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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夜空的月之船

_4 木原音濑(日)
这是要我别去还是自谦啊?看向男人的脸,又面无表情。
“脏不脏都没所谓。”
河濑的这句话似乎起了决定性作用,车子启动了。一直折返到拐弯处,他沿着那段海滨路开了一阵子,又转入了左边的小道。
十米之后,又一次左拐。眼前出现一座平房的轮廓。男人貌似把车开到了庭院的空地上。以社长这个身份衡量,这个家又小又寒酸——尽管周围很暗,河濑也不是看得很清楚。
“我先进去收拾一下,希望你能在车里坐一坐。”
留下这句话,男人先行下了车。单独一人的瞬间,河濑“唉——”地叹了口气。他又想,刚才应该住旅馆的。可是在那里干等也是一种酷刑。
十分钟……十五分钟过去了,男人都没有出来叫自己。他试着踏出车门,月光下庭院的树影摇摇晃晃的,发出沙沙沙的风声。他有点冷。耳边一阵阵浪潮声。海应该就在附近,不过被层层叠叠的建筑物遮住也看不清。漫步在黑暗的庭院中,他听见了拉门咔哒咔哒的声音。男人终于出来了。
“……久等了,请进。”
从车里提出自己的行李,河濑的喉咙一阵奇怪的干渴。他在紧张。就算发生什么事,力气大的自己会比较强。会变成怎样……这种担心,在微暗的玄关面前,瞬间就被抛到太平洋彼岸去了。
“你不要理这些乱糟糟的东西,反正要睡的地方我整理好了。”
河濑以前女孩子家的时候,被对方告知“现在家里有点乱”,那只不过是女孩子家一种自谦的口吻,实际上哪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反而让人好奇她说的乱是乱在哪?问题是到了男人嘴里,那可是一句童叟无欺的大实话。
一叠那么大的水泥地,仅仅留了限一人通行的缝隙,旁边垒着纸箱啊新闻报纸之类的重物,堆到腰那么高。这里……是仓库吧?无视河濑的疑惑,男人穿着鞋踏上了走廊,走到一半又突然想起来似的把鞋子脱下,摆到层层堆叠的纸箱上。
而且不止玄关那么刺激,目之所及的走廊也……新闻、塑料、杂志……地板被一大堆分不清是不是垃圾的东西淹没。中间部分的垃圾被人踩多了,比周围低那么一咪咪,两边高高耸起,简直是垃圾中的兽道。
河濑站在玄关泪流满面。走不进去,准确地说,他不想进去。
“不要顾虑湿不湿的,反正家里都成这样了。”
男人误会河濑没有进来的理由,是因为手上提着湿漉漉的行李。虽然自己的房间也算不上整洁,这里也太恐怖,太病态了。但是他又侥幸地想,说不定脏的只是玄关和走廊,房间内部会好一点。况且男人也说收拾过了。河濑拿起觉悟脱掉自己的鞋子,把它们摆在堆到腰部那么高的纸箱上。要是放到地上,万一发生地震百分之百会变成失踪“鞋”口。
“这边是起居室。”
看到这起居室,河濑绝望了。男人带他到的这个地方跟玄关和走廊没有什么差别,或者说比那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乱得惨绝人寰。
起居室的中间摆着组合沙发——看不见地板。纸屑、胶袋、新闻还有衣服之类的硬生生把地板提升了不止一个高度。沙发面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比垃圾高一点点。
河濑有那个自信,就算告诉他这垃圾山里有一两条死尸,他都不会惊讶的。
“本来应该是有一床空置棉被的,可是这种状态下我找不着它呢。那边的沙发和我正在用的棉被,你要哪个?”
“……沙发已经非常足够了。”
“那就沙发吧。我试着给你找条毯子。厕所在厨房隔壁,里边的是洗澡间。毛巾之类的,你挑一条干的随便用。……啊,要是想洗衣服的话,脱衣室旁边就有洗衣机。”
男人边走边说话,一个不注意被地板上的垃圾绊了一脚。以为他肯定得摔,没想到竟然重新站直了。
“我睡在那里边。”
他手指的是起居室那边的房间。那个角落里,唯一一处没有被垃圾生吞的角落里,铺着一层薄被。
“本来起居室和那件房中间有一扇门的,不过东西太多,门关不上了呢。很抱歉,它只能这样开着了。”
说完后,他咔嚓咔嚓地走向隔壁,站在壁橱面前。男人想把它打开,推到一半却推不动了。拉门的滑沟被垃圾塞住,动不了。于是男人蹲下来把滑沟旁边的垃圾全部扫开。终于,没有了障碍物的拉门开了……里面的东西顺势崩塌了下来。
他在雪崩后的惨象里翻找着,那里面的确有一团棉被。男人慢腾腾地起身,单手拿着被褥走向河濑。
“这个不错吧。入夜会变冷,稍微有点厚度的被子刚刚好呢。”
“……谢……谢谢。”
递过来的被褥是黄色的,飘着若有若无的霉味。男人呼了口气。
“我也要睡了。我房间一直亮着灯,说不定会有点亮,你忍耐一下。这间房你喜欢怎样用就怎样用。”
伸了个小懒腰,男人穿过垃圾的沙漠回到了被子身边。慢慢地脱掉夹克,解开皮带后用脚把工装裤踩下来,再用脚尖把它踢到垃圾山里,穿着贴身衣物和衬衫,他潜入了被子里。只有眼镜是小心翼翼地拿下来,放在枕边。然后扔下发呆的客人,他睡下了。
被留在垃圾堆里的河濑,花了点时间才让自己接受了这个被围困的事实。就这样睡过去吗?真的可以睡着吗?
以前,河濑曾在电视上看过那些不愿收拾的人的家。跟现在这个环境一模一样。在公司,那男人就像普通的男人一样好眉好貌,也很能干,但是在私底下,却是个开车和家庭都一塌糊涂的家伙。
只在这个肮脏的家将就一晚的话,河濑还能忍受。而且很晚了,他也想睡觉,但那之前他非常需要一次洗澡。
那男人说过喜欢怎样就怎样。而且在这种垃圾房里还客气的话,他也真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了,所以河濑向洗澡间走去。有了房间的前车之鉴,河濑根本不对洗澡间有任何期待,因此见到比想象中干净许多的洗澡间,他很是惊喜。连那垃圾男也做不到在洗澡间里堆满垃圾嘛。就算墙壁和地板看起来脏脏的没有经过打扫,回想到起居室的惨状,也就变得可爱了。
不过……小地毯是淡茶色的。周围都是淡白的颜色,它也曾经是它们的同类吧?河濑讨厌自己的脚跟它有接触,也只能自欺欺人的用脚尖踩着,把身体擦干净了。
洗完澡,他穿着T恤和短裤回到起居室。讨厌赤足踩在垃圾上,可这里也没有拖鞋,唯有妥协。
他潜入了垃圾中的避难所——沙发。看一下时间,快接近两点了。河濑躺在沙发上,用散发着霉味的被褥将自己裹成一团。灯一直亮着,反正睡在公司的时候很多次都是亮灯睡,河濑觉得还好。
这里虽然是实打实的垃圾屋,但人还是能呆下去的。因为在这里没有什么怪味。有机垃圾都被勤快地扔掉了。
一躺下,睡意就向他袭来。朦朦胧胧间,河濑听到附近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慌张地张开眼,刚好看到男人穿着皱巴巴的白衬衫和短裤,像幽灵一样在自己身边经过。看样子是想去厕所。
男人揉着眼睛慢吞吞的回来了,突然间他身体倾斜了一下,然后正脸朝下的扑到在垃圾中。刚开始河濑还像看笑剧一般在心中偷笑,渐渐的看那男人一动不动的样子,变得担心起来。
“喂。”
没有回答。河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终于,男人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坐在垃圾上。知道他其实是在无视自己后,河濑生气起来。
“别人跟你说话,好歹也回答一句吧?”
男人慢慢地转过来看他,眼睛还是红红的。
“真是麻烦呢,我正准备就这样睡过去的。”
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不拘小节的人,只是这个男人已经遥远地超过了那个限度。河濑没办法忍耐,絮絮叨叨起来。
“这里,打扫一下怎么样?虽然作为一个借宿的,我不该多嘴,这里也脏得太可怕了。”
男人慢慢地挠了挠满头的白发。
“就是因为家里这种样子,我才想让你住酒店啊。”
河濑语塞。看来这人对自己的垃圾屋还是有点羞耻心的。
“一直以来我都不擅长整理,所以……都是母亲包揽的。我不知道怎么才算是整理。”
“又不是小孩子,总该知道把垃圾扔掉吧。你这样很异常啊。”
男人笑得肩膀都颤抖了。
“是啊,我很异常哦。”
男人站起来,推开垃圾山回到自己的被子里。将这种邋遢的态度归咎到“自己是异常的”,立刻就推脱开了。无论说什么,最后都只让自己更加郁闷而已。河濑哼了一声,把被褥直拉到下巴边上。
怒气一波一波地挑逗着自己的神经,完全妨碍掉睡意,还好白天的劳累逐渐占上风,河濑的意识被压倒了。
……河濑做了一个梦。有一只小猫,小猫在自己脚边蜷成一团,他伸出手去摸可爱的小猫的头,突然间就被它捉住自己的脚趾咬了一口。
“呃、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锐的痛觉让河濑跳起来,慌慌张张地张望着周围。在房间的角落,一只灰色的小生物警惕地望着这边。对上视线,它啪嗒啪嗒地发出响声,消失在垃圾缝里。河濑震惊得说不出话。……老鼠。老鼠咬了他的脚。不可置信啊不可置信。
河濑踢散垃圾,一直走到隔壁房间的门口。
“……怎么了?”
充满睡意的半睁的眼睛看着自己。
“钥匙,请借我一下。”
他向男人伸出右手。
“钥匙?”
“车的。”
“这个时间,你想干什么?”
河濑用鼻子嗤笑一声。
“当然是去车里睡啊。我还不想被老鼠之类的咬死,请你也不要以‘异常’来做借口,打扫一下房间可以吗?!”
男人茫然地看着喋喋不休的河濑,“啊啊”一声漫不经心地应付了一下。
“……车钥匙的话,就放在玄关那里哦。小心不要被偷了,进去之后立刻提起左边的防盗按钮……”
听到这里就足够了,河濑转身离去。抱着散发霉味的被褥,他出了走廊,踩着鞋子往外走去,钻进车里。想把助手席倒后,后座上的东西又成了阻碍物。我*&%#!一肚子的怒气,他干脆把后座上将近一半的东西全扔出外面。
终于将助手席放水平了。一边用被子裹成一团,他一边后悔自己干嘛不早点这样做。不用在堆满垃圾的地方独自忍耐,早早搬来车里的话,自己就不用落到被老鼠咬的境地了。
老车子的坐垫都太柔软了,搞到自己的脊背隐隐作痛,可这也比那间脏房子好上一百倍。
这样搞七搞八一番后,睡意变得糟糕透了,更惨的是因为这样,翻来覆去的好几次半梦半醒。这样起起睡睡的,快到天亮时河濑才真正的坠入睡梦里。
等他真正醒来,太阳已经晒到顶了。阳光直直洒到脸上,那耀眼的光芒让河濑睁开了眼睛。为什么会这样难受啊……这样想着,他难受地转动一下身体,才终于想起昨天那个被老鼠咬到的最差劲的晚间遭遇。
他下意识抬起手来看时间,才醒起自己早就把它脱下来了。看看四周,车子自带的圆形时钟告诉他,现在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三十分。
钻出车子,那男人刚好出到玄关门口。白色的衬衫和内裤,脚上还套着拖鞋,明显就是刚爬上床的那副样子。至少给我加条西裤啊!河濑很想这样说。再怎么说是自己家,也指不定什么时候有人闯进来的吧。
男人把一个大垃圾袋放在庭院,又钻回家里。仔细一看,庭院里已经堆积起二十几个这样的垃圾袋了。半夜太黑什么都看不见,不过他应该是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往外扔垃圾了吧。
今天要过去下一个促销场地。因为在活动当天出发会赶不上早上的促销,所以今天下午两点大家在支社集合后立即出发。
虽然腹诽了一番男人只穿一条衬衫的举动,但其实自己也同样是T恤配短裤而已。再怎么不愿意进入那个老鼠横行的家,西裤还在那个地方。他还想洗一把脸呢。没辙地靠近玄关,又因为那里的改头换面睁大了眼睛。
原本只能让一个人勉强通行的玄关变得干干净净,更让人跌下巴的是走廊,能看见地板!薄薄的黑色还是覆在上面——不过好歹能看出它真身是嵌木的格子地板了。
昨天那惨绝人寰的垃圾屋就像河濑产生的幻觉似的,他以一种被狐狸抓鼻子的心情(典故,意指被骗。觉得挺可爱的就保留了,括号里解释意思= =),战战兢兢地踏上了走廊,抱着被褥偷偷往起居室张望。本来高至沙发的垃圾似乎被巨大的吸尘器给吸走了一般,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留在那里。
他听到了一阵沙沙的声音,就又偷偷地瞄了一下里面的房间,那个男人正在房间的角落……弯着腰蜷成一团,将自己周围的任何东西全都塞进垃圾袋里。
“请问您在干什么!”
男人手里的动作停住,慢慢回过头来。
“啊啊,早上好。”
两眼红通通的男人捕捉到河濑的身影,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最后停留在墙壁的时钟上。
“一点的时候要从这里出发,希望你能准备一下。”
“我在问您干什么呢!”
男人轻轻地举高自己手中的垃圾袋。
“大扫除。”
“……果然。”
河濑一声呻吟出口,就被男人说了句“一看就知道的事情,为什么要特意来问我呢?”火气开始上头了。
“请问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大扫除的?”
男人左右一摆自己的头,来回松动肩膀。
“不记得了哪。突然间就有点在意起这间屋子的状况。”
“再怎么在意,也不用当真这样扫除起来啊。您这是在暗暗抱怨我吧?”
男人吃惊地睁大眼睛。
“我自己也想过打扫一下会比较好,更何况垃圾袋是早就买好了呢。”
河濑放弃跟男人的交流,往卫生间去了。胡乱地抓了把脸,又开始刷牙。那垃圾量,那男的绝对一整晚都在大扫除。讨厌、讨厌、讨厌,那男的做什么都能让他觉得讨厌。想大扫除,等客人回去再做不行吗?我有在努力哦,都是因为你才这样做哦,好像在跟自己抗议似的,讨厌死了。
起居室里塞了那个男的,河濑就在脱衣室把衣服换了。虽然很在意昨天穿的衬衣会不会有汗臭,不过有也没办法,照穿。穿好后他又退回卫生间就着镜子检查了下自己的上半身。
“我觉得,穿普通装束就好了。”
后面传来搭话的声音,让河濑僵直了。
“因为今天只是坐车里罢了。”
他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了?会不会偷窥自己穿衣服呢……恶心。河濑迅速地离开脱衣室,把起居室里的行李胡乱一卷逃到了外面。
庭院很小。与相邻的房子之间有着低低的篱笆。在那之下是用砖头围成的花坛,小小的花朵在那里开放着,不知是专门种的或只是杂草。
凉衣台的高度非常低,上面的竹竿已经腐烂掉了。河濑想起男人是回北海道照顾祖母的传闻。可在这个脏乱的家,实在没有除了男人以外的人生活过的气息。
虽然日晒当顶,吹来的风却是干燥的。踏进背阴处,还会觉得冷。在庭院走了一阵,河濑饿了。看看表,十二点。他从车里拿出昨晚买的面包和茶,准备在院子里将它们解决掉,坐在砖头上打开面包袋子时,一阵阵海浪的声音传过来。海就在很近的地方。
他走出房子前那条小道,发现其实在邻屋对面就是堤坝。昨天因为太暗了才没发现。堤坝边还有可以上下的阶梯。
水泥做的阶梯有些年头了,表面发黑,长时间的风化将它的尖角磨得圆滑。河濑一口气登上去,一看海面……真广阔。
白……呃,灰色的沙滩放眼望过去没有尽头。尽管天气很好,海面却总给人一种暗色的感觉。河濑在横滨的海岸边长大,可是北海道的海与横滨的不同,看起来灰蒙蒙的。……又或者纯粹是因为这里靠北,所以自己才在这里无故强说愁吧。
河濑一把坐在堤坝上,边吃面包边看海。明明那么大的一个海,沙滩上却一个人都没有。附近只有男人和他对面这两家房子,堤坝这边则是葱葱郁郁的杂树林,一直延伸到远处。
壮阔的海带来海风特有的香味,让人心情舒畅。只是天地间只有海风和波浪的声音,就似乎自己一人被所有的一切留下了,有种寂寞的感觉。
“河濑君。”
他回头,男人就在身后站着。银丝混杂的头发被整理得很好,身穿颜色明朗又整洁的衬衣,西裤也非常的符合体型。和那个住在脏乱的家里,还只穿着一件衬衣就开始大扫除的人相比,简直是异世界来的生物一样。
“人类,真是瞬变万化呢。”
“瞬变万化?”男人想不通似的歪了歪头。
“只要穿上衣服,就完全看不出是住在那种垃圾空间的人一样。”
明明是挪揄,男人却微笑了。
“那是一直以来的习惯了。只要外观上没什么问题,那么人对很多东西都会视而不见。所以我才这样拟态下去啊。”
强劲的风吹着,男人的头发也被吹乱了。在日光下白色的发丝像是透明的一般。
“如果说对外是拟态的话,那么那个家就是你的本性吗?”
男人发出一阵噪音般的笑声。
“你真是有趣。”
“哪里有趣了?”
男人用右手食指贴着面颊。
“要我说明我所感觉到的有趣会很花时间,就算说了我也不清楚你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我连你在说的啥都不明白。”
“从前我就觉得你的那种,普通的感觉非常的不错。”
像是逻辑相对,但又毫无联系的对话。就算说下去,也不会有终点,根本得不出结论。
“虽然有点早,不过能不能现在出发呢?遇上点麻烦事了。”
“麻烦事?”
“上车再说吧。”
男人先下了堤坝。河濑也跟着上了车。刚在助手席上坐好,男人就一言不发地开动了引擎。
从堤坝上看见的海是一种暗淡的蓝色,从车窗看过去的海水,跟那个毫无二致。
田口在社长室里一直低头说着抱歉。他的右手从肘部到手腕都包着绷带,那白色非常的惹眼,看着就很痛。
昨天晚上他在照顾醉酒亲戚的时候不小心摔倒在走廊,右臂还狠狠地撞到了地板。过了很久痛楚都散不去,他到医院检查才发现前臂的骨头裂开了。
惯用手出了问题,理所当然的,摊位的帐篷布置、驾车之类的事情都做不了,就连贩卖都很勉强。从结论来说就是失去了劳动力。不过也不能因此就责怪受了伤的本人。更何况让支社的人随时候命帮忙这件事本身就是破格的待遇了。
田口用左手擦了擦头上的汗。
“今天虽然花伦会来,但根本那孩子,我只安排她昨天来干活而已。三个人干活的话,虽然不是说干不了,但肯定很辛苦。”
昨天除了那个做社长的男人,一共有五个人全勤工作,今天一口气去掉了两个劳动力,实在是让人心痛。
“干脆,取消调味料的贩卖吧?”
男人决断的说。
“这我也想过……”
田口小声地说道。
“我们公司给活动主办送出的申请是贩卖类的,所以主角好歹还是在那边。如果只是收集问卷的话,说不定会埋下什么隐患,因此我认为短时间内贩卖那块都不能少。如果有谁,能代替我跟随两位一起过去会场就好了……”
这是个在连休举行的活动,公司都在休假,职员们也会有各自的安排。而且加上摇过夜,得在下一个场地耗费两天的时间。不难想象,要找人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田口下了什么决心似地抬起头来。
“果然还是让我去吧。虽然能做的有限,不过左手还能用,贩卖之类的多少能帮上忙。”
“你去休息会比较好吧?”
“可是社长……”
男人轻轻拍了拍困惑到极点的田口。
“我代替你跟他们一起去怎样?”
让支社长亲自去帮本社来的小员工收集问卷,真是前所未闻。虽然昨天他也有来帮忙,但那性质不同。今天很明显已经把他当作“战斗力”来期待。
“连休我也没有什么打算,反正空闲嘛。”
“可、可是呢,那个,让社长亲自来……”
田口非常可怜地动摇了。
“那个,有很多规条……或者说……”
男人笑了。
“你也会在意一些很无聊的东西啊。有劳动力的人就贡献劳动力嘛。举行活动的地方是根白町吧。中途那驹木的灯台我也好久没去了,想去那边看看呢。如果没有这次的契机,很难提起去的劲头。”
谁也说不出“那就按您说的那样做吧”这种话。男人因为这三人的沉默,歪了歪头。
“我很没用吗?”
“啊,不是,绝对不是因为这样。对吧,河濑先生。”
田口扔话头过来,河濑只能回答“呃,啊,嗯。”
“……在那边只需住一晚吧?一个晚上的话,准备内衣和衬衫的替换就好了。那样的话,拿公司里的备用走就行。”
男人对着河濑和松下微笑着说“可能帮不了什么,不过请多指教。”
下午两点之前,花伦开着小型货车来了,上面装着帐篷用的骨架、防水布、椅子、贩卖用的桌子,还有印了公司名字的旗子。车后部剩余的空间拿来装调味料的纸箱,试作品的样本,塞到后来,拿来做赠品的零食袋已经完全找不到空间来塞,最后只能堆到车的载人后座上。
于是就需要驾驶两台车子。河濑本来是想开卡车和他们借来的社用车过去,结果男人说了一句“我想开自己的车”,所以社用车上的货物就转移到了男人的车上。
松下往男人的车跑去,河濑则坐上了轻型货车的助手席。
男人的车先出发,后面跟上货车,刚开始两台车是前后并排的走,后来货车要停信号灯,因此就失去了男人那台车的踪影。
花伦平时应该是跟着田口混的。他似乎对市中心很有兴趣的样子,很热心地问了许多有关本社工作的事情。当他知道河濑和他同岁之后,就毫无顾忌地问他“那边的女人,果然会漂亮很多吧”。当河濑回答“漂亮是漂亮,跟她们交往的话会很花钱啊”之后,他突然就沉默下来。
道路两旁那树林的树叶像火一般燃烧着,刚开始的确很夺人眼球,可慢慢的它们就成了只会不断延续的绿色铁壁了。货车上音响部分坏了,既不能听歌也不能听广播。太过无聊的河濑装着毫不在意地问道:“支社长,是怎样的一个人?”
“怎么了?”
花伦奇怪地反问。
“那个人,我觉得他有点怪。”
河濑的脑袋里浮现出垃圾空间,还有在不停收拾着的男人那悲惨的模样。花伦“嗯——”了一声。
“说他怪的话,又真挺怪的。我认识以前的社长,当时他还不是这样开朗的人。”
也许路程太过单调,花伦啪啪啪地有节奏地敲打着方向盘。
“因为是当地人吧,他待人很亲切又好接近。高一之前社长都是在这里生活的呢。后来因为双亲工作的关系上京……过了多少年呢,外祖母的身体状况变差,好像是为了照顾她才回来的。”
虽然河濑已经听过一遍,他还是装作初次听到一样附和道“真是孝子呢。”
“但是在社长回来之前,因为事故的原因进了几个月医院呢。那段期间外祖母好像就去世了。”
一刹那,河濑觉得时间停止了,但很快声音和时间一同回来,他盯着膝盖上紧握的双手。交通事故后那三个月的入院。那个男人没办法服侍年老力衰的外祖母……是他的错?
“我很看好社长,而且在员工里社长的fans也很多呢。又不会摆谱,是真的为了员工们着想。只是……”
花伦的话断了。
“只是……什么?”
“社长他怎么说呢……轻浮……?”
明明是自己说的,花伦又“不对、不对”地否定自己。
“不是轻浮……嗯,应该说是有种仙人的感觉吗。”
“这样就更难明白了。”
河濑苦笑完,花伦就敲着方向盘说“啊啊,那个!”
“以霞为食的,某种植物系之类的……”
威胁别人发生性关系,住在那种老鼠都会做窝的家,有着怪味的男人,跟花伦想象中以霞为食的仙人模样,完全对不上。他应该只看到那个男人称为“拟态”的部分。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希望自己只知道“拟态”的那个部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不认识的电话号码。
“……喂。”
“我想花伦君应该是在开车,所以请松下君告诉了你的电话……”
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河濑僵了一下。
“我们已经来到了内田町,但是松下君他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呢。我们正在高速公路的休息区,你们能不能过来一下呢。”
松下坐在休息区外庭的凳子上。他精疲力尽的弯着腰,宽广的后背完全没有了力气。
“可能是我车开得太猛让他晕车了。虽然途中就有注意到……”
男人抱歉地解释着。
“啊,没有。我本身坐车也会……”
松下青着一张脸摇头。
“途中还买了晕车药让你吃下了呢。”
男人很担心地低头看松下。
“让他休息一下吧,反正今天能到根白町就好了,不用那么赶的。”
在花伦的提议下,他们决定再休息三十分钟。期间,花伦说“我有点饿了”,进了休息区的速食部,男人就在周围闲逛。松下好像在算计着这两人离开似的,立刻抓住河濑的手腕。
“请、请听我说!”
松下双眼噙泪。……他涌起讨厌的预感。
“那个大叔,绝对是个怪人。在普通的公路竟然很平静地开到一、一百时速。停车的时候也是,突然急刹,好几次都要撞上去了啊!我、我都把求生的本能都放弃了。接着我开始觉得很难受,他才肯降一点速度。就算这样,他开车也太乱来了……”
如果松下要跟他说自己被性侵了,河濑会觉得“完蛋!”,如果是关于车速的问题,那还是在他的容许范围内的。
“什么啊,就这种事。”
他不小心地说出了真心话。
“才不是‘就这种事’呢!”
松下的声音因为亢奋,都拔高了。
“要、要坐那种车,有多少条命都不够用。我已经够了,等下我要坐巴士或者电车去,大不了去搭的士。”
看他真的要去截的士,河濑建议他对社长说“我来开车”,结果松下委屈说那男人告诉他“不习惯让别人开车”。……结果,就演变成河濑代替松下去坐男人的车。
出了休息区,小型货车先行,男人的车后来跟上,被河濑警告“请不要超过那辆轻型货车”。
“我知道你的车速很快,但也请你意识到现在有在载人,请保持在法定速度……再加十公里的时速也可以。”
男人耸肩说“知道了”。速度是降下来了,急刹车还是没有改变。好多次河濑都不停地被逼着做前后运动。
“为什么你不能好好衡量车间距离,好好踩刹车呢!”
“我抓不准时间啊。”
男人轻飘飘地回答。
“在教习所的时候应该有练的吧。”
“这种古早的东西,早就还给老师了。”
河濑在他身边“放慢速度”“踩刹车”的烦个不停,男人的刹车技术终于有所改善。时间点还是不对,但让人感觉危险的次数变少了。
后来,男人的车因为信号灯而停下,早他一步过横人马路的轻型货车绝尘而去。反正目的地是一样的,分开了也没什么。只是没有了货车这个目标,河濑很在意男人会不会又把速度提上去。
无视这股担心,男人倒是有好好遵循交代,稳健地开车。不用再计较男人的驾驶问题,车里就猛然变得死寂。男人不会跟他搭话,河濑也不会找话讲。柔和的日光,车内小幅度的震动,单调地重复着的一切。明明睡到中午才起来,河濑还是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睡意袭来,他闭上了眼睛。
……向右的大拐弯将他弄醒时,太阳已经跑到西边,车子在二车道的小路上奔驰着。小路的左边是土斜面,可能是山脚下的平地削成的;右边也许是山崖,所以被栏杆围了起来。
“麻烦你开车,我却在旁边睡觉真是不好意思。”
“不用在意的,继续睡吧。”
一直看着前面的男人悠闲地回答。
“现在,在哪里了?”
“还有十分钟左右吧,就到驹木的灯台了。”
“那,是啥?”
“前面有这么一个名字的灯台啊。有三十年了,我一直都想再去看看的。去那边转转之后,我会返原路的。”
河濑记起出发之前男人说过他有个地方想去。五分钟后他们进入了一条更窄的路,远远的还能看见海。
男人将车驶进沿岸景致不错的停车场。这个停车场很小,只能停十辆车左右,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两台车进驻了。停车场的一旁是散步道,在入口处还有个小看板写着 “驹木岬 离这里三百米”。
男人关掉车引擎。
“你要不要也出去看看?”
面对男人的邀请,河濑拒绝了声“我就不用了”。男人下了车,慢慢地消失在散步道之中。河濑坐在助手席敲了一阵手机短信,后来又因为厌倦这项运动而下车。他去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咖啡,边喝边呆呆地从停车场眺望远处的海岸线。在右手边有突起的岩石,远处还能隐约看见岬的一角。
“真是漂亮呢。”
一对疑似恋人、二十岁左右的男女聊着天从河濑的旁边经过。他走近散步道,阅读边上看板对驹木岬的介绍说明,又往小道的深处看了看,散步道有经修整,但它两旁没有人工修剪过的树木繁盛得看不见前方。
往前走走说不定能看见什么吧?抱着这样的想法河濑拨开繁盛的树枝走了几步。但是无论怎么走景色都是大同小异的,完全没有看头。他又不甘心就这样返回,就硬撑着往前进。走了五分多钟,终于被他看到了灯台的样子。
散步道上有人在折返,单独一个的人影让河濑意识到是那个男人。他立刻转身离开。
回到车里等了一阵,十分钟、二十分钟,散步道的入口处都没有男人的身影。周围的夜色渐浓,停车场上只剩下他们这辆车了。
无论怎样他也太迟了。等不下去的河濑再次踏上散步道。反正只有这条路,他绝对走错不了,所以总会在某个地方跟男人相遇的……却偏偏没遇上。
奇怪、太奇怪了。河濑边思考着边往回走,途中突然发现了一条分岔路。这条分岔路两边都打上木桩,木桩之间连着一条锁链,还插上一块木板,上书四个红色大字:“禁止进入”。
虽然很在意,他还是选择回停车场看看。男人果然不在,河濑只好又一次向散步道走去,一直走到那块写着“禁止进入”的木板面前。
他犹豫了很久的结果是——跨过它。为什么要禁止通行呢,它上面完全没有解释,更添加恐怖的气氛。河濑默默地想要是路突然塌了,要是熊突然跑出来了要怎么办,于是他默默地费了很多时间确定脚下的安全,才敢战战兢兢地前进。
虽然岔道杂草丛生,但是这条路本身还是很坚固的。以前它也曾被纳入游玩路线之一吧,走到一半还发现有个小广场,还有屋顶都腐朽了的凉亭,亭子里还有长椅。凉亭附近一圈白,走过去一看,全是一些小小的白花。
走过凉亭,道路又变得更窄了。走到桩子那边就回去吧……呃,还是走到那棵树下再回去好了……河濑在前进的过程中一直反复着以上的矛盾,等回过神来视线突然开阔了。
在他面前是一个五平米见方的空地,那里的景观非常好,天空和海洋犹如美丽的风景画。在往前就是悬崖,空地的边缘围着一排栅栏。
男人就在那里,在那栅栏之前,静默地看着海平面。猛烈的海风耍弄着他的头发,白色的发丝肆意飞舞。
河濑身后的树木沙啦啦地晃动它们的叶子,男人脚边也有一片白色在摇动,那是在凉亭见过的白色的花儿。在这里它们覆盖了整片空地,整片整片地怒放。
河濑踏出了一步,枯枝在脚边爆裂出声。正在呆呆望着海的男人回头了,那张脸上荡起一丝惊讶的涟漪。
“你想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
男人笑了,让他有种被当笨蛋的感觉。河濑踢开那些怒放的花朵向男人靠近。
“我讨厌要拖到半夜才能到目的地。”
隔了两米的距离,他们四目相对。
“我刚才在想如果你来就好了。”
男人的笑容消失了,但眼睛一直在静静地,像在寻找什么似的看着河濑的脸。
“十五岁的时候,我在这里度过了我的初夜。”
这种真实的剖白,让河濑窒息了一下。
“因为不做的话,就要去死呢。”
“……你在说什么?”
“只是一个故事啊。那个时候的季节跟现在一样,夜晚,风也很强。云在天上流动,时不时露出的月亮……花……花有没有在开呢?记不住了。”
男人低头看着脚边的小花。
“我一直在思考,可是再怎么假设,如果场景能重演的话,我还是会做出十五岁做过的选择。……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对你的初体验没有兴趣。”
男人的肩膀微微震动着,弯起腰嬉笑。
“果然,你真是不错。”
小声说着,他靠在了栅栏上。木条发出刺耳的声音,河濑吞了一下口水。他觉得男人会就这样坠落到栅栏那头去。
“这里,被人禁止通行了吧。你知道原因吗?”
在河濑说出自己的推测之前,男人抢先回答了。
“因为人很难注意到这里,所以来自杀的人怎么也断绝不了呢。”
强风在河濑的耳边呼呼作响。
“……在商品企划部,你做得开心吗?”
男人眯起眼睛。
“嗯,还好……”
“是你想去到不惜跟男人上床的部门吧,不开心的话就太吃亏了。”
面对这种露骨的挖苦,河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说实话,我认为你去了那边也只是废物而已呢。因为你像个自信过剩的小孩子似的,一直喊着想去想去,我就试着将你塞过去看看。”
这男人……那时的自己过组之后会变成怎样,他是心中有数的。
“每次看到有你参与的商品,我都会想你也渐渐上手了呢。让我不由得佩服人类真的会成长啊。毕竟你看你,是个伤害了别人,也不会去道歉的小孩子。”
什么也说不出口,也找不到说话的借口。
“忘了吗?你曾经在小巷里把我揍到飞出马路的事。啊啊,是用拳头打的吧?随便,反正也没差。就是因为那样我才会被车撞到。吃了很大苦头呢。”
那个时候高昂的刹车音在脑袋中回响起来。
“要是撞的地方不对,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是说我死了比较好?”
风的声音,海浪的声音全都消失了,河濑被逼着回到六年前的那个时候。之前男人什么都没说,他还以为对方默认这件事已经被尘封了……为什么要到现在,在这个时候将它拉出来?
“我所做的虽然不是什么光彩事,但罪至于死吗?”
像人体模型般被打飞的躯体,仓皇逃跑的自己。吵得心烦的心跳声,还有颤抖着抓住公共电话话柄的手指。
“你做得过火了。”
的确如此。
“啊啊,现在说出来也不算太迟吧,我来告诉大家真相。是被你揍了才发生那场意外。以部门调动作为交换条件,跟你有肉体关系这件事也会照直说出来的。”
“请、请不要这样。”
河濑下意识地大喊。
“那件事我会道歉、我会道歉的……”
“我不是想听你的道歉。”
“那事到如今你才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要是你生气,那个时候直说不就好了吗!说都是我的错。”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恨你的意思啊。”
“那为什么……”
已经到了末路的河濑耳边,响起了不可置信的话语。
“捉弄你啊。”
男人像是微笑般勾起了嘴角。
“我只是,捉弄你罢了。”
身体比思考更快地动起来,他扭住男人的胸襟往上提,紧握右手要揍下去的那个瞬间猛地停住:就算有栅栏,后面就是悬崖,揍他的话说不定会掉下去。河濑的理性活跃起来了。
男人的双手举起,捧住河濑的脸颊,将脸凑了过去。不会吧……这样想着,嘴唇就被触碰了,被男人用舌尖轻轻舔吻着。恶心,想推开他,可是做不到。在他想自己退开的刹那,胸前遭受了一下冲击。
男人双手推开了河濑。可是被推动的不是河濑而是男人自身,倒下去的男人身后只有一片空茫。要掉下去了!
他下意识地向前扑去,不顾一切地抓住男人的手用力拉向自己的方向。男人的身体不再往后坠,改向前倾,而力的反动把河濑和男人调了个转,他的身体狠狠地往悬崖撞去。栅栏拦住了他的冲势,发出可怕的吱呀声。河濑的身体有大半伸出了栅栏,能看见悬崖底下长什么样,好高。小石头在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这种惊悚的光景让河濑出了一身冷汗。
他赶紧后退。踏错一步……他也会掉下去。……会死。
男人坐在草地上,呆呆地看着这边。河濑返回来,用颤抖的手抓住了男人的前襟,沉默地朝那张脸揍下去。眼镜被打飞了,男人仰倒在地,躺在一片白色的花群中。
他扔下男人原路返回,莫名其妙的眼泪喷涌而出,明明不想哭,却气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河濑用袖口狠狠地擦着眼角。
虽然跑回车这边,钥匙又在男人手上,最后他只能坐在助手席默默地等待。那个男人绝对是怪胎。脑袋打结了。以前就觉得他怪了,果然真的好怪。
用语言煽动,故意让人生气……唆使别人杀掉他……不敢置信。绝对不是普通的神经构造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日落西山,周围完全黑下来了。男人还是没有回来。说不定他已经一个人跳下去了。河濑在助手席上缩成一团。他根本不想跟那种人扯上关系的。
手机来电铃响了。一接电话就能听见松下那轻浮的声音传过来:“河濑先生~你还活着吗?”
“我担心你会不会在哪个地方发生了车祸呢。一个小时前我们就到酒店了,你在哪个地方啊?”
河濑往附近看了看。太暗了。
“不是……很清楚。什么灯台之类的。”
“灯台?绕道了吗?社长开车你还真有勇气绕呢。”
手机颤起来,手根本停不住抖动。
“死了……可能。”
“咦,什么?我听不太清啊。”
“那家伙,说不定死了。”
唠叨男沉默了。
“死了?难道是社长吗!真的遇上事故了吗?”
“不是。”
河濑粗暴地揉着头发。
“不是那回事。但是说不定死……”
散步道上出现了一个黑影,正在往这边走来。
“河濑先生说的话好莫名其妙啊。请好好地用我能明白的方式说出来好吗?”
与平时相反,充满紧张感的松下的声音。河濑抓着手机紧贴耳边的同时,一直看着那道身影。他曾经以为死掉了的男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坐上司机席,插上了钥匙。
“……歹势,我开玩笑的。”
搁下这么一句,他挂了电话。车内有点暗,但男人的左脸绝对是肿起来了。明明脸被揍得那么惨,男人的侧脸却让人感觉到他在笑。这让河濑说不出的嫌恶。
他们到达目的地——根白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明明已经短信通知不用等他们吃晚饭,先到的那两位却尽礼节地等到河濑他们才开饭。
办理完住宿登记、再把行李放到房间里,他们才走向集合处:一楼的大厅。松下和花伦一看到男人的脸就愣住了。
“脸,到底怎么回事!”
花伦抬高声音。也怪不得两人吃惊,男人的左脸颊肿得厉害,超市买的冷却贴跟它一对比,顿时变得娇小玲珑。
“被打了。”
男人回答。河濑一下咬紧嘴唇。就算被指责做错了,这件事他死都不会道歉的。
“到底被谁打的”
一脸愤慨的花伦追问。
“来这里之前,我们先去了一趟驹木的灯台,在那里遇上小混混了呢。肩膀稍微碰撞下就纠缠不休,还好只是被打了一拳。对方可是肌肉男呢。伤口没痛到哪里去,加上牙齿也没断。”
男人的嘴巴流畅地动着,一脸泰然地说着谎话。河濑知道他这番话是在包庇自己,而自己却没有勇气说哪怕一句“是我打的”。
四个人去酒店附近的居酒屋吃晚饭。也许因为脸颊在痛,男人在吃饭的时候嘴角时不时抽动一下,之后动作就跟平常一样了。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个会在禁止通行的山崖上,教唆别人杀掉自己的人。
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他开始察觉自己被人用最恶劣的方法戏弄了。看着那个放声大笑的男人,河濑没办法联想这是从心底里希冀着死亡的人会有的表情。
吃了一个半小时后,他们走出了居酒屋。男人和花伦在前面走着,河濑和松下并排跟在后面。他们订的是两间双人房,分配房间的时候,田口很贴心地将河濑和松下、花伦和男人分配在了一起。只是先到达的两个人完全没有在意这件事,松下还将他的行李放在了本应分作花伦和男人的房间里。
河濑在席间试着提出住错房间了,谁也没有注重这件事。大家都觉得只是借宿一晚,怎样的房间分配都无所谓。……自己除外。
回到酒店,在前台拿了钥匙。这间酒店的也是配着长方形塑料牌的大钥匙,一间房只配备一把。河濑将它交给了男人。
“我给本部打个电话。请你先回房间吧。洗澡也请先,我想我会花上一点时间。”
三个人走进了电梯。河濑攥着手机走出酒店,一直走到停车场的边缘。
在停车道旁的灌木边坐下,河濑拨通了电话。
“哟,这不是史吗。”
舅舅的声音。河濑将电话紧紧贴在左耳。
“我有事情想请教一下舅舅你。”
“嗯,什么事那么突然?”
“以前,有个跟我一起工作过的上司,后来他转北海道了。这次工作我们又刚好凑在一起了,只是那个家伙很奇怪啊!说着我讨厌的话题,故意……故意挑衅我杀掉他。”
短暂的沉默后,舅舅提出“你现在能出来一下吗?”的要求。
“见面再说更好吧?”
河濑苦笑起来。
“没办法啊,我还在北海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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