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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玫瑰

_2 蓝紫青灰(当代)
  10 心痛
  刚说到他的姐姐、蒲瑞安的妈妈,就有人从楼上下来了,脚步声嗒嗒嗒地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下来,景天先看见的是一双葱绿的绣花拖鞋,然后才是茶色踏花的大寝衣下摆,最后才出现的是她的脸。景天老电影看得多,第一个直觉是有人从黑白电影里走出来了。这足踏拖鞋的妇人就像是跨过屏幕跨过岁月来到面前的旧时人,烫过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卷儿,寝衣系了带子,打着整齐美观的蝴蝶结。一张长圆脸,细眉凤眼,十分漂亮,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眼神更是凌厉。
  蒲瑞安的妈妈把几个人都看了一眼,皱了眉头说:“你们在下面吵什么,吵得我不能休息?知道我头痛,怕闹,要静,你们还这么吵,烦不烦人?瑞瑞,天晚了,送这位小姐回家。阿弟,上来,跟我说一下今天的那位小姐。”眼风略略扫了一眼景天,点头示意的表情都没有,就转身上楼去了。
  苏照拎着那支烟,朝景天耸耸肩,颇洋派地做了一个十分花哨的手势,眼睛笑眯眯地朝景天传送着信息,像是在告诉景天:看,这位妇人难对付吧?我刚才的话没说错吧?比起这位太后的架势来,我的话虽然轻薄,却是无害的。
  景天看着就有想笑的冲动,却也知道这个时候是笑不得的,便咬住下唇忍着,但一双忿忿的眼睛再看向苏照时,眼神已经缓和了许多。
  苏照吊儿郎当地哼着曲子,一条腿抖啊抖的,对蒲瑞安说:“老弟,我姐她呀,那是把我当小儿子养,把你才是当接班人养。我们两个应该掉个位子,你来做我的这个乖弟弟,我来当你这个的浪荡儿子,让她操心才对嘛。现在弄得来她虽然住在你们家,却是当着我的家。我这话有些拗口,你们听懂了没有?”
  景天听了又要想笑,蒲瑞安却气得几乎白了脸。景天顾着他的面子,才强自忍住了。但一双眼睛却出卖了她的心思,那眼珠子灵活地闪着,不露出些玩笑的痕迹都不可能。
  苏照看了赞许地对蒲瑞安说:“这个小姑娘灵的,卖相灵,脑子也灵,眼睛更加灵,会得讲话的。不过你也看到了,你妈的态度,是不允许家里有和她一样灵光的两个人在的,要是的话,家里是要吵翻天的。你看她弄得来让我见的那些老姑娘,她看得中的,哪一个是有脑子的?她叫住是看我年纪大了,不给我弄个老婆说不过去,不然,她宁愿把我关在家里一辈子,才对得起我们死掉的老娘。我倒宁愿有个老娘在,也好过有个比老娘还要管得牢的大阿姐在。哎。”
  蒲瑞安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小舅舅,我有朋友在这里,请不要乱讲话。叫你上去呢,你快去吧,我要送朋友,先走了。”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不想让她听下去的。偏景天是听得又好玩又好笑,但也知道蒲瑞安会不自在,便正了正颜色说:“不早了,我真的要走了,蒲老师请留步,我自己出去可以了。”
  苏照啧啧两声说:“蒲老师!你几时做过人家老师了?当老师好啊,学生里有的是年纪轻的小姑娘,随便挑。那个《秋海棠》里的什么军阀不就是为了找年轻漂亮的女学生,专门去开了一所女子学校吗?眼光好的,手段妙的,比我高明一百倍。”
  蒲瑞安气得脸都青了,伸手拨开苏照,护着要景天下楼,前楼厢房有隐约的电话铃声响起,又有人跑动接电话讲电话的声音,有人扬声说:“苏先生,侬的电话,是张小姐寻侬。”
  “来了来了。”苏照摊一摊手,对蒲瑞安说:“烦是烦得来,电话寻到此地来了。”丢下他们去接电话,才算肯放他们过去。
  蒲瑞安像是十分抱歉家里的私事被景天看到,有些难堪的样子,带点解释的口气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胡说八道。你别看他吊儿郎当的,正经是注册会计师来的。”
  景天只得说:“也许是工作太正经了,错不得一点点,所以在生活中就随便了点。我刚才是不是太没礼貌了?要不要道歉?看他倒是不介意。”
  蒲瑞安忙说:“是我想请你不要介意才是,他刚才的话全是他自以为是乱讲的。他只比我大七岁,从来没个长辈样子。不好意思,让你见笑话了。”
  “我没什么的,不过我见你对他,那也是没什么对长辈的样子的。”景天带点开玩笑的意思说,实在是这个情况太奇怪了,搞得她都不知道怎么才好。本来跟蒲瑞安又不熟,却偏偏莫名其妙地见证了一场稀奇古怪的家庭矛盾。景天想蒲瑞安这个时候一定后悔请她上来,早知道是这个样子,就算不想有负周老师的嘱托,完全可以约在一间咖啡馆茶馆里见面嘛。一想又不对,人家本来是请自己来看古画的,他总不能把一幅家传的古画带到外头咖啡馆去。只是把个陌陌生生的女人请到家里来,见到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是谁都不会愿意的。还有,他不见得把所有的女性朋友都往家里带吧?还有,听苏照的意思,是把她当成了蒲瑞安的女朋友,可是上次蒲瑞安说,他是有女朋友的。难道他把他有女朋友的事瞒着家里?就像连周伯伯都不知道一样。景天觉得蒲瑞安真是高深莫测。
  蒲瑞安淡淡地说:“那也要长辈做得像个长辈,才能让人对他有长辈样子。”停了一停,又说:“我怎么说话跟他一样,说得绕来绕去的都听不懂了。”摇摇头,拿了那盒可可粉和用牛皮纸钉过的稿子,锁上了亭子间的门,和景天出了蒲家。
  按说这样的屋子,楼下大门一关,自成天地,每层楼的房间是不用上锁的,但蒲瑞安显然是习惯了人走落锁,而苏照对他要锁门的行为也不表示反对,可见是见惯不怪的。这样一个人家,行为习惯如此奇怪,景天倒生出几分好奇来了。但这分好奇只是埋在心里,一闪而过,不敢表露出来,不然就太不礼貌了。
  才下了半层楼梯,就见前楼厢房出来一个中年妇女,见了蒲瑞安十分亲热地说:“瑞瑞,这就送人走啊?没说多坐一会?我刚切了一盘生梨,正要给你送上去。就进来接个电话,你们就要走了。”这妇人一身清爽利落的打扮,手里端着个盘子,里头有切开的梨片和猕猴桃片,显然是要送来给客人吃。
  景天听她的声音,像是开头她按门铃时应答的那个人。看她的穿衣打扮还有对蒲瑞安的态度,应该是蒲家的老阿姨,也许还是把蒲瑞安带大的旧人。现在这个年代,家里还有这样的老人在的人家,实在算不上多。景天对蒲瑞安一直有一分尊敬在,忙带上笑和她打招呼。像她这么伶俐的人,旁人对她如何,她是一目了然的。蒲瑞安的妈妈明显眼中无人,她也不必应酬,而这位阿姨,却是带着爱屋及乌的态度,因爱护蒲瑞安,进而对他带回来的朋友都热情相待。
  果然蒲端安用亲昵的口气对阿姨说:“送上去给我妈吃吧,她还没睡,我去去就回来,给我留着门,别上锁。”
  那阿姨笑着说:“晓得了,路上当心。”又看一眼景天,说:“下趟再来玩,要多坐一歇哦,我烧点心给你吃。你欢喜吃什么?酒酿圆子水果羹阿好?”
  景天听她一口软糯的苏州话,便笑着也用苏州话回答说:“好格。”苏州话“好”发“赫”音,开口音短而促,又好听又好学,地域色彩十分明显,上海人学说苏州话,“好格”一句多半是最早学会的。
  那阿姨听她用苏州话回答,开心得脸得笑成了一朵花。
  蒲瑞安说:“你在苏州实习了三个月,除了这句,还学会了什么词?”在前走着引她下楼,“工业区里苏州人不多,我想找人说苏州话都找不到人。”
  “你的苏州话,是跟这位阿姨学的?”景天问:“学一句来听听?”
  蒲瑞安笑一笑,却不肯说,景天也不追问。不过是闲聊,找话题罢了。他和她还没熟到可以用外地方言说笑话的程度。
  到了大门外边,蒲瑞安把可可粉和稿子替到景天手里,这个时候景天要再说客气的话,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了。只好接过来,借着门口的路灯的光亮,把两样东西放进她的双肩背包里,正要回头和蒲瑞安说再见,就见他用钥匙开了车门,作了个有请的动作,让景天坐进去。
  景天一见,忙说:“不用麻烦了,我乘公交车就行了,就在弄堂口就有车站,换两部就到家门口,很方便的。你送了我还要再开回来,来来回回,叫我多过意不去。”
  蒲瑞安摇摇头,坚持说:“我送你。来就是一个人来的,回去哪能让你一个人回去?你一个小姑娘家,深更半夜的,万一碰上坏人,就是我的责任了。难道你还真的冲上去和他们打架?”
  “当然是真的,你当我吹牛啊?”景天说:“我和男生打过好多架,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蒲瑞安看看她的身材和胳膊,笑着摇摇头,把副驾驶位那边的车门再拉开一点,一定要请她坐进去。
  景天看着这车位心里就不舒服,她把头摇得更快了,退了两步,飞快地说:“蒲老师,真的不用你送我,这里出去就是车站,没必要的。你送了我回去还要再开回来,这大晚上的来来去去,你是我老师,怎么好让你这么辛苦?已经麻烦你很多了,再送,我就不知道怎么才能回礼了。”
  蒲瑞安为她的固执弄得很是恼火,“我都说了,那是为了周老师。不管是谁,只要是周老师开口了,我就一定会帮忙。而你是一个年轻姑娘。让一个年轻姑娘半夜一个人走夜路,我是不会安心的。如果你要坚持坐公交车,那我就不开车了,陪你也坐公交好了。”
  景天瞪着他,为他的固执恼火,又不能解释自己不坐他车的原因,只得赌气说:“随便你。”转身就走。
  蒲瑞安被她晾在当地作声不得,愣了一下就追了上去,他身高步子大,只两三步就追上了景天,在她身后说:“景小姐!请留步,请像一个成年人那样说话行事,可不可以?你在梅龙镇吃饭的时候已经发过一次小姐脾气了,我像是没理由要忍受这样的事情两遍。”
  景天被他喊得只好停下脚步,悄悄用手指擦去脸上的两行清泪,转过身,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说:“对不起,蒲老师,你真的请回去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等片子拍好,我送录影带给你。蒲老师,晚了,我回去了,再见。”
  蒲瑞安第一次见这么情绪化的人,看她执意不要他送,又为自己先头莫名的火气感到抱歉,便退让一步说:“那我送你到车站。”
  “你车还没锁呢,蒲老师。”景天提醒说:“当心被人偷了车载音响。”说完就加快步子急急地走了,像是身后的黑暗里有一只猛虎随时要扑出来,抓住她撕咬一番。
  她急促的步子在深长黑暗的弄堂里发出笃笃笃的声音,一声声都像敲打在她的心上。弄堂里有零落的两三盏路灯,拉长她的影子,再一盏路灯过后,她已经到了外面的马路上,在一拐弯的间隙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弄堂底的蒲瑞安,看他还站在那里,背后是那辆发出银色亮光的车子。
  本来她不用这么慌张的,她已经得到了蒲瑞安的谅解,两个人在亭子间里写字吟诗那一段时间里,相处得可以说得上融洽。可是一看到那辆车,她就控制不住她的情绪,她不能再坐在那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和他言笑殷殷,一路由他送回家去。
  她坐上公交车,晚上乘客少,居然还有空位,她把头靠在车窗上,心里有泪意要涌出眼底。这下好了,她也许已经彻底把蒲瑞安得罪了,他也许再也不想见到她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这样最好,这样她就不用再看到那部银色的车子,它像个后现代电影里的科幻怪物,随时会扑出来咬她的喉咙。
  她以为她差不多痊愈了,原来心痛这个怪物只是被她挖个坑就地埋了,并没有长了翅膀飞着离开她。在它认为适当的时候,它就会从地里钻出来,抖一抖就迎风长大,伸展魔爪和牙齿,啃舐她的心。
  11 天一神水
  景天回到家,累得像是跑了八百米。也没说和父母说两句闲话,道个晚安,就躲进自己的卧室。把背包往桌上一扔,倒在床上,再也无力爬起来。门外她妈妈来敲了敲门,说回来了?要不要过来吃银耳红枣汤?她只是咕哝了两声,踢掉鞋子,脸都没洗,就那样穿着衣服睡着了。
  困扰她半年多的失眠这一晚跑得没了影儿,半夜睡来,起来上过卫生间,换上红色格子的绒布睡衣裤再躺回床上,以为会跟从前一样睁眼一直到天亮,哪知才想了一个问题:她的行李还没有整理,还没轮到她想要不要起来收拾包包,就又睡死过去了。
  这一觉一睡就到了早上,到她彻底清醒,看看钟,才六点,看看窗户,有晨曦照进。她几乎不相信她有这么好的运气,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坐起后伸伸懒腰,精神也是少有的振奋。这种感觉她好久没有了,忽然之间她像是回到了求学时期,身上有不安分的因子想蹦,她去洗脸漱口,换了一套运动装,穿了跑鞋,轻手轻脚离开家,下了楼,在马路上跑起步来。
  想不起有多久没跑过步了,这一跑一时有点腿打颤,跑过一条街后身体的协调功能恢复了过来,呼吸和步子也配合上了,思想在运动的节奏感里一点一点的被排空,脑子是少有的轻松,连头痛和紧张都不见了。在一呼一吸之间,体会新鲜空气达到肺里的刺激感,鼻腔被冷空气刺得发痛,但浑身上下却充斥着力量感和爆发力。
  跑完从前跑步时拟定的路线,景天停下来放松拉抻肌肉,看着晨光里锻炼的人,发觉他们都有着挺拔的身姿和健康的面容。是时候把自己从深渊里拉出来了,景天对自己说,从今天起,好好生活。
  她买了豆浆油条和粢饭糕回家,把豆浆从袋子里倒进一只煮牛奶的小锅里,放在炉子上重新加热,放糖,等豆浆煮开后把火关了。油条和粢饭糕放在盘子里,马马虎虎准备了早点,然后去洗了一个热水澡,跑步出汗打湿了头发,便连头发也洗了,这才去收拾行李。
  去的是山里,她又是刚从学校毕业,平时的衣服以运动装为主,收拾起来一点不花时间,只捡这个季节和将要来到的夏天要穿的衣服裤子收了一包,两双鞋,最后莫名其妙地塞了一条卡叽布的A字裙进去。
  所有的出发的工作做完,也不过才七点半,她想原来早上起得早,是可以做这么多事情啊。又想起原来她好久没有这么有条理地归置她的早晨和晚上了,她这一阵都在昏昏噩噩地过日子。她想起那首著名的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快乐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她就要背上行囊,离开城市,去一个山明水秀花开鸟翔的地方了。明天她将跨过许多的山和河流,她可以为它们一一取上温暖的名字。本来她上次就可以这么做,但上次她的力量还没有恢复,她爬都爬不起来,惶论跑步。这次她可以了,她睡了一个好觉,和朝阳一起跑步,她有力气做这一切。这次她一定可以。
  这一天她都在家里看蒲端安给她写的脚本,里面把鸟儿的生活用时间的顺序写下来,早晨的鸟可以配什么诗,中午的鸟又可以配什么诗,在求爱中的鸟是什么样子,衔枝筑窝的鸟,在风雨中守窠的鸟、夕阳下归巢的鸟……除了与画面相配的解说词,还有用钢笔勾勒的白描画,画面简桔如同丰子铠的《护生画集》,内容却是让人看了感动,最后会落泪。
  景天想这样的人,去做实业真的浪费了,每天和冷冰冰的机器打交道,穿着工作服,有着如此的才华和这么细腻的情感,却深藏不露。她认识蒲瑞安有半年了,从表面上来看,她以为他是个冷静的不苟言笑的人,但看了这个脚本,却让她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蒲瑞安。要是她的那些女同学知道她们崇拜的蒲老师是这样的感性,又不知要发怎样的花痴。
  她摸着这个本子,想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写了出来,一笔一划,一字一画,都一丝不苟,又装订得这么漂亮。心里实在不舍得把这么珍贵的手稿拿出去,一时性起,拿起钉器把钉子起了出来,跑到外头的图文影印打字店里,把整本手稿复印了两份,回家再把原稿钉起来,收好。复印的一份交给孙经理,一份留着自己阅读和做笔记。
  她做这些的时候,带着一份虔诚在做。即使是在她求学的阶段,也没有这么用心过,在书上乱写乱画,折角撕页,什么没做过?她唯一一次对一本书认真,是在大学里听一位著名的人物来演讲,她拿了一册他的著作去请他签名,为此排了一个小时的队。后来那本书也就塞进书架里了,并没有成为她的宝贝。什么样的热情都可以随着时间和心情的改变而消退,但当有人为你付出这么多时,怎么可能忽视。她拿着蒲瑞安的手稿一看再看,才知道这份人情真的大得她无法承受。
  如果说真的只是看在周示楝的面子上,她也不能认同。周示楝对蒲瑞安来说,不过是少年时期仰慕过的一位长辈,就像她对那位学术权威一样,可以为了得到他的签名去排一个小时的队,但也就这样了,再多的也做不出。但是蒲瑞安为她做的,何止是花了一个钟头?这里面要查多少资料,要花多少时间,她是想也想得到的。光是她为了录那些鸟诗,就花了一个星期,更不用说又要构思又要编写还要画插图。
  看到这些,再想她在他坚持要用车送她回来的时候对他的说的话,她心里的后悔,是倾尽所有的语言都无法表达了。她想打个电话去道谢兼道歉,却想起没有他的电话。周示楝那里倒是有,却不是她想去获得的途径。
  她抱着手稿,忍不住要想一个问题:蒲瑞安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他不见得会为别人花这么多工夫,他那么忙,苏州上海两边走,除了对她有好感,找不到可以说得通的原因。如果真的是对她有好感,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
  只是,他对她的好感从何处而来?又从何时开时?要是说从她到他厂里实习就有,那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她虽然算得是女人中漂亮的,也没到这个地步,可以让人一见倾心。
  如果说是在重逢之后,倒也说得过去。周示楝出面介绍她与他认识,等于是做了保。就像他夸口要替她介绍一个靠得住的男士一样,他也会为他认可的男青年留意一个好女孩。至于蒲瑞安说的他有了女朋友一说,她基本可以肯定那是在敷衍她说的托词,不然就无法解释苏照的态度、他妈妈的态度、以及他家阿姨的态度。
  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对一个男士是不是对自己有意的揣测,简直就跟雷达一样,直觉上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景天从不觉得自己会美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地步,如果是,那前男友也不会是吵完架说分手便真的不再联系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面魔镜,都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好的最美的,只是谁也不会拿它当真。
  景天从前男友那里受到的打击,比她所知道的要深得多。她不再充满自信,而是变得怀疑,怀疑她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什么话说过了头,什么意思没有表达清楚,以至让人家有了误会。不然为什么好好的男朋友,就成了前男友,狠起心来半年不和她联系,让她一个人忍受失去心爱的痛苦,几乎痛不欲生。
  失恋是那样一种深切而缓慢的凌迟,它不是一下子发作的,它就像是慢性毒药,一点一点吞噬人的欢乐。它不是韦小宝的化尸粉,沾上血水就一下子肉秃见骨;它是水母阴姬那神水宫里的天一神水,无色无味,却可以慢慢把一个少女的苹果脸变成只剩下空洞洞大眼睛的骷髅头。
  但是谁要对景天说,你这个样子,其实是失恋了。她是怎么也不能同意了。失恋的定义,难道不是两个人中有一个人移情别恋了剩下的那一方才能叫失恋吗?马骁没有移情别恋,她也没有,他们只是在吵过一架后说好了,以后谁也不找谁。因此,这不是失恋,这只时暂时的意气消沉。只是她没想到她投入得太多,比她以为的要多得多,以至于一旦失收,就造成心底的落差。
  下午时分,她睡了个午觉。本来连晚上一个囫囵觉都睡不上的人,这一下像是瞌睡虫找上了她,才吃过午饭,在沙发躺着看脚本,看着看着就睡了。一直睡到她妈妈来叫醒她,说邹娟来看你,她才愣愣地坐起来,身上还带着午睡醒来后特有的滞重感。
  邹娟左手拎着一包东西,右手拎着一包东西,肩上还有双肩背的背包带子,整个人像个卖包的,站在景天的房门口,笑着对她妈妈说:“和晴阿姨,我是听她说她明天要到外地去,一去就是三个月,所以专门跑来跟她聊天的,还好在家,不然就白跑一趟了。”把手里一包水果交给她妈妈,又把一袋子书递给景天,“诺,你还有书留在宿舍了,我帮你拿来了。”
  景天的妈妈、邹娟称呼为和晴阿姨的傅和晴接过水果袋子说:“又是苹果又是书,还不得重死了?快放下快放下。你这孩子是怎么搞的?来就来嘛,还带东西。”说完就笑了。
  关于这个“来就来嘛,还带东西”是个有典故的笑话,原是傅和晴讲给她们听的,说是她厂里有位过气的老演员,难得生一回病,同事们带了东西去看她,她就抱着东西跟人客气说:“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然后就连她手里的一把花也抢过去了。那花是她要送给另一位住院的领导的,上头还插着写有领导名字的铭牌。搞得她十分为难,只好说,“我去帮你找个花瓶插起来。”骗回了花,把铭牌摘了,下楼去又买了一束。后来凡是有客上来,带着东西,傅和晴都会说这么一句:“来就来嘛,还带东西。”就等着人家把东西递上来,确定无疑是送给她的才收。
  这个笑话邹娟是早就听说过的,因此两个人笑得东倒西歪的,只有景天还没清醒,只是跟着没有声调地张开嘴巴,“哈哈”了两声。
  邹娟白她一眼,嫌她笑得不卖力,对傅和晴亲热地说:“哈,我这也是第一次带东西上阿姨家,你可不能不收。我领工资了,这就是我用工资买的,虽然不多,可也是工资啊,每个月都有的。这个和以前挣点外快可不一样,花着特别心痛。以前写篇稿子教个学生,拿到钱就用了,像白捡来的一样。这次算算这点钱要用一个月,花着就有点哆嗦,生怕一不小心就用完了,还没到月底。又不好开口再问家里要,人家说你都工作了,还做‘伸手牌’的,多没劲啊。所以和晴阿姨,这苹果不是一般的苹果,是我仔细算了又算,觉得这钱是在我可用的范围之内才买的。”
  这番话把傅和晴说得笑不可抑,赞道:“你这孩子我喜欢,从来都知道该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看三步走一步,看准了才做决定,光这一点就比景天儿强多了,她也就白长了个聪明面孔,其实是糊涂心肠。光看她为了这次的项目这么吃力就知道了。”指指景天的头,像是在指责里头的脑细胞不干活一样,“你们聊,我去给你们倒茶喝。娟子,喝什么?水果茶好不好?正好你带来的这个苹果新鲜,我给你们泡一壶苹果茶。”
  邹娟马上说:“好的呀好的呀,我最喜欢和晴阿姨泡的水果茶了,我帮你。”拎起那袋苹果推了傅和晴往厨房去,又回头对景天说:“你去洗个脸吧,怎么半天都醒不过来?”
  “哦。”景天懒洋洋揭开身上搭着的钩花绒线毯,趿上拖鞋,摇摇晃晃往卫生间去。
  傅和晴和邹娟看她木讷的样子,一起摇头,说:“睡迷糊了。”
  12 水母
  睡迷糊了的景天去洗了冷水脸,重新梳了梳头发,总算新鲜了一点,出来坐回原来的沙发上,拾起那张绒线毯子披在肩上,还在打呵欠。
  邹娟用一只托盘端了玻璃茶壶和杯子过来,茶壶里头泡着切碎的苹果和柠檬片,下头还点了蜡烛保着温,看她还是呆呆的,用下巴指一指茶几上的稿子报纸和笔记本说:“挪一挪挪一挪,一点眼力都没有。”那态度,活像她才是这家的女儿。
  跟着进来的傅和晴把茶几上的东西扫到一边,放下一只小热水瓶,在她身边坐下,摸一摸她的额头说:“没生病吧?怎么总没精神?明天就要去山里了,这个样子可不行。要不你晚几天去,我跟老孙打个招呼?”
  “你觉得合适吗?”景天把头靠在傅和晴怀里,耍懒地眨着眼睛问。
  “我觉得不合适。”傅和晴说,把她脸上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别住。
  邹娟“噗”地笑出声来,在她另一边坐下说:“她没事,她就是在家闲得,等一到了外头就鲜龙活跳的,老虎都打得死。”
  “我是生猛海鲜啊?什么话。我可是动物保护组织的编外人员,才不会去打老虎。那天周伯伯还说了,说去了山里,不许吃野味不许打鸟。我跟他保证过的,绝对不会。”景天笑说。
  傅和晴拍一下她的手说:“好啦好啦,总算是还魂了。你们聊,我下午有活动,晚上不回来吃饭,估计会在十一点前回来。中午的饭菜你们热一热就能吃。娟子,你多呆会儿,我就不陪你们了。”
  邹娟站起来送她,眉飞色舞地问:“今天是什么外事活动?是不是又要迎接尼克松?”傅和晴在七十年代曾经在一次重要的外事活动中欢迎过尼克松总统,虽然也不过就是凑个人头数,但人头数凑凑也是有限的,不是一般人不给凑的,于是熟人都爱用这个来和她开玩笑。一有活动,不是尼克松,就是基辛格。她在有“外事活动”的时候,景天放了学就在周示楝那里做功课,买零食给她吃,是以从小就混得熟,真跟一家人一样的。
  傅和晴扑嗤一笑,说:“不是,这次是欢迎基辛格。”三个人又是一阵大笑,这几下笑,才算把景天笑得活过来了。傅和晴去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来,摆个甫士说:“如何?”两个女孩子一起鼓掌,用上海话说:“没得闲话讲了。”景天邹娟她们和这个城市的大多数小一辈的年青人一样,从小就受普通话的教育,在学校和公共场合都用普通话,上海话那是想着了、有必要了、或是要搞笑了、要搞怪了才说的。
  傅和晴满意地拎了一只小小的镶珠包出去了。
  目送傅和晴离开,邹娟回头对景天说:“你妈妈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有风度最有精神的阿姨,你比起你妈差远了。你那死性子,一点都不像你妈。”
  景天解嘲说:“对,我像我爸。只会埋头搞技术,不会扬声搞交际。”
  邹娟哈哈笑,说:“说起这个像谁不像谁的,讲个笑话给你听。我那天在学校浴室洗澡,听见隔壁两个女生讲话,把我笑死了。一个说‘你看你的胸,平得跟太平公主一样,也好算女人。’那个被说平胸的女生气呼呼地说,‘我平胸,那是随我爸!’”
  景头愣了一秒钟,跟着大笑起来,“这个也能随?!”
  这个笑话,让景天笑得全身的骨头都松了,人也彻底清醒了,才想起要招呼朋友,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果香扑鼻的水果茶给邹娟,问她:“今天你怎么会来?要是我不在呢,不是白跑一趟?先打个电话嘛。”
  邹娟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个小硬本子扔给她,“喏,你的毕业证书,我给你带来了。那天我记得你是说星期一要去江西的,星期天不在家休息整理包,还能去哪里?又不比从前,有人勾得你到处跑。”
  景天拿起毕业证看了看,笑说:“也好,以后就靠这个吃饭了。”
  “就靠这个?”邹娟冷笑一声,“差得远呢,一个破本科算什么?学校里课堂食堂澡堂坐下来,漫山遍野都是,半点不稀奇。我打算边工作边读书,在学校再住几年,一来省得到处找房租,二来近,到底省力点。起码读个研究生,多几个证书傍身,才可以和别人谈条件。你呢?真觉得拍鸟好玩?就这么拍下去了?”
  景天笑一下说:“你几时看我读书用功过?上课看小说,考试打小抄,耍点小聪明,混点小日脚①。我没什么雄心壮志的,拍鸟没什么不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读了这么多年书,最远到过黄山。要不是上次去黑龙江,我连北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北方长什么样?”邹娟本来尽是白眼,最后一句却听得笑了,忍不住笑问。
  “就长俞谦那样。”景天开她玩笑,“一顿饭要吃三个馒头,用根筷子串着,说吃碗小馄饨不算吃饭。俞谦呢,找到工作了吗?”
  邹娟嗯一声,“找到了,先做着,慢慢再换。他这个工作是上两头班,上午八点到十二点,下午四点到八点。”
  景天愣一下,“这是什么破公司啊?还不赶紧换?那中午四个小时怎么办?晚上回家又要几点?他找到住处了吗?你住学校宿舍,他住哪里?”
  “他在彭普新村和几个同学租了一间两居室,回去也就是睡个觉。中午嘛,就在公司仓库睡觉,看书,复习功课,准备考研。本科生起薪太低了,逼得只有华山一条路。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命的,还没毕业就有工作在等着,又没有租房的压力,又没有升职的压力,你住在家里,爹疼娘爱的,还不惜福?别总是昏昏睡睡就是一天了,打起点精神来。”
  景天瞪着她,第一次从她话里听出些酸溜溜的味道来。她不知道在邹娟眼里,她是这么招人嫉恨的。因为邹娟本人就足够优秀,从来只有别人仰头看她的份。也许在别人眼里,她是真的天之娇女,可她真不觉得。不过是生活不愁,爹疼娘爱,哪里就过分了?但被邹娟说得心虚,更兼失恋让她自信心暴跌,从前的厉害一去不复返。她慢慢靠过去,把头枕邹娟肩上,“娟儿,别这样,我就你一个是最好的朋友,你要是这样看我,那我们朋友一场,还有什么意思?”
  邹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揽过她来抱着,说:“你这个样子,谁能跟你生气?不过是羡慕你好命罢了。你看我和俞谦,什么都没有,全要靠自己一手一脚慢慢挣。你呢,什么都不用操心,大学四年就忙着谈恋爱了,要讲舒服讲潇洒,谁能和你比。像我,支内子女,一个人回来住在外婆家,什么叫寄人篱下,我十岁就知道了。高中就出去住读,再不看舅舅舅妈的脸色,受表妹的闲气。俞谦呢,又是外地人,毕了业,连安身之处都找不到。原来在学校还不觉得,个个都自以为了不起,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一毕业就会有大公司抢着要。哪里知道社会是这样的残酷?谁会把我们这破本子当回事?我还想着等工作了买套房,把父母接回来安度晚年呢,现在看起来,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去?”
  景天一直知道她家里的情况,也知道她的好强。这种事,不落在自己身上,外人再同情,也没有用的。只能说,各人有各人的命。她避重就轻地问:“那你和俞谦一个星期能见几次啊?谈恋爱的人,如果不能天天见面,时间一拉长,再浓的感情也会淡的。我就是现成的例子,谈了四年恋爱,落得个不明不白。我到现在都没搞清,为什么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
  邹娟坐正了,推开她一点,好看着她的脸,“你在说什么呢?不是你自己说的,再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怎么啦?后悔了?他害得你这么惨,这都半年了,还没养回来,你这个脸色,也就比死人多一口气。”
  景天叹口气说:“说狠话谁不会呀,我要说我不后悔,连我自己都骗不过的。只不过一直没精神,提不起劲头而已。我要是跟从前一样,我早就冲过去骂人了。现在,我就像是你说的,比死人多口气罢了。”
  “好,好,好得很,真是现世报。”邹娟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意思?”景天问。
  “我以为你真的修炼到家了,一直跟我说什么不关心不动心不想听的。弄得八风不动,六根清静的,原来还是凡心未泯。”
  “我又不出家,做什么要六根清静泯了凡心?”景天听她话说得奇怪,忍不住追问下去,心知是那个人有什么事了,不然,邹娟不会说什么“现世报”。
  “看,看,看,还是动心了吧?我一试就把你试出来。”邹姬一幅鄙视的神态,“你哪怕跟我再坚持三分钟呢?我也服你。”
  景天再叹一口气说:“姐姐,我死,总要死个明白。虽然我不打算怎么样,可是知道一下,也没什么要紧。我明天就要去江西了,总不会这个时候再犯傻。再说,不是还有你在这里吗?你不会不拦着我的。我妈中午炖了咖喱牛肉,晚上我们热一热就可以吃。咖喱这个东西,是烧好了放一放才入味的。”她居然十分悠闲地说起菜式来了,表明了是真的无所谓。
  但邹娟和她同学七年,哪里不知道她呢,从来都是嘴硬心软的,也就不再卖关子,“我就是不拦,你也犯不了傻。你不是没回去参加毕业典礼吗?他也没去。”
  景天斜她一眼,意思是有话快说。
  “他在那海岛上跟渔船出海,被水母给蜇了。那渔船是出海去捕海蜇的,开进一片水母海域里,看见海水里水母跳舞,这人就兴奋了,连命都不要了,脱了衣服,扑通一声跳下去了,把渔民吓得要死,赶紧捞上来,身上被好些水母吸住了,中了毒。”
  景天吓一跳,跟着就笑了,笑得直不起腰来,手指着邹娟,就是说不了一句话。她脑子里出现的是那么大个子的一个男人,光着身子,身上吸附着好些美丽的透明的水母的样子,水母一张一张的,一飘一飘的,往下滴着水,像是他身上长了鳍。如果这个样子站在面前,简直可以算得上漫画里才会出现的人物。如果再把水母换成葱油海蜇呢?这么一想,更是笑得岔了气。
  邹娟也觉得好笑,可也没笑得像她这么厉害,她笑着问:“你就没问他有没有生命危险?水母中毒,有的人是要死的。”
  景天仍然笑得喘不过气来,说:“你能这么平静地讲给我听,那就是没危险了。再说他这个人,身体好得跟变形金刚似的,百毒不侵。几只海蜇头算什么,再浇点熟油辣油都不怕,最好再拌点酱油吃了它。人家根本不会把这些当回事。后来呢?”
  邹娟笑说:“要说谁了解他,除了你还有哪个?后来这人就跟海蜇干上了呗,留在那里,说要好好研究一下这玩意。借口中了毒受了伤,皮肤有溃烂,要休养,不肯跟大部队回学校,真的在那里干了三个月,一直干到冬季休渔期才回来。回来交了一份研究报告,和一家食品公司联系上了,说要做这个项目,就是把当地产的海蜇直接在当地加工了,做成小包装,销往上海的超市。上海人逢年过节的吃点老酒,平时过过早饭,不都喜欢拌点海蜇吗?菜市场卖的海蜇又咸又有沙子,买回来又是浸又是泡,哪有拆了包装就可以吃来得方便?要说这个人,聪明是聪明的,就是情商太低,不会疼人。”
  景天听得也只有佩服两个字,又问:“那你上次在展览馆跟我说,要不要知道他在哪里,就是想说这个?”
  邹娟摇头,“还不止呢。这其实是上次我不想说的。这人干得这么欢实,几个月里除了海蜇就没想过别的,哪管你受不受苦,多气人哪。我要是说了,不是跟你添堵吗,那多没意思?昨天我跟俞谦一起吃饭,听他说起的。他说他在其实是想问你来的,又说身上的水母吻痕一直没退,连脸上都有,像白癫风一样,实在没脸见人。在上海出没期间,一直戴顶棒球帽。那边一开渔,就又去了。说是岛上的渔民人人脸上都有几块斑,混在里头不显眼。只等这个夏天过去,皮肤颜色晒均匀了,才回来。”
  景天点头说:“在海岛上晒一个夏天,那得要黑成什么样啊?去就去吧,知道是被水母阴姬绊住了,总好过其它。谁斗得过她呀。”说着就笑,“其实我们都差不多,一心都想着自己的前程,谁又把谁放在第一位了?我去拍我的鸟,他去陪他的水母,你们考你们的研。再过三年,又都是另一番情景了。谁离了谁都能活,不过是有的人死心眼子,偏要为难自己罢了。”
  要说这个人,如果是为了别的女人而把她丢在脑后,那是她不会相信的。只有什么东西引得他好奇心发作玩发了性子,才能有这样的魔力。在他那里,足球也是第一位的,比赛也是第一位的,兴趣也是第一位的。她不过是他生活中的点缀。有,固然很好;没有,也不要紧。他总能找到他感兴趣的东西。哪像她,读书期间谈恋爱是件大事,什么事都要为恋爱让路。事业也好,学业也好,健康也好,都不如伤心来得重要。其实两个人根本是志趣不合,那么早早发现,速速分手,才是上上之策。从明天起,周游世界去吧,为路过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流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不要再为过去的一段感情伤更多的神了。
  她为自己倒一杯水果茶,笑说:“要不要看电影?我这里有最新的录影带,《007》,外头还没上演呢。”
  1 腔调
  景天跟三个同事还有孙经理来到九连山,住进当地驻防的军队连部后,不到一天,就发现这下她来错了。她原是来躲清静、修身养性的,哪知才一住下,来敲门的战士就络绎不绝,送热水瓶的、送水杯的、送蚊香的、送蚊香盘的、送打火机的、送火柴的,搞得她光是起来开门,就忙得头晕。
  她的门开开关关的,比她在大学时还要受欢迎一百倍。盖因一个学校的男生再多,可女生也多,而一个连队的士兵尽管有限,却只有她一个女性。何况这个女性还年轻貌美,笑容温和。年青的战士们为了近距离接触一下久未接触过年轻女性,把一盘蚊香分解成了几个部分,送了又送,快赶上“十八相送”或“十送红军”了。
  这个现象一直持续到她安顿好后去吃晚饭,食堂里坐下来,满座是清一色的迷彩服,士兵们个个一脸的笑容,露出雪白的牙齿,却没有人再来和她打招呼。
  景天在特地为他们腾出的一张饭桌前坐下来,问一边的张德飞说:“他们怎么了?怎么忽然之间都不跟我说话了?刚刚还有人说要认姐姐认妹妹的。”说着就笑了,又冲刚才在她房里坐了好一会儿的一个小战士摇了摇手。那小战士笔直地坐着,只是冲她笑,却不说话。
  张德飞笑说:“刚才王连长训过话了,谁要是再自由散漫没经过报告和批准就去你那里,是要受批评的。你来这里,扰乱他们军纪。连长跟我们抱怨过了,说我们怎么带了一个女同志来?年青士兵多的地方,不能有女同志出现。”
  景天环顾一周这一屋的士兵,都是挺可爱的青年,便正襟危坐了,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对孙经理说:“经理,你下星期回去,不会把我也带回去吧?”
  “你要想回去,我也不会同意。这次就来了你们四个人,两个人一组,各守一处摄影点,少一个人,一个组就干不了活。再说,你这次这个本子做得很好,你要全程跟进。”孙经理说:“我在车上看了两遍,看得都感动了。你有这么好的创意,开头还要推三阻四的,想留一手?还说什么不行,我看行得很。我们这些人,也不是科班出身的,都是在工作的过程中学会的,你有这么好基础,不能浪费了。才华要珍惜,但也不能藏着,脑筋越转越灵活,没听说过把脑汁用光了的。年青人,畏难情绪不要重。”
  景天得到孙经理的肯定,先是心定了,再转头对张德飞和小钱小赵说:“经理把人家连部当咱们的办公室了,训起话来一点不给我留情面。你们看,”指一指端起碗来吃饭的士兵们,“本来他们都拿我当神仙姐姐,这下肯定把我当白发魔女了。”
  孙经理和赵钱张三人听了都笑起来,孙经理说:“小景到了这里,像是开朗了许多啊,连玩笑都会开了,比刚到公司的时候融入群体了。”
  “那时候刚去,和大家不熟嘛,被你们的专业名词唬住了,不敢说不敢笑,像个小媳妇。现在既然孙经理说好了,那我就放心了。”景天是真的放心了,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靠妈妈傅和晴的护佑,但还是心虚,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这个是我请教了一位老师,他指点的,我其实没多少心得。”
  孙经理感兴趣了,“哦,是吗?这位高人是谁?不过你能认识高人,人家又肯指点,那也是你的本事。我也能找到肯写本子的人,不过那个价钱就很高了。”
  景天唉呀一声,笑道:“孙经理,原来你叫我去做这件事,是为了省钱啊。只是这份人情是我欠的,将来少不得要我去还呢。”
  孙经理哈哈大笑,招呼大家吃饭。又问:“这位高人是谁?我认识吗?要不要请来具体指导一下?”
  景天笑说:“经理,就是周示楝呀,你认识的。”
  “哦哟,我怎么忘了周老师了。”孙经理恍然道:“你这个高参请得高明。等我回去了,就去拜访周老师去,一定要道谢。”
  景天忙说:“周伯伯还说了,我们这次来这么好的地方,他都动心了,想组团过来玩呢。说你这个人很上路,要敲你的竹杠。”
  孙经理大方地说:“没问题,回去我就去找他,组个团请他们来玩。小景,你会去找高人来帮忙,这就是我看好你的地方。你等于是我的公关经理,形象代表。”又转头对钱赵张三人说:“你们别不服气,啥人有人家卖相好的,站起来我看看。”
  小钱小赵小张一本正经地看看自己再看看年轻靓丽的景天,都说服气服气。说得景天不好意思,捧起碗来挡住脸躲着偷笑。
  景天这么一通又笑又说的,早落入士兵眼中,越发让他们觉得这个姐妹可爱可亲。只是畏惧连长的严厉,不敢造次。但是会在每次经过她时,送上毫不吝惜的笑容。
  为了拍摄好鹭鸟,孙经理在鹭鸟生活捕食的树林和水域附近架设了两台摄影机,树林的那台设在一棵大树上,水域的那台在一个观景台上。让鹭鸟慢慢习惯它们生活的地方多出来一间屋子,对人和机器不再警惕,拍摄时就容易了。水上观景台是一个原木搭建的小房子,树顶上那个的,是在大树的树干上钉了一排横木做为踏脚,枝干间再盖间小树屋。两间木屋都是请士兵们盖的,他们闲着没事,有任务让他们做,又是拍摄鸟娄这样有意思的事情,个个都踊跃报名,两间屋子没两天就搭好了。
  张德飞景天小钱小赵他们两组人的工作就是每天去这两个地方蹲着,从日出到日落,拍摄鹭鸟的生活。枯燥是枯燥得来,无聊是无聊得来,等孙经理一走,就整天骂娘。无聊到最后,就是替每只鸟儿取名字。景天本来就怀着要替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峦取名字的伟大理想来的,取那替鹭鸟取名字便是她每天的工作了。而张德飞他们也早就习惯了这种野外工作,骂归骂,做归做,胶片仍是一毫米一毫米地拍。每天最快乐的时候,是日落之后,收了工,吃了晚饭,一群人散步去最近的镇子上闲逛,买当地人的各种土特产,从竹篮子到米酒。
  从连部营地到镇上,只有一条小路,小路要经过一道铁路。每天傍晚六点半,有一趟列车从那里经过。他们在散步的时候,列车轰隆隆地从面前驶过,带起一股带着焦炭味道的风,风里还有粉煤灰的尘屑。他们为了不被灰尘和煤粉弄脏衣服头发,会离得远远的,等列车开过好久,风止尘落,才通过铁路,往镇子上去。
  从上次到黑龙江拍丹顶鹤,到这次在九连山拍鹭鸟,景天越来越喜欢这个工作。虽然条件艰苦,业余生活无聊,但所有的时间都是自己的,按自己的意愿支配,不用像俞谦那样上莫名其妙的两头班,不用像邹娟那样又读书又工作,还要想着考研买房升职跳槽。在这个小团体里,不过这么几个人,相处得好了,像家人一样,做事都有商有量,你谦我让的。景天想起邹娟流露出的那微微的嫉妒,心想,我真的比她和大多数人要幸运了。不过也要看是什么人从什么角度去看,也许有人嫌她这样的工作没挑战性,没升职的可能,学非所用,浪费教育资源,在将来也不会有太大的施展空间。未来十五年后,他们之中有人做到跨国公司大中华区总裁的时候,她仍然会是个小公司的小职员。
  景天想起那位名叫珍·古道尔的奇女子,一个人在非洲研究大猩猩研究了四十年。如果她的前景就是珍的现在,那么她会不会遗憾?
  每天,她坐在树顶坐在木屋观察着鸟的时候,就想,这是不是她要的生活?一年里花三个月来野外拍摄,其余的时间可以做案头,写脚本,画画,制定下一个拍摄计划,等冲印的胶片,剪辑成美丽的片子。听上去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方式。
  景天在拍摄的间隙,除了揣摩脚本里的文字,就是临描蒲瑞安那些手绘的画图,画着画着有了兴趣,去连部通讯室要了上海家里的电话,让她妈妈给寄一册《芥子园画谱》来,说要开始学画了。
  一个星期后,她要的《芥子园画谱》寄来了,一同寄来的还有画笔和纸、画架、橡皮、炭笔、铅笔刀。傅和晴对她要学画的态度,就像她还是个小学生一样,学什么给置什么装备,都是全套的。她想起她小时候,说一声要学电子琴,马上就给买了卡西欧,后来进了大学想学吉他,又给买了星辰。学英文打字,买了英雄。上手工课学的是刺绣,就买绣花棚和丝线还有素色厚缎。而这些所有的东西在她那三分钟热度后就都丢在了房间角落里,放着招灰。现在又是全套的绘画工具。对父母这种无条件的支持,以前她从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来看,只让她汗颜。
  她收到包裹,感动之下,马上去连部通讯室要了个长途电话回去,跟傅和晴聊了好一阵的天,说她在这里很好,会好好学画画的,妈妈你不要担心。傅和晴在那头一惊一乍地说,景儿,怎么了,想家了?受刺激了?还是受伤了生病了?怎么突然抒起情来,吓死人了。听得景天笑了起来,说妈妈,想你了呗。傅和晴说,你猛一下子来个“外国人腔调”,我有点接受不来。景天哈哈大笑,两个人又东拉西扯了一阵,才收了线。
  旁边帮她接线的通讯兵虽然一早接到了警告,不许跟刚来的女同志说话,但这个时候房间里没别人,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你刚才说的有一句我没听懂,但是怪好听的,是什么意思?”
  这通讯兵非但在一旁竖起耳朵听人家私人电话,听不懂还问,一点没觉得是侵犯了个人隐私,景天觉得好笑,回答他说:“是那句上海话吧?我跟我妈妈说我想你了,我妈妈就说我学外国人样子。外国人不是当面总说‘宝贝我爱你’的吗?”通讯兵“哦”一声,问:“那你教我好吗?”
  景天笑着教了几遍,直到有几分像了才作罢。通讯兵又问:“有‘外国人腔调’,那有没有‘上海人腔调’?”景天觉得这个通讯兵很聪明,也就和他多聊两句,说:“没有‘上海人腔调’,我们只说‘腔调’,说‘这个人老有腔调’,指的也是同样的意思。”
  “那到底什么是‘腔调’?” 通讯兵颇有好学不倦的劲头。
  景天继续好笑,“就好比你们连长,就很有‘腔调’,旁人学不来的。”比如周示楝,就很有上海滩“老克腊”的腔调,比如蒲瑞安,就很有上海滩“小开”的腔调。腔调这个词,不太好解释,可以理解成为风度或做派。周示楝很有风度,蒲瑞安很有做派。那是骨子里带出来的,是长期的环境的熏陶的结果。景天心想,蒲瑞安的风度真是极好,很有腔调。
  “明白了,”通讯兵拧着眉毛沉思说:“就是威严。我们连长很有威严。你没见过我们营长团长,那更有‘腔调’了。”
  景天先是觉得好笑,后来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便说:“不光是威严,应该是说这个人很有他的身份感。”
  “身份感?”通讯兵又糊涂了。
  “对呀,你总不能说我有威严。”景天跟他开起玩笑来,“但你可以说我有我的身份感,就像你们私底下说我不像个上海女人。”
  通讯兵不好意思了,“我们说的话,你怎么知道的?”
  “自然有人会传。”景天笑,“我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女人,怎么不像上海人了?”
  “不知道,也许是不像电视和相声小品里的上海人?”通讯兵倒也诚实。
  食堂角落里有一台电视机,休息的时候老有士兵在那里看电视,看的总是央视春晚历届的小品集锦,景天听他这么说,只好笑笑,跟他告辞。通讯兵追出来说:“你可千万不要报告我们连长,他不许我们跟你说话的。”
  景天笑着回头答一声,“知道了。”
  对于连长不准士兵跟她聊天的规定,景天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倒不认为连长多事。就像当年纵横四海时英国私掠船上不许有女士上去一样,全男班的地方有个女人在,肯定是妨碍人家的工作和情绪,她也很自觉的不和他们多接触,每天都是穿一身中性的衣服,格子衬衫粗布裤戴顶草帽。这草帽还是在镇子上买的当地农民戴着下地干活的草帽,不是上海街头流行的女士夏季凉帽,装饰得有绢花和飘带。
  但就是这么小心在意,过了一阵,连长还是来找她谈话来了。
  2 旅游团
  原因十分简单,是那条最后她塞进背包的咔叽布A字裙惹了祸。白天她去工作的时候,穿的衬衫长裤,在太阳暴晒下做野外工作,少不得要出几身汗,每天回到连部,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洗衣。她已经十分注意了,洗晒自己的衣服从来不晾在外面,而是在窗户上的栏干和床架子上拉了一根绳子,内衣袜子什么的就搭在绳子上,进来出来都拉上窗帘,这样太阳透过薄窗帘晒得到里面晾晒的衣物,外头又看不见,自以为十分安全。
  每天他们都是洗好澡换了衣服,吃了晚饭出去溜达,经过铁路去镇上。天气热了,衣服裤子又都洗了,她就穿那条卡叽布的裙子。心想这已经是黄昏了,他们是下班时间,士兵是休息时间,应该没有什么,可是穿了几天后,连长就单独找她说话,说景天同志,请注意影响,你的衣着和仪容仪表已经严重影响到士兵们的情绪,为了部队的精神面貌上的建设,请以后都不要再穿有损军容军纪的服装。
  景天听了脸红得说不出话来。这本来就是人家的地盘,他们来借住,吃人家住人家,那是人家的一片好客之意,而且这要求也不算过分。她听后马上表示改正,不争辩不解释,绝对服从。过了两天,连长送来了一条薄型的迷彩裤,大概也是觉得这位女同志吃得了苦挨得了热,可是衣服不干,总不能让人穿湿的,所以才有了这样的举动。
  小钱小赵小张他们可没有这许多的禁忌,一早和人家士兵打成了一片,晚上不出去散步的时候,就留在军营里打八十分,或是在人家的操场上吊单杠翻双杠,锻练身体。不久后就一致同意,住在军营里,别有一翻风味。
  军营里作息规律,饮食搭配合理,早上不过是馒头稀饭和小咸菜,中午晚上的菜式也普通,但来了之后,跟士兵们一样,每个星期天都去称一□重,无一例外地发现自己胖了。
  张德飞就嘀咕说,怎么就重了呢?没觉得裤腰紧了呀?小钱就说,是肌肉多了胖肉少了,所以才份量重了又不显胖。小赵说,对的,精肉比老胖肉重,但是看上去少,这说明你不是壮了,而是体质好了。
  在上海话里,瘦肉叫精肉,肥肉叫壮肉,很肥很肥的肥肉叫老胖肉。所以他们在讨论胖了瘦了的时候,被称体重的卫生员听见,去学给别的士兵听,马上就变成了笑话,传遍整个连部。他们没事就捏捏对方的手臂,学着他们的“腔调”说:老胖肉又壮了。
  一来一回的,这笑话又传回他们耳朵里,他们又被士兵们学的腔调惹得发笑,后来就尽量用普通话说话,这在他们,叫做“开国语”。
  这些同事里,除了张德飞比景天大个四五岁外,其他人都在三十岁以上,虽然叫小钱小赵的,但那是四十多岁的孙经理叫的,景天一律管他们叫钱老师赵老师。小钱小赵这样早一辈的人在学校里还是说上海话的,普通话基本不说。那国语一开,叫惨不忍听。
  只有到了景天她们这个时代,学校全力推广普通话,所有的老师都用普通话上课,景天和邹娟她们才学了一口比较标准的普通话,而相对的,许多的上海方言也都不会说了。周示楝就说过景天的上海话,那是“十三不搭”,不知道像什么。
  对周示楝的哀叹,景天表示无可奈何,但好歹是跟他这样的老派人长大的,一些老法用词的习惯,还算知道。她在和连长通讯员卫生员等人的接触中,用的就是标准的普通话,是以通讯员才会说她不像个上海人。
  在空闲的时候,她开始从一笔一划学起绘画来,学白描花卉和禽鸟,把那些烦人的事情都忘掉,来这里以后,她的失眠症不治而愈。
  一个多月后,拍摄进程过半,孙经理过来视察工作,随行真的带了周示楝等厂里的老同志来了一个江西三清山九连山七日游。本来厂里各科室也有每年的出游项目和款项,作为福利的一部分。这次不过是借机绕道过来一下。孙经理搭旅行团的车,运来了一些设备,还有新的胶片,再把拍摄好的胶片带回去先冲洗出来看。他搭旅行团的车来,其实是省下一笔运输费用。公司草创初期,什么都要精打细算,能省就省。
  孙经理的算盘打得很如意,周示楝这些老员工也觉得满意,有人鞍前马后安排照顾,行程又不赶又不累,这一趟玩得很舒服,两边的人都得到了实惠。
  这行人在九连山住了两天,游览了几个地方,又往三清山去了,包括周示楝和孙经理。只有一个人留了下来,那就是蒲瑞安。
  那天孙经理带了人来,景天先一天已经听说了,这天就提早从摄影点回来了,洗了澡梳起头发,在营地等他们来。旅行团的车子开进营地,她在阅览室就听见了车子响,放下报纸迎出来,车子一停,就很起劲地往车窗里寻找周示楝。正踮着脚伸着脖子在看,车门处就下来了那个瘦瘦高高脊背略弯头发略白的身影。
  景天迎上去叫周伯伯,又跟别的人打招呼。这些老职工都是平时脸有些熟的,就算不认识,经周示楝一介绍,说是景至琛的女儿,也点头表示知道这个人。景天和他们嘻嘻哈哈了一阵,接过周示楝的包,挽了周示楝的胳膊要往营房里走,就见从车上又下来一个人,冲她温和地笑笑,说:“景小姐,又见面了。”
  景天见了他一呆,再也想不到他会大老远地过来。既然问侯到她面前了,只得回答说:“你好,蒲老师。”
  蒲瑞安笑笑,解释说:“我过来看看。”
  “啊?”景天仍然没回过神来。
  孙经理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身上背着两个方方正正包了角的器材箱子,见了景天发呆的神情,解释说:“我这趟是特地去请周老师来指点的,结果周老师说他没出过一指甲的力气,‘生活’①都是他一个学生做的。给了我电话,我又过去请教这位老师了。没想到这位‘老师’年纪这么轻,倒是吃了一惊。我把我们的情况跟他一说,小蒲就答应跟我来了。”
  孙经理比蒲瑞安要大上个十岁的样子,他叫他一声小蒲,还真叫得起。只是听在景天的耳朵里,实在有些奇怪。
  蒲瑞安十分客气,“我写了那个本子,又怕不合用,一直担心,正好孙经理来找我,问我有没有兴趣来实地看看,我就把手里的工作安排了一下,跟过来了。周老师他们过两天去三清山,我会再留两天,到你们拍摄的地点去实地观察一下。”
  孙经理说:“实在感谢,难得有内行来指点,我是吹了好大牛皮把人请来的。小景你和小蒲是老朋友了,他在这里的行程就由你陪同,我要把拍好的胶片带回厂里去冲印,过两天就走。”几句话说完,便赶去前面招呼其他老同志了。
  景天不知该怎么表示,只能胡乱说几句“欢迎”“谢谢”等场面话,趁得一团乱局闹哄哄地把这批人安排在营房里住下来,引他们去洗澡的地方吃饭的地方,又是送热水瓶又是送蚊香,忙到天黑,其他同事回来了,在食堂坐下来吃饭,两拨人聊起天来,才算把这些事给应付过去了。
  这天晚饭后的娱乐活动自然不是再散步去镇上,连长集合起士兵搞了个欢迎会,拉歌说快板,把军营文化展示给“老有腔调”的上海电影制片厂的老职工们看,请他们指点传授,拉帮带一条龙。老职工们也不含糊,虽然坐了一天车累了,还是推举代表表演了两个节目。来一段外国电影片段的译制配音,唱一曲《九九艳阳天》,还是难不倒这些非演员出身的职员。
  景天坐在周示楝和蒲瑞安的旁边,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很卖力地鼓掌,微笑,笑得脸都痛了,自己都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尴尬。好在这一晚上场面热烈,弦歌飞扬,不用她说话兼表演,到了军营熄灯号吹响,各人回去睡觉,她有一种总算解脱了的想法。
  第二天蒲瑞随周示楝他们跟团游玩去了,景天一早去了摄影点,两人连照面都没打。还是晚上回来后,才知道他们到河边乘船漂流去了。景天想,一帮老头子,玩什么漂流,万一掉水里怎么办?想法里似乎带了些赌气的意味。好在在晚饭前都回来了,说起漂流来,兴奋得像小学生春游,说这一辈子都没漂流过,刚开始坐上去有点怕,但船老大把竹筏撑得稳稳的,顺水漂下去,“惬意②得来,味道交关③好”。
  景天吃饭时仍然坐在周示楝边上,听他们这么交口称赞的,问道:“真的好玩?”
  周示楝的脸上有晒了一天太阳才会出现的红晕,点头说:“好玩。你来了这么久,还没去过?”
  “我是来工作的,又不是来旅游的,哪里有空?鸟儿们可没有星期天。”景天笑,转头问蒲瑞安,“蒲老师,你和周伯伯他们一起玩,有没有觉得无聊?”意思是你一个年轻人,和一帮老头子能有什么共同语言?肯定闷死了。
  蒲瑞安自回来后就没怎么说话,景天怕有冷落他的意思,没话找话说。蒲瑞安却无所谓的样子,回答道:“不会啊,我和周老师聊天,很有意思。周老师人生阅历这么丰富,见闻又广,讲起山海经来,有声有色,比听评书还有趣。这个景小姐应该比我熟悉。”
  景天忙说:“那是,我一直在周伯伯的办公室里胡混,明星的小道消息知道得不少。”
  周示楝和邻座聊了一会天,转头就听见这么一句,忙辩称说:“我从不散发花边新闻,小景儿你别坏我名誉。”
  景天和蒲瑞安都笑了起来。
  晚上大家都说累,就不搞什么联谊活动了,到底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这么连轴转地游玩,洗过澡后看了会电视聊了会天,就去睡觉了。蒲瑞安觉得无聊,这个时间睡觉在他来说是从来没有,便问景天平时晚上怎么消遣。
  景天摊一摊手说:“没有啊,我们都闷得生霉了。”又不肯说晚上在学画,便说:“附近有个镇子,我们一般晚上会去那里逛逛,一来一回要两三个小时,一晚上就打发掉了。”
  蒲瑞问颇感兴趣,问:“那可以做向导吗?我想去转转。”
  景天说好啊,你等我换条裙子。她也觉得两个人就这么在营房前的空地上坐着很不自在,身后不停有人走来走去,小士兵看见她就挤眉弄眼做怪相。
  蒲瑞安说好,我就在这里等你。
  景天回她一个人住的那间僻静的房间,换了那条“一百零一条”的裙子,揣了几张钞票在裙子口袋里,穿了一双平跟凉鞋,梳了梳头,就出去了。
  她在房间里这一耽搁,再出来时,操场和娱乐室还有食堂里打乒乓球的人就散了一半。蒲端安在一个篮球架下站着,和连长在说话。见她过来,便伸出手和连长握了握,说以后有空再聊,过来问:“可以走了吗?”
  景天先朝连长点了点头,再答说:“可以了。走吧。”出了营地,才问:“你和连长在说什么?”
  蒲瑞安笑笑,说:“随便聊了点军营的话题,问现在部队装备什么武器,最新的枪支有哪些先进之处,如此之类的,景小姐一定不会感兴趣的。”
  “你连这个都懂了?”景天一半是好奇,一半却带了点讽刺。
  蒲瑞安不知听没听出,只是淡淡地说:“不懂,所以才问。你不喜欢王连长?”
  景天笑一下,说:“王连长对你真好,对我可不怎么样。我为什么要喜欢他?”其实她也不讨厌王连长,尊敬之余,也有好感,只是蒲端安这么特意来问,不表示一点情绪倒不像是她了。
  “他对你怎么了?”蒲瑞安笑问。
  景天知道又要让他笑话了,但话头已经起了,又不好不答,便说:“没什么,就是一来就警告士兵们不许跟我说话,又警告我不许穿裙子。我知道我的存在犯了他们的忌讳,不过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等工作完成后,以后再不来了呗。”说完就笑了,那还真是没有说错的,估计她以后都不会再来这里了。
  蒲端安听了也笑,点头说:“王连长确实为难,你理解就好。”
  景天哼一声说:“我当然理解。这又不是《战火中的青春》的年代了,我来工作,不用女扮男装。”
  “哦,你居然知道这个黑白电影?”蒲瑞安笑她。
  景天吐一下舌头,“我到底是电影厂的职工子女呢,什么电影没看过。等下次上海电影节举办,我妈给我找来票子,要是有什么好看的电影,我请蒲老师看电影吧。蒲老师这样的人,什么都不缺,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表示感谢的。”
  “好啊,那我就等着电影节的电影票了。”蒲瑞安认真地答应。
  景天说开了话,完全没想到这个邀请后面意味着什么,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妥,正要反悔,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恰好走到铁道前面,“当当当当”的警告铃声响起,预示有一趟列车马上要经过。景天在离铁道五十步外停住了脚,借等过火车,闭上了嘴。
  蒲瑞安站在她身边,也不说话,像是过了好久,才有一列货车咣当咣当地驶过来的。
  3 蝴蝶梦
  那天出来的时候,本来就晚了,到了镇上,大多数的店铺已经关了门,录像厅还开着,门口贴着香港枪战片的广告,两家小吃店冷清清地无人光顾,只有猫趴在桌子上睡觉,狗趴在店门口睡觉,店主人自己吃着饭,开着一台电视机,闹闹地在放着什么武打片。还有一家杂货店,卖些拖鞋运动鞋廉价成衣。
  蒲瑞安看着这个冷僻的小镇,夜色下也看不出这个小镇有什么建筑风貌,和所有新建小城镇没什么两样,一条主路,两边是两层的小楼,底层门面房子开了店铺,卖的东西也没什么特色,就这样的小镇,会让他们天天逛,今天逛了明天逛,乐此不疲?问道:“你们每天都出来散步吗?这里有什么可以消遣的?”
  “几乎每天都来,军营里实在无聊,没什么打发时间的,也有人不出来,说一个白天都在外面跑,晚上就和同事们打打牌,和士兵们打打乒乓球,混到熄灯号吹响。”景天解释说,“这是新镇,再过去点的地方是老镇,那个颇有意思。只是今天晚了,老镇又关得更早,路灯都没有,黑漆麻乌了,就不带你去了。什么时候你白天过来,可以看一看这里的老镇老房子。”
  蒲瑞安听了颇感兴趣,“好,那就趁在的时候,挑一个白天过来。”
  景天说:“后天周老师他们就走了,可以在明天下午,或是后天上车之后让车子到这里来弯一下,走走看看,不用一两个钟头。”
  蒲瑞安嗯一声,又问:“那不是很难捱?这里也没什么可逛的,难道天天看一场录像才回去?”蒲瑞安指着路口的那个录像厅,开起了玩笑。
  景天笑,“没有,看一场录像再回去,营门都关了,王连长才不会为我们开门呢。我们也就走到镇上,买根甘蔗或是买两个桔子吃了,再走回去。这一阵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得不得了,个个都长胖了。”
  蒲瑞安看她一眼,“嗯,是比上次见面的时候面色要好些。”
  景天听了又不作声了。话题涉及到这么私人的层面上,叫她怎么回答?她改口问:“你们明天去什么地方玩?”
  “导游说山顶上有个峰顶湖,明天去那里。你要是有兴趣,也一起来吧。”蒲瑞安发出邀请。
  景天忙说:“不行不行,这两天鹭鸟正好在孵鸟蛋,我们从早到都要守着,看什么时候第一只鸟宝宝出来。我们守了这么久,就等这一刻了。等拍摄完了我们会把这里所有的地方都玩遍,你玩你的吧。”说得非常坚决,像是生怕蒲瑞安会硬拉了她去。
  蒲瑞安笑一笑,不再坚持。
  景天后悔得要咬自己的舌头。为什么她在他面前一说话就像会说出错话,就要后悔?
  从镇上的商业街这一头走到那一头,除了录像厅,连那家小吃店都关了门暗了灯。当地人早睡,两人只好往回走。蒲瑞安看看这周围的环境,又说:“还好有路灯,不然你们散完步回去,天都黑了,路上怕不安全。”
  景天一看话题拉到这么安全的地方,忙说:“那是因为有军营啊,从营地到镇上,路也修得好,路灯也有,两边又都是树丛,正是散步的好去处。”
  “为什么会在这里建一个军营呢?”蒲瑞安装着若有所思,开玩笑说:“难道这里有什么国家机密?比如一个地下实验室?”
  景天这个还真不知道,便老老实实说不知道。又说:“你不是和王连长很谈得来,不如你去问他吧。”
  蒲瑞安“哦“了一声,说:“才谈了不到十分钟,怎么就看出我们谈得来了?”
  景天又被问倒,赌气说:“因为他从来没和我谈过十分钟的话。”
  蒲瑞安轻笑一声,道:“你很想和他交谈吗?那应该去试试。也许王连长也觉得和一个年轻女□谈有障碍?”
  “什么叫‘也’?”景天警觉起来,“你是说和我交谈有障碍?”
  “我觉得有,”蒲瑞安大大方方地承认,“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景天一口否认。
  “那你是觉得我们的交谈很愉快?那我不胜荣幸。”蒲瑞安领悟得很快。
  景天又要咬舌头,肚子里把蒲瑞安恨得牙痒痒,心想我怎么来来去去都说不过他?可是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一定要在口舌上压过他,似乎又不合适。忽然想起一句俗话来: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吃了他的,拿了他的,在他面前是怎么也气壮如山不起来,心里恨恨的,把头偏向一边,不再理他。
  蒲瑞安像是不知道他已经开罪了她,又起话头说:“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啊?”景天搞不懂他怎么一下子又跳到这个话题来了,不由自主应答了一声。
  “你刚才不是说等电影节开了,有了好片子要请我去看?我就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到时候就不会有不同意见了。”蒲瑞安耐心地解释。
  景天有点气不顺,看他问这个,便故意说:“我喜欢看僵尸片,恐怖片,香港枪战片,台湾乡土片,大陆武侠片。最喜欢的是《月光光心慌慌》、《异形》、《苍蝇》、《德州电锯杀人案》、《闪灵》……”
  她还在往下数电影名字,蒲瑞安早笑出了声,景天一看又白白惹他发笑,很得不偿失的,便认命地住了口。
  蒲瑞安忍下笑说:“没有了吗?那《后窗》呢,同样是解肢分尸的,我以为你会更喜欢这样的恐怖片,毕竟里面有金发的葛蕾丝·凯利小姐。”
  景天没好气地说:“《后窗》才不是恐怖片,那是希区柯克大师的悬疑片,我喜欢这部片子,更甚于喜欢他的另一部片子《鸟》。”
  “《鸟》怎么了?不是挺好的?鸟类突然开始袭击人类,又不说明是为什么,更让人费心思去猜。我想更多的影评人会说《鸟》比《后窗》更有深意。”蒲瑞安拿出认真探讨的劲头来和她讨论。
  景天不屑地说:“那是影评人没观察过在山林河泽里的鸟。他们要是见了,就不会说这样的话。鸟的世界纯净优美,自由博大。鸟才不会无缘无故去攻击人类,反倒是人类,把鸟捕的捕抓的抓,留下小鸟在巢里,没有大鸟带食物来,生生饿死。或是一场大风雪来,把树顶上窝掀翻在地,鸟宝宝就给摔死了。你没看到鸟妈妈围着鸟巢哀鸣的样子,看了会陪着哭的。哼,影评人,影评人除了挖深拔高故弄悬虚,还会什么?那样的影评我也会写,不会输给他们。”
  蒲瑞安听她这么气愤,又笑起来,说:“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最喜欢的电影是《德州电锯杀人案》,怎么连鸟妈妈失去了鸟宝宝你也会跟着流泪?”
  景天一时为之气结。蒲瑞安嘿嘿笑了起来,景天气乎乎地说:“你故意的,引我自相矛盾,你好看笑话。”
  蒲瑞安却问:“那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自相矛盾的话呢?”
  景天再哼一声,心想,还不是被你给气的。
  蒲瑞安继续问:“那希区柯克的片子,你最喜欢哪一部?我喜欢《后窗》,葛蕾丝·凯利是完美的希区柯克女郎的代表,后期的蒂琵·海德伦,也就是《鸟》里的女主角,明显不如葛蕾丝.凯利优雅、高贵、脆弱、坚强,美丽、动人,她后来还和肖恩·康纳利一起演了《艳贼》,嗯,那几乎可以算是希区柯克比较失败的作品。”
  景天颇为惊讶,说:“你对电影了解不少呀,很少人叫得出蒂琵·海德伦的名字,说得出她的两部电影。”
  “你忘了周老师来给我们讲过电影欣赏课?”蒲瑞安提醒她。
  “哦,对。”景天想起来,“据说蒂琵·海德伦很特立独行,拒绝了大师的示好,让大师郁郁而终。”
  蒲瑞安笑一声,“小道消息啊,花边新闻啊,电影有了他们更精彩。”
  景天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和蒲瑞安一起讨论希区柯克大师是不是曾经要求他的金发女郎献身,确实不是目前这个状态下可以触及的话题范围。
  “你还没说你最喜欢希区柯克的哪一部片子呢。”蒲瑞安提醒她。
  景天想了一下,说:“应该是《蝴蝶梦》吧。我喜欢这部片子里无处不在的悬疑气氛。我看的时候总在想:如果琼·芳登都不算美丽的话,瑞贝卡应该是什么样?我爱煞她穿着那条美丽的纱裙从楼梯上下来的样子,娇媚可人,无与伦比。”
  两个人站在铁道边上等火车,晚间的夜雾落了下来,远处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却有一层白色浮在树丛上。像是“曼德丽”的海雾从银幕上飘了过来,耳边是向隽姝甜美的声音:晚上好,德温特先生。
  此情此景,让人心生恍惚。景天一时忘情,笑着学了一句:“晚上好,德温特先生。“
  蒲瑞安回她道:“晚上好,景天小姐。”
  恰好货车开到,当当当的警声响起,把他的声音淹没。景天就看见他张了张嘴,脸上带着笑,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大声问:“你说什么?”
  蒲瑞安又笑着说了一遍。景天仍然没听见,但忽然觉得这样的情景很暧昧,她转过头看着迎面过来的货车,心跳得和火车轮子撞着铁轨发出的震天巨响一样重。
  货车过完,隔离栏干升起,两人迈步走过铁道。铁道路面高低不平,蒲瑞安伸手想扶一把,景天惊觉,走得飞快,把蒲瑞安远远扔在身后,逃跑一样地回到军营,一路上不再说一句话。到了营房前,丢了一句“再见”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她一早去了树顶那个摄像台,一直守到太阳下山才回营房,回去洗头洗澡,洗了衣裳晾好,捱到去吃晚饭,心慌慌的,不知见了蒲瑞安该说什么。可是在食堂一看,新来的旅行团的人一个都不在,心想去哪里玩了,这么晚都不回来?周伯伯他们年纪都大了,玩得太兴奋只怕对身体不好。一直到吃过了饭,她没有回宿舍去画画,而是留在食堂和张德飞几个人打八十分。
  明天周示楝就要随旅行团走了,她一大早就要去拍摄点,两边肯定会错过,不和大老远来的周示楝道别,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她留在这里打牌,随便等他们回来。
  打过几圈牌,营地里有汽车开进来的声音,看来是旅行团的车子回来了。景天把牌交给一个在旁边看他们打的士兵,到外面去迎。车门打开,老人们一个个红光满面地下来,一幅酒足饭饱的模样。
  景天和他们打招呼,说回来了?到哪里去玩了?吃过饭了没有?老人们说吃过了,在老镇一家老店吃的,吃的本地风味,比这里食堂里的菜好吃多了。听得景天大笑,等周示楝下来,上去挽住他胳膊说:“周伯伯,去吃好吃的,怎么不叫上我?”
  周示楝摸摸肚子说:“小安子请客,你去敲他的竹杠去。我们下午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小安子说这里有一个老镇,时间还早就让司机开过去,没想到有这么一家老馆子,正好玩得肚子饿了,就进去坐下来吃了。小景儿啊,你去吃过没有?他店里有几道菜你一定要尝尝,一个红烧溪鱼,一个烟笋干烧肉,一个藜蒿炒腊肉,一个荷包鲤鱼。没想到在这里还藏得有一个大菜师傅,这师傅要是到上海去开家饭店,一定红火。哎,吃力煞了,我要先躺一歇再汰浴①去。”
  景天把周示楝一直送到他的房间门口才离开,回头就见蒲瑞安也在用钥匙开旁边一间屋子的门。她只好对他笑笑,搭讪说:“怎么想起去老镇了?”
  蒲瑞安开了门,说:“你昨天既然介绍了,自然要去看一看的,不然白来了。这个老镇不错,过两天可以再去一次。要不要一起,景小姐?”
  他又恢复叫她景小姐了,但昨天他们明明已经“你”啊“你”的了,他这样改回疏远称呼,是在表明他的态度吗?是不是由于她昨夜的失礼行为,招致他这样的回敬?
  既然他是疏远的,那景天也不会主动表示热络,她淡淡地说:“看那时候有没有空吧。不打扰你休息了,再见。”
  4 远映碧山
  周示楝他们的旅行团走了,孙经理带着胶片随车也走了,蒲瑞安留了下来。所有人都对他这个行为没有异议,好像他留在这个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军营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可是他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呢?他既不是部队上的人,也不是来这里借地方工作住宿的摄制组的员工。他白天随队出去拍摄,晚上和张德飞他们一起打八十分,有时和王连长打乒乓球。还和张德飞他们组成了一个篮球队,请了个士兵当他们队的外援,和王连长的士兵来了一场友谊赛。虽然输得很难看,但大家都很高兴。他在这里过得,比她如鱼得水多了。
  打友谊赛的时候,她坐在观众席上看,给两边都加油,就像她在大学里,给同学加油一样。篮球在场上的队员之间传来抟去,景天笑眯眯地拍着手,却有点心不在焉。
  那个通讯兵凑到她旁边来看比赛,看了一会儿小声问:“那个戴眼睛的,是你朋友吧?”
  景天嗯一声,没开口,眼睛看着场上。
  那通讯兵本着他的工作专长,誓要通讯一下,又看她像没领会他的问题的深层含义,摆明了问:“就是对象啦。他是你对象吧?”
  景天愣了一下,才省悟过来“对象“的意思,那其实是和男朋友差不多,并且和一般泛泛而谈的男朋友还不一样,是敲定了关系的男朋友,类似于订了婚的男朋友。
  通讯兵看她有点明白过来,再加一句:“我们都说他是你对象,不然为什么来了就不走了?”
  听得景天万般不乐意,恶作剧心思发作,故意说道:“就是啊,来了就不走,给部队建设和管理增加不便了,赶紧叫他走,别在这里碍事。”
  通讯兵很大方地说:“干什么让人家走啊,大家那么远过来看你,当然要多住一阵了。反正你们住在这里也这么久了,可以等你们拍摄完了,一起回去。我们连队的营房这么多,再多住十个人都住得下。你们吃得也不多,就住下吧。”
  景天笑不是恼不是。人家那意思是根本不在乎他们这帮人在这里打这么长时间的秋风,人家财大气粗,经得起更多的人来吃大户。不知道孙经理和王连长或是再上一级的首长是什么交情,人家就是这么大方,随他们敞开了肚皮吃。
  通讯兵又说:“我觉得这个人不错,你来这里工作,他就来这里看你,看得出来很在乎你。这样的人不错,你就嫁了吧。你这么大年龄了,在我们家乡,早就该结婚生娃娃了。你刚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你还没对象呢。”
  “为什么?”景天被他气得直想笑。
  “你都没往家里打电话,除了找过你妈妈两次。我们这里的兵,要是家里给处了对象,家里有电话的那是每个星期都要打电话的,没电话的每个星期都有信。你什么都没有,我们想你可能是没有对象。要不是我们连长家里已经有媳妇了,不然你可以嫁给我们连长。我们连长可是好人呐,从来不打兵。”
  景天忍笑忍到肚子痛,没想到这通讯兵还是个侦察兵,有侦探的敏锐和分析能力。有一个词不懂,问:“什么叫打兵?”
  通讯兵低声说:“就是新兵训练的时候打新兵。有的连长排长班长就爱打新兵,说是不打成器。好些新兵都被打过。但是我们连长好人,从来不打不骂,只是做思想工作。”看一眼周围有没有人,接着说:“我们想要是你没有对象,将来我们连长退伍以后可以去你们上海嘛。像我们连长这么有才干的人,地方上哪里不抢着要?”
  景天听了又是心酸又是好笑,点头称是,严肃地说:“没错,连长这么好的人,地方上一定都会抢着要的。可是没办法啊,你也看到了,人家都追到这里来了,我不能见异思迁啊,看到好的就扔了不好的,那成坏姑娘了。”
  通讯兵也点头称赞道:“你是个好姑娘,我看出来了。”
  景天又不明白了,问:“你从哪里看出来了?”
  通讯兵说:“你家属来了,你们也没有整天黏乎在一起,这就说明你们都是正经的好人呐。上次连长的家属来了,连长家属就总黏着连长,到哪里都跟着。连长也是,平时就算是休息的时候,也总在营房里转悠,又是管我们内务又是管我们业余生活。他家属一来,他就呆在他屋子里不出来了。”
  景天几乎要笑死了,原来在士兵的眼里,她比他们连长都要好,是“正经人呐”。又笑蒲瑞安成了她“家属”,不知道蒲瑞安听见了怎么想?这么一想,对蒲瑞安可能对这个词的想法就很值得琢磨了。
  场上蒲瑞安打了几节,做个暂停的手势,表示打不动了,要求换人。可他们这边无人可换,连长坐镇指挥当裁判,临时招人,远远地指着通讯兵叫他的名字,说:“你上。”
  通讯兵没想到连长会点他的名,愣了一下,站起来立正敬礼,大声说:“我不是他们队的。”连长说,说你是你就是了。通讯兵又说:“那我上去了赢了算谁的?”连长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没有输赢。通讯兵叽咕了一句,只好到场边去换衣服。旁边的人不管是士兵还是景天他们,都笑成了一片。
  蒲瑞安从场上下来,很自然地坐到景天身边,景天递给他一杯水,他拿起来就喝。景天看他喝了才想起这个杯子是她喝过的,可是这个时候再出声,又显得太着意,只好不说话,跟着别的士兵一起拍手,看着比赛重新开始。等场上打得激烈了,众人的眼光不再注意这边,蒲瑞安才说话,“这小士兵可能要被连长尅了。”
  景天看他摆出一副自己“家属”的样子,就连张德飞他们也认为他们是这样的关系,心里对他的种种手段很是不忿,用刚才通讯兵说话的家乡口音回答他说:“连长不会,连长好人。连长不打兵。”
  蒲瑞安笑着别过头去,对她语调里流露出的明显讽刺意味假装没听懂。
  景天觉得自己真小气,真是没用,真是被他陷害得好惨。想起通讯兵说的“可以等你们拍摄完了,一起回去”的话,索性不客气地问道:“你还要在这里住多久?厂里缺了你行吗?”
  蒲瑞安略带惊讶地说:“孙经理没告诉你吗?他聘请我做这个摄制小组的特邀顾问了,我可以随便在这里呆多久,甚至可以和你们一起回去。”
  景天想,倒真会花言巧语的,不知孙经理怎么被他骗倒了,哼一声,说:“又不要他出食宿费,他当然会假客气。那你厂里呢?不怕出次品?”
  蒲瑞安不在意地说:“哦,那个呀。我正好休年假,厂里安排了接管的人手。”
  “年假?”景天做了个吃惊的表情,“这个词我只在外国电影里听到过,从来没见过它长什么样。”停一停,看蒲瑞安一副随便你说什么,我统统“吃进”的腔调,觉得损他损得不够彻底,意犹未尽地加一句道:“原来你虽然生活在中国,过的却是美国生活啊。”
  蒲瑞安表示同意,“好说好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我这也确实是学的是美国企业的管理模式。景小姐原来也是学管理的,当然知道这里头的道理。我还记得我带过景小姐一个多月的实战课。看来景小姐毕业之后,没入这一行,快把在学校和我教的都忘光了。”
  景天气得牙痒痒,要换了是从前,早抓住对方的手,一口咬下去了。从前男友就被她咬过无数次,说她是小狗变的,会咬人。她也只有面对蒲瑞安,才能这么老实地忍着。
  蒲瑞安看看比赛场上的情况,说:“不用打了,我们输惨了,我们这临时凑起来的杂牌军,哪里是他们正规军的对手?我先撤了,洗澡换衣服去。你慢慢看。”说完起身就走了,一点不拖泥带水,黏黏乎乎。景天又想起通讯兵说他们连长和连长家属的事情,心里直乐,再看连长,觉得那严肃的脸也不是那么扑克牌了。
  篮球比赛过后的第二天,天气有变,像是要下大雨的样子,满天的乌云,大白天的室内都要开灯。士兵们不能出操,就在室内学习军部文件,景天张德飞他们看这天色,都说今天是不能出去拍了。
  到中午过后,下起雨来,风把树枝吹得啪啪地打着窗户。张德飞他们早摆开了战局,八十分打得如火如荼,景天想着那刚孵出小鸟的鸟妈妈,在这样的急风骤雨下,那小小的窝巢会不会安稳如磐?等一阵暴雨过后,风势稍小了一点,她穿上一件军用雨衣,打算到树顶摄像台那边去看看。这样的风雨,湖边肯定是没鸟去的,都躲窝里了。要注意的也就是树上的鸟。
  她带上一个便携式的摄像机,刚离开营房,蒲瑞安就追了上来,也穿了一件军用雨衣,脸在雨帘后面镇定地看着她,说:“是不放心刚孵出来的小鸟?”他自从周示楝他们离开后,就加入了他们的摄制组,每天都去两个地方看鸟拍鸟,借用连长的军用望远镜,看鸟看得十分投入。这时见她在这样的天气下外出,马上就想到是担心鸟。
  景天胡乱点下头,说:“我去看看小翠,我怕它的巢会被风刮下来。”
  蒲瑞说:“那好,我陪你去。万一需要人帮忙,可以搭把手。”
  景天想我要是说不,你会答应吗?也不回答他,径直往山上去。
  这一条上山的路她已经走得很熟了,几乎每天都要走一遍,上山的台阶修得很好,平时的维护由部队负责。部队的管理各方面那是相当的过得硬,虽然蒲瑞安笑话她离开学校就忘了专业知识,但实际上她在这里,从旁观察,倒学到不少知识,再和从前的课本内容互相印证,理论和实践相结合,比到蒲瑞安厂里时,见识方面是只多不少。
  到了山上,树顶上那间小小树屋倒稳稳地钉在树枝间,不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样子。景天放了心,对王连长带兵的本领就他手下的兵的本事又加一重尊敬。到底是士兵做的树屋,经得起大风大雨的考验。
  景天看这树屋很安全的样子,动了要拍摄雨中鹭鸟的念头,她一言不发爬上树屋,脱下雨衣取出摄像机操作起来,蒲瑞安不声不响也不阻拦她,跟着上来了。拿起一架军用望远镜,找寻雨雾中的鹭鸟。
  小小的树屋中挤了两个人,就觉得转身不便,两个人都尽量把自己的身体缩到最小,不侵占更多的空间,让对方呆得更舒服一些。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使是在篮球场那么大的空间里,也未必会舒服。景天镇定地从摄像机的取景框里找到往日观察的那窝鸟,看到它们在风雨中颤抖着身子,平时一身光滑蓬松的羽毛这下紧紧地贴在身上,头上那一翎美丽的羽毛也淋得耷拉了下来,全身上下往下滴水,心里难过得直替它们觉得冷。
  这时蒲瑞安忽然开口了,他说:“不要担心,它们千百万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它们捱过了以前的风雨,也能捱过今天的风雨。一个月后你走了,它们还要捱更多的风雨。除非你把它们送进笼子里,不然,就只能随它们去。”
  景天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道理就和书本一样,是虚的,看着它们在雨里受冻而不难过,是不可能的。她悻悻地说:“心肠真硬。”
  蒲瑞安笑了,“那你去给它们打把伞吧,或是也造个树屋,让它们躲屋子里。”
  景天说:“有什么不可能?那啄木鸟还住树洞里呢,那就是间树屋。”
  蒲瑞安不跟她争,笑笑不说话了。
  在树屋里呆了一阵,雨势转小,空气中湿意加大,景天觉得有些凉意上来,拣起雨衣披上御寒。
  蒲瑞安说:“要不回去吧?我们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依我看它们不会受冻,明天天晴了就可以飞出去找食,倒是你,受了凉会感冒的。人是不能跟自然界里任何的动物相比,它们有羽毛有皮草,人比起它们差远了,一点自我保护的功能都没有。”
  景天本来也想回去,但被他先说,倒又不肯了,索性坐在树屋的地板上,望着远山细雨,如画山水。山是淡墨,树染石青,雨是烟笼,森意峭然。她读了那么多的唐诗宋诗,此时能用上,不过是一句“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而已。
  她想我那么多的诗都白读了,怎么就只记得蒲瑞安写在本子上的那一句呢?忽然心慌起来,假意看看手表,说:“时间不早了,走吧。我看它们可以安然过夜了。”取下撑着树屋木窗的支杆,把窗户锁好。
  蒲瑞安的嘴角像是又有笑意流露,随即又泯去了。景天收起摄像机,依旧藏在雨衣里。退着先下去了。蒲瑞安跟着退下几步,关好树屋的门,下到地面后,追上景天。
  下山比上山走得快,到半路时雨势转急,劈头盖脸的打下来,风把人吹得立不稳。景天在雨里被打得东倒西歪,又是冷又是看不清路,牙齿直打颤,让她觉得她就是那树顶上随着树枝飘摇的鸟巢,随时可能被风卷走。
  这情景这恐惧像是在梦里经历过,无边的黑暗和力量把她往一个方向拉,她拚命想逆风而行,往安全的方向走,只是凭她个人的力量,在风雨中连站直都不可能。她的眼泪夺眶而去,喉间像是有个硬核堵着,吞不下吐不出。她在雨中呜呜地哭,知道风声会掩去所有的声音。索性就这样随风去了吧,她像是要放弃和风暴的对抗。
  这时有一双手把她拉住,牢牢地箍紧她的双臂,不让她动,那张同样满是雨水的脸凑到她眼前,冲她喊:“我在这里,不要怕。”把她拥在身边,护着她一步一步朝山下营地走去。景天在他的环抱之下,就像是贴在他的胸前。
  5 台风
  第二天仍然在下雨,紧一阵慢一阵,景天吃中饭时才从房间里出来,捧了一碗热粥,望着窗户外面说:“这雨像是台风的雨。台风的雨就是这样子一阵大一阵小的。这里深处内陆,还有台风过来,看来这次台风得有十级以上。”
  张德飞他们都点头说是,蒲瑞安看一眼她水汪汪的眼睛,问:“感冒了?”
  景天忙点头说:“有点,不是很严重。我妈说感冒不用吃药,只要多睡觉多喝开水就行了。我吃了饭回去继续睡觉去。”
  张德飞说:“去吧去吧,就当是‘外国礼拜天’了,来这里快两个月了,除了刮风下雨,就根本没休息过。我们的周末不是和国际接轨的双休,而是用的农历,跟农民种地一样,就看老天的脸色,他说给假就给假。”上海人说的“外国礼拜天”就是白拣来的休息天,像停电啊开会啊年末大扫除早放半天啊,都在此例。
  景天喝下半碗热粥,又说:“不知道小翠它们这一晚上怎么过来的?真想去看看。”
  蒲瑞安平静地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用进废退。这是自然界的规律,担心也是没用的。”
  景天像是没听到他在说话,转过话题说:“我还是去医务室问卫生员拿两片感冒药吧,免得传染给你们。”端起空碗去洗了,放好碗筷,往医务室去了。
  张德飞他们看看景天又看看蒲瑞安,等她走得看不见了,才问蒲瑞安:“吵架了?”
  蒲瑞安否认得很爽快,“没有。”看看那三个一脸的不信,只好说:“大概是。”
  张德飞吃惊地说:“怎么吵不吵架你都不知道呢?你这个态度不对啊,怎么好这么轻描淡写的?”
  小钱也觉得奇怪,问:“你们昨天不是一起去的山上吗?我们识相得很,就不跟去了。这么大风大雨的还有空生气吵架,真有精神。到底是年轻人,换我们早不行了,她要怎样,就说好好好,你看着办。”
  小赵对小钱说:“那你脾气好的呀。我总是对我老婆说‘再讲再讲’,混过去算数。”
  张德飞向蒲瑞安支招说:“你送她东西呀,一送东西她们就笑了。像我女朋友,我今天送她一瓶香水,明天送她一盒化妆品,礼拜天带她到大酒店去吃顿饭,啥个脾气都没有了。见了我讲:德飞啊,阿拉啥地方去白相?我就搭伊讲:去外滩东风饭店吃咖啡去。她只要肯出去,就没闲话了。”
  小钱表示羡慕,“哟,你又是香水又是化妆品又是吃咖啡,多少钞票够侬用啊,我们两个人工钿一样多呀,你什么地方来的钞票?”
  张德飞摇头说:“我们两个不一样的。你们结过婚人,工资每月要存一点起来,我的工资,是吃光用光,讨到老婆用得精光。等把婚结了,再来存钱。”
  小赵对这样的“月光族”颇为不齿,问:“那你拿什么钱结婚?”
  张德飞无可奈何地说:“问爷娘要呀。小蒲,你呢,在哪里工作?休息这么长时间,你们老板同意啊?不要等到把女朋友哄好了,工作倒丢了。事体弄大了就不好办了。”
  蒲瑞安自然不会对他们说实话,只说在厂里当技术员。张德飞他们就说,技术员好,有技术的人都吃香,老板不会炒有技术的人。蒲瑞安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说:“我吃好了,各位慢用。我给小景送瓶热水去,让她好吃药。”张德飞他们说去吧去吧,等下回去我们再来两盘。
  蒲端安去灌了一热水瓶开水,送到景天门口,敲她的门,说:“是我,给你开水,把药吃了。”
  过了一会景天才给他开了门,头发乱蓬蓬的,像是才从床上起来。她接过热水瓶说:“我这里也有,已经吃过药了,不过还是谢谢你。吃了感冒药就想睡觉,就不请你进来坐了。再说这里是军营,你在我这里给士兵们看见,影响不好。你也去午休吧,就像周伯伯说的,中午睡一觉,整个下午都有精神。反正天也下雨,没地方可去。”
  “你感冒了精神倒还好,可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蒲瑞安带着淡淡的笑说,像是一点没被她的长篇大论吓倒,“我们下午继续八十分,他们在等我,我就不在你这里多呆了。”说完转身就走。
  景天哼一声,关上门,把他送来的热水瓶放在洗脸盆旁边,看了两眼,倒了大半瓶出来,扔了两个桔子皮进去,把毛巾盖在脸盆上,脸埋在毛巾下面,热水薰蒸让鼻子通气。等盆里的水没了蒸汽,水也不烫手了,再把毛巾丢下去,洗了个热乎乎滚滚烫的热水脸,浑身的毛孔都像是通了窍,这一下舒服了。
  回去躺在床上,想起昨天的事情来。
  昨天黄昏两个人狼狈万状地回到营地,从头发到裤脚都在往下滴水,鞋子更是一踩就咕叽一声,景天觉得她的登山鞋和蒲瑞安的软底便鞋都属于没用的东西了。而营地里头王连长看见他们就怒吼,说这么大雨怎么可以出去?要是两个人再晚十分钟回来,他就要派人出去找了。这样的天气去山里找人,等于是派他的兵去送死,你们有点常识没有?
  景天老老实实听他训话,不小心当着连长的面就打了个喷嚏。蒲瑞安抱着她的两肩,平静地说:“我先送她回去。对不起,十分抱歉。也是工作上的需要,生怕树上的鸟会被风刮出窝。走之前应该先跟队里备个案的。保证没有下次了。”
  王连长气呼呼地说:“鸟重要还是人重要?这点道理都不懂?”
  “是,是。”蒲瑞安一应承下,“我送她回去,别着了凉生病。”
  王连长说:“快去快去。唉,老百姓的队伍真是不好带,要换了是我的兵,早就罚在雨里跑二十圈了。”
  蒲瑞安把湿漉漉的景天送回房间,替她脱下雨衣。景天的手牢牢抓住那台摄像机,手指关节发白,僵硬得拨都拨不开。蒲瑞安把她手指一根根掰开,取下摄像机放在床上,让她在床边坐下,一边脱了自己的雨衣,呵一呵手,把她的两只手包在自己的手中,搓起来。
  先是搓掌心,又是搓手背,最后一根一根手指地搓,直搓得景天青白色的手变红,牙齿不再打颤,魂一点点回归到了原位,眼神也活泛了,青紫的嘴唇有了血色,景天才用小小声说:“我好多了,你请回去吧。你也湿透了。我过会儿去洗个热水澡就好了。”
  蒲瑞安住了手,就那样弯着腰躬着背,脸就近在她的眼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景天垂下眼睛,不敢看他,收回手,自己搓了起来。
  蒲瑞安站直,半天才说了一个字:“好”。
  景天以为他会有怒气,大起胆子抬头看他一眼,却发现他仍然面带微笑地看着她,摘下眼镜折起,□衬衫口袋里。他这一站直,有点居高临下的姿势,让她不得不抬头仰视。景天不知怎么,这时倒生出些恼怒来,仿佛他悠闲的态度惹她生气,好像她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到这里来,让所有人以为他是她的男友,留下来就不走。来就来吧,这里也不是她的地盘,可是他来,还是和周示楝一起来的,在周示楝看来,他的两个得意学生成了一对,他心里肯定是得意非凡的。他们两个,完全不在意她有什么想法,一再把她往这样的困境里推。他们才不管她是不是需要一个男朋友,是不是有精力去谈一场恋爱,是不是可以忘记过去。
  蒲瑞安再优秀再有诚意,追她都追到这里来了,可是景天不打算接受他,他再多的努力都是白搭。他这样含笑注视着她,以为她不过又是发小姐脾气吗?一次两次三次,如果是男女朋友的关系,还可以发无数次,所以他纵容她的脾气,这次不再说什么“我没有理由忍受三遍”?
  他以一种十拿九稳的态度周旋在她身边,以为她就会服从吗?那也太小看她了。美丽的女孩都铁石心肠。无他,不过是从小练就的本事。一路书读上来,别的本事不会,拒绝男生的本事是早就练得纯熟的。她会为前男友神伤,颓废这么长时间,主要原因倒不是有多爱他,而是内疚,是对那个一来就走的生命细胞有愧。
  景天深吸一口气,蒲瑞安以为她要说话,眼里带了点倾听的意思,微微低下了头。景天望着他的眼睛,笑一笑说:“那我送你出去。”起身走到门边,把门开得大大的,手握着门把手,两眼镇定地看着蒲瑞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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