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玫瑰
作者:蓝紫青灰
【简介】
安先生第一次遇见景小姐的时候,她正因着另一个人而沮丧伤痛,但这并不影响安先生对她的一见钟情,她那时的沉默一下子吸引住了他,让他在多年以后都记得那段路程的安静。
后来,安先生追她到江西,陪她看鸟,拍照片,陪她一起逛古旧的镇子,但即使她倒在了他的怀里,他已经吻了她,她也仍然没有明确地答应他。
再后来,安先生又追她到杭州,千辛万苦,万苦千辛,总算把她给追到手了,等着要结婚了,可偏偏他们的父母又有了龃龉……
这并不是一个所谓的罗蔓蒂克的故事。它充满了生活的精致琐碎和男女之间的勾心斗角。但,如果世间真有爱这回事,说的应该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实在是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正文】
1 爱情故事
自从《飘》或是《乱世佳人》问世,年轻的女孩儿都会在写这么一句:她不过是爱上了爱情本身。从前是写在日记本里,后来是写在BBS上,再后来是写进博客里。在十几岁的时候看郝思嘉为梦中情人穿了一件爱情的外衣,在她家的门廊下像穿了盔甲的圆桌骑士一样闪着光,从此爱上了这个幻象,然后百折不回不屈不挠地爱他十多年,只是因为得不到。
后来在二十岁的时候看昆曲《牡丹亭》,看杜丽娘在春天的花园里春情萌动,爱上了自己:看我如花美眷,却恨似水流年。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一个人在幽闺自怜,梦中有温柔多情的男生合了眼缘,一霎时天留人便,草藉花眠。末了才问他,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说到底,杜丽娘是爱上了自己的一片缠绵之心,而那男生,不过是恰恰好闯进了她的梦中。
有多少爱情故事是这样开的头?起始于一个误会,误会爱情那件梦的衣裳,就是披了外衣的那个人。而那个人,藉着爱情的外衣,笑纳了那份柔情,到头来伤害了织梦与借出衣裳的主人。
但景天知道她的爱情故事不是这样开的头。在她遇上他时,她在为另一个男人伤着神。那个时候的他对于那个时候的她来说,便如空气一般的透明。她对他视而不见,哀伤的眼神击中了他,让他觉得眼前这个美丽年轻的姑娘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要不是顾忌两人的身份年龄,他说不定当时就会问她的电话号码。
很多的爱情故事始于一场误会。不是误会了爱情,就是误会了那个人,或是误会了某个事情。当事人未必是存心要制造这个误会,但误会之所以存在,自是对某人有利。
景天和蒲瑞安的故事发端,就是由一个误会开场,至于结局好不好——那就等故事结束才说。
关于两人的开始,在后来的日子里,景天和蒲瑞安把这个场景重演了无数遍,只是每一遍都不一样。
有一次是在参加环塔汽车拉力赛上,两个人气鼓鼓地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起就不说话,一直到过了库姆塔格沙漠,蒲端安忍受景天的沉默忍受了一路,景天的沉默让蒲瑞安对越野的热情变成了一把怒火,燃烧了整个库姆塔格沙漠,沙漠的沙随着呼吸堵在他的胸口,让他忍不住要发火。蒲瑞安咽一下唾沫,湿润一下干燥得起火的喉咙说:“好了,够时间了,你要再装牙痛,我就把我们两个人都扔在这南湖戈壁滩上。”
景天解下遮住半边脸的丝巾,张口嘴给他看。里面牙龈是没事,咽喉却是红得像涂了辣椒粉,一嘴的沙子,呛得她喉咙肿了,这才一路不说话。蒲瑞安看清她的惨状,却开心地笑了,哈哈笑着吻上她干得起皮的嘴唇,亲吻中碰到彼此的牙齿,那里面嵌满了沙子。蒲瑞安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她的头发里,托着她的头吻她,手就像是□了米袋。蒲瑞安停了车,用依云矿泉水冲去她嘴里的沙子,再用这个水为她洗头。那情景,像是《走出非洲》里罗伯特·雷德福为梅里尔·斯特里普温柔地冲去湿漉漉长发间的泡沫,眼神相触,尽是温情泛滥。
再有一次,蒲瑞安去日本开会,他是无论去哪里开三天的会都要带上景天的。景天因陪他去开会却把阿德留在了家里生着气,从上飞机起到住进箱根的日式家庭酒店就一直失语,蒲端安只当她是又在情景重现,十分配合地闭上嘴,和公司经理开完电话会议后,拿出日式薄棉布浴衣说:“够时间了,去泡温泉吧?”景天指指喉咙,比划了一个动作。蒲瑞安向里张了张,依稀看见一根鱼刺卡在了喉咙口。蒲瑞安戴上眼镜,用她的一把眉毛夹子把那根鱼刺取了出来,再往里轻吹西瓜霜,然后慢慢吻上去,嘴里是西瓜霜的苦凉气息。
还有一次是景天真的在生气,坐上蒲瑞安的车就一语不发,蒲瑞安也不理她,开到半路,天色忽暗,车外飞沙走石,车顶上一片片叮叮咚咚的声音,引擎盖上有指头大的冰雹砸在上头,天空上还有闪电雷鸣。蒲瑞安把车开到高速路边上一处暂停点,冒着冰雹和雨水把车内一张薄毯子盖在车顶上,再进到车里时,衣裳半湿着,头上也被冰雹砸得生疼,心里冒着火,看景天仍是不说话,那菱角样的小嘴角倔强地抿着,别转头看着窗外的冰雹在马路上卜卜地跳,对他的湿衣湿发问也不问。蒲瑞安也气得不轻,摘下眼镜,把冰凉的嘴压在景天的唇上。景天张嘴咬他的舌阻止他粗鲁的亲吻,咬得蒲瑞安觉得有血腥气侵入他的嘴里,她的冥顽不灵让他的怒气高涨,他咬牙切齿地嘬着血花说:“跟我结婚!”
许多许多的不同版本,都是从景天不说话开始,到蒲瑞安用亲吻来结束。他们的开始,从来都不是像爱情故事中郝思嘉和杜丽娘那样,只是爱上了爱情本身,而是爱上彼此这个人。
最初的最早版本是这样的:
那年春天,景天和一班大四的同学面临毕业,毕业实习是去的苏州工业园区的一家仪表工厂,接待方的主管就是蒲瑞安。
那个时候的蒲瑞安,戴着一副无边眼睛,不苟言笑,穿一条面料与裁剪都极好的深灰色西裤,衬得他风度翩翩。上身多数是一件衬衫,穿在外套里面,光是从外套领口处露出的一点银灰色的衬衫衣领来,也看得出极好的品质。外套却是一件极普通的天蓝色的工装夹克,跟工人们穿的工作制服一模一样。当他一只手扶着曲线磨车床,一只手指着设计图纸对来实习的学生们讲着产品要求时,女生们眼睛里闪着崇拜的目光。
工人的制服也是制服,女生对制服发出的诱惑从来无法抵抗。就那么一件天蓝色的工人制服,穿在宽肩长腿的男士身上,和威武的军装竟似没有多大的区别。男人在全神贯注工作时的姿态,比任何一个时候都好看。所以运动员们都美貌,凡是比赛都吸引观众。隔着玻璃橱窗看西点师傅裱花,看大菜师傅飞火掂勺,全都赏心悦目。
那个实习期,女生们下车间去都像是踩在云端,说起这位蒲主管来,最多的便是猜测。有人猜他结婚没有,有人猜他有没有女朋友,有人猜他究竟有多少岁。说到这一点,女生就发出一声叹息。都说蒲主管那里都好,就是年纪太大了,他哪怕要是只年轻个三五岁,我就蹬了我男朋友,死追蒲瑞安。
大四的女学生,年龄最大的不过二十二三岁,平时接触的男士,除了老师,就是助教,有的助教不过比她们大两三岁,但挂了老师和学生的标牌,就划清了界限。因此几岁就是一道槛,她们的男朋友又是同班的同级的男同学居多,看到三十岁以上的男士,自然当是老古董了。蒲瑞安这样的成年男士对她们狭窄的学生生活圈子来说,一来新鲜,二来稀有,自然就吸引了诸多的女生。
不过花痴管花痴,议论管议论,却没人真的有所行动。这些女生中,基本上都有了男朋友,虽说实习期间不在一起,但联系也是少不了的。有人一到周末就回学校,有人则是去男友实习的地方,还有男友到苏州来的,游遍山塘虎丘各处园林。蒲瑞安人气虽旺,却是担了虚名。
只有景天没人来看,或是去看人。她前一阵刚和男友马骁吵了一大架,两个人赌气不说话,这次实习各走各的,她来了苏州,他则去了浙江,走之前彼此连招呼都没打一个。气得景天上了火,牙痛了一个星期,从来苏州的时候痛起,直痛到吃不下饭。这天实在痛得眼冒金星,下班后乘园区车到市区去找了家口腔医院看牙齿,晚上值班的医生是个年青人,估计也是实习生,看了看就说你这是长智齿牙龈发炎,要拔。景天痛得受不了,点头让拔了,又一个人坐车回到园区。
恰逢是周末,同来的学生全都不知去向,景天在空无一人的员工宿舍痛得一嘴的血,伴随着牙齿神经痛的,还有小腹的隐痛,景天算算日期,也许是推迟了一个星期的生理周期到了,心里一松,也就不是很在意。到晚上十点来钟,景天已经被牙齿痛折磨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两个钟头,想只怕牙齿被这苏州的小实习医生看坏了,还是回学校医院去看吧,一来医保关系在那里,二来学校附属医院是上海的名医院,多少人排队挂号要提前一个星期呢。
她简单收拾了一个包,在出厂区时正好碰上蒲瑞安,出于礼貌,叫了一声“蒲老师”。蒲瑞安倒也记得他的车间里有这么个美丽的女实习生,看看她背着包,又是这个时间出园区,就问:“这位同学是要回上海?”景天点点头,蒲瑞安说:“那正好,我也要回去一趟,同学要是不介意,就坐我的车吧。这个时候回上海的大巴车已经没有了,火车要等时间,到底不方便。”
景天哪里会介意,她正担心会没车子,牙齿又痛得她半边脑神经一抽一抽地跳,马上点点头,也没再说一句谢谢什么的。
蒲瑞安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开车来。”景天嗯一声,等他把车开到身前,拉开副驾座坐上去,一只手按着右边腮帮子,一路上一句话没说。从苏州工业园一直到江湾五角场,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两个人沉默了一路。直到看到学校大门,蒲瑞安才说:“是这里吧?”他接待的学生是这个学校的,自然知道要把学生送到这里。景天点点头,说声“谢谢”。蒲瑞安说:“不客气,正好顺路,那回头厂里见吧。”就把车开走了。
不知为什么,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这个美丽安静的女生。这个女生安静到坐了一个小时的车,没有一句话,他偶尔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她都把目光垂下,那眼睛里有寂寞和哀伤一闪而过。他带了这个班的学生有一个月了,女生们全是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一刻不停地说着话,东问西问,而这个女生却鲜少开口,沉静得不像她这个年龄应该有的。美丽的姑娘在哪里都引人注目,而这个姑娘的美丽更是比她们一班的女生都出众,美丽的女生还这么沉默,是高傲还是矜持?蒲瑞安的后视镜里那个寂寞的身影留在了镜子里好一会儿,才在拐一个弯后不见了。
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蒲瑞安认定这姑娘是一个高傲的安静的不爱说话的女生。因为美丽,就目下无尘,因为美丽,就不屑于和他这样的老古董攀谈。但他也在心里颇为赞赏这个姑娘,一是为了她的安静,二还是为了她的安静。换了别的女生,就算不是想要结识他,就是为了实习成绩,或是毕业后的就业,也会抓住这个机会;要不就是纯粹的聊天,以显示她们的机智可爱,或是单纯地在男士面前下意识的想要表现,那也是人的本能。
他有那么一小会儿在想着这个姑娘,几乎想倒车回去追上她,问这么晚一定要回校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他总忘不了她眼里的哀伤,还有迎上他时闪烁而躲避的目光。但是稍一迟疑,车子上了一条单行道,再回头也难了。过了许久,他已经忘了这姑娘,却仍然记得她迎上他目光时低垂的眼睛。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一直嵌在他的脑中,直到后来与眼睛的主人重逢,他才想起那一程一句话都没有的安静的车程。
原来那一程的安静已经深植在他心里,那一程的路是真的安静,不是他的想象。虽然在他偶然的回忆闪过的片段里,两个人目光像是交流过许多对话,而那一切终究不过是他的想象。
而那姑娘,却像是不记得有他这个人,再一次把他当空气般透明。
2 青苹果
景天等蒲瑞安的车子转个弯不见,才另外拦了一辆出租车,让他开到一家国际妇幼医院去。这一路上,小腹的疼痛让她忘了牙齿痛。每个月的生理期,姑娘们习惯上称呼为“老朋友”,这次这位老朋友让她吃足了苦头。先是迟迟不来,这下来是来了,却又这样的痛法,她心里知道是出了事情。相伴几年的老朋友,她自然对她熟悉得很。每月定期来拜访,最多五天就告辞,不拖不欠,殷勤体贴,告诉她一切都好,一旦姗姗,便是有事,问都不用问。
心里的哀伤和恐惧一齐袭上她的心头,男友马骁不在身边,更是让她觉得凄凉。她舍本校著名的附属医院而选择别的医院,是不想在学校医院留下病历。还在实习期,身为在校的学生,发生这种事,让人知道了,颜面无存。景天一向是高傲的美丽的,更兼脾气火爆,平时少不了会与人结下什么怨恨,这事要是传扬开去,她的毕业证书和实习评估只怕都要受到影响。这一路在车上思前想后,下车前便已经做好了决定。
蒲瑞安那个美丽的误会便是这么产生的。她的哀伤是因为恐惧,安静是因为疼痛,闪烁的目光是因为害怕,垂下的眼睛是因为心酸。这一切全是因为另一个男人,蒲瑞安就算再英俊年轻一百倍,貌美如金城武,年少如柏原崇,也不会让景天多看他一眼。
景天到了妇幼医院,挂了急诊,事情就如同她猜测的,一丝不走样地发生了。因牙痛拔牙,却导致流产,景天腹内一组小小的胚胞放弃了生长,离开了母体。为免有细胞组织残留在子宫里,医生做了清宫手术。那一下一下剐骨剜肉的疼痛,超过了先前的牙痛和腹痛,因它伴随着的是心痛。
她对这件事情一点没有心理准备,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好像来来去去都与她无关,由不得她做主。它来了,又去了,从怀疑到疑似再到失去,都在那一个沉默的时空里完成了。它像是在游戏人间,翩然来临,看看这里不适合它长驻,便又走了。走还走得不甘心,像是在怪她花言巧语欺骗了它,害它来游荡这么一圈,又没有小心赔上笑脸要它不走的意思,赌气地在走之前偏要留下些脚印,狠狠地踩了她两脚,要她承受痛苦与心酸。它在告诉她,它明明是带着期盼来的,却只看到了失望。
手术做完,景天在观察室里躺了半夜,这半夜她睡睡醒醒,不停地做梦。梦中总是一次又一次从高处坠落,无底的深渊,不安全感一阵阵袭上来,醒来后冷汗出了一身。医院里开着中央空调,机组设备嘶嘶地响着,像一个安静的巨兽,在沉睡中发出吞噬的反刍声。
护士在景天身上盖了一床白布床单,一角印着红色的医院名字和红十字标志,发出消毒水的气味,白布经过多次蒸煮已经发黄,头顶上刺眼的日光灯管。床单下的她穿着反穿式手术袍,上身还有一件长袖薄T恤,下面却是空的。
原来那种深渊般的无底的不安全感是从这里来的。冷空气透过薄薄的白布床单钻进她每一个毛孔,寒冷加上虚空,这一夜的情形长久地盘踞在她的噩梦深处,那以后她有了怕冷的习惯,夏天再热,也不肯开冷气空调。
次晨醒来,她穿回自己的衣服,牛仔裤那厚厚的斜纹粗布包裹住大腿护住要紧处,热气暖上了身,才让她安了心。出了医院,见周围有许多的汤煲馆,全是为了赚住院的看病的人开的小饭店,深夜清晨都开着门,一罐罐的小砂罐在炉火上煨着,暖暖地招呼着客人。景天忽然觉得饿了,饥寒交迫的,十分需要这么一罐热汤来安慰她的胃她的心。她挑了一家干净的小店,要了一个玉米排骨汤吃了,打了出租车回到学校。
宿舍里没有同学,这正是她需要的。别的学生全在实习的地方,这个时候不会回来。她也不想回家去,这个样子让父母看见,少不得问长问短,问东问西,为了少麻烦,还是不必让他们知道的好。她在床上睡了一天,才起来去淋浴。热水开得哗哗的,又烫又重地打在身上,把积了两天的汗和寒意都冲走了,直洗得全身发红,快站不稳了才关了热水龙头。
她坐在床边仔细地把头发吹干,而热水的蒸汽像是跑到了她的眼底,怎么也吹不散。
这期间只有她的好朋友邹娟在照顾她。邹娟是学生会主席,担任着学校不少的职务,基本内定是留校了,因此虽然也要实习,却是在学校里。她在宿舍这么一住几天,顿顿喝汤,把邹娟吓得不轻,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天把肿着的牙根给她看,邹娟看了她的牙,再看看她的眼睛,说:“掉颗牙你会哭得眼睛肿?是不是因为马骁?我从来就看他不顺眼,傻大笨粗,脾气还大,心眼又小,你们这两年吵吵和和无数次,我看都看厌了。也就是你笨,偏要跟他要好。他到底有什么地方好,值得你为他伤心?”
“娟儿,”景天听她这个时候提到马骁,一阵心酸,但还是不忘替他说好话,“他会说笑话逗我开心呢。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吵架归吵架,开心也是真开心。”那些日子是真的开心啊,时间像飞一样的从指间溜走了,抓都抓不住。景天想如果这个时候马骁在她身边,会说什么样的笑话给她听?他肯定说,景天儿,你好的哦,你一个人偷偷吃肉喝汤,连骨头都不肯赏我一块。你看吧,这就是吃独食的下场,牙痛了吧?活该。她呢,肯定被气得直咬牙,然后跳到他身上掐他。他会哈哈笑起来,把她从他背上拽到胸前,把她的两只手扭到身后用一只手抓住,另一只会托着她的背,弯下腰,把她荡在胸前晃啊晃的。他会亲她的脸,说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他最喜欢气她,气得她发急,然后再讨好她。
“开心有什么用?还不是害得你在这里哭?到底你哭什么?你不在苏州工业园区实习,偷偷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邹娟说着盯着她的脸,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点蛛丝马迹来。
景天心虚,转过头去。
邹娟扑过去坐在她身边坐下,说:“傻瓜,你做什么了?你讲给我听,我决不告诉别人。我们从中学起就是朋友,我你还信不过?你有什么难处,我好帮助你。你在实习期间缺这么久的课,要是反映到系里,就不好了。你告诉我,我会替你想办法遮掩过去的。”
景天当然明白朝里有人好做官的道理,这件事她一个人闷在心里,也实在难受,邹娟这一问,触到她的泪腺,当即就刹不住车,拉着邹娟哭了一通,却仍然不说是为什么。
邹娟一看这情景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嘴上把马骁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完了马骁又骂景天笨,骂完了景天再去校外的饭店买鸡汤给她补身,又打电话到苏州厂里为她请假,上上下下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过了几天,景天等身体恢复了,还是找到男友马骁家去,想知道他在哪里。这个情况不该她一个人承受,她想要他热情的拥抱和甜蜜的亲吻还有宽慰的言语。邹娟和马骁是同一个系的,她告诉过景天他们班这个组去了浙江某单位,电话多少。又当着景天的面打电话到那单位去,单位说下基层了,到几个县去搞调研。
“这一下有点难办了,谁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哪个县的乡镇企业去了。”邹娟放下电话说:“他家一定知道,他总要给家里报个平安的。”
景天有点迟疑,邹娟说:“这事他该知道的,他应该对你负责。这个人虽然行事混蛋,还算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做事也认真,为人还不错,蠢是蠢了点,但你硬要喜欢,我才不会拦着。男人嘛,不蠢的有几个?在他们这个年龄,这样的也将就了。”景天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在同样的年龄段,女孩肯定要比男孩成熟。
既然从心里原谅了马骁,那就不要再伪装矜持。马骁家她去过几次,马骁的父母很喜欢她,让她觉得可以放心找上门去。谁知开门的不是马骁的母亲,而是他的姐姐,同时在的还有马骁姐姐的男友,两个人在客厅的饭桌上摊开许多专业书,大声地纠正对方的错误,一边拿出计算纸来做演算,两边带齿孔的打印纸从桌子上直拖到地上。
景天见了这情景,满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马骁的姐姐她只见过一次,依稀记得是个热情的人,她和她男友都是学的化学,正准备托福考试。景天弱弱地叫一声“姐姐”,冲马骁姐姐的男友笑一笑,算是打招呼。
马骁的姐姐马琰把她让进马骁的房间,倒杯茶给她喝,问:“你们不是去实习了吗?怎么回来了?你们是去哪个单位?”看景天没精打采的样子,又说:“不知道马骁那死小子到了哪里,上次说是去一个海岛,正要跟海船出去看渔民捕海渔,电话里声音听上去很兴奋的样子。”坐到景天身边,直骂马骁说:“死小子就知道玩,也不给女朋友一个电话。他们那个单位的电话我倒是有,上次抄下来的,你等一下,我去找。”说完就出去了。
马骁的房间乱糟糟的,书和笔记本从桌子上直堆到地上,书橱里倒塞着球拍球衣球鞋还有奖杯,墙上贴着著名球星的巨幅海报,还有麦当娜性感的穿着黑色渔网丝袜的大腿,房间里没有她的照片,唯一一张照片是他和球队的人的合影。照片上他和队友穿着沾满泥浆的脏球衣,脚下踩着破足球,一群人围着一只破奖杯,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
看了这笑容她忍不住也笑了,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
这一个星期,她像是老了十岁,而照片里的笑容,分明还停留在少年时光,因一场球赛的输赢得失而快乐而愤怒。
马琰拿了一张纸片进来,“我爸妈他们到泰山去玩了,家里就剩我了……”一抬眼看见景天脸上的泪上,赶紧上来抓住景天的手,拉她坐下说:“哎哟,怎么了?咳,快别哭了,肯定是死小子死不肯认错,你等我打电话骂他去。”把手里的纸片塞进她手里说:“这里,他上次留的电话号码,是他们实习的那个破单位的。你说什么破单位会让他们去岛上实习?照理说他们学经济的,和海洋渔业也搭不上什么关系啊?”
景天看看那电话号码,还是邹娟写的那个,心里发酸,任马琰拉着她的手,就哭了起来,哭得马琰不住地上下撸着她的背说:“别哭了别哭了,等他回来我骂死他。死小子脾气犟,我是知道的。肯定是他做错了,又死要面子不肯道歉,好了好了,我替他道歉。”
马琰越是骂死小子不懂事,景天越是开不了口。积蓄了一个星期的泪意一下子决了堤,那些委屈难过伤心恐惧失望害怕统统堵在她的心上,塞在喉头,除了哭泣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
直到她哭到不想再哭,才站起身说:“没事,你不用告诉他我来过。”把手里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卡片留在桌子上,擦擦眼泪,戴上一幅太阳眼镜遮住红肿的眼睛,离开了马骁的家。
她没有去学校,而是直接回了苏州厂里。女同学们哀声叹气地说,“哎呀景天你错过了告别宴。”景天问:“什么告别宴?我们不是还有两个月呢,怎么就要告别了?”女同学夸张地说:“是蒲老师的告别宴,他不带我们了,去了哪里也没跟我们说,只是请我们去松鹤楼吃了一顿饭。哎呀松鹤楼的菜太好吃了,先我们还跟他客气,装秀气,后来我们都喝酒了,又点了两轮菜!光水晶虾仁就点了三盘!你没吃着可太亏了。哎,新来的主管是个老头子,又老又凶……这下可没劲透了。”又端详一下景天,忽然惊乍地说:“哎呀你这一星期干什么了,怎么又黄又瘦的?”景天把嘴张开给她们看,说:“喏,我拔了一颗智齿,害得我一个星期没好好吃饭,痛死人了。”女同学眼羡地说:“真的呀,那我也去拔,拔一颗牙瘦五斤,太划算了。”景天只好笑,说:“你到底是要瘦五斤,还是要吃水晶虾仁?”女同学说:“我吃了再减行不行?”
听说蒲老师走了,景天倒暗自松了一口气,她的秘密将永远是秘密,除了邹娟,没有人知道。
实习结束回到学校,景天没有再去找过马骁。每一个经历都是一次风霜,如刀一般地划过人的心,催老思想和面容,使青苹果变成红苹果,生香蕉变成熟香蕉。要想让香蕉熟得快,在香蕉堆里放一个熟苹果可以加快催熟的过程。也许她可以把这件事告诉马骁,马骁会担负起他的职责来,但当青苹果还是青苹果时,本身不具备可以释放出成熟因子的化学气体,来使另一个人改变。这个时候的景天只具有独自疗伤的能力,让她再负担另一个年轻的躯体,她承受不起。
在等待结业的时候,景天有了一个工作机会,她去了一家文化公司。那是她妈妈的一个旧同事新组建的一家小公司,公司营运的项目是拍摄各种资料片,给广告公司、电影厂、大企业、政府机关等等做资料收集。这个工作听上去新鲜而有趣,景天没有等学校发放毕业文凭,就去了黑龙江拍摄丹顶鹤。马骁实习回来是不是找过她,她已经不再关心了。有邹娟替她善后,学校的一切事情都可以不用她本人办理。
3 雨衣
景天到黑龙江去的时候,正是那个极北之地最美丽的季节。白天早早地就来了,阳光射进窗户来叫醒她,夜晚又迟迟不肯离去,吃了晚饭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草甸上野花开满,地榆结着紫色的小果子,老鹳草的花有一枚硬币那么大,剪夏罗有毛绒的花边,亚麻的花小得像一粒米,柳兰开得一片一片的玫瑰粉最是亮眼,浅水里是半池半池的金色荇菜花,松果那么大的蓝刺头上停着水鸟,每走一步都要惊起十七八只蚱蜢。景天去之前买了几本草花图集,每天采一把野花回来对着书辨认。
湖面上鹤鸟翔舞,夕阳无限美好,晚霞绚丽灿烂。景天和同事们散很久的步,采许多的花,回去插在喝水的玻璃杯里,让花装饰她的梦,把一天拉成两天那么长,睡一个午觉睁开眼是下午,吃了晚饭出门亮晃晃的还是下午,白天过啊过啊过不到头,夜晚一眨眼就没了。
这里的夏季气温和上海一样的高热,到了晚上却很是凉爽,晚饭后的散步时间要穿件外套。草甸里蚊子多得撞着人的脸和手臂,所有的人都是长衣长裤加高帮牛筋底的大头鞋,一双足有两斤重。男人们晒得黢黑,女人们脸上一层层掉皮,防晒霜像涂墙的腻子粉那么往脸上抹,蚊不叮几天用掉一瓶。同来的年长一些的组员开始抱怨,嚷嚷吃不消,问景天觉得怎么能样,景天说还好。
真的还好,比起刚上大学时的军训来,这都不算什么了。她本来就是一个运动型的人,长跑游泳打球爬山,和男生们一起徒步野营,很能享受野外生活,不然也不会听说是到这么远的地方出外景拍鸟类的生活习性而不怀疑自己的承受能力。
男同事张德飞开玩笑,说:“没想到景天这么吃得起苦,本来我们以为会来一个娇小姐呢,刚毕业的小姑娘,很难得啊。性格也可爱,脾气也好,卖相更是一流,我们这次算是赚到了,有美女做伴游。”
一组人哈哈大笑,景天听到他们的话,先是跟着笑,后来才惊觉他们说的是她。她心里疑惑起来,他们嘴里的这个人,真的是她吗?
她从来都是有点爆脾气的。从前和宿舍的女孩子还好点,因为要共室,不好太嚣张,而且自认也是一个讲理的人,性格也确实开朗大方热情外向,相处得都不错。但是和马骁在一起,就针尖对麦芒地互不退让。马骁那个人发起脾气来也是六亲不认的,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好得如胶似漆,就是吵得沸反盈天。
两个人的第一次也是因为一件小事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动上了手,她去扭他腰上的肉,又用牙咬他的肩头,马骁先是忍着让她又咬又掐,又是痒得要躲,又是回手来搔她的痒,两个人本来都发着火,后来却笑得停不住,再后来……再后来不知怎么就动了情。马骁把她压在墙上,眼睛冒火地瞪着她,胸膛在起伏,眼神变得警觉。而她已经发现了他的危险,却也没有阻止,而是半鼓励地带着笑看着他,然后用手指戳他的胸,又跳到他身上让他抱她。
他抱紧她,第一次把嘴唇压在了她的胸口。那以前两个人虽说也抱过也亲过,却都是点到为止,不敢乱来。这次玩得发了性子,场面变得有点失控。她哆嗦了一下,退了退,而马骁跟着从胸口吻到了她的唇上,她闭上眼睛抱紧他厚实的胸。她从来都贪念他的拥抱,他会把她抱得紧紧的,在胸前悠啊悠的,吻她的耳根。冰凉冰凉的耳垂被他一碰,就红得透明。
那天恰好是在她家,她的爸爸妈妈又都在单位,静悄悄的家里就他们两个人,事情就那样雷霆万钧地发生了。事后她才发现马骁在裤子口袋里准备得有两个小雨衣,她为这事笑了半天,把薄被拉上来盖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装着凶巴巴地问:“你揣在口袋里你想做什么呢,啊你想什么呢?还两个!你说你说,为什么是两个?”
马骁撑着胳膊侧身靠在床上,看着她躲在薄被下脸和带笑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今天来的时候路过药店,门口有人在派发,我就随手拿了一个,看一看是这个东西,再想一想又回头拿了一个。不是有预谋的,也没准备想什么。也许,可能,估计,没准,在将来的某一天,会用得上。谁知道就真的用上了。”
难得他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景天心里很得意,把被子掀开一点点,伸出一只裸臂来扭他的脸。马骁任她又拧又扭,痞赖着说:“这里还有一个,用掉它如何?”
景天为他这个看一看再想一想回头再要一个的行为笑得要死,使劲拧他胳膊上的肉。她拧一下,他叫一声哎哟,她再拧一下,他再叫一声哎哟。那一个下午,他们真的用掉了那个后备的。她那时有责怪过他吗?没有。一个巴掌拍不响,发生的事,她自己要负大部分责任。
而最近那一次,是马骁有初中同学在杭州中国美院读书,那同学邀请马骁去他们学校玩,马骁叫上他最好的朋友他们班的班长俞谦一起去,俞谦出去打个转就叫上了女友邹娟,邹娟回到宿舍去问景天,说去杭州我们火车上要不要带上点什么吃的玩的。景天说我不知道这件事啊,马上冲到马骁宿舍的楼下,叫他下来问话。说为什么去杭州玩你叫别人不叫她?马骁也被搞晕了,说:“我没打算带你去呀。我们一帮男生玩,带上你多不方便,再说晚上我们是到男生宿舍去住,你睡哪里?”
景天听他居然就没想过要带上她,顿时就气了,质问说:“俞谦说了要和邹娟一起去的,那她睡哪里?”
“我不知道他要带上邹娟啊。既然这样,你也一起去吧。”马骁无所谓地说:“你和邹娟住女生宿舍去。我跟相明安打声招呼,让他给安排一下。”
“哼,我才不要住她们女生的宿舍,我出去玩还要住宿舍?我这一辈子都在住宿舍,我住厌了。”景天对他的主意一点不感兴趣。“谁知道她们多久没洗床单蚊帐被套了?难道我要自己带一套去?”
马骁看了她半天,忽然贼忒兮兮的一笑说:“好,你不住宿舍,你住青年旅社去。我去给你订。”
景天看着他一脸的坏笑,没拒绝,算是默认了。
果然那几天她和邹娟住的青年旅社,白天跟着美院的那个男生叫相明安的去看他们画人体画风景画静物,上美术馆看画展。相明安学的不是美院引以为傲的油画专业和大师名师扎堆的中国画专业,而是读的艺术和美术鉴赏专业,说他将来就是他那些只会画画的同学们的作品代理,他们画,他卖。他们埋头画画,他轻松赚钱。
相明安很有钱,在别的同学打工还是男生去麦当劳女生卖雅芳的时候,他已经把学生们画的画一捆一捆地称给画廊,赚大钱去了。为了显示他的成功,马骁他们四个人在杭州吃饭游玩的费用都是他出的。而马骁也不跟他客气。
他在美院里美女见得多了,美女中潇洒不羁的,特立独行的,要多少有多少,裸女也毫不稀奇,却在见了景天后大献殷勤。说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光洁的脸上没有一点人工的痕迹,穿的也是最简单的绒布格子衬衫加牛仔裤,脚下不是球鞋,而是一双短帮牛仔靴。他对她这身打扮大加赞美,说这才是懂得穿的人。
这时正是黑西装配水磨蓝牛仔裤配名牌球鞋最流行的时候,景天的衣服搭配初看像是随大流,细节处却见心思,尤其是那一双短帮牛仔靴,是点睛之笔。他说:“景天儿,你才是真懂穿的人。那些女生,都是装模作样。我看女人看得多了,谁是真的不羁,谁是装纯情装潇洒装冷艳,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在别的男生还是把女同学叫女同学女生的时候,相明安已经管她们叫女人了。
景天头一次遇上这种男生,花言巧语口舌如簧舌灿莲花的,夸起人来直把人吹得飘飘然,照顾起女生来无微不止,把她当公主一般,比起马骁的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相明安更能赢得女生的好感。景天被他奉承得飘飘若仙,话也多了笑声也高了也不怎么理马骁了。俞谦看不下去,和相明安一直没热络起来。马骁和他是老同学,说话嘻嘻哈哈乱开彼此玩笑,像是一点不介意他对景天的殷勤。
邹娟是女生,心思细腻,又和景天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背着男友和马骁警告景天说:“喂你小心点,不要和美院那男生那样亲密,眉来眼去的,你把马骁的脸放在哪里?”
景天心虚,却嘴硬,说:“那是马骁的朋友,他的朋友对我们这么热情,我对他客气点,有什么不对?”
邹娟嗤一声说:“你那是客气吗?你那是发姣。他那是热情吗?他那是雄性动物在散发他的气味体腺!”
“你说得太难听了,哪里像你说的那样?”景天说。
“你别跟我装,你看看这两天,你和马骁说过多少话,和美院的又说过多少话?连我和俞谦都看不下去了,你看我们理美院的不?也就马骁是个呆子,看不出他的好朋友是在撬他的地脚。”邹娟说话毫不客气,一点不给她留面子。
马骁也不知是真的笨得没察觉还是隐忍不发,总之对这个情况视而不见。景天却有些不自在了,她想你这么不紧张我,带了我来又不看牢我,你什么意思啊?她也没想到是她有什么地方做得过分,只是怪马骁不肯像邹娟一样的来质问她。这样一来她就越发的和相明安走得近了,去哪里都一起。
在学校看够了各种风格的画和各种风格的男生女生,相明安说要去陶瓷博物馆,问他们去不去。邹娟说不去了,她想去灵隐寺,来了这几天还没去过呢。相明安说灵隐寺那是外地游客和烧香老太婆去的地方,庸俗得很。俞谦冷冷地说我们不是学美术的,没那么高雅,我们是学经济的,本来就是庸俗的人,我们去拜弥勒佛,你们去看南宋官窑。说完就拉了邹娟走了,把马骁和景天留在当地,马骁只好陪了老同学和女友去玉皇山。
景天对这个馆那个馆已经没了兴趣,本来心里有些不高兴,看了马骁无所谓的态度,更是生气。她一生气,不是转身就走,而是和相明安说说笑笑。两个人在出租车上一个前座一个后座的胡扯聊天,言来语去火花四溅,自己都想不出会说得出那么有见识有深度的话来。
他们说得高兴,完全不理马骁,也没有要把他也加入到聊天里来的意思。车子开到八卦田那里,离陶瓷博物馆不过一两百米的距离,相明安让司机停车,说:“这里也可以看一看,是南宋时的官田,宋高宗亲自扶梨耕田的。”说着自己先下去了。
景天也下了车,正等马骁,谁知马骁把车门一关,让司机掉头,那车居然就真的调个头往来路上开走了。景天看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才知道马骁不生气不生气,一生起气来这么吓人,居然一句话不说,拍马便走。当下气得直掉眼泪,也不理相明安的惊讶和絮叨,看见有一辆公交车正好停在马路对面的站牌底下,马上跑过马路跳上车去回城去了,扔下相明安一个人站在太阳底下发呆。
回到青年旅社,景天愤愤不平地收拾旅行包准备一个人先回,这时房门一开,却是马骁进来了。景天一看是他,抓起手里的包就朝他扔去,衣服散了一床。骂道:“你倒是走呀,你走呀,你这个王八蛋,你又来干什么?你有本事一个人回去,你看我会不会烂死在八卦田里!”
马骁也怒冲冲地说:“我再不走,我就真成王八蛋了。”一手拔开那些衣服,把景天压在床上,恶狠狠地说:“你就看我是个瞎子聋子和傻子是不是?你当着我的面和相明安这王八蛋打情骂俏,你当我死人啊。”
“王八蛋也是你要做的,王八蛋也是你的朋友,是你把我带来见这个王八蛋的,我就掉在王八蛋堆里,你们全是王八蛋,一堆王八蛋。我打你这个王八蛋。”景天说着伸手就打。
马骁气得用两只手抓住她的一双手,不让她打,那张三天没刮过胡子的毛乎乎青渗渗的腮帮子被她挠得出了白印。他把脸埋在她胸前,躲开她的魔爪,一张口,两排白牙咬在她肩颈间,不怀好意地说:“我就给你看看什么是王八蛋。”
到这个地步,景天也没说求饶,而是抬起上半身,用肩头去顶开他的头,气哼哼地说:“谁不吭声谁就是,你一路上一句话不说,我再不说话,礼貌到哪里去了?”她的两只手被马骁反扭在背后抓住了,只能用肩头去撞他,这么挺胸昂扬的,一大片半裸的胸脯展现在了马骁的眼前。
马骁盯着她的胸脯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说:“这下你知道住青年旅社的好处了吧?想吵架想打架都没人来管,要是住人家女生宿舍试试?”一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枚小雨衣来,在她眼前亮一亮,用牙齿撕开了包装。
景天气也忘了,恼也忘了,扑嗤一声笑了,“说你当初订这青年旅社的时候就想了吧?你想了吧?你承不承认你是想了?”
“我想我想我想死了,你就气我吧,”马骁一边说一边动起手来,“你越是气我我就越是想。”
因为生气吵架再加扭打,肾上腺素急剧增加,飞快地充溢了全身。两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投入进去,动作猛而快,以致到后来小雨衣滑脱了。马骁换了一个,接着气她。
4 长夜
也许就是那枚滑脱的小雨衣闯的祸,让她后来要为当初的负气任性付出代价。思想还停留在冲动冒进不计后果的少年阶段,年轻的身体却像丰润肥沃的土壤,有种子就要萌芽。身体的成熟和思想的幼稚完全不成比例,如果一定要让人沉淀稳重下来,却要以这样的方式,那代价实在太大了一些。
景天这些时候有些轻微的抑郁症,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在她这个年龄,抑郁症之类的名词都不曾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面过,她也想不到她会得抑郁症,她只是觉得她不开心。那是一种从心底深处产生的疲惫感,让她安静沉敛,落落寡欢,不再有飞扬的笑容和放肆的行为。这一切在新同事面前,就成了他们眼里的景天,性格可爱脾气好,卖相更是一流。那个任性火爆别扭的热血冲动好挑衅的女孩儿隐藏在抑郁症之下,陌生得连景天自己都不认识了。
在黑龙江呆了半个月,拍了几百个小时的原始素材,景天和小组的人回到上海,带了拍摄出来的胶片去上影厂冲印。冲印部门的主任周示楝是她妈妈的老上级,快要临界退休年龄了,生得又瘦又高,风度很是潇洒,常年穿一件洗得泛了毛边的银灰色的哔叽中山装,这个年代已经没有人穿中山装了,但他穿了却一点不显得落位,反倒有一股遗世独立的味道,微微有些佝偻了瘦长的背,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张藤圈椅里,看报纸写报告,指间老有蓝黑墨水的印子。
景天把胶片交给他手下的办事人员,跑去他的办公桌前发嗲,看见桌上有巧克力,剥了一粒来吃,问:“周伯伯,谁的喜糖啊。”
周示楝见了她就笑眯眯地,说:“美影厂的小刘的,”又问:“小景儿,去那边那么远习惯不?我看看,像是黑了好多啊。”
“我本来也不白。”景天鼓了鼓腮帮子给他看。
周示楝说:“小景儿,有男朋友了没有?没有的话,周伯伯我给你介绍一个。你已经毕业了,走上工作岗位了,可以考虑人生大事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就等于是我女儿,我和你妈妈你爸爸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一定会帮你把好关,找一个各方面都靠得住的男同志。”
景天听得哈哈大笑,说:“周伯伯,你当是在做大报告啊,什么工作岗位啦什么人生大事啦,听上去怎么像是八十年代的老电影?这个问题啊,我一点都没考虑过呢。不过周伯伯的眼光我是相信的,你见的人多嘛。还有啊,周伯伯说好的,我妈肯定不会反对。”
周示楝说:“小景儿说话就是让人听了舒服,你要是我女儿多好。那你想要个什么样的,有个参考值放在这里,我才好拿了标尺量人。”
景天这个时候哪里有这个心,不过是随口说说,哄长辈开心的。人家热心,她也不好说不,便故意放高了尺寸,说:“周伯伯呀,你晓得我是在这里看电影明星长大的,外头的男生哪里有这里的演员明星好看?不好看的我是不要的。”
周示楝嗤之以鼻,说:“好看能顶个鬼用?面孔好看的,心肠不好的有的是。我天天看明星,明星在我眼里,那是绣花枕头。”景天点头插嘴说,现在的明星是绣花枕头,那以前的呢?周示楝叹口气说:“以前的是以前的,以前的明星是真明星,你看孙道临的风度,赵丹的演技,王心刚的卖相……”
景天打断他的回忆录,说:“周伯伯,我的要求也不高,我就要孙道临在早春二月里萧涧秋的儒雅,永不消逝的电波里李侠那出场镜头的英气,还有他对他夫人天下掉下来的那个林妹妹的深情,还有他在念的哈姆雷特台词时的那种忧郁,对了对了,还有就是要有类似邱岳峰那样磁性深沉的嗓音。‘简,你知道你长得不美……谁?谁在哪里?’就要这样的,周伯伯。”她现背了一段邱岳峰在《简爱》里的配音。
周示楝也大笑起来,“这要求还不高?放眼天下,像孙道临这样的人有几个?还要再加上邱岳峰!你是存心为难你周伯伯?”
景天严肃地点头说:“就像周伯伯你刚才说的,这可是一辈子的人生大事,马虎不得的。”
周示楝摇头说:“我记下了,帮你慢慢找就是了。”
景天嘻皮笑脸地说:“我先回去了,等冲好了胶片我再来取,你帮着留心着好了。”说完又抓了两块巧克力才走。出了电影厂,走了一段路,百无聊奈地在衡山影剧院门口买了张票去看电影。
电影正好是一部《英国病人》,当看到男主角抱着女主角的尸体从山洞里走出,白色降落伞包裹着女主角美丽的脸,长长的白色布匹在黄色的沙漠上拖曳成哀伤的注解,景天泪流满面。生死不弃的爱情从来都只存在于电影中,现实生活是该死的残酷的冰冷。
看完一场电影,景天回单位坐了一会,也就下班了。她既不是学这个专业,也不是搞这个出身,来这里工作,那是人家给她妈妈的面子。出外景还好,有专业摄影师负责具体操作,她不过是跑腿跟班,做一些辅助工作,但在写字间里坐下,案头工作就不是她能胜任的了。他们说的她不是很懂,找了些书来看,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字在眼前飞舞,每一个字都认识,却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样的事在她还从来没有过。
她常常盯着书一看两小时,却一页也没翻过去。同事看她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小姑娘,又是名牌大学,对她在工作上的生疏,倒是不很介意,总说你是新手,慢慢来不急。工作嘛,谁都会做,从前用人都要有三年的学徒期,谁一生下来就会呢。他们越是这么说,景天就越是毛躁,拼命想赶上他们的进度,却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想她是不是应该换个工作?可是要重新融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去,她又觉得害怕。
对生活的害怕,是她这短短的一生中还没有过的。从前的景天是天之娇女,生得美,人聪明,家庭环境虽说不富,却是在文艺圈子里,一路顺风顺水升到大学,从来就没有什么挫折。长这么大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有人考试考得比她好,有人保研有人出国。但是这次,却让她失魂落魄。
这不是失恋,而是害怕。害怕到她不敢去见昔日的男友。害怕到心中惊慌,上半夜睡不着,下半夜总做梦,梦中一次一次从空中落下,无底的深渊黑漆漆的,每次从梦中醒来,总要下意识地摸一摸睡衣裤,摸到它们好好地穿在身上,才略微觉得安心。醒来后总是在做一道数学题:假设一只棕色的玩具熊以每秒8米的速度从空中往地心降落,二十秒后小熊是什么颜色。她每次都为这只倒霉的小熊换一个颜色,一次又一次推翻她的答案,小熊已经成了七彩的,她仍然不能再次入睡。
这样的状态她持续了好一阵,慢慢地她忘了为什么要这样低沉,好像低沉是长在她的身体里了。马骁这个名字已经退到记忆的深处去了,她想不起为什么他不来找她,也想不起为什么她总想要去找他,她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有必要去找一个同级不同系的男生,是不是借了什么东西没有还?是不是说过什么话没有听到回答,是不是有什么约定没有去履行,以至她总是觉得空落落的,没有着落呢?
失眠折磨着她,做什么都没有精神。同事说景天上次的片子冲出来了,拍得很好,她笑嘻嘻地跟着他们一起看样片。片中景色华美灿烂,朝云晚霞如油画般色彩浓烈,白羽黑翎的鹤鸟在长草间拍打着翅膀,双双盘跳舞蹈,像是在抚爱又像是在欢歌,不时又仰起脖子对着天空鸣叫,喉音汩汩,清亮柔美。景天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眼泪又涌了出来。
“真是美啊。”同事们边看边赞,“哎呀,看了这样的画面,再怎么辛苦也值得了。看那只鹤,那只我们认识的,我们当时给它取名叫翠花,那是翠花的老公酸菜,哈哈哈哈,对,那就是酸菜。你们看酸菜太神气了,挺胸拔背的,白衬衫黑色大礼服,像不像一位英国绅士?连那傲慢的态度都像。”
影片放完,同事开亮了放映间的灯,张德飞忽然叫一声,说景天你怎么哭了。景天拿出面巾纸擦泪,不好意思地说:“太美了,就看哭了。这是我们自己拍的呀,吃了那么多苦,也算没白喂蚊子那些血。”
惹得他们大笑,孙经理说:“小景到底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就是多愁善感。好了,正好大家都在这里,就在这里开个临时会议吧。上次是去黑龙江拍丹顶鹤,不过是个小小的广告片,给‘天地有我在飞翔’的‘翔’牌服装拍素材,一塌括子可能只用得到一分二十秒的内容。”
大家一听,全“唉”的一声,往椅子瘫坐了下去。
孙经理摊一摊手,说:“但这次不同了,这次是是要拍一部纪录片,真正的纪录片,拍一部全长30分钟的鹭鸟的生活习性的纪录片。这次的任务重……”同事们哈哈的笑,说上次你就是这么说的。孙经理说“环境艰苦”,同事又插嘴说上次还是这么说的。孙经理说“时间长”,同事问有多长?孙经理说:“三个月。”大家一听都不吭声了。
就有同事在低声嘀咕,说好长的时间啊,这下家里要不干了。孙经理说:“没办法,我们现在是创业阶段,人手少,不可能轮换。我能抢到这个项目,那还是人家看我们创作班子年轻有活力,黑龙江那么远的地方都去拍了回来,片子拍出来的质量好,才交给我们的。当然还有就是我们价钱也公道。这次是去江西九连山,离家近,气候和温度也和上海差不多,大家克服一下。”
当下分配任务,那些都是多年的熟手,抱怨归抱怨,还是马上领会了要点。孙经理安排完别人的工作,最后对景天说:“小景,你上次有几条建议提得不错,这样,你回去搞个脚本出来,要诗意化一点,我们要拍出水墨山水画的中国味道。你们女孩子不是最诗情画意的吗,这个工作就交给你来做吧。”
景天没想到孙经理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愣一愣说:“可是孙经理,我是学的管理,不是中文,这个我怕不行。”
孙经理说:“什么不行?所谓鸟诗意,不就是一行白鹭上青天吗?回去多看几本书,多收集点资料,看看国外的是怎么拍的,不要这么有畏难情绪,有困难,就要迎着困难上嘛。”
他话还没说完,男同事们就笑得东倒西歪,说“什么鸟诗意”。
孙经理先是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后来才明白是他说了双关意思的话,当着年轻女孩子,又是旧同事的女儿,确实不太好,马上咳嗽一声说:“要端正思想,不要胡要乱想。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对工作那是太没有敬业精神了。哪像我们年轻的时候,那是从来不敢掉以轻心,马马虎虎。”训了一大套官话,训得那几个开玩笑的男同事正襟危坐起来,才算训完话。最后说:“等这趟差出完了,回来我给你们庆功,带你们上锦沧文华去吃饭。”
张德飞笑说:“锦沧文华的自助餐,一百二十元一位,我也吃得起,上礼拜天刚和女朋友去过。”孙经理说:“我会带你们去吃自助餐吗?肯定是三楼的藏丞坊锦华宫。” 张德飞说:“那好,说定了,到时候可不许赖账,就冲这顿饭,我们也会把鹭鹭小姐拍得美美的。”
5 鸟诗意
景天接到这个工作,倒是小小的兴奋了一下,有目标总比漫天撒网要来得快,不就是“鸟”诗嘛,她回家就把书橱翻了一遍,抽出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来一首首找,凡是有鸟出现过的诗全都被她摘抄了下来,有时只是一根鸟的羽毛也不放过,像“羽扇纶巾”和“羽觞飞急玉山倾”也在收集之列。花几天工夫整理好了,打印出来,自己看看也没什么大用。这一下倒把她急得真的睡不好觉了,深更半夜还在屋子里踱步,满屋乱窜找灵感,口里不是“西当太白有鸟道”,就是“黄鹤之飞尚不得过”,又是“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她是真的在愁空山了。嘴里念念有词,吵得一家人都睡不着,她妈妈出来冲了一杯热可可给她,说:“当年高考也没见你这么用功过。”又打个呵欠说:“找个老师指点一下,比你一个人瞎蒙强多了。”
景天捧起热可可来喝,问:“找谁呢?我的高中语文老师?”
“看不出你原来这么笨。”她妈妈点一下她的头,说:“就去找你周伯伯呀,他可是一下笔就横扫千军的,当年拿起笔作刀枪的先锋,后来光是检查就写了几抽屉……哎,不提当年了。”
景天装着很吃惊地说:“哗,原来周伯伯曾经是风云人物啊,我说怎么他的钢笔书法写得像字帖一样,我小时候你就拿他的字给我当描红薄呢。哦哟,原来是写检查练出来的。”
她妈妈白她一眼,把她手里的杯子夺下来说:“去去,刷牙睡觉去,别深更半夜吵得我们也睡不着。
和妈妈开了几句玩笑,又这么一打岔,景天心里一宽,这晚倒还睡了半夜好觉。第二天就去找周示楝,把难处一讲,周示楝马上拍桌说:“哈,太巧了。”摩拳擦掌的,好像很兴奋的样子,过一会却又坐下来,放慢调子说:“嗳,我老了,记性也不好,一首《蜀道难》也有背不全,脚也不灵便,骨质疏松得骨头都空了,骨髓都没了,不然我就跟你们摄制组去了,我也好久没下去散过心了。”说着用桌上一把三棱形的木尺敲一敲小腿骨,要它发出空空的声音,以证明他的话不是假的。
景天看着他忽起忽立、忽喜忽忧地一个人穷开心,也不禁好笑,就说:“那好呀,周伯伯,你可以抽空下来看我们,七八月里来,就当是避暑了。这九连山刚被公布为国家级鸟类保护区,听说风景好得不得了。我们经理联系好了当地的一个驻地连队作我们的落脚点,吃住都不成问题,我们去就吃连队食堂,住就住他们的宿舍,方便得很。”
周示楝听得眉飞色舞的,末了还是叹口气,说:“到时候再说吧,家主婆①管得凶,不知道去不去得成。”叹了半天气,才说:“小景儿啊,我是帮不了你了,但我介绍一个人给你,你去找他,他一定能帮到你。他是我从前的学生,后来转行干别的去了,但真心是喜欢文学的,尤其是中国古典文学。这样,今天我正好有空,我陪你去找他,你等一下,我先打个电话。”
拿出一个小电话簿子,翻了两页,拔了电话,说:“小安子,是我。哈哈,听出来了?……没错没错,很好很好……我有事找你……没问题啊,那好,中午你请客……在哪里?嗯嗯,好的好的,就在梅龙镇……不用派车来接,我打的过来就行了。好,到时候见。”放下电话,对景天说:“好,就中午,你没别的事吧?”
景天听他讲电话,听他管对面的人叫“小安子”,就笑得咯咯的,说:“这件事就是最大的事,我还能有什么别的事?还有啊周伯伯,要人家请我们吃饭不好吧?是我有事求教人家,怎么能再让人家请客呢?还是我请你吃饭好了。我还没请你吃过饭呢,尽白吃你的了。”
“景丫头啊,我是你伯伯,你吃的喝点我的算得了什么?”周示楝说:“要他请客再正常不过了,他是我学生,孔夫子说‘有事弟子服其劳’,不然做人家老师还有什么意思?”
景天笑得前仰后合,说:“周伯伯,这句话这么解,我第一次听说。”也不再提请客的事。到了十一点多,就催着周示楝起身,说好走了。提了他的包,挽了他的胳膊,打了辆车往南京西路去,十二点不到就到了梅龙镇门口。
景天先下了车,东张西望看谁会是周示楝赞不绝口的人物,就见一个穿了浅灰色西装的男士上来扶住正从车门里出来的周示楝,嘴里说:“周老师,好久没见。”周示楝笑呵呵地站直说:“小安子,还是这么精神。来,我给你介绍我的一个世侄女,小景儿。”
景天没有第一时间去和来人认识,而是弯下腰给出租车司机车钱,听周伯伯提到自己,才回头镇定地说:“安先生你好,我姓景。”
那小安子伸手出来与她相握,待看清她脸时愣了一下,问:“景?这姓真少见。我记得……
景天情知自己这一阵儿黑了瘦了也憔悴了不少,难怪他一时想不起来,便先说:“我叫景天,就是中药里头那个红景天的景天,专治跌打损伤,主管散瘀消肿。”
周伯伯呵呵笑,说:“哪有这样介绍自己的?景天是多好听的名字,让你这么一说,倒像是江湖卖艺兼卖狗皮膏药的。小景儿,这位不是安先生,是蒲先生。小安子是我叫着玩的。”转头对蒲先生说:“景这个姓确实少,你会记得也不奇怪。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有个老朋友叫景至琛,是做拟音的。厂里的第一把拟音师,就是她爸。小景儿,这是我从前的学生,蒲瑞安,我叫他小安子。”
景天怎么也没想到会让周示楝这么夸赞的人物会是蒲瑞安。当然蒲瑞安是一个值得让人夸赞的人,就他当过她一个月的实习老师来看,那还真是当得起。但怎么就这么恰好,他会是周示楝的学生,又通过周示楝两人又见了面呢?她一二十年来,熟悉和不熟悉的所有人里,最不想再次见到的就是这个蒲瑞安。要是一般人,见个面吃顿饭也就算完了,再尴尬,总会过去,可这个人不一样,这是周示楝介绍给自己帮忙的,将来真的还要靠他写脚本?景天一想就觉得不自在,索性以倚小卖小,跟周示楝耍起无赖来,拉了周示楝的袖子说:“周伯伯,你什么时候到学校去当过老师啊?我怎么不知道?”
周示楝笑着拍拍她的手说:“很多年前我到他们中学去讲过几堂课,难得小安子念旧情,一直管我叫老师叫到现在。”
“咦,周伯伯怎么会去中学当老师?”景天好奇,“我怎么没听我爸妈他们说起过?”
周示楝说:“不是真的当老师,就是讲课。他们学校搞什么课外活动,要学电影欣赏,不知是谁三请四托转了七八个弯就找到我了,我也是喜欢轧闹猛,就去了。”
景天吐吐舌头,问:“什么学校这么好,课外辅导是请电影厂的人去讲电影课?”
“格致中学。”周示楝得意地说:“你周伯伯要去就去一流的学校讲课,二三流的我根本不会去。”
“确实厉害。”为了表示她的崇敬之心,景天再吐一下舌头,加重语气说:“周伯伯当然和一般人不一般。要不为什么我以前上小学的时候学校老师说要请家长,我总是请周伯伯代劳呢?”
周示楝哈哈大笑,说:“那是你小景儿调皮,闯了祸不敢跟你爸妈说,和我的水平高低不搭界的。”
“当然搭界,您老水平高风度好,我们老师一见您就服服帖帖,见一面放我一次,见两面放我终身,因为您,我少挨多少批评。好多我爸妈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景天说:“咱们都不告诉他们。”
周示楝被这小姑娘甜言蜜语花得开心,说:“当然,他们死脑筋,晓得了要吓死了。我们两个知道就行了。”
这两人开起玩笑来,一来一去的讲得开心,蒲瑞安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才插话说:“我已经订好位了,周老师,景小姐,我们进去吧,边吃边聊。”
周示楝忙说:“好好,进去进去,站在门口挡别人的道了。”
蒲瑞安请两人进到包房里面,解释说:“我订个包间,说话方便静点,周老师没意见吧。”
周示楝说:“有意见,怎么没意见?”蒲瑞安和景天都是一笑,知道他是在说笑话,周示楝接着说:“你都请得起包间了,怎么也没想到要请我吃饭?今天要不是我敲你的竹杠,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蒲瑞安听了面露微笑,停一停才说:“实在太忙了,做实业不比从前做研究,什么事都要管,半夜都被叫起来去车间,一个不留神就要出次品,只要有一个次品,跟着就是一批次品。我昨天才从苏州回来,周老师要是早一天找我,我也赴不了这个宴。”
景天一听马上接口说:“周伯伯,安先生这么忙,我看我们还是不要麻烦人家了,我这个不过是拍个纪录片,回去我自己找找资料多看些别人的片子,对了我去找厂里的资料库,那里一定有我要的东西。”
周示楝摆手说:“既然请也请了,就不要再重新找过。又不用手把手教,只要讲一讲思路就可以了。小安子你再忙,这个忙还是要帮的。小景儿可是跟我女儿一样,她小时候放了学没地方去,就在我办公桌上写作业的,我看着她长么大,你千万不能怠慢。”
“周伯伯……”景天哀声叹气地说:“人家听了要笑话我的。”
蒲端安再笑笑说:“不会不会,我只当是休息了。我现在的脑子就跟车间里的皮带齿轮一样,没一刻停,正需要换换脑筋。来来来,菜来了,我们边吃边谈。”招呼两人动筷子,又说:“景小姐在做什么工作?”
景天还没回答,周示楝先说:“他们要去江西九连山拍鹭鸟,要去三个月,羡慕吧?我都想去了。老孙,就是小景儿那个公司的经理,说要把画面拍得诗意一点,让她给写个脚本。她第一次接活儿,怕搞不好,来问我。我想是想弄啊,可我的身体不行了,记性也不好,这才想起你这个大忙人来了。你从前可是学过山水画拜过名师的,诗意就在画里头。”
蒲瑞安一听还真来了兴趣,推一推眼镜说:“拍鸟?这个有意思。三个月的时间,真是奢侈,我都想去消暑歇夏了。”
周示楝一拍大腿说:“去吧去吧,到时候我们组个旅行团一起去,再配一个队医,家主婆就不会有意见了。住就住在当地的连队,吃他们的食堂。老孙这个人还是可以的,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说推三阻四的。到时候我们打他的秋风去。”说得跃跃欲试,像是马上就要上火车。
景天不觉好笑,说:“对,狠狠地敲孙经理的竹杠,他说过等片子拍完,要请我们去锦沧文华呢。”
周示楝哦哟一声,惊叹道:“真舍得出血?看来是先拿到头期款了,这笔劳务费我看少不了,又是三个月又是锦沧文华的。这样,这个顾问我是当定了,可是我顾而不问,真正做事呢,就是你小安子马前鞍后了,到时吃庆功宴有我一份。小安子,你要给我和小景儿卖命。景丫头,你不许再有借口,不然,那顿锦沧文华要你补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景天要是再推脱,就太不识抬举了,只得说:“周伯伯,锦沧文华要是知道有你这么铁竿的吃客,一定会很高兴的。”
周示楝啊哈一声,说:“我是一向会得吃。南京东路广西北路那边有家‘燕云楼’,倷啊晓得②?”景天和蒲瑞安都说晓得,周示楝说:“有一年不晓得哪能他家菜单上写有红焖熊掌,一客十八元。你们要晓得,那个时候,一般人的工资是三十六块,这十八块就是半个月的工资啊。有的人节省点,一个月八块钱也可以过,有的人再节省点,一个月六块洋钿也活下来了,唉,作孽啊。”
他忽然叹起往昔来,到把景天给急上了,问道:“后来呢?你去买了一客来吃?味道怎么样?”
6 偷眼
周示楝挟了一筷子陈皮牛肉吃了,才慢条斯理地说:“我是在回想一下那味道,比这个牛肉,那是差远了。真不好吃,又老又腥,像嚼牛皮。这个是陈皮牛肉,那个就是陈年牛肉。不过‘燕云楼’也就卖过那一次,后来就再没见过。我猜他们是不知从那里弄了一对熊掌来,要么就是人家从东北带来了,转卖给他们。他们家的大菜师傅从来也没有做过熊掌,只好照着红烧鸭子来做了。”
景天听了捂着嘴大笑,说:“周伯伯,这个红烧鸭子和红焖熊掌也差得太远了,能好吃得起来吗?”
周示楝点头,再吃一筷子干烧明虾,说:“还是常吃的东西好吃,那些熊掌鹿唇的,放在相声里听听,放在电影里看看也就是了。你们想嘛,一只熊要长多少年?就算那掌好吃,像鸭膀鹅掌一样,可是老皮老爪的,再好吃也有限。像我们上海人吃三黄鸡,吃的就是一个嫩。老母鸡就只好笃汤,鸡胸脯肉要么蘸蘸酱油吃,要么片下来,做芙蓉鸡片。小景儿啊,你们这次去拍鹭鸟,可千万不要吃那些鸟儿们啊,焚琴煮鹤的事千万做不得。”
景天收起笑容,说:“你放心,我们不会吃的。我们拍这个片子就是为了宣传这个鸟类自然保护区,怎么会去吃呢。”
周示楝又对蒲瑞安说:“小安子,你也一样。”
蒲瑞安笑说:“不会的。”
周示楝说:“我知道你不会,但你现在事业也做大了,难免人家要请你吃饭,你又面和心软好说话,人家一劝,你就去了。”
蒲瑞安只好说我记下了,又指着刚上来的蜜汁火方请他多吃点,再对景天说:“女孩子不爱吃这个,景小姐来点扬州干丝吧。”把干丝转到她面前,自己吃一块爆鳝背作陪,放下筷子说:“我从前学中国画,老师出过两个题,一个是‘霜禽欲下先偷眼’,一个是‘踏花归来马蹄香’,后一句大家都知道这么画,前一个就把大家难住了。景小姐,要是你,你怎么处理画面破这个题?”
景天没想到这么快就考上了,也放下筷子说:“后一个是在马蹄上画两蝴蝶,这个我以前看书时看到过。这前一个,倒是扣上了这次的题。”心想我前两天找了那么多的诗啊词的,怎么没找到这一句,要是早有准备,也不至于今天这么难堪。说道:“我就是不懂,才向安先生请教的。”
“不是安先生,是蒲先生。”蒲瑞安任她叫了这么久的安先生,这才想起要纠正她似的,“我问你答,你答得不对,我再来纠正。”
景天的脸微微有点红,知道他是在给自己脸色看。明明两个人是旧相识,还曾经做过一个月的师生,又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把自己从苏州送回上海。就凭这两点,也不该见了面装作不认识,一顿饭期间都爱搭不理的,只管缠着周示楝胡说八道。这么拙劣的掩饰手法,怎么骗得过眼前这个人?
周示楝看景天一脸的不自在,劝道:“小景儿说了不懂,才来请教的,人家虚心好学,你怎么真的摆起老师的凶脸来了?”
景天定一定神说:“蒲老师,这首诗我不熟,这‘霜禽欲下先偷眼’说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
周示楝说:“是嘛,你们没学过,怪不得你。这是林和靖的梅花诗,原诗有这么两句:‘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合知欲断魂。’要让我画,我也不知怎么下笔?小安子,你是怎么画的?”
蒲瑞安笑一笑,缓和一下气氛说:“过两天我拿画给景小姐看吧,你们什么时候走?”景天说下礼拜一,蒲瑞安说:“那好,那就这个星期六吧,我把画和脚本都准备好。”
景天瞪着他说:“今天都星期二了。”
蒲瑞安笑说:“那么你认为要多久?”
景天哪里是他的对手,只好说:“那我去找蒲老师好了。”
蒲瑞安点头,说:“嗯,那你直接来我家吧,要不要我开车去接?”
景天忙摇头,说不敢不敢,又问:“蒲老师家住哪里?”
蒲瑞安说:“淮海坊23弄7号。”
景天再一次瞪着他,说:“你家住淮海坊?”
蒲瑞安笑一笑,淡淡地说:“你呢?”
景天气鼓鼓的说:“新华路。”
周示楝看他们两人一来一去的说得有熟悉感了,一边吃着松鼠桂鱼,一边笑眯眯地说:“都是不错的地段啊。一个是民族资本家的大本营,一个是文艺界的老巢。要是换我年轻的时候,你们两个,就都是我专政的对象。”
景天和蒲端安听了都笑起来,一个说:“周伯伯,你自己也住康定路的。”一个说:“周老师,拿起笔作刀枪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周示楝说:“谁说的?我可是看到文汇报上有人在炮轰谢晋。”景天说:“那个作者神经病,想出名想疯了。”
蒲瑞安点头说:“是的,那篇文章我也看到了,我的想法和景小姐一样,作者是想借评论谢晋出名。在单位讲的是论资排辈,老人升上去,才轮得到年轻人,可是年轻人不肯慢慢等的,只好出奇制胜。不过走这样的捷径,名是出了,人品就不好了。”
周示楝指着蒲瑞安说:“小安子,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任何时候,都有原则。即使离开了学术界下了商海,也能坚持本我真心,实在难得。来,我敬你一杯。”蒲瑞安忙举起酒杯说不敢不敢,和周示楝碰了碰杯。
景天说:“我也要。”举起酒杯虚敬了一下,笑说:“周伯伯,这位蒲先生是不是就是你曾经说过的像孙道临邱岳峰那样的人?”
周示楝哈哈大笑,把杯里的酒一口闷了。
“周老师怎么会把我那两位大师比?”蒲瑞安问:“景小姐的话是什么意思?”
景天眨眨眼睛装天真说:“周伯伯一向是难得夸人的,要夸也就夸夸孙邱两位大师,这下把蒲先生夸得成了一朵花,我就问一下。”说着冲周示楝鬼鬼祟祟地笑。
周示楝摇摇头,说:“不能说不能说。我要说是,小安子不答应,我要说不是,景丫头要失望。来来来,吃菜吃菜。”
听他打太极,那两人也无法。蒲瑞安随口说一些生意场上的奇人逸事,逗得两人十分开心,景天也慢慢忘了尴尬,和蒲瑞安有说有笑的。蒲瑞安则完全掌握了谈话主动权,景天丝毫没察觉,还当是说开了,胡混过关了,蒲老师叫得也顺口了,不怎怎么说起两人住的地方来,景天说:“淮海坊不灵光的,出门就是大马路,太吵,灰又大。从前么还是可以的,现在我去都不要去。”
蒲瑞安不服气,反驳她说:“新华路那边树倒是大,可是树大了就太阴森,住在那里阳气不足。”
“淮海路现在开膛破肚挖地铁,”景天哼一声说:“已经成了大工地了,你们晚上睡得着吗?”
蒲瑞安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亮了一下,笑意浮在闪动的眼神里,“哪个工地晚上还开工?他们敢开工,我就敢打110。”
周示楝笑眯眯地看他们说话斗嘴,闷声不响发大财,桌上的菜他一个人吃了一多半,吃到饱得撑住了,那两人还在争论是淮海坊好还是新华路好。蒲端安说“淮海路都在修地铁了,新华路不知捱到几辰光去”,景天就说“淮海路上的法国梧桐都被挖光了,到夏天的时候路上一棵树都没有,晒死你们,那时你就知道新华路阴森森的好处了”。周示楝用餐巾擦擦嘴说:“你们慢慢吵,我先回去了。”
那两人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长辈在,不好意思住了口,说一起走一起走。景天说我送你回去,蒲瑞安说我开车送二位。周示楝说:“不用不用,我吃得太饱,要溜达溜达消消食,回去正好午睡。”
景天问:“你在办公室怎么午睡?”
周示楝说:“我有一张藤躺椅,是我专用的午睡橙,办公室别的人都不敢坐的。我跟你们说,每天午睡十五分钟,对身体大大的有好处。不过说了也白说,我跟他们每个人都说过,谁都不听,午休的时候就知道打牌。唉,你们这会儿是不会知道的。”摸着肚子站起来,朝两人摆摆手说:“你们慢慢吃,就听见你们在争了,筷子都没怎么动。小安子,下回有时间我们再聚过。景丫头,回见。”
虽然他说了不要送,景天还是起来挽着他到了外边,蒲瑞安也送到门口,周示楝朝两人挥挥手,先走了。蒲瑞安回转身对景天说:“景天同学,请问为什么我们要装作不认识,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景天没想到他发难发这么快,她以为已经蒙混过关了,以前带他们时也从来不为难学生,为人一向低调谦和,怎么一下子就变脸了呢?景天愣了两秒钟,才想起来回击说:“不想多跟周伯伯作解释,不行吗?”她和蒲端安斗了这些的嘴,已经不再把他当老师了,口气不自觉地少了敬意。
“可以,如果是你和周老师两个人,或是和别的人,在马路上,在电车上,都可以装作不认识我,可现在我在场,是当事人,你的个人决定,就影响到了我的决定。你使得我要对我尊敬的老师撒谎,并且是这种毫无必要的谎,它违背了我一贯对人做事的原则,因此我想得到一个解释的要求,并不算过分。”蒲瑞安丝毫不肯让步。
景天咬了咬牙,硬撑着一口气说:“你已经不是我的老师了,我没有必要一定要给你做出什么解释。”
蒲瑞安薄怒道:“就算是不小心踩了人一脚,也该说一句对不起吧?”
“对不起。”景天干巴巴地说。
蒲瑞安怒视着她,“就这样?”
“要不你也踩我一脚好了?”景天索性无赖上了,“你不也没有当时就说我是你的学生?你不问你自己,也就没道理来问我。”
蒲瑞安盯着她看了一会,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来:“很好。”朝路过的侍者招手说:“结账吧。”转身进了包房。
景天转身也要走,迈出几步才想起她背的包还在房里,只得返回去拿,万般不情愿地磨蹭进了房间,想道歉,却期期艾艾地张不了口。
蒲瑞安坐在原来的椅子上,拿了一张擦眼镜布在细细地擦着眼镜片,听见有人进来,抬头看是她,便冷冷地开口说:“画和脚本请星期六晚上八点来取。”
景天也知道自己过分,说错了话,撒娇找错了人,当即用十分诚恳的语调说:“蒲老师,我进来不是为了这个,我来是为我刚才的态度向你道歉的。我刚才不该乱说话的,真的对不起。还有,蒲老师,你真的不用再帮我做这些了,我不该托周伯伯,我没想到周伯伯找的人是你。你刚才的提示对我很有启发作用,我回来好好想一想,我想我能行的。再见,蒲老师。还有,谢谢你的午餐。”
蒲瑞安举起眼镜向着光亮处检查,是不是还有雾气,看也不看景天一眼,说:“我请你吃饭,是看在周老师的面子上,我帮你写脚本,也是出于对周老师承诺,我不想哪一天周老师问我,上次拜托你的事做得怎么样了,我说我没做,因为景小姐发小姐脾气,觉得我不配得到一个解释。因此你来不来,是你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我只是在履行我对周老师的承诺,景小姐宁愿辜负长辈的好意,也不肯接受我的帮助,那是景小姐的事情,与我无关。”
7 谢谢你问
景天被他的话给难住了,两人在房间里一坐一站就僵持着,侍者拿了账单进来,蒲瑞安面无表情地掏出钱包来付了钱,侍者说:“请稍等。”拿了几张百元大钞快步离开。景天一看要这么多钱,心里过意不去,忙说:“蒲老师,让你破费了,要不我们一人一半吧。”
蒲瑞安用匪夷所思的眼神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淡淡地说:“不用了。请几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
“那是当然,听说蒲老师很大方,当初请了我们一班同学在松鹤楼吃饭,菜都点了三轮,请我和周伯伯吃顿饭当然请得起。”景天马上顺竿子往上爬,抓住机会说:“蒲老师,我家和周伯伯家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但有时候太熟了反而不愿意多说,他们就喜欢什么事情都要管,我交什么朋友都要问,我省得他们啰嗦,就什么都不告诉他们。蒲老师也曾经年轻过,想必也会有些事确实不想和父母长辈说的。我这么说,是不是可以让蒲老师对我的坏印象改好一点点?”
“确实有你所说的情况发生,”蒲瑞安说:“只是和我打声招呼,跟周老师说我是你实习期间的负责人,这个应该不算是很麻烦吧?”
景天看他脸色稍和,心里一高兴,坐在先前吃饭时坐的椅子上,笑了一笑说:“对你可能不算是麻烦事,可是对我就很麻烦了。”
“比如呢?”蒲瑞安带了些笑意和好奇,语气也随和了好多,不再像刚才那么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了。
景天一看更是放了心,装模作样地说:“比如我们一见面我就大叫,哎呀蒲老师啊,好久没见了,你后来到哪里去了?怎么不带我们了呢?我们好多女同学一直都在议论蒲老师呢。蒲老师就会说,啊,景天同学是吧,是的是的,好久没见了。那个,我不是干什么什么去了吗?我就问那个什么什么是什么?你就说那个什么什么是什么什么。然后我们什么什么说很多,然后周伯伯就会说哎呀景丫头小安子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啊,那太好了就不用我做介绍了。哎哟景丫头你爸妈一定不知道你和小安子认识吧,这可太巧了,回头我就打电话给他们说,他们嘱托我办的事我办好了。等我一回去,我爸妈就会拷问我说女儿啊,听说你和你们实习老师过从甚密?他多大了?有女朋友没有?家里情况如何?一问就没个完,非逼着我说出个一二三来不可,我要没有一二三,那你就完了,他们会问周伯伯要来你的电话,在电话里逼着你承认跟我有一二三,回头你就会打电话质问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景天夸张地比划一番,最后说:“我在电话里听到这样的问题,连死的心都有,真不要活了。”
蒲瑞安忍不住笑了,摇头说:“哪里有这么夸张?我不过是一个实习老师,你一生当中不知有过多少老师,还能一一问过来?”
景天看他被她说得笑了,知道这下是真的挺过了这一关,马上笑嘻嘻地说:“才不夸张呢。我的老师们都是半老头子,他们才不会问。可是蒲老师就不同了,首先是周伯伯就对你赞不绝口,来之前说要为我找一个好导师,之前又说过要帮我找一个好男人当男朋友,我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想。”
“孙道临和邱岳峰?”蒲瑞安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怎么提起他们,话又说得莫名其妙。一个吞吞吐吐,一个莫棱两可。”
景天脸一红,转又嘻皮笑脸地问:“是吧?蒲老师,连你都觉得怪了吧?要是这样,也会装着不认识的。”
溥瑞安看她没大没小地耍赖皮,只好摇头笑。
景天又贼忒兮兮地问:“蒲老师,你有女朋友的吧?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一定是有的。我们班女同学就想知道你有女朋友或太太没有?我估计是没有太太的,不然周伯伯不会找你为我做顾问,周伯伯诡计多端的,我很怀疑他的。我猜你是有女朋友的,像蒲老师这样的人,周伯伯夸成一朵花的人,怎么会这么大了还没有女朋友呢?”望着天花板,像是在思索一件很费心思的难题。
蒲瑞安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点头说:“谢谢你问,我有女朋友。诚如你所说,只不过外人不知道而已。”侍者这时进来,手里一个小盘子里放着零钱和发票。蒲瑞安把大张的钱收了,剩下几张小票子留在盘子里,侍者道过谢收了盘子和盘子里的钱走了。蒲瑞安对景天说:“可以走了吗?”
景天忙说“可以可以”,拿了包站起来。
蒲瑞安收拾了西装钱包说:“那就走吧。”虚托着景天的肘把她送到门口,指一指停在饭店前面空地上的一辆银灰色奔驰车问:“我开车来的,景小姐要不要搭我的车走?”
景天看一眼那车,认出就是那天从苏州一路开回上海的车,当时她在车上痛得几乎咬碎牙齿,心里对这个车实在喜欢不起来,镇定了一下说:“不用了,我跟周伯伯一样,吃得太饱了,想走走消消食。来的时候我看见展览中心正好有书展,我去那里看看,买几本书。”
蒲瑞安说:“那好,到时候我在家等你。”说着又把地址报一遍。
景天复述了一遍,准确无误后说:“那就先谢谢蒲老师了,星期六晚上八点我去蒲老师家。”说完再挤出一个笑容,挥了下手,向左转朝展览中心那边去了。身后蒲瑞安进了那辆银灰色奔驰车,发动起来,经过她身边时还向她点头示意,景天也做个再见的手势,等车子开走了才继续晃悠。
梅龙镇酒家离展览中心不过隔着一条马路,慢慢走过去也不过才十分钟,景天晃晃悠悠晃到了展览中心,在门口排队等着领票。她目光呆滞脸色灰暗站在队伍里,五分钟过去了都没人过来搭讪,从前她在学校哪怕是排队买个午饭都有男生过来说今天有红烧鸡腿的。景天嘲弄地想,就我现在的模样,周伯伯还想着给我介绍男朋友,也就长辈们看着自家的孩子是个宝吧,像蒲瑞安这样有才有貌有车有产的成功人士,还用得着别人为他介绍女朋友?不过呢,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周伯伯是个很有城府的人,应该不会有把三十多岁的男士介绍给自己的想法,也许就是想帮个忙而已,毕竟这是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这么一想,安了心,脸色也好些了,嘴角也不耷拉着了。脸一放松,人就漂亮,马上有人拍了她的肩,她转头一看,惊喜万分,叫道:“哎呀,怎么这么巧?”
邹娟箍着她的肩膀摇着她说:“死丫头,这么久没跟我联系,在做什么呢?”
景天傻呵呵地笑说:“上班呢。我刚从黑龙江回来,下个星期又要去江西,没时间。”
邹娟推开她看一看,嗯一声说:“还真有白领丽人的范儿呢,忙成这样。”
“什么白领啊,你看看我的脸,都成非洲兄弟了。”景天笑说。
“一毕了业就各奔东西了,以前的人都联系不上了。我找你好几次,你妈都说你不在家。你的毕业证书还在我手里呢,怎么,现如今毕业证书不流行镶在镜框里挂起来,就连证书都不要了?”邹娟开着玩笑,看看她的脸,确实比在学校里要黑一些,“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梅龙镇吃饭,就顺路过来看看书。你呢?”景天看看邹娟,邹娟头发扎成马尾,上身是旧的棉T恤衫,下身是洗得又薄又白的牛仔裤,大腿上磨得破了一个洞,是她用一块蓝印花布补了一朵花在那里,那块蓝印花布还是两人一起去西塘玩时买的。衣服裤子都还是从前的,脚下仍是球鞋。毕业大半年了,邹娟还是一身学生装束,脸上更是一点化妆品都没有,她像是长驻在大三女生的时间里不肯走出来。而自己,头发是新剪的极有层次的流行发型,衣裙是套装,鞋子是高跟羊皮鞋,因是出来见长辈和老师,还施了些淡妆。两人站一起,自己像是比她大了好几岁。
邹娟恰似对两人的现状视而不见,眼里只有她黑了的脸,摸一下她瘦削的腮帮子,笑说:“你以前脸上的那点婴儿肥都上了哪里?刚才在那边,我都不敢认。”景天无奈地笑一笑,答不上来,她的事,邹娟都知道,她用不着再装轻松和笑脸。邹娟叹口气,岔开话问:“都上梅龙镇吃饭了?那里一盘炒白菜要不要五十元?够我吃三天食堂了。”两人相对傻笑,邹娟拉了她离开队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胸卡夹在她衣服上,“跟我走不用排队。”
景天看一下胸卡,是工作人员的标志,问道:“你怎么又成了里面的工作人员了?”
“开书展嘛,我们学校出版社也在啊,我当然要来了。”邹娟说,“你怎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景天笑笑不说话,默默跟在她后面。
邹娟过了一会儿才问:“想知道他在哪里工作吗?”带了她到主楼侧翼的马蹄形露天楼梯前的中庭小花园里,拂一拂石凳上的落叶就坐下,景天从包里拿了一个薄文件夹子放在石头上才坐上去,摇摇头说:“不想。我不想记得和他有关的一切事,你也别讲给我听,我对他是一点好奇心都没有,管他是不是去了北极工作,都和我没一点关系。”
邹娟拍手说:“好,就是这样,你前一阵的状态很吓人,今天看好多了。给我讲讲你的工作?”
景天抬头望着蓝天,两腿前伸,抻了一下腰肢,笑说:“非常有意思的工作,好想再去,好在下星期一就可以走了。”悠然神往地笑说:“也许我前世是一只鸟呢?”
邹娟伸过手臂把她的肩头揽过来,两个人的头靠在一起,景天慢慢眼睛里有了一层水雾。邹娟问:“到底怎么了,讲给我听听。”用手撸撸她的胳膊,那胳膊瘦得,都摸得到骨头了。
景头把头垂着,低声说:“我老是做梦,梦见一只小熊掉进深洞,一直往下掉,一直都没有到底,我怕得要死,不知道我就是那只熊,还是它是那只熊。我不想记得有他有关的一切事,我巴不得从来不认识那个人。”她的话零乱而破碎,指代词不明,但是邹娟听得懂。
“你这个傻子。”邹娟把她的披到脸前的碎发拨到耳朵后面,“你应该告诉他的,不是要他承担什么,而是你讲了,你就解脱了,不用再有心理负担。你这是在内疚,在害怕你才是做错了事的那个人,但是你又怕承认这是真的,于是你就在心里给他判了罪,还是判的死罪。你是在藉着惩罚他来惩罚你自己。”
景天被她说破心底的恐惧,眼底的雾气积成了水,积多了留存不住,还是突破眼框流了下来。“你不知道,是我做错了事。我后来看了好多书,说我那样的情况,是不能拔牙的。这是常识,我连这个常识都没有,活该我受罪。”景天絮叨得像祥林嫂,她是没有人可以倾诉,积郁得太久,堆在心头,成了一块石头,压得她没法朝前走。“我受点罪也没什么,我这么大个人了,受点罪吃点苦有什么呢?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去爬山,我摔破了膝盖,牛仔裤都撕破了,不也咬着牙从山顶走下来了?”邹娟把搂着她的手臂紧了一紧,给她一点力量,告诉她有她的支持。景天接着说:“我当时一滴眼泪都没掉是吧?我很能吃苦的是吧?我从不娇气。我要是不去拔牙,就不会出事了。我就是一个凶手,亲手杀了它。你说我怎么还能和他在一起?”
邹娟摸出纸巾给她擦泪,安慰说:“这个人不要也罢,为一点小事就生这么久的气,不是男子汉。是他没福气,他不配得到你,也不配得到它。我祈祷上天开眼,让他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一辈子没儿子。”
景天的心思全然不在那个人身上,只是抽泣着咕哝说:“它会来找我的,我知道它会来找我,你看它找到我,晚上不让我睡觉,我一睡觉它就来找我,它在怪我。”
邹娟听了这话,心里难过得自己都要哭了,过了很久低声才说:“我永远都不要受这样的苦。”没有听到景天的回答,低头一看,景天靠着自己的肩头,阖上眼睛睡着了。邹娟动也不动,就那么让她睡着。她不知道她有多久没有睡好了,但她知道她的心病有多久了。自从那天她在宿舍里发现她一个人躺着,一直到今天,她始终没有能够痊愈。
8 咖啡香
邹娟任她睡着,盯着院子中间一丛植物出神,不知不觉也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睡着睡着被“蛐蛐蛐”“蛐蛐蛐”的叫声惊醒,恍惚间以为是蟋蟀在叫,清醒了一会儿,才想起是口袋里的BB机在发出传呼的讯号。邹娟掏出来看一看,知道是一同来布展的社里的同事在叫她回去工作,她犹豫了一会,按停了呼叫,让景天继续睡。
景天靠着邹娟的肩膀睡了一个下午。展览中心开着书展,一丛树篱外面就是人山人海,人群发出的声浪传到这个午后寂静的小庭院里,神奇地被空气隔绝了嘈杂,只成了嗡嗡的背景音乐,像是夏天下午的第一堂课,总是那么吵,却总能以人安心地趴在课桌上睡觉。景天有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午后的太阳晒在脸上,温暖而安宁,像是又回到了从前。
景天这一觉睡了有两个小时,阳光转到身后,空气里的温度凉了下来,微微觉得有些冷,这才哆嗦一下醒了。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看四周,再看看身边坐着睡觉的邹娟,以为是时光倒流,在大学的课堂上打了个盹。她这一移动开身体,邹娟也醒了,两人怔忡了一会儿,才省得是在展览馆的小庭院里,而那些简单快乐的日子已经远去。
邹娟伸个懒腰,揉了揉肩膀说:“像是睡了有一堂课那么久。”十分满足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好久没睡得这么好了。”景天笑着也动动脖子。邹娟的传呼机又在响,景天忙说:“哎呀我把你拖着在这里睡觉,你们同事肯定在找你,你快去吧,他们肯定要骂你了。”
邹娟再次把传呼机按停,说:“不要紧的,我就说在别的出版社的展位上学习他们的工作经验。那我过去了,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景天摇头说:“不要了,我也要回办公室的,我们经理虽然管得不严,但也不好一个下午都不在。等我回来我再找你好了。”邹娟说好,两人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景天说那我先走了,再见。邹娟说好的,拜拜。
景天出了展览中心的正门,坐了公交车回单位,一进办公室见孙经理在,马上心虚地说:“我去找资料去了,经理你放心,我星期天肯定做好,这次我有百分百把握。”孙经理正看一些上次拍的照片,随口问:“你去哪里找资料了?”景天说:“中苏友好大厦,在办书展呢,我去那里找最新出版的书去了。”孙经理是老派人,习惯上还是把展览中心叫它原来的名字中苏友好大厦,亏得他不是再老一辈的人,不然得叫“爱俪园”或“哈同花园”才行。
孙经理放下样片,颇感兴趣问:“哦,是吗?那我也去看看。你怎么没买书?”景天现找个理由,说:“我没带钱,现在书那么贵。”孙经理很大方,逗她说:“买了回来报销。”景天哈哈笑了一声,说你又不早说。孙经理把样片锁了,理了一下办公桌就走了。景天暗自吐吐舌头,坐下来拿了只笔,摊开一张纸,打算画一画“霜禽欲下先偷眼”的画境。
随手用铅笔勾出一只鸟的轮廓来,又想这个“霜禽”应该是什么鸟呢?梅花开的时候吧,有什么鸟不飞走留下来过冬呢?这么一想,这画就画不下去了。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真恨不得马上就去图书馆,要不就再回到书展里去。
她一下午就画图了,快到下班时孙经理回来了,张德飞问经理你买什么书了,孙经理把书扔在桌子上,整个人都倒进藤椅里,唉声叹气地说:“人太多了,书也多,看是我脑子都大了,转来转去,就买了一本书。” 张德飞伸长脖子去有是什么书,能让经理在几万册书中慧眼看中的一定不一般,看着大声念道:“《中国可以说不》,哈哈,经理,这个不算素材用书吧?”
孙经理揉着脸说:“我自己看不行啊?” 张德飞说那我先翻翻,捡起书来看,一天又这样过去了。景天虽然想过想换工作,但这里老板和同事都这么好相处,她实在舍不得,心想我好好努力,跟上他们,也不一定要辞职的,何况还可以经常去外地看山看水看鸟,不比关在办公室里强多了?
周六那天,她吃了晚饭,刻意打扮了一下,穿的是米色的日式风衣,里面衬贴身浅咖啡色的薄毛衣和斜纹卡叽色布长裤,脚下是一双牛筋底的短帮靴,头发用一支木梳状的卡子在耳边别了一下。只有脸上还是清水洗净,不施脂粉。打扮得像从日剧里走出来的铃木保奈美,笑眼弯弯的,连嘴唇都是樱粉色。她想用这身打扮来告诉蒲瑞安,我不是那个搭你车的沉默女学生,也不是前天不讲道理的邻家女儿,而是成熟的理智的女性。这样的装束就是一个讯号,传递出拒人千里的意思。
从新华路到淮海路有一点距离,换了两部车,花了点时间才到。淮海路早不是从前的模样,它现在围着隔离的钢板,一头延伸到另一天,弯弯折折像一道墙,从两块板的接缝里向里望,淮海路从上面整个地掀开,往下挖掘直到地底。这个巨大的深坑一点不像一个无底的黑洞,也不让人看了害怕,这只是一个杂乱的工地。景天从那条缝往看,看了好久,没来由感到一阵轻松。
时间还早,她先去新华书店买了两本画册,才慢慢踱进淮海坊去。
这个时候晚饭已过,天色已经暗尽,弄堂里一个人都没有,石库门的墙头上罩着白而圆的大白路灯罩子,冷清清地拖长她的身影。这条弄堂外面就是大工地,里面却静悄悄的,让她想起她和蒲瑞安斗嘴时说的话来,不禁笑了,
二十三号很好找,大门对面路灯照着的光圈下停着那辆银色的车子,景天一眼就认了出来。二十三号的黑漆门关着,门旁的砖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电铃按扭,下面有一小块木牌子,用墨字写着“蒲家”两个字。字写得很漂亮,端端正正,是标准的柳体。木牌子边上还用铜包角包着,光这一块牌子,就看出这家人家很注意生活的细节。这块木牌子,不像是随手捡块来用的,倒像是一只小抽屉上的面板,也许就是从一件旧家具上拆下来的。
景天伸出手指按电铃,没听到铃声,她又摁了摁。二楼一扇窗户伸出一个人的头来,冲她说:“门没锁,自己进来吧,顺着楼梯走就行了。到二楼。”听声音不像蒲瑞安。景天仰天应一声,推开虚掩着的门,里头是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天井,放着两辆自行车。她正找楼梯,就见头顶上一盏灯亮了,跟着有脚步声下楼来,估计是蒲瑞安亲自下来接她。
景天有点心慌,她站在那里,等着他下来。一楼的房间没有开灯,暗着玻璃窗就像一面镜子,照出局促不安的自己。她忽然疑惑起来,她这样贸然找上门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大可不来的,她并不是非要得到他的帮助不可。就像她猜测的那样,这个蒲瑞安八成是周示楝替她看中的优秀人选,而他再优秀,她也不会与他有任何关系。那就这样吧,今天之后,她就离开了,三个月后再回来,早就换了心情。景天打起精神,堆起笑脸,朝迎出来的蒲端安笑吟吟地说:“蒲老师,我来了。”
蒲瑞安倒是一脸的平静,先把一辆自行车挪开一点,再虚虚地护着她往楼门里走,嘴里说道:“当心点,别撞着。这楼旧了,楼梯这块踏脚有点空。这边,请进。”把景天领进假二层的亭子间。这间朝北的小房间只有几个平方,被布置成了一间书房,从屋顶到地板堆满了书,却一点不乱,窗下是一张大大的书桌,书桌上除了图纸计算尺钢笔,还有毛笔和镇纸。蒲瑞安搬了一张方橙过来请她坐,说:“喝什么?我有绿茶红茶咖啡汽水。”
景天总不能说我拿了脚本就走,只好说:“蒲老师不用麻烦了,我吃了饭来的,不渴。”
蒲瑞安说:“总要喝点什么吧?你们小姑娘不爱喝茶,那就喝咖啡吧。我饭后会喝一杯,不麻烦。”说着拿了一瓶依云矿泉水,拧开盖子在一只意式摩卡壶的底座里倒了水,往咖啡斗里量了一勺半咖啡粉,垫上一张小小的圆形滤纸,旋上两层壶身,放在一只小小的酒精炉架上,点上火,那摩卡壶就噗噗地煮起咖啡来,慢慢屋子里就有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来。
景天以为会是速溶咖啡,一冲就得,没想到蒲瑞安却是现煮咖啡喝。他用的还不是一般的美式电滴漏壶,而是意式摩卡壶,比滴漏壶麻烦上许多。这一下更让她不好意思了,怎么能让人家这么忙碌着来招呼她呢。她只好没话找话说:“蒲老师,这个是摩卡壶吧,我只在咖啡店里见过,还没用过呢。小炉子小壶的,像过家家一样,好玩。我家有一只滴漏壶,我爸爱用那个煮咖啡喝,看上去要简单很多。”
“嗯,没错。滴漏壶是美式的,方便是方便,却没摩卡壶煮出来的咖啡香。”蒲瑞安十分悠闲自在地在这个小小的只得八平方米的亭子间里转着,从身后书橱里取了两只咖啡杯。
景天对这个又不懂了,问:“是什么原因呢?”
“你等一下,”转身出去,回来时拿了一杯印有哈尔滨面包房字样的掼奶油,放在一边,“滴漏壶里要用到滤纸,会吸掉大部分的咖啡油,咖啡香就香在这个油里。”这时一股气咖啡壶的嘴尖喷出,蒲瑞安取下壶,用一根长长的铜片熄了火,执了壶,往两只杯子里倒上咖啡,两杯才倒了有八分满,壶里的咖啡就没了,那壶里竟是只有两杯的容量。蒲端安放下壶,揭开掼奶油的纸盖子,舀了一大勺奶油放在咖啡上。那朵奶油花慢慢漾进咖啡里,一点点融化。
景天看他做着这一切,像是又回到在他厂里做实习生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蒲瑞安,在全神贯注看机器的时候,同样是让女同学们看入了神的。她想这个人做事的时候总是这么好看。
蒲瑞安做好一杯加鲜奶油的咖啡,连着托盘一起递给景天。景天收回神来忙接过,拿起小勺小心地搅拌这一杯细心煮出来的咖啡,先闻一下,才缓缓啜了一口。这咖啡又香又浓又滑又烫,即使是在大酒店的咖啡馆里喝咖啡,也不过如此了。
上海这个地方,讲究一点的人家,一直都保持着喝咖啡的习惯,即使是在文革时期,德大、红房子也有现煮的咖啡出售。而文革一结束,上海宾馆、凯司令等地方马上就恢复了现磨咖啡的供应。从前喝咖啡加的是牛奶,后来速溶咖啡兴起,冲咖啡的便是伴侣,很少是用鲜奶油的。而蒲瑞安却心思奇巧,用面包房的掼奶油冲调咖啡,自然比牛奶和伴侣都要香浓稠滑得多。掼奶油是用奶油加糖打成的,用来冲咖啡,连放糖这一步都省了。
景天再一次发现了蒲瑞安的精致细微处,自己那点小心,越发显得幼稚可笑了。他一套做得如此纯熟,可见就像他说的,是每日饭后必喝。只有天天做惯的流程,才会这样杂而不乱,有条不紊。
蒲瑞安对她的沉默并不以为意,端起自己的咖啡,搅拌两下,也是先放在鼻下闻了闻,才低头去喝,细细品尝过后,才抬头温和地问:“够不够甜?不够的话,把剩下的奶油都放进去吧。”说着把纸杯递上。
景天颇爱甜,也就不拒绝,接过纸杯,用咖啡勺把里面的奶油都舀了进去,再一搅拌,这一杯完美的棕色咖啡,就成了小麦色。
蒲瑞安看了她这杯咖啡直摇头,说:“你这哪里是喝咖啡,不如改喝可可算了。”像是在惋惜她毁了他精心泡制的上好的咖啡。
景天抬头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喝可可的?”
“你吃得这么甜,就不是咖啡了。你要早说爱喝可可,我就给你冲可可了。我这里有进口可可粉,比上海产的香。”蒲瑞安伸长手臂从书橱里拿出一只方方扁扁的盒子,递给景天,“这盒是新的,还没开过封,送你吧,走的时候带上。”看景天有推辞的意思,又说:“带去江西喝,山里怕是不容易买到,出来一次估计也不容易。”
景天听了这话,再推辞就显得不礼貌了,只会哦了一声,接过来佯装研究盒子上的英文。
9 亭子间
这个小小的亭子间一时安静下来,连先前煮咖啡的嘶嘶声都没了。景天不敢抬头,蒲瑞安温和的眼神在镜片后面像长辈似地看着她,让她不知怎么和他相处。
蒲端安喝了咖啡,坐着一转身,便从书橱里取出一个卷轴,摊开在书桌上。他的书橱像是一个百宝箱,什么都有。景天忙把自己的杯子放下,又去移他那杯咖啡,两个杯子都搁在窗台上,回手帮着把他手里的画轴打开。
画里左上角是一只白羽黑翅的大鸟回首下望,羽翅却作势欲飞,右下角是一株老梅,虬枝龙游,墨汁淋漓,老干横斜,皮皴瘿皱,梅花却一朵也无,只有两三点淡墨勾勒的圆圈点在枝头,像是有点梅花花苞的意思,
景天并不懂画,拿了这张图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好在哪里,只觉得画上有浓郁的墨气扑面而来,颇有森森之意。光看这墨意,应该是好的。她知道自己不懂,也知道蒲瑞安很懂,也不跟他客气,直接问道:“蒲老师,这个就是‘霜禽欲下先偷眼’吗?怎么解呢?这只鸟是什么鸟,白胸脯黑翅膀的,像是一只鹤。”
蒲瑞安唔一声,先不回答,只是细细地看,半天才说:“你很有眼光啊,知道这是鹤。”
景天暗道惭愧,她是一点不懂,只是凭着在黑龙江拍了大半个月的丹顶鹤,觉得有点像,才胡乱说的,没想到竟然说对了。这一下有了点底气,又问道:“蒲老师,鹤鸟不是要飞到南方去过冬的吗?为什么会和梅花放在一个画面里?”
蒲端安闻言转头看她一眼,景天忙心虚地低头,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蒲瑞安看她这样拘谨,笑一笑说:“看画要明白画里的意思,这幅画的题画诗用的是林和靖的梅花诗,就要知道林和靖的生平。他号称‘梅妻鹤子’,梅花是他的精神上的伴侣,白鹤是他生活中的小友,这‘霜禽’二字,说的就是白鹤了。你看这白鹤一身雪白,就像披了一层霜雪。鹤要高飞,忽然间看见老梅有花苞将放,一时间欲飞欲还,翅振而眼回,因此这画里是有一种两股力量的僵持。梅花在这里只是一个象征,点到就可以了,重要的是捕捉霜禽的动态和眼神,反映出它的思想活动,从而回到诗里的意境来:是什么让它这样想上又看下?原来是底下的梅花要开了。”
景天听得只能不停地点头,原来一个霜禽还有这样的意思,她白画那么多只鸟了。眼睛里只剩下崇拜之意,问道:“蒲老师,这是你画的吗?画得真好啊。”
蒲瑞安摇头,眼睛又回到画上,说:“不是不是,我哪里有这样的功力。这是海上画派的大家蒲华的作品。”
“蒲华?”景天带着点疑问?怎么也姓蒲?海上画派嘛她倒有所耳闻,有任伯年吴昌硕黄宾虹这样的名家,这蒲华就没听说过了。
“蒲华,字作英,嘉兴人,别号胥山野史、种竹道人。宗青藤,传杨士猷。宣统元年同钱高吴等组织豫园书画善会,促成海上画派的诞生。”蒲瑞安说得像背书。
景天忽然明白了,“蒲老师,这位大师,是你家祖上吧?”
蒲瑞安笑了,“是我高祖。小景你真聪明,一下就猜到了。”
“蒲这个姓这么少见,”景天咕哝道:“我再想不到就是笨蛋了。”又说:“原来蒲老师是家学渊源,怪不得周伯伯说帮我找一个懂画懂鸟的人辅导我,一下子就想到浦老师,原来是有这个原因在里头。”
蒲瑞安俯身看画,一边看一边赞叹,“我也是托你的福才想到把家里藏着的这幅画取出来看。这近十年一心忙工作,都忘了书画笔墨是什么了。现在想想真不该扔下,再忙,写两个字画一张画,也是调养身心了。唉。”唉声叹气地连手指都不敢落下去抚摸纸张。
景天看他这样一腔惆怅的样子,忍不住好笑。这和她熟识的一向冷静低调的蒲瑞安完全不一样,有一种孩子气的热情和痴迷的劲头,便说:“那蒲老师,你今天就写两个字吧?我帮你磨墨。”
蒲瑞安有点摩拳擦掌的兴奋起来,说:“好啊。”把画卷了放书橱里,拉开一只抽屉,拿出一只盒子,取了一锭墨,又搬了一方砚台来,说:“你别看这砚台方方正正一点不花巧,这是真正的歙砚,当年我从安徽歙县买来的。”用先头往咖啡壶里加水的那瓶矿泉水在砚台倒了点水,捏住墨锭慢慢磨了起来。景天说我来吧,蒲瑞安把墨交给她,景天接过来磨墨。蒲瑞安从笔海里挑了一枝笔,又从书橱的抽屉里捧出一叠毛边纸来,铺开来,端详了一下纸,问道:“写什么呢?”
景天这一阵都在读唐诗,最熟的就是《蜀道难》,当下念道:“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
蒲瑞安点头道:“好。”提笔蘸了蘸墨,落手就是极俊秀的一笔孙过庭行书。景天念一句,蒲瑞安写一句,一边写一边解释,写到酣畅处,笑道:“哈哈,可以横绝峨眉巅。”重重一点摁下去,写到后来写得快了,几成草字。
两人写字写得忘形,景天早忘了矜持和不自在,和蒲瑞安有说有笑,又吵着说我也要写我也要写,蒲瑞安把笔让给她,又问:“你临的谁的帖?”景天抬头故作正经地说:“周伯伯。”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这里正高兴,门上传来敲门的声音,景天回头去看,房门原就是开着的,那人就靠在门框上吊儿郎当地用指尖琢琢门,光是这样一个站姿和手势,就让人觉得这人有些轻佻,而那双眼角向上的斜长眼睛,更是有些嘲弄在里头。
那人弄出声音,原是要引得屋里的人回头去看,这时见景天一回头,一张精致小脸出现在累累书架间,霎时老旧的亭子间像有光照进。那人眼睛不自禁地亮了一亮,这惊讶之色一闪而过,懒洋洋的神色重又回到他的脸上。
景天被他无礼的眼神看得有些薄怒。她一向自负美貌,在学校是公认的系花,从来只有男生在她的眼光逼视下转头,而这个男人的眼光却像是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的三围。她毫不客气地盯回去,嘴角挑起不屑的微笑,眼神冷冷的,瞄一眼后又回到书桌上,放下笔看前头蒲瑞安的字,再把两人的字相比较,这一比,颇让她汗颜。人家好好的一篇字,加上她后面的两行,简直可以用一句成语来形容,就是“狗尾续貂”。她看了就有想撕去后面半截的想法。
她表面像是在研究书法,心里却留着一只心眼留意着门口那个人。只刚刚那一眼,已经让她看清那男子年龄比蒲瑞安略大一些,却也大不了多少,但蒲瑞安是那么沉稳有修养,这个人却有轻浮之相。难道是蒲瑞安的兄长?看相貌倒有三分相似。
她心里还在琢磨两人的关系,蒲瑞安抬头看一眼那人,不着意地低头拾起景天搁下的笔来继续写,嘴里淡淡地招呼道:“小舅舅回来了?对方如何?”
景天急得直想叫“嗳嗳”,他在她的字后面接着写,让她怎么撕去她的字呢,这下献丑献大了。心里又想,原来是蒲瑞安的舅舅呀。这舅舅看上去也就比外甥大个三五岁的样子,这么说蒲瑞安的母亲会比这个弟弟大上很多。景天不禁对蒲家的情况有点好奇,便再次转头去看这小舅舅。
小舅舅掏出一枝烟来,细细长长的带着白色过滤嘴,又摸出一只打火机来打火,才“叮”一声响,那烟还没点燃,蒲瑞安就冷冷地说:“小舅舅,别在我书房吸烟。”小舅舅不理他的话,自顾自点燃香烟,吸一口又喷出烟来,那烟直直地朝景天这边飘来。
这亭子间那么小,两壁放满了书橱,窗下是书桌,书桌前是椅子,景天站在椅侧,离房门也就一臂的距离。这一口朝她袭来的烟,让她避也避不开,顿时让她恼怒起来,回头直直地瞪着那小舅舅,眼中怒火快要迸出去。
小舅舅笑一笑,对蒲瑞安说:“这个小姑娘卖相①灵的,你从哪里找来的?我今天见的那个,就是一根电线木头一样,不动不笑,连话都不会说。问一句话答一个字,就跟算盘珠子没什么两样。头发嘛像是用光了一瓶摩丝,吹得硬梆梆的像戴了一顶头盔,现在的小姑娘连怎么梳头都不会了。”又朝景天点一下头,再次说:“这个小姑娘灵的,侬眼光老好。”
景天再也听不下去,对小舅舅说:“灵不灵也不用你来评。人家小姑娘头发像钢盔,那就是为了抵御风刀霜剑的。依我看光是头盔还不够,还得再加上防毒面具。”转头对蒲瑞安说:“蒲老师,不早了,我回去了。”
蒲端安放下笔,“也好,我送你回去。你等一下,我把本子给你。”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叠文稿纸,那文稿纸上还用牛皮纸钉了封面。封面上有四个毛笔字:远映碧山。还是同样的孙过庭书法,看墨迹也新。他桌上现放着全套的文房四宝,也许就是特地拿出来写这四个字的。不然这年月,又不是离休老干部,谁在家天天摊着毛边字练书法呀。蒲瑞安这份情意,重得让她不好意思接受。
再看这名字,又是一喜,浑忘了刚才为小舅舅无礼的眼光生气的事,问道:“蒲老师,这是取杜牧的《鹭鸶》里的‘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的意境吗?”亏得她这些日子读了不少的鸟诗,看了这四个字倒知道出处,不然,怕不要被蒲瑞安看低。
蒲瑞安锁了抽屉,拿了钥匙说:“对。雪衣雪发的鹭鸟在青山碧水中,可不就是一幅画?”引景天往外走,对堵在门口的小舅舅说:“小舅舅,借过。”
小舅舅非但不让,还把一条腿绕在另一条腿上,把门堵了个严实,笑嘻嘻地说:“原来是你的女学生。我就说嘛,那里去找这么嫩的小姑娘,嫩是嫩得来,掐得出水来了。原来老弟你喜欢的是真正的小姑娘。”又对景天说:“小姑娘,有姐妹没有,下次带来一道白相②。”
蒲瑞安气得低喝一声,“小舅舅,你别乱说话。”他还要再往下说,景天却抢着说道:“你是脑子进了水?还是吸烟毒坏了嘴巴?”
小舅舅听了这话,竟搭不上腔,吃惊得张了嘴,那香烟就沾在他的下唇上,欲落不落。
景天又恶狠狠地说:“你要是在马路上电车上这样跟我说话,我早就巴掌问候了,今天是看在蒲老师的面上,放过你。小姑娘怎么了?小姑娘就由得你瞎三话四?你也不看看是谁家的小姑娘。我这个小姑娘从十三岁起就打流氓了,你要是再敢上腔③,我让你知道小姑娘的厉害。”
“哦哟,厉害的,小姑娘煞气这么重?啧啧。”小舅舅这下是在真的惊叹了,“今天我碰上的那个小姑娘要是有这么烈性,我倒欢喜了。老弟,侬眼光真好。”
蒲瑞安认识这个女孩子也有一段时间了,开始以为她安静沉默,后来看她在长辈面前装痴乔颠,如今才发现她竟是火爆刚烈,性格这么多变的人倒真是少见。而且刚才对小舅舅的话说得何等的义正辞严,小舅舅一惯对女性吊儿郎当朝三暮四的看不上眼,这只怕还是头一次遇上让他吃亏的女性。心里实在高兴,脸上却不流露出来,只说:“小舅舅,我要锁门了。”
小舅舅这才把嘴合上,那根烟又安全地回到了两片唇中。小舅舅用两根指头捏着烟,吸一口说:“看来会是自家人了?也不介绍一下?我是你蒲老师的小舅舅,他妈妈的小弟弟,叫苏照。”
蒲瑞安说:“不用了。”景天说:“没必要。”两人一同出声,说的又都是一个意思,倒像是心有灵犀似的。
小舅舅苏照讥讽地笑说:“哟哟哟,两个人这么要好,得意煞了。老弟,你是想气我是不是?我今天去见钢盔女人,你就带嫩气嫩来的小姑娘上门?还是这么厉害的?你以为就凭她这张嘴,过得了我姐姐那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