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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夜空的月之船

_3 木原音濑(日)
就算有着毁灭性的迟钝,松下还是能知道上司在发怒了。他回了一句“哦~”,就向走廊的那头跑去。结果,跟有泽谈话,还有和松下的这段小插曲浪费了时间,河濑叫了一辆出租车。这一次的蟹天国企划启用的是另一间公司的广告创意人,是个名气高的忙人。要商谈的话,多是河濑这边过去跟他谈。而且对方又是个很守时的人,绝对不能迟到。河濑看了看时间,发现还是能赶上的时候,高昂的情绪渐渐平伏。
“北海道啊……”
因为工作关系河濑会经常出差,但还是第一次到北海道。河濑脑中闪过被调去北海道支社的男人的身影。那男人还在支社吗?本社去支社的调动,如果是反过来的话,还能收到人事异动的邮件,支社发生的事情并不是河濑能了解的范围。已经过了六年了。在那之后六年了。就算发生过什么,也已经过时效了吧。
就算出差到支社,也没有多少机会能跟支社长会面。因为没有这个必要。或许要跟他打打招呼,也不过是这种程度吧。
虽然这样想,心情还是很沉重。不断地对自己说已经过去了,即使这样,只有那个男人,他这一生都不想再见了。这是他的心声。
去北海道出差的时间定在五月头连休的那几天,为其一周。这段时间内,LEMIO可以取得北海道内三个促销会的展位,进行蟹天国的试食和回馈调查。
出发当天和预想的一样,机场上挤满去旅游的和归国的人,一片混乱。再加上同行的松下比起集合的时间迟到了三十分钟,还在快上飞机之前都在用手机发邮件,这场面一进入河濑的视野就会使他焦躁莫名。布宫对他说过:“这次出差你是跟松下一起去的吧?”他回答说:“简直是脚镣一样啊。”这句话比想象中更契合现在的状况。
飞机的座位是并排坐的,河濑坐下后才第一次意识到椅子都挤不下的骨架大的男人有多郁闷。河濑的身高也不赖,绝对不是骨架小的那种人,让他感觉很挤。再加上旁边那熊躯从飞机起飞那刻起就剥开自家公司生产的袋装零食的口子开吃起来。
你还真能吃啊……河濑斜着眼看松下,感受到这股视线,松下邀他“啊,河濑先生也吃一点吧?”这举动可算是他开始学会关心人的证据,但河濑还是不客气地甩了他一句:“不用了。”
昨天,河濑接到舅舅的电话,问他“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我要为出差作准备,这次还要去一周,对不起啦。”河濑这样拒绝,被舅舅问道“要去哪里,不会是国外吧?”
“不是不是,去北海道啦。大概有三个促销会要参加。”
“北海道啊,真不错呢。海胆、蟹、花鲫鱼、成吉思汗锅(菜名,使用成年或幼羊肉的一种料理。2004年被选定为北海道遗产之一)任你吃啦。”
可能是到了晚饭的钟点,舅舅联想到的全是食物。河濑想,在这些里挑一件做手信带回去吧。
零食吃光后无聊了吧,松下“河濑先生~”的叫了一声。
“飞机的座位,真是窄呢。”
“是你太大只而已啦。”
“我是第一次去北海道哦,会不会出现熊呢?”
“那也不可能就在路边滚来滚去的吧。”
“不过都到五月了,这个时期它们也该在冬眠中起来了啊。”
松下问的问题让人无力到不想回答。
“我早就想问一次了,河濑先生您没有女朋友吗?”
“没有啦。而且我还离过一次婚。”
“和这个没关系啦~相反的,这不是让您更有魅力了吗?”
什么魅力啊,你到底知不知道魅力是什么意思啊?给我说说看?河濑内心嘟囔着,叮嘱了他一句“我想睡觉,给我安静点。”就闭上了眼睛。旁边的巨汉终于变得安静起来。
就这次的市场调查,河濑和北海道支社营业部的田口频繁地通过电话和邮件。虽说对方自称“作为营业部的自己主要负责的是文职”,直感却非常的好,他的好说话省了河濑不少事。跟田口联系期间,支社长的名字一次都没有出现过。本社的市场调查跟支社的工作没有多少联系,也有过只需到课长这个级别就能终了的先例。说不定作为支社长的男人,连本社来过人都不知道。
……六年前,河濑受男人的推荐,以在营业部有两年工作经验的身份来到商品企画部第一企画课。河濑认为自己的构思搞不好会立刻商品化,但现实并没有他想的那样天真。首先,他连企画最基本的市场调查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充分的了解。
最初笑脸迎人的前辈和上司,一知道河濑不懂市场的基础用语,也没有对商品的知识,什么都做不到,态度就突然冷淡下来。就算河濑慌张地开始恶补,临阵磨刀也跟不上工作的进度。最终交给他的工作,变成了谁都可以做的杂工。
企画部都是些妄自尊大的家伙……河濑开始这样觉得。自己是从营业部转过来的,什么都不懂、不会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周围却不会宽恕你的无知造成的延后,不会留一点情面。自己是真的很想做企画的。为此不惜和男人□□,但在这个期待已久的地方,却让自己极其不舒服。
那一天,河濑受同期职员所托,将完成好的样品从研究所运到本社来。那位同期一进公司就被分配到企画部,是个参加了多次企划的精英,还有过自己的企划推成商品的经验。因为他实在是太忙,杂活就被空闲的河濑接了过来。
当河濑抱着纸箱走在过道上的时候,他听到角落那边的吸烟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担任自己指导的座间正和第二企画课的职员聊天。
“上个月调过来的家伙啊,顶着柴冈部长推荐的这个响亮名号却一事无成,真是让我吃了一惊。营业的话大概有努力工作过吧,是新进社员就算了,把那种迟钝的外行人塞过来,只会拖后腿啦。”
如果是企画部的其他人说这种话,河濑只会想“又来了”,听完就算。但座间是在周围冷淡的视线中,唯一对自己亲切的人,河濑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柴冈部长,是哪个调职到北海道支社的人吗?”
第二企画部的男人吐了口烟。
“是啊。脑袋超好,判断又准又快,都不会有无用功。他在企画部的时间虽然短,但那期间推出的商品绝对不会走眼,现在都是一个传奇呢。”
“那样的人推来的新人,说不定某一天突然豹变吧?”
座间发出一声想让人塞住耳朵的叹息。
“我没有这种感觉呢。如果是我的话,那种明明提交了想到企画部申请,却没有做过任何学习的人,一早就排除了。会让人觉得到头来啊,只是憧憬企画部这个头衔而已吧。经常有的吧,那种什么都没做过,却怀有自己能做出什么的错觉的家伙。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了。虽然我是他指导,也只是随便糊弄一下而已啦。花费时间在这上面也挺讨厌的。”
不引起两人注意的,河濑悄悄离开了这个地方。
将样品送到小会议室后,河濑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坐在位置上却什么也做不到。没有他的工作。河濑咬紧牙关,双手紧紧握成拳。塞满座间话语的胸膛一阵阵作痛。不甘得想哭,河濑死死地把它憋住。哭的话或许能得到安慰,但温柔的话语背后藏的肯定是嘲笑。
那天起,河濑开始猛攻学习。连睡觉的时间都用来看书,逐个去吃别家公司出产的类似商品。抱着必须尝试到最高级的美食、一定做出超越它的作品的决心,一听说有美味的餐馆,他就自费去光顾。
如此坚持着,慢慢的开始有工作交给河濑去做。最开始的半年他只是负责大家的善后工作,不到一年就可以写企划书了。最后还成了企划的组长,亲手策划的杯装拉面也开始面世。
进企画部三年后,负责零食的三课成立,河濑被调过去,成了主任。一时间他忙得不可开交。才刚成立的部门人手不够,河濑要同时承担多个企划,得经常在公司过夜。太过专注工作的他疏忽了家庭生活,七个月之后就离婚了。进入企画部之后的六年,他遇上了许多事。
……本来只是假寐,结果真的睡着了,机体着陆的震动才让他醒过来。下了飞机,在等行李的时候松下戏谑地说“你边睡边流口水呢。”河濑装着是开玩笑,粗暴地踢了松下的腰一脚。“好、好痛啊~”含着泪的后辈让河濑的心情稍稍变好了。
出了候机场,河濑看看周围,很快就认出了这次市场调查的支援——支社的田口。因为之前他给自己发送过带照片的邮件。他是个五十出头,身材中规中矩,长着四方脸的平头男。算不上文雅,但眼角处分明渗出待人温柔的特征来。交换名片过后,田口抚慰他们:“大老远过来真是辛苦了。坐飞机很累吧?”
河濑比他年轻,他的态度却非常的谦虚
“完全没问题,还麻烦您特意来迎接我们,真是抱歉。”
河濑和松下低下头,换来田口摇着头的一句:“哪里哪里。”
“从我们公司到机场的距离可不近,交通也不太便利。”
田口跟河濑他们边聊天边来到了停车场,三人坐进了社用车。田口驾车,河濑和松下则坐车尾。出机场后行驶了十分钟左右,两旁的住宅房渐渐消失了。森林和田地交替的出现,车子在漫长而单调的道路上奔驰着。车道两旁绿叶葱葱,花朵开放,让人萌生一种北国迟春的念头。
从机场开车到支社听说要用两个钟。北海道支社是北海道贩卖据点的同时,又身兼接收俄罗斯运来的海产物的窗口。订购制作美味汤粉的鱼类原材料,经过加工后送到东京的工厂。这样比直接运送原材料更节省运费。
“你们在这里的期间,请随意使用这辆车。忙促销会肯定需要交通工具的。”
“让您劳心准备了,真是过意不去。”
原定计划中的确需要租车子,现在由对方主动提出借车真是万幸。
“上头也吩咐要尽量满足二位的。”
看起来有泽课长的确下过功夫拜托他的熟人。有些地方上的担当者当初信誓旦旦要支援活动布置,等人去到之后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想到这种情况,就觉得这次对他们真是关怀备至了。
由于从东京出发时搭乘的是下午的班机,到北海道机场时已经过三点了。在那之后又改用车子接送,到达支社时已经是傍晚。传闻中它是个小港口,脑袋里就构想出一个小而方的镇工场群,但实体却是建立在海边丘地,被白色水泥包围的一个巨大要塞。
进入围墙,就能看见建筑的全貌。下了车的河濑茫然地看着工场。他没想过规模会有那么大。搞不好还能容纳一个小型球场呢。
“真厉害呢……”
松下在旁边轻轻地感叹。
“很大吧?”
田口带着自豪地点头。
“来过北海道支社的各位都大吃一惊呢。也许你们两位也知道,我们支社一直负责加工和贩卖近海捕捉的鳞介类,不过从四年前,对韩国、俄罗斯等国外的输出比重开始超过了对国内的。因为有独自生产的体制,所以我们和别家公司负责卸货的支社很不同哦。”
说话的期间,有两台装满货物的卡车开了出去。工场建筑的周围非常整洁,没有任何的垃圾,连这样细小的地方也毫无疏漏。
“过去这里只是小工场,是现在的社长让事业大幅扩张的。”
田口带领着河濑和松下通过后门进到室内。只不过这个后门怎么都像是玄关,进去之后有简洁的入口处,内里还有长长的走廊延伸着。为了方便卡车运载商品,靠近玄关的地方被改造成保管库,在里侧大概还有办公类的设施吧。作为工场,这里既合理又是理想的模式。
地板铺着的是亚麻油毡,墙壁是雪白的。看起来很大,而且新净得非常有清洁感,只是太过类似病院的那种无机质。通向内里的走廊,从手边开始数起,排列着镶嵌经理部、营业部等铭牌的房间……,最里面就是社长室了。
“对了。”
田口边说着,边转过头来。
“我能先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里的社长吗?”
河濑小小声地“咦”了一下,停住脚步。
“社长……是支社长吗?”
他别扭地,欲言又止。
“嗯。也不需要太害怕的,我们社长是非常温柔的人,连从业员都能叫他小柴呢。”
田口似乎把河濑的犹豫看作是突然要会见高层的紧张。
“社长以前在东京的支社呆过,说不定还和河濑先生照过面呢。”
河濑有想过他们会在支社里擦肩而过,或者说有不得不打招呼的可能性,只是他内心还没做好觉悟。
在后巷殴飞那个男人之后,他再也没有和对方见过面。自己没有去看望过受了伤的男人,也没有对他道歉。如今应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个人?可是松下也在场,他又不能像小孩子一样说“我不要见他”。
“呃,得到这样郑重其事的接待,已经够让我们诚惶诚恐的了。更何况只是过来出差,要和支社长打招呼我也是第一次……”
“我们这个地域还是第一次遇上市场调查这种事情呢。社长以前又在本部的开发部工作过,所以这次他也挺上心的。来,请进吧。”
被田口催促着,他们来到了写着“社长室”的房间面前。河濑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僵硬。还是不想见他,见到的话……说不定会被数落。会责怪六年前因他引发的那次事故。
田口敲响了社长室的门。里面传来那个男人说“请进”的声音。
“打扰了。”
田口打开门,催促河濑和松下进入。这种时刻完全没有不进去的理由,河濑忍着颤抖,踏入了社长室。这房间大十叠,正对门口的窗边放着一张大办公桌,在自己这一侧则放置着茶色皮革沙发组。河濑察觉到男人站了起来,可他一直低着头,只知道对方现在穿的是一双运动鞋和一条藏青色的裤子。
“远道而来辛苦了吧。我是北海道支社的支社长,柴冈。”
绝对是那男人的声音。河濑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向前踏了一步,头更低了。
“给您添麻烦了,我是本社企画部三课的河濑。”
交换名片的时候,他也只看到对方蓝色的夹克袖口。
“我是同在企画部三课的松下。”
到了哪里都没有紧张感的松下来了个气势满满的立正礼。河濑想骂他就没有普通一点的方式吗,这个场合却说不出口。
“这段时间将要麻烦您这边协助市场调查,真是感激不尽。”
表面上,他还要说句客套话。
“尽管是绵薄之力,这边也会尽可能提供一切帮助的。所以有什么不满的话,也请不要顾虑地说出来。”
这个时候河濑希望松下能识相点将土产递过去,无奈右手提着土产袋子的后辈完全没有行动的意思。
河濑在东京的机场买这些土产时说过“这些要交给那边的负责人”。和支社长会面是临时性事件,但此时必须将土产交给领导,这是常识。只是河濑没有交代到,松下就连这种常识性的东西都无知无觉。河濑轻轻拉了拉松下的手腕,对方一脸不可思议地“咦?”了一声,河濑绝望了。
“……土产,交给支社长。”
对松下低声耳语后,他终于反应过来,僵硬地向前踏出一步。
“请、请收下。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还让费心了。非常感谢。”
安全递交了土产的松下后退时脚绊了一下,那副熊躯猛烈向右倾去。啊!河濑脑袋冒出一个叹词,右手伸出去——松下竟然自己发力踩稳了没倒。
松了口气的河濑把头抬起来,正视男人的时候受了冲击。那里站着的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男人,而是一个老头。脸……算不是上老化,要说的话应该是年纪还轻却满头苍发。那头白发让才四十八岁的他看起来像一个要退休的老头子。
镜框倒是没变,可他身上穿着的……怎么都像一件工作用的夹克。
男人的视线捕捉到河濑,他摆出一副讨人喜欢的面色微微笑了。
“六年不见了呢,河濑君。过得如何呢?”
那亲密的声音,让河濑背脊发冷。
“社长,你们是旧识吗?”
田口惊讶地问道。
“以前跟河濑君一起,在本社的营业部工作过一段时间。我在这边也听闻你非常活跃呢。看来你有在用心工作,真是太好了。”
“谢……谢谢。”
嘴唇颤抖着,这样的回答已经是极限了。
“我也试吃了这次的商品。有着那样吃不厌的传统的味道,我认为它蕴藏着被各个年龄层接受的潜力。我们会全面支援你们的,所以请在市场调查中努力吧。”
“请、请多指教……”
身旁的松下也低着头说“请多指教~”。尽管很在意他那升上去又拖延的语调,这种时候河濑也没办法指责他。
“这期间田口会给你们带路,做一周的支援,请自由地调遣他。有什么问题可以问田口或者我,我们会马上给予答复的。”
以田口的年龄,应该不是小职员。通常情况下是不会把这种熟知情况,自身又肩负着责任的人调配给出差过来的职员的。这种待遇是绝无前例的,特例。
“接下来,松下先生。”
突然被支社长点名,松下歪着头“嗯?”了一声。
“这之后要做的工作是要和人直面沟通,接近营业所做的业务。对客人来说,他们将会从你的态度,说话的方式来感知商品。你说话时那种延长语调的方式会给人一种拖拉的感觉,改掉它比较好。还有致谢的时候应该更慎重缓慢一点,怀着对对方致谢的心意。太急的话会给人一种随便应付的感觉。”
松下的脸猛地红了。
“对、对不起。”
吃了柴冈特有的软式说教一拳的松下,罕有地着急了。
“松下先生刚毕业就进企画部了吗?”
“啊,是的。嗯……对。”
“那可真够辛苦的。我个人认为先在别的部门工作个几年,储够经验后再从事企画开发的工作是最好的。一开始就在创作部门,很难理解商品要经过怎样的团队合作才能展现在消费者面前。不过你的前辈河濑君有丰富的营业经验,他会在各方面给予你指导,真好呢。”
这段话似乎是在抬高自己,河濑却不觉得高兴,一点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
“那么,也许你们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会觉得不方便,也请多多努力适应。”
解放的语句。踏出社长室的同时,河濑全身出了一层薄汗。紧握住的手掌也湿漉漉的。从哪个方面看,男人都是完美无缺的。对本社来人的关心,协力的态度,还有对散漫的部下那种柔和的指摘,都是理想上司的举动。河濑没办法将他跟那一天含住自己命根,甚至坐在自己腹部淫乱地扭动腰部的那个人重合在一起。
打完招呼,他们和田口在会议室里讨论明天促销会的细节。这个港口城市会在黄金周的第二天,举行热闹的直销活动。市营广场开放作会场,LEMIO会在那里摆摊。店面由支社负责,贩卖企业用的调味料的同时,在边上放试作品的试食,参加试食和答问卷的人能得到本社制作的小袋零食作为回礼。
“明天我会带两名年轻的成员过来帮忙,他们负责调味料那边,而我就做你们的助手。活动在九点开始,在那之前还要做准备,所以明天一早就要工作了呢。”
用圆珠笔指着计划表的田口如此说明着。
“以前您也负责过这样的摆摊活动吗?”
田口摇摇头说“没有没有”。
“就像之前说过的,我是第一次帮忙市场调查呢。”
“这样啊。您的计划安排得很好呢。”
听了这样的话,田口喃喃地说着“其实……”,挠了挠后脑勺那变得稀疏的头发。
“这方面我完全是门外汉,不过社长他非常清楚呢,怎么取得场地,怎么配置人员之类的,教了我许多知识。而且河濑先生交给我的企划书又很具体,我准备起来就轻松了。”
听到那男人也有插手的时候,河濑心中积起了疙瘩。让自己不去在意,就变得更在意。那男人怎么想自己的,又是基于什么考量答应协助的呢……?
讨论结束以后,田口将他们送到住宿的地方。住宿的地点从支社开车大概十分钟的路程,是一个沿海而建的旅馆。其实这老建筑,说是民宿更为合适。但周围已经没有别的可住宿的地点了。田口安排他们住在这个标榜自己是旅馆的地方,可算是非常照顾河濑他们的心情了。
房间有十叠那么大,放着两张单人床。虽然打扫过了,但那熏黄的壁纸,满是刻痕的疑似橡木做的桌子和椅子,总有种昭和年代的感觉。房间钥匙也是现在已经少见的,用钥匙扣连带着刻有房间号码的细长塑料牌子的钥匙。
松下把包扔到靠门的床上,叹了口气。
“这地方也叫旅馆,真是寒酸啊。”
这种完全体会不到别人好意的措词,让河濑非常火大。正想教训他的时候,“说到这个”松下接着说了一句。
“这边的社长很可怕呢。特别是第一眼看他像是个很温柔的人,就更可怕了。”
“是因为他对你说教了才这样想的吧。人家说的那些可是常识来的。”
“呃,还好……”
松下尴尬地垂下了眼睑。
“就连第一次见面的人都觉得你那语调和态度很惹眼,你也给我注意点!”
松下因为这句话,垂头丧气地缩成了一团。
“虽然是这样啦……可那个社长,不觉得他很恶心吗?”
河濑吞了吞口水,问他:“为什么?”
“看他那头白发,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可那张脸又不像是那回事。这分歧也太大了吧,他究竟多少岁啊?”
“四十八啦。”
松下夸张地大叫:“四十八~?!”
“还不到五十岁啊?又不是老头子,去染个头发有多难啊。这难道还不算不修边幅吗?”
面对松下那嚣张得意的说法,河濑愣愣地都忘了发怒。
“头发颜色怎样都无所谓吧。要是乱糟糟的还好说,人家可是有好好梳理的。又不像你,单凭态度就够让人不愉快的了。”
“反、反正我就觉得那个社长很恶心啦。”
“那我问你,如果一起工作的人丑到不行,完全不能正面看的话,你会跟他说给我去整容吗?不会这样说吧。你的理由就跟这个一样!思考不要那么自我!”
松下终于沉默了。
“我先去洗澡了。”
抛下闹别扭的后辈,河濑快步进入了卫生间。仅仅是从东京动身过来,又没有做什么劳累事,河濑却觉得非常的疲惫。松下更是促进了这种劳累感。
不仅松下那样说,连自己也惊讶于那头白发。为什么不去染头发呢?有点在意,却不想去问。又不关他的事。
而且河濑更不爽的是他的帮助。跟那个人产生关联会让自己觉得恶心,可是帮他忙的田口却是个好人。工作上也的确是助了一臂之力。现在这个时候提起来虽然很那个,可自己到底在期待着怎样的再会呢?脑袋里浮起“沉默”两个字,连笑容都不需要。他希望被无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想被冷淡的对待,说不定还安心一点。
洗完澡出来,松下正在讲电话。看他嘴角那色迷迷的笑,对方应该是他的女友吧。可能是向对方发牢骚被安慰了,挂断电话后的松下高兴得不像样,兴高采烈地说着:“那~我去洗澡了。”
刚刚洗完澡,觉得闷热的河濑把窗子打开了。外面很暗,眼之所见的海域也蒙着一层灰色。吹进来的风也是凉中透冷的,那味道似乎带着点港口城市的……海潮的味道。
隔壁传来哈哈哈的粗声高笑。旁边的客房住的好像是年轻的男人。河濑把窗子关上,躺在床上打开了电视机。
人会笑,也会哭。如果在夜晚只是来那么一次的话,还能忍受。但隔壁好像酒兴不减,笑声在晚上十点过后还在持续着。
“隔壁,好吵呢。”
松下啧一声,皱起了眉头。河濑接通内线,往前台打了个电话。向他们抱怨隔壁房间很吵闹之后,服务员上来提醒了对方一下,终于变得安静了。正摇头的时候,隔壁的动静更大了。
恶质的客人……这样想着,河濑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他们进入充当活动地点的市民广场布置帐篷。从入口走二十米左右就是LEMIO的摊位,离主会场也不算太远。
支帐篷是力气活,在这里松下终于发挥了他的作用。支社派来两位员工负责卖商品,一个叫做花轮,三十岁左右,体格不错的男职员;一个是二十岁前后的叫根本的女员工。这个姓根本的女生长得很纤细又白皙,眼睛大大的很可爱,有女友也阻挡不了松下在可爱女生面前装帅的劲头,他一改平时的迟钝,积极地跑来跑去。典型的给点好处或赞美才会动的类型。
LEMIO占两个帐篷,一个卖调味料的,一个配带椅子和桌子的负责问卷调查。刚开始桌上只摆了记录用的圆珠笔,后来经田口建议,又加了一个装冷水的壶。天口热,他们准备把歇脚的入场者也俘虏过来。
老实说,他们以为早上九点是不会有那么多人进场的。没想到被免费零食吸引过来的人意外的多,才刚开摊就被人群围住,两个小时不到用来派发的零食就已经见底了。犯愁了一下怎么办,又想到围观人群的年龄层次刚好能取得不错的答卷样本,于是决定将留作明天派发的赠品零食拿来,并拜托田口去联系。
追加的零食二十分钟就送到了,运送的人竟然是支社长。
“这真是盛况啊。”
男人穿着水蓝色的工作服,笑眯眯地抱着纸箱。
“社、社长!”
田口非常不安,可是正在接待客人的他没办法抽身。河濑也在给一位八十岁左右的老奶奶介绍怎么填回馈表,手和口都忙得不行。他推了推站在旁边发呆的松下腰部一下。
一击即明的小鬼慌慌张张跑出摊位,将男人吃力地抱在手中的货物,轻轻松松地接了过来。接待完客人的田口赶紧让男人进帐篷。
“我没想到是社长您过来啊。不是跟您说了找个人拿过来吗?”
面对田口稍微责备的口吻,男人说着“不要呢”,挠了挠自己的后脑。
“大家似乎都很忙的样子。”
“要麻烦到您出手,还不如我们过去拿呢。”
“但是,一来一回的很费时间吧。再加上道路都因为活动的关系塞得很厉害呢。”
男人倒是很自在。
“啊,社长!怎么了?”
先前离开了的根本回来了,跑向男人的身边。
“我挺有空的,就来看看大家怎样了。”
“这,是监视我们?”
听了根本的玩笑话,男人哈哈地笑了。
“不用这么做,你们都会努力工作的啊。况且今天还有本社来的客人,我也想来看看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男人说着,往自己公司的帐篷巡视了一眼。……视线相遇了。
“调查的统计,进行得顺利呢。”
明显是对自己说的,河濑客套地回了句“托您的福”,刚好又有客人来,他将视线错开了。
追加过来的零食还没有包装进专用的袋子里。河濑和松下边应对客人边装零食,可是速度赶不上进度。就算将调味料的出售交给根本一个人应付,把田口和花伦拉过来帮忙,还是陷入了不得不让客人等的状态。于是不知不觉地,男人也坐在角落里帮手封袋子。这样说来在营业部工作的时候也是,男人一样会给忙碌的职员们打下手。
要是别的部门,谁都不会相信部长级的上司会给部下打下手吧。这一点上男人并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老顽固。
人们接踵而至,下午三点的时候零食没剩下多少了。正在河濑烦恼是该再追加一次还是该收工的时候,男人在身后嘟囔了一句:“结束了呢。”
“说得也是。”田口也同意他的意见。
“反正五点活动就完了。”
看向周围,也有零零星星的店家卖完了货物开始收摊了,人流也渐减。考虑到取零食的往返时间,现在收摊是最好的选择。
当所有零食都送出去的同时,问卷收集也完成了。配合这边的进度,那边也停止了贩卖企业用的调味料。收起帐篷,把东西带回公司后刚好五点。
“难得东京有同事过来,作为欢迎会和首次开摊成功,我们去吃一顿吧?”
男人提议道。花伦说他有事先回去了,但根本对这个提案兴趣满满,挂着欢迎会的名义,河濑也不好推辞。
他们被带去一家位于渔村的小料理屋。刚建不久,店内满干净的。走向里面的榻榻米时,河濑以松下做盾,避免坐在男人的旁边。在难应付的社长隔壁,松下多少也收敛了一下嘴巴。
菜式以鱼为主,以头菜花鲫鱼开始,每一道菜都很美味。根本没有拘谨于自己是在座唯一的女性这件事上,叽叽喳喳地说了好多。她的话题又很有趣,河濑忘记了男人也在场,笑了。
“社长,我的婶婶说要给您介绍好女孩呢。”
微醉的根本完全抛开了上下级观念,摆出附近大婶的八卦姿态跟男人搭话。
“这样啊。”
男人笑容满面的打太极。这样一来,根本开始跟他较真,探出了身。
“不是开玩笑的,我是说真的哦。社长明明很帅,这样实在是太浪费了。我婶婶也说了要是自己年轻个十岁就好了。”
男人笑出声来。
“我也是大叔了啊,不奢望能结婚了。”
“去染个发嘛,绝对看不出是个大叔。”
“染发太麻烦了呢。”
摆出一副认真回答的姿态,其实他就是在敷衍。河濑突然有这种想法。
“那我帮您染一次。”
“不麻烦你了。而且我希望老得快点呢,尽快变成一个老态龙钟的爷爷。”
“可是……”
根本翘起了嘴。
“就算先让头发变得老态龙钟,年龄也上不去的哦?”
说得好。田口似乎看不下去两个人的互动了,丢了句:“你也太没大没小了吧?”,让根本有点发窘。男人笑着说“没关系的”。
“很少见呢。普通人不是更希望自己年轻一点吗?”
对旁边发生的这段对话很感兴趣的松下也加入了讨论。男人沉默了一阵,突然提起国外一个有名的半老演员的名字。
“从前我就崇拜他了。”
河濑认为他在撒谎。不过指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驾驶着借来的社用车,松下说了一句:“那个社长,说不定是个好人呢。”之前一直在聊着今天收集的答卷,对于松下突然抛出的话题,河濑有些迷惑。
“算是吧。”
懒懒地坐在助手席上,河濑敷衍了一句。与伟岸的身体成反比的酒量,注定这个后辈当归途的司机。
“既请我们吃饭,菜的味道又好呢。”
你看人的标准是饭菜啊!——没有将这句吐槽说出口。太麻烦了。
“不过他果然还是有点~点奇怪啦。”
“……哪怪啊。”
“对白头发啊执着之类的。”
“人家说过染发太麻烦了吧。”
车子猛晃了一下,河濑的身体向前冲去。车停了,因为松下刚刚踩了急刹。
“喂!太危险了吧!”
“对不起。”松下对河濑的怒吼道歉。
“前面的车突然停住了……”
“行驶在陌生的道路上本来就应该好好衡量车子间的距离!”
边抱怨着,河濑透过挡风玻璃看向前面一直溜的车队,心里“哇”了一声。
看来不是因为红灯啊。
“好像是塞车呢。”
河濑调整好坐姿,夸张地叹了口气。
“活动过后都是这样的吧。”
“好像是吧。”
车队慢慢地,用爬的速度挪动着。相反方向的车道则是空荡荡的,每一次看见对面的车辆爽快地飞驰过去,内心就涌起一股羡慕。
那其中,有四辆消防车陆续从对面车道驶过。没有鸣笛,它们应该是救完火回来了吧。
“不知道哪里发生火灾了呢。”
松下悠闲地说着,在倒后镜里目送消防车的远去。
河濑和松下并排坐在北海道支社的接待室里。呆在房间里挺冷的,弄湿了的脚更是冰冷。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消防车光顾过的,正是投宿的旅馆。元凶是昨晚闹到很晚的隔壁房间,那没礼貌的客人们没处理好的烟头造成了火宅。
虽然烧掉的是一部分起火的房间,但是因为消防车的水炮冲破了玻璃,周围的房间也被水浸了。紧挨着的河濑他们的房间就更不用说了。
原本想给他们找别的住宿点,可是这段时间刚好又有祭奠,住宿的地方都被挤爆了。被告知可以睡在食堂,从湿漉漉的房间里拿出行李跑过去,那里已经被二十个左右的客人捷足先登了。而且被子还不够,旅店的人通知,让人叠着几个坐垫将就一晚。
就在他们提着湿湿的行李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田口打来了电话。他也听说了旅馆火宅的事,河濑描述了一下情况,他回答:“在那里没办法安心吧?我们想办法搞定你们的住宿,请你们先来一下支社再作打算吧。”河濑跟他说住宿的地方都人满为患了,对方却反复强调“没问题的”。可能是打算让他们住在职工宿舍之类的地方吧。反正再怎么古老的设备都好过这里,于是他们离开了旅馆。
“行李全都湿掉了吧。”
田口惋惜地盯着河濑脚边那装在塑料袋里的公事包。
“真是,完全不能相信啊。”
松下愤慨地握紧双手。因为他把自费的电脑扔在房间里,现在可是给它洗了个漂亮澡了。就算把它烘干,这种精密电子产品也不可能复活了。河濑的电脑是随身携带的,算是逃过大难。
电话铃响了。田口说着“是社长打来的,我先离开一下”,走出了办公室。一旦剩下他们两人,松下就跟河濑咬耳朵:“今天晚上,我们怎么办啊?”
“你问我,我问谁啊!?田口先生肯定是有了打算才叫我们来的吧。”
枯等了十五分钟左右吧,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猛地被推开了。
“我们准备的旅馆遇上这种事,真是对不住你们。”
男人面对着河濑和松下深深地低下了头。应该是听说了他们的情况,慌慌张张地赶过来的吧。河濑在小料理屋面前跟男人分别的时候才想过,这次总不会再跟他碰面了吧,在回东京的辞别之前。所以现在这个几小时后的会面,让他顿感讽刺。
“请不要道歉,这不是谁的错。”
即使那样,男人还是数度低头说着“非常的抱歉”。
“我听田口说了事情的大概。今晚你们的住宿问题……因为搞活动,附近已经没有空房了。……真是对不起,不介意的话,你们分别住我和田口的家吧?”
对于完全没有料想过的发展,河濑没有掩饰自己的困惑。
“但、但是……还打搅到府上的话,会不会增添麻烦……”
先把动摇抛开,嘴里冒出的是成年人的造辞。
“这种事态下,请不要顾虑那么多了。我是认为两个人住在一起会比较好,可惜田口家也来了一大班朋友,棉被挺紧张的。我家也只有一床备用的被子。那么就让松下君住我家,河濑君去田口家,可以么?”
河濑之前还以为他会让自己住他的家,现在可安心了。就在他抚心口的那个电光火石间,内心呐喊起来:“不对!有情况!”为什么这男人没选自己,反而安排松下住他家呢?
“如果满意这个安排的话,我们就尽快动身吧。行李都被水浸了,替换的内衣裤之类的必需品都要购置一下。这里和市中心不同,便利店在凌晨十二点就关了。”
“那走吧。”松下说着,提着行李站了起来。男人和田口都将这个动作视作默认了安排,一起向门口走去。自己还没答应说要“打扰了”,可是也想不到阻止的理由。
离开接待室,他们走在微暗安静的过道上。只有脚步声在回荡,没有谁开口说话。因为体谅到行李很重,两人请河濑他们留在工场门口等待,去停车场取车。
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后,松下双手往后一伸,“嗯~”地伸了个懒腰。
“能住到家里,真是幸运呢。出了一身的汗,我也想洗个澡哇。”
“啊啊。”
河濑将浸了水变重的行李放到台阶上。
“虽然单独和支社长呆在一起感觉有点糟糕啦。你不觉得他给人一种家里一点灰尘都没有的印象吗。”
被分到他家的又不是自己,交对方处理就好了。可是河濑心里总有疙瘩。那男人选择松下是因为和自己在一起,不知道会被怎样对待……比如说又像在后巷里的那一次,被自己打飞。他是在警戒着这个吗?
想象了一下那男人骑在松下身上的场景,河濑心里发寒。这后辈玩过足球,浑身就剩体力了。只要他想,不止是把男人打趴下吧。六年前的自己也有踢飞男人的能力,只是想得到调动的机会才没有那样做罢了。
“河濑先生~你的脸色好恐怖啊。”
“呃……没事……”
想太多了。他看上松下充其量是自己的推测。那男人也活到一定岁数了,不会像以前那样随便发情了吧。
伴随着排气管的响声,光束划破了黑暗的道路。两辆车快速在身边停下。
松下毫不犹豫地走向了男人的车子。
“咦,怎么了?”
回过神来,河濑已经抓住了松下的手。
“呃,没事。”
一松手,松下走向了男人。河濑看到这个光景,有种眼睁睁看着他被不明正体的东西逐渐吞噬的错觉。
“喂,等等!”
不止松下,下了车的男人和田口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了。
“呃……你,还是去田口先生的家住吧。”
松下歪着头回答:“可以啊~”田口也听到了:“这样说来,社长说过同河濑先生在一个部门工作过呢。”他非常干脆地接纳了。
“那,河濑先生来我……”
“我想……”河濑盖过了男人的声音。
“我……我不能住在办公室吗?”
田口提高声音“咦”了一声。
“这次受了你们那么多的关照,再增添大家的麻烦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只是口头上的推辞,把它当真了的田口向前一步说道:“怎么会,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协助本社的工作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只要忍耐一个晚上,我们可以确保明天的住宿……”
“我还是觉得很过意不去。松下你,快过去田口先生那边。”
河濑推着后辈的背脊。
“怎么这样啊。前辈你不去的话,我也要睡在办公室啦~”
松下丢人的喊叫起来。
“好了啦。”
河濑很不耐烦这个撒娇的家伙,“实际上……”男人也加入了对话中。
“我们公司为了环保,除了需要二十四小时工作的冷冻仓库,其他地方都切了电闸呢。办公室的灯也开不了,没有电筒的话连厕所都去不了的。”
“这样说……”
这里不能住人的意思。田口一直注视着压着下巴,微微倾首思考的男人。
本来决定好分别住进别人家,现在因为自己的任性让事情变得麻烦,在这种气氛里河濑有点呆不下去。
“田口君,你家能再住下两个人吗?”
对于男人的提问,“嗯……”田口小小声地说。
“也不是住不下了,就是没有被子……”
“那我把自己家那床被子带过去吧。”
“社长您的家和我家在反方向嘛。”
“没关系的。”
“可是来回都要花一个小时吧。”
河濑也知道这给人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他两手紧捏着。那件事过去了,和现在无关。虽然还有搞不清的地方,现在可不是扭扭捏捏的时候。
“……对不起,我还是到支社长的府上打搅一晚吧?”
河濑的话让田口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决定下来以后,松下快步走到田口的车边,坐进了四驱的助手席。
嘴上说去,其实心里一点都不想去男人的家。不想只剩下他们两个。早知道变成这样,在被烧了的旅馆呆一夜还好上千万倍。
男人驾驶的是黑色的国产桑塔。河濑打开车后座左侧的大门,无语了。想和那人保持一点距离,可是这座位堆满了箱子啊塑胶布啊乱七八糟的,一层叠一层,想塞一个人进去简直是开玩笑。
“你能不能坐到前面去呢?”
不惜整理这堆垃圾都要坐到后座的话也太露骨了,河濑只好坐到助手席上。车里漂浮着淡淡的烟草味。往柔软得过头的座位上一坐,河濑伸脚的同时脚边沙啦沙啦的发出响声。
“东西到处都是,你别在意。”
河濑把不知什么鬼的东西踢到深处,将自己的行李放到了脚边。在他绑好安全带之前,桑塔慢慢地开动了。
支社的工场建在小高地上,现在两台车缓缓地驶下坡。道路是两车道式的,却完全不见迎面有车来。
“不好意思,能不能将我送回旅馆?”
“火灾的那个旅馆吗?”男人问。
“是的。”
“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在那?”
“那里的饭堂开放给没有地方住的客人,我想在那边过夜。”
“都退房了,还要回去吗?”
男人说得没错。田口打电话说来接人之后,他们就退房了。店家也只收了到前天为止的房租,多余的钱也还给了他们。
“这样会不会太厚脸皮了点呢?”
被人踩到痛处,河濑顿时失语。在斜坡的末端,田口的四驱往右,男人的桑塔向左,分开了。四驱消失得干干净净的瞬间,河濑整颗心猛地缩成一团。
“就一个晚上,你能不能忍耐一下呢?”
男人安慰的话让河濑确信这个男人知道自己在抗拒。他……明白得很。想要忘掉的六年前的记忆复苏了。强迫的性爱,后巷的车祸……他们之间隔着个最糟糕的修罗场,说不定现在,能平和地坐在车里本身才是奇怪的。
不想跟他说话,不想和他有交集。不要看旁边吧。河濑打定主意将视线移向玻璃窗。男人也没有跟他说话。车里的气氛一触即发,周围仿佛布满了名为紧张的细线。
车在只有路灯的寂寞马路上飞驰着。无意识中动了动的右脚踩到了什么东西,啪嗒的一声响。虽然太黑看不见是什么,他慢慢用脚尖探索着,终于明白了那是一空塑料瓶。脚边还有同样的一个空瓶,卷成一团的塑料袋豪气地躺在脚下。……脏死了。
在本社的时候男人总是英姿飒爽,衬衣一尘不染,女员工们还八卦说他真是武装到了指甲盖。但是从过去他威胁年龄比他小的部下,强迫别人跟他发生肉体关系来看,或许这个人和表面的清爽相反,内里就是这个程度的杂乱肮脏。
右方出现了指示牌,河濑的肩膀狠狠地抖了一下。以为已经到男人家了,结果他把车驶进了便利店的停车场。
“我家没有任何吃的东西。你在这里买一些必需品和明天的早饭吧,过了这里就没别的店了。”
河濑下车,男人完全没有下车的倾向。早饭要吃的面包、瓶装的茶、还有内裤和毛巾,他统统放进了购物篮里。暂时从那个紧窒的空间中解放出来,他突然不想回去了。明明没什么需要的也在店里兜兜转转了很久。终于,象征闭店的《萤之光》的旋律响起来,差五分钟就十二点了。河濑无可奈何地走向收银台。
车开出了便利店又开始在街道上疾驰。途中开始转向沿海的马路。海就在不远处,月亮很亮,能看见沙滩朦朦胧胧的浮在月色下。
车外的景色飞一般往后退。好快啊。河濑想着,瞟了一眼驾驶座那边的公里表,顿时浑身僵直。他开到了百一的时速!这里又不是高速公路!
……但是不想跟他说话。他把百一的时速忍下来了,问题是时速飚到百二,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开了口。
“速度,太快了吧?”
男人不单没有回答,公里数还在不断的上升中。开始害怕了的河濑怒吼:“给我放慢速度!”
“嗯,啊啊……”
呆呆地回了一声,他终于把车速降下来——也就降到九十而已。
“请遵守标准时速。”
带着怒气的指责终于让男人把速度降为六十。河濑以为周围的景色在悠闲地散着步。错觉!这才是正常的速度。
“不好意思呢,我习惯那样回家的。”
河濑没有理他的解释。刚才就指出过他的速度太快,就算是恭维话也说不出男人驾得一手好车这种狗屁话。刹车踩得也慢。这种乡下的路口也有信号灯,而且大老远的就能看见亮红灯了,他从来都不慢慢减速,非要在交通灯跟前急刹车,害他都不知被安全带勒了几次。
河濑思考着他会不会在到男人家之前就出车祸死翘翘,突然就看见了右手边闪闪发光的广告牌。
“HOTEL AMERICA 前方进入五十米右拐”趁着从荧光灯围起的四条边的亮光,这行字闪过河濑的视野。
坐在男人的身边看到情爱旅馆的广告牌,真是倒了血霉。这个念头才刚冒出,他全身因为那个向右转的指示灯讯号,石化了。
HOTEL AMERICA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男人打了向左的指示灯。他想进旅馆。绝对没错。骂人之前,他的手先行动了。河濑扑向方向盘,一门心思地将它往右打。
吱——车发出刺耳的声音,猛转一个大弯猛冲向对面的车道,在快撞上护栏的时候险险地停下。河濑握着方向盘,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然后他瞪了一眼目睁口呆的男人,无言地飞奔出车外。他往车开来的方向跑去。不计后果的,他在这条隔老远才有盏灯,护栏又全都生锈了的马路上奔跑着。
为什么老子都快三十岁了还得在半夜三更的北海道乡下疯跑!?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河濑用力地把鼻涕吸回去。突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孩童时代,全身心都没有安全感。
跑着跑着没力气了,他的脚步渐渐慢下来,最后变成了散步。不知道自己在哪,手机和钱包都掉在助手席上,至少带上行李也好啊,偏偏那个时候没办法冷静。
身后传来车子的引擎声。似乎是那个男人,但河濑不回头,不住脚。车子龟速地跟在散步中的自己身边。
“这附近出租车都不会经过。”
他装没听见。
“你能不能适可而止一点?”
男人楞然的语调气得河濑脑袋爆炸。
“我才想这样说!”
他转过身怒吼,只是声音忍不住在颤。
“你偶尔也会做出一些蛮不讲理的事情。你认为我会在旅馆对你干什么?就算把人拉进去,你不同意也是枉然。……你的力气比我大。”
男人淡淡地说。河濑把脚步停住。车子也停了。
“我刚开始就打算让你一个人住那里。你不想来我家吧。”
河濑“啊”了一声,垂下了眼睛。
“……那,一开始就说明不就好了嘛。”
“那时你一直在草木皆兵,很难找到机会跟你说呢。”
说得好像是因为自己才搞成这样,河濑非常受不了,就好像在说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似的。
“有空房的话你就住下来吧。我会在明天早上来接你的。”
一个人住情爱旅馆这个行为很二,但河濑更不想在男人的房间里两个人单独相处。河濑沉默着浅浅点了个头,被男人催促着“快点上来”,他坐回了刚才飞奔而出的那个助手席。车子轻松地将自己在绝望下跑过的路程清零,在车内客观观赏自己自作多情的愤怒搞出来的成果,简直超越羞耻进化成一场拷问了。
旅馆的天花板比那拱门还高。这里的各个房间和停车场之间用楼梯连接起来,如果没空车位就代表满人了。很不幸现在似乎没有空房,停车场里全都是车辆。男人进去转一圈就出来了。
“也有不过夜的客人吧,等上一个小时的话说不定就有空房了。我们在外面等等看吧。”
男人把车停在旅店前的路上,等了三十分钟都不见一台车子出来。路过的车子倒有几辆,大多明目张胆地窥视他们的车厢。两个男人在这里等,就好像展品一样,河濑很难熬。
他用右手胡乱地抓了抓头发。
“你家,离这里有多远?”
男人慢慢地转过头。
“十分钟车程吧。”
“在哪里都是睡,你家就你家吧。”
车内沉默了一阵。
“我的房间很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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