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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洗剑录

_5 古龙(当代)
  木郎君凝目瞧了他半晌,道:“好,你取得‘大风膏’后,我自会令人前去索讨,但条件并非只此一样而已,其他的也非你所能答应。”
  王半侠道:“你要谁答应?”
  木郎君目光转向胡不愁,自怀中取出一只青木瓶,道:“这瓶中之药无色无味,混人茶饭之中,无人能发觉。”
  胡不愁道:“阁下可是要我将此药交给宝儿,再要宝儿将此药混入水天姬饮食之茶饭中?”
  木郎君咯咯笑道:“不错……”
  胡不愁道:“此事也容易。纵然再难十倍的事,在下亦无不允之理,何况在下早就对那水天姬存有不满之心。”语声微顿,又道:“在下虽非成名人物,也是侠义门徒,万万不敢食言背信,此点也请前辈放心。”他伸手接过木瓶,小心藏人怀里,神情之间,似是心甘情愿,绝无半分勉强之意。
  木郎君果然甚是放心,仰天一笑,道:“本座行事,绝不赶尽杀绝,你们既然痛快,本座也还你们个痛快。”
  话声未了,飞身而山,片刻便又抱着岑陬飞身而人。
  只见那马脸岑陬头发披散,双颊红肿,眼睛狼狈地瞪着木郎君,满含怨毒之意,想是木郎君记恨前仇,已给他吃了不少苦头。
  木郎君“砰’’的一声,将他重重掼在地上,王半侠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将他扶起,道:“战书便在这里。”
  白衣人道:“这算什么战书?”虽然他能无论见着什么惊奇之事面上都不动声色,但此刻语声中也不免露出诧异之情。
  王半侠双手一分,撕开了岑陬之衣襟,只见他双肩前胸七道剑痕,伤口早已结疤,骤眼望去,也和寻常伤痕没什么两样,只是这剑痕都在肩井、乳泉等大穴之上,纵横上下,去路分明,剑痕与剑痕之间还有条淡淡的红线,仔细一瞧,亦是剑锋划出来的。白衣人不等王半侠说话,目光立即被这剑痕吸引,脚步也开始移动,一步步走向岑陬面前。
  大厅中死寂无声,人人都在等待白衣人看过这剑痕后的反应,人人心中都有如悬着块大石一般。
  只见白衣人那苍白的面色渐渐泛起一阵兴奋的红润,冷漠的目光也又露出那激动的狂热。
  忽然间,白衣人左掌疾出,在岑陬身上闪电般接连拍了七掌,每一掌俱是拍在剑痕之上。
  岑陬狂叫一声,一口闷气自胸中吐出,挣脱王半侠的掌握,狂呼着奔出大厅,但出门数步又自扑地跌倒。
  白衣人再也不瞧他一眼,挥起长剑,剑尖向天,微微颤抖。白衣人语声也微微颤抖,仰天道:“天地无极,终于还是有一人能作我的对手……”突然垂首跪下,满头长发四散披落,似是感激苍天终能赐给他一个对手,又似在赞佩苍天之能,竟能造出个能与他作对手的英雄!
  众人瞧得目定口呆,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胡不愁但觉热泪盈眶,似乎自己也已分享到这唯有绝世之雄才能拥有的激情与感受!
  突听一声惊呼,一声马嘶,木郎君身形横飞而起。
  原来那马脸岑陬竟乘着众人俱未留意时,跨上了胡不愁骑来的汗血马飞驰而去。他本自大宛国来,骑术自是精绝。木郎君飞身追出,跃上了另一匹汗血马,几条大汉奔扑过去,要待拦阻,木郎君几曾将这些人瞧在眼里,挥臂一抡,四、五条大汉一齐扑地跌倒。
  木郎君大呼道:“所约之事,切莫忘了……”呼声未落,蹄声已远,两匹马一‘前一后,都已走得不知去向。
  马良顿足:“可惜可惜,汗血马……唉!”
  胡不愁含笑道:“本非你我之马,丢了有何可惜?马兄大好男儿,怎的对得失之事看得如此严重?”
  马良怔了一怔,呆望着胡不愁面上开朗的笑容,长叹道:“胡大侠心胸如此开阔,好叫马某惭愧!”
  这一阵骚动,白衣人始终浑如不觉,良久良久,方自缓缓长身而起,道:“以剑作书之人,此刻在哪里?”
  王半侠道:“东海之滨。”
  白衣人道:“相烦带路。”
  胡不愁接口道:“在下愿效微劳。”
  白衣人瞧他一眼,道:“好,走!”
  举步走向厅门,突又转身道:“武道精神,有如登峰,既有巅峰可登,他山不登也罢……”语声突顿,向胡不愁微一招手,大步行出。大汉们纷纷闪开道路,只见他乱发飘飞,容色如石,每走一步,相隔仍是一尺七寸,似是世上无论任何事,都休想将他那钢铁般的意志改动分毫,更休想拦阻他登上武道巅峰之路。
  铁温侯大声道:“东海这一战,必定冠绝千古,铁某万万不愿错过,此刻便要追将过去了。”
  彭清道:“这一战谁也不愿错过,幸好敝庄还有良马,可供代步,你我众兄弟,不如一齐快马赶去。”
  王半侠含笑截口道:“我平生不惯骑马,可要先走一步了,一路上还可将此消息散布出去,多约江湖同道去观战,也好为紫衣侯助威风。”众人正待站起相送,哪知风声过处,王半侠便已远远去了。
  “东海之滨,双剑争锋!紫衣白袍,孰为剑雄?”
  当世第一剑客紫衣侯与连创江湖数十高手的白衣剑客比剑之消息,有如风吹雨雾,立时便传遍江湖。
  郾城“岳家枪”高手“九花枪”岳雄正在饮酒,听见这消息,立刻抛下酒杯,夺门而出,赶赴东海,连约来的朋友都未打声招呼。
  赊旗镇“快马双鞭”呼延寿,正在精赤着上身洗马,听见这消息,立刻抓起衣衫,飞身上骑,连马鞍都未配上。
  正阳关“龙虎刀”屠正方饭后闲步路上,瞥见呼延寿快马奔过,问出了消息,立刻飞身跃上呼延寿马背,同骑而去,连家人都未打招呼。田家庵“卧虎”田通也恰正在阳关宴客,在酒楼上听到呼延寿说出的消息,立刻白窗口掠出,跳上一匹停在酒楼前酌健马,也不管马是谁的,便打马追去。
  芜湖大豪“快手分金”隋如平与“飞刀将”杨世义,为了争夺米市,正各自率弟子要一拼生死,听见这消息,两人斗志全消,竟同登一辆马车,同车而去,在车上三言两语,便将一场流血惨斗消弭于无形。
  有人自快马口讯获知这消息,有人自飞鸽传书获知这消息,白衣人与胡不愁还未出豫境,这消息却已远至海滨。
  一路上武林英豪只要听到这消息,当真是酒客抛杯,赌徒散局,纵然抛下一切,也要去瞧瞧这一场百年罕遇的大战。
  海盗之雄“紫髯龙”寿天齐,早已算定各路英雄俱将赶来东海,早已连夜在海滨搭起了百十间木屋,但只要来迟一步,仍是无屋可居。也不知有多少平日养尊处优之人,为了要一睹此战,不惜幕天席地。
  不数日间,东海之滨便已是冠盖云集,群英毕至,遥望海中,那五色锦帆映着日色,更是光辉夺目。
  日色将暮,荒原辽阔。
  白衣人与胡不愁已渡过汝河。
  一路上白衣人俱行荒野,不走大路。他生命果似全已献于武道,别的一切都不在乎。他若走得累了,立刻躺下就睡,纵是荆棘丛中,他也不顾;他若走得饿了,便弹石射些飞鸟走兽,生裂而食。
  这种露宿荒野、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若是换了别人追随于他,当真连一天也过不下去。但胡不愁天性奇特,只要白衣人能睡的地方,他便也能呼呼大睡,只要白衣人能吃的,他也能生吞活剥照样吃下,白衣人面容石像般冷漠,他面上却能始终带着笑容,白衣人数日不开口说话,他也不觉难受。
  这一日渡过汝水,两人自凌晨走到薄暮,白衣人虽仍行所无事,胡不愁已是气力将竭,勉强支持。但他纵然走得不能举步,仍是面带微笑,绝不叫苦。白衣人瞧他一眼,竟然顿住脚步,缓缓坐下。
  胡不愁暗中松了口气,仰天卧倒,但觉四肢松散,端的是说不出的舒服,纵然给他万两黄金,他也不愿再走一步。
  只见白衣人忽然仰天长叹一声,道:“白三空,好汉子!”
  胡不愁与他同行至今,听他第一次说话,便是夸奖自己的师父,不禁又惊又喜,讷讷地不知该如何答话。
  过了半晌,白衣人又缓缓道:“你也不错。”
  这短短四字说自白衣人口中,那当真比别人口中的千言万语还要珍贵了,胡不愁讷讷道:“多……多谢!”
  白衣人仰望穹苍,再不说话,胡不愁也不敢惊动于他。
  这时暮云已重,天色苍瞑,大地充满萧索之意,晚风吹动他乱云般披发,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苍茫暮色,辽广荒野,坐着这冷漠的白衣人,这景象当真说不出的凄凉,也衬得他更是孤单寂寞。
  胡不愁望着他石像般的侧影,心中不觉感慨丛生,暗叹道:“他这一生难道都是如此寂寞?他难道没有一个亲人朋友?他这一生中究竟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唉!他纵能上达武道巅峰,又有谁能分享他的成功?又有谁能分享他的光荣?只不过令他寂寞更加深重而已!”
  一时之间,胡不愁但觉这白衣人谜一般的生命中实是充满着悲哀与不幸。他武功纵然辉煌,人生却是黯淡的灰色。
  突听白衣人沉声作歌,歌道:
  “天瞑瞑兮地无情,志难酬兮气难平,独佩孤剑兮走荒瀛……”
  歌声低沉悲壮,一种英雄落魄之情,令人闻之,但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胡不愁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道:“阁下独立异行,本是自求寂寞。以阁下才情,何必如此自苦?”
  白衣人也不答话,过了良久,方自缓缓道:“此乃先父之歌……”他胸有积郁,要一吐为快,但语声却戛然而止。
  胡不愁黯然一叹,似已从白衣人谜一般身世中寻出了一丝头绪,当时试探着道:“令尊必非常人,非常人必有非常之遇!”
  白衣人又自默然良久,缓缓道:“先父世之奇才,兼通百技,惟因如此分心,武功难求精进,是以一生中战无不败,落魄潦倒,受尽世人冷眼,终至飘洋远渡,多年去……”似觉话已说得太多,语声又自戛然而止。
  然而这短短一席话,却已使胡不愁思潮如涌,暗暗忖道:“白衣人之父,必因自己切身之痛,便令爱子将世事万物俱都抛开,专心武道。听那歌声中悲愤不平之意,那老人必死不瞑目。白衣人自幼便被此不平之气所薰染,自也愤世嫉俗,而将生命献于武道。”
  他已从那断续的言语中将白衣人身世塑成了一个简单的轮廓,但心中却不知是该欢喜还是叹息。
  白衣人缓缓道:“我之身世,别人无权得知,纵然对你说出一些,你也必须立刻忘去。”
  语声冷酷无情,再无半分方才那种情感的痕迹。他生命的窗扉,虽因长久之寂寞而忍不住为人启开一线,但方启一线,便又立刻紧紧关闭。
  五色帆船绣阁般的船舱中,小公主正在插花。她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了雪白的手腕,雪白的小手里拈着一枝盛放的茶花,花瓶却仍是空的。
  方宝儿坐在她身旁,出神地瞧着她,瞧她如何将这枝花插下去。水天姬坐在她侧对面,手里拿着本书,但书本半卷,也不知她是在读书还是在想着心思。一眼望去,但见玉瓶香花,素卷美人,再加个身穿新裁的锦锈衣衫、宛如粉装玉琢般的方宝儿,看来真似图画。
  小公主突然抛去了手中花枝,娇嗔道:“不插了。?
  方宝儿瞪大了眼睛,道:“为什么?”
  小公主道:“有人在身旁,我花总是插不好。”
  水天姬娇慵地伸了个懒腰,媚笑道:“我的小丈夫,快坐过来陪我念书吧,在那里惹人讨厌做什么?”
  伸出手将方宝儿拉了过去,笑道:“乖乖的,坐近些,嗯!这么才好。”两人真的靠在一起念起书来。
  小公主瞧着他们突然站了起来,来来去去走了两圈,突然又坐了下来,拿起剪刀将花枝一段段剪得稀碎。
  水天姬瞟她一眼,格格笑道:“我的小丈夫已不在你身旁,你的花怎么还插不好呀?”
  小公主绞着剪刀,顿足道:“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水天姬笑得花枝招展,拍着方宝儿道:“你瞧,你不走人家也烦,你走了人家也烦,这该怎么办呢?”
  小公主咬着嘴唇,道:“他呀,他死了最好!”
  水天姬娇笑道:“哎哟,那我可不就成了寡妇?”轻轻搂起方宝儿,道:“我的小丈夫,你可不能死呀!”
  方宝儿道:“我死不了的,你们放心吧!”
  小公主突然跑过去,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方宝儿“哎呀”大叫一声,疼得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只听一阵悦耳的铃声叮叮当当一路响了过来,铃儿推开门,皱眉笑道:“这三个孩子真烦人,船都快被你们吵翻了。”
  水天姬笑骂道:“死丫头,你再说,谁是孩子?”
  铃儿格格笑道:“你不是孩子是什么?”
  水天姬娇嗔着跑过去,笑骂道:“你说,你……”
  伸手去挠铃儿胳肢,铃儿不等她手伸出来,已笑得缩成一团,告饶道:“好姐姐,饶了铃儿吧,你不是孩子,你……你是老太婆……哎哟……宝儿,快来救命呀,你这老太婆,要谋财害命……”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出门外。
  珠儿也推门走了进来,又是好笑又是跺脚,道:“小祖宗们,别吵了好吗?人家都已上去,就等着你们哩!”
  水天姬放开手,道:“谁等着我们?”
  铃儿喘着气道:“你瞧,吵得我把正事都险些忘了。侯爷要船上的人都到上面大厅去,说是有些事要吩咐。”
  大厅中弥漫着衣香,香气如花。
  二十多个锦衣少女虽在低声笑语,但眉宇间却都带着些疑虑,不知侯爷究竟要吩咐些什么。
  方宝儿一群人上得厅来,似乎也被厅中这种说不出的声音意味所感,不知不觉,藏起了笑容。
  紫衣侯还未来,方宝儿倚窗外眺,只见骄阳正盛,海上金波万丈,海岸边却是人影幢幢,似乎已有许多人立在岸边,向这帆船眺望,浪涛声、海风声中,不时还夹杂着一两声豪迈的大笑,想是岸上群豪等得无奈,正在哄饮作乐,方宝儿思及这些武林英雄的豪举,又不觉神往。
  突听一声轻咳,厅中立时寂静无声。等到方宝儿回转身子,紫衣侯已坐到了屏风前的交椅上。
  他敏锐的目光一扫,便似将厅中每个人都瞧了一眼,方宝儿只觉这目光中有种说不出的威严,不禁垂下了头。
  紫衣侯虽未说话,但每个人心中却都隐隐觉得有种不祥的沉重之感,厅中更是静寂如死。
  一阵脚步声响过,二十多个身穿蓝衣的健妇,每人捧着口紫铜镶边的紫檀木箱,垂首而立。
  紫衣侯沉声道:“放下,打开。”
  健妇们放下箱子,启开箱盖,只见一阵珠光宝气自箱子里辉耀而出,二十多口箱子里装的竟全都是珠宝。
  紫衣侯缓缓道:“我之家财十九均已在此,除了珠儿、铃儿外,你们每人都可分得一口箱子。”
  少女们惶然失色,颤声道:“这是做什么,难道是我们做了……做错了什么?侯爷你竟……你竟……”
  紫衣侯微微一笑,道:“你们相随于我已有多年,来日我若不幸身死,怎忍你们飘泊无依?箱中戋戋之数,已够你们一生衣食无虑,但愿你们各能自寻归宿,也不枉与我多年相聚……”
  话未说完,少女们已有人惶然泪下,齐声道:“侯爷春秋正盛,怎的平白说出此等话来?”
  紫衣侯微笑道:“强敌当前,这一战实是生死难知,我若不先为你们作个安排,怎能安心一战?”
  他虽然谈笑生死,但笑中也不禁有些黯然之意。
  少女们一齐拜伏在地,欲语无言,小公主忽然痛哭着道:“爹爹,你若没有把握战胜他,何必没来由地与他厮杀?”
  紫衣侯面色一沉,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这一战我纵是明知必死,也是势在必战,绝无选择!何况这一战胜负之数,他与我正是各占其半……你生为我的女儿,便该切切记着‘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八个字,正是我辈武人之本色!”小公主不敢再说,哭声却再也不能停止。
  方宝儿听得“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八个字,心中忽觉一阵热血直冲而起,奔腾汹涌,不可断绝。
  转眼望去,厅中无一人不是热泪盈眶,有的已痛哭失声,就连水天姬亦是泪眼模糊,不敢去瞧这悲壮的景象。
  紫衣侯仰视窗外,默然半晌,缓缓道:“铃儿、珠儿,我本当还你等自由之身,怎奈……”微微一叹,手指小公主,接着道:“怎奈她实是年龄小,必须有人照顾,你俩与她相处时日最久,如今我便将她以及这艘帆船与船上剩下的物件,全都交付给你们。我实不忍令你们的青春虚度而终老海上,但……”
  铃儿、珠儿满面泪痕,伏地痛哭道:“侯爷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侯爷就是要咱们去死,咱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少女们更多已是泣不成声,纷纷道:“我们情愿跟着铃儿、珠儿姐姐一齐去死,也不愿离开这里。”
  紫衣侯沉声道:“事到临头,谁也勉强不得,何况你等正值青春年华,怎能轻言死字?”
  他面色虽也十分沉重,但神情仍是镇静无比。
  方宝儿呆呆地瞧着这满厅痛哭着的少女,呆呆地瞧着这镇静从容、气度恢宏的紫衣侯,心里不觉泛起一种奇异的滋味,暗叹忖道:“一个人面临生死关头,若还能保持紫衣侯这般气度,此人若不是生性凉薄的冷血之人,便必是提得起放得下的真正大英雄……”
  忽然间岸上隐隐传来一阵阵骚动与惊呼,愀乎群豪俱在纷纷呼喝着道:“来了……来了……”
  方宝儿心神不知不觉间也为之一震,转首自窗口瞧了出去,只见一艘轻舟自岸边破浪而来,两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齐力摇桨,一条黑衣劲装大汉双腿微分,泰山般卓立在船头,远在十余丈外,便引吭大呼道:“回禀侯爷,那白衣剑客此刻已来了。”
  满厅之人,俱都耸然动容,就是这“白衣剑客”简简单单四个字中,便似已含有不知多少神奇的魔力,足令风云激荡,山河变色!
  紫衣侯苍白而镇静的面容也焕发起一种奇异的光采,使他那有如上古神话人物一般的面容更平添几分奇异的魅力。
  方宝儿手指不住颤抖。他虽然不喜武功,但眼见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已近在眼前,那兴奋与激动之情也是难以自制,只觉水天姬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掌,春葱般的手指也变得木石般冰冷。岸上群豪之兴奋激动,更远在方宝儿与水天姬之上,只因他们已亲眼瞧见了白衣人,瞧见了这近日已在江湖中造成了神迹的人物——白衣人与胡不愁已并肩来到了这似已沸腾的海岸边,呼声与骚动,已将那震耳的怒涛声完全掩没。
  但这轰雷般的呼声也无法令白衣人冷漠的面容有丝毫改变,他目光凝望着那五色锦帆,动也不动。
  “紫髯龙”寿天齐闻得动静,率领手下四大头目赶来迎宾,但四大头目中一条虬髯扳肋的大汉一眼见了白衣人,面色竟突然惨变,如见鬼魅一般,双足再也无法移动,只是簌簌地发抖。
  白衣人也瞧见了他,目中神光一闪,突然改变方向,笔直走到“紫髯龙”寿天齐等五人面前。
  那虬髯大汉神色更是惊震。寿天齐与另三人瞧见白衣人冰冷的目光,心头也不禁泛起一阵寒意,却不知白衣人以如此目光瞧着那大汉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只听虬髯大汉颤声道:“……你还未死?”
  白衣人冷冰冰的目光中泛起一阵轻蔑之意,一字字道:“你还不配我出手!”转过身子,笔直走向海岸。
  那虬髯大汉松了口气,扑地跌倒在地,满头冷汗涔涔而落,他却未伸手去擦,似是连手也吓得软了。
  寿天齐更是惊诧,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虬髯大汉道:“此……此人自……自东瀛一带乘船而来,在崂山被属下的弟兄们发现,见他船上所载货物份量不轻,仿佛金银一类,便下水凿沉了他的船只,眼见此人沉人海中,那沉船之地距离海岸至少还有一里,兄弟们只当他必定不能活了,哪知……他竟未死!”
  他自不知这白衣人内功已至炉火纯青之境,竟可闭气半个时辰,沉船后竟以千斤坠身法直下海底,再自海底直走上岸,是以他未见这白衣人浮上海面,便当他必已葬身海底,再也未想到群豪等待着的白衣剑客便是此人。寿天齐沉声道:“他船上共有几人?”
  虬髯大汉垂首道:“只……只有一人!那时属下见他孤身一人,飘洋过海,已知此人不凡,是以未曾过去交手,却不知此人目光竟是如此敏锐,远远瞧了一眼,到如今还记得属下容貌,更不知那船上所载竟非珍宝,而是千百斤用来镇压风浪的铜铁。”
  寿天齐面上隐现怒容,道:“他此刻却饶过了你!”
  虬髯大汉道:“他居然不来报仇,亦是大出属下意料。”
  寿天齐怒喝道:“他饶过了你,我却饶不过你!你竟不顾海上道义,向孤身客旅行劫,所犯何罪,你也该知道!”
  虬髯大汉面无人色,颤声道:“属下知罪。”
  寿天齐厉声道:“你既知罪,便该自寻了断!”再也不瞧他一眼,放开脚步,向白衣人追了过去。
  那虬髯大汉仰天惨笑一声,道:“天命……天命……”突向三条大汉翻身跪下,惨然道:“盼三位兄长念在昔日之情,为小弟照顾妻小。”
  三条大汉面色黯然,齐声道:“你只管……”三人一齐转过头去,似是不忍再去瞧他一眼。
  虬髯大汉伏地再拜,道:“多谢大恩……”反手自靴筒中拔出一柄匕首,当胸插了下去,一声惨号,鲜血四溅,身子缓缓倒下,立时气绝而死。
  另三条大汉俯身抬起了他尸体,亦同向白衣人走去。
  群豪见到这一群海上豪雄帮规竟是如此森严,都不禁为之肃然,骚动的海岸又变得死一般静寂。
  白衣人听得惨呼,回首而望,寿天齐已追到他身后,抱拳沉声道:“寿某属下行事不当,但湖海之上却有公道……”
  他似乎早已知道那虬髯大汉必定不敢偷生,更知道别人已将尸身抬来,头也不回,轻叱道:“抬过来!”
  三条大汉将尸身抬到白衣人面前,寿天齐双臂高举,厉声喝道:“不仁者死!不义者亡!海上道义,坚如精钢!”
  分散在四处接待贵客的海上弟兄,一齐轰然喝应,当真是声震天地,白衣人目光中光芒闪动,道:“好——”
  寿天齐道:“罪者虽已伏法,但寿某仍需负毁船之责,半个时辰中,便有一艘崭新海船驶来,以作赔偿!”
  ‘
  白衣人凝目瞧了他两眼,再不说话,大步走向海边。风浪已息,海涛拍打沙滩,卷去了方才凌乱的足印。
  只听一阵语声白海上帆船中传了过来,道:“阁下剑术无双,号称无双剑客,可愿与在下海上一战?”
  语声祥和平柔,但一个字一个字传人耳中,却是清清楚楚,听来有如在你耳边说话一般。
  群豪不禁耸然动容,暗道:“好深厚的内力!”
  白衣人却仍冷漠如昔,缓缓道:“为何要战于海上?”语声亦是平平稳稳,冲破海风,直传到五色帆船上。
  船上的水天姬、方宝儿以及那些少女听得这语声,也不禁吃了一惊,暗中更是为紫衣侯担心。
  紫衣侯道:“阁下可是定要听这解释?”
  白衣人微一沉吟,道:“不听也罢。”
  紫衣侯道:“你我同时登舟,会于海上,如何?”
  白衣人道:“好!”
  两人相隔虽有数十丈,却如对面交谈。两人虽明知这一战生死胜负难以预卜,但语声却仍从容不迫。但岸上、船上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子百人听得这一番话,心头宛如突加巨石,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寿天齐手掌一挥,已有条轻舟划了过来。白衣人望了胡不愁一眼,道:“你可愿为我操舟?”
  胡不愁肃然道:“自当效命。”
  舟上大汉跃下,胡不愁掠上。白衣人身形一闪,已到了船头。胡不愁划起双桨,轻舟破浪而出。
  那边紫衣侯亦自出舱,含笑向操舟前来报讯的大汉道:“此战想必有些凶险,不知你可愿为我操舟?”
  那大汉如蒙殊恩,受宠若惊,满面俱是兴奋之情,道:“小……小人荣幸之……之至!”但觉热血冲上喉头,几乎语不成声。
  紫衣侯回首一笑,道:“多自珍重……”瞧了小公主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是一言未发,飘然掠上轻舟。
  五色帆船上之人,人人俱是热泪盈眶,欲说无语。小公主紧咬着嘴唇,泪珠在一双大眼睛中转来转去,小小的嘴唇竟被咬出血来,却还是忍耐不住,眼泪终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连串落了下来。
  方宝儿喃喃道:“傻孩子,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突然转过头去,只因他自己眼泪也落了下来。
  千百双眼睛都瞬也不瞬望着海上。骄阳将落未落,海上万丈金波,两叶轻舟越来越近。
  紫衣侯双手抱剑,道:“请!”
  白衣人单手握剑,道:“请!”
  突听呛然两声龙吟,万丈金波上已多了两道剑气,落日、金波与剑气相映,直似七宝莲池大放光明!
  群豪只觉目眩神迷,竟是不敢逼视。
  胡不愁双手操桨,更觉掌心满是冷汗,抬头望去,只见卓立在船头的白衣人身子似枪一般直,剑尖斜斜下垂,对面船头的紫衣侯剑身平举,轻舟虽在不停晃动,他剑尖却始终不离一点固定的位置。
  轻舟相距更近,两人目光凝注着对方,莫说麋鹿关于道左,便是泰山崩于他两人身旁,他两人目光也绝不会为之一瞬!紫衣侯面色更是苍白,白衣人一双眼神兴奋之情也越来越是狂热!
  忽然,两舟交错而过,紫衣侯平平一剑削出!
  这一剑剑势绝无丝毫诡奇之变化,但剑尖寒芒颤动,眨眼间已急震二十余次,将白衣人前胸、双胁、下腹、喉头上下三四十处大穴俱都笼罩在这一剑攻势之下,但剑势却绝不击出,明是攻式,其实却乃世上最妙之守着。
  白衣人手腕转动,掌中长剑连变数十个方位,却仍不敢在紫衣侯此一招下运剑反击。
  一个浪头打来,两舟突然分开。
  紫衣侯、白衣人交换一招后,身形又自恢复原来形态,四下豪杰无论瞧不瞧得清楚,都觉心神一阵紧张,直到此刻才能喘气。
  胡不愁得天独厚,更是瞧得目眩神迷。他乍看只觉紫衣侯这一招乃是点苍派镇山剑法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中第一着“春风初动”,再一看又觉此招与青城剑派“青云赤霞剑”中一招“云霞幻生”有些相似,仔细一看,却又暗觉此招竟是河南洛阳李家庄不传之剑“天龙秘剑”中一招“龙舞九天”蜕变而出,瞬息间觉此招实是与武林“两仪剑法”中一招“太极初生”一般无异。
  这四招俱是攻势中最最凌厉之着,紫衣侯一剑中能包含这四招之精髓,已足可令人惊悚。
  但胡不愁立刻便又觉紫衣侯那一招与这四招虽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却是截然不同,他立刻便觉出此招并非攻势,而乃守势。
  “清平剑客”白三空武功老练沉稳,将普天下各门各派剑法中的守势俱都研究得十分精到。
  胡不愁乃是清平门下高足,于此道自也颇有功候,这一念转过,但觉紫衣侯这一招中赫然竟似包含了灌江口二郎庙“杨二郎神剑”中一招“河清海宴”、华山七莺流传下之“七莺剑阵”中一招“风雨不透”、昆仑“龙风大九式”中一招“龙围凤守”、长白山长白剑派“长白剑”中一招“玄冰如铁”以及清平剑客本门剑法中一招“八方风雨”这五招中之精萃。
  这五招无一不是天下剑法中守势最最严密之着,紫衣侯此一剑中竟将这五招之精萃包括无遗,试问还有谁能在这一招下乘隙反攻?
  更何况这一招虽是守势,却又将攻势含蕴在其中,虽稳健不失凌厉,虽细密却不柔弱。
  胡不愁越想越觉这普普通通之一招中实是妙用无穷,就只这一招,已够普通人学上一生。他自己虽瞧得出这其中奥妙,却也实在想不出紫衣侯怎能将这许多种不同剑法中之精萃融在一招之中。
  又是一个浪头打来,两舟交错。
  紫衣侯曲肘侧身,掌中剑斜斜而举,动也不动。
  这一招看来自是守势,但白衣人神色却比方才更是凝重,长剑曲旋,高举过顶,将自己全身上下俱都置于长剑包护之下,只因他深知紫衣侯这一招看来虽是守势,其实却蕴藏无数后着。
  海风呼啸,舟身摇荡,白衣人竟是丝毫不敢动弹,只因他剑势若是露出丝毫破绽,便休想再避出紫衣侯这一剑之下。
  两人身形石像般木立在动荡之轻舟上,只瞧得胡不愁紧张得再也透不过气来,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他再也无法支持,操桨之双手一松,轻舟自急浪中退开,紫衣侯与白衣人的身形立刻分开数丈。
  但这两招攻过,胡不愁觉今日之战紫衣侯已占了七分胜算,只因他的剑法确是炉火纯青,无懈可击,若说世上还有种剑法战得过他,当真是令人万万难以相信之事。
  胡不愁心里暗暗放心,却又暗觉惨然。白衣人虽是今日武林群豪之公敌,但此人风标奇特,却令人不得不对他生出一种英雄崇拜之心。
  心念转动,他手下已忘了操桨。紫衣侯舟上的大汉更是已变得痴了,不再动弹,几个浪涛打过,双舟越隔越远。
  紫衣侯与白衣人仍是保持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胡不愁真愿意这两只轻舟就此荡开,飘流出海,永不复返,好叫紫衣侯与白衣人这一战永远也不要分出胜负,只因无论谁胜谁负,对他都是个重大的打击。
  但忽然间,他耳中只听得“叭”的一响,轻舟忽然一阵急震,竟生生分为两半,白衣人所立之船头竟与舟身分开。
  原来白衣人不耐久候,竟暗中用了内力,将轻舟震断,紫衣侯正也与他抱着同样心思,足下轻舟也生生一折为二!
  胡不愁与那大汉再也保持不住舟身之平稳,一个浪头打进来,便将他两人一齐打人海中。
  四下群豪,看得又是一阵骚动。
  这时情势已更是紧张。紫衣侯与白衣人各自踏着一截船头,立在海浪之上,相隔又是越来越近。
  海上风浪如山,金波万丈,这一紫——白两条人影立在万丈金波上,看来当真有如天府飞仙、凌波虚渡一般!
  群豪只瞧得心动神驰,片刻便回复死寂,再无人敢大声喘一口气,只闻心跳之声咚咚不绝,人人俱是汗透重衣。
  突见那万丈金波上又闪耀起万丈金光。
  金光闪动,急如飞蛇闪电,在一刹那之间,紫衣侯与白衣人掌中剑已各个急攻二十余次之多。
  群豪但见剑光闪动,哪里还分辨得出剑势?人人腔子里一颗心都平白提了起来,在这刹那间,竟是没有人呼吸得出。
  突听一声龙吟响彻海天。
  吟声不绝,紫衣侯人影摇了两摇,一个踉跄,跌人海中,白衣人双手握剑,高举过顶,又自不动。
  海天辽阔,万丈金波,衬着孤零零一条白衣人影,这景象无论用任何言语也难描述得出。
  
 
 
第八回 两雄不并立
  海上岸边千百人突觉喉头似是被塞人一方巨石,压在心头,再也难呼吸得出。
  这死一般静寂延续了良久,那惊呼之声方自惊天动地般爆发而出,五色帆船上的少女十有九人跌倒在地,痛哭失声,小公主当场晕厥,方宝儿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也变得呆了。
  只见白衣人石像般的身子,乘着海浪,飘向岸边,将漫天夕阳、浩瀚金波俱都抛在身后。
  惊呼之声已消失在海天深处,群豪大多已黯然垂首……
  就在令人窒息的刹那间,海浪中竟有条人影冉冉升起,满身虽已水湿,但神情仍是充满了尊贵与威严,有如古神话中的海神,为了怜悯世人之不幸,自水晶宫中悄然现身——此人赫然正是紫衣侯。
  群豪这一惊一喜更是非同小可,这双重的意外与刺激,竟使得人人都变成了呆子,既不能出声,也无法动弹。
  白衣人终于飘上海岸,紫衣侯却飘上了船头。白衣人面上绝无表情,目光更是冰冷,突然沉声道:“船在哪里?”
  “紫髯龙”寿天齐怔了一怔,方自体会出这句话是向他说的,自人丛中挤出,道:“就在那里。”
  他身为海上群豪之长,自当言而有信,是以既然答应白衣人赔偿船只,便不管白衣人生死胜负,还是早将船只备好。
  白衣人顺着他手指之处望去,果见有条崭新而坚固的海船停在左面海面十余丈处,他只瞧了一眼,便自转身,面对着夕阳中的五色锦帆一字字缓缓道:“阁下剑法,果然当世无双!”
  紫衣侯兀自卓立船头,神情恭肃,道:“阁下风仪,实足为天下武人效模,在下钦佩之至。”
  白衣人道:“当胜则胜,当败则败。”
  紫衣侯道:“阁下何去何从?”
  白衣人道:“云天深处!”
  紫衣侯道:“在下不敢远送。”
  白衣人道:“是!”
  两人对话时,四下无一人敢出声惊动,过了半晌,只听白衣人缓缓又道:“今日一败,在下毕生难忘,七年之后,吾当再来,一洗今日剑上之辱。”
  语声戛然而顿,身子闪了两闪,幽灵般掠上了左面之海船。
  群豪这才知道,今日之战胜的竟是紫衣侯,再也忍不住欢呼起来,那欢呼之声更是惊天动地。
  人人面上都被欢喜与兴奋激动成红色,有些人一面欢呼,一面抢上了海边的小舟向五色船涌去,有些人抢不上小舟,便不顾一切,跃人海中,才想起自己不识水性,拼命想攀上小舟,舟轻人多,一挤之下,舟上人也落入海中。
  欢呼声洋溢在海上,海上黑压压一片俱是人头,人们几已疯狂,发出疯狂般的欢呼!
  方宝儿瞧着这动人的景象,日中早已热泪盈眶,喃喃道:“疯子……疯子……武林中果然都是些疯子……”突然大呼一声,跳起来搂住水天姬的脖子,大呼道:“紫衣侯万岁!”
  他自己实也忍不住疯狂起来,水天姬又惊又喜又笑,在他脸上亲了几下,娇笑道:“可爱的小疯子!”
  疯狂的人群虽不敢爬上甲板,但有些已攀上了舟舷,有的拍打着海水,有的却跳上了好友的肩头。
  有些人昔日本是仇家,但此刻你勾着我的脖子,我拉着你的手,却在齐声狂笑,齐声欢呼:“侯爷万岁,紫衣侯万岁……”激情的欢笑,早已将他们昔日的仇怨冲洗得干干净净了。
  只因这欢喜乃属天下武林同道所共有,群豪人人都能分享到一份胜利的滋味,这胜利更是空前未有的伟大!
  五色帆船上的少女更是喜极欲狂。铃儿与珠儿领头,将船上所贮的鲜果、美酒、佳肴、珍馐俱都一笼笼提了出来,自船舷边抛下。她们的纤手飞扬,锦衣飘动,望去实有如散花之天女一般。
  铁金刀挤在人群中赤红着脸大呼道:“俺早说紫衣侯剑法天下无双,怎会败给那怪物?”
  另一人道:“可笑那怪物还不服气,七年后还要再来。”
  铁金刀狂笑道:“他七年后再来有个屁用,还不是照样被侯爷打得夹着尾巴走路!”
  群豪轰然大笑道:“老铁说得不错。”
  胡不愁白海中爬起,瞧见这景象,心中虽也觉得甚是兴奋欢愉,但却又不免感到些许黯然、惆怅。
  他转目望去,只是紫衣侯卓立在船头,苍白面容上竟也全无半分胜利后应有的兴奋之情,他面色之沉重,看来竟还远在胡不愁之上,只是群豪激动之下,谁也没有留意他面色之反常。
  不知是谁放声大呼道:“请侯爷向咱们说两句话。”
  群豪立时轰然响应:“不错,请侯爷说两句话……”
  紫衣侯目光转动,缓缓抬起双手。
  群豪欢呼又起,铃儿笑嚷道:“各位安静些好么?这么吵法,却叫咱们侯爷如何说话?”
  她一连嚷了数次,群豪方自稍为安静下来。
  紫衣侯目光再次转动一遍,终于缓缓道:“各位如此盛情,在下实是愧不敢当,只是……”
  哪知他方自开口说了两句话,竟突然张口喷出一口鲜血,他那潇洒而笔挺的身躯竟也站立不稳。
  铃儿与珠儿惊呼一声,抢过去扶起他身子,群豪亦是耸然变色,面上的欢情眨眼间就变成了惊骇。
  少女们一齐围了过来,纷纷惊唤:“侯爷怎的了?”
  紫衣侯嘴角泛起一丝惨然,一字字道:“那白衣人剑法之高,确是惊人,我连换了九十七种剑法,最后方以上古大禹治水时所创、武林失传数百年之‘伏魔剑法’中一着侥幸胜了他半招,还是伤不了他,但……但……”他语声已是十分微弱,说到这里,更是气喘不已,难以继续。
  铃儿与珠儿又是焦急又是关切,轻轻为他揉背,群豪面面相觑,海风阵阵海面上又是一片死寂。
  紫衣侯喘息了半晌,又自挣扎着道:“但我使出这九十七种剑法,真力已是损耗过巨,虽然胜得他半招,但却被他剑上真力震断了心脉,他……他实是条好汉子,明知我已……已不行了,但仍承认我胜了半招,否则……唉,只要他稍为厚颜,再出一击,此刻只怕我已死……死在海中了!”
  铁金刀突然放声大呼道:“常言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侯爷今日过后,必定多富多贵,福寿永昌。”
  群豪哄然喝彩道:“不错……说得好!”
  紫衣侯面上却又露出了一丝惨笑,黯然道:“各位虽然善颂善祷,但在下已自知万难活到明晨。在下……唉,就此别过,各位请去吧!”拂袖转身,走回船舱。铃儿等人相随于他已有多年,直到如今,才听到他第一声叹息,垂首跟在他身后,都不禁惨然泪下。
  群豪望着他身影自船头消失,亦是黯然神伤。谁也想不到在如此巨大的胜利后,竟是如此巨大的牺牲!在如此巨大的欢乐后,竟是如此巨大的悲痛!
  没有人再说话,人人垂首丧气,回到岸边,但也没有人愿意离开这曾经历无比巨大的刺激、欢乐与悲伤的海岸。
  也不知是谁,先在海岸边坐下,别的人就跟着坐了下去,黑压压一片,坐满了带着海水的沙滩。
  他们也不管身上的水湿,更不管海风的刺骨,只是痴痴地坐着,痴痴地望着海面上的五色帆影。
  夕阳终于落下,浩瀚的金波变为灰蒙蒙一片无情的海水,灿烂的五色帆也失去了它原有的光采。
  白衣人所乘的帆船虽早已消失在海天深处,不知去向,但绝无一人怀疑他七年后是否真会重来。
  每个人心中,都在不约而同地暗暗忖道:“紫衣侯死了,七年后白衣人重来之时,还有谁能抵挡?”
  昔日锦绣富丽的船舱,今日已布满愁云惨雾,少女们围着紫衣侯,小公主跪在他足下,方宝儿、水天姬、胡不愁远远站在一边,“紫髯龙”寿天齐站在舱外,不敢进来。
  四下寂无人声,唯有轻轻的啜泣。
  紫衣侯双目阖起,面容亦是十分凄惨,频频长叹道:“七年之后……白衣人重来之日……唉!”
  铃儿流泪道:“侯爷请安静休养,说不定伤势会好转来的,又何必为七年后的事如此忧郁?”
  紫衣侯霍然张开双目,厉声道:“我一身之生死又有何足惜?怎能将天下武林同道置之不顾?”
  方宝儿见他垂死之际犹自念念不忘那七年后已与他毫无关系的武林劫难,而完全未将自己生死之事放在心里,这是何等伟大的胸襟!方宝儿但觉一阵热血冲上心头,暗道:“这才不愧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大英雄、大豪杰!我长大若能像他,才不愧生为男子汉。”
  铃儿也垂下了头,还是忍不住低泣着道:“现在不如他的人,再练七年武功,或者能胜过他也未可知,侯爷你又何苦……”
  紫衣侯长叹截口道:“放眼天下英豪,纵然再练—七年武功,也无一人能胜得过他,何况,以他如此沉迷武道之人,再练七年武功,那进境又岂是别人所能梦想?只可惜大哥他已……唉!”叹息一声,住口不语,只是微微皱起双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极为难以解决之事。众人也不敢打扰他,各自黯然流泪,只有方宝儿小脸挣得通红,心里仿佛充满了激动。
  突听紫衣侯大喝一声:“是了!”
  大家心头齐地一震,只道他终于找出了战胜白衣人之道,哪知紫衣侯目光四扫一眼,却只说:“谁会下棋?”
  铃儿怔了怔,道:“我们都会……”
  紫衣侯微微一笑道:“你们棋路都已在我胸中,我便是不看棋盘也能与你们对着,那怎么行?”
  胡不愁恭声道:“小子也曾学过。”
  紫衣侯道:“好,你且陪我走一局。”
  众人虽不懂他在此时此刻怎会还有下棋的兴致,但见他兴致勃勃,也不敢询问,当下摆好棋盘。
  紫衣侯斜坐在榻上,似是极为兴奋,落子极快,胡不愁毕恭毕敬,立在榻前,神情虽恭谨,但棋路却丝毫不让。
  只因他已猜出紫衣侯要他下棋此举必有深意,而他于棋道也素有心得,不过半个时辰,两下落子都已极多。
  紫衣侯面上忽而微笑,忽而皱眉,忽似苦思不解,忽似深有会心,正如他昔日瞧那枯枝切口时神情一般无二。
  但他面色却更是苍白,目光也更是无神,下到第四十九目时,他似是遇着僵局,皱眉苦思良久,犹未落子,喘息越来越是急剧,身子忽然向前一倒,将棋盘都撞翻了,棋子落了下去。
  紫衣侯竟似十分着急,道:“可惜可惜,这如何是好?”
  胡不愁道:“无妨!”不动声色,将棋子都拾了起来,一粒粒放上了棋盘,每粒棋子部位,竟都与方才分毫不差。
  少女们见他貌不惊人,谁也想不到他竟有如此惊人的记忆之力,此刻面上都不禁露出诧异之色。
  紫衣侯目光中虽也有惊奇赞赏之意,但只瞧了他一眼,便立刻凝注着棋局,手中拈着粒棋子,竟始终放不下去。
  胡不愁心中不觉暗暗奇怪,只因这着棋的棋路本来简单得很,他实在猜不出紫衣侯如此高手怎会也举棋不定。
  突听紫衣侯长长叹息一声,伸手拂乱了棋盘,长叹道:“我苦思之下,只觉那白衣剑法实是有些地方与棋道相通,便想在下棋时将他剑法秘密窥破一二,唉!我若能再活三五十天,或者能将这秘密瞧出也未可知,但此刻我想以短短三两个时辰窥破此中秘密,实是绝无可能的了。”
  方宝儿暗恨忖道:“老天真是不公道,偏要叫有用的人死,没有用的人活在世上!唉,我若能替他死,那就好了。”
  过了半晌,紫衣侯望着胡不愁缓缓又道:“但这局棋终非无用,叫我知道了你竟有如此惊人记忆之力。似你此般才情,怎能淹没?”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奇形钥匙,沉声接道:“我书房中藏有天下一百九十三家秘门剑谱,惟有此钥匙能开启那书房门户,你且拿去吧!”
  胡不愁骇然道:“小……小子怎敢担当?”
  紫衣侯道:“此钥匙武林中人确是梦寐求之不得,如今我将之传你,只因唯有你或者能将所有剑谱完全记住。”
  胡不愁又惊又喜,也不知该说什么,惟有拜倒在地,双手接过,只觉这钥匙虽小,份量却有泰山般沉重。
  紫衣侯仰天长叹一声,黯然道:“只是你纵然将天下剑术全都学会,却仍然不是那白衣人的对手!”
  方宝儿忽然大声道:“既然别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就由我来做他对手好了,七年后他再来,我就将他打跑!”
  紫衣侯微觉惊奇、微觉好笑,道:“你?你可会武功?”
  方宝儿摇头道:“不会。”
  紫衣侯目光闪动道:“你不会武功,怎能做他对手?”
  方宝儿挺起小小的胸膛,大声道:“我虽不会武功,也不愿学武功,但这件事别人都办不到,当然只有我来做了。”
  他说得声节铿锵,绝无猜疑,他小脸上看来虽仍充满稚气,但神情间却已凛然有“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那等英雄与高僧舍生取义的气概,叫人丝毫不敢因他年龄幼小而轻视于他。
  紫衣侯凝目望了他半晌,缓缓道:“世上千万成名英雄都做不到的事,你凭什么能做得到?”
  方宝儿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那白衣剑客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凭什么说我必定胜不了他?”
  紫衣侯目光更是和缓,但神情却突变为严厉,厉声道:“小小年纪,便学会大言欺人了么?”反手一掌,打了过去。
  他虽已重伤,但这一掌击出,方宝儿焉能闪避?竟被他打得跌倒地上。众人瞧得又是怜悯又是吃惊,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只因人人都早已对方宝儿大有好感。胡不愁关系与宝儿最深,此刻却偏偏神色不变,反似有些欢喜。水天姬本已变色,瞧了胡不愁一眼后,面上竟也露出喜色。
  只见方宝儿翻身坐起,面上竟也全未变色。紫衣侯望着他冷冷道:“本座打你,你可服气?”
  方宝儿道:“不服气!”
  紫衣侯道:“你可是想打回我一掌,又不敢动手?”
  方宝儿道:“我不是不敢打你,而是不能也不忍打你,只因你年纪比我大,又是万人称道的英雄,我便当尊你三分,再加上你此刻正在病中,我又当让你五分,你打我—掌,我虽不服气,也只好认了。”
  他面无惧色,侃侃而言,铃儿、珠儿与一些少女都已瞧得出神,只因他们跟随紫衣侯多年,倒真未瞧过有一人敢对紫衣侯如此说话。
  紫衣侯面色深沉,道:“这些只不过你的藉口而已,其实你既非不能,亦非不忍,而是不敢!”
  方宝儿突然笑道:“你说的也有些不错。我既非不能,亦非不忍,只是我根本不想而已。”
  紫衣侯道:“这是什么话?”
  方宝儿笑道:“你面孔虽凶,眼睛却不凶。你方才打我,决不是真心要打我,想来不过是要试试我而已。”
  紫衣侯又瞧了他半晌,突然放声大笑道:“好孩子……好……”
  他实是伤势严重,笑了两声,便咳嗽不止,但咳嗽一停,他便又接着道:“你明辨是非,决不妄动,可算得是‘智’;意存忍让,敬老怜弱,可以算得是‘仁’;临危不惧,慷慨赴难,可以称得是‘勇’。似你这样智、仁、勇三者具备的孩子,我生平倒只见过你一个。”
  方宝儿暗暗忖道:“你终年在海上,自然见不着了。”
  但别人责骂于他,他便可挺胸而言,此刻别人称赞于他,他反而讷讷说不出话来,连小脸也红了。
  胡不愁与水天姬对望一眼,水天姬暗暗忖道:“这大脑袋真是沉得住气,我方才若非见了他神情,还当紫衣侯是真对宝儿动怒了。”
  水天姬眼角一直瞟着胡不愁,胡不愁却早已转开目光,只是在心中暗暗忖道:“这鬼精灵眼角一直瞟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难道她见我方才能猜着紫衣侯的用意而对我起了钦佩之心?”
  想到这里,嘴边不禁露出微笑,哪知水天姬见他露出笑容,突然低低骂了一句:“死大头!”
  这句话别人自然听不到,惟有胡不愁听了直翻白眼。
  过了半晌,紫衣侯方自缓缓道:“别人见我终年飘流海上,只当我必已厌倦红尘,其实红尘中实多我们留恋之事。我之所以飘流海上,只因我昔日曾败在一人剑下,是以永生不愿踏上陆地。”
  众人有些已曾听他说过一次,但那时大家全都未曾留意,此刻闻言,心中却不禁泛起一丝喜意。
  只因那人若是能胜得过紫衣侯,自也胜得过白衣人。
  只听紫衣侯接道:“那人本乃我之师兄,小时与我同门学艺,别人都当我剑法无双,其实他剑法才是天下第一!”
  胡不愁本来仍然沉默寡言,此刻却忍不住插口道:“弟子虽然无知,但看侯爷之剑法,已将天下各门派剑术中之精萃融于一炉,实已登峰造极,无可比拟,就连那白衣剑客,也不过只因已将全身内外练成钢一般,是以才能以内力占些优势,若论剑法他也是万万及不上侯爷的。”
  紫衣侯叹道:“不错,普天之下,各门各派剑法中之精妙处,我无一不熟记在心中,但我那师兄却比我更胜一筹!”
  胡不愁奇道:“小子斗胆请教,不知他如何能胜过侯爷?”
  紫衣侯道:“只因我虽将天下所有剑法全部记住,我那师兄也能记得丝毫不漏,但他却能在记住后又全都忘记,我却万万不能.,纵然想尽千方百计,却也难忘掉其中任何一种。”
  众人俱都听得面面相觑,茫然不解,就连胡不愁也听得呆了一呆,但瞬即面露微笑,似是深有会意。
  他深知要想牢牢记住一事,倒也并不十分困难,但若想将心中牢记之事永远忘去,那实是难如登天!
  只因有些事你本不愿去想,也不该去想,但这些事却偏偏要在你心中萦绕。有些事你本想早些忘记,但这些事却偏偏要在你心中留连,甚至连梦魂中都难以忘却——人们若能随时忘去那些悲痛之事,人间当真不知要增加几许欢乐。
  这种高深而微妙的哲理,年轻的少女们自然还不能体会,只是暗暗奇怪:“他既已将剑法全都忘却,怎么还能以剑法取胜?”
  紫衣侯道:“我那师兄将剑法全都忘记之后,方自大彻大悟,悟了‘剑意’,他竟将心神全都融人了剑中,以意驭剑,随心所欲。虽无一固定的招式,但信手挥来,却无一不是妙到毫巅之妙着。也正因他剑法绝不拘囿于一定之形式,是以人根本不知该如何抵挡,我虽能使遍天下剑法,但我之所得不过是剑法之形骸,他之所得却是剑法之灵魂,我的剑法虽号称天下无双,比起他来实是粪土不如!”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只听得人人全都目定口呆,心醉神迷,张大了嘴,却喘不过气来。
  过了良久,胡不愁方自长叹了口气。他听了这番前所未闻之剑道妙谛,心中但觉思潮澎湃不已,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才在寻思间,方宝儿竞自叹道:“相传古剑仙‘身剑合一’之说,想来也不过如此了。”小脸上满是兴奋之情,竟似比胡不愁领悟得多。
  紫衣侯目中满是赞许之意,道:“不想你小小年纪,竟知道得不少。以意驭剑,确已可达‘身剑合一’之妙。但飞剑凌空、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却是人们牵强附会的无稽之谈。”
  方宝儿道:“既是如此,何不请他与那白衣人一战?”
  紫衣侯叹道:“我那师兄清静无为,从不与人互争胜负。十余年前我便想尽各种方法,定要逼他与我一战,他被我逼得无奈,才要好好胜我一场,好叫我莫再纠缠,但他仍怕伤了我,是以剑上并未贯注真力,但……但我那时性子偏激好胜,竟在败了一招后想以真力挽回些颜面,我那师兄……他……他便在骤出不意之下被我伤了,但他怕我伤心,仍是强自支持,不露形色,含笑别我而去……”
  这段事显然是他心中之隐痛,断断续续说到这里,已是面色惨淡,目蕴泪光,连言语都难以继续。
  胡不愁知他临去之前若是将心中愧疚完全说出,心头反倒安宁,于是恭声问道:“不知后来怎样?”
  紫衣侯黯然道:“后来……在归途中,我师兄竟遇着了生平惟一仇家。那时他身受内伤,全身真力已十去七八,自不是别人敌手,勉力一战之下,虽以无双之剑法将对方惊退,但却又中了别人暗算,奔出数里外便自毒发。我那师兄实是绝世奇才,在那般情况下,还是设法将毒解去,但……但他性命虽仍保全,一身武功竟从此散去,虽通绝世剑法,从此无力使出。”
  这故事可说是平凡简单已极,江湖中也许是已曾发生过千百次,既不曲折,亦非离奇,但此时此刻窗外海风呼啸,夜色一寒如冰,窗内灯火飘摇,满布愁云惨雾,这简单平凡的故事自紫衣侯此等惊天动地的人物口中说出,竞突然变得充满了神秘而动人的魅力!
  众人听得心头更是沉重,恨不得立时放声一哭,小公主突然道:“爹说的可就是教我插花的那位伯伯么?”
  紫衣侯点了点头,道:“不错。他虽因我而如此,但却绝不怀恨于我,见你倒也聪明,反而想要将那无双剑术传授于你。他明虽教你插花,其实却将剑道蕴藏于花道之中。要知书道、花道、茶道、棋道俱是我们老祖宗智慧之精华,自汉以来,代出人才。近日闻得东瀛岛上虽也有人精研此道,那想来也不过只是些皮毛而已,万难与我华裔子孙相比。”
  他语声微顿,喘息半晌,又自接道:“我那师兄武功散去后,唯有隐居避世,静中参悟,竟发现花道、棋道中之至理,实与剑道相差无几,是以望你亦能参悟,哪知……唉!你虽聪明,却太要争强,胸襟也不够开阔,终非此道中人,你那大伯伯这才失望而去。”
  小公主闭着嘴生了半天闷气,终于忍不住道:“连我都学不会的事,我真不信世上还有别人学得会!”
  紫衣侯含笑不语,目光却已瞧着方宝儿。
  小公主睁大了眼睛,道:“爹爹,你说是他?”
  紫衣侯道:“嗯!”
  小公主道:“我学不会的东西,他学得会?”
  紫衣侯道:“你莫非以为自己比人家聪明不成?”
  小公主道:“那当然,我当然比他聪明。”
  紫衣侯微微笑道:“你可知道什么是小聪明,什么是大智慧?”
  小公主道:“我当然知道。”
  紫衣侯道:“且说来听听。”
  小公主道:“小聪明就是……就是……嗯……爹爹,你总是难为人家,这种话只可体会而不能言传,叫人家怎么解释得出?”
  紫衣侯含笑道:“不错,这种话本来的确难以解释清楚,但此刻只要两句话便可说明白了。”
  小公主道:“嗯……爹爹说的话,老是叫人不懂。”
  紫衣侯道:“你就有小聪明,宝儿却有大智慧,所以他学得会,你学不会,现在你可懂得了么?”
  小公主呆了一呆,狠狠瞪了方宝儿足有半盏茶时分,突然大叫道:“你神气什么?总有一天,我要比你强,你记着!”跺着小脚,转过身子,奔到屋角,双肩不停地抽动,却绝不哭出声来。
  方宝儿也怔了,讷讷道:“哭……哭什么……你本来就是比我强嘛……”想走过去,又停住了脚。
  紫衣侯道:“莫理她,你过来。”
  方宝儿呆呆地走过去,垂下了头。
  紫衣侯抚着他头发,半晌,柔声道:“等到此间事了,你便尽快去找我师兄,知道么?”
  方宝儿道:“知道。”
  紫衣侯自怀中取出一只锦囊,道:“这是我师兄留下来的,囊中便写有他隐身之处。这些年来,他为了避仇,从不将自己隐身之处说给任何人知道,虽然留下这只锦囊,却只许我在最最需要时才能派一个人去找他。他再三吩咐只能一个人,所以连我自己都没有看过。”
  紫衣侯接道:“我那师兄为人古怪,这锦囊必有些古怪的花样,唉!你能否找得着他,还未可知。”
  方宝儿突然抬起头来,大声道:“我既然说过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无论他在哪里,我也一定要找着他。”
  紫衣侯道:“那地方也许远在天涯,你必须一个人去,你小小年纪,又不会武功,千里迢迢,你可害怕?”
  方宝儿瞪圆了眼睛,道:“就算害怕,也是要去的。我一生不知有多少害怕的事,但却最不怕去做那些事。”
  紫衣侯面露微笑,道:“好孩子,这才叫英雄本色。若是从不知道害怕的人,只是呆子、莽夫,算不得英雄。”
  这种话听来虽然难解,其实却大有道理,胡不愁反来复去,仔细咀嚼着这两句话的滋味,不觉想得痴了。
  紫衣侯仰天长长叹息一声,道:“各事总算都已有所交待,不论我生前死后,都已可安心了。在这些人面前,神鬼也要低头!”
  少女们只得取过酒来,惟有垂首低泣。
  紫衣侯自斟自饮,痛饮了数杯,苍白面容上渐渐泛起一阵奇异之红色,口中喃喃道:“一世英雄……下场如此,唉,天意……天意……”突然大喝一声:“咄!”仰天狂笑道:“我一生与人大小千百战,惊心动魄,人生百年,终须一死,能死在这样的对手中,还叹的什么气?哈哈……呆子……呆子……”
  狂笑声中,挣扎而起,踉跄着向舱后之密室奔了过去,铃儿、珠儿轻唤一声,赶过去扶他。
  紫衣侯拂袖道:“我自来自去,谁要你等随来?”
  铃儿、珠儿垂首驻足。
  紫衣侯仰视窗外,狂笑道:“人生……人生!哈哈……呆子,呆子……”拂袖奔人宝室,砰的关上房门,再也不开了。
  只听室中狂笑之声本极高亢,渐渐低沉,而终至不可再闻,这一代奇侠竟自狂笑拂袖而去。庸碌的世人,永远挣扎在红尘中,但在这一代英雄眼中看来,不过是一群呆子。
  这时东方已现曙色,大海上又有了生机,但船舱中却是死气沉沉。极度的悲伤,使众人已忘记痛哭,只是痴痴的发呆,继续的轻泣。
  —阵暴风过来,将铃儿耳坠的金铃吹得“叮当”作响。但这平日听来那般清悦的铃声,如今听来,也似充满悲伤的旋律。
  也不知过了多久,铃儿突然转身走到船头。她面上泪痕已干,转瞬间显得那么严肃而圣洁,晶莹的目光凝注着岸上群豪,久久都未移动。
  海上曙色,来得最早。
  群豪望着曙色来临,心情更是悲痛沉重!刺骨的海风吹在他们身上,他们也不觉其冷,只是不住机伶伶发抖。
  突见铃儿走上船头,青天、大海将她的白衣倩影衬得那么不凡,群豪甚至不敢仰视,情不自禁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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