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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夜空的月之船

_2 木原音濑(日)
面对突然换成医生脸孔的叔父,河濑耸起了肩。
“这是什么,问诊?”
“当然。难道你以为我会不诊断就给你开药吗?之后记得把保险证也带过来。”
抱怨着真麻烦啊,但还是实话答道“两周前开始的”。
“……听你说工作很忙,那其他还有没有什么介意的事情呢?”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含混道“并没有”,挠了挠头。
“没有,就那样。”
“人际关系怎么样?跟上司和同事相处的还好吗?”
将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人影抹消掉。
“不好不坏……吧。”
“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安慰的口吻,单单只是这样,眼泪就好像快流出来般,河濑慌张地低下了头。
“我没事,身体很健康。”
“不只是身体,心理疲劳的话人也会觉得不舒服。”
大大的手,像对待孩子一般揉了揉河濑的头发。
“睡眠不足会使身体与心理更加疲劳。我先给你开一周份量的安眠药。要是觉得辛苦的话就再过来。对我抱怨也可以哦。不管怎么说,听别人说话本来就是我的职业嘛。”
明明只是床棉被,用惹人厌的口气说完后,背上便被啪地拍了一掌。明明很痛,却莫名地开心。那天晚上,托叔父开的安眠药的福,河濑连梦也没做沉沉睡到第二天早上。
十月二十日,因为寒冷而穿上了棉外套的这一天,河濑比平时早十分钟到了公司。一进门就向大厅边上的社内综合告示板走去。每个月的二十号,告示板上会贴出下个月一号的人事调动。虽然社内邮件也会发送人事调动的通知过来,但告示板是最快的。
没有人事调动的月份就没有通知贴出,但这一天有。看到纸张上方的“商品企画部”字样,心胸雀跃起来也只有一瞬间。
“骗人的吧……”
河濑死死盯着纸张。那上面揭载着新分配到商品企画部的职员姓名,但却不是自己。并且,人事调动的不只是商品企画部的一人而已。
“营业部 柴冈保弘 自十一月一日起,被派任至北海道分公司”
来上班的职员们,停下脚步看向告示板。但那也只是几秒钟的时间而已,很快大家便纷纷乘上电梯,在这之中,河濑却茫然地站钉在告示板前。
总算走向营业部,打开电脑查看邮件。社内人事的邮件,内容与告示板上的相同。
最差劲的肉体关系之后两个多星期。河濑自那之后,没有与男人进行过任何工作以外的交谈。单是想到身处同一个空间就会觉得不舒服,光是听到笑声便会怒火中烧到想要揍过去。
凶暴的躁动与空虚也只剩几天而已了,如此对自己说着忍耐了下来。结果到头来,还没有兑现与自己的约定,男人就要从营业部消失了。……简直像是逃走一般。
被最糟糕的预感包裹着。该不是自己被那个男人欺骗了吧。其实对人事方面并没有什么影响力,让自己调去商品企画部什么的,也只是为了玩弄自己的身体而编造的谎言而已……
“喂,看到告示板了吗?”
邻桌的布宫探过身子来问道。
“啊……看到了。”
“柴冈部长的调动,吓到了呢。而且还是北海道分公司的社长。太厉害了。”
“嗯,是啊。”
布宫靠在椅子上,叹了一口气。
“像柴冈部长那样擅长人员分配的人可不多见,不管是谁来继位大概都会引起不满吧。啊啊,这样一来我的商品企画部之路也就更加遥远了。”
“什么?”河濑转过头来。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布宫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
“……因为是你我才说,可别告诉其他人。事实上,我拜托过柴冈部长,能不能将我调到商品企画部。你也知道,那个人似乎对人事部很有影响力。”
布宫也与自己考虑过相同的事情……,难堪得连喉咙都干渴起来。
“我也在营业部呆了六年,差不多也想认真做些企画方面的工作,所以学习了很多东西。部长也说‘虽然立刻调动不太可能,但会跟人事部提提看’。”
“然后呢!”
气势汹汹地追问后,却被反问道“然后什么?”
“那之后,那个人做了什么没有?”
“说什么做了什么,我只是拜托而已啊。部长又不是那种会背地里做交易的人。”
胸中有黑色的蝴蝶在飞舞。头脑中变得嘈杂起来。布宫还在继续说着什么,自己却只是随意地回应着“是那样呢”,内容完全不记得。
一直是最早来上班的男人,早晨的会议结束后也没有出现。外出跑业务,下午六点多回到公司。办公桌前岂止没有部长的影子,连公文包都没有。问了布宫后,被告知“上午来了一趟,不过很快又走了”。
“非常忙碌的样子,我也有想问的事情,结果连话都没搭上。”
没有办法只好回家。回去后,脑子里还是不停嘈杂着。自己被骗了,被那个男人骗了。明明被留下了那么恶心的回忆,结果却没能调动部门,落到只能哭着入睡的地步。肯定是这样。
肚子饿了,却没有想吃东西的意愿。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正常,将买来的奶油面包包装打开。明明是打算吃的,等发现的时候,面包却已经在手里被捏得不成样子。已经不行了。无法忍耐下去,给男人打了电话。……无人接听。
因为嫌麻烦而被无视了。这样想了之后,伴着悔恨的同时也执拗起来,一个接着一个地打过去。大约拨了三十分钟左右之后,电话突然接通了。
“喂,我是柴冈。”
想说的话像山一样多。……实在太多了反而发不出声音来。从电话那头,可以听到居酒屋般的喧闹声。
“是河濑吗?”
“……给我说清楚”
声音在颤抖。
“那个时候约好了的吧。说做了之后就把我调到商品企画部。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给我说清楚!”
“能不能稍微等一下?”
是在转移场所的关系吧,身后的喧闹声渐渐变远了。
“正在跟同期的一起喝酒。我是主宾,所以没办法离席太久。关于调职的事实在是抱歉。”
“不是抱歉的问题吧!明……明明做了那种恶心的事情!”
拿着手机的手颤抖起来。
“你,其实没有要让我调职的意思吧?只是单纯想以商品企画部为饵,将年轻男人吃掉而已吧?别把人当成傻瓜!”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
“我跟人事部长说过了。但是对方说有一个不管如何都想先调动的对象。”
“柴冈,原来在这里啊” 从男人背后传来大嗓门的声音。
“你不在的话,就没有意义了吧?”
“啊啊,对不起。”
“突然不见,大家都在找你哦。嗯,在打电话吗?”
“啊,工作上的下属打过来……”
河濑挂了电话。确认了事实的现在,没有再听那个男人的声音的必要。自己被欺骗了,然后被玩弄了。
头脑中沸腾起来,浑身发热。想现在立刻冲到男人的面前,将其击倒。明明连对方在哪里都不知道,却想要这么做。现在的话,自己能够将那个男人杀死。毫不犹豫地杀死。
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因为叔父说过量饮酒会使睡眠变浅,不要多喝比较好而自制着,但无法再忍耐了。就如同逃出沙漠的人一般,一罐接一罐地将啤酒喝干,冰冻的喝完了,便接着打开冰箱外微温的啤酒罐的拉环。
不知喝了多少罐,易拉罐自手中掉了下来。啤酒浇在膝盖上,起了白色的泡沫。太悲惨了,如此想着的瞬间,泪水便决堤而出。哭着一面打嗝一面喝着啤酒,哭泣着。
无法跟任何人商量。以部门调动为条件跟同性上司睡了这种事情,即便是嘴裂了都没办法说出口。不但不会被安慰,反而会被嘲笑自作自受,被鄙视。但那个时候并不是能够选择的状况。不,想要拒绝的话还是能拒绝的。但自己到底还是想进商品企画部,那么多年,不想等待数十年。
那个男人马上就要消失。一个人制造了美好回忆然后消失。现在想起来,全都是算计好的也说不定。把稍微有些中意的男人摘下吃掉。反正自己就快调职,也不会有后患。要是那样的话就太差劲了。最恶劣的男人。
想要去死。已经受不了了。羞耻,丢人,悔恨,悔恨,悔恨……死。死吧。想着要去死,刚站起一半,膝盖便抖动着当场倒了下来。
脸湿了。倒下的啤酒浸湿了地毯,脸颊好冷。
河濑到达举行送别会的店时,已经是八点后了。和式居酒屋的座敷席内,大致数一下有三十个人左右,营业部的职员基本全部到场了。环视了下周围,布宫旁边的座位空着。离男人也比较远,便安心了下来。
“你这家伙,迟到了哦。”
似乎已经喝了不少,红着脸的布宫如此说了后,河濑撒谎道“跟负责人谈得久了点”。实际上是因为讨厌跟男人身处同一空间,而故意来迟了。
“我还给你的手机发了邮件。”
“对不起。手机忘在家里了。”
这是真的。布宫“唔哇——”地耸起了肩。
“你这家伙,身为销售人员也太离谱了吧?”
“好怕回家后看来电记录啊。”
边说着话边坐了下来。男人坐在上位,一面由女职员替他倒着啤酒,一面谈笑着。明明不想听,可越是讨厌的人的声音,越是容易分辨得清楚。听着就讨厌。河濑将右手探进西装口袋。便宜的折叠刀,用手指执拗地来回抚摸着这可怜的唯一战友。
“总之先喝一杯!”
布宫将啤酒瓶递过来,河濑慌慌张张地拿起杯子。
“这次啊,柴冈部长的调职很突然不是吗?其实本来要调去北海道分公司的是采购部的稻坂部长,但对方突然辞职了,所以才决定由柴冈部长替任。”
一面盯着倒入的啤酒的泡沫,一面适当地回应着“这样啊”。
“虽然这是从其他部门的人那里听来的,好像总公司并不想放柴冈部长走。可是部长自己请求说想要去那边。原来就是北海道的人,外婆也住在那里,从以前就一直提出请求说想过去。那个外婆似乎身体也不太好的样子,这次正好是个机会。”
以照顾老人为理由的调职……表面上听起来的话,是个为外婆着想的好孙子。但那家伙并不是这种正派的人。而是利用自己的职位把弱者当作猎物的最差劲的男人。
河濑将杯子中满得几乎快溢出的啤酒,一口气喝干。
“柴冈部长在营业部干了很久呢。北海道分公司不是类似原料输入窗口一样的地方吗,现在却要去那么不一样的部门工作啊?”
稍稍嘲讽了下男人后,布宫却一脸惊讶地歪过了头“怎么,你不知道吗?”
“柴冈部长,听说刚就职的时候就是进的采购部。因为工作能力强,上面便每隔两到三年从制造部、物流部、商品企画部,几乎每个部门都让他呆过了。从一开始就是干部候补人选哦。”
啊啊,这样……除此之外便无话可说了。河濑从第一杯之后便开始控制酒量。不想被酒醉侵蚀大脑而失败。
男人心情很好地喝着酒。最后道别时,甚至有女职员哭了出来。这些场景,河濑一直用冷冷的眼神看着。
晚上九点过后一次会结束。尽管也提起二次会,但男人以搬家的准备还没有结束为由,委婉地拒绝了。到调动的月末为止,只剩一个礼拜的时间。
男人捧着一堆花束与部门的几个人一起走了。空出一段距离,河濑跟在部长与那几人后面。中途,在人行横道前,男人与几人集团分手,向着东边走去。集团走去的方向前头有地下铁的车站,男人好像并不坐那条线路。
街灯明亮的街道上,男人脚步缓慢地行走着。右手边可以看到一个只有两三个游戏器具的小公园。男人走进其中止住了脚步。毫不怜惜地将花束沙沙地扔进了垃圾箱。河濑呆住了。
一个人住,然后再过几天又要搬家,从这样的角度来看的话花只是麻烦也不一定。然而一想到这个男人,连为了客气而将花带回家的体贴都没有,便发觉到其面对着人时好的一面与那背后的本性之间的差异。
穿过公园,男人走进了街灯稀疏的后街。过了便利店之后,便没有了路人,连车都很少经过。河濑一下子缩短了距离。男人没有回头。也许意识到了身后有人正在接近,但大概并不在意。
走到男人身后,抓住了单薄的肩膀。停下脚步,回过头的男人看到河濑的脸,瞪大了眼睛。
“你……”
“道歉!”
河濑怒吼道。
“跪下来道歉!”
男人嘴半开着,眨了几下眼。刚觉得那双眼忽然变细了,男人便将手抬到嘴边轻笑了起来。
笑意慢慢扩大,终于连肩膀都抖动起来。既没有道歉也没有找借口,只是笑着。在感到愤怒之前,恶魔般笑着的姿态先让人不舒服起来。
“你,有什么好笑的?!”
“啊,不是。只是想说,如果下跪的话就能被原谅啊。”
被笑意的余韵所影响,男人的话尾轻颤着。被当作笨蛋了,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脑袋里变得一片通红。河濑拽住男人的胸口,毫不手软地揍了过去。
嘎地一声钝响,男人的头大幅度地晃向右边。顺着惯性,男人踉踉跄跄地退向斜后方,绊到了人行道与车道之间的水泥隔断。
之后发生的事,便如同看着慢速播放的影像一般。男人飞出车道,向后倒了下去。开过来的汽车的行驶声,和刺眼的车灯。
“啊!”
叽——,河濑的声音被刺耳的刹车声掩盖了过去。伴着咚地一声钝响,人的身体像橡皮球一般弹起,一直飞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上。
黑色面包车停下了。静止了一瞬后,噗噜噜的引擎声响起。黑色汽车又开动起来。
“什么?等……”
无视河濑的声音,汽车急速开走了。只剩下人之后,周围便被完全想不到发生了糟糕的事般的静寂包围了。被撞了的男人,和自己。
倒在对面车道边的男人,一动不动。……说不定已经死了。扑通、扑通自己的心脏大声到嘈杂般地跳动着。明明咬紧了牙关,牙齿却喀喀地颤抖着。
这……不是自己造成的。自己并没有错。
看了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腿动了起来。跑。奔跑。奔跑着逃走,逃走,逃走……逃到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
不知道跑了多久。可以看到私营地下铁的站口就在不远处了。河濑在自动贩卖机前停下脚步,哈哈地大口喘着气。部长他死,死,死了。被撞了之后一动不动了。连呻吟声都没有。血,有没有流血。距离太远所以不清楚。
并没有想要杀他。虽然恨到想杀人的地步,但并没有动手的打算。小刀也只是为了威胁而买来的。右手伸进口袋。河濑将弱小的搭档,扔进了自动贩卖机的垃圾箱里。
还不能肯定就死了。万一只是受了伤的话,还有可能救回来。如果是那样……自己,自己是不是不该逃走,而应该在当场呼叫救护车?
慌慌张张地寻找手机。找不到。焦急地寻找着的时候,才想起来今天故意忘在家里了。慌忙奔到车站,扑向外面的公用电话。
“……人,有人,被车撞了……救,救护车快来!”
声音在发抖。
“明白了。可以告知地点在哪里吗。”
接线员的声音,平淡不惊。
“后,后街的人行道上……”
“地址清楚吗?”
“就算你问我地址,我,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啊!”
声音回响着。
“请冷静下来。周围有没有住家或是电灯柱上贴着番地的铭牌呢?又或者附近有便利店的话,那个也可以作为地标。如果都没有的话,周围有没有其他知道地址的人在呢?”
河濑放下电话,冲向正经过眼前的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什,什么事啊?”
女人用胆怯的眼神,看着被抓住的手臂与河濑。
“救,我想叫救护车。这条路的那一头……请告诉我那是哪里!”
“那边大概是唐津吧?”
一听到这句话,河濑便立刻回到公用电话前将听筒贴上耳朵。
“唐,说是叫唐津的地方。就在离那里的便利店不远的地方……”
“明白了。那么打电话来的这位先生,可否告知您的名字与电话号码。”
河濑定住了。
“我的信息不重要,总之快点过来!”
接线员一时沉默了下后接着问道。“那么烦请告知伤者现在的状态。问话后,有回应吗?”
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丢下被撞的男人跑来打的电话。
“反,反正请现在马上过来!”
自说自话地挂断了电话。回到自动贩卖机前,坐倒在地。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在意被撞了的男人。虽然在意,却害怕回到那个地方。
只有时间不断流逝。面前的道路上仍没有救护车经过。
“太,太慢了吧!”
抬起头,对着虚空怒吼道。难道因为中途切断了电话,就被当成是恶作剧而不来了吗。这么久,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应该有其他人发现被撞了的男人了吧。那个人一定会叫救护车……但是,那里不管是车还是人都很少经过。
不想回去那里。然而也无法回家。哪里也不能去。就那样到底呆了多久呢……颤抖止住了,河濑缓缓站起身来。慢慢地沿着逃过来的道路……以简直如同爬行般的速度走了回去。渐渐接近事发地,便看到了刺眼的红色警灯。
路口处一辆警车,孤零零地停着。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在对一名穿着西装的年轻女人问话。自警车旁边,汽车缓速驶过。
被撞了的男人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河濑转头离开。逃出生天的后背,冷汗直流。
即使回到公寓,也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在床上坐下来,低着头而已。搞不好自己杀了人。就算不是故意的,自己也的确有一半的责任。
说不定“杀死了”,也说不定“没有杀死”。那个男人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同样的问题在脑子里转来转去不断重复。
无法忍耐下去,握着家里的钥匙站起身来。去向警察自首。那样的状况,自己不可能不被问罪。
脑子里闪过家人和朋友的脸。被逮捕的话,一定会给大家造成困扰。朋友……会惊呆吗,还是会鄙视?对为了调职跟男人上床,然后因为没能实现约定,出于怨恨而将对方杀掉的人类。
河濑抱住头,胡乱抓着头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完全不清楚。还是干脆自己死掉算了?……那样的话就什么都不用考虑了,是不是会轻松些?
一夜未合眼天就亮了,到了早晨。随手丢在一边的皮包,被太阳照耀着。
过了九点,从昨天早上就一直被丢在餐桌上的手机开始嗡嗡振动,河濑吓到几乎跳了起来。感觉可能是警察打来的,害怕得不敢伸手去拿。电话一时停了下来,还没安心多久,过了五分钟左右便又响了起来。
会打电话来,就说明自己已被调查清楚了。警察在逮捕自己之前,说不定已经人在门外了。觉悟之下河濑接起了电话。
“唔……喂。我,我是河濑。”
电话那头,短暂沉默了一会。
“你今天是怎么了?打算休息吗?”
是布宫。不知道是安心还是紧张的关系,额头上一下子冒出汗来。
“只,只,只是身体不,不太好……”
“声音在发抖啊。发热了吗?”
“啊……是的。”
说着谎的同时,用力握紧了听筒。
“因为身体不好而休息也是没办法啦,但是休息的话,至少也跟公司说一声要休息吧。这样也才好安排接下来的工作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
道歉声的间隙中,可以听到布宫的叹息声。
“尽快去医院吧。然后……对了,尽管在你身体不好的时候有点不大合适,但还是告诉一声好了。是关于柴冈部长的……”
现在,最不想听到的男人的名字。河濑几乎快要悲呼出声。
“昨天晚上,部长被车撞了。”
拿着手机的手指,像得了病一般喀啦喀啦颤抖起来。
“宴会结束后,听说是跟桑田他们一起回去的,可中途就分开了。好像是在那之后吧。腿和肋骨骨折,不得不住院一段时间了。”
“那……那样啊。”
部长没死。没有死。发着抖长长吐了一口气。
“肇事车逃逸了,犯人到现在还没抓到。真是太过分了。”
对声音忿忿不平的布宫,河濑事不关己似的回应着“是啊”,挂断了电话。男人没有死。还活着。太好了。总之太好了。
安心之后,便察觉到肚子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下一碗杯面,明明没有睡意,却不可思议地被睡魔袭击,穿着西装便倒在了床上。
……明明是在公寓,不知为何自己却回到了那条后街。身边很暗,街灯昏暗朦胧地照耀着四周。被撞了的男人和警车都不在。总之讨厌呆在这个地方,快步走过去,出了街道后周围的景色就变了。
白色的墙壁,贴着墙壁零星地放置着塑胶制的黑色长椅。周围微暗,看不见走廊的尽头。有种以前来过这里的感觉。歪着头想了想,便回忆了起来。这里是以前……祖母曾住过的医院。
“这里,这里”
走廊的中间,有个地方正透露出光来。病房的门打开着。被那里传出来的声音吸引般地靠近过去,踏进病房时心中紧了一下。
明亮狭小的房间的正对面,是一张白色的病床。在那里躺着的,是像以前在恐怖电影中看到过般的,从头到脚缠满了纱布的人类。
“好疼啊,河濑。”
男人的声音。慌慌张张地掉过头时,不知跟谁撞了一下。是布宫。
“都是你的错。”
河濑摒住了呼吸。布宫明明应该比自己矮,此时却低眼看着自己。
“那个……”
回过神时,身边已经被营业部的全体职员包围住了。一束束非难的视线向自己直射过来。
“对……对不起。”
面对胆怯的河濑,有人抬手指了过来。
“说是想进商品企画部,所以跟部长上了床。那种事情还真亏他做得出来啊。”
窃笑声回响着。
“明明是个男人,真不敢相信。”
嘲笑,如同漩涡一般旋转着流进自己的体内。蹲下来捂住耳朵。羞耻,丢人。想要死……想要去死。
“唔哇啊啊啊啊!!”
睁开眼时,日头已经快要西沉。西装皱得不成样子,汗水顺着脖子流下。河濑盯着脚边,斜照进来的橙色夕阳。那个梦,绝对不是妄想的产物。极有可能在现实中发生。
胃底突然揪痛起来,同时呕吐感也随之涌上。无法忍耐下去,冲到厕所吐了出来。一面吐着眼泪也一面跟着溢出。明明没有想哭,眼泪却始终无法止住。
一整天都在床上,几乎是没吃没喝地躺了过去。一动不动地呆着的话,肚子倒也不怎么会饿。清晨来临,夜晚来临,然后又到了清晨。只有从窗口射进来的太阳光线的角度,诉说着一天时间的变化。
每天早晨都会打电话去公司说“体温还没有下降”。布宫也好上司也好,都只是慰问自己“没事吧”,谁都没有说其实你是偷懒不来上班吧。…… 也没有说其实是你把部长推到路中央的吧。
每当手机振动起来的时候都会吓得颤抖,听着来电铃声就几乎要哭出来。然而不管过了多久,既没有部长打来怨恨自己的电话,也没有警察找上门。
想要逃走。随便哪里都好,想要逃走。但万一警察来的时候公寓里没人的话,又觉得大概会去母亲或是叔父那边,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便无法行动。
仅仅只是在床单中颤抖着度过了三天,第四天的早晨总算从床上爬了起来。明明只是在房间里走着,手脚却像灌了铅一样的沉。淋浴之后站在脱衣间的镜子前。眼眶深陷,脸颊削瘦……简直像是明天,世界末日就要来临的男人的脸。
穿上西装,走出公寓。到车站的路途像是能杀死人般的远。在满员电车里摇晃着,感觉便随之变得不舒服起来,头晕目眩死命抓着吊环。在离公司最近的车站下车后立马冲进厕所,呕吐。被呕吐物的味道刺激到反复再吐。泪水自眼角渗了出来。
因为窝在车站厕所里太久,到公司时已经临近上班时间了。快速瞥了部长的桌子一眼。理所当然那里没有人在。
“哦,来了啊。时间晚了还以为你今天也休息呢。”
被布宫搭话,河濑的身体颤了一下。
“早上好……”
无法正面看对方的脸。并且被看着也很辛苦。搞不好,已经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也不一定。
“喂,你脸色很不好啊。真的没问题吗?”
“没,没问题。体温已经降下来了……”
装出一副忙于整理桌上堆积着的文件,和电脑周围被贴着的无数便签的样子,便不再被搭话了。如此过了一会后偷偷瞄了一眼邻桌布宫的表情。……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啊,对了!布宫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轻敲了一下桌子,向这边转过头来。
“说起来昨天,川本商店一个叫久留米的人给你来过电话。我把要贴便签的事完全忘记了。听说你在休假,对方就说今天会再打电话来。”
“知道了,谢谢。”
看着自己的眼神一同往常。似乎是不知道那件事的样子。梦到被部门全体员工责备的可怕场景之后,还能够来公司上班,是因为搞不好男人没有把受伤的理由告诉任何人,这一的可能性的关系。
要是说了被自己揍飞的话,必然会被询问理由。以部门调动的条件要了部下的身体什么的这种事,应该没办法说出口吧。工作能力优秀的人。破坏自身在公司的形象,肯定不会是男人希望发生的事情。
那个男人是遭了天谴。受伤,是说了谎蹂躏了部下身体的代价,是自作自受。一半一半来说的话太多了的想法,反而决定不再去想。
默默整理着堆积下来的文案工作,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虽然没有食欲,但如果不吃点什么的话,肯定捱不到下午,如此想着拿起钱包站起身来时,“喂,河濑”却被同期的游川叫住了。
“听说你身体不舒服休假了,没事吗?你是不是瘦了啊?”
河濑苦笑了起来。
“体温已经降下来了。”
“别太勉强了哦。”
轻轻拍了拍河濑的肩膀,游川继续道。
“你一直没来公司,大概不知道柴冈部长受伤住院的事情吧?”
心脏咚咚急速跳动起来。
“知道。……从布宫那里听说了。”
“吓了一跳吧。我也吃了一惊。犯人好像说还没有抓到。”
河濑的脑海中,闪过了开走的黑色面包车的残像。
“部长一直以来都呆在重症监护病房,不能会面。但是说从今天开始就会转移到普通病房了。所以部门里决定买点东西去探病,你要不要也参加?”
“多少钱?”
河濑打开了钱包。
“一人一千。”
当场把钱递过去后,游川说着“正好”收了起来。
“我在想今天下班后过去。你也一起吧,怎么样?”
看着沉默下来的河濑的脸,游川问道“怎么了?”
“我就不去了吧。身体还是很累。”
“啊啊,你病才好哦。不好意思我没考虑到这一点。”
“没事啦。那么我先走了。”
河濑经过游川的身边走出部门。公司外面阳光强烈,因为刺眼而眼前一时黑了一下。
……大家都不知道也并不奇怪。因为谁都没有跟那个男人见到面。今天,要是男人对哪个去探病的人说出来的话?实际上是被河濑揍了倒向路中央,才被车撞了。就算不说身体交易的事情,因为以前被说教的事情而怀恨在心,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而起了争执……要理由的话随便多少都可以捏造出来。
如同尾巴一般紧跟在背后的不安,恐惧。烦闷。恶心。已经不行了。干脆辞职好了。既然被不安搞到如此烦躁的话还不如辞职。但是假如辞职之后,被那个男人要求负起受伤的责任的话,还是逃不了。搞不好会被烙上犯罪者的烙印,送上法庭也不一定。
回过神来,自己正站在人行横道前。信号灯是红色,汽车接连不断地在眼前驶过。跳进那里面的话就可以轻松了。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了。还这么年轻真可怜啊,被如此说着结束一生。母亲和叔父大概会哭吧。朋友们也……。
即便信号灯变绿,接着又变红,河濑仍旧站在横道的停止线前一动不动。想要变轻松,然而与之相比起来死亡更加让人害怕。
部长的事故过后刚好一个星期,十一月一日名叫东野的新部长调了进来。五十好几小个子,有点胖而且毛发稀疏。嘴唇肥厚属于香肠嘴型,亮泽红润十分醒目。
虽然看上去不像是有工作能力的样子,但想着不能以貌取人,一开始河濑还随大众对其恭恭敬敬,然而还不到一个星期,便发现其果然如外表所见是个无能的部长。
总而言之工作很慢。文件确认之类的要是不说“急用”,就会被老神在在地摆在一边两三天。重要的确认也很随便,由于文件的不完整被多次退返,因而浪费很多时间。与递交了文件之后必然当日审阅完毕,上交后也从无退返的前任部长相比真是差得太远了。
就连一开始还小心谨慎的女职员,在发现新部长的品性之后,应对也渐渐变得随便起来,还会在茶水间背地里说“那个香肠嘴猪,真是恶心”之类的坏话。以“还是柴冈部长好啊”为开头,新部长的缺点就接连不断地被例举出来。经过茶水间前的时候,男人的名字常常会钻进耳朵让河濑心下一惊,最近好不容易变得习惯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日子一天天地过。河濑在营业部的几个人去探病之后的第二天,与游川一起吃了午餐。说是有工作上的事要谈而邀了对方出来,但那只不过是藉口,其实想问的是男人的事情。
“那个啊……因为听说没有生命危险,我们也就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当听说在重症监护病房的时候,就觉得要是能多上点心就好了。去病房一看之下,那缠满了绷带的样子让人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脸颊的肿胀没消退,手脚也打着石膏,光是看就觉得很痛。部长本人倒是很平常地说着话。然后就是肇事者还没被抓到的事。虽然部长说是因为自己没有左右看就过马路的关系,但普通来说,一般都会下车,抢救什么的吧。要是部长死了的话不就是杀人了吗。”
没有任何意图的普通对话,却深深刺进胸口。一般来说会进行抢救。的确是那样吧。然而自己却没有那样做。叫了救护车,虽说叫了救护车……
男人没有将被自己揍飞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如此说来的话,男人是将受伤当作应得的惩罚了吗。卑鄙地对年轻部下出手后,遭到恶报。什么都没有说,也是因为不想再与自己有任何关联也说不定。
自己既没有被警察逮捕,也没有被任何人责难。能这样想了之后,便觉得轻松了起来,也终于开始觉得害对方受伤有些抱歉。
忙碌之中到了年末,迎来了新年。人只要不在眼前出现,不管是多有影响力的人,存在感也会随之急速消失。在香肠嘴猪坐在部长的椅子上也渐渐看习惯,天下着大雪的二月末。跟上司一起出差去的河濑,隔了两天到公司上班时,同期的游川说着“这个给你”递过来一小盒零食。
“嗯?什么?”
零食盒的上面熨着“御礼”的字样。
“柴冈部长送的。探病的回礼。”
突如其来,让河濑摒住了呼吸。
“那……那个人,出院了啊。”
“昨天午休的时候来了一趟。尽管还拄着拐杖,但看上去挺精神的。说是今天就要出发去北海道了。”
河濑打心底觉得因为出差没在公司里真是太好了。游川用手指轻轻弹了下递给河濑的零食盒。
“那个,是Chubby’s的烤饼哦。女职员们都吵嚷着说跟那个谁不一样,品味真是好。”
游川瞥了一眼后面的桌子。香肠嘴猪的出差礼品,先不说味道,总是价格便宜量又多的馒头,部门里对之十分不满。
“的确是。”
“对吧?”
苦笑着游川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这样就结束了。跟那个男人真的结束了。不会再有任何关联。河濑低下头,悄悄地长叹了一口气。
上午十点过后,打算外出跑业务准备完行装,拿起皮包时“河濑,来一下”却被香肠嘴猪叫住了。
“有话跟你说。能不能过来一下?”
现在,难道是没看到别人正打算要外出吗。还是难道说那个话等回来再说就晚了吗……忍耐下烦躁,河濑向对方的桌子走近了过去。
“什么事?”
自己的声音比平常还要低。
“这边,这边。”
明明已经走到完全能够谈话的地方了,香肠嘴猪却还是招着手。没有办法只好绕过桌子走到椅子旁边。
“你啊……”
靠近听对方说话,香肠嘴猪的口臭就传了过来。
“虽然明天应该就会有内部通知出来,但还是想告诉你一声,已经决定下个月开始调你去商品企画部了。”
“啊?”河濑下意识地反问了回去。香肠嘴猪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撅起了嘴。
“商品企画部啦。申请,你不是递交了吗?”
“啊,是的……是递交过。真是荣幸。”
比起高兴倒是先吃了一惊。简直像是被狐狸耍了的感觉。香肠嘴猪抱起手臂抬头看着河濑,呼地叹了一口气。
“希望调去商品企画部的申请非常多,等了五、六年的职员也是有的。你虽然年轻又没有实际成绩,但因为之前的柴冈部长大力推荐所以才定了下来。不过这样看来,你还是挺能干的嘛。”
河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正式的调令明后天才会出来,在那之前可别跟其他人说哦。”
听完话之后,外出去跑业务。就算乘上电车,香肠嘴猪的话也还是在脑子里不停打着转。
“……你虽然年轻又没有实际成绩,但因为之前的柴冈部长大力推荐所以才定了下来……”
就像是后味差的咖啡一般,苦涩在口中蔓延开来。原本以为自己被骗,被耍了,结果那个男人却履行约定推荐了自己。
外面明明很冷,电车里的暖气却大到让人出汗的程度,感觉不舒服。以前想要去商品企画部。以为不能去希望的部门,只是因为自己运气差,是因为挑选的人没有慧眼。然而实际上却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与商品企画部不相称的关系,所以才……
十一月没能调动成功,是因为“你没有实际成绩”的关系,要是直说了多好。哪怕只有一句,只要如此说了的话……自己就能够接受吗。能够率直地相信那个男人的话吗。无法相信。肯定没办法相信。
羞耻心席卷全身,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自己完全盲目了。自己是最盲目的那一个。
头部深处刺痛着。不愿再左思右想。明明现在最不愿去想,耳边却有私语声在说“你这家伙,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了?”就算是那样好了,现在再道歉又有什么用?已经结束的事情重新拿出来说又有什么用?
可以去商品企画部了。明明是想去得不得了连做梦都在想的部门,却像被罩上滤光器一般褪了色。自己太羞愧,太丢人。所以高兴不起来……没有理由高兴。
出了会议室后,河濑在走廊上遇到第二企画部进社两年的职员们在讨论着和新人们的赏花大会如何如何,一边在内心同情着那些底层,一边默默地擦身而过。顺便一提,他自己所在的第三企画课的赏花会在后天举行。
回到部门,河濑立刻打开了电脑。稍稍看了一眼时钟,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他打算在四点与别人碰头之前,把所有的邮件都检查一遍。
第三企画课在“LEMIO”本部第五层最深处,没有什么日照,面积大概有十二叠。除去课长,还有八名的员工。如果发生地震的话,几乎所有人的桌子上都会有雪崩的危机。都脏到了如此地步。忘了是什么时候,曾经来了个安装咖啡机的人问“这里是仓库吗?”如今這句?成了传说。
河濑在刚进公司时,到过食品加工工场实习,但那时并没有获得进入企画系部门参观的批准。因此在他的想象中,能够孕育出新产品的企画·研究室应该是干净豪华的,没想到实际看到的是这样一派混乱肮脏的战场。
自己仅仅是离开座位两个小时,电脑旁边就贴了五张不同颜色的便条。河濑检查完一张,就快速地扔掉继续下一张。
“河濑主任。”
他回过头去,身为后辈的樱木站在那里。樱木比河濑小三岁,两年前被分配到第三企画课的商品开发部。虽然她很聪明,但总给人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
“很抱歉在您忙的时候打扰您,有关‘shara’包装图案的设计,设计者给出了十个方案,但怎么都决定不下来,所以想听听您的意见。”
“哪几个?”
河濑从樱木手上接过文件夹,哗啦啦地翻动着。
“第一、三、四、六、七、十,我觉得不行。”
说完,他将文件夹还给樱木。
“呃,第六那个也不行吗?”
“第六个看起来很帅,但和B社的cacao rhythm的包装很像吧。‘shara’的概念是高级感,和cacao相似绝对是吃亏的。对方的产品比这边的定价要低,肯定会被拿来做比较。而且 shara是瞄准十几二十多岁的女性群体众吧,它更倾向于可爱系,而不是现代感十足的流行风格。只不过你真觉得第六的设计不错,有为之奋战的觉悟,留作最终候补对象也未尝不可。”
“明白了。”樱木弯腰致意后,回到了自己的桌子上。
虽然河濑淘汰了六个方案,但说实话,十个里面没有一个是他满意的。相信大家的想法与自己一样。这些提案在部内会议提交上去的话,应该会全军覆没吧。这样也好,谁都需要经过探索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咔嚓!”旁边传来一阵粗鲁的挂电话声,还伴随了一句凶声凶气的“可恶!”,坐在隔壁桌的布宫抱着头伏在桌面上。
“怎么了?”
听到河濑的询问声,布宫稍稍歪了歪头。
“开发的担当竟然说他没办法完成‘雪莓’的试作品。”
“……明天就是最后限期了吧?还做不出决定的话,就得延期发售了哦。”
“我当然知道啊!”
布宫啧了一声。
“之前的试食会上被部长贬得一文不值后,担当就变得奇怪起来了,突然说什么我不行了之类的……”
河濑抵住了下巴。
“雪莓的开发担当,是那位桐谷先生吗?”
“是啊。”
“那个,是他的惯伎。我也被他捉弄了一回。紧紧粘着他不放,再施加点压力的话,总会有办法的,一定。”
布宫抓起手机和笔记电脑冲出了办公室。早在营业部的时候,布宫就是河濑的前辈,但河濑比他早两年转到了企画部。
开发部的桐谷在调和配方这方面很有能力,人却有点难打交道。经常说“我不行”“做不来”的话,搞到河濑总有胃穿孔的焦虑。但和他一起合作开发的商品在前期销量虽然一般,后来都会慢慢居上,占据着中等人气档。
“LEMIO”的商品企画部分为企画部、开发部两个部门。企画部同时负责着市场调查、促进销量、商品企画等多种工作,业务涉及多个方面。开发部则分为四个课,分别是基础研究、应用研究、商品化研究、生产技术研究,成为专职研究的部门。基本上,企画部和开发部会在制定一个标准之后,就共同进行着商品的开发。
企画部有三课,一课是人气部门,主要负责公司主打产品——杯面的开发;二课负责冷冻食品;三课负责零食开发。河濑所在的,就是负责零食开发的三课。
说到“LEMIO”这个公司,作为长线销售的“夜泣拉面”杯装面有着巨大的人气和销量,说是这家公司的标志也不为过。这款杯面长期被人们所喜爱的理由,在于它的袋装汤料完成度非常高,总之就是汤底美味非常。这正是开发部的技术产品。
最近,使用夜泣拉面的粉状汤料制作料理的菜谱在网路上成为话题,更带动了杯面的销量。
三年前,怀着能不能将LEMIO持有的香料调和技术运用到袋装零食上的期待,三课应运而生。但LEMIO给人的印象就是生产杯装拉面的公司,要在强豪云集的零食界分一杯羹谈何容易。
即使虾太鼓、marin小食之类的产品获得了不错的人气,也和当初的期待销量值不符。引领杯装拉面市场走向的龙头到了零食界,也只能沦落为间隙产业。河濑明白有高必有低,但上头总是吵嚷着说“做出更能卖的商品来!”,这一点非常的烦人。
有心要做出大热产品的话,就出多一点宣传费啊!这是河濑心里的想法。没办法确保在商店柜台的占有量,生产的零食卖不出去,要追本溯源的话,都是因为作为一个一般零食的产家,LEMIO的知名度太低了。就算只有刚开始的时候也好,代言人启用年轻女艺人,或者干脆用演员在电视上做宣传,留下“零食也选择 LEMIO”的印象后,再推出商品不就更好吗。可惜上层认为才刚刚加入零食界的竞争中,应尽可能减少失败带来的风险,从一开始就削减了宣传经费。
而且,LEMIO生产的是可以融合制粉、调和技术的米果,大制作商都很少下力气去宣传这方面的新产品,他们的重心大多放在主流的巧克力、口香糖和一部分的零嘴的宣传上。河濑心里明白,但每当做出感觉不错的产品后,却因为知名度低而不得不苦战这点让他很恼火。在会议上提出宣传费太少这个问题后,购买部的部长毫不在乎地丢了一句“要宣传的话,那个什么来着——网络,在网络上宣传不就好了嘛~?”
利用网络媒介推红一个副线商品简直就是春秋大梦,这概率比抽奖中了一亿日元还要低,你到底有没有明白!
河濑拼命压抑自己,才没有如此反问回去。
“喂,河濑!”
在屋子尽头,取得窗边阵地的有泽课长用抓着圆珠笔的手向河濑招呼着。
离得比较远,河濑抬高了声音问:“有事吗?”
“你过来一下。”
该不会是说些让我今晚陪他打麻将之类的无聊话吧?河濑边想着,边走向这个赤脸圆鼻,才48岁就长着一副快退休的脸的男人。刚一走近,有泽的鼻子就微微扇动着问:“你不觉得自己有蟹的腥臭味吗?”
河濑闻了闻自己的手心。
“可能是因为我在会议上试吃了蟹天堂的样品吧?”
以前某个职员说过,这个人是野生动物来的呢。的确,有泽的味觉和嗅觉都超人的发达,可以分辨很多种类的味道和气味。……也仅仅是拥有能分辨各种味道的能力而已,所以他几乎不怎么做事。对部下,也是采取放羊态度。
“果然我啊,不喜欢蟹那股味道啊。”
有泽挠着自己后脑勺那稀薄的头发,耸了耸肩。明明部下正在为添加了蟹做原料的米果开发苦苦战斗,做部长的却一点歉意都没有。河濑挺中意这位上司这种直爽的性格。表里如一的人总是好打交道的。
“关于你搞的那个蟹什么东东的市场调查,放在北海道怎么样?”
河濑用力眨了下眼睛。
“北海道!”“对,北海道~”
有泽往椅子上大剌剌地一靠,微笑道。进行市场调查并不稀奇,但大多数会在销售额高的大都市里进行,也试过去地方上的都市,可北海道实在是太出人意表了。
“北海道太远啦,我觉得当初定好的东京和大阪就很不错啊,也清楚有多少能够摆摊的促销会。”
“是那样没错啦,可这也太一成不变了吧。”
有泽像在闹别扭的孩子一样撅起了嘴。
“那个蟹什么东东的概念是当地风味吧,上头提议不仅仅是拿当地风味做噱头,干脆直接说成是由北海道原产的蟹,本地产的话,搞不好能引发长期的热潮呢。”
“说是本地产,原料还不是从韩国进口的?连搞开发的都是东京研究所吧。会牵涉到品质表示法的哦。”
面对河濑的异议,有泽扇了扇右手:“那方面随便应付一下就好了。给北海道支社的家伙试吃一下,不就变成共同开发了吗。”
“那也不能称作北海道原产的。”
“你真是纠缠细节啊。”
是你太吊儿郎当了。河濑忍住了这句话。
有泽稍稍放松了眉头。
“虽然你不怎么赞成,我可是觉得原产自北海道这个概念挺不错啊。那地方可是产蟹的名地啊,绝对口感好。了解一下那边的人对蟹什么东东有什么评价也不坏。有他们的意见做参考,出来的产品就会接近当地风味了吧。”
河濑不出声了。虽然不甘心,但有泽的话说到了点子上。现在负责这个企划的研究人员们在怎样处理蟹天国的味道上遇到了障碍:在反复的试食中迷失,举棋不定中开始产生“这样已经可以了吧?”的想法。一提到市场调查就联系到大都市的自己,说不定一边身处需要灵活思考的企划部,一边陷入了定势思维中。
“……说的也是,我明白了。我会试着向北海道方向检讨的。不过路程那么远,出差费也会增多的哦。上头批下来了吗?”
“小问题啦。‘给我们的宣传费那么小家子气,至少这一点费用给批下来!’这样意思意思他们就好了。对了,我在北海道那边有个熟人,我先跟他联系好吧。” “啊,那就拜托您了。帮了我的大忙啊。”
“那班在本地的人比我们要熟悉摆摊和促销会的规模,我会让那边的负责人给你发邮件的。”
“谢谢您。”
“那边在五月份会搞很多活动,这个时间段也正好。出差的时候把松下也带上去哦。”
一听到“松下”这个名字,河濑的脸抽动了一下。
“不要一副嫌弃的脸嘛,照顾不懂事的手下也是作为上司的你的工作啊。”
野生动物都很敏锐。不,也许只是因为自己的表情构造太诚实而已。
“课长您也应该知道,那家伙的味蕾烂到连梨和苹果都分不清的啊。我完全想不到带他去能起到什么作用。”
“那家伙是味痴这个事实我不否定,但试食的是客人们,所以没有问题。而且他是前足球选手,光是有体力这一点,在干体力活的时候可是一块宝啊~”
河濑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确认电脑满电后,他关掉了电脑,连同备用电池一起塞进了包里。已经快三点半了,再不出门的话,就赶不上约定的时间。
奔出办公室的同时,河濑似乎撞到了谁,他被撞飞了出去。
“唔啊,抱歉。”
先道歉了再说的河濑发现对方是松下后,嘴巴不爽地抿成了一条线:自己一副屁股着地的狼狈样,这个刚进公司一年就被分配到企划部的超幸运新人,竟然一副没事的样子,大模厮样地稳稳站在那里。
“没事吧?”
松下弯腰的同时,有什么东西哗啦啦地掉到了河濑头上。薄朱色的,三厘米左右的,四方的,轻微烤过的煎饼,蟹的味道……
“哇、哇。真是对不起。”
绝对没错。这家伙手中的袋子装的是蟹天国的试食品。河濑想起散会后松下问开发部的员工“剩下的,我可以拿走吗?”的场景。负责人还对他说:“真是热心呢。”但那是不可能的。对这家伙来说,试食后的剩余品只是等于肚子饿的时候能塞牙缝的东西。
“松下,你这家伙!”
松下弯起那符合前足球选手的肉乎乎的后背,整个人看起来似乎小了一点。
“对、对不起。河濑先生~”
跟人道歉的时候,语末那上扬音就算是没有恶意的,也让人生起强烈的烦躁感。再加上才四月初,这家伙就穿上短袖衬衫,让人很想对他说,难道是想穿成这样顾客见面吗,好好看一下周围的气氛!只有年轻和体力好可取的松下,是个味痴加白痴再加迟钝的混合体。
落东西、弄坏东西是他的日常便饭。布宫挪揄他是个“巨大的婴儿”,真的是如他所说。而且这家伙不是故意要搞成这样,这才是最坏的。
真想把他叫到小房间里,将之前到现在所有应该要注意的事情都敲进他脑袋,好好给他来一次说教,但现在没有这种时间。河濑摇掉头上蟹天国的粉末后,对松下怒吼道:“这里,你自己打扫干净!”
“啊,是的。……不过~吸尘机放在哪里啊?”
不会注意气氛的人,对如何挑起别人的愤怒,是有着压倒一切的才能的。绝对没错。
“肯定在茶水室之类的地方吧!给我去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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