抹了抹泪,抬起头:“哼,你们沈家给不给,我还不稀罕呢!我陆家的财产也够旺儿今后吃穿不愁了。这钱,我不能给你,要给旺儿留着呢!”
六十二
沈万三更不知怎么回事:“你怎么啦?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当陆丽娘哽咽着说起事情的原委时,沈万三忙不迭地代老太太赔着不是:“哎呀,这怎么可能呢?这是老太太一时说着玩的!”
陆丽娘还是不依不饶:“你做生意是谁的钱哪?我买了炮仗到你家放,这还不见你们的情,还要扯到旺儿身上,他不是你们沈家的孙子呀?”
“你想想可能吗?我成亲后,也算是长子,可家产不是还给沈贵留着一份么?”沈万三挂念着要走的事,心里不由得急躁起来。
正在这时,那个家人来说:“船已备好,四龙也已在船上等候!”
沈万三挥挥手,那个家人走了下去。沈万三看着陆丽娘还是不肯退步的样子,一时无语他转过身,急着要离去。
陆丽娘一把抓住他:“你去了苏州,不要轻举妄动,看看再说!”
沈万三心头一热:“那你?”
“你不是让我回汾湖吗?”陆丽娘躲开沈万三的眼光说。
沈万三看着陆丽娘,动情地将她拥在怀里:“夫人,谢谢你了!”
陆丽娘挣脱开来,头一扭:“哼!”
不仅是沈万三注视着苏州的商场,关帷也在注意着张士诚军队的强力干预给苏州商界带来的种种动向。
关帷到陈泰那儿当了管家后,没有多久就以他的精明冷酷站住了脚。
有次他到陈记骨董店去,店里的主事告诉他,有个家住在皋桥的老人,家中藏有一尊汉鼎,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出土自河南洛阳。这汉鼎上的云彩和螭龙的纹饰互相交错,鲜明清晰。因是祖传之宝,所以此人绝不轻易示人。这骨董商店的主事,早就知道这尊汉鼎,也几次想探看这尊汉鼎,可那家人家见了骨董商,就是不答应。关帷听了,心里一动。这天,关帷带了一个技艺精湛、极擅仿制造假的老铜匠到皋桥这家人家去。进门寒暄几句后,关帷就说:“我在吴江汾湖陆德源老爷那儿时,听陆德源老爷说起你家的祖传宝物那尊汉鼎,可这个老铜匠说你家的汉鼎是假的,我不信,带他来看看。”那人见关帷说是从吴江首富陆德源处慕名来的,心里先有了几分高兴,也有了几分松懈,于是便说:“好,我拿出来,让你们看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说着,他令人将汉鼎从里屋拿了出来。老铜匠一见,惊奇地说:“呀,这么漂亮,这是真的,是真的。这才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呢!”
回来以后,关帷便命那个老铜匠仿着那铜鼎又铸了一尊假鼎,铸成后,把这鼎先用碱水泡,接着又沤在泥里,几个月后,从地里挖了出来,那铜上起了层铜绿,看那模样和真的差不多。关帷把这尊假鼎放在了陈记骨董店里卖,并在鼎下注明说,这只鼎才是真鼎。不仅如此,关帷还让人放风说,皋桥那家人家,祖上已将宝物流出了,当时他家祖先流出的就是骨董店里卖的那尊。而他们家手上现藏的那尊鼎,只是仿制品。
皋桥的那个老人,听说了这些情况,起先还不信,后来在骨董店里看了那几乎乱真的仿制品,这才知道着了人家的道,又气又恨,人整天恍恍惚惚,没半个月就死了。老人一死,他的儿子就将那只大家都指说是假的的真货卖给了骨董店。
这尊汉鼎,当天就搬到了陈泰的内室小厅中。
陈泰每次看见这只汉鼎,总夸着关帷,说关帷要是早点来他这儿,陈记典当行的事儿就不会弄得那么糟了。一提起汉鼎的事儿,陈泰就又想起他的陈记书画店里那两个收货的老东西,骂他们整天吃干饭,收进来的都是些不值钱的摹品。关帷生于河南,后随父母乞讨至江南,被陆德源领养后在汾湖长大。从小虽也随陆丽娘读了些书,可在书画方面并不在行。然而他身上的那股冷而韧的精神倒使他在短时间内,从被陈泰所骂为“老东西”的两个老人身上,学到了书画鉴伪的许多知识。
有一次,有人拿来一幅宋人画的雪景山水,两个老人看那画上山头密林丛郁,倒的确是宋代范宽的笔法。但他们怕又收了幅赝品,不敢自专,故把关帷喊来定夺。关帷来了,只一眼便从这幅画中一棵大树干上题写的“臣范宽制”,断定是伪作。因为宋人画多半是无款,这四字一题,便是添足。
两个老人犹是半信半疑。关帷却一笑说:“我读从你们这儿借去的那本宋人郭若虚写的《图画见闻志》,那上面说,范宽名中正,字中(仲)立。性温厚,所以当时人称他为范宽。可见这个‘宽’只是他的一个诨号。即使是范宽本人题款,也断断无有将诨号题写上去的道理。”
“那,如果没有这个题款呢?”老人们竟向这个曾经的学生请教起来。
“没这个题款,光从笔法、风格看,我倒可以认为这是范宽的真品,但若以款字为据,那只能说是范宽那个时代所流行笔法的一幅宋画罢了。”关帷一席话,说得那两个老人不住地点头称是。
这天,关帷从市廛上回来,市廛上的一派萧条景象,老是在他头脑中盘旋,他脸腮旁的肌肉习惯性地抽搐了几下,来到了陈泰华丽的住处。
关帷主管陈记商号的事务后,陈泰虽说一些大事都还管着,但沉湎于声色的他,未免精力不济。此时看关帷诸事处理得精明强干,于是大事小事渐渐地都交给了他。可如今的事,不是皋桥那家人家一尊汉鼎,也不是一幅画是不是范宽所作之类的小事,这可说是一桩天大的大事啊,关帷不敢擅专,立即请见老爷。
关帷说了一下市上流传的各种消息后,又接着说:“老爷,张士诚的军队在常熟,正窥视着苏州。苏州这几天市面上乱极了,好多商店都在狂抛!”
“为什么?”陈泰睁开因声色弄得有些浮肿的眼睛。
“他们怕张士诚的军队进城后烧杀抢掠!”关帷说。
陈泰一下子紧张起来,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店:“我在阊门的二十多家店会不会遭殃?”
关帷不语。这些天,他一直在考虑着这些。
陈泰这下倒着急起来:“管家,你说啊,我这儿要不要也抛掉几家店?”
看着陈泰在大事前慌乱的样子,关帷心中油然生出一丝鄙夷,只是他口中断然否决:“不!一家店也不抛,相反,我看老爷可以趁现在低价吃进一批店!”
“为什么?”陈泰弄不懂了。
“这,我一时还没理出个头绪。只是我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过,风险也极大!”
六十三
听说风险极大,陈泰仿佛有了主意:“不,这时候不能吃进!别人抛出,我吃进,这不是戆大啊!”说着,他看着关帷:“我这些店,依你说,一家也不抛掉?”
关帷点点头:“不抛!”
陈泰:“这,我可都是听了你的啊!如果张士诚他们进城,情况不妙,你马上给我将中市的那几家店抛出去!”
关帷想说,只怕到时候也抛不出去了,但他终于没说,只是低头应了一声:“是!”其实这时,正如他自己所说,还没理出一个头绪,他还需要观望。
2沈万三在苏州市廛察看,意绪踌躇,王信的一席话终为他拨云见日。沈万三延请王信为管家
关帷需要观望,沈万三也需要观望。这大把的银子往里面揿,毕竟是要等到出了水才能见到两脚的泥。万一水下是一片看不见的深潭,这一脚踩下去,那就不美妙了。
苏州的一家丝绸庄内,沈万三看了许久,四龙也站在他身旁,看着那一匹匹绸的价格。
店里的胖老板走上来搭话。
沈万三指着一种绸:“这绸,多少两银子一匹?”
胖老板看着沈万三,迟疑地说:“三十两!”
沈万三笑笑,转身准备离去。胖老板一把拉住他:“客官,你也可出个价啊!”
“我只说,你这价,是否还可放些?”沈万三笑笑说。
“客官要多少?”
“这就要看你的价格了,便宜我就多买点,如不便宜,那也就算了!”
“客官,我报的这价已是低于进价,不顾血本地抛售了!如客官要,我再放一两银子。”胖老板近乎是一种哀求了。
沈万三依然笑笑,没则声。
胖老板有些着急了:“客官,你这要不要?如将整个店盘去,这价格还可从优。”
沈万三笑而不答地和四龙走了。连转了几家店,情况大同小异。他已经清楚,如今市面上的价,尽管已低于进价,但惊恐中的商人还是竞相低价抛出,如再压压价,还能有些空间。只是,这价格是否是还要跌落?如今这价位,是不是吃进的最好时机?更主要的是,这能不能吃?
沈万三和四龙走进胥门万年桥畔的一家茶馆。茶馆内的一张桌子边上,一年轻女子正在卖唱,歌声曰:
苏州头上一把草,
泰州獐子要往里跑。
啊唷唷,
苏州城里乱了套。
有钱的逃,
没钱的笑……
茶馆里的人们会意地笑着,谈着。四龙感兴趣地索性站在一旁听着,沈万三走到一长髯老者座前坐下。茶房走来:“客官,要红茶还是绿茶?”
“绿茶!”
不一会儿,茶房端上了茶,沈万三吹了吹浮在水上的茶叶,品起味来。
坐在他对面的老者看了看沈万三:“客官喜欢绿茶,可我却喜欢这红茶酽酽的味。”
吴地的茶馆,本来就是人们闲聊的去处。虽然并非如文人所吟咏的“花间渴想相如露,竹下闲参陆羽经”那般风雅,但上至大夫士子,下至贩夫走卒,整日里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少不得要来这里吃杯茶去。更何况谋衣苦,谋食苦,苦中作乐,喊一声要壶酒来。茶馆里有说书、唱戏文的,听与不听悉听尊便。这种充分的自在,使得四方的茶客,都乐意到这里小坐片刻,无分你我,出了茶馆,两头是路,各分东西。当然,闲聊的同时,也不断地交流着各处的新闻信息,然后再从这里带回四乡本土。
此时,沈万三和那老者相视一笑,接着交谈起来。
老者自谓叫王信,乃是吴县人氏。自幼好读书,淹贯经史百家言。后为生计,亦从商。当然书生下海,难免是焦头烂额。后在齐门外作一蒙塾教授,刚刚辞了蒙馆。
沈万三也说起自己系昆山周庄人氏。
“周庄,嘿,那可是个水乡泽国!乘船出来的,是吧?”王信显然对此非常熟悉。
二人聊聊,聊到了那年轻女子所唱的“苏州头上一把草,泰州獐子要往里跑”上面去了。
沈万三:“听说苏北的张士诚已到了常熟,过些日子就要来攻打苏州?”
“张士诚,嘿,可笑这个家伙,被人耍了,还不知道!”王信一笑。
沈万三惊诧起来:“他怎的被人耍了?”
王信:“他原名张九四,苏北安徽这些地方,汉人地位低,没功名的都不能取名,所以大家都把自己的生日当名字。比如现在在安徽很有一股力量的朱元璋,他父亲也叫朱五四,阴历五月初四日子生的。再说苏北这个张九四,当初想干大事,嫌这名字太土,于是找了个儒生给他改个名。这儒生想了想,给他取了‘士诚’这个名字。”
“这名字不是挺好么?”沈万三不解地问。
“好,好什么?《孟子》上有一句话说:‘士,诚小人也’,那个儒生破句而给他取这个名,分明骂他是个小人。可现在,他居然就这么叫过来叫过去了。”
沈万三并不感兴趣于此:“他这次要来苏州,干吗?”
“他们此番来苏州,说是苏州有王者之气。苏北他们这伙盐民中,不知从哪里传出个民谣:有钱莫起楼,无钱莫起屋,但得过江去,便是吴家国。”
“可苏州商人何故惊慌若此?”沈万三说。
六十四
王信看了看沈万三:“张士诚他们本是伙村野之夫。起事后在苏北杀人无数,连元朝廷的使官他们都杀。苏州这地方的百姓,难免要怕了。”
“苏州百姓这是庸人自扰,还是……”
沈万三没说完,王信就一笑说:“杞人忧天!”
沈万三惊讶地看了看王信,拱手说:“小生不才,愿闻其详。”
“客官是个商人。如果我说得不错的话,那你是既想吃栗子,又恐烫了口吧!”王信看着沈万三说。
沈万三不正面回答,只是反问道:“张士诚部进了苏州后,会烧杀抢掠吗?”
王信一笑:“他们如果是路过这里,那当然会烧杀抢掠而来,席卷财帛而去,但是如果他们要以此为根据地,那你说他们会怎样呢?”
“怎么能知道他们是要以此为根据地呢?”
“刚刚不是说了吗?‘但得过江去,便是吴家国。’”说着,王信笑笑,“别小看这些歌谣,像张士诚这些人,极相信这些。这些也反映了他们意识中想坐天下的思想。再说张士诚这个人,你想想,他刚一打下高邮那种小地方,就迫不及待地自称大周王朝的诚王,并改元天佑,任命了文武百官,以做一个井底蛙的皇帝而沾沾自喜。这固说明他的鼠目寸光,但也说明他不同凡响的抱负。现在天下大乱,徐寿辉占湖广,建天完政权;方国珍占据浙江,靠海上做海盗,元朝廷无法对付,只好招抚,可他一会儿降,一会儿反。安徽的朱元璋现已攻占集庆,大有向江南挺进之势。你想想,这张士诚要再不到江南来抢块地盘,今后可就没他的份儿,只能在苏北那种穷地方当个穷皇帝了。这,他会愿意吗?”
王信一席话,使沈万三茅塞顿开。他不由对王信拱手曰:“在下正是一商人,闻知苏州有变,急赶来苏,来后却又是举棋不定。老伯一席话,令我沈某胜读十年书。值此风云剧变之时,还请前辈指渡迷津。”
王信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货物在昂贵时,不要惜售,要把商品像粪土一样地抛出去;在货物低贱时,不要惜购,要把它像对待珍珠美玉一样地买进来,这样你的财利就会像流水一样川流不息,源源而来。”
沈万三听王信讲着,兴奋地接了下去:“你说的是《史记》里的一段话:‘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财币欲其行如流水。’是吗?”
“是啊!那里面还有一句话,‘人弃我取,人取我予。’也是这意思!”王信不知道沈万三在看《史记》里陶朱公的故事时,曾将记载经商的有关章节如《货殖列传》等都较为仔细地读过,此时见他如此流利地背出《货殖列传》里的一段话,不禁心内一惊,这个年轻的商人,倒不是个胸无点墨、只知赚钱的商贾,于是心内也喜欢了起来。当沈万三问起“贱取如珠玉”有没有风险时,他点点头说道:“利字旁边一把刀,大利大险,小利小险,不利不险。”
沈万三怔了一怔,只觉得说得太好了。他站了起来,恭敬地对王信鞠了一躬:“在下现住胥门万年旅馆,请老伯至宿处一议。”
当王信和沈万三一起向万年旅馆走去时,沈万三就在想着如何将王信招延过来。到了旅馆房内,话还没说,沈万三又对着王信鞠起躬来。
王信笑笑,扶着沈万三坐到椅子上:“沈老爷有话好讲!”
沈万三又拱了拱手:“在下经商,事无巨细,无有帮衬之人,自感力不能胜。如蒙老伯不弃,在下欲延请老伯为管家,望老伯勿辞!”
老人看着沈万三:“我王信只会纸上谈兵,只怕难以胜任客官的美意。”
沈万三:“老伯过谦了!”
王信:“不!我说的都是真的。昔日,我由儒而入商,不知商界之人心险恶,屡遭败绩,以致折尽家财。时至今日,败军之将,本不该再言兵。刚刚在茶馆中,仅是不才书生随口议论,胡言乱语耳!客官怎能当真?”
沈万三诚心地说:“晚辈不才,所缺的正是老前辈沙场里滚过来的这段经历。乞求老伯能助我一臂之力!”
王信看着沈万三:“好罢,我王信只能暂当此任,一旦客官有更适合之人选,王信当立即辞职而归林下!”
沈万三面带喜色:“谢老伯!那请老伯指点我一下,苏州这里,现在那些店铺大量抛出,是吃进,还是不吃进?吃进的话,又是何时吃进?现在我又该如何办?”
王信坐下沉吟:“凡谋之道,周密为宝。张士德早打下常熟,我看,先派你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去常熟察看察看,如张氏军队在常熟大肆杀掠,那苏州这里不能有所动作。如那里秩序良好,苏州这里则可下决心了……”
“如此甚好!”沈万三高兴地一击掌。
沈万三修了封书,让四龙去常熟找张士德,并看看常熟的市面秩序。几天以后,四龙从常熟回来,说张士德因军务去了长江边的福山,没能见着。常熟市面,秩序良好。沈万三看着王信,王信颔首而笑。
沈万三猛地以手击桌,“砰”地发出很响的声音。
六十五
3沈万三和关帷狭路相逢,陈记商号的老板陈泰终被推上厮杀的战场
张士诚屯兵常熟,暂没向苏州动手。但苏州城内,一阵一阵的谣传,仿佛是一场场撞击百姓心扉的暴风雨。有的传说,常熟虞山仲雍墓、言子墓都让张士诚的士兵们掘了,掘墓的目的,是为了找财宝。仲雍本系周泰王的次子,周文王的二伯,当年和泰伯一起来到吴地,建立了吴国。苏州至今尚存的泰让桥,就是为纪念他们禅让王位而建。泰伯建立吴国后,立为吴王,后因泰伯无子,王位传于仲雍。仲雍一名虞仲,死后葬于常熟,那座山被后人名为虞山。那言子更是孔子诸多门生中惟一的一个南方人,故有“南方夫子”之谓。想此二人,乃是吴人心目中的楷模,神圣的偶像。张士诚连他们的墓都敢扒,还有什么坏事做不出来?还有谣传说,张士诚在苏北专好吃人肉,特别是要吃十五六岁的姑娘。此话传出后,苏州百姓纷纷将年轻女子送往了各地藏匿。谁都不想自己的女儿,成了张士诚碗里的一杯羹。还有的说,张士诚的兵打到哪,杀到哪,抢到哪,然后一窝蜂地遁去。脱脱丞相罢职后,元朝廷在江南的力量大大削弱。驻守苏州的元军,平素作威作福,苏州百姓对其本无好感,值此狂澜,更无甚号召之力。几个城门发生了元兵的抢掠事件。市面上到处传着,元官兵要撤往杭州了,元朝廷尚能控制那里。这些日子,苏州百姓们面临着双重的恐惧:一怕元兵临逃跑前抢掠一空后丢下一座空城给张士诚;另一方面,也不知道张士诚那些苏北的盐民来了以后,又会干些什么。
富人们纷纷跑向乡间,无处可跑的穷人们,也怀着忐忑和幸灾乐祸的心情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各家商号店铺,都已打烊,不敢开张,只是在店铺前写着诸如“不惜血本贱价出售”的字样。那价钱,一个劲地往下跌,有的已远远低于进货的价钱了,但还是没人买。
沈万三见过张士诚,和张士德更是相契如兄弟,他知道那些吃人肉的谣传,纯属无稽之谈。虽然他也怕张氏兄弟会不会一阔脸就变,如今他们毕竟是能置一方于股掌间的人物了。虽然他也担心张氏军队来了苏州,在灯红酒绿前会军纪松弛,露出乡间痞子贪婪的本相,但他更怕元兵临逃前的大捞一把。然而王信那天所说的“利字旁边一把刀,大利大险,小利小险,不利不险”的话却在他耳边不时响起。没有风险,又何来大利?就拿张士诚来说,造反伊始,脱脱大兵征剿,还不是差一点点完蛋,如今他们有实力来到苏州,占据富庶的太湖流域,那也是在他冒了风险以后才得到的。
他开始收购一家家的商号店铺。
当初要一匹绸卖三十两银子的那家丝绸庄,胖老板的价钱已跌到了二十五两。
沈万三再次来到时,看了看:“太贵!阊门有家店肯出到二十四两,我都没……”
胖老板哭丧着脸说,若依了那价,可是亏得太大,没活路了。可沈万三却是一脸的庄重:“老板,我买了来,万一今后让兵匪抢了,我这亏可是吃得更大呢!嗨,你这点点小亏都不肯吃,我买了还有什么可图!”他知道,这胖老板哭丧着脸,无非是要他同情,可是生意场上不是你吃了我,就是我吃了你。他佯装着要走:“老板,对不起,谈不拢我们也只能生意不成人情在了!”
胖老板先还沉得住气,后来见沈万三走到了门口,这才耐不住了,又喊住他:“客官,那,你给出个价!”
沈万三伸出两个手指,扬了扬:“这个价!”
“二十两?”老板哭丧着脸:“客官,你这出手也太狠了点,不行,这价压得太低,我们不能卖呀!”
王信在一旁开口道:“我们东家说的这价是要将你整个店买下,这,你看怎么样?”
胖老板惊诧起来:“这时候,你还要盘整个店?”
沈万三点点头。
胖老板看着沈万三,不放心地说:“我这不赊账!”
“如能以此价成交,那我会将银子立即点付与你。”沈万三说。
胖老板嘟囔着:“唉,这可是大出血了,好吧,依你这个价,不过,要整个盘去。”
正当沈万三在那个丝绸铺内点付银两时,关帷和肥胖的陈泰也在店肆前一家一家地看着。市面上的狂抛狂跌,让给陈泰当管家的关帷看着都耐不住了。
“陈老爷,这几天价格跌得,简直是太便宜了。我关帷投奔于你也有三年了,我觉得在这三年中才第一次遇到这么个做生意的良机。”
“人家都在抛,我们吃进,这就是良机?”陈泰看着关帷说。
“是的!我说老爷,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他张士诚到苏州来干什么,这苏州城显然挡不住张士诚的军队,但是,即使张士诚进了城,苏州这么个好地方,我想他们也不会抢了就跑,说不准是想长坐苏州这块地盘。”
陈老爷注意地听着。
关帷继续说:“你想想,他们即使是跑,还会跑向哪里?他们难道会再跑向苏北或是安徽的那些苦地方?”
陈泰点了点头:“这话是有些道理。可是别人都在纷纷抛出,难道他们都不会想到这一点?”
“问题就在这里。苏州人一窝蜂,看别人抛了也不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立刻想到自己不抛要吃亏,于是乎都这么想,你吓我,我吓你。”
他俩说着走着,来到丝绸庄不远处。
丝绸庄门前,四龙正指挥着几个伙计将纹银挑进。接着王信和那位胖老板点起一块块纹银来,沈万三在一旁查看着那一匹匹丝绸。
丝绸庄对面的路上,关帷看着店铺内的沈万三,头脑中猛地一闪,他怎么会在这儿?继而看着店铺里王信和胖老板正在点着纹银,他立刻明白了许多。
关帷出神地停住了脚步,陈泰奇怪地看着他:“你在看什么?”
六十六
关帷指着正在点钞的王信和查看着一匹匹丝绸的沈万三对陈泰说:“老爷你看,他们在干什么?”
陈泰看了看,打发身后的一个家人过去看看,未几,那个家人来说,那家丝绸庄被盘掉了。
证实了预感的关帷,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新冒出来的老对手,似乎从另一方面证实了他预见的正确:“老爷,别人已经在吃进了。”
陈泰看了看街对面的王信:“那个老头,嘿,我知道,是个不会做生意的人。只是那个年纪轻的是谁?”
“此人就是沈万三!”
“哦,他就是沈万三!”陈泰注意地看着丝绸庄内正在挑看着一匹匹丝绸的沈万三的脸。
“他从吴江陆德源那儿得到了财产后,据说做了几次私盐生意,发了很大一笔。”关帷本想和陈泰说,他去苏北就是和张士诚他们做的生意,转而一想,这位胖老爷会不会想到其他,便打住了。
陈泰久久地看着沈万三,这关帷说得似乎神通广大的家伙,竟也只是个年轻人。一时,他心中轻蔑起来:我陈记商号在苏州已历数代,他哪里能和我分庭抗礼,他哪里又配!令陈泰搞不清的是,此时他凭什么竟敢吃进?眼前这个昔日吴江首富的女婿,今后潜在的对手,自己的管家关帷曾在他的岳丈家做过管家。陈泰头脑闪过一丝不安,不由得看了关帷一眼,适逢关帷也抬起眼。陈泰翕动了下肥厚的嘴唇:“喔,沈万三和你原本就认识!”
“岂止认识,我和他是不共戴天!”关帷咬牙切齿地说。他怎能不恨?要是当初他如愿地娶了陆丽娘,此刻,他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仅仅只能为他人作嫁衣裳,更不会硬着头皮忍受陈泰这不酸不咸的话了。
陈泰看着关帷,心中一笑。关帷的仇恨,打消了他心中的顾虑。至少,他不愿意自己身边的人和自己的对手有任何一点瓜葛。可眼前这市面上的狂跌,究竟隐藏着的是福还是祸,他吃不准。就个性而言,他不属于为获大利而敢于冒险的那种类型。他宁可少赚点,但一定首先要稳妥地保住本。可沈万三此时并无顾忌的吃进,无疑又刺激着他。更何况,他不想显得比管家更笨拙。于是,他吩咐那个家人,盯着沈万三,摸清他们最近在干些什么。
几天来,家人汇报的沈万三又盘了十多家店,经营涉及珠宝、瓷器、米行、竹木器店等等,这一切似乎已勾画出沈万三在苏州商界的经营方略。关帷力陈机会转瞬即逝,不能再置之不理了。可陈泰却依旧奉行着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原则,吃饭防噎,走路防跌,小心地瞪大眼看着,绝不插手于其中。嘿嘿,金子可是长脚会跑的!他不想他家中的金子跑出他的家门,再说,他心中有他的谱,自己占着的是苏州称为金阊门、银胥门的最好地盘,他沈万三盘的那些店,市口都是野猫不拉屎的地方,我怕你个鸟!
这商战胜于兵战,陈泰之所以不怕,是因为坚信着自己比对方强,可一旦对方哪怕是无意中碰到自己赖以维持自信的那一块营盘时,陈老爷从个性乃至处事原则,都发生了极大的转变。这种转变,多半带有自卫和保护自己的性质了。
那天,陈泰在豪华而富丽的家中内室,正躺在藤椅上,两个年轻的女子正给他捶着腿。
关帷侍立一旁,已说了好些时候,陈泰只是双眼半睁半闭,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其实,他的脑子正清醒着呢!关帷说了半天,无非是叫我上阵厮杀罢了。他沈万三这时吃进,让他吃进好了,难道我也非得跟进?情况不明,原地宿营,这也是什么兵法吧!这时吃进,谁说不会是湿手沾面粉?只怕是万一有些什么情况,甩都甩不掉呢!
正在这时,那个派去盯着沈万三的家人慌张地跑来:“老爷,那个叫沈万三的,今天上午到阊门来,他想把我们老爷利源茶庄旁的那家店盘下来,此刻他正和那店主在谈着。”
陈泰一下子坐起:“你说的,是利源茶庄旁的珠宝店?”
家人点头:“正是!”
陈泰又问了一句:“你看清楚了,是沈万三?”
家人小心地回答:“老爷,我没看错,是他!”
这家珠宝店,和利源茶庄毗邻,陈泰早就想把它吃过来了,奈何那个姓汪的店主死也不肯。可现在他却要和沈万三来和我过不去了。陈泰伸出腿,一脚踢开帮他捶腿的女子站了起来,他正要发怒,却一眼看到关帷眼中流露出的幸灾乐祸的神情,心中不由一阵忿然。别人爬到我头上来,你倒高兴了!转而一想,他刚刚还要我给沈万三迎头一击呢,只是自己并没把他当回事。现事已至此,自己发怒于事无补,亦徒招人笑话,何必?于是他摆出一副悠然的神态:“哈哈,这个姓沈的,胃口倒是越来越大了,居然也想到阊门来钓鱼了!”
关帷看着陈泰,他知道掣肘沈万三的机会终于来到:“老爷,此人来阊门只怕不是来钓鱼,而是来撒网!”
陈泰一愣,随即一声哂笑:“老子在这块地盘经营多年,凭他?哼!”
“老爷,这个沈万三,可是个吃五马、想六羊的,不是等闲之辈。尽管我们老爷在阊门商界实力雄厚,只怕今后在苏州,能和老爷您较劲的,就是此人了!”关帷看了陈泰一眼,不卑不亢地继续说着:“小人吃纣王俸禄,不说纣王无道。一切的一切,可都是为老爷您着想。老爷若有意与沈万三平分这阊门宝地,小人依然不过是老爷手下的一管家,不过不想吃菩萨,着菩萨,灶里无柴烧菩萨而已。”
“吃纣王俸禄?”陈泰听关帷把他喻为纣王,心中并不高兴,但一想,他后面说的,倒也真是为了自己。只是此时,他怎么也不理解这个沈万三究竟是胆大还是无知:“他哪来这么大胆子!他盘下了这么些店难道不怕遭张士诚军队的抢掠?”
“此人既敢冒险,我想他也不是个没脑瓜子的愣头青!说不准他就是想冒一下风险,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要是他得了手,那在苏州商界,老爷和他无非是一番楚河汉界,下来谁演霸王别姬,只能拼一拼后,再见分晓了!”
“拼?哼,他不过是从陆德源处得了一笔横财而已,有什么根基?我拼不过他?”说着,陈泰看着关帷说:“兴许你那天的话是对的。这张士诚要是想来坐这块地盘,那他进城以后,看来不大会乱来。”
“老爷此言极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老爷,要赶紧下决心了,否则,这些便宜果子就都落入他人之口了。到时在苏州商界,一言九鼎的可不是老爷您了!”关帷脸上现出了焦急之色。
“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陈泰对着众人挥了挥手,关帷和家人、使女都退了出去,关上了厅堂的门。
六十七
内室就剩陈泰一个人在踱来踱去。眼见得别人雄赳赳地打上了门,是退,还是如关帷所说的“迎头一击”?那家珠宝店,他想收入囊中,已是多年的夙愿了,没想到此时此刻,那店老板竟肯让了出来。再就是那个沈万三,看他那股气势,倒也咄咄逼人。他妈的,他算什么东西,竟敢这么着!要是那些店都让他这么一家一家地盘去,那这金阊门的商业利益和排行座次,倒也不能不让一席地给这个家伙。想到这,陈泰有些沉不住气了,卧榻之旁,怎么能容这么一个家伙躺着?然而关键的是,张士诚来了会怎么着?他虽然依稀觉得,关帷的话自有他的道理,可一旦这么走了,他又觉得吃不准起来。真他妈的像是一副牌九,鬼知道张士诚这张是什么牌!转而一想,他沈万三敢走,我为什么不敢走?他赢我也赢,他输我大不了也输,看到底谁他妈的输得起!想到这,他走到一张红木桌子前,停住脚。接着他举起拳头,猛击桌子,大声地朝外喊着:“关管家!”
厅堂的门开了,关帷推门进来:“老爷,小人在!”
陈泰看了看关帷:“你给我去,他姓沈的出什么价,你比他高,一定要把他挤出苏州!”
关帷心头一喜,和他沈万三较劲的时刻终于到来,尽管这是借助于陈泰的力量,但也够了。然而陈泰所言要将沈万三挤出苏州,这又谈何容易。想到这,他对着陈泰一拱手:“陈老爷!沈万三已经坐大,要想挤他出苏州,只怕已晚了!”
陈泰听关帷一说,想想这倒也是,但进而不成求其次吧:“那,至少不能让他在阊门立住脚,那是我的地盘!”
4关帷解气的是,自己和沈万三的情仇,终演变成了陈记商号和沈万三的商业之争
就在关帷奉命前来利源茶庄隔壁的珠宝行时,沈万三和王信、四龙等正在这店内。这些日子,沈万三和王信他们或分头、或一起进出于一家家的店铺、布庄、杂货店内,同那些如同惊弓之鸟的店主们说着、聊着、谈着。各个店主、老板的表情、神态并不一样,可沈万三却始终是一副让人吃不透的带笑的脸。此时,在那珠宝店内,那位姓汪的老板捧出账本走来:“小人店里的货全部在这账上记着,请沈老爷过目。”
沈万三刚接过,正在看着,突然,门外一阵马蹄声,旋即一队蒙古骑兵打扮的元官兵呼啸而过,汪老板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王信,指着外面对汪老板说:“我们盘了店,这些元兵,会不会来抢?”
“不,不会的,他们可是官府的兵哪!现在只是挨家挨户地收取守城费和修城的钱。”汪老板怕生意砸了,店盘不出去,竭力把一切说得轻描淡写的。
王信淡然一笑:“老板,他们不抢,你干吗盘了店?”
汪老板不敢说怕元官兵的劫掠,更不敢说怕张士诚的那批苏北盐民:“我可不是为这个,唉,我们是想回老家去,所以……”
沈万三看着账簿,接着又看了看店中的那些珠宝:“这些珠宝的产地在哪儿?”
“暹罗!”汪老板说着,他的这些货,都是货真价实,这,他不怕对方的查问。
正在这时,关帷领着几个人走了进来。他看见沈万三在聚精会神地看着那柜台中的珠宝样品,不由得咳了一声,以引起对方注意。果然,沈万三抬起头。他见进来的人是关帷,不由一愣:“你……”
“沈老爷,不认识我了?看来沈老爷别后非但无恙,而且还颇为春风得意。”关帷用一副不酸不咸的口吻说着。
“得意不敢,只是春风依旧吧!不知关大人现在何处发财?”
“说发财,我也不敢,关某只是在金阊陈记商号谋个管家之职,是混口饭吃罢。”
“关管家今日来此,不知有何公干?”
“大约是和沈老爷同一个目的吧!”关帷哂笑一声,接着他回过头对汪老板说:“我们陈老爷听说你要盘店,吩咐鄙人前来接洽,想盘下你的店。”
汪老板听了一愣:“陈老板他、他要盘我的店?不知肯出什么价?”
“陈老爷发话了,就着你和这位沈大官人谈的价,我们在上面加一成。”关帷说着扫了一眼沈万三。
汪老板显然高兴了,主顾们互相抬,这价抬得越高,对他而言,那当然是获利越大了。不过,对那位口碑并不好的陈泰,他终究不放心:“关大人这句话可是当真?”
“陈老爷让我把银票都带来了,当场成交,当场兑付,这又岂可是儿戏?”
汪老板听了,忙不迭地从沈万三手中拿过账本,递给了关帷:“这是鄙店的账目,请关管家过目。”
沈万三不满地看了势利的汪老板一眼,接着又转过头看着关帷:“关管家,你这是何苦?”
关帷接过账本,看着沈万三,一声冷笑:“苏州城里,头脑清醒的商人,大约不止是沈老板一个吧?”说着,他挑衅地哈哈一笑:“至少,还得算上我关帷一个!”
沈万三知道阊门陈记商号的实力,只是他万没想到这个关帷竟投了陈泰并做了他的管家,他看见王信他们正不解地看着他,在此情况下亦不便解释,于是他站了起来,招呼王信道:“我们走!”
“走?沈大人就这么轻易地走了?得了汾湖陆家的那份家业,难道现在还没有力量来跟我拼一下子?”
沈万三回头看着关帷,接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跟你拼?你不要忘记了你是什么?充其量你只是代你那个陈老爷来盘这个店。这大主意可不是你在拿吧!哼!有什么可狐假虎威的?”
“狐假虎威?”关帷一阵哈哈大笑:“嘿,你要说我是为虎作伥呢,岂不更确切?少点文墨,用词不当啊!只是沈老板,难道你不感到我这根刺,扎在你身上有点疼吗?”平素话语不多的关帷,可是把憋了三年的情仇,尽情地宣泄了一番。
“‘疼’?可惜,关管家当初要是得到陆家祖产,要是更得到陆小姐,那就不会是一根刺,而是一把锋利的刀了。这刀砍下去那才会让别人疼呢!我这句话,关管家也许心中感到有点疼吧!”
关帷脸色难看了,瞪着沈万三,说不出话来。
“说真的,我不恨你,只是有点可怜你。可惜了!这么个精明的角儿,如今说得好听点,是扮演个替他人作嫁衣裳的角色,要是说得不好听点,那可是当一条窜来窜去的狗!”说着,他和王信、四龙出了店。
六十八
关帷看着沈万三的背影,猛地将手中的账本举起,摔在桌子上。
站在一旁,大约也听懂几成的汪老板,看见关帷发起怒来,倒有些担心了:“关管家,我这个店你们盘不盘了?”
关帷恼怒地瞪着汪老板:“盘!”说着,他一把拉过汪老板,走到后堂,压低嗓音:“我为你凭空增加了一成,这,你就一个人独吞?”
汪老板当然懂得他的意思,他圆滑地转动了几下眼珠:“这哪会呢,我少不得要拿出一半孝敬您哪!”
“哼,这还算拎得清!”关帷阴冷地一笑,显然并不久甘于陈泰之下的他,要想自立门户,必须有一定实力,可在目前,他还必须借助于这个肥肥胖胖的陈老爷,小心地经营着自己的天地。
心情郁闷的沈万三,回到旅馆宿处,原本极愉悦的心情,被那个突然出现的关帷弄得不知所措,他需要调整一下。
来苏州后,他就知道陈泰世代经商,树大根深,实力不俗,苏州阊门商肆一百多家店铺中有六十多家,都是他陈家开的。原本他就想抽空去拜访这个金阊陈记商号的老板,当然无非是希求取得这个同行的提携,至少是大面子上能过得去。可现在突然杀出的关帷梗在了面前。
王信不知道关帷和沈万三的一段恩怨,在一旁说着:
“关帷这个人,以前听说他是两三年前来投陈泰的。他在这个陈肥商那里,倒的确精明过人,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只是此人面容冷峻,大约少不得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只是不知他怎么和沈老爷有了恩怨?”
沈万三叹了口气,说起了这山高水长的往事。
而此时,在陈泰家中的内室,关帷正向这位肥商禀报着事情的进展。
和关帷心中的快慰不一样,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陈泰心中的担忧时不时地冒出来:“关管家,你说,明天还要不要和那个姓沈的再对着干……”
“干!得必须扼紧他脖子。我料定他沈万三不敢在阊门再和老爷争锋了。”
“哦,是么?”陈泰心中一阵高兴。
关帷看着陈泰肥胖得有些蠢的脸,心中一阵反感和窝囊。我为你殚精竭虑,你吃现成饭不说,还这么胆怯如鼠。然而他感到解气的是,不管怎么,我已把你推上了战场。想到这,关帷一阵得意,自己和沈万三的情仇,终演变成了陈记商号和沈万三的商业之争。如果张士诚部进城后,并无抢掠诸事,那,同样赚了一票的陈泰,到时仍是沈万三的对手和克星。如果情况反之,陈泰蚀足老本,你沈万三也差不多脱了层皮。到时,我大不了离开这个肥商去浪迹江湖,哪一方水土,都养人的。想你沈万三手头能有多少可资流动的现金?你最好再这样拼下去,将汾湖陆氏的祖产也全变卖光贴上去。想到这,他心里一阵悸动,到时,张士诚部的兵匪,这么一抢!哼,全玩完!我得不到,你也别想!
关帷倒没说错,在旅馆沈万三的宿处,老到的王信听了沈万三讲的与关帷的宿怨后,说:“关帷他是借陈泰之手以发泄宿怨。”接着他沉吟起来:“沈老爷,既是有这么个芥蒂,我看对陈肥商当先避其锋芒。阊门商肆的店铺,我们暂不下手,待相机再图。毕竟苏州我们尚未立足。不知老爷以为如何?”
“是啊,目前也只能这样了!”沈万三点头赞同,接着他问起现在手头还有多少资金。
王信掰着手指算着:“我们这几天盘了近二十家丝绸、珠宝、瓷器店,共花去五百多万两银子,目前这手头所剩的大约只有几十万两了。要是再盘两个店铺,只怕就无法周转了。”
沈万三看看王信,又看看四龙:“苏州这里,王管家,请你打点,四龙留在这里,帮衬着你!”
“那你?”王信心中已是了然,但还是明知故问。
“我明天即回吴江汾湖,将汾湖的家产全部变卖,移资苏州。”
六十九
第九章两刃相割利钝乃知
1当沈万三要陆丽娘将汾湖家产变卖,陆丽娘说起陆德源最感到伤心的就是我给人做妾做小,沈万三以为陆丽娘是趁现在有筹码,对他加以胁迫
“你疯了!”陆丽娘听沈万三说完,不禁大惊:“你上次让我回汾湖,只是说将放在外面的钱集拢来,以防万一你急着要,可你现在却要将这里的家产全部变卖,这,你想我会愿意吗?”
沈万三耐心地:“娘子,你是个明白人,这做生意的机会转瞬即逝,逝去了想追也追不回来。”
“不!不是你置的田产,卖了你也不心疼。我陆家祖上传下的这些田产一旦丢失,那我将愧对九泉下的老父和列祖列宗!”陆丽娘看着沈万三,又接着说:“再说,全卖了,我们旺儿今后指望什么?”
沈万三看着陆丽娘,面容冷峻:“老的小的我现在都管不了了,我只想把握住这个机会。张士诚下来要攻打平江,实在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良机。首先,元失其鹿,天下几股力量正共逐之。张士诚南下是将以苏州并杭嘉湖地区作为根本,如果这样的话他不可能听任部下胡作非为,失却民心也失此根本之地;其次,张士诚和他的部下,你知道的,都是苏北的盐民,这些人一旦到了苏州这温柔富贵乡,那贪图享乐的劣性将大大膨胀,他们到江南后要挥霍,要享乐,我聚集的这些财富,届时从他们身上将能获十倍百倍的大利;第三、我和张士诚及他的兄弟张士德有过交往,凭自己昔日和张氏兄弟的情分,我想他们至少不会为难于我;第四、即使种种算计失算,那我也只是失一县之巨,但一旦让我得到的却是一城之巨。夫人,你说,冒这个风险,值得不值得?”
陆丽娘低头不语,从理智上讲,她接受沈万三说的这些,可敝帚尚且自珍,更何况卖的是祖产。
眼见陆丽娘不声不响沈万三有些急了:“夫人,这商战胜于兵战,尽管这次是商战和兵战绞在一起,情况瞬息万变,可犹豫不起啊!再说,在我心里忐忐忑忑之际,我很想能从你这儿得到点支撑我的东西。”
“商战胜于兵战!”陆丽娘听到这句话,知道事情已非常急迫了。再说,刚才沈万三的一番分析,有理有据,不禁心有些动了。她看着沈万三焦急的脸,心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我不能这么让你摆布得像个使唤丫头,说东就东,说西就西的。你既是如此相求,我何不趁机要挟?她缓缓抬起了头:“官人,你说的没错,商战胜于兵战。我陆丽娘可以将爹留下的祖产悉数变卖,听凭你处置!”说着,她顿了顿:“只是你知不知道,我爹活着的时候,对我什么事最为伤心?”
沈万三不知她说这话的意思,试探地问:“你是要说,你爹怕你和我守不住这份家业?”
陆丽娘猛然打断:“不,不是这个!”
“那,是……”沈万三不解了。
“我爹最恨我,也最感到伤心的就是我给人做妾做小!”说着,陆丽娘激忿起来:“当初说是两头为大,可到了你们沈家,谁叫过我一声大娘子?上上下下,说起大娘子,还不都是指她!”
沈万三心中暗自吃惊:“你,你怎么现在说起这个了?”
“现在?”陆丽娘哼了一声,“这,我早想过一些时候了。现在你要让我卖祖产,我一旦将祖产都卖了,那我手上什么筹码也没有,今后再怎么说也没用了!”
沈万三做梦也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陆丽娘会来这么一手,他一时气红的脸,渐渐转白转青:“那,你要趁现在有筹码,胁迫我答应你什么?”
陆丽娘:“我也不想要什么,只是要堂而皇之地做你的夫人,不要做偏房。”说着,她顿了顿,“爹死了三年多了,我不能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仍为我给你做小感到难过!我更不能让我的儿子长大了,让别人说是庶出,是小老婆养的!”
沈万三耐着性子:“那,大娘子她,可怎么个说法呀?”
“这,我管不着!”陆丽娘头一扭。
“你,你这不是叫我为难么?”沈万三心里烦了起来。
“这,你看着办吧!”陆丽娘说着,脸色也难看起来:“不过,我心里却一直不服气,凭什么她是正房?凭财,凭貌,她哪点比得上我?她养的儿子倒是嫡传长子?”
沈万三低下头:“唉,她养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啊,再说,她是我沈万三奉父母之命,先你而娶的呀!”
陆丽娘一声冷笑:“哼,这可是先进山门为大呀!那好啊,在你这做生意的机会转瞬即逝,商战胜于兵战,情况瞬息万变,犹豫不决的时候,在你心里忐忐忑忑之际,在你很想能得到点支撑的东西时,那你怎不去找她呀?”
沈万三看着陆丽娘,喘着粗气,那硬压着的火,升腾起来:“你,当初从扬州回来时,你是怎么说的?我告诉你我家中已有妻室,你要我休了她,我对你说,夫人并无失德之处,怎么好说休就休了呢,况且家中父母也不会应允。你可是说宁可作偏房也要嫁与我的?现在,现在你握着几根筹码,倒牛起来了。你是仗着祖上留给你的财产,要我沈万三围着你转!那好,我宁可少做些生意,也不能再做对不起人、也对不起自己的事儿了!”
陆丽娘见沈万三发起怒来,心中一阵委屈,哭了起来:“你,你就没想过,你为什么不做些对得起我的事儿呢!我没说我不肯将爹留下的田产变卖,只是想要你为我着想一下,为旺儿想一下……”
沈万三知道陆丽娘的心思,可顾了这头,那边的褚氏怎么办?茂儿又怎么办?一霎时,他发觉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看着陆丽娘还在哭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满足了你,可,可大娘子她,她怎么办呢?你这,真是要逼死人了!”
陆丽娘抹了下泪,站了起来,极冷静地:“逼死人?我逼死你干吗?你现在死了,那我非但还是个偏房,并且永远也改变不过来了。”说着她又呜咽了起来:“我不要你死!明天我就让人估家中的财产,田地、房屋我都卖了。银子我给你准备下。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咽不下做偏房这口气!”
“唉!”沈万三看着陆丽娘,无奈地叹了口气。当晚,他就又赶到了周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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