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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洗剑录

_32 古龙(当代)
  水天姬道:“扶起他?你要带他走?”
  胡不愁道:“无论如何,此人终究是一代武林宗师,咱们岂能将他弃之于不顾?”
  水天姬嫣然笑道:“世人皆欲杀,汝意独怜才。”
  胡不愁笑道:“不错。”
  伽星大师似已完全麻木,万老夫人去扶他,他就站起来,万老夫人要他走,他就举步。
  胡不愁自那密舱中捧出了数十本黄绢书册,用五色锦帆仔细包起。他一举一动都是那么谨慎而恭敬,甚至连水天姬瞧见那些书册时都不禁肃然起敬。这正是一代奇侠紫衣侯毕生心血的结晶,这正是天下武功精华之所在,这正是绝世的宝物。万老夫人虽不敢去瞧,也忍不住要去偷偷瞧上几眼。
  只有伽星大师,他甚至连眼珠子都未动一动。
  他似已自知绝望,瞧也不过徒增悲痛。
  胡不愁背起包袱,万老夫人当先带路。
  水天姬目光四转,幽幽道:“这么多年来,没有一天我不想赶快离开这鬼地方,但如今真要走,我竟有些舍不得走了。”
  她嫣然一笑,接道:“直到现在,我才发觉这鬼地方竟是如此可爱,假如有一天我能抛开一切住在这里,那我真的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了。”
  胡不愁凝注着她,微微笑道:“只要你真的这么想,那一天总会来的。”
  水天姬道:“真……真的么?”
  胡不愁道:“真的。”
  两人目光相遇,心头都不禁泛起一种甜蜜之意。
  巨大的包袱在胡不愁身上,竟是轻若无物,他大步而行,万老夫人更是归心如箭,走得自也不慢。
  片刻间几个人便已走到海边。
  阳光映着碧海,碧海连天,胡不愁放眼望去,但觉心胸一畅。七年的积郁,在这一瞬间便已被海风吹去。
  但船呢?
  海岸边但有乳白色的浪花飞溅,哪有船的影子。
  胡不愁目光转向万老夫人,道:“船在哪里?”
  万老夫人面上早已变得惨白而无血色,四肢也似俱都僵木,声音也都已嘶哑,颤声道:“明……明是在这里……”
  水天姬道:“明明是在这里,怎会不见了?”
  万老夫人道:“奇怪……奇怪……奇怪……奇怪……”她一连说了七八个“奇怪”,似乎再也不会说别的话。
  胡不愁道:“莫非是被浪冲走了?”
  万老夫人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将船……”
  水天姬截口道:“若不可能被浪冲走,那就是被人驶去了。”
  万老夫人道:“不可能,不可能,公孙红与梅谦明明已死了。”
  水天姬跺脚道:“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但船却明明不见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撞见了鬼不成?”
  万老夫人满头大汗,喃喃道:“奇怪……真奇怪……”
  伽星大师突然大声道:“那两人没有死。”
  水天姬道:“你怎知道?”
  伽星大师冷冷道:“是我下的手,我怎会不知。”
  万老夫人道:“但我明明瞧见……”
  伽星大师道:“老僧下手,难道还会没有分寸么?”
  这句话说出,再也无人和他争执——武功练到伽星大师这样的地步,下手又怎会没有分寸。
  万老夫人“噗”的坐在地上,失声道:“完了……完了……船一定是被那两人偷偷驶走了。”
  伽星大师仰天怪笑道:“好!好!船走了最好,大家都休想回去。胡不愁呀胡不愁,你七年的苦练就算白费了。”
  七年的苦练俱付流水,幸福的憧憬也成泡影,这打击又岂是任何人所能承受,但胡不愁与水天姬对望一眼,两人却笑了起来。
  水天姬道:“这里有木头么?”
  胡不愁道:“自然有的。”
  水天姬笑道:“只要有木头,咱们就能回去。”
  以帆布、树以及一种这海岛所特产的树胶所搓成的绳索是异常坚固的,甚至连胡不愁都难拉断。
  海岛上生长的树木高而巨大。
  以如此坚固的绳索、如此巨大的树木所造成的木筏,虽无海船的灵使,也足以禁受海上的风浪。
  又何况木筏上的都是绝顶高手,又有谁在乎区区风浪。
  二十三天后,木筏便完成。
  水大姬兴高采烈,在木筏上扯起子五色帆。
  五色帆终于又飘扬在海上!
  航行十分顺利,一个时辰后,已瞧不见那海岛的影子,白天有海上的季节风帮他们辨别方向。
  晚上则有星辰。
  满天星辰,每一粒星辰象征着他们一个希望。
  于是朝阳又升起。
  甜睡了一夜的水天姬,在朝阳下看来更是妖艳如花。
  胡不愁喃喃道:“只要没有暴风雨,几天后咱们就可回去了。”
  水天姬嫣然笑道:“决不会有暴风雨的,老天对咱们已虐待了七年,现在也该是他老人家补偿咱们的时候了。”
  力老夫人立刻接口笑道:“不错,不错,以我老婆子的经验,这几天决不会有暴风雨,水姑娘和胡大侠都已时来运转了。”
  水天姬笑道:“你倒是善颂善祷。”
  胡不愁遥注着海天深处,缓缓道:“七年……故人别来不知是否无恙?”
  水天姬道:“你还多想什么,反正就快见着他们了。”
  胡不愁展颜笑道:“我已等了七年,不知怎的,这几天反似等不得了。我那莫大哥、金二哥……唉!他们现在想必已声名大起。”
  水天姬笑道:“凭他们的本事,想不成名都不可能。”
  胡不愁道:“正是如此……万老夫人,你可知道他们近来的消息?”
  万老夫人道:“我……我不太清楚。”
  水天姬道:“同样的话,你已不知问过多少次·了,她也不知已回答过多少次,现在你还要问个什么?”
  胡不愁道:“我总是有些不放心……我总是有些不信。万老夫人在江湖中可说是万事通了,又怎会不知道他们的消息?”
  水天姬道:“万事通总也有不知道的事。”
  万老夫人赶紧陪笑道:“正是,正是。”
  过了半晌,胡不愁又道:“还有宝儿,这孩子想必已长大了。以他的聪明,我深信他必能成名,只是,却猜不到他已长成什么模样?”
  水天姬笑道:“这句话你也……”
  胡不愁截口笑道:“我知道这句话我也不知说过多少次了,但我只要一想起他以前那种调皮捣蛋的样子,就又忍不住要重说一次。”
  水天姬默然半晌,幽幽道:“你如此想他们,却不知他们是否在想你?”
  胡不愁笑道:“自然也想的……就算不想,我也要想他们。”
  水天姬道:“但人家若不想我,我就决不去想他们。”
  胡不愁笑道:“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你……”
  突然间,一直木然呆坐在那里的伽星大师竟又仰天狂笑起来,笑得那么奇怪,笑得那么可怕。
  水天姬皱眉道:“你笑什么?”
  伽星大师狂笑道:“我笑你们都是在痴人说梦。”
  水天姬嗔道:“你才胡说八道,我们……”
  伽星大师道:“你们再也休想见着他们了,你们再也休想回去。”
  万老夫人变色道:“你……你说什么?”
  伽星大师道:“这只木筏立刻就要沉了。”
  水天姬跳了起来,喝道:“你……你放屁!”
  伽星大师冷冷笑道:“绳子立刻就要断了。”
  水天姬、胡不愁、万老夫人不由自主俱都垂首望去,只见绑住木筏的绳索果然每一截都断了十之八九,只剩下细细的一根维持着木筏不散,但谁都可瞧出,这是再也支持不了半个时辰的。
  胡不愁纵然镇定,此刻也不禁为之失色,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伽星大师闭起双目冷冷道:“这自然是老僧动的手脚。”
  水天姬一把揪住他,怒道:“你疯了?你难道也不要命了?”
  伽星大师道:“老僧正是已不要命。”
  万老夫人惶声道:“你可是生怕我不给你解药,所以才如此?”
  伽星大师道:“哼!”
  万老夫人嘶声道:“但我那是骗你的,那梅子里根本没有毒。”
  伽星大师道:“有毒无毒,俱都无妨。”
  万老夫人道:“那……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伽星大师霍然睁开双目,目光如电,凝注着那一包紫衣侯的武功秘笈,一字字缓缓道:“老僧既不能得到此物,便要它陪老僧同沉海底。”
  万老夫人手脚颤抖,道:“你疯了……你疯了……”
  胡不愁大喝道:“大家且莫惊慌,先镇定下来,再作……”
  伽星大师狂笑道:“胡不愁呀胡不愁,你镇定又有何用?你学会了紫衣侯的武功又有何用?还是随老僧一起去海底躺着吧!”
  突然跃起身子,扑向胡不愁。
  胡不愁反手一掌,直切他左右双腕。
  伽星大师双臂一伸一缩,毒蛇般缠向胡不愁。
  胡不愁变招如电,划过伽星脉门。
  眨眼间两人便拆了七八招之多,招招俱是快如闪电,招招俱是间不容发,招招俱是妙到毫巅的武功绝学。
  水天姬与万老夫人都不禁瞧得惊心动魄,几乎已忘了自己的生死存亡也已系于“一线”。
  只见胡不愁虽伤不了伽星,伽星也缠不住胡不愁。
  但突然间“咔嚓”一响!
  一个浪头抛来.木筏立时四分五裂。
  水天姬失声呼道:“胡不愁……”
  呼声未了,她身子便已被海水淹没。
  隐约间似乎也有人高声呼道:“水天姬……”
  但呼声已被海浪声与伽星的狂笑声扰乱,水天姬虽想挣扎着向呼声处游去,却总是辨不出方向。
  幸好她水性精通,三两个浪头过去,她身子便已浮起。
  只见海面上到处飘流着木干、断索以及一些由海岛上带来的食物,贝壳……却瞧不见人。水天姬突觉悲从中来,立刻泪流满面。
  她关心的不是伽星大师,更不是万老夫人,也不是她自身的生死安危,她关心的只是胡不愁。
  她突然发觉,她对别人竟也会比对自己更关心,这简直连她自己也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她伸手攀住一根木头,嘶声呼道:“胡不愁……胡不愁……你在哪里?”
  呼声激荡在海上,海浪也似在陪着她呜咽。
  她眼前渐渐模糊,也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声音渐渐嘶哑,渐渐什么也瞧不见了。
  她昏昏迷迷,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发觉有一只手在抚摸着她的头发,一个低沉的语声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醒醒,醒醒,我在这里……”
  水天姬陡然自昏迷中醒来,胡不愁果然已在她身边。
  一时之间,她心情之激动,实非任何言语所能形容,她再也顾不得一切,紧紧抱住了胡不愁,喃喃道:“你不要走……你永远再也莫要离开我……”
  胡不愁只觉嘴里咸咸的。是海水?是泪水?
  他什么也说不出……他什么也不必说了。
  柔情虽美,蜜意虽甜,但现实却更残酷。
  两人暂时虽忘却了一切,但渐渐就觉得手掌发疼发麻,身子也发疼发麻——两人还在怒海中。
  海天茫茫,怒海无情。
  他两人虽能暂时依附着这根木头,但又能支持多久?
  可爱的阳光此刻也变得更可恨起来,照得他们眼发花、头发昏、嘴发干,全身皮肤发裂。
  终于水天姬道:“万老夫人呢?”
  胡不愁道:“不知道。”
  水天姬道:“伽星……”
  胡不愁道:“不知道。”
  水天姬道:“看来只有我们两人还活着。”
  胡不愁轻叹道:“不错。”
  水天姬嫣然笑道:“只要我们还活着,就能回去。’胡不愁道:“不错,我们一定能回去。”
  水天姬道:“我们不久就会见到你想见的那些人了,莫不屈、金不畏、公孙不智,还有方宝儿……是么?”
  胡不愁道:“还有我的师父,你的母亲……”
  水天姬笑道:“我们不久就能喝到甜甜的水,那比海水要甜得多……还有舒服的床、新鲜的水果……是么?”
  胡不愁道:“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水天姬嫣然笑道:“我想吃水蜜桃、大白梨,还有西瓜,又甜又大的西瓜……”
  “瓜”字还未说出,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痛哭着道:“我们何苦还在自己骗自己!你知道,我也知道,我们是再也不能回去了,什么人我们都已见不着。”
  胡不愁黯然,只有抚着她的头发,喃喃道:“莫哭……莫要哭……”
  除了这句话,他还能说什么?
  他的确知道,他们的生命的确已不能再活多久。
  水天姬也不知哭了多久,方自抽泣着道:“你可知道,我自从长大后,就只有笑,就只有瞧别人哭,自己从未哭过,但今天,我……我竟哭了两次。”
  胡不愁道:“你……我……”
  水天姬道:“其实我不该哭的,我本该笑的……有你在旁边陪着我,我还有什么遗憾?我还要再求什么?”
  她果然笑了,但这笑却比哭更令人心碎。
  胡不愁哑然道:“想不到……想不到你会对我……”
  水天姬道:“我也想不到我会对你这样……这是缘,不是么?若不是这许许多多的灾难,我又怎会和你在一起?”
  胡不愁道:“灾难……许许多多的灾难……我该恨还是该感激?”
  水天姬道:“我要感激的。若不是如此,我只怕永远也不知道我也有真实的情感……有了真情,死又算什么?”
  死又算什么?
  以死亡来证实的爱,岂非最真实的么?
  阳光落下,星辰升起,星辰落下,阳光又升起。
  日去夜来,两人已不知过了多少天,只知道自己的精神已渐渐崩溃,嘴巴已干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但此时此刻两人已不用再说话了。
  两人的心已融化在一起。
  两人已可静待死亡而无遗憾。真的无憾么?只不过是虽有遗憾也无可奈何而已。
  又不知过了多久,水天姬睁开眼睛,凝注胡不愁,轻轻道:“亲爱的……永别了!”
  胡不愁道:“你说什么?”
  水天姬道:“我已受不住了,要……要先去了。”
  胡不愁嘶声道:“你……你不能。”
  水天姬凄然道:“再挣扎下去,也不过是多受苦而已,你……你还是让我早些走吧。你难道情愿让我多受苦么?”
  胡不愁道:“但你……你……”
  他嘴里已说不出话来,但一双手却紧拉着她不放。
  水天姬道:“让我走吧,求求你,让我走吧!”
  胡不愁咬一咬牙道:“若是要走,咱们就一起走。”
  水天姬嘶声道:“你不能,你不能……你还有机会。”
  胡不愁凄然笑道:“你走了,我还有什么机会?你难道还不知道这许多年来我是凭着什么支持下去的?能够和你在一起死,我已觉得心满意足,你……”
  突然放声大呼道:“啊,你不必死了,我也不必死了!你瞧,那是什么?”
  白云下,碧海上,竟已出现一点帆影!
  生命,毕竟是可爱的。
  能够和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死,固然已十分幸福,但能够和相爱的人在一起生活,那总要比死好得多。
  胡不愁、水天姬拼命划着那根木头,他们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船,果然渐渐近了。
  胡不愁放声大呼道:“船上的朋友,能不能把船驶过来,救我们一命。
  船上没有回应。
  胡不愁大呼道:“船上的朋友,可听见我的话么?”
  那艘船却只是在海面上飘荡着,既不驶近,也不远去。船上虽挂着帆,却瞧不见操作的水手。
  水天姬失声道:“船上像是没有人?”
  胡不愁道:“奇怪,的确有些奇怪。”
  水天姬道:“这艘船莫非已被海盗洗劫,船上的人已死光了?”
  胡不愁道:“无论如何,咱们先设法上船再说。”
  上船本是件容易的事,但水天姬与胡不愁却不知费了多少力气,上得船后,两人已是气喘吁吁。
  但毕竟他们已上了船,他们的生命总算已有了可靠的依托,死亡似平已离他们远去。
  只是两人还不能十分开心——
  
 
 
第五十五回 盗亦有道
  胡不愁道:“船上果然没有人。”
  水天姬道:“嗯,若是有人,早已出来瞧了。”
  胡不愁道:“这艘船若真的被海盗洗劫,但愿海盗手下留情。”
  水天姬道:“莫要将食水也劫去。”
  胡不愁道:“你坐着,我……”
  水天姬道:“我也陪你进去瞧瞧。”
  两人俱是聪明绝顶的人物,一句话根本不必说完,对方便可接着说下去。两人相视一笑,相拥而起。
  他们互相依偎着,想走人船舱,但还未走出几步,两人便不禁同时驻足,同时惊呼出声来。
  死尸!他们竟赫然发现一具死尸。
  那具死尸就倒在船舱口,身上的衣裳固是破烂不堪,须发也是又脏又乱,显然生前便已在海上飘泊许久。
  死尸身上并无伤痕,但眉心……
  眉心竟赫然有一道血口。
  水天姬身子一颤,道:“你瞧……你瞧这死尸致命的伤痕。”
  胡不愁也已面色大变,失声道:“白衣人。’’水天姬道:“一……一定是他,除了白衣人外,我想不出还有谁的手法如此干净利落。但死的这人又是谁?”
  胡不愁道:“值得白衣人下手的,必非泛泛之辈。”
  水天姬道:“我去擦干他面上的血污,说不定就会认出他了。”
  胡不愁目光凝注着一点,缓缓道:“不必擦了,我已认出了他。”
  水天姬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舱门旁闪动着晶亮的光芒的乃是件奇异的兵刃——一柄奇异的刀。
  水天姬失声道:“天刀梅谦?”
  胡不愁沉声道:“我虽未见过梅谦,也没见过这兵刃,但此人必是‘天刀’梅谦无疑。”
  水天姬道:“原来他们并没有死。原来这艘船就是万老夫人乘来的那艘,他们醒了后,将船偷偷驶走,却不想在海上遇着了白衣人。”
  胡不愁道:“梅谦既在此,公孙红想必也在。”
  水天姬叹道:“公孙红想必也难逃毒手。”
  胡不愁沉吟道:“但这其中还有奇怪之处。”
  水天姬道:“不错,是有些奇怪……他们纵然在海上遇着白衣人,但海面如此宽阔,白衣人又怎知他们在这船上,又怎会到这艘船上来取他们的性命?”
  两人绕过死尸,再往里面走,果然又发觉一具死尸。
  这具死尸面朝下,双手伸在面前,十指如钩,像是想抓穿那甲板:,他在临死前,显然还在挣扎着向前爬。
  胡不愁道:“公孙红果然在这里。”
  水天姬凄然道:“他也算得是……”
  一句话未说完,那死尸突然发出·了声音。
  水天姬、胡不愁可当真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只听这声音模糊不清,呻吟着道:“我……非公孙红……”
  水天姬抓紧胡不愁的手,颤声道:“你是谁?”
  那“死尸”却再也不能回答,只是不断呻吟着道:“水……水……水……”
  一提起“水”,胡不愁与水天姬立刻觉得嘴唇已都如火烧般裂开,立刻也几乎说不出话来。
  水天姬哑声道:“水……水在哪里?”
  那“死尸”的手指动了动,点了点舱板。
  胡不愁与水天姬立刻扑了过去,“砰”的扑在船板上,掀起了那块板子,下面果然有几个瓦制的水缸,还有紫铜水壶。
  两双手一齐伸了下去,将水壶提起。胡不愁要将壶口送到水天姬的嘴边,水天姬要将壶口送给胡不愁。
  但两人瞧了那“死尸”—一眼,还是一起将壶口送了过去?
  水,当真是生命的泉源。
  有水人口,那已奄奄一息、不能动弹的“死尸”便突然有了活力,两只手紧抓着水壶,再也不肯放松。
  水,也使得水天姬的眸子明亮起来,她就像是朵枯萎的鲜花,一得到水的滋润,便又恢复了娇艳。
  那“死尸”已翻过了身,平躺在板上,满足地喘息着,眉心也赫然正有一条血口,只是想必并不十分深。
  否则他又怎会活到此刻。
  胡不愁最后将那壶水喝得点滴不剩,也喘息着道:“你究竟是谁?”
  那“死尸”道:“我?我才是‘天刀’梅谦。”
  水天姬道:“呀……死的那人是公孙红?”
  梅谦道:“嗯……你们是谁?”
  胡不愁抢先道:“在下胡不愁,乃是……”
  他话未说完,梅谦已霍然睁开双日失声道:“胡不愁?你可是方宝玉的师叔?”
  胡不愁展颜笑道:“不想宝儿的名声已如此响亮。”
  却见梅谦又闭起眼睛,喃喃道:“天幸……天幸……要我死前还能见到你……”
  胡不愁讶然道:“你难道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梅谦道:“有……有许多……”
  胡不愁道:“你慢慢说吧,不忙,反正时间还多得很。”
  梅谦嘶声道:“时间已不多了,我—一喝下水,就活不长了,最多也不过……”
  胡不愁跌足道:“呀!我竞忘了,伤重之人,最忌喝生冷之水。但你既明知如此,怎的也……也要……喝?”
  梅谦惨笑道:“能喝到水,死又何妨。”
  水天姬凄然道:“我也知道这种滋味,也知道你的心情。有时一口水的确比生命还要可贵,你……你就快说吧!”
  梅谦道:“白三空你认得?”
  他忽然提到“白三空’’这名字,胡不愁又不禁吃了一惊,强笑道:“自然认得,弟子怎会不认得师父?”
  梅谦道:“好!好……你师父实未死……”
  胡不愁道:“我知道。”
  梅谦道:“当今江湖中人虽知他未死,都以为他隐居在金氏园林之中,不见外客,却不知他不但早已化身而出,而且也已在江湖中做了不少事,那日泰山之会揭穿火魔神火药藏处的,也就是他老人家。”
  胡不愁又惊又喜,却又忍不住问道:“什么泰山之会?什么火药?”
  梅谦道:“这些事,你回到中土,就会知道的。”
  胡不愁道:“你莫非见着了他老人家?”
  梅谦惨笑道:“我若未见着他,也不会身在此处了。”
  胡不愁笑道:“为什么?”
  梅谦道:“我壮年才至东瀛学武,未到东瀛前,与他本是儿时旧友,是以此处重逢时,他才会对我说出了一件秘密。”
  胡不愁更奇怪,急急迫问道:“什么秘密?”
  梅谦道:“白衣人的秘密。”
  胡不愁耸然动容,失声道:“他老人家说了些什么?”
  梅谦道:“他自白衣人剑下重生后,便苦苦研究白衣人的武功路数。皇天不负苦心人,这许多年来,他终于研究出白衣人武功的破法,只是他心感白衣人剑下留情之恩,是以从不肯将此破法说出。”
  胡不愁道:“但……但他老人家又怎会告诉了你?”
  梅谦道:“只因我见着他时,他正要以身赴险。此去生死存亡,实不可卜。为了他惟一的孙子方宝玉,他才将这秘密向我说出。”
  胡不愁道:“为了宝儿?”
  梅谦道:“只因方宝玉已被当今天下武林公认为白衣人的对手。”
  胡不愁道:“既然如此,他老人家为何却向你……前辈说……”
  梅谦截口叹道:“他若将此秘密说与方宝玉,岂非有负白衣人之恩情,但我……唉,我与白衣人也是好友,他向我说出这秘密,只是要我速至东瀛,劝阻白衣人……白衣人若知道中原武林已有人能破解他的武功,只怕便会打消重来中原以血洗剑之意,那么不但宝玉得救,江湖也可免遭此劫。”
  胡不愁动容道:“但……但前辈你……”
  梅谦道:“我受他重托之后,立刻兼程东来,谁知在船上被人误解,我苦于不能解释,便只有……只有……”
  胡不愁黯然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前辈当真是英雄。”
  梅谦惨笑道:“英雄?英雄又如何?一场惨杀之后,接着又是一场风暴,然后,又遇着个豺狼野兽般的怪人。”
  胡不愁苦笑道:“那,那是伽星大师。”
  梅谦失声道:“哦!原来是他。”
  默然半晌,终于又道:“我虽被他一掌击昏,其实却未负伤,醒来后立刻与公孙红乘涨潮时将船驶走,驶向东瀛。”
  胡不愁道:“那公孙红……”
  梅谦叹道:“我为了要避免他再加阻挠,只有将这秘密隐约透露一些给他,他果然立刻全力助我,却不想我等还未到东瀛,便已在海上遇着了白衣人。”
  胡不愁忍不住道:“但前辈又怎知那船上是白衣人。”
  梅谦道:“敢以孤舟横渡怒海的,除了他还有谁?”
  胡不愁长叹一声,俯首道:“不错!”
  梅谦道:“我唤他上船,婉转向他说出中原已有他武功之破法,劝他打消再至中原之意,原船重返东瀛。”
  胡不愁道:“他……他怎么说?”
  梅谦长叹道:“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我冷笑。”
  胡不愁黯然道:“我可想得出他那冷笑的模样。”
  梅谦满面冷汗,断续着道:“这冷笑无异是逼我出手。我本也有恃无恐,谁知……白三空虽已研究出他武功的破法,但这几年来他却又早已将这破绽弥补。唉!此人剑法之奥妙,于今已真可称是天衣无缝。”
  胡不愁又垂下了头,默然半晌,喃喃道:“前辈一败,他自然也不肯放过公孙红了。”
  梅谦惨然道:“我死不足惜,只可惜中原武林……”
  水天姬忽然道:“中原武林真的再无人是他敌手?”
  梅谦道:“直到此刻,我委实想不出谁是他敌手!”
  水天姬道:“那方……方宝玉……”
  梅谦叹道:“那方宝玉之武功虽已妙参天理,却可惜炉火尚未纯青,尚不足与白衣人那千锤百炼的剑法相比。”
  说到此刻,他每说一个字都不知要费多少气力,他每说一个字,身子都会起一阵颤抖。
  水天姬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耳边似乎已听得白衣人那冷漠的语声:“七年后重来,以血洗剑上之辱。”
  她眼中似已瞧见中原武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梅谦的胸膛急遽地起伏着,呼吸已越来越短促,在说过这许多话后,他残余的生命便已所剩不多。
  胡不愁喃喃道:“但家师所研究出的那破法想来毕竟还是有些用的。是以前辈在白衣人那致命的剑下还能不死。”
  梅谦道:“正……正是……”
  胡不愁道:“不知前辈可否将那破法说出?”
  梅谦道:“自……自然可以,只……只是……我……”
  那种精奥的武功,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叙出,此时此刻的梅谦,义怎有精力再说下去。
  胡不愁也已瞧出此点,沉吟半晌,断然道:“前辈先将家师的去处说出,弟子再去问家师也是一样。”
  梅谦道:“但……但愿他……未死……他……他已去……白水宫。”
  胡不愁失声道:“白水宫?”
  水天姬也变了颜色,颤声道:“他……他老人家为何要去白水宫?”
  梅谦道:“只因为他……他的……”
  “他的”什么?
  梅谦永远也说不出了。
  夜色,笼罩了海洋。
  没有灯,胡不愁与水天姬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船在飘荡,海浪在起伏,他们都只是坐着不动。
  他们也不知已坐了多久。
  胡不愁突然喃喃道:“他的什么?梅谦想说的,莫非是‘他的孙子’?”莫非宝玉已去了白水宫,而且已陷身其中,是以他老人家赶去施救?
  水天姬没有说话——她还能说什么?
  胡不愁喃喃又道:“但愿他还未死……梅谦既说‘但愿’,他老人家想必危险甚重,那么,宝儿……宝儿岂非更……”
  水天姬突然嘶声道:“你莫要说了。”
  胡不愁说道:“是,我不说了。”
  水天姬道:“有些话,你不说我也知道。”
  胡不愁凄然笑道:“你……你知道?”
  黑暗中,他瞧不见她的面容,尚瞧得见那双销魂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此刻已贮满晶莹的泪珠。
  水天姬幽幽道:“你放心,我虽然……虽然对你好,但……但你师父在白水宫,若有三长两短,你就永远不要再见我,我……我决不怪你。”
  胡不愁垂下了头,默然良久,方自黯然道:“谢谢你。”
  他垂下头,只因他不愿被水天姬瞧见他目中泪珠,但“谢谢你”三个字中的辛酸又有谁听不出。
  谢谢你,谢谢你的体谅与了解,谢谢你为我的委曲与忍受,谢谢你——虽然我的心也碎了。
  还得谢谢这黑暗,隐藏了叙不尽的悲痛、流不尽的眼泪,虽然黑暗可令死亡变得可爱、生命变为痛苦。
  两人就这样坐在黑暗中。
  又不知过了多久,胡不愁突然冲出去,掌住了舵。
  但天上却五月色星光。
  白天风向不定,晚上没有星光。
  他们竟在海上迷失了方向。
  一天、两天……船盲目地在海上飘流。
  船上虽还剩着些饮用的水,但却没有食物——食物已全都被伽星大师拿走,正是要拿给他们吃的。哪知却反使他们吃不到了——命运,命运的安排有时当真是十分奇妙,却又当真是十分残酷。
  于是,他们这才发现饥饿的可怕其实并不在干渴之下,虽然饥饿只能取人性命,干渴却能使人疯狂。
  他们自然也发觉海洋之辽阔实出乎他们想象,几天来,他们非但瞧刁见陆地,也瞧不见一艘船舶的影子。
  他们已远离航线。
  也不知在何时,两人又复依偎到一起——死亡虽然可怕,但却也有—件好处,那便是它可以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人们总是因“生”而疏远,因“死”而接近。
  但两人已再也无力说话。
  饥饿,已慢慢地将他们的生之意识蚕食殆尽,不知何时,他们脑海中已只是一片模糊、一片空白。
  他们竟已不复再有求生的决心、挣扎的勇气。
  到后来,虽已有了星光、有了月色,虽已辨出方向,但胡不愁却已无法站起,他甚至竟已不愿站起。
  黑暗,甜蜜的黑暗已越来越近。
  要睡了,是要睡了……
  两人虽也知道这一睡之下便不会再醒,但却谁也无法抵抗这睡眠的魔力——他们甚至已不愿抵抗。
  胡不愁握着水天姬的手,喃喃道:“你已不必再担心了……”
  水天姬道:“是,世上已没有人能使我们分离。”
  胡不愁道:“没有人……没有事……”
  两人面上仿佛都泛起了笑容。
  水天姬依偎在胡不愁怀抱中,轻轻哼出一首甜蜜的催眠歌曲——两人便在这歌声中静等死亡。
  突然间,“嗖,嗖,嗖”三声风响。
  三支铁箭穿人了船舱,“夺”的钉在船板上。
  这是强而有力的箭,黑色的箭身配着血翎,箭翎破空时,风声尖锐而凄厉,似要撕裂人的魂魄。
  但胡不愁却只是睁了睁眼睛,道:“海盗……海盗……”
  水天姬喃喃道:“海盗?”
  突然疯狂般笑了起来,笑道:“他们上得船来,必定失望得很。”
  她虽在狂笑,但笑声却衰弱如耳语。
  只听一个粗暴的声音在舱外大喝道:“霸海无敌!天下扬威!”
  另一人喝道:“顺我者生!抗我者死!”
  野兽般的喝声中,船板“砰砰咚咚”一阵响,几十个人攀着绳索,自那海盗船上飞跃了过来。
  那是艘并不甚大的海盗船,扬着黑帆。
  海盗们穿着鲜艳的裤子、皮革的背心,露出一身闪闪发光的,黝黑的肌肉,就像是生铁打成的一般。
  他们呼喊着,挥动着弯曲的奇形的各式各样的长刀冲进来,就像是一群疯狂的野兽。
  但胡不愁与水天姬却连眼睛也懒得睁开瞧一眼。
  破船、空舱、死尸,再加上两个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人——海盗们也愣住了,呼喊也喊不出来。
  几个人嘴里喃喃地骂着,四下去找值钱的东西。两个人走到胡不愁与水天姬身旁,俯身来瞧。
  一个人咧着嘴道:“这两人居然还没死。”
  另一人道:“这两人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你瞧,他们身上穿的是什么玩意儿,简直好像是从野人国来的。”
  第三人凑了过来,嘻嘻笑道:“但这妞儿还真不错,只要好好的吃上两天,包管是个大美人儿,嘻嘻,哈哈……”
  笑声中别的人也都凑了过来。
  却不知道“大美人儿”只要好好的吃上半天,就能要他们的命——胡不愁与水天姬眼睛更懒得睁开来。
  突听那海盗船上一人格格笑道:“乖儿子们,怎的不舍得回来了?若有什么好东西,也该先给我老人家送过来才是呀!”
  这声音远远传过来,入耳竟清晰得很,胡不愁与水天姬竟觉得这声音仿佛熟悉得很,但却也懒得去想究竟是谁。
  海盗们却都皱起眉头,人人喃喃骂道:“这老不死,居然作威作福起来守。”
  一人道:“有什么法子,咱们加起来也打不过她。”
  另一人道:“早知如此,让她淹死多好,何苦救她。”
  几个人一面骂,一面将胡不愁与水天姬抬了起来——胡不愁与水天姬的身子简直软得像是麻布口袋。
  他们昏昏迷迷地被送到那艘海盗船上,鼻子里立刻充满了菸草味、酒味、男人们的汗臭味。
  突听方才那语声怪笑道:“呀!原来竟是你们……这世界真小,当真是太小了。”
  胡不愁与水天姬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一瞧。
  他们瞧见的赫然竟是万老夫人。
  这海盗船舱中当真是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有,大块的咸肉,大罐的酒,一堆堆各式各样的衣服,还有一块块金子,一块块银子……这些东西全都乱七八糟的堆在船舱里,简直像是间杂货铺。
  “杂货铺”的中间有张桌子,桌子上更乱七八糟的堆满了各种吃的喝的东西,又像是个烂摊子。
  万老夫人就坐在这烂摊子后面,两手都是油,满嘴都是油,像是从一上船来就吃个不停。
  胡不愁不禁苦笑道:“原……原来是你。”
  万老夫人大笑道:“想不到吧,我老婆子福大命大,居然还未死。”
  海盗们面面相觑:“原来他们竟是认识的。”
  大家一想,这下子只怕什么都落空了,既然已没有什么指望,还不如早些退下去的好。
  这边海盗们一个个抽身往后走,那边水天姬却紧紧依偎在胡不愁怀抱中,惨然低语道:“这一来,什么都完了。”
  胡不愁亦自惨然道:“什么都完了。”
  水天姬道:“她决不会放过你的。”
  胡不愁道:“是。”
  两人紧紧握了握手,心里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握手了。他们宁可陷身于虎狼群中,也不愿落在万老夫人手中。
  海盗们已将走得干干净净,哪知万老夫人突然格格笑道:“你们怎的走了,却不将你们的战利品带走?”
  海盗们齐地一愣,道:“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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