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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玫瑰

_3 蓝紫青灰(当代)
  蒲瑞安看她了有那么几秒种,然后说:“好。记得把湿衣服换了,马上去洗个热水澡。”捡起雨衣,拖泥带水地经过她的身边。
  景天听到这两句,几乎柳眉都竖了起来。文明人讲究绅士风度,凡是与身体有关的词语都不会出现在对话中,尤其是蒲瑞安这样的老派人家出来的人,更是在这方面注意,这是一个人平素的修养。除非是关系非常紧密的人,才会说这样亲密的话。他说这句话的口气,和一个男朋友的口气没什么两样。
  景天忍下这口气,等他走了,使劲把门关上,啪地一声,门框都几乎震了下来。
  她把湿衣服脱了,擦干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衣服,倒杯水喝了,平了平气,去浴室洗澡。
  军营的浴室全是淋浴,她想躺在浴缸里泡个热水澡都不行。现实逼得她非站着不可。粗如大拇指指头的水柱打在身上,有切肤之痛。她在热水的冲刷下想起那天从医院里回到宿舍里,也是这么粗这么热这么激的水打在过身上,那时她撑过来了,现在也可以。她刚才在雨中那一刻的软弱和放弃让他得以进入她的防御范围,让他以为她也对他倾心。只是美丽的女性的任性与矜持,才让她享受这个追逐与逃亡的游戏。
  如果是这样,他也太她小看她了。在感情方面,她从不玩游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爱就爱了,全情投入;不爱就不爱,从不勉强。无疑蒲瑞安是好的对象,只是她这个时候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关系,有关系就意味着要解释,而她就是不想解释。
  这个澡把她洗得几乎缺氧,回去后趁着身体的疲劳倒头大睡,睡得晚饭时间都过了也没醒来。半夜肚子饿了,爬起来找东西吃,房间里连饼干都没有,翻来翻去只翻出蒲瑞安送她的那盒可可粉,已经被她吃了大半。
  她看着这盒可可粉就发笑,她承他的情的地方多了,两人认识时间不算长,交情不算深,纠葛倒不少。她要是有志气,不想和这个人再牵扯,就该冷静地把这盒可可粉扔进垃圾桶里,像所有电影里有志气的女主角一样,人家连钻石戒指都舍得扔的。而她却舀了三勺到杯子里,冲进热水,搅拌均匀了,觉得不够厚稠,再加两勺。于至这杯可可都快成面糊糊了,她才一口气喝了,胃里这才觉得舒服了,不再有只饥饿的小爪在挠。
  早上她去吃早饭,蒲瑞安见她来了,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她,又为她拿来粥和馒头,亲昵地问:“昨晚没来吃晚饭,本来想给你送去的,又怕你在睡觉,就没打搅你。怎么样,睡得好吗?”
  景天讨厌他这样笃定的神情,好像她是他网里的一只鸟,怎么扑腾翅都逃不出他的掌握。她抬头笑眯眯地说:“睡得一点不好,半夜梦游去了。”
  蒲瑞安看她笑眯眯的粉颊,有点疑惑。睡得不好还这么高兴,看上去精神也不错,一点没有半夜梦游过的样子,问道:“为什么会梦游?”他显然不习惯有人跟他开这样无聊的玩笑,做这样无耻的炫耀。她的顽劣,他是一点不了解。他只看到他愿意看到的。
  “梦游哪里知道为什么?我要知道,就不梦游了。”景天的一张色若春晓的笑脸转眼就冷若冰霜了,冷冷地扔下一句,拿了馒头回房间去吃。路上和张德飞他们碰上,还开了两句玩笑,说今天不用和鸟一样起早,你们不睡个懒觉,起这么早做什么?
  张德飞说,我倒是想睡个懒觉,但是食堂到时间就要关门,有什么办法?不起来也给逼得起来了。住在这里什么都好,就这点不好。你吃好了?
  景天说我吃好了,回去补觉去。张德飞说去吧去吧,反正下雨天没活可干。
  她在张德飞他们面前这么活泼自然,他们自然不会想到她一分钟前才和蒲瑞安打过嘴仗。
  6 墟里
  下午景天又房间里又呆了半天,睡是睡不着了,一个人呆着也实在无聊。一想犯不着为了蒲瑞安关自己的禁闭,就洗洗脸梳梳头去娱乐室找张德飞他们打八十分去。
  娱乐室里也就他们四个人,士兵们虽然因为下雨出不了操,但政治课总是要上的。
  张德飞见了她招呼说:“景天,好点了?来玩两把,我让你。”他想这女孩和蒲瑞安刚吵过架,蒲瑞安怕是要顾面子不肯和她讲话,那就由他开口好了。恋爱中的男女都一样,谁先开口谁先认输,为了不认输,大家都绷着,搞得旁边的人也不自在。
  蒲瑞安背对着门口坐着,没看见她,听张德飞跟景天说话,边回头边起身说:“我让你。坐了一下午,活动活动。我去给你们换杯茶。”
  他这么一让开,景天还真不好拒绝,故作大方地在他的位置上坐下,抬头笑说:“我不要茶,感个小冒不知道喝了多少水。我嘴巴苦,想吃桔子。”
  蒲瑞安看她一眼,笑一笑说:“等雨停了去镇上买。”
  张德飞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不便插嘴,说:“来来来,继续。”跟着洗牌发牌。
  景天和他们相处,就自如多了。打起牌来不让人不手软,又是笑又是赖,又是藏牌又是偷看,气氛比蒲瑞安打时热闹了许多。怎么景天也和他们做了大半年的同事,塞北江南都走过来了,而蒲端安是初识,又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只晓得他追女朋友追到这里来,远不远近不近地照顾着,一点没有恋人间的亲密无间。
  蒲瑞安去给几个茶杯都换了新茶叶,坐在景天身后看她出牌。这种坐法是标准的情人和家人之间才有不拘。景天对这个情景无能为力,只能随他。既不能说你离我远点,又不能说不给你看,她心里不高兴,表面还有不能表露出来,只好借大杀三方来出气。
  这几局牌打得硝烟四起,情绪高昂,完全忘了时间,忽然一道光照进室内,几个人眼睛一花,抬头朝光亮处看去,才发现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中钻出,金光万道,如瀑布般的泻下光线来,窗户玻璃一反射,明晃晃地都折进了室内。
  四个人把牌一扔,叫道“哈,终于天晴了”。忘了这场大雨是昨天才下的,昨天早上才欢呼过终于有“外国礼拜天”可以过了,终于可以休息了。在屋子不过才关了两天,就闷得浑身难过,张德飞说:“趁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去老镇逛逛吧,到明天又要早起了。”
  那三人自然没意见,小钱说我回去拿相机,小赵说我去拿个手提摄影机,张德飞说那我就拿个傻瓜机好了。景天说我去换条裙子,蒲瑞安什么也没说,但也和他们一起回宿舍去了。
  大雨过后的山里空气清新得像水晶,呼吸一口有微醺的陶醉感,小路旁边的树叶滴滴嗒嗒往下掉水珠,路上的石板被雨水冲洗得像用刷子刷过。满林子的鸟儿欢叫,梳理羽毛修整鸟巢,忙忙碌碌,生机勃勃。
  他们现在也很能认识几种鸟了,指着一只鸟飞掠过的影子也能说出鸟的名字。到农田边时,刚割过稻子的水田里停着几十只白鹭,悠闲地迈着步子在吃水田里的谷子和昆虫。农田边上有几户人家,屋顶上升着淡青色的炊烟。
  下了两天的大雨,水田里的水积得很高了,本来放干水才割的稻子,泥土已经暴露在外面,这雨一下,干了的稻田倒像是平静的池塘,倒映着天上的云和光线。倒是张德飞他们几个先说,说这个风景很漂亮,像画一样。又问景天,你的本子上那么多诗,这个应该用哪一句?
  几个人在路边站成一排欣赏田园风光,景天看一看她身边的蒲瑞安。那本子是他写的,诗意画眼是他题的,她不过是借他的光。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别人的才华总归变不成自己的。早知道有今日之事,还不如把唐诗宋词背三百首在肚子里。
  蒲瑞安本来只是看着眼前橙红的落日和紫色的晚霞,还有青瓦白墙的农舍,远处绿油油的麦田,近处蓝莹莹的水田。察觉到景天的注视,他收回眼光看向她,镜片后面的眼睛深不可测。
  景天看着他说:“漠漠水田飞白鹭,依依墟里生炊烟。正好对应这个景色。”
  蒲瑞安笑一笑。这一联不是他本子里的,甚至不是诗里现成的句子,但被她这么改一下,真正是恰好。上一联出自“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下一联出自“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但被她这么加字一对,倒像是天生的了。
  张德飞他们都说用得这么妙这么贴切。打开携带的机器,拍照的拍照,摄像的摄像,一只眼闭着一只眼贴着相机和摄影机取景框,没有第三只眼来看这两个人打哑谜。他们站着拍摄,景天和蒲瑞安自己走自己的,把三人扔在了后面。
  景天带点挑衅的意味看着蒲端安说:“蒲老师,这一句我很小就会,记得是看《红楼梦》时看到的,香菱学诗那一段。‘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蒲瑞安点头说:“你早就出师了,以后别再叫我老师。我也不能再做你的老师。本子上的诗用得死,不如你现在改得妙。”他话里故意避开了本子是谁写的这个主语,他知道这个女孩的骄傲。
  景天却不理,仍然说:“即然我已经出师了,那就是说通过了结业考试。那蒲老师,你什么时候回去?你的年假应该休完了吧?”
  她这么毫不客气地赶人走,就算蒲瑞安再有修养再克制,也有点生气。但看到她倔强的眼神,还是平息了一下,才说:“明天就走。希望这两天的大雨没有毁坏路基。”
  “如果铁道被冲毁,本地新闻会报,这里的火车也不会有了。你听,火车来了。”景天指一指路道口亮起了蓝灯和当当当的警报声。
  蒲瑞安说:“那就好,原来景小姐还有当侦探的潜质。”他又开始叫她景小姐,像是同意了景天的意思,大家井水是井水,河水是河水,最好永不交集。
  两个人站在隔离栏干前等火车过去,升起栏干时,张德飞他们正好到了,景天面色一转,又言笑嫣嫣地和他们有说有笑起来。
  老镇便在新镇的后面,隔着一条河。因这两天的大雨,汗水暴涨不少,雨水又挟带了大量的泥沙从山上流下来,这河就有点浊浪滚滚的样子。估计到秋冬枯水季节时,这河会是清澈透碧的。
  河上有一座水泥桥,桥头有乡民在卖桔子,景天说我要买,在桔子担前蹲下来挑桔子。张德飞几个往镇里走,蒲瑞安留下陪她,等她挑好,摊主称了,他掏出钱夹来要付账。景天从裙子口袋里拿出一把零钱,笑嘻嘻地说:“这么大张的钱人家找不开。”把他的手挡回去,自己付了钱,不动声色地把他的好意阻开。
  蒲瑞安把钱夹收好,“这个镇子有点意思,屋墙的下半截都是用河里现成的大块鹅卵石和泥土砌成的,而院子的围墙则是鹅卵石到顶,上头种仙人掌。这样充分利用现成资源的造房子方式很有意思,可惜我没带相机,不然也拍几张老镇的照片回去,做成图册很好看。”
  要讲修养老道,景天想我还真不是他的对手,那也是,人家比我多吃十多年的饭呢。我这么不客气,人家不动气就是不动气,换了是她自己,不知发了几场火了。“这个好办,到时我把他们拍好的照片多印一套出来送给蒲老师好了。蒲老师对我的帮助,还真不是一套图册可以回报得了的。我有一个朋友在我们学校的出版社工作,和印刷厂有生意,这些相片,甚至可以印成明信片,或是案头的月历,笔记本的封面,到年底时当公司的礼品送给职工,比在礼品市场买的东西要精致有人情味得多了。”
  “谢谢景小姐提供企业文化的文案给我做参考,我会考虑的。”蒲瑞安像是对她这个主意颇有兴趣。
  景天笑一笑说:“不客气,我也就是一个想法,离真正实施还差得远得很。”转过话头问:“你们上次来过了,发现有什么可看的?还有那家饭店在哪里?周伯伯说一定要来尝尝这里的招牌菜。”
  “那我今天作东,请景小姐和小张小钱他们吃饭吧,明天我就走了,算是饯行。”蒲瑞安建议。
  景天又笑,“蒲老师,饯行的话,不是应该我请你的吗?”
  “谁请都一样,不过一起吃顿饭。我们去找他们吧。”蒲瑞安敷衍她的兴致变得缺缺,沿着窄小的巷子往镇中心走,走不多远就看到了张德飞他们。
  张德飞他们正对着一座大房子在拍摄,见了他们就说:“看到没有?这里有一个戏院,上次来我们没注意到。一般乡村或是古镇的戏台都在一个小广场上,戏台像个亭子,三面临空,一面靠墙。这里的戏院却是个真的戏院,戏台在室内,观众坐在屋子里看,雨雪天气也不怕。”
  “这个戏院的建筑又是斗拱的穿木结构,但形制又是和戏院一样,有主席台有长排的座位,跟电影院差不多。”小钱说。“估计是看了城里的电影院后照样子修的,但造房子的工匠又是本地原来的工匠,所以出来这么个古今结合的戏院。”小赵说。
  张德飞说:“这种建筑有个好处,哪怕是新建的,几年之后就和旁边的老房子一个颜色了,夹在当中,一点不碍眼,看上去和整个镇子浑然一体。看看外滩,一大片老建筑中间插了个新的玻璃幕墙的大楼,难看死了。”
  “你们看这地下,是鹅卵石铺的,连三合土洋灰地都不用,真是传统到家了。”景天看一看门口贴的海报,“咦,今晚有戏演,弋阳腔《目莲救母》,晚上七点半开演。嗯,弋阳腔是四大古声腔之一,倒是值得一听。”
  蒲瑞安说:“是,弋阳腔和余姚腔、昆山腔、海盐腔统称南戏四大腔,后来这些腔慢慢演变成了昆腔,后来又叫昆曲。弋阳腔确实值得听一听,要不我们吃了晚饭来这里听戏?”
  两个人探讨起戏曲来,像一般的同事,听得其他人一头雾水,怎么看这两个人也不像恋人。这时听他说要吃饭听戏,那几个人自然说好,在镇子里东逛西逛了一阵,又拍了些照片,然后再去那家老饭店。虽然是吃饭时候,饭店里的客人倒是不多。这里的人多半是镇子上的人家,有家有业的,当然不用出来吃饭。新镇那边开了商铺的小老板有生意往来,才会过来招待客户,炒几个菜招呼客户。
  小店里一下来了他们几个衣衫光鲜的人,像是店堂都明亮了一些。老板出来招呼客人,问吃什么。带了他们到门口的配菜案子让他们自己选。也不过是时新蔬菜炒腊肉,活的小溪鱼红烧烧,几下点好菜,坐下等着。
  “你明天就走了,这顿我请你吧。”景天抢先笑说。
  蒲瑞安也笑,“又要和我抢账单?”说的是那天在梅龙镇吃饭的事。
  景天故意发嗲,说:“AA你又不肯。”
  “两个人出来吃饭,哪有让女朋友付钱的。”他故意说女朋友,那是借力打力,既然景天要做戏,他就配合她唱好。
  张德飞笑起来,“说得是,我和女朋友出去吃饭,从来都是我挺分的。”转头问蒲瑞安:“怎么,小蒲你明天就走?中午都没听你说。”
  蒲瑞安说:“出来这么多天,该回去了。正好有假期,就过来看看她。”
  “唉,我女朋友要是肯来看我就好了。”张德飞唉声叹气说:“可是没有这么长的假,想也是白想。”
  小赵小钱也跟着叹起气来,又说快了快了,再过一个月就好回去了。
  谈谈讲讲吃过饭,蒲瑞安要付账,硬是被张德飞拦住了,说你的小景的男朋友,那么远来,明天又走了,怎么也不能让你请客。我们三个请你,我先付了,回头你们两个再把钱给我好了。
  争着付账一向是国人餐桌上的传统,争了几轮没争明白,景天早已经偷个空把钱付了,张德飞他们都怪景天不肯给这个面子,景天说:“我说了我请他的,你们不用跟我争。等以后我们再来这里吃饭,你们回请我好了。”那几个人才算作罢。
  酒足饭饱,几个人慢慢悠悠回到刚才那间戏院去,所有的老镇街道都像八卦阵,他们中间转错过几条巷子拐错过几个弯,又走了几次回头路,等找到戏院时,戏已经开场了。戏院门大开着,没人收票,里头长椅上坐满了人,后来又放了几张方桌,许多少年和青年在桌子边开赌局,门口还有一个老头在卖炒瓜子和炒花生,靠墙又是一捆甘蔗,一个中年汉子在那里飞快地使用削皮刀,他的脚底下已经是厚厚的一层甘蔗皮。整间戏院的地上更是被甘蔗渣和花生壳铺了一层,几个人进来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他们明明记得刚才拍照时,戏院的地面是干干净净的。
  这样的观戏体验,对他们都是第一次,五双眼睛看了这里看哪里,忙不过来。景天和蒲瑞安看得忘了生气,两颗头凑在一起说你看这里你看那里的,都觉得有趣。张德飞他们更是好奇,拧开了镜头盖对着戏台上的演员拍摄起来。
  小赵的摄像机小钱的相机拍的时候还好,借着灯光调试好镜头还能拍,张德飞的傻瓜相机一举出来就闯了锅。他快门一按,傻瓜机闪光灯自动跳出,哗一下亮光忽闪,惊得旁边的观众一起看向这群陌生的闯入者,跟着前排的观众也纷纷回头,一排一排的人头扭向后面,像看足球时玩的人浪一样起伏。
  那三个人有机器遮着脸,老了面皮不理,只管拍摄。景天和蒲瑞安却绷不住了,一整个戏院里所有的人都扭转头看着他们,让他们浑身不自在,先是佯装镇定面无表情地看着戏台上的演员唱戏,后来连戏台边上操琴司鼓的乐师都站起来看他们了,两人觉得压力实在太大,再也呆不下去了,做贼一样的转身离开了戏院。
  出了戏院两个人就笑,笑着笑着笑出声来,觉得滑稽得要死,摇摇头说我们先回去吧,让他们三个坚持革命去。
  7 低血糖
  出来时老镇上差不多住家已经关门落锁熄了灯,乡人早睡,除了有戏看的时候去看戏,夜生活几乎没有,不肯早睡年轻人到新镇那边的录像厅去看香港枪战片,连老饭店都关了张。
  两个人在黑洞洞的镇上找出去的路,凭印象摸索,一个说刚才是从这里进来的吧;一个说刚才不是就走错了吗;一个人说你看这里有张包治百病的广告我们最早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一个说你跟我走没错,这是往西,我们营地是在镇子的西面;一个人说乌漆麻黑的你就能分得清东南西北了?一个说你看月亮,月亮跟太阳一样是从东边升起的,现在还没过中天,那这边就是西了。一个说好吧听你的不过你要是错了我可饶不了你。一个就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转了几条巷子,眼前突然一亮,却是镇子入口处一块老大的广告牌上的灯亮着,而进镇的那座水泥桥就在眼前。两人心一定,相视一笑,放慢了步子,意态都变得悠闲了。景天从袋子里摸出两个桔子一个递给蒲瑞安一个自己吃。
  这里的桔子小小的,皮薄瓤嫩肉细汁多,很是清甜,一吃就停不下来,两人你一个我一个,不知不觉就吃了三四个。剥下的桔子皮景天收回袋子里,蒲瑞安问干什么用,晒陈皮吗?景天说泡茶也可以薰蒸也可以。我小时候我妈妈还用桔子皮做过果酱。蒲瑞安说这个办法不错,回去我叫我家的阿姨试一下。
  景天白他一眼,问,你怎么不自己试?这么大个男人,还什么事都叫阿姨做,真好意思。剥削阶级早就被打倒了,怎么你们还这么顽固地存在着?
  薄瑞安摊摊手,表示无话可说,
  景天还不放过他,继续说:“你不是挺会做事的吗?自己烧咖啡自己写字自己读书自己睡觉……”
  光是听到这里蒲瑞安就笑了,插嘴说:“是啊,我还自己吃饭呢。”
  景天继续讽刺他,“领导同志亲自拿筷子吃饭,太不容易了,是不是要拍照留念登报表扬?”
  “习惯了,没办法,那都是家里的规矩。我平时不住家里,你知道的,我住苏州厂里的宿舍,平时不是这样的。在厂里我都自己洗衣服熨衬衫,饭确实是不会烧,天天吃食堂。我也就会烧烧咖啡,我的咖啡还烧得不错。”蒲瑞安朝她笑。
  “是,很香。我从没喝过那么香甜的咖啡。”原来蒲瑞安那么挺括的衬衫都是自己熨的,景天再一次在心里对他表示赞叹。
  “一是豆子好,二是要现磨。你去之前我刚磨了豆子,就等你来了才烧。”蒲瑞安说了一个秘密。
  “是,就像就等我往咖啡里加满了掼奶油来取笑我一样。”他是那样一心一意要讨她好,现磨了咖啡豆,准备了依云水,还有哈尔滨面包房的掼奶油。还有那脚本,花了多少心思。景天自然明白,却悻悻地说,“真小气,不就多加了你两勺奶油么?”
  蒲端安再次被她说得发笑,“还说我小气,一件小事记恨到现在。”
  景天故作气恼地样子说:“那当然,也不看看我那天在你那里受了什么气?你那个小舅舅,简直是个流氓,我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扇上去了。”
  “唉,他是有点玩世不恭的腔调,不过你的态度我很欣赏。”
  景天再斜睨他一眼,“你自己不愿意和他翻脸,有人当枪使,你当然乐意了。”
  “不是的,是我妈娇纵他的,他才这么无礼。我总要顾着我妈的面子。”蒲瑞安解释说:“我妈有点神经衰弱,你那天也看见了,她有美尼尔斯综合症,受不得吵,要静。”
  景天听了这话更是笑不可抑,“什么?美尼尔斯综合症?这么一个富贵闲人得的病也好拿出来当借口说事?你看你家门口地铁工地上的建筑工人有这毛病没有?还有你工厂里的工人有这毛病没有?我看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名词。美尼尔斯综合症?我还有时低血糖呢。”
  “你有低血糖?”蒲瑞安笑问:“那我以后有两个女人要照顾了。”他停住脚步,站在铁道的隔离栏干前,借着一闪一闪的信号灯,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景天心一慌,本来伶牙利齿的人,这下竟是说不出话来了。栏干已经落下,挡在她身前,当当当的警告声响在耳边,震得她耳朵发嗡。前面是马上要过来的火车,后面是追到身后的猎人,她能躲到哪里去?
  这一路两人很随意的聊天,关系近了不少。她本来以为他承认他明天就走,等于已经和她达成了默契,不再提感情方面的事。但聊来聊去,话题尽围着蒲瑞安的家人了,他是有意的吧?
  她抬头看他,想出声纠正他的说法,这个时候货车驶来,带起强劲的焦炭味道的风迫使她闭上了嘴。
  蒲瑞安摘下眼镜,放进西裤口袋里,上前一步,把她抱在怀里,低头去吻她的唇。坚定地毫不犹豫地,不容她思考,由不得她表示同不同意,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吻上了她的唇。
  景天心慌意乱,呜一声,眼前发黑,牙齿打颤,抖得快站不稳了。
  蒲瑞安把她抱紧,让她靠在他胸前,吻她不住颤抖的嘴唇,还有紧闭的眼睛,边吻边低语:“低血糖了吗?”
  是的,低血糖了。血液从心脏呼一下奔向大脑,一时来不及工作,尽在她脑中开战了。她脑子里晕成一团,整个人处于真空状态。他对她做了什么,她一时分辨不来。而四肢没有血液来供给热量,手足冰凉,全身缺氧。
  蒲瑞安给她最大力的支撑,他捧着她的头吻她的脸。他的手臂牢牢地固定住她的两肩,而她的手里还拎着装桔子的袋子,她不能松手,那样桔子会滚一地。但她最后还是把手指松开,任由袋子落在地上,也不理会桔子是不是会滚落出来,她环起双手,抱住他的腰,放纵自己沉入这个吻里。
  有她的鼓励,蒲瑞安的吻更加彻底。他吻她的唇,轻轻地咬她的舌尖,舔她那颗小小的尖尖的犬齿,以及一切他觉得她可爱的地方。明亮的眼睛很可爱,微陷的酒窝很可爱,粉色的嘴唇很可爱,俏皮的鼻子很可爱,他用他的鼻子去蹭她的鼻子。脸贴着脸,两人的唇齿间尽是桔子的甘香。她暖暖的呼吸很可爱,因呼吸而起伏的胸脯很可爱,他把他的手从她的脑后滑下,放在她的背后往他胸前压,把她软软的胸贴紧在他的胸膛。
  甜美芬芳的吻和软绵醉人的胸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问:低血糖了吗?那就好。
  要的就是她在他的拥抱中有低血糖发作才产生的眩晕感,要的就是她会在他的亲吻下微微颤抖。她的躲避总是让他的怀疑,她能退到哪里去?他都追到这里来了,还能让她躲开去?
  列车早就过完,当当声再一次响过,蓝灯停止闪亮,隔离栏也升了起来。但蒲瑞安和景天对这一切都全然不觉,只是抱紧再抱紧,亲吻再亲吻。怎么都亲不够,怀里的这个人怎么就这么让他动心,抱紧她的这个人怎么就这么让她眩晕。
  景天是早就糊涂了,她那么抗拒这个人的好意,每一次和他相见她都要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每一次和他说话她都要想了又想,生怕说错一句。怎么这么小心在意的,还是一步步就走到这里?都这样了让她怎么是好?她一定是太久没有过拥抱和亲吻了,她从来都是一个热情外向的人,愿意享受男女关系中最美好的亲密。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她只是得了肌肤饥渴症,渴望拥抱而已。
  蒲瑞安从她的颤抖中领会了她的热情,也从她的平静中明白了她的回魂,他收束住自己的激情,把亲吻的力度和范围都缩小,只是吮吸着她的唇。一下一下,告诉她他的心意。那个在他车上一言不发的姑娘,那个眼睛里流露出哀伤的姑娘,那个在长辈面前娇痴亲昵的姑娘,那个在酒桌上蛮不讲理的姑娘,那个敢和流氓舅舅对骂的姑娘,那个在夜色中匆匆逃走惊惶失措的姑娘。那个性格谜一样的姑娘,让他动心,让他一路追到这里,只是为了这一刻可以任性地不容她抗拒地抱紧她吻她。
  甜美芬芳中人欲醉,能让他这么动情的姑娘他还没遇上过,而她的颤抖和回吻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让她动了心?
  低血糖了吗?如果是,那就承认吧。
  “景。”他叫她,“小景,同意吧。”
  “同意什么?”景天不愿意睁开眼睛,如果可以在这个拥抱里直至海枯石烂,一夜白头,中间所有的时间啪一声在弹指下消失,她愿意许下和德温特夫人一样的愿:下一秒就是四十岁。穿黑色衣裙戴珍珠项链,优雅从容地老去。如果可以,她情愿不要醒来。
  “就这样,”他继续吻她的唇,“就这样,让我可以做。”
  “你已经这样做了。”他的吻带桔子香,就像她在他送来的热水里享受桔子香的薰蒸一样,有点气喘有点闷有点呼吸不畅,可是为什么不呢?就让她在桔子的香氛里溺毙好了。
  “还有这样,”他把手伸进她的衣裳下摆里,伸进去抚上的她裸腰。电流一样的窜麻感同时击中两个人,连他都想轻呜一声。“这样。”一只手继续往上,手指陷进背上细腻的肌肤里,微微用一点力,握紧纤薄的侧腰。
  景天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双臂滑上他的脖子,搂紧到两个身体里没有一些缝,她的脸贴在他的颈侧动脉上,血管卜卜地跳在她的面颊上。要怎样才能更近更紧更进?她张开牙,咬住他侧颈上一条扩张的肌肉。小小尖尖的犬齿咬下去,嘴唇贴着动脉。
  “景,好不好?”他的嘴吻在她的额上,手往下滑,探进裙腰里,找到两侧腰下那个微陷下去的窝。那个名叫“腰窝”的地方,在她向前倾身时陷得更深了,低低地在他的指尖下像漩涡一样地把他吸住,就跟她笑时脸颊上时隐时现的酒窝一样诱人。“同意吧。”
  呜。嗯。“好。”意乱情迷。如果可以,为什么不呢?
  蒲瑞安抱着她慢慢移动,转进路边的树丛里,把脖子从她的齿间拔|出|来,低头和她接吻。舌尖和舌尖做着挑逗和躲藏的游戏,嘴唇和嘴唇含抚吮吸。
  身边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大声喧哗着擦着他们过去了,一根树枝打出来弹回来,几乎打中两人的面颊。夜深人静,树丛里除了虫鸣没有别的声音,那过去的几个人根本没注意到离他们一步之隔的树后,有两个人吻得四肢发软。
  走过之后,声音远远地传回来,一人说,这么晚了,营房还会不会开着?一人说走快点,九点之前赶到就可以了。一人说小景他们应该早就回去了吧。一人说可能是早走了,后来没看到他们。一人说今天真是有趣,唱戏的不唱了来看我们了。一人说差点把我的机器砸了。一人说今晚的戏你拍下了多少?一人说都是你的傻瓜相机惹的祸。三个人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脚步飞快,风一样的过去了。
  景天从迷醉中惊醒过来,等那三个人的说话声远得只剩下模糊的音调了,才从蒲瑞安的怀里站直,推开他,迈开酸软的腿,拨开树枝,头也不回地追了上去。
  “张老师,钱老师,赵老师,等等我。”夜静声高,她的声音被传得远远的,那三人咦一声,远远地答应道:“是小景吗?”
  “是呀,我在镇子里迷路了,转得头晕才转出来,一路都看见你们在前头,就怕营门关上了进不上。”景天理理头发再拉拉衣服,心慌意乱之下,过铁道时脚在轨道上一不小心扭着了,一跤摔倒在铁轨路基的碎石上。她穿的是刚过膝盖的短裙,没有长裤的裤管来保护腿部,她跪下时接触到的石子直接磨擦着裸|露着的小腿皮肤,搓得皮破血流。这一下痛到骨子里,连眼泪都痛了出来。
  蒲瑞安走上两步,站在她身边,从裤袋里摸出眼镜来戴好,双手放进西裤裤袋里,沉默地看着她,一付袖手旁观的样子,对她的伤情不闻不问。而景天也咬紧了牙不吭声,蹲下了身子捧着痛得钻心的小腿。
  张德飞他们闻声转了回来,老远就大惊小怪地问,怎么你们反倒落在我们后面了。你们不是早就走了吗?
  蒲瑞安看着倔强的不出声不求救的景天,像是怒气稍稍抑制了一些,上前一步,蹲下吹她皴破的皮肤。捧起她的脚腕,轻轻抬高,从轨道上搬开,问:“怎么样?”语调像是没有任何变化。
  “痛。”景天说。是你不知道的痛,是我不想告诉你的痛。她抬起眼睛,含着眼泪说:“痛。”我心里痛,你不明白的。
  薄瑞安看着她的脸,看着眼泪从她脸上滑下来,掉在铁轨上。他的心软了,声音跟着也软了,说:“能走吗?先试试,不行的话我背你吧。”
  景天带泪而笑,“好。”
  蒲瑞安叹口气,俯身扶起她,一步步朝三人来的方向走去。
  8 抱紧我
  四个男人陪着一个女伤兵回到营地,已经过了营地关门的时间,站岗的士兵先是很为难,放他们进去嘛是破坏了纪律,不放他们进去嘛难道让他们睡野地?再借着门岗里的灯光一看景天那条血呼里拉的小腿,吓了一跳,二话不说就开了门,回到门岗里拔个电话告诉连长说,那五个违反纪律的人回来了。
  连长气呼呼地从自己的宿舍出来,正要冲他们发火训话,蒲瑞安先抢着说:“景天同志在过铁道时摔倒了,受了伤,要去医务室消毒包扎。”
  张德飞帮腔说:“是啊,我们一路跑得飞快,就怕坏了部队的纪律,可是连长你也知道,要过铁道嘛,晚上天又黑,景天同志担心会拖大家后腿,越是心急就越要出事,你看,摔成什么样了。”小钱小赵也在一边帮着解释,四个人倒有七嘴八舌的效果。
  景天看连长那张扑克牌一样的脸像是不肯通融,又实在痛得站不稳,呜呜一声,哭了起来。她从推开蒲瑞安那一刻就想哭,一直忍着,心里的痛加上身上的痛,让她想大哭一场。但是她没理由在蒲瑞安面前哭,她也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只能强忍着。面对张德飞和小钱小赵的问候,也只说没事,就是怕回去晚了要关营门,才跑了两步,谁知就怎么不巧,天天过的轨道偏是在她要赶时间的时候把她绊到了。
  但她一看连长那板着的脸就哭出来了。她知道她可以在这个人面前哭,她一哭,她今天的难关就可以度过去了,张德飞他们也不会因为她而晚归被连长责骂。年轻女孩子在与她无关系的男性面前,一向懂得怎么争取好处。她借着眼泪哭出她的心痛,只有对着连长哭才可以原谅自己。她可以找借口说是怕连长罚他们,她可以说是连长凶巴巴的脸让她哭的。这个哭让她在张德飞他们面前一点不丢脸。
  王连长对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年轻姑娘没办法了,只好让他们去医务室,自己先去叫卫生兵起来。四个人把把景天送到医务室,蒲瑞安说谢谢你们,有我陪着就可以了。那三人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充当救美的英雄,都说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子走得没影儿。
  卫生兵跑来看一看景天的伤,说不要紧,就是擦破了皮。像是怪她一点小伤哭成这样吓着了他的连长。
  蒲瑞安扶她坐下,托起她的脚,脱掉脚上的凉鞋,再把她的裙边拉好,遮住膝盖。景天任他做这些亲昵的事,不敢再说一个不字。他的脸板着,对她的痛不表任何同情,像是说这都是你自找的。前一秒还好好的在他的怀里安然接受他的抚摸和亲吻,下一秒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了出去。景天觉得他有理由生她的气,给她看脸色。
  卫生兵用淡盐水清洗了擦破的地方,煤灰和泥污被洗去,露出光滑皮肤上一丝丝的血印子,足足有手掌那么大一片。从摔倒到这时,过了这么十来分钟,已经有些青肿了。卫生兵用镊子夹着药棉一下一下洗着,景天痛得一头的汗,牙齿几乎咬碎。
  等彻底清洗干净伤口,再涂上碘酒。景天痛得眼泪像动画片里的小女孩哭的画面一样从闭着的眼线里溅了出来,但她咬着牙忍着,一声不吭,只是抓住凳子的手指关节在发白。
  蒲瑞安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看不下去,问:“就这样了?要不要包扎一下?”卫生兵说不用,要让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蒲瑞安问,那不是要被细菌感染了吗?卫生兵说包了才要感染,还会流黄水。听得蒲瑞安牙齿发紧,又说,“那睡觉翻身的时候会碰到的。”卫生兵看了一眼满脸是眼泪的景天说,那就包上吧,女同志就是娇气。用镊子夹了一张大张的叠好的纱布按在擦破的地方,用橡皮膏粘上,说好了,两天不要沾水。
  蒲瑞安只好作罢,对景天说我送你回去。扶起景天往宿舍走,那点在铁道边上生出的怒气一霎时不知去了哪里。到了景天的宿舍,让她在床边坐下,拎起他中午送来的热水瓶掂了掂,里面还有大半瓶热水。他把热水倒在脸盆里,绞了一把热毛巾给她,说:“擦擦脸,看你一脸的眼泪和汗水。今天就别洗澡了,擦擦吧。”
  景天接过毛巾擦脸,听他这么说,抬起眼睛来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这话不是你该说的。又想都和他那样了,亲也给他亲了,抱也给他抱了,摸也给他摸了,不但让他对她做了这些,还亲回过他抱还过他,咬过他答应过他。当这一切都发生了,还能说什么撇清的话?这一眼瞪得有点底气不足,半途就别转了头,到他哪里,只剩下哀求了。
  蒲瑞安看了却说:“你这人很奇怪,该哭的时候不哭,不该哭的时候又哭那么大声。王连长今天要被你吓破胆了。你要是涂碘酒的时候刚才哭一下,那个小卫生兵肯定吓得不敢这么粗枝大叶,他还以为你跟他们一样皮糙肉厚的,涂碘酒像刷墙壁灰。现在你要是跟我大哭特哭,我就不好追究了。你尽可以无赖耍到底,我还真拿你没办法。”
  景天忍不住扑嗤一声笑出来。
  “哭哭笑,两只眼睛开大炮。”蒲瑞安拿小孩子的儿歌取笑她。
  他一放软档,景天就知道混过去了,马上换她凶,“你好走了,人家营地早就熄灯。”景天赶他走,“我这是小伤,不要紧的,你老呆在我这里不像话。”
  蒲瑞安点头,“嗯,就走。”站在她面前停了停,伸出手抚了下她的头发。她额角的一缕头发被眼泪和汗水打湿,沾在了脸上,他把那缕头发拔到她耳后去别住。“小景,我不会为刚才的事情道歉,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我想你心里应该明白。我不知道你的想法是什么,不过我觉得年轻姑娘有反复无常的权利。如果你只是在我面前这么反复,我不会介意,我准备好好享受一下这种感觉。”
  景天白他一眼,“你才反复无常。”
  蒲瑞安笑了,“水不多,你节省点用,这个时候我也不方便再去给你打水。我的意思不会变,你想清楚再答复我。”
  景天低下头不理他。蒲瑞安再捏一下她的耳垂,被景天一手拔开,嘴里咕哝说:“吃豆腐吃出瘾了。”蒲瑞安再一次被她引得笑了,忽然又哎呀一声,倒把景天吓了一跳,抬头问:“怎么了?”蒲瑞安笑说:“我想起那袋桔子还在那里,不知会被哪个幸运的人捡到?”景天把手里的毛巾朝他掷去,怒道:“滚!”蒲瑞安接住毛巾转手扔进脸盆里,开门出去,说:“记得锁门。”带上门走了。
  景天望着门,又是想笑又是想哭。
  从前邹娟总是说她太多情,恋爱比什么都重要,那是她从小就练出了一颗坚硬的心,百毒不侵。她和俞谦谈恋爱,更像是强强联手,优势组合,哪里像她谈恋爱那样,全身心投入进去,不计后果。如果硬是要问为什么,那她只能说是邹娟没有遇到让她撒痴撒娇的人。她自己太强大,男人要比她更强大几乎不可能,但景天不一样,她遇上的两个男人,全都让她心软腿软。有的人命犯桃花,也许说的就是她这样的。有的人就盼着有桃花运降临在身上,而她却总是被桃花运撞上,也不知道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就心软了呢?就心动呢?为什么会有电流通过全身的感觉呢?按言情小说里的说法,在找到那个对的人的时候,会手掌心出汗,心脏怦怦跳,血液冲上大脑,眼前发黑,有金星在飞。刚才那个时候,她把这一切都过了一遍。所以她不能在蒲瑞安冲她表白时坚决地说不,也无法果断地阻止他的手在她的脸上留连。天知道她有多少想把脸放在他的手掌里,让他捧着她的脸亲她吻她,叫她景、小景。
  如果这个时候邹娟问她为什么这么多情,她有现成的答案回答她:因为在恋爱中,是被包裹在甜蜜里的,从语言到眼神到怀抱到心灵。是由自己和那个人共同散发出的甜蜜气氛搭出的一个秘密花园,那个地方只有两个人才知道。就像她现在,自己抱着自己的手臂,闭上眼睛,回味着刚才被人抱紧的感觉。腿上火辣辣的痛,嘴角却是在笑。情不自禁的想笑,想哈哈一声笑出来,想冲那个人大喊说“滚”,“呸”,“滚蛋”,“去死”……
  所有无理的无礼的无厘头的单音节字,每一个字都是在说“好”,“真可爱”,“想咬你”,“抱紧我”。想怎么放肆都可以,想怎么反复无常都有理,只是因为有个人愿意享受这里面释放出来的亲昵。就像蒲瑞安说的,“如果你只是在我面前这么反复,我不会介意,我准备好好享受一下这种感觉”。这就是恋爱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张德飞问景天,你的伤怎么样了?今天要不要休息一天?不过下了两天的雨,树上的窝不知有没有被打下来的?我想上山去看一看。小钱小赵两个也说,树上的摄影棚也不知道被风刮得怎么样了?要不要修补。
  景天忙说不要紧,我早上已经去医务室涂过药水又换过纱布了,就是擦破了皮,等结了盖头就好了。上山估计有点困难,我去湖边吧,走平路不碍事,慢点走不奔不跑就不痛了。张德飞说那我跟你一组。
  这时蒲瑞安插话了,说:“这样好不好?我陪小景去湖边?”景天转头看他,问:“你不是今天要走?”蒲瑞安用“你这个人不可理喻”的态度看着她,说:“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走?要急也不在这一天。我明后天再走好了。”
  张德飞他们也觉得没道理景天受伤了男朋友会离开,当然他们也不会去打扰两个人的小世界,商议的结果是他们三个上山,要修屋子要钉踏脚多一个人在旁边也是好的,而湖边的摄影点就让景天去守着,多一个蒲瑞安当义工,有什么不好?不过是背背摄像机拉拉线,前几天他也一直跟着他们去摄像,早就熟悉了他们的工作,景天只需要坐在观景棚里,用手操作,伤不到腿。
  四个男人把工作安排了,根本没有要询问一下景天的意思,吃好早饭,那三个上山去了,蒲瑞安说我们也走吧,十分的理所应当。景天不好和他在兵营食堂里发火,只得乖乖地听他的话,等他去背了器材,跟在他身上往湖边去。
  一路上蒲瑞安没话找话说,每过十分钟,想出一句话来。说完一句半天没回答,又费力寻找下一句。什么太阳很大,你戴上草帽。口渴不?我带了水。这地方不错,他们真会找地方休养。孙经理是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地方收留你们的?不知他和这里连队上头哪一级高层有关系,才会这么全力支持他。部队是个好地方,我会记住的。
  景天随便他说什么,只采取不言不语不回答的三不方针,临了又觉得奇怪,记忆中蒲瑞安从来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从前跟他下车间,他可以不说一句闲话,言谈只在专业上。忽然觉得他好可怜,为了她这么个脾气古怪的女人,害得他如此大费周章,简直是浪费人才。
  “蒲老师,下午四点多有趟车经过最近的县城,你去镇上搭他们的中巴车,下午两点出发都来得及。”景天提了个建议,“中午你回去吃了午饭,打包行李,什么都不耽搁。”
  蒲瑞安转头看她,“这就是你想了一晚上的回答?小景,有些事情,是出自个人意愿,不受别人支配的。就像你一定要为某些原因为难你自己,我也有我的理由,我想怎么做,不用征求你的意见。比如我要是愿意坐在这里看上一夏天的鸟,相信我,我只要想,就可以做到。”
  你当然可以。景天想,你这么大个人,幼不幼稚?
  蒲瑞安像是能读懂她的心理,又说:“当然我不会这么做,我是成年人,不会这么没理智地自虐。你年纪还小,有幼稚的权利和时间。你再玩两年,浪费一下你的青春,到二十五岁也差不多好考虑嫁人了。我给你两年时间,你看够不够?”
  景天瞪着他,说不上话来。蒲瑞安也不再说话,偏偏头,示意她跟上。
  9 驱蚊水
  到了湖边观景台,蒲瑞安把屋子里的折椅拉开放稳,让她坐。自己把设备架设好,拉过一张矮凳来坐着,观察着鹭鸟。景天把草帽摘下来盖在脸上,伸直了腿,让一路上都有些隐痛的皮肤松驰着。
  蒲瑞安摸出一瓶驱蚊水,拧开盖子倒了点在手上,在裸|露着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拍匀,又碰碰她手递给她,说:“搽上。”景天一闻就知道是驱蚊水,接过来如法炮制。好女不吃眼前亏,这个可不是她使性子的时候。搽完了继续把草帽盖在脸上,打定主意不理会他。
  蒲瑞安也由得她去,自己看着湖面,等着鹭鸟来喝水进食。湖面上芦苇高过人头了,像城墙一样齐齐地长着,一垛又一垛,连绵无际。等到秋来芦花发白,一定非常美丽。比芦苇矮的是香蒲,这个时候已经长出了有两寸来长烛状蒲棒,水葱也在开着花。靠近湖边的浅水里是野生的鸢尾和三白草,还有开着紫红色穗状花的千屈菜。
  景天曾说上个月鸢尾开花的时候,她每天都来采一把将开的鸢尾回去插在瓶水,后来被王连长警告了,说是花花草草,小资产阶级情调,在军营里最是要不得。听得他大笑。难得景天会在这个地方呆这么久,也肯听上级和领导的话。虽然毛病不断,可是知错即改,是个好姑娘。她的刁蛮任性,只在她愿意表现的人的面前,在不相干的人那里,她是很知情达理的。蒲瑞安该庆幸她对他的另眼相看。
  鹭鸟长长的腿在水里一步一步优雅地走着,低头觅食。太阳热热地晒着,空气里是植物的清香和雨后爆晒的热辣。
  “你多大了?”过了一阵景天问。他说他等她两年,她相信他做得到。对这样一个人,她从来没有占他上风的可能,除了和他讲道理,她想不出别的办法。
  “比你大很多。”蒲瑞安答:“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景天哼一声,“你那女朋友呢,骗我的吧?”不过一夜之间,她对他的那点恭敬早不知去了哪里。当一个男人在追求一个女人时,就自动把地位放得比女人低了,因为他在求她。动物界叫求偶,雄性追求雌性,献上猎物,跳舞,高歌,筑好巢,击败对手。女性都有这样的直觉,一旦男方发出求偶的讯号,两人的地位就此颠倒了过来。
  “我没骗你,我有过女朋友,但是因为一些我不想说的原因,我们分开了,她去了日本,那是三年前的事。这三年我都是一个人,我不泡吧,不嗑药,不滥交,不吸烟,无不良嗜好。偶尔喝点酒,以葡萄酒为多,从不喝醉。我有什么兴趣爱好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另外还有一个是你不知道,我有时会参加越野赛,但平时不开快车。你坐过我的车,这一点你也知道了。你看,我不是那么神秘,除了比你大很多,我各方面都算合格。”蒲瑞安表现出十足的诚意。
  景天咕哝说:“你太合格了,放眼天下,也找不到比你更合格的人,要不周伯伯为什么单单挑中你?他可是从来不怎么赞许别人的,电影明星在他眼里都是绣花枕头,除了孙道临邱岳峰。”
  “是的,既然你提到周老师,我想你会相信他的眼光。”蒲瑞安对她的智力表示欣赏,“他看中的人,不会有错。那我对你的嘉许也不会是个人的偏好。”
  “那也许是他的偏好?”景天故意和他抬杠。“没听上海人总说‘癞痢头儿子自家好’?我就是那个癞痢头。”
  “一个人是偏好,两个人就是共识,要不怎么叫‘达成共识’?”蒲瑞安继续发表演说,“我知道我应该浪漫点,陪你做些小姑娘喜欢做的事,但那些事在你这个年龄做是可爱,在我这个年龄做就是不自爱。不过我可以保证,什么纪念日周年日情人节你的生日你父母的生日我都不会忘掉,该送花送花、该送巧克力送巧克力。我不会捧着花在路边等你一小时,但肯定会有花。”
  “花什么花?”景天嗤之以鼻,“我就知道要花要巧克力,这么幼稚这么孩子气,你何苦费这个劲?你不像是喜欢LOLITA的人,为什么?”
  “我只是打个比方,你要是不喜欢收花,我不送就是了。”蒲瑞安表示无所谓,“像你需要鸟的脚本,我就会替你写出来。你不会以为我会任何人这么做吧?”
  景天把草帽揭开,“对,为什么?你为了写这个花了多少时间?还有你来这里花了多少心思?像我这样的女孩满大街都是,你去学校看一看,美女多得像萝卜,随便你拣。”
  “萝卜我见得多了,像你这么美的还是第一个。”蒲瑞安把脸从摄像机前撤回来,看向她,“你记得那天我送你回上海,你坐在我车上一句话不说?”
  景天本来有些吊儿郎当的,故意说些不着调的气他,但听他提到那天,顿时嬉皮笑脸的神情不见了,脸色发白,直勾勾地盯着他,牙齿打起颤来。
  那天他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她没有说过一句话,每次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她都比前一秒脸色更难看一些,但她没哼过一声。他想这个姑娘肯定是有些什么不愉快的事发生在她身上了,就是那一次她让他印象深刻。
  “你让我印象深刻,”他略过那些他不想说的却是忘不了的片段,直接说后面的故事:“后来周老师介绍我们认识,我第一眼就认出是你,但你偏要装着不认识,跟我乔痴诈颠胡搅蛮缠,我就想你这是为什么呢?”其实从那一天刻起,他就已经决定了。这么要强的姑娘他喜欢,他不要一碰就掉眼泪的瓷娃娃。这个姑娘虽然长了一张瓷娃娃一样的脸,却有一颗坚强的心。这样的好姑娘万里挑一,看准了就不要放手,稍一迟疑就会被别人抢走。何况还有周示楝作媒人,周示楝的眼光他相信,就像周示楝看中了他,那周示楝看准的姑娘也不会有错。
  “你再不想接受我的帮助我也不会放过,如果必要,我会逼你来我家取稿子。你看,我逼了,你来了。你知道我有多忙,就知道我的决心有多大。小景,人活着总会遇上些不如意的事,你老记着过去不肯朝前看,有什么意思?”有的话不必多说,有的话点到为止。蒲瑞安从来都是说一句藏三句,很多的意思,就看那个人能不能领会。
  景天被他直白的眼神和话吓住了,原来她在他眼里如水一般的透明,什么都瞒不过他。她的伤心和逃避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他的眼睛她不敢对视,她捡起草帽盖在脸上,头歪向一边,说:“太阳太大,我眼睛痛。”
  蒲瑞安把草帽拿开,“那就把眼睛闭上。”俯下脸,吻她的嘴唇。
  景天避开,“不要,都是驱蚊水。”
  “没人会把驱蚊水抹嘴上。”蒲瑞安在她耳边低笑,果然只用嘴唇碰嘴唇,别的地方一点不挨着。
  “那你是蚊子了?”景天把头摆来摆去,不让他碰。
  “那你就是我的吸血女郎。”蒲瑞安用手捧住她的头,把她的脸固定在他的脸下,“说好,说同意,我就放开你,明天就走。”
  “你可真肉麻,”景天从他腋下钻出去,凑到摄像机前看镜头,“要我提醒你你是我老师吗?”
  蒲瑞安在她那张折椅上坐下,伸直长腿,叠起双手枕在脑头,有点大事已定的轻松,侧头看着她专心工作的脸。那小脸被这些时候的太阳晒得起了金棕色,让她脸上像是有光闪出,细腻紧致,摸上去滑不溜手。不过他要是对她说了,她一定会说那是驱蚊水的作用。她这个人就像她的皮肤一样滑溜,说变脸就变脸,跟这样的姑娘在一起,一辈子不会恹气。“你要是愿意一辈子都叫我老师,我也无所谓,你喜欢就好。”
  景天忽然掉头冲他一笑,“那我叫你‘瑞瑞’?”学的是他妈妈和他阿姨的口气。
  “你敢?”蒲瑞安笑骂道。明明是一个活泼的淘气女郎,怎么有时候又有那么伤心的眼神?那眼神让他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
  “小安子?”景天哈哈一笑,又学周示楝的语调。
  “什么事?”这下蒲瑞安答得很爽快。
  “滚。”景天回道。
  “明天就滚了,今天对我好点。”蒲瑞安坐起,把她抱在怀里,“答应吧?”
  “不。”景天说,“不行。”
  “那你昨天又是为什么答应了?”他捏她的耳垂,提醒她,她答应过他。
  “女人有改变想法的权利。”她用他的话答他。
  “随便你变来变去,我都乐意享受。”他仍然用他的话回答她,凑过去吻她的耳垂,“说好。”吻一下,又说,“还有,这里肯定没有驱蚊水。”
  景天推开他,装作随意地问:“你女朋友为什么离开你?”
  蒲瑞安看紧她的脸,正色说:“小景,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想说,你也别问。我要是想骗你,随便找个借口就是了,何必费这样的口舌?”
  景天要的就是这个话,接口道:“是,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伤心事,我们都这么不坦诚,好像真的没理由在一起?”
  蒲瑞安先是有些发怒,过了一会儿躺回去,侧着脸看她,“什么人让你这么伤心?这么没眼光的人,不要去理他就行了。”
  景天自嘲地笑笑,“我就这么让你一眼看穿了?你看你的秘密我一点都摸不到脉,我的事情你却一猜就猜到了,我们根本不在一条线,怎么谈?”
  “你这个年龄,还能有什么大事?最大的事不过是你喜欢的那个男孩子不喜欢你了,可是过也过了这么久了,你还在为他伤心就不值得了。还不如答应我,我会和你结婚的。”蒲瑞安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
  景天却怒了,“谁要结婚?你才想结婚!我提结婚了吗?我是拿刀逼你结婚了,还是暗示你我想结婚?你别一副拯救者的姿态,把结婚当施舍,你想结婚你自己结去,跟我没关系。”
  蒲瑞安被她的忽然动怒弄得莫名其妙,“不结婚我和你谈什么?那不成玩弄感情了?我这个年龄就是这么庸俗了,我刚才就跟你说了,你们小姑娘的那套我不会,也不会去做。你要花我送花就是,你要吃巧克力我去给你买,你又说不要,说那是幼稚的事。”
  景天不屑地道:“谈恋爱就是谈恋爱,干什么和结婚挂在一起?什么叫玩弄感情?如果谈恋爱不结婚叫玩弄感情,那为了结婚而结婚没有感情又叫什么?别叫我说出不好听的来,你们这些庸俗的中年人懂什么叫感情?你和你那个小舅舅又有什么根本的区别?两个陌生人站在婚姻的市场上被对方估价,价格合适就送进洞房,没有感情作基础的婚姻那成什么了?恶心不恶心?鸟儿们都要情投意合才在一起养鸟宝宝,人就连畜生都不如。还好意思提什么结婚?我就是被你看中了觉得合适的吧?我什么地方就合了你的眼了?对不起,你这样的青睐我不接受,请收回。”
  蒲瑞安觉得有代沟横在他面前,他以为结婚是对女性最大的敬意,却不知道有人根本不把结婚当回事,“小景……”
  “别叫我。”景天怒火未熄。
  “我不是说了等你两年吗?”蒲瑞安啼笑皆非,“没有说马上就结婚。”
  “你说等两年好差不多考虑了,”景天说,“难道你说的是结婚?”
  “那你以为是什么?”蒲瑞安瞪着她。
  “回心转意。”景天耸耸肩,“等我玩两年,玩够了,我好回心转意来考虑和你是不是该在一起。”
  薄瑞安无奈地看着她,“小景,你玩得起两年三年甚至五年八年,我玩不起了。这两年已经是我能做出的最大极限的让步了。”
  “那就别等,我担不起这样的借口。”景天慧黠地说,“千万别说为了我耽误了你宝贵的年华,我们还没熟到这样的地步。”
  “你是故意的?”蒲瑞安恍然说:“你在逗我玩吧?你看,小景,你已经不把我当老师了,而是在拿我寻开心了,这样不是很好吗?我觉得两年之约是合理的。”
  蒲瑞安虽然输了一城,但是他马上就化被动为主动,再次站在发球一方,景天重新被他转到受制的一方,她和他斗,就算偶尔能占点便宜,很快又会回到起点,开始又一轮争锋。景天发现她居然十分享受这样的过程。这才是恋爱中最可爱的地方,你退我进,你进我退,以退为进,以进为退,来来回回,像跳探戈。男女双方试探来试探去,挑逗来挑逗去,欲迎还拒,还得不时提防半路中杀出的情敌。
  景天想,你这个老古董,知道什么是谈恋爱吗?谈恋爱又不是谈合同,什么合理什么契约,那是在谈恋爱吗?如果和这个人谈恋爱,一定非常有趣。她眼睛看着蒲瑞安,脑子却在飞快地转动。
  她那点小脑筋动得让蒲瑞安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有点气馁。和年轻姑娘谈恋爱就是累,她们不肯务实,非要玩很多花样,其实最终结果无非是结婚一条路,却偏要玩七擒孟获的游戏。这时他不得不感叹盲婚的好处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大人看好了,放下婚订,时候一到,吹吹打打就进了洞房,该生孩子该孩子,该过日子过日子,不耽误做正经事。时代发展到今天,什么都得自己来,自已读书自己吃饭自己讨女孩欢心自己挣钱娶媳妇,一个人一双手忙不过来,只好往后推,推到过了三十岁,还要玩十八岁孩子的游戏。但是三十多岁人哪里有十八岁的激情和精力?
  他往后在折椅里一躺,叹一口气。景天一看,扑上来问:“你害怕了?退缩了?两年对你来说,是不是太长了?”眼睛熠熠生光,里头藏着无数得意。蒲瑞安趁机把她抱住,吻她的眼皮说:“光是为了这双眼睛,我都不舍得放弃。”
  10 亲爱的
  后来一下午,景天就躺在折椅上和蒲瑞安斗嘴,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些蛮不讲理的话惹他发怒,转头又笑他老古董不会恋爱游戏。蒲瑞安从没见过这样多变的姑娘,只好以不变应万变,陪她玩这些恋爱的小把戏。
  在湖边小屋子的阴影里,守着摄像机拍鹭鸟在水面起飞,他身边有美丽狡黠的金棕女郎陪着他说话打岔取笑逗乐,这样的日子,就跟渡假一样的闲适,蒲瑞安几乎不想走了,他靠着屋子的木头墙打了个小盹,梦中有美丽的女郎来纠缠他,他追逐而去,女郎在他触手可及时像鸟一样飞走了,翅膀扇起的风扑打在他的脸上。
  醒来他愣了愣,睁眼看见一只大鸟就站在他的身边,昂首挺胸地庄严踱着步子,拍打着翅膀,那雪白的翅尖就在他鼻子尖前扫来扫去。他一动不敢动,就那样看着鹭鸟把他当成一根木头桩子。他耳后有摄像机转动时轻微的声音,还有极低的耳语隔着窗户对他说,别动。
  他知道景天在拍摄这难得的情景,果然纹丝不动地坐着,只出声音不动嘴皮地说,我脚都麻了。景天在他耳朵后面笑,热气呵在他颈根,这下他连脖子都痒了。
  过了好一阵儿,那只鹭鸟才梳理好它的羽毛,振翅飞了。蒲瑞安呼出一口气,瘫坐在木制码头上,哀叹说:这都是为了你,要不然我早就赶它走了。
  景天在里面说,我给你拍得这么美,你应该感谢我的。
  蒲瑞安回头看着窗里的景天说,我明天一早就走,你有什么想说的?
  景天说:没有。
  蒲瑞安转身回去抱着她,隔着一堵木头的矮墙,一人在窗内,一人在窗外。蒲瑞安说:答应我吧,我这个年龄,不适合再玩游戏了。你答应了我,我好回去专心工作。不然我老是悬心着你,说不定下了星期就又来了。
  景天抬头看着他:你安不安心工作,和我有什么相干?你不许来,你来了就是影响我的工作。
  蒲瑞安亲亲她:我安心工作好赚钱给你花,你喜欢怎么玩都行。
  景天不屑:我自己也会赚,不需要你的臭钱。
  蒲瑞安笑:这么好的姑娘,那我更要悬心了。我明天回去,下星期天再来。
  景天凶巴巴地瞪他说:你敢?
  蒲瑞安像是成竹在胸,笑说:你不相信?要不我们打个赌?
  景天只好说:回去再说。
  蒲瑞安点穿她的拖枪之计:再讲再讲。你们赵老师说他就是这样敷衍他太太的。
  隔天蒲瑞安真的一早就走了,景天等他走了,才知道她在想他。一面又骂自己心软多情,警告自己回去之后不许搭理他。
  他们在这里又过了一个月的拍摄生活,实实足足呆了三个月,才带了拍摄好的素材回去。回程几个人十分兴奋,都觉得这次的拍摄很成功,早晨黄昏、朝霞夕阳、水边树上、求偶舞蹈、孵化喂食、风雨飘摇……种种鹭鸟在自然中生存的状态都拍摄到了,只需在秋天时到崇明岛上的侯鸟迁徙地去补拍一些画面就是一部完整的鹭鸟全纪录。而崇明岛就在上海边上,从公兴路码头坐船过去,不过一两个钟头。
  托部队和王连长的福,他们轻轻松松就拿到了卧铺票。临走前一天,连部开了个欢送会,连长致词,说你们来这里给我们带了活力和新知识,如果将来还有机会,欢迎再来。只要他在这里,这里就永远是你们的家。气氛被王连长讲得又是热烈又是伤感,最后王连长专门对景天说,景天同志,你是一名坚强的女战士,请接受我的致敬。吓得景天忙跳起来冲他也敬了个礼。一想她又不是兵,没资格行军礼,便又改了鞠躬。连长又说,今晚对景天同志的禁止令就此废除,你们想跟她说什么都可以。士兵们哈哈大笑,递给她一个笔记本,上面写满了他们的地址,说回去以后给我们写信吧。张德飞拿了相机拍了许多合影照,景天答应给他们每个人都寄照片来。晚会结束时,景天的眼圈都红了,到最后忍不住还是哭了。
  他们的行李再加上胶片盒子和器材箱子,东西不少,王连长命人开车送他们到县城,还帮着把东西放好好才离开。这次的拍摄,如果没有部队的帮助,他们不可能完得成。以后讲起军民鱼水情来,有大把的故事好回忆。
  火车上他们讲讲笑笑,打了一路的八十分。孙经理叫了一部面包车在火车站接他们,主要还是为了装那些设备的胶片。到办公室后孙经理说大家都累了,回去休息一个星期再来上班,胶片也要花时间送去厂里冲晒的。张德飞笑问,那锦沧文华呢?孙经理说少不了的,回来后等找个周末就去。
  各人简单汇报了一下工作,景天把厚厚两大本拍摄日志的记录本子交给孙经理,里面是拍摄期间每一天的时间天气云层阳光风力等详细的数据材料,还有简短的叙述。孙经理粗粗一翻大加赞赏,说这个太有用了,到底是女同志,做事认真仔细有条有理,不愧是科班出身的管理人才。景天开玩笑说,这是经理的栽培。
  简会过后,大家带了行李各自回家。景天休息了两天,给邹娟打了拷机,想跟她说她回来了,约她出来吃饭喝茶。放下电话没多久,电话铃声响了,她以为是邹娟回电,拎起来就拖长了声音说:“亲爱的,我回来了,出来见个面吧,我想死你了。”
  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才有个男人的声音说:“这么热情,我受宠若惊。”
  景天举着电话大吃一惊,啪一声挂掉,吓得她魂都掉了,想什么神经病打电话乱寻开心?是打错了还是串了线?正惊魂未定,那电话又响,她盯着电话看了半天,想不去接,又怕是邹娟的电话,战战兢兢拎起话筒,小声试探着喂了一声,那头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说:“是我。”
  景天瞪得眼睛老大,压低了嗓子问:“你是谁?你怎么有我的电话?”
  那个男人笑了起来,笑声低沉,带点磁性,十分好听。“小景,是我。”
  景天突然一下脑中有根线搭上了,猛地明白那是谁,再想想她刚才说的话,顿时脸红得发烫,那话筒也像是烧红的了熨斗,热得她拿不稳。正想扔下电话,蒲瑞安在那头说:“出来见个面吧,我请你喝咖啡。”景天握着话筒不肯说好,又不肯说不好,迟疑着。
  蒲瑞安在那头笑说:“刚才和谁打电话,管谁叫亲爱的?”景天嗤嗤笑,说:“反正不是你。”蒲瑞安说:“知道不是我,所以才问。我想我还没这个荣幸被你这么叫。怎么样,出来吧,我现在上海,晚上要回苏州。”景天还在为那个问题困惑,继续问:“你怎么有我的电话?”蒲瑞安说:“我算算时间你们应该回来了,就打电话找你们孙经理,你们孙经理说你们回来有两天了,片子在冲晒,很感谢我的帮助,我说不客气,也谢谢他请我去玩,顺便问他要了你的电话。”
  景天在心里骂一声老奸巨滑,正琢磨怎么回答他,蒲瑞安又说:“你们都回来两天了,怎么也不打电话告诉我?”景天马上胡扯说:“你都要向孙经理问电话了,我难道要向周伯伯要电话?”
  蒲瑞安笑了一声,说:“景丫头,我都不知是说你笨好呢,还是夸你聪明、脑子转得快,会找借口的好。你有我苏州厂里的电话,你要真想找我,会找不到?请那边的人转我不就可以了?”
  景天一想也是啊,这么简单的办法,她怎么就没想到?不知是她的脑子不好使,还是遇上他她的脑子就短路,总之她在他那里,只有哑口无言的份。
  蒲瑞安说:“出来吧,我们见个面。我想听你叫我亲爱的。”景天呸一声,说做梦。蒲瑞安说:“那就让我看看你,回去好做梦。”景天想答应不想答应的,又很享受在电话里聊天的感觉,嗯嗯啊啊的,就是没一个干脆的回答。蒲瑞安说:“你是不是害怕了?不敢见我?”
  景天知道他是在用激将法,但又受不得激,何况这两天都在家呆着,有点无聊,便说:“好,见面就见面。哪里?”蒲瑞安说:“我去找你吧。”景天又不肯了,偏要刁难一下他,就说:“不好,找个中间地段,就华山路好了。”蒲瑞安无所谓,说:“行啊,那就希尔顿的咖啡厅吧。打扮得漂亮点。”景天说:“做梦。我就穿王连长送的迷彩服。”蒲瑞安说:“行,随便你,迷彩服也不错,很精神。那就别拖时间了,放下电话就出来。”景天再见都不说一声,啪一记搁下了电话,一定要抢在他头里,让他听那一声挂机声。
  一年多了,她一个约会都没有,这时有个约会从天而降,不去是对不起自己。她在江西那三个月,已经彻底把她的抑郁症治好了,她只是不知道而已。她可以和蒲瑞安这么轻松的聊天开玩笑,就是个证明。
  景天跳起来去挑衣服,她并没有多少衣服是可以穿了去大酒店喝咖啡穿的,挑来挑去不满意,索性就穿身上这条撕去裤腿的陈年毛边牛仔短裤,换了一件干净的T恤衫,脚上穿了一双缚带的平跟棕色皮凉鞋,那皮绳带子足足在小腿上缠了十好几圈。
  她这一挑衣服,把时间耽误了不少,不想迟到,下楼到了路上拦了一辆车让开到静安希尔顿去。下午时分,希尔顿里的人并不是很多,她光着一双长腿在冷气开得很低的酒店里,觉得有点凉。找到咖啡厅,站在门口往里看蒲瑞安到了没有。身后有男士从她身边走过,被她这双金棕色的美腿吸引,忍不住走过了还回头来看。
  上海女孩以白为美,少有人晒得一身这么均匀的太阳棕,更难得的是腿形笔直修长,大腿圆润结实,被洗得发白的天蓝色毛边牛仔短裤和缚带罗马式皮凉鞋一衬,只觉得刚健婀娜。那人先看见这双腿,再顺势往上看腿的主人,呆了一呆。景天讨厌被人这么看,左右一扫,看见窗边的高圆枱边上有空位,便过去坐下。
  谁知那个男人跟了过去,略带惊讶地问:“景天儿?”
  景天听人家叫得出自己的名字,那这个人就不是一味的轻浮无礼了。她看看这个人的脸,在记忆库中找了找,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便问:“你是?”
  那个人哈哈一笑,在她面前坐下,说:“是我呀,相民安。”景天还是想不起谁叫相民安,那自称相民安的人说:“难怪你想不起我了,我长胖了。我叫相民安呀,是杭州中国美院的,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来杭州……”
  他一提杭州中国美院,景天也想起他是谁了。虽然当时弄得不太愉快,不过能够意外重逢,还是值得高兴的,她笑着说:“我想起来,是的是的,你叫相民安。上次去杭州玩,是你做的东。怎么,回上海来了?在哪里发财?”
  相民安看看她,先赞赏一下说:“还是这么漂亮,比上次见面时还要漂亮。哪个上海女人肯这么晒皮肤的?打扮得也好看,看看你这一身,我就说你是真的不羁。你有艺术家的天赋,不学艺术可惜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我在杭州开了个画廊,有空过来转转。”
  景天“哗”一声,赞道:“了不起啊,有什么册子样本宣传单没有?我看看,什么时候再到杭州去,就去你的画廊转转。”
  相民安被她奉承得志得意满,还真的从腋下夹着的一个名牌包里最出好些印刷品来给她看,有样本有册子还有作品目录,看那上面的照片,那画廊装修得很是孤傲冷清,跟他的主人一点不像,不知是请了美院哪个学生来设计的。景天翻着,随口问两句效益如何,相民安便大谈他的画廊这一年卖出了多少画,画廊有多少大,他手下有多少学生给他供货。
  景天听得无聊,朝门口张望看蒲瑞安怎么还没到。相民安一点没察觉,继续说他的生意经。相民安说了一阵子,忽然住了口,把她端详她一下,正经起来,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景天忙客气地说:“你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变成成功人士了。不过你以前就有成功的苗子,真高兴能再次见到你。”相民安比以前胖了一半,穿上得体的西装,名店剪出的头发,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出十岁,更兼一手拿着一个所谓商务男士的名牌手包,一手握着一支新品手机,更是贵气十足。看得景天想笑。
  相民安得她夸赞,顿时顾盼有神,一转眼看到一个粉红皮肤白头发的大胖洋人进了咖啡厅,忙说:“再会,以后有机会再聊,名片上有我的电话。”起身迎过去,老远伸出手去,用英文和那个圣诞老人般的老洋人打招呼。一盆火一般的拥着他坐到一边,招来侍者要饮品。一整套动作花梢得景天看不过来。整个重逢过程,他没有提到过他们共同的朋友一句话,他也许根本就想不起他和景天是怎么认识的,只是在脑中有这么个美女的印象存在。
  景天把眼光收回,想蒲瑞安怎么还没到,又伸长脖子朝门口看,就听她身后有人问:“你朋友?”景天转身过去,见蒲瑞安就坐在她后面的沙发椅子里,只是被椅背挡住了,才让她没有第一时间看到。
  11 安先生
  景天蓦然间看到他,瞪大眼睛咬着下唇乍惊还喜。她本来以为他还没来,准备做些心理建设,哪知他就坐在他身后,把她和别人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而她刚才的话全是阿谀之词,叫他听见,不知心里怎么想她呢。这么一想,脸上更是挂不住,借拔弄相民安留在桌上的册子,掩饰着她的尴尬,低头笑说:“真不像话,还做人家老师呢,听人壁角算什么老师?”
  蒲瑞安第一次见她在自己面前一脸娇羞的样子,颇为新奇。景天在他面前要么装得外强中干,要么装得冷若冰霜,这个样子还是第一次。千面人说的就是这种人吧,他倒是十分欣赏像她这样的性格女郎。他朝她歪歪头,示意她坐过来。
  景天也不含糊,把小桌子上的各色册子收一收,全部扫进她背的大包里,一转身就坐到蒲瑞安对面去。那是张软靠沙发椅子,她一坐下,两条长腿就横在两人间的咖啡桌边,煞是抢眼。就算蒲瑞安修养再好也忍不住把这两条嚣张放肆的大腿看了两眼,微微皱了一下眉说:“叫你穿漂亮点,没叫你穿成这样。”景天看着他得意地笑,两腿一搁,架成二郎腿,身子往后一靠,把腿伸得更长,说:“你不是要请我喝咖啡?咖啡呢?”
  蒲瑞安看着她叹了口气,拿起身边的西装盖在她腿上,说:“这里冷气足,当心着凉。别以为现在年纪轻可以扛得住,等你过了三十就会叫骨头痛了。我看你还是别喝咖啡了,喝果汁吧。”扬手叫来侍者,说给这位小姐来一杯新榨果汁。侍者问什么果汁,我们有新奇士奇异果柳橙西柚石榴樱桃汁。蒲瑞安用眼睛询问景天,叫她回答,景天想了想,说:“给我一杯龙井茶。”侍者楞了一下,说我们只有立顿茶包。景天说:“那好,我就要意大利浓缩咖啡。”侍者点头说好,蒲瑞安拦住,对侍者说:“就给她一杯柠檬红茶,要热的。女孩子喝那么浓的咖啡干什么?当心喝多了牙齿不白了。”
  景天嗤嗤笑,把腿收起来,倾身向前,笑眯眯地说:“你管得真多。”蒲瑞安说:“对不听话的小孩子,除了强迫她听话,还能有什么办法?”景天哼一声说:“为什么我要听你的话?”蒲瑞安说:“只有小孩子才不分好坏什么都要反着来,这叫逆反心理。”景天心里骂一声“切”,说:“我又没说我不是小孩子,可是有人偏要和小孩子认真,那算什么心理?”蒲瑞安说:“教学相长的心理。”景天掩口而笑。
  蒲瑞安说:“你别以为教学相长是指的老师和学生一同进步,其实孔老师的原意是在教学生的过程中学到教育的方法,这才是真正的教学相长。”景天嘲笑道:“那你学到什么了?学到给小姑娘盖大腿了?”蒲瑞安一本正经地说:“我在军营里学到一句话,受用无穷。”景天等他自己说,心想肯定是个陷阱,谁知他说:“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景天几乎想纵声大笑。
  侍者送了景天的柠檬红茶来,她看一眼说:“这么烫,怎么喝?”蒲瑞安说:“等一下再喝。”景天佯怒道:“我现在想喝。”蒲瑞安把自己的咖啡杯推过去,“我这个温度正好,喝我的吧。”景天看他三秒,才说:“这是咖啡,还有,这是你喝过的。”蒲瑞安耸耸说:“我不介意。”景天竖起眉毛,“我介意。”蒲瑞安说:“那我建议你这样想,我也喝过你的杯子,我们就扯平了。”
  景天想起打篮球时的那个杯子,就说:“蒲老师,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蒲瑞安谦逊地弯弯腰说:“好说好说。”景天撇撇嘴说:“真够无耻的。”蒲瑞安再欠一欠身,说:“彼此彼此。”景天想这个人怎么这么笃定啊,便说:“安先生,周伯伯知道你是这样无耻的人吗?”她特地管他叫安先生,那是提醒他,她可以继续当他是陌生人。蒲瑞安笑笑说:“你叫我安先生蛮好,我喜欢,就这样说定了,以后都这样叫。”气得景天几乎想飞起来踢他一脚。
  蒲瑞安坐直一点,正颜说道:“其实我这会儿就该回苏州去了,要不是孙经理告诉了我你的电话,我想碰碰运气看你在不在家,不然已经走了。你要是在家没事干,想不想跟我去苏州?”
  景天也不再轻佻,坐正了和他头碰头,侧头耳语说:“你想干什么?”
  蒲瑞安低头,看见她一双手搁在他的西装上,便握在手里说:“小景,我说认真的,我这个年龄真的不适合谈恋爱了。你看我不能和你去满大街乱逛,陪你吃冰激淋,坐在咖啡厅里和你打情骂俏,我的时间有限,”
  看她柳眉竖起要发难的样子,阻止她道:“你听我说完。你跟我去苏州,陪我几天,我们近距离了解一下。我是没意见,随你怎么玩闹都可以,我总是这个态度了。可是你不一样,你年纪还小,还没定性,未必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硬把我塞给你,对你不公平。你还有大把的世界要看,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还有很多的年轻人争着想结识你,也许还会认识比我有趣比我会玩的人,你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肯定会比我在一起开心。”
  他停一停,抚摸着她的手指,手指握在手里凉凉的,“和那样的年轻人相比,我没什么优势,可是我也不想放弃你。你跟我去苏州,我们相处几天,你要觉得我是可以让你安定下来的人,就不要再挑别人了。要是觉得我们相处得不好,你再改变心意不迟。那我也就不再来打扰你。”
  景天听了半晌沉默不语,心里却在为他的话惊惶不已。什么意思?他是说如果她再不表态,就不再追求她了吗?她心里舍不得她,却也不想陪他去那什么该死的苏州。这就样不好吗?这样有空了出来喝杯咖啡,打发一个无聊的下午。可是她这样把人吊着,又不肯确定关系,对她是好了,对他哪里谈得上公平?她想游戏人间,应该找有相同理想的伴,而不是拴着一个有不同想法的人。这就是五月与十月的区别,一边是灿若春花,一边是寂静秋叶,这就是年龄的差距。凭心而论,他的要求不算过分,只是她真的没办法答应他。
  蒲瑞安等她开口,等了有一杯茶从烫到凉的过程。直到景天拿起柠檬红茶来喝,一点没觉得烫舌头,才知道时间至少过去了十分钟。蒲瑞安把她的手合在他的掌里,问:“你决定了是吗?虽然我很失望,可是我只能尊重你的意思。”
  景天低着头轻轻啜泣一声,说:“你说了要等我两年的。”
  “如果你要我等你两年,那就是说两年后会和我结婚,而不是说两年后才考虑是不是要和我结婚,这里头有很大的差别。”蒲瑞安有些疲倦,他要怎么说,才能让她明白他的心意?年轻姑娘变数太太,他还真没有十足的把握。
  “对我来说是一样的。”景天抬头,眼里含着泪说,“总之就是你有意投资一个项目,实地考察了一下,觉得投资和产出比和你的想法有出入,于是开始核算成本,一定要有胜算才肯投资。你是不肯先投了才问结果的,你一定要看到结果才肯投资。可是爱情不是谈生意,爱情是不论生死都要在一起,蒲先生,我不是游戏人间,我只是想要找真正的爱情。可是它一而再的让我失望。”
  蒲瑞安看到她的眼泪,才知道他伤害了一个最真诚的姑娘。“对不起,是我太性急了。”
  桌子上有侍者刚才送红茶时放下的纸巾,景天挣开他的手,拿起来印去眼里的泪,“不是,是我们的想法有太大的不同。你是在挑结婚的对象,就跟你的那个小舅舅一个样,他只是要挑年轻的好看的,你比他的要求还要高点,你除了要年轻好看有性格的,你还要一个会得逗你笑的。但你们骨子里是一样的。我走了,蒲先生,谢谢你的茶。”说着揭开盖在腿上的西装就要起身。
  蒲瑞安按住她的腿不让她动,“我道歉,对不起我道歉。”看景天仍是执意要走,有些急了,按紧了她说:“小景,就这是我邀请你去苏州的原因。我们有分歧,就要想办法沟通,你这样负气离开,有什么益处?不过是回去一个人伤心,然后说生活又一次欺骗了你。这是在公众场合,你哭也没法哭,我求也没法求,我要是一松手,你转身就跑,难道我还能跟着追出去跑一条街?我们又不是拍电影。”
  景天本来确实想像他说的那样“负气离开”,但是被他按住了,自己这样要哭不哭的样子被人看见,也实在不像个样子,只好坐着,等这一阵心情平复了才说。
  她不再发脾气,蒲瑞安才暗暗松了口气,把茶递到她手里,“喝点水,好点没有?”
  景天看着他一脸的紧张,心又软了。想起他指责她的负气来。是不是自己有这个毛病,一有事情就负气而走,然后回去一个人伤心,说世上就不存在真正超越生死的爱情?如果上次她不是这么坚持,是不是可以有另一个结局?可是她上次已经回过一次头了呀,不也是同样的结果?又想起邹娟说的,那个人被水母蜇得几乎中毒,也许他那边也在埋怨为什么女朋友就不肯来看他?也许这世上真的有误会有错过,而当事人因为骄傲不肯去解释不肯去俯就,只会失望地抱怨,说爱情已死,爱人变心?
  景天在这个时候忽然原谅了前男友,因为她的骄傲,她惩罚了他,同时她纵容自己沉溺在伤心中自怜自艾,不肯痊愈。但是这样做,除了她自己伤心难过外,谁又得到任何好处了?
  对她的茫然失语,蒲瑞安摸不着半点头脑,道歉说:“是我莽撞了,也许是我没说清楚。我不是想和你同居,我只是邀请你去做客。我们在军营里相处得不错,如果没有时间来加深和加固,那怎么能更进一步知道我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
  景天垂头不答。蒲瑞安只好叹气说:“你现在这个情绪,我也不能再请你过去了,不然我自己都要鄙视我自己了。我有样东西送你。”从旁边的椅子里拿过一个袋子,再从袋子里取出一个盒子,放在桌子上推过去。
  景天看一看那盒子,是一支最新出来的手机。她看着他,等他说话。
  “其实我早想到你不会马上答应的,但我又想和你有联系,你挂了电话,我就去买了这个。”蒲瑞安打开盒子,“我的电话号码已经存进去了,这样你随时可以和我讲话。我要是只想送东西要你开心,就送你首饰化妆品了,而不是这个。你说是不是?小景,你说得没错,我是在找结婚的对象,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保证,还不够吗?”
  景天嗤他一声,“你的一生是一生,我的一生就不是一生?我的一生就该被你决定?你这个庸俗的中年人。你把黛妃的皇冠买下来放在我面前,你看我答不答应?”说到这里,连她自己都绷不住笑了。
  蒲瑞安对这样的人没有任何办法,“我是真的不懂浪漫,我以为有诚意就足够了,但是你不这么认为,我只好听你的。既然你不肯去,那我就一个人走了。”招来侍者说要结帐,侍者说稍等。拿了单子去了。
  景天拿起那支手机来看,问:“多少钱?”蒲瑞安不耐烦了,“自己去店里看。想还我钱,下次见面的时候给。我肯定要。”
  侍者过来报了个数目,蒲瑞安给了钱,这次景天不抢着说要付了。蒲瑞安问:“衣服可以还给我了吗?”景天把衣服递给他,不高兴地说:“你原来是这么凶的啊。”蒲瑞安回她说:“给你逼的。”把西装搭在胳膊上,等她站起来,托着她的肘往外走,瞄一眼她光溜溜的腿,“腿上的疤都褪光了?”景天嗯一声,蒲瑞安说:“下次出来别穿成这样。”景天咕哝说:“你真是老古板。”蒲瑞安说:“我是为你好,街上流氓多。”景天顶他一句说:“哪里来的流氓,最大的流氓就是你。”蒲瑞安懒得跟她斗嘴,问:“你去哪里?我送你一程。”说话间已经到了停车场。
  景天没精打采,拉着皮包的带子说:“我回家。”蒲瑞安把车门打开,散一下里头的热气,“回家去干什么?不过是睡觉。上海这么热,还不如跟我去苏州。我告诉你,我买了个私家园子,正找人整修,本来打算把你安顿在那里的,谁知你这个人除了有性子就没有雅骨。算了,你就跟我闹吧,这下后悔了没有?”
  “私家园林?”景天的眼睛都瞪大了。
  蒲瑞安笑了,“后悔了没有?好了,可以进了去。”坐进车子发动起来。
  景天坐进车里,转头朝他笑道:“不是说在整修吗?那我过去干什么?当监工?几时完工了,我再去。”
  变脸变得这么快,蒲瑞安笑起来,“你说得没错,我除了要一个年轻好看的,还要会逗得我笑的。而你就是这个人。过来,”把她拉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我不是年轻人了,不想在马路上表演给大家看。我也不是外国人,不习惯在车里和女人亲热。什么年龄做什么年龄的事,你不要太为难我。”
  景天推开他,鄙夷地说:“庸俗的中年人。”
  蒲瑞安笑一笑,把车开走。景天笑着把玩起那支手机来。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是坐在这部被她视为后现代怪物的车子里的,而她已经不觉得心悸了。
  12 遣散
  蒲瑞安把景天送到她家楼下,对她说,记得开机,记得充电,记得打电话。景天说我不打电话,我发短信,我急死你。蒲瑞安对这样的姑娘实在没办法,抓住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一下,说不再生我气了?景天点头说,不生气了。蒲瑞安放了心,开了车走了。
  景天看着他的车子转弯不见,才走回家去。对蒲瑞安的追求,她像是有默认的样子,也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也许真的可以去苏州玩,去看看那个私家园子?
  想到这个就觉得好奇,蒲瑞安到底有多少钱,居然可以买下一个园子。她当然知道苏州有很多破败的私家住宅,破得块不能住了,主人家面对这样的园子,修是没钱修,住又不好住,拿在手里又变不成钱,就盼着有大老板来看中。蒲瑞安买下一个宅子,是打算自住吗?他老是住在园区的宿舍里,怕是恹气得很了。想想如果她过去玩的话,应该不错吧?看怎么整修一座老宅,光是想想,就很有意思了。这个时候,她倒有些后悔了,不该跟他发脾气,不然她就不会像他说的那样,一个人在家里无聊了。
  她想着那个老宅的事,把带出去的包包清理一下,收起来。包里取出的东西堆了一茶几,除了蒲瑞安送的手机和盒子,还有相民安给她的样本册子。她因为在自学画画,自然对他的画廊生了些兴趣,拣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想他画廊这些画,不知最后都卖给了谁?那样一些不知所谓的颜色堆在一起,取个玄之又玄的名字,就可以挂牌出售了,倒是好赚。
  一张张翻着,中间却夹着一张中国美院成教学院的招生简章,她看了心中一动,想如果能去中国美院学习一下国画,倒是一桩美事。再细看那简章,是招收有一定绘画基础的学生,有国画班还有西洋画班,国画班又分山水人物和花鸟,其他还有书法雕塑油画什么的,如今流行的视觉传达环境艺术室内设计都有。月底考试,九月入学,学制与本科一样。再一看那学费,除了书法班便宜点,其他几个班看得她直咋舌,想一年学费这么贵,比她上学的学费都高,还是不要做梦了。何况还要去杭州,除了学费,还有食宿费,加起来更是不少。如果想学画,还是在上海找个学校吧。
  这个念头动了一下后就扔到脑后了,中间和邹娟见了次面,逛街买衣服吃饭聊天,邹娟边上班边读书,还要抽空和俞谦见面,没多少空闲时间。两人感叹了一下从前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吃完饭便告了别,一个往东边一个往西边,坐上车越走越远。
  休息了一个星期后去上班,景天发现办公室的气氛有点不妙,沉重得很。她问是怎么回事,张德飞摇摇头说,大事不好,我们的纪录片可能要烂尾。景天听了一怔,忙问到底怎么了?张德飞说等经理来了听他说,我也不太清楚。
  再看小钱小赵等人,也是面如死灰,连打招呼的精神都没有,见了她就点了点头。景天觉得奇怪,怎么她什么都不知道,而他们都知道了呢?到底男人之间有默契,私下有联络,就单单把她遗忘在了他们的圈子外面。不知是觉得他们不便和她这个年轻女孩通通气,还是真没把她当自己人?景天这个时候觉得有点心灰。和他们朝夕相处三个月,还被人这么见外,那她的努力和吃苦又有什么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都十点多了,孙经理才来,见了他们懒洋洋地打了声招呼,把自己扔进了圈椅里,半天不说话。张德飞他们急了,开口催促,孙经理抹了抹脸,说:“大家都晓得了,我们这个纪录片,其实是厂里的任务,我硬去抢了来,打了包票说可以拍好,当时厂里也是全力支持的,搞三产嘛,自负盈亏,能不支持嘛。费用少一半,时间少一半,人员少一半,却有片子出来,哪个领导会不支持?我也是一时昏了头,太想出成绩,拿了头期款就带你们下去了。主要还是仗着和部队有关系,食宿这一块节省出不少钱来,不然哪怕是住招待所,这点钱也是不够的。现在厂里说后续资金不足,片子倒是洗出来了,可是没钱做后期,我据理力争,把样片放给他们看,领导都说拍得很好,但钱弄不来,实在没办法。”
  “那以后呢?”小钱问。
  孙经理说:“我打算先拍拍卡拉OK带,这个目前很流行,那么多的家庭影院松下录放机,还有KTV包房,市场不算小,成本也低。去戏校找两个小姑娘,再到厂里的戏服仓库去借几套衣服,找间酒店找个公园,有两台机器就可以拍,再卖到音像店去,先把这一阵应付过去再说,挨下来再接几个广告,婚礼录像,总要把工资找出来。”
  “那我们呢?”小赵问。
  孙经理摊摊手说:“对不住各位,目前暂时不需要这么多人,谁要有门路,我马上发三个月工资。”
  “那前三个月的工资呢?本来就应该给的。还有出差补贴,伙食补贴,高温补贴,职位津贴,地区差价?遣散费的话,应该是发后三个月的工资,那加起来应该就是六个月,而不是三个月。还有前面说的各种补贴加在一起,那最起码应该发七个月。”张德飞说。
  景天第一次知道出个差有这么多的补贴,张德飞把这么多补贴背得溜熟,估计是早在心里把这番话都想好了的。而老赵和老钱却没有提这些,那是不是和孙经理达成了默契?听孙经理的意思,这间小公司要缩小规模,拍个卡拉OK带,拍个婚礼录像,两个人就够了。小赵和小钱是结了婚的人,拖家带口负担重,又是他从厂里拉出来的人马,他总要对他们负责,张德飞是招聘来的,她是她妈妈介绍来的,都可以做为弃子而放弃。这间小公司再呆下去已经没有前途可言,她已经在这里浪费了一年。
  她一想明白这点,便说:“经理,要是按张老师的算法,一共可以拿到多少遣散费?”张德飞说:“七个月啊,我刚才不是已经算过了?”
  景天想又没有签劳动合同,他要是不给,算得再好都没有。孙经理在他们出发前就拿到了头期款,硬是拖了三个月不发工资,光是这笔钱放在什么银行里就是多少利息,要是他拿去炒股呢?这一阵股市都是牛市,没准他已经赚了一笔?但他不想给,又有什么办法?当初来就来得莽撞了。当时只想毕业等于失业,有个工作等着就不错了,又可以去那么远的地方,正是她一心想逃离的时候,不管是坑还是坎,就跳了。
  孙经理满脸无奈,蔫头搭脑地说:“只能发三个月工资,再加一些补助,还有这半个月的工资我也会照付。一共是——”他报了个数字。
  景天想了一下,如果按月拿,这些钱也就用掉了,但是三个月一齐发放,加起来还不算难看。孙经理小气是小气,但还没克扣他们到家。估计也是还要顾忌和傅和晴的关系,传到厂里,说他刻薄老同事的女儿,那他再要想从厂里抢项目就不太容易了。便说:“好吧,我不给经理你增加负担了,我另外找工作去。”
  孙经理一听眼睛都大了一点,说:“小景虽然年轻,却是爽快。也是啊,你有学历,人又年轻,到哪里都抢着要,机会大把,不怕找不到工作。你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景天早想好了,他不问,她也要说。难得他肯这么大方,任她提要求。说:“我想把一些私人的胶片拿走,经理你不介意吧?”孙经理忙说不介意。景天说:“不是拷贝,是原始胶片。我已经不在这里做了,我的影像资料,还有我朋友的影像资料留在这里不好,万一流传出去,对我个人和我朋友都有影响。”
  孙经理说:“我理解,我马上找给你。”
  景天说:“还有一些照片和底片,还有那脚本,既然纪录片剪辑不出来了,那本子是我的个人劳动,版权也应该还是我的。”
  孙经理对这个有意见,张嘴想要插话。
  景天接着说:“如果事情有变,纪录片又可以继续后期制作,请和我加签合同,我不会加任何不合理的条款,毕竟这也是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和心血去拍的第一部作品。但是目前的情况是项目烂尾,非我自动离职,那就是公司方面毁约,我的创意当然归我。”
  景天看孙经理还在迟疑,便再加一句:“孙经理,相信我,我跟你一样希望这个片子可以在电影院里放,可以在电视台放,最起码做成录像带在音像商店卖。我在那里晒了三个月的太阳,又是台风又是暴雨,面对这样一个结果,我同样难过。如果可以完成,请一定通知我,到时我一定不谈任何条件,只求署名。但是目前,我要收回。”
  “小景,你是个人才,在我这里屈才了。”孙经理想了想,同意了。
  反正要离职,索性大方到底,留点面子给大家。景天笑笑说:“任何一种工作都是一种历练,我很珍惜有这样的工作机会。”
  挨下来的时间里孙经理把胶片上有景天和蒲瑞安的地方都剪了下来,接在一起,装在一个胶片盒里,白送给她。另外还有用手提摄影机拍的录像带和照相机拍的胶卷,以及交给孙经理的脚本复印件。整理出来居然有一大包。最后结算了工资。
  张德飞看孙经理不打算留他,而景天走得这么干脆,受到影响,也爽气地结了工资要走。最后想想不高兴,还是忍不住要讽刺一下孙经理,问道:“经理,那锦沧文华呢?”孙经理摇头说:“小张,不是我小气,你也看到了,现在我还有多的钱去那种地方吗?”
  张德飞把他自己的东西收了一大包,对景天说:“小景,走!”
  景天这时候气也气过了,还记得和孙经理打招呼,说:“那孙经理,我就走了,大家有机会再合作。钱老师赵老师,再见。”那三位也说再见。景天抱了重重的东西,和张德飞一起下楼,离开这个工作了一年多的地方。
  张德飞到底还是不爽,一路上把孙经理骂了几句,最后到了马路边,两人站住了要打车,张德飞问:“小景,你有什么打算?”
  景天却问:“张老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件事?”
  张德飞看着她,哑口无言。想这小姑娘其实这么精明,平时实在是小觑了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实在是无言以答。几个大男人为求自保,得到消息都没有通知她一声,只怕会被甩出去。哪知道她却是最早振作起来的那一个。
  景天笑一笑,说:“再见,张老师。”拉开停在她面前的一辆出租车的车门,把东西都搬进去,还不忘回头对张德飞回了笑脸算是道别。
  坐上车,脸就挂了下来。心里难过得直想哭,又忍住了,清清喉咙告诉司机地址,摸出手机来,就想跟蒲瑞安打电话。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还是收了起来。向人示弱从来不是她的作风。这一年多来,她经受了多少事情,都一个人扛过来了,这一次同样可以。
  她睁大眼睛把眼泪忍回去,看到路边的路灯上挂着广告位,上面写着美术馆在展出某位大师的画展,她看了心里一动,想有了这笔遣散费,再加一点,这一年的学费不就有了吗?
  这样一想,倒兴奋起来了。也许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这里碰了壁,转个身找条路继续走下去。回到家把东西放好,找出那张招生简章来,仔细看了看,又打电话确认,心里决定了,先去杭州报名考试,考不考得上考了再说。也许她的程度太低,人家根本不收呢。
  晚上爸妈都回来了,她把今天的事讲了一遍。傅和晴倒不吃惊,说:“我已经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老孙这个人这么市侩这么短视。谁办公司不会遇上点挫折呢?挺过开头的难关,迈过那个坎就好了。一有困难就裁员,不是做大事的材料。你离开蛮好,这个人不成气候。你有学历,总能找到工作的。是妈妈耽误了你,你不怪妈妈就好。”
  景天对她妈妈的大度从来都不奇怪,看妈妈先自责上了,跑过去抱住傅和晴说:“妈妈,这个事可跟你没什么关系。”傅和晴说:“我女儿这么好,谁不要是谁没眼光。”景天哈哈笑,说:“是的,他们太没眼光了。”又把想去杭州学画画的事讲了,说遣散费正好交学费,你们看怎么样?
  傅和晴听了,不说话,却唱了一句:“此番我杭城求名师,九妹一心想同来。”她爸景至琛接下去唱道:“我只道男儿自然诗书读,女孩儿读书也应该。”两人一唱一合,来了一段越剧梁祝里的《草桥结拜》,把景天看得大笑。
  景至琛说:“你想去就去,学画画不错,你小时候不是还参加过班上的墙报比赛?画个《没头脑和不高兴》,很有美影厂的风格。”景天听到这个,更是笑不可抑,说:“爸爸你连这个都记得啊。”景至琛说我女儿的大作,怎么能不记得?再说中国美院这样的学校,就算去住一年,感受一下那里的气氛,都是一种不错的学习方式。傅和晴深表同意,说学画是好事,修身养性,将来退了休都有事可做,不怕寂寞了。等爸妈退了休,也去报个老年大学,学画画去。景至琛说:“女儿,星期天爸爸妈妈陪你去杭州赶考,要是考上了,学费爸妈替你出,你的遣散费嘛,你留着吃饭租房好了。”
  有这样的爸妈,景天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一手搂住一个,在他们脸上各亲了一大口。
  1 乌云银边
  傅和晴和景至琛说到做到,真的陪着景天去杭州中国美院赶考,借机实地考察了一下将来要上课的地方,敢情是把大学毕业了的女儿又当成刚入学的蒙童。考完了一家三口在杭州玩了两天,灵隐寺拜过佛,六合塔爬过楼,虎跑泉喝了茶,茅家埠吃了饭,一家人好久没一起出来玩了,这下借赶考,倒在杭州痛痛快快玩了个遍。
  景天来杭州,是带了那支手机的,但她不敢把手机亮给父母看。这么藏着瞒着,其实不是她的行事风格。但是她到商店去看过手机的价格后,就不自在了。想想想不落,发了个短信给蒲瑞安,说我知道手机多少钱了,你存心害我不安心。
  蒲瑞安的电话马上打了过来,说:“小景,又想什么了?我说了我是要方便我自己。”景天大叫说:“我不跟你说话,我要挂了。”蒲瑞安不解,问:“为什么?你在开会吗?”景天说:“不是,话费太贵,以后我发短信,你不许再打过来,你有事也发短信吧。”说完就挂了。蒲瑞安没办法,过了好一阵,景天接到短信,打开一看,蒲瑞安写道: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景天看了大笑,马上发一条过去,说:安先生,学着进入E时代和拇指一族吧。
  虽然景天说了不接电话只发短信,但和父母同游,她还是不敢开机。把手机藏在背包里,确定只有她一个人时才发了一条短信,说我和爸妈在杭州玩呢,你不许打电话,移动加漫游加来回收费,好贵的。发完了关了机,一口气爬到六合塔顶,摸出手机来开机看回复,蒲瑞安只回了三个字:好好玩。她咕哝了一句,说多写几个字会死啊。马上写了一大段发过去,听见楼下几层的傅和晴在叫“景儿”,景天答应一声,说:“我已经在最上头了。”关了机,拿起相机来拍钱塘江大桥。
  她并没有告诉蒲瑞安她来杭州的原因,她估计只要她一说,蒲瑞安肯定气得跳脚,她都有点迫不及待要看他的反映了。作弄老实人,是她的一点点小的爱好。又想,呸蒲瑞安好算老实人吗?他是最最老奸巨滑的一个人。
  晚上住在酒店里,在爸妈房里看了电视聊了天打了呵欠被两人赶走说好睡觉了,她才回自己房,洗了澡,拿出手机给蒲瑞安发短信。说明天去九溪十八涧,羡慕吧?蒲瑞安发过来回信是:说话?
  景天看了笑,他连多写一个字都不肯,真够懒的。按了拨号键,说:“嫌手指不灵活了?”蒲瑞安说:“是嫌什么都不够灵活。陪爸妈玩杭州?孝顺女儿。那我的苏州呢?什么时候来陪我玩?”景天笑说:“我不相信苏州还有什么地方是你会想去玩的地方。”蒲瑞安说:“那我陪你好了,你想去什么地方。”景头大叫:“呀呀呸,我不中你的计,我要是说我有想去的地方,你肯定接下来会说那什么时候来,我陪你去。”蒲瑞安说:“你知道就好。什么时候来?”
  景天对他的提议有点心动,这一段时间她正好有空,要不要去苏州看看那个私家园子呢?蒲瑞安说:“来吧,上次你就关在园区了,肯定没好好玩过,你来我带你去平江路,还有五亩园的昆曲传习所,我们去听《牡丹亭》去,上次听弋阳腔不是没听成吗。怎么样,心动了没有?”景天说:“你真讨厌,等我想好了再给你发短信,我挂了。”不等他反对,就按断了通话键。
  回上海后,她在家里呆了两天,又觉得无聊了。只觉得房子太小,四面都是墙壁,出去转转,除了马路就是人,连一个想让她掏出相机来的地方都没有,触目所及,水泥从脚底直砌上天穹。如果地球是人也要呼吸的话,那城市,肯定是它结痂的地方。板结成比花岗岩还要结实的石块,敲一敲,梆梆响。
  她在家画着画,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只是心浮气躁,把画笔一扔,握着拳头冲着墙壁大叫。她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呢?景天想,我想回到营地去,扛起摄像机,在青山碧水间,与鹭鸟为伴。
  她发短信给蒲瑞安:我想回营地,我想那些鸟。蒲瑞安回她:来苏州吧,我们去灵岩山。难得他会写这么多,而不是叫她说话,那一定是他不方便讲话。让他不方便,是她最乐意做的事,于是她再回过去:你在干什么?他答:开会。她看了大笑,写道:那我的心情好了一点。你真可怜,比我还惨。他回道:来陪我,让我好过点。
  景天想了想,回道:好。蒲瑞安的回信马上来了:几时?景天写:我现在就去火车站,坐最早一班车。蒲瑞安回她:买好票给我电话。她写:好。
  这个决定让她兴奋了起来,随手搜了两件衣服塞进一个包里,给爸妈留了个条,说有朋友在苏州,她过去散散心,晚上打电话回来。
  到了火车站去买票,被告知最近的一趟二十五分钟之后就开,只有站票了,她说给我一张。上海到苏州而已,站票就站票好了,在上海乘个公交车有时还要站一个小时呢,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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