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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蔷薇

_5 帕乌斯托夫斯基(俄)
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在一棵雕零的菩提树旁站住了,用手依在树上哭了起来。
我紧紧地扶着她,免得跌倒。她哭着,象一个颓龄老人那样,并不为自己流泪而害臊。
“千万不要,亲爱的,”她跟我说,“活到这孤独的老年!千万不要!”
我小心地把她扶到家里,我想道:假如我有这么一位妈妈,我该多幸福啊!
晚上,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把一束她父亲留下的、年代久远已经发了黄的信给我看。
其中有画家克拉姆斯科依的信和雕刻家约尔旦从罗马写来的信。
约尔旦叙说了他和丹麦著名雕刻家托尔瓦尔德森的交谊,以及拉特兰宫中惊人的大理石雕像。
我看这些信,和往常一样,是在夜里。秋风在墙外呼啸,在潮湿的光秃的灌木中悲咽着,灯不时发出坼裂的声音,好象因为无聊在跟自己说话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正是在这里,在这样一个凄风苦雨的秋夜,听着外廊传来一阵阵集体农庄守夜人的梆子声,读着从罗马写来的这些信,觉得非常奇异而又怡然。
当时我对托尔·瓦尔德森很感兴趣,日后,在莫斯科找到了所有记述他的著作,知道了他和童话作家汉斯·安徒生之间的友谊,过了几年,又写了一篇关于安徒生的短篇小说。我之能写出这篇小说也应归功于这幢乡间的屋子。
又过了几天,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病倒了就再没起来。她哪里也不痛,只抱怨她浑身疲倦。
我拍了一封电报给在列宁格勒的娜斯嘉。妞儿卡也搬到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的房子里来,待在身边,以防万一。
一天夜里,妞儿卡拼命敲我的墙,骇怕地叫着:“快来呀!婆婆要死了!”
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失去了知觉,微微还有一点气。我摸一摸脉——脉已经不跳了,只是还有一点轻微的颤动,是那样轻微,好象蜘蛛网似的。
我穿上衣服,点上灯笼,到村里医院去请医生。医院在林子里很远的地方。愁惨的风,从伐木的地方吹来一股锯屑的气味。已经是深夜,连狗都不叫了。
医生给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打一针强心剂,叹了口气,临走的时候说,这是濒死状态,不过还能挣扎一个时候,因为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的心脏很好,说完就走了。
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在黎明前咽了气。不得不由我来给她合上眼睛。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我小心地触到她半闭的眼睑的时候,突然滚下一颗浑浊的泪珠来。
妞儿卡哽咽着,递给我一个揉皱的信封说:“在这儿,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吩咐怎么给她装殓。”
我拆开了信封,读了几个用老年人颤抖的手写的字——是吩咐死后给她穿什么衣服的——我把纸条交给了女人们,让他们早晨来给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打点她最后的路程。
然后我到墓地去选了一块地,当我回来的时候,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已经穿得整整齐齐,躺在灵床上,看着她,我感到惊讶了。
她躺着是那样窃窕,好象一个少女,穿着一件金光灿烂带拖裙的旧式的夜礼服,拖裙松松地裹在腿上。下边露出一双小小的黑亮皮鞋。在拿着蜡烛的手上,紧紧地戴着一副小山羊皮的白手套,一直拉到肘上。鲜红的绸制的蔷薇花束,别在胸衣上。
面孔用长头巾盖着,若不是露在袖子和白手套之间的干枯折皱的手肘,那么会以为躺在这里的是一个端丽的年轻女人。
娜斯嘉来迟了三天,已经下葬了。
以上所说的就是那种作家的生活中的材料,从这种材料中产生出散文来。
耐人寻味的是,一切情况、一切琐事、这幢乡间的房舍、这秋天的情景——都象征着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的境遇和她临终前所感受的那种沉痛的精神上的悲剧。
不过,当然远没把当时所看到、所想到的都写到电报里去。许多都舍弃了,经常有这样的情况。
要写一个短篇,用作家的话来说,总要“开垦”大批材料,从中撷取最珍贵的东西。
有一次,我曾经观察演次要角色的好演员的工作。他们演的角色在全剧中只有两三句话,但演员不仅向作者不胜其详地问这个人的性格、外表、而且还追问他的身世和出身环境。
演员必须有这种确凿的知识,好来恰如其分地说出这两三句话。
作家也是一样。材料的蕴蓄一定要远远比作品需要的多才行。
我叙说了我写电报的经过。不过每一篇小说都有自己的历史和自己的材料。
一年冬天,我住在雅尔达。我每次开开窗户,便有许多檞树的枯叶飞进屋来。在地板上随风飘舞,飒飒作响。这不是那百年檞树的叶子,而是那种生在克里米亚山坡上的矮檞树丛的叶子。
夜里,从山间吹来寒风,山上覆着一层雪。雪在隐约的星光中奇幻的闪烁着。
住在隔壁的诗人间谢耶夫正在写歌颂英雄的西班牙(正是西班牙事件的时候)和“巴塞洛纳古代的天空”的诗。
诗人乌拉基米尔·卢果夫斯基用他雄浑的男低音唱着英国水手的古老的歌曲:
再会呀,陆地!船舰飘扬入海了,
在船尾后面留下海鸥的足迹……
每天晚上我们都集聚在无线电旁边,收听西班牙战况。
我们到西麦伊斯镇天文台去过。白发的天文学家给我们看星空——广袤的苍穹上几点远得令人眩晕的星光。
折射望远镜在天文台的圆屋顶下缓缓地转动着,时时发出钟表机械的声音。
时而有一阵黑海舰队教练射击的声昔,传到雅尔达来。于是长颈瓶里的水便震动起来,微弱的轰隆声传遍草原,在松林枝叶间响了一阵,便消失了。
夜里,看不见的飞机在天空中隆隆响着。
我读着弗兰柯论塞万提斯的著作。书不厚,所以我读了好几遍。
在当时四条腿的万字,开始迅速地在欧洲到处横行。亨利·曼、爱因斯坦、雷马克、斯蒂芬·茨威格——德国的一些高尚人士——都不愿作“褐色鼠疫”和魔鬼希特勒的同谋犯而离开了祖国。流亡者们都满怀着人道主义必胜的坚定不移的信念。
盖达尔领到我们这里来一条挺大的毛蓬蓬的牧羊狗,这条狗有一对笑眯眯的黄眼睛。盖达尔说这是一条山地的牧羊狗。
盖达尔那个时候正在写他惊人的短篇小说《蓝杯》。而且正在假装他根本不懂得文学。他总是爱装大老粗。
夜里,黑海凄惨地怒啸着。本来它白天也吼叫,但是听不大清楚。在浪涛的澎湃声中是比较容易写作的。
这就是当时“日常生活”的一些细节。这些细节组成了猎犬座。在这篇小说中,差不多可以找到我上边讲到的一切:檞树的枯叶、白发的天文工作者、炮击声、塞万提斯、坚信人道主义必胜的人们,山地的牧羊狗、飞机夜航和其他等等。
这一切当然结合成另外一种关系,写到一定的题材中去。
当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始终努力保持那种夜里山间吹来的寒风的感觉。这好象是小说的主导旋律。
第十章 金刚石般的语言
(大//学//生//小|//说//网)
你永远诧异于我国语言的珍贵:
每一个声音都是一件馈赠;都是大粒珍珠,实在的,有的名称比东西本身还要珍贵。
——果戈理
● 小树林中的泉水
许多俄国字本身就现出诗意,犹如宝石放射出神秘的闪光。
当然我明白宝石的光泽,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任何一个物理学家都能很容易地用光学法则来解释这种现象。
但是宝石的光彩仍旧引起人一种神秘的感觉。发出光彩的宝石里面,自身并没有光源——要摆脱这样的想法是有困难的。
许多宝石都是这样,甚至象海蓝宝石那样平凡的宝石也是一样。它的颜色简直说不上来。一时还找不出相当的字眼来说明这种颜色。
海蓝宝石照它的名字看来,是表现海浪颜色的石头。并不完全是这样。在它透明的深处有柔和的浅绿和碧蓝的色调。但宝石的总的特征在于它从内部灿烂地发出纯粹银色的(银色的,而不是白色的)闪光。
据说,如果仔细观察海蓝宝石,你就会看见一片静静的星星色的海水。
显然,就是海蓝宝石和其他一些宝石的这些色泽的特点,引起我们的神秘感。它们的美,我们总觉得是不可解的。
解释许多俄国字的“诗的流露”是比较容易的。显然,只有当文字表达那在我们看来是充满诗的内容的概念时,才是有诗意的。
但文字本身(不是它所表达的概念),譬如即使象“露水闪”这么一个普通的词儿,对我们的想象力的影响都是难以解释的。这个词儿的声音本身就好象表现着夜间远方雷电缓慢的闪光。
当然这个感觉是极其主观的。不能执着于这种感觉,而把它作为普遍的原则。我是这样意会这个词的。但完全不想强使别人也如此感受。
只有大多数这些富有诗意的词和我们的大自然有着关联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
俄罗斯语言只对那无限热爱自己的人民,了解他们到“入骨”的程度、而且感觉得到我们的土地的玄秘的美的人,才会全部展示出它的真正的奇幻性和丰富性来。
自然中存在的一切——水、空气、天空、白云、太阳、雨、森林、沼泽、河流和湖泊、草原和田野、花朵和青草——在俄罗斯语言中,都有无数的美丽的字眼和名称。
为了证明这一点,为了研究丰富准确的词汇,我们除了研究象凯果罗多夫、普利希文、高尔基、阿历克赛·托尔斯泰、阿克萨科夫、列斯柯夫、蒲宁和其他许多作家这样的了解自然和人民语言的专家的作品而外,还应该去研究主要的取之不尽的语言源泉——人民自己的语言,即集体农庄庄员、船夫、牧人、养蜂人、猎人、渔夫、老工人、守林人、海标看守人、手工业者、农村画家,手艺匠和所有那些字字金石的久经风霜的人的语言。
在我遇到一个守林人之后,这些思想对我格外明确了。
记得好象在什么地方已经讲过这件事情。如果是这样,便请原谅,只好重弹一番老调。因为这个故事对俄罗斯语言这个话题非常重要。
我和这位守林人走在一座小树林里。这个地方自古以来是一大片泥沼,后来泥沼干涸,便为草莽芜蔓了,现在只有深厚的多年的苔藓、苔藓上的一些小水塘和无数的矶踯躅还会勾起人们对往日的池沼的记忆来。
我不象一般那样轻视小树林。林中动人的地方很多。各种柔嫩的小树——云杉和松树,白杨和白桦——都密密地和谐地长在一起。那里总是明亮、干净,好象收拾好准备过节的农含的上厉一样。
我每次到这个小树林里来,都觉得画家涅斯切洛夫正是在这种地方找到了他的风景画的轮廓。在这里,每一支修茎,每一条细枝都挺秀如画,所以特别出色、动人。
在苔藓上,有些地方,象我已经说过的,会碰到一些圆圆的小水塘。里边的水看上去象是静止的。但假如仔细看下去,便可以发现水塘的深处时时刻刻涌出静静的水流来,有越桔的枯叶和黄松针在里面打旋。
我们在一个这样的水塘旁边站下,喝了许多水。这水有一股松脂的味道。
“泉水!”守林人看到一个拚命挣扎的甲虫,从水塘中浮起来,又立刻沉了下去,说道。“伏尔加河想必也是由这样的水塘发源的吧?”
“是的,大概是的,”我同意说。
“我最喜欢分析字眼,”守林人忽然说,难为情地微笑了一下。“真奇怪!有的时候一个字儿缠住你,弄得你坐立不安。”
守林人沉默了一下,把肩上的枪扶正,然后问道:“听说,您好象是个写书的?”
“是的。”
“那就是说,您用的词儿是经过考虑的?而我不管怎样努力琢磨,总难给一个字找到解释。人在林子里走着,脑子翻来覆去地想着词儿,这么想,那么想:这些词儿是打哪儿来的?什么也想不出来。我没有知识。没受过教育。不过有的时候,给一个词儿找到了一种解释,那真高兴。可高兴什么呢?我也不是教小孩子的。我是看林子的,普通的看守。”
“现在是个什么词儿缠着您呢?”我问。
“就是‘泉水’这个词儿。我早就注意到这个词儿了。我四面八方绕着圈子琢磨这个词儿。大概因为水是从这儿淌出来的。泉水产生河,而河水流过我们的母亲大地,流遍祖国各地,养育着人民。您看这多有道理——ролник(泉水),ролина(祖国),Нарол(人民)。而这些词儿好象亲族似的。好象亲戚一样!”他重复一下,笑了起来。
这些普通的词儿给我掘出了我国语言最深的根蒂。
世世代代人民的全部经验,所有他们性格的诗的方面,都蕴含在这些词里。
● 语言和自然
我深信为了充分掌握俄罗斯语言,为了不失掉对这个语言的感情,不仅必须经常和普通的俄罗斯人交往,而且还要经常接触牧场和森林、湖水,多年的柳树、鸟儿的啁啾和每一朵在榛丛下微颤的小花。
每个人大概都有自己的幸幅的发现的时候。我在树木繁衍草原辽阔的俄罗斯中部也有过这样的一个夏天,——雷雨和虹霓的夏天。
这一年的夏天,在松涛声中,在野鹤的嘹呖中,在大朵白云中,在夜空的变幻中,在馥郁的绣线菊的密丛中,在雄赳赳的公鸡报晓声中,在少女们的歌声中(黄昏时分,少女们在草地上曼声歌唱,晚霞把她们的眼睛染成金黄色,第一层薄雾悄悄地弥漫在深渊之上),过去了。
这个夏天,我——用感觉、味觉、嗅觉——重新认识了很多词儿,这些词儿虽然在那个夏天以前我也知道,但很生疏,没有感受过。以前这些词儿,只引起一般贫弱的形象。而现在才知道每一个这样的词儿里,都包含着无穷无尽的生动的形象。
这是一些什么词儿呢?这种词儿是那么多,简直不知该从哪儿说起。似乎最便当莫过于从有关“雨”的词儿说起。
我当然知道有毛毛雨、晴天雨、霪雨、梅雨、疾雨、牛背雨,斜雨,骤雨,最后还有暴雨(倾盆大雨)。
但抽象地了解是一回事,而亲身体验这些雨,弄清楚每一种雨都包含着独有的诗意,独有的不同特征,却是另一回事。
到那个时候,形容各种各样的雨的这些词儿便又获得了活力,稳定了,充满了表现力。这时候,从每一个词儿里你都能看到、感到你所说的东西,而不是机械地单凭习惯说出它的声昔来。
顺便提一下,作家的语言对读者的作用,有它独特的规律。
假如作家写作的时候,看不见在语言的后面他所写的东西,那么不管作家选了怎样恰当的词儿,读者什么也看不见。
但假如作家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所写的东西,那么最平常,有时甚至是陈腐的词儿,都能获得新颖的意义,而显著地影响着读者,引起作家想要传达给他的思想、感情和情绪。
显然这里也包含着所谓弦外之音的秘密。
我们再回来谈雨吧。
有许多征兆和雨连在一起。太阳躲在乌云里,炊烟低压在地面上,燕子低飞着,公鸡不按时地在院子里啼着,白云象长缕的薄雾布在天空中——这都是雨的征兆。在下雨之前,虽然乌云还没有布满天空,但可以闻到水气的轻柔的嘘声。一定是从已经下雨的地方传来的。
于是,最初的雨点开始滴落了。“滴落”这个俗词,淋漓尽致地传达了开始下雨时的情景,稀稀落落的雨点儿,在尘封的道路和屋顶上留下了小黑点。
然后,雨“下大了”。于是出现一种刚被雨点打湿的泥土的奇妙而凉爽的气味。这种气味保持不久。代之而来的是湿草,特则是薄麻的气味。
耐人寻味的是,不管要下什么雨,刚一开始,总是把它叫得非常可爱——叫小雨儿、要下小雨了、小雨儿下得紧了、小雨儿打湿青草。
我们分析一下几种类型的雨,来说明当对它有直接印象的时候,这个词儿会多么栩栩如生,又如何帮助一个作家正确地使用它。
譬如说“疾雨”和“梅雨”有什么区别呢?
“疾”一词是“迅速的”、“急骤的”之意。疾雨垂直而有力地倾注下来。它临近的时候,总带着一种由远而近的喧嚣声。
疾雨下在河上更是壮观。每一个雨点都在水面上打出一个圆圆的深窝,好象一个水作的小杯,遽然升起来,重新又落下去,消失前的刹那,还能在杯底上看见雨珠。雨点闪着光,好象珍珠。
同时在整条河上都有玻璃相击的声音。根据这个声音的高低可以猜出雨的大小。
而蒙蒙的梅雨,从低沉的乌云里懒洋洋地撒落下来,这种雨水所积成的水洼总是温暖的。它的声音不大,簌簌地发出一些令人欲睡的低语,仅仅能听见它在树丛中忙碌,好象用它柔软的爪子一会儿摸摸这片叶子,一会儿摸摸那片叶子。
林中的腐植土和藓苔,把这种雨不慌不忙地完全吸收进去。所以在雨后蘑菇便茂盛地长出来——粘的黄牛肝、黄狐狸、白蘑菇、红蘑菇、栗茸和无数的毒蕈。
在下梅雨的时候,空气中有点烟味,狡猾而谨慎的石斑鱼也极容易上鈎。
关于顶着太阳下的晴天雨,民间说:“公主哭了”。雨点映着阳光很象大颗泪珠。但谁能流下这样晶莹的痛苦或欢乐的泪珠,不是童话中的美丽的公主是谁呢!
可以久久地观察下雨时光线的变幻和各种声音——从木板房盖上均匀的浙沥声和排水管里的稀稀落落的声音到所谓大雨如注时的一片紧张的声音。
这只不过是关于雨可以说的极少的一部分。但这已经足够惹得一位作家板起一副酸涩的面孔,冲着我说出这样的话来了:“我宁愿描写生气勃勃的大街、房屋,也不愿去描写您那讨厌的僵死的自然。雨除了愁闷和不适意而外,还用说,什么好处也没有。您简直是在想入非非!”
俄语中有多少描写所谓天空现象的绝妙的词儿呀!
夏天的雷雨下在大地上,然后“消失”在地平线下。民间喜欢说乌云不是过去了,而是“落下去了”。
闪电忽而一下打到地里去,忽而在乌黑的云端迸出火光,好象连根拔起来的多枝的金树。
彩虹在烟气弥漫的、潮湿的远方发出灿烂的光芒。雷声隆隆,向远处滚去,震撼着大地。
不久之前,在乡下,在下雷阵雨的时候,一个小孩跑到我房里来,两只眼睛因为狂喜睁得老大的,望着我说:“去看雷群。”
俄语中“雷”一词没有复数。
他把这个词儿说成复数并不错,因为大雷雨时阴云密布,豪雨如注,雷声是一下子从四面八方响起来的。
小孩说的“看雷群”使我想起了但丁在神曲里边说的“阳光沉默了”。两处都是概念的易位。但使语言带上了强烈的表现力。
我提到过露水闪。
露水闪在七月间稻梁熟稔的时候最多。所以在民间有一种迷信说露水闪“照庄稼”——在夜里照着五谷,所以庄稼才熟的快。
和露水闪这个词具有同等诗格的有“霞”——俄语中一个最美妙的词儿。
决不能大声说出这个词来。甚至难以想象能够把这个词喊出来。因为它近于夜的那种凝定的静寂,这时乡村花园中的树丛上空,浮着一抹清彻的微弱的碧蓝色。在民间把这个时辰叫作“蒙蒙亮”。
就在这个朝霞初升的片刻,晨星低低地在大地上空发出亮光。空气象泉水一般清新。
在朝霞初升之际,在黎明之中,有一种处子般纯真的东西。朝霞中小草浴着露水,每个乡村中都荡漾着一股温暖的新挤出来的牛奶的香味。在牧场上,在晨雾中,传来一阵阵牧人的芦笛声。
很快就破晓了。在温暖的家里,笼罩着一片静寂,一片朦胧。一方方橙黄色的晨曦,映在圆木墙上。圆木象一层一层的琥珀似地闪着亮光。太阳出来了。
秋天的早霞则不同——灰暗且迟缓。白昼不愿醒转来——反正也照不暖冻僵了的大地,也不能挽回正在缩短的阳光。
一切都萎垂了,只有人还不沮丧。农舍里一大早便燃起炉子。炊烟在村落上空低徊,弥漫在大地之上。然后你或者会忽然看见模糊的窗玻璃上洒下来浙沥的朝雨。
但不只是有朝霞,也有晚霞。我们常常弄不清楚落日和晚霞这两个概念。
晚霞在日落西山之后才出现。那个时候,晚霞笼罩着灰暗的晚天,发射出无数很纯的颜色——赤金色到蓝宝石色,缓缓地转为晚来的昏暗,转为夜。
秧鸡在灌木丛里叫着,鹌鹑咕噜着,麻鸦鸣着,升起了最初的星星,而晚霞在远方,在烟雾迷蒙中,还久久地燃烧着。
北方的白夜,列宁格勒的夏夜——是连续不断的晚霞,或者是连到一起的朝霞和晚霞。
谁也没象普希金那样惊人而准确地剔划出这种情景:
我爱你,彼得的营造,
我爱你匀整的外貌,
涅瓦的庄严的逝水,
花冈碧的峭岸。
你栏杆上铸鈇的花纹,
你幽静夜晚的
透明的夜色,五月夜的闪光,
这时候,我坐在房里,
写作或读书,不用点灯,
寥无人迹的街道上:
在沉睡的高楼大厦清楚可见,
而海军都大厦的尖塔如此明亮,
不待金色的天空上
降下夜雾,
朝霞早已一线接着一线,
让黑夜只停留半个时辰。
这些诗行不只是诗的峰顶。其中不仅有准确性、心灵的明朗和宁静,而且还包涵着俄罗斯语言的全部魅力。
即使我们想象俄罗斯诗歌消失了,俄罗斯语言也绝迹了,而只剩下了这几行诗,那么什么人都仍然能够看出我们的语言的丰富性和音调和谐的力量。因为在普希金的这首诗中,好象在魔幻的结晶里,凝聚了我国语言的一切罕有的特质。
赋有这种语言的人民,诚然是伟大的、幸福的人民。但我们每一个人都清楚这一点吗?假如我们不保护我们的语言,而任不学无术的人随意败坏,使之成为贫乏而支离破碎的东西,那么我们便在文化面前,在我们的祖国和人类面前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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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花花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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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是一个守林人寻找词的解释。很多人都在寻找这种解释。而且在没找到之前,不能安静。
我记得有一次,在谢尔盖·叶赛宁的诗中,“潋纹”这个词使我感到多么惊奇:
在风吹成的潋纹之上,
或者在那沙原上
绳索套着项颈
把我领向忧愁之乡……
我不知道什么叫潋纹,但我感觉到在这个词里有着一种诗的内容。这个词本身就好象透露出这种诗意。
我很久没弄明白这个词的意义,而种种猜测都得不出一个定论来。为什么叶赛宁说。风吹的潋纹?显然,这个概念和风有点关系。可是什么关系呢?
这个词的意义从地方志作家尤林那里弄明白了。
所有跟俄罗斯中部的自然、生活方式、历史即使只有一点点关系的东西,尤林都孜孜地钴研过。
这一点他极象那些乡土专家和乡土爱好者,这些人专心研究,一点一滴地收集那些俄罗斯小城中还保存着的一切地方性的以及区域性的地理、动植物和历史的有趣的特征。
尤林到乡下来看我,我们一起到河对岸牧场上去。我们在干净的沙洲上往小桥那边走去。前一天刮过风,和往常一样,在刮风之后,沙上留下了波纹。
“您知道这叫什么吗?”尤林指着波纹问我。
“不知道。”
“潋纹,”尤林回答说。“风把沙子吹散成这种波纹。所以叫这么个名字。”
我非常高兴,显然,和守林人给一个词找到解释时一样。
这就是叶赛宁写“风吹的潋纹”,并提到沙子(“或者在那沙原上”)的原因。我最高兴的是,象我所预料的一样,这个词表现了大自然的普通的诗的现象。
叶赛宁的故乡康斯坦丁诺沃村(今名叶赛宁诺)在奥卡河对岸不远。高耸的河岸的突出部分,遮住了这个村子。
太阳总是从这边落山,我从那个时候起,就觉得叶赛宁的诗,出色地表现了奥卡河彼岸的广漠的落日和潮湿的草原上的黄昏,每逢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雾,还是林中蓝色的焦烟,弥漫在原野上。
在这仿佛寥无人迹的草原上,我有过多次不同的事故和突然的会遇。
有一次,我在一个小湖上钓鱼,湖岸高耸陡峭,长满攀缠的黑莓。湖的四周围绕着古老的垂柳和黑杨,所以在湖上甚至在晴朗的日子里,也是无风昏暗的。
我坐在水边长得密密层层的树丛中,以致从岸上完全看不见我。菖蒲沿湖边开着黄花,再往前,在湖水深处,时时从水底冒出气泡——大概是鲫鱼在钻淤泥寻找食物。
在上边,在我头顶上,开着有半人高的花,乡下的孩子们正在那里采酸模。听声昔,那儿有三个小姑娘和一个小男孩子。
两个小姑娘在学着孩子多的乡下女人的模样说话。她们大概都在摹仿自己的母亲。这是她们的玩意儿。第三个小姑娘总没说话,只是尖声尖气地唱着:
在空袭请报的时候,
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往下的歌词她不知道了,在沉默片刻之后,又重复起关于空袭警报的歌儿来。
“请报,请报!”一个哑嗓子的小姑娘生气地说,“整天价,吃苦受累,就为了能把他们,这一群崽子,送去上学,可他们在学堂里能学个什么?连话都不会说!是‘警报’,不是‘请报’!等我告诉你爸爸,叫他教训教训你。”
“我那彼契卡前两天,”另外一个小姑娘说,“算术吃了个两分。让我把他这顿捶呀,把手都打木了。”
“全是编的吧,妞儿卡!”小男孩子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是彼契卡的妈妈打的他。就打了两下。”
“瞧啊,鼻涕鬼!”妞儿卡喝道。“你再讲讲看!”
“小姑娘们,你们听着!”哑嗓子的姑娘高兴地喊道。“咳!我告诉你们点事儿!就在这儿,雀滩附近,有一棵灌木。天一黑,就开始从下到上冒蓝火苗!冒的可凶着哪!一直冒到天亮。连走到它跟前去都不敢。”
“它干吗冒火苗呢,克拉娃?”妞儿卡吃惊地问。
“就是说有宝,”克拉娃回答说。“下边埋着宝。有金铅笔。谁若是拿那支铅笔写上自己非常希望的东西,——要啥就有啥。”
“给我!”小男孩子要着说。
“给你什么?”
“铅笔!”
“你别跟我胡缠!”
“给我!”小男孩子喊道,而且忽然粗着嗓子哭了起来,又讨厌,又刺耳。“给我铅笔,臭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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