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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洗剑录

_16 古龙(当代)
  少女们在倒下去的那一刹那间,面上都不禁出现惊讶不明、怀疑难信之色,谁也不知自己怎会突然倒地。
  她们却不知宝玉方才竟已在她们每个人身上的晕迷之穴上捏了一下。这“捏穴”之技,本乃武林失传绝技,较之点穴、拍穴、打穴、拂穴又高了一层。“捏穴”功夫若是到了绝顶,竟可使被捏之人过三个时辰后方自倒下,只是若要学得这“捏穴”秘诀,不但内力要练到炉火纯青、妙化自然之境,还要将人体中呼吸之流通、血气之运行计算得毫厘不差,是以那“捏穴”的力道缓缓侵人人体后,到了隔断气脉时那人便要倒下。
  宝玉手上功夫实已到了化境,他竟可将力道施用之大小、力道运行之快慢完全控制由心。
  方才他在每一个少女身上所使的“捏穴”手法,力道俱自不同——他早已算准了要使她们一齐倒下。
  精室中横陈着数十个健康而动人的少女胴体,肌肤如玉,峰峦起伏,谁能忍住不去瞧上一眼?
  但宝玉却再也不瞧一眼。
  他一步掠到后面墙壁前,双手下垂,静调呼吸。
  渐渐,他面前焕发出珠玉般的晶莹光采,渐渐他双目清澈,莹莹发光——他心头亦已如目光般平静清澈,不着杂念。
  于是他缓缓伸出手掌,轻触着墙壁。
  只见他脚步自左至右轻轻移动,手掌也跟着移动——他竟要以心底那神奇的意识感想探测出墙壁里的秘密。
  这墙壁里的秘密,肉体的眼睛是无法瞧见的,然而,他“心”的眼睛却瞧见了……他突然停下脚步。
  这时他手掌也停留在一方墙壁上,这片墙壁光滑平整,看来与别的地方丝毫没有异样。
  然而在宝玉感觉中,这片墙壁上却似乎有条无形的线——他手掌便沿着这条线划去。
  突然,他指尖又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他手指虽仍触着墙壁,但这根手指却又似乎同时触及了他心底一点神秘的枢纽。
  手指划下,那平滑光整的石壁果然奇迹般裂开了,没有发出丝毫声息。宝玉脸上亦无丝毫惊异的变化,因为这本是他意料中事——他也毫不畏惧,毫无犹疑,一步踏人了这必定充满凶险的神秘之地。
  精舍已是华美异常,哪知这秘道中之华美更尤胜外面精舍十倍——秘道的顶端,以七彩的珠玉缀成了各种美丽的图案,炫耀着无比的光辉。秘道的两壁是以白玉砌成的,光可鉴人,有如崭新的铜镜,将顶上的七彩珠光俱都映在其中,也将宝玉的人影收在镜底。
  一眼望去,宝玉仿佛也已化身在这宝气珠光之中,他的身子仿佛也是以那玲珑的珠玉缀成的。
  秘道的地面铺着厚而温暖的兽皮——各式各样的兽皮,缀成一条长逾数十丈的地毯,令人每一脚踩上去,都似乎踩进云堆里。
  宝玉骤入此间,心神也不觉有一阵晕眩,一阵迷醉——这简直不似人间的景象,令人走人此间,但觉自身之渺小,造物之灵伟,而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一种膜拜之心,正如走人雄奇的山泽或是庄严的神殿一般。
  然而,此地绝非神殿,在这里的不是天神,而是魔鬼!
  宝玉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了进去。
  他的步履镇定而从容,又似往赴情人的约会,绝对没有人能看出他正在步人那未可知的凶险中。
  他明知自己每走一步那凶险便加重一分,但他脚步仍毫不停顿。没有任何事能使他脚步停顿。
  甬道是漫长的,尽头处并无门户。
  宝玉正想再次以心的触觉探测这门户的枢纽,哪知他手掌方自抬起,门户已出现了。
  一阵轻铃般的声音突然响起,如金珠玉屑散落玉盘——那玉石的墙壁,便在这响声中裂开,现出了一道珠帘。
  珠帘轻荡,阒无人影。
  但就在这里,却有一阵低沉而神秘的人语声自珠帘后传了出来,以一种激荡人心的语调一字字缓缓道:“你来了么?请进!请进!”
  宝玉有些吃惊,暗道:“莫非我一踏人此间,便被人发觉?事已至此,他们为何还要对我故作客气?他们要的究竟是什么?”心念转动间,他已掀起珠帘,走了进去。
  珠帘后居室自然更是华美,但仍无人影。
  室中一张玉案,案上一只玉瓶,瓶中疏落地插着几枝茶花——宝玉一眼瞧见了花影,目光便再也无法移动了。
  这瓶中茶花虽只数朵,但却已将这整间石室点缀出无比的生趣,无比的精神。宝玉目光凝注,口中喃喃道:“除了她外,世上还有谁能插得出这样的花朵?”
  一句话未说完,整个地面突然裂开,宝玉身子立刻不由自主凌空落了下去,一沉至底。
  若是换了平日,地面只要稍有异样的变化,宝玉立时便可警觉,立时便可闪开那块地面。
  但宝玉此刻见了这瓶中鲜花,念及插花人,正是心神激荡,瞧得痴了,竟丝毫未曾觉察出地面的变化。
  想来这些神秘的恶魔必定早已算准了宝玉瞧见这瓶花时心神必有变化,这瓶花根本就是要令宝玉入伏的诡计。
  但这瓶花究竟是不是小公主插的?
  这瓶花若是她插的,究竟是出于自愿抑或是被人强迫?
  她若是自愿插的,她插这花时,是否知道这是要陷害宝玉的诡计?她若非自愿,而乃被迫,她插花时又怎会有如此宁静的心境?又怎能插得出如此完美、如此无懈可击的茶花?
  若是换了平日,宝玉身子纵然跌下,但一经发现,警戒心立刻送达四肢,四肢肌肉立起反应,一种白干锤百炼中得来的本能,使得他每一根肌肉在刹那间便能活动起来——他甚至根本无需任何动作,也无需任何凭藉,身子便能反弹而起,脱出陷阱。
  但此刻,这陷阱中竟有一种绝大吸引之力将宝玉吸住,宝玉竟无法抗拒地被吸了下去。
  就在这里,宝玉耳中听到了水声。
  就在他耳中听得水声之时,他身子已沉落至底——他身子一沉落至底,那流水声立时消失,那奇异的吸引之力竟也跟着消失了,顶上裂隙已合闭,四下立时一片静寂,静寂得仿佛坟墓似的。
  这坟墓之底,还有着将近三尺深的积水。
  宝玉下半身完全浸在水中。他深深吸了口气,立刻猜出了这陷阱中之奇异吸力的秘密。
  这陷阱中本来必定积水更多,陷阱之底必定有个洞穴,积水已自这洞穴中流了出去。
  而水流下落时,必定有种强大的吸力,但到了宝玉身子落地时,暗中必定有人将洞穴封闭,否则宝玉必将被那水势冲走——由此可知,暗中的仇敌并无要取宝玉性命之意——他留下宝玉的性命,必定还有着更深、更恶毒的图谋!但他们图谋的究竟是什么?
  宝玉再次深深吸了口气,检视四壁。四壁俱是精钢所铸,绝非人力所能摧毁,而顶端距离水面至少也有二十丈。
  这时只听一阵幽秘的语声自顶上传了下来,阴森森笑道:“方宝玉,你非是凡人,但终于也得中我这不凡之计。”
  宝玉木立水中,缓缓道:“你究竟是谁?究竟要我怎样?为何不当面向我言明?你……你可否让我见你一面?”
  那语声道:“你要见我,那也容易,但……”
  他故意顿住语声,哪知宝玉静静地站在水中,竟似仍不焦急,竟仍不追问,那语声只得自己接了下去,道:“但你此刻已是本宫阶下之囚,要见本宫哪有如此容易,除非你还有本领自己脱出陷阱,否则便要请你等上数日。”
  他狞笑数声,又道:“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但数日饥渴也要将你折磨得筋疲力尽,不成人形,那时本宫再将你提上来,将一切事对你言明,而到时本宫无论要你做什么,你都得乖乖地俯首听命了。”
  得意的狞笑声越来越响,陷阱中却仍无反应。
  那语声道:“本宫的话,你可曾听见了么?你……”
  他突然发觉陷阱中又有流水之声响起,语声立顿,一道强烈的灯光跟着亮起,向陷阱中笔直照了下去。
  陷阱之中,水势又复下落,木立在水中的方宝玉,竟已踪影不见……
  方宝玉竟又设法弄开了那井底的地洞,任凭水势将他冲走了。他虽不知道这水流要将他冲到何处,但他为了换得自由,竟不惜以自己生命为赌注,作孤注之一掷。这除了要有超人的勇气之外,还得对自己的力量有多么大的信心!
  到了这时,陷阱外那恶魔心中虽然惊怒,却也不禁生出些赞佩之意,低低诅咒一声,喃喃道:“好家伙!果然了得!我等若要这样的人完全屈服,俯首听命,只怕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困难得多,不如索性取了他性命也罢。”
  另一个娇美的语声冷冷接道:“这样的人,我怎舍得让他一死了之?我若要他死,又何必等到此刻……”
  她轻轻一笑,接道:“我还要叫他活下去。他纵是铁打的身子,我也能将他化作绕指之柔,知道么?”银铃般的笑声中,带着种慑人魂魄的魔力!
  方宝玉身子蜷曲,曲成一团,任凭那激流将他冲走。强劲的水流冲激在身上,当真有如身受酷刑一般。
  但他肉体所受的痛苦虽大,一颗心却是坚如金石。他深信这激流绝对无法夺去他的性命。
  他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夺去他的性命。
  幸好这条水道已被水流冲激得极为光滑,他仗着他那无比的信心,终于度过了这一段几乎非人所能忍受的艰辛与痛苦。
  只听“哗”的一声轻响,水流的冲激之力已消失,他身子虽然仍在水中,但那已是平静的流水了。
  他早已算定激流必定流入水池,此刻更深信自己算得不错,当下放松四肢,任凭身子浮了上去。
  头一露出水面,他立刻深深吸了口气,转目四望。
  只见四面青竹修篁,花红叶绿,林木掩映间,点缀着数叠苔石假山,三五亭台楼阁,正是个精巧的庭园。
  园中静悄无人,池塘便在庭园中央。
  方宝玉悄悄移动四肢,划到池边。流水的轻抚,使得他痛苦渐消,体力渐复,他一跃而上,掠向假山。
  伏在假山后,自木叶修竹间望出去,四面的梧桐树下有数间精舍,绿板朱栏,浓荫满窗。
  这时正有一阵阵轻言笑语自窗中传出,再加上四面的柔风竹摇,花香鸟语,宝玉方脱离坟墓地狱,此刻仿佛又到了人间天上。
  宝玉微一犹疑,纵身掠到精舍前,竟突然推门而人。他明知自己行藏终必要被人发现,又何苦不堂堂皇皇地走进去?
  这精室中四壁都悬着菱花铜镜,正有七八个少女在铜镜前梳着头发,整着衣衫,正似乎是方才曾被宝玉以“捏穴”秘技制住的茶山少女。她们见到宝玉水淋淋地闯了进来,轻呼一声,四下奔散,仿佛一群被惊散的鸽子似的,恍眼间,便奔人角落里的帘帷后,走得瞧不见了。
  只有左边一面最大的铜镜前还端坐个轻衫胜雪、乌发如云的少女,却动也未动,一个华服少妇手持簪花木梳,正为她梳着那乌云般的柔发,黄金色的铜镜映着她白衣的容颜。
  她,不是小公主是谁?
  铜镜只照及华服少妇的胸膛,而未映出她的面庞。她梳着小公主的头发,既未回头,手也是那么镇定。
  但梳了三下,她手中的簪花木梳突然跌在地上。她想俯身去拾,但身子方曲,突也鸽子般掠人帘帷后。
  铜镜照出她婀娜的身形,照着她半边面颊,她身形与面颊看来都是那么熟悉——她是谁?
  方宝玉木立在门前,久久未再动弹。
  小公主缓缓转回身,静静地瞧着他,瞧了牛晌,美丽而镇定的面容上突然起了一阵惊奇的变化。
  这变化正如投石入水,水生涟漪,涟漪渐大……
  小公主颤声道:“你……你……你是宝儿?”
  方宝玉道:“不错,你可是不认得我了?”
  小公主道:“六年多了……没有见着你……你……你变了……也长大了……我……我竟险些……险些认不出你。”
  她语声剧烈地颤抖着,站起身,身子也剧烈地颤抖着,那如云的柔发,也因这颤抖而起了重重波浪。
  宝玉道:“你已有六年多未曾见过我了?”
  小公主道:“正是六年多了。”
  宝玉道:“昨夜你未曾见过我?”
  小公主垂首而笑,笑容凄然,轻轻道:“昨夜我也见过你……”
  宝玉目光一亮,但小公主已接着道:“但昨夜我只是在梦中见过你,我……我几乎夜夜都在梦中见到你……”
  突然奔到宝玉身前,娇喘微微,胸膛起伏,似乎情难自禁,终于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啜泣起来。
  方宝玉目光中光采又黯,长长叹息一声。小公主勾住了他的脖子,他却始终石像般木立未动。
  小公主道:“你怎会到这里来的?你怎不说话?”
  宝玉抬起手,想去抚摸她头发,但指尖方自触及她头发,手掌又沉重地垂落下去,轻叹道:“你要我说什么?”
  小公主道:“说说你近年来的遭遇,说说你……你可曾想我?”
  宝玉道:“我很好,我时常想着你,昨夜我也曾在梦中见到过你,我……我……”
  语声突然嘶哑,再也说不下去。
  突然,室外有脚步声响。
  小公主颤抖道:“不好,有人来了。这里非安全之地!”
  她拉着宝玉匆匆奔向帘帷,一面焦急地说道:“快……快随我来,我不能让你受他们伤害……”
  宝玉木然跟着她,人了帘帷,再过帘帷,穿过两间房子,小公主方自驻足,回过身,紧紧关起了房门。
  这间房子的精致与华美更非言语所能形容,墙角中一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绣榻,更是世上所有男子的梦想之地。
  粉红的床幔,粉红的衾枕,粉红的……几乎所有的一切,俱是粉红颜色,粉红得令人心动神驰。
  宝玉转目四望,似又呆住。
  小公主脸已有些红了,耳语般低声道:“这是我……我住的地方……”
  她也做梦似的呆了半晌,方自轻轻移动身子,自案上玉壶中倒了杯茶,送到宝玉面前。她那如花娇靥上红晕尚未褪去,甚至连那双纤纤玉手都有些粉红颜色。
  宝玉目光凝注着茶杯,动也未动——他双目中有种异样的光芒,亦不知是悲哀是怨恨还是感激?
  小公主道:“喝呀?你为什么不喝?你可是嫌……嫌我的杯子脏么?”
  方宝玉缓缓伸出手,接过杯子,俯首凝注着小公主。
  小公主也静静地瞧着他,那幽怨的眼波似乎在说:“我将你带人我的闺房,用我的杯子倒茶给你,你还不知感激?我若不喜欢你,怎会这样对你?你还要我怎样?”
  宝玉一口将那杯茶喝了下去。
  小公主紧紧抱着宝玉,良久良久,双臂渐渐松开,脚步渐渐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两人的身子终于分开了,但小公主的眼波,仍然深深凝注着宝玉,眼波中仿佛含蕴着叙不尽的情意。
  宝玉也瞧着她——目光却似乎有些迷茫。
  他脚步也渐渐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他竟坐倒在床上。
  小公主眨了眨眼睛,道:“你累了么?可是想歇歇?”
  宝玉嘴角泛起一丝笑容,这笑容有些伤感,有些痛苦,有些凄凉,甚至还带着些讽刺——对人性的讽刺。
  他缓缓笑道:“不错,我是要歇歇,但却非因为太累,而是为了……为了……”
  他缓缓顿住语声,目光凝注着那喝空了的茶杯。
  小公主道:“你说的,叫人真难懂。”
  宝玉道:“你真的不懂?”
  他又笑了,笑容更凄凉,神色更疲倦,目光更迷茫。他挣扎着挺起胸膛,黯然接道:“这茶中有药,你当我不知道么?”
  小公主似是有些惊讶、有些气恼,大声道:“茶中有药?……你既知茶中有药,为何要喝下去?”
  宝玉道:“我纵然明知你说的话是假的我也相信,我纵然明知你骗我我也不怨你,这杯茶既是你要我喝的,茶中纵然有穿肠蚀骨的毒药,我也得喝下去。”
  这些话听来虽然有些俗气,但只要是自人心中说出来的,最俗气的话,也如同金玉。
  但小公主却道:“你噜苏些什么?我更不懂。”
  宝玉道:“你懂的,你早就懂了……方才替你梳头的是谁,我也早已看清。”
  小公主道:“她是谁?你说,她是谁?”
  宝玉道:“她就是珠儿,也就是将我害苦了的欧阳珠。”
  小公主以纤手拢了拢鬓发,没有说话。
  宝玉道:“我本来有些奇怪,珠儿、李大叔他们怎会骗我?世上又有谁能令他们骗我?如今我才知道,世上的确有人能令他们骗我的,那个人无论说什么,他们都无法拒绝,那个人就……是……你!”
  小公主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未曾说出口来。
  宝玉道:“我本来也在奇怪,为何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五行魔宫门下总能跟踪而来?为何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竟似都能未卜先知……如今我才知道,那些人本是早已埋伏在那里的,只是我自己送上门去,而非他们跟踪而来,而那些地方都是你拉着我去的,到了那古墓中,也是你自己奔向墓碑,自己送去被那人擒住,否则以你此刻的武功,世上又谁能在出手间便将你制住?”
  他语声已渐渐衰微,说完这长长一段话,他已是气喘咻咻,有如方经过一场剧战一般。
  小公主白玉般的纤手仍在整理着她的发丝。
  她的发丝是光滑而整齐的,根本全然无需整理,乱的只是她的心丝——少女们又有谁不爱藉着整理发丝的动作来整理她们的心丝?怎奈少女们的心丝又永远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
  终于,她轻语道:“这些话,可都是自你心里说出来的?”
  宝玉道:“我说的每句话,都是自心里说出来的。”
  小公主道:“你心里可相信这些话都是真的?”
  宝玉黯然道:“我宁愿不信,却又不得不信。”
  小公主突然冷笑起来,虽然是冷笑,却仍有些凄凉。
  她凄凉冷笑道:“好聪明的人,好大的自信,但……但你……你……你又怎敢断定你所想的全都是事实?”
  宝玉长叹一声,虽未说话,这一声长叹,已有肯定的回答。
  小公主颤声道:“你为何不想想,这些事的发生,难道没有别的可能?”
  宝玉道:“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小公主眼波突然化为利剑,道:“这难道不可能是别人化装成我的容貌?这难道不可能是别人假我的名字行事……这些你全不去想,只是恨我……”
  宝玉道:“我……我并未恨你,我只知无论你做出了什么事,俱都是被环境所逼,并非出于本心,我……我只有同情,怎会怀恨?”
  小公主顿足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信不过我!我……我心里如此对你,你心里却如此对我,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一步冲到宝玉身前,在宝玉脸上重重掴了一掌,掌声清脆,有如掴在宝玉心上。
  宝玉霍然站了起来,颤声道:“你……”
  小公主咬着牙,顿着足道:“我恨你,我永远再也不愿见你……”
  泪珠突然夺眶而出,她以手掩面,痛哭着转身奔了出去。
  宝玉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心头又是一片痴迷。
  小公主的一切言语、行事真真假假,似真似假,她对宝玉的情意也是假假真真,谁也分不出究竟是真是假。
  这一切事难道真的并非小公主做出来的?
  将宝玉带至古墓的小公主,难道真是别人易容而成?
  宝玉喃喃道:“如此说来,我岂非冤屈了她?……但我决不会冤枉她的,我深信这判断必定正确……但……但这判断真的正确吗?她说的话,也并非全无可能……”
  他越想越乱,越想越分不清这究竟是假是真。
  这时,他只觉四肢更是无力,头脑更是晕眩,似乎有一片蒙陇的黑暗已将要把他完全吞没。
  他跌坐了下去。
  方宝玉失踪已有数日了。
  这是江湖中近来引起争论最多、传播也最广的一件事,这也是江湖中近年来最最令人不齿的一件丑闻。
  “云梦大侠”万子良、“小将军”金祖林以及七门派的七大弟子,声名俱因此事而受损。
  曾经为宝玉疯狂,将宝玉一根头发、一片衫角都珍若珙璧的少女们,如今却对宝玉骂得最凶——少女们发现自己心目中的王子不过是乞丐扮成的时候,她们心中的失望很容易变成愤怒。
  万子良等人虽然确信方宝玉绝非懦夫,更非骗子,但种种迹象,件件都显示着宝玉确是自己不告而别的。
  他们只是不明白宝玉为何要不告而别?他们虽然深知宝玉如此做法必定有着极大的苦衷,却并无一人想到宝玉已陷身于那密如蛛网的阴谋诡计之中,已几乎要身心俱焚、万劫不复。
  因此,在万子良等人心底,已不禁对宝玉有了些不满,只觉宝玉委实辜负了自己一番期待之心。
  “天刀”梅谦倒不失为一条好汉,对此事始终保持缄默,并无恶言。泰山之会,经此事后,更是紧锣密鼓,参与此会之少年高手们的争强斗胜之心,也反而因此事更是加重——方宝玉既然不过如此而已,能在此会中大魁群豪的人物岂非便是天下武林的第一英雄?“第一英雄”这四字,对热血少年们又是种多么大的诱惑。
  这一场大战,看来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在这一场大战中所流的鲜血,势必将染红有限几个人的声名,也势必将为江湖中造成一场腥风血雨!
  而在此战中得胜的人物,也未见得能踏着别人的尸身走上巅峰,只因此战中的胜者便是那东海白衣人的当然对手,他们所能得到的报偿并非声名的巅峰,而只不过是白衣人锐利的剑锋。
  那么,真能在此战中得利的人究竟是谁呢?又有谁乐意瞧见天下武林豪杰在这一场劫难中折磨受苦?
  最最奇怪的是,曾经与方宝玉交过手的人物,本来虽然都对宝玉钦佩得五体投地,但此刻却并无一人挺身而出为宝玉辩护,竟都与“天刀”梅谦一样,对此事保持着绝对的缄默。
  “灾祸……灾祸……灾祸……”
  夜风穿过小窗,灯光闪烁。
  万子良木然坐在灯边,口中不住长叹着道:“灾祸……灾祸……”
  这两个字他已不知说过多少次了。
  金不畏突然拍案而起,大声道:“对,我去找他们!”
  公孙不智抬头瞧了他一眼,道:“你可是要去找吕云、英铁翎?”
  金不畏道:“不错,我们要去问问他们,方宝玉究竟是否骗子?方宝玉的武功到底是否假的?我要问问他们,何不为方宝玉辩白?方宝玉若是骗子、懦夫,他们却败在这骗子懦夫的手上,他们又有何光荣?”
  公孙不智叹道:“他们纵然挺身而出,也未见能将宝玉冤名洗刷,何况宝儿他……他…”
  摇了摇头,叹息住口。
  金不畏道:“无论如何,咱们总该要他们向天下人说个明白,宝玉虽不该如此走了,但他绝非懦夫、骗子。”
  万子良喃喃道:“咱们真该去么?去了又……”
  石不为突然截口道:“该!去!”
  这短短两个字却似乎有比别人两百、两千个字更大的力量,莫不屈、金祖林、魏不贪、西门不弱立时纷纷振衣而起。
  杨不怒道:“去,咱们此刻就走!”
  但他们还是未曾想到,吕云、鱼传甲、英铁翎……这些曾经与宝玉交战的武林高手竟都已离家多日了。
  这些人究竟去了哪里?连他们家人都不知道,只因他们每一人都走得甚是匆忙,也甚是神秘。
  他们的去处未必相同,他们离家的日子也不一样。
  但他们却有一件事是完全相同的——他们都是接得一封书信后便匆匆赶去,连行装都未及治理。
  没有人看过那封神秘书信的内容,更没有人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万子良等人奔波数日,竟是一无所获。
  方宝玉跌坐在床上,身子却仍未倒下去。
  他正以无比坚忍的意志与信心,与那蒙胧的黑暗挣扎奋斗!
  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眼帘阖起。
  虽然,他眼皮此刻已似乎有千斤之重,但他仍咬紧牙关,决不肯松懈那一份挣扎的意志,更不肯放弃那奋斗的决心。
  只因他深知自己此刻只要眼帘阖起来,便立刻要被那无边的黑暗吞没,便要永远沉沦于黑暗之中,万劫不复。
  然而,以人的意志与药力相抗,这又是一场多么艰苦的奋斗!他的心若非已久炼成钢,怎经得起如此折磨?
  突然,一条人影在他面前出现了。
  他双目虽然睁得大大的,但却有一种视而不见的感觉。
  他只是朦胧瞧见这人影缓缓走了进来,在他对面坐下,至于这人影是男是女,穿的衣服是黑是白,生得又是何模样,他全都瞧不见了。
  只听这人缓缓道:“你已累了,极需要安静地休息,知道么?你还是好好睡吧!你还是好好睡吧!”
  听来是男子的声音。
  但语声却是那么甜蜜,那么温柔,方宝玉从来梦想不到,世上竟会有如此柔美语声的男子。
  那语声又道:“好孩子,听话,睡吧!一场安静而舒适的睡眠,可以使你身子立刻充满活力,可以使你的生命立刻美丽起来。”
  温柔的语声,有如催眠的乐曲一般,纵然未被药力所迷之人也会抵受不住这奇异的催眠魔力。
  宝玉眼帘忍不住渐渐垂下了……
  
 
 
第二十七回 火魔炼心剑
  方宝玉耳听温柔的语声有如催眠的乐曲一般,再也抵受不住这奇异的催眠魔力,终于眼帘忍不住渐渐垂下了。
  但这并非睡与不睡的问题,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争战——宝玉此刻的敌人,要的并非是他的性命,只是要他意志崩溃。这一场争战,从头至尾都是在考验着宝玉的勇气、意志与信心。
  这一场争战,与宝玉以往半生与今后半生所曾经历的大大小小千百场争战俱都不同。
  这一场争战看来虽平和,其实它的艰苦与凶险却最甚,只因此战无疑将要影响宝玉的一生。
  薄薄的两片眼皮,此刻却有如千斤巨闸,宝玉集中了全身每一分精神与力量,方能支持着不让它完全落下。
  可怕的是,他精神已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已几乎无法集中——他身子已开始有了些摇晃。
  那语声缓缓又道:“睡吧……睡吧……莫要挣扎了。多一分挣扎,多一分痛苦,此刻唯有睡眠能令你得到欢乐。”
  语声更温柔,宝玉身子也更是摇晃。
  那语声道:“睡吧……睡吧……那药力是无法抵抗的。只要你睡下,醒来后你就会觉得自己仿佛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快乐无比。”
  宝玉心头一跳,有如被人抽了一鞭,陀螺般旋转起来。“变成另一个人……我怎能变成另一个人……小公主是否已变成另一个人?我不能睡!不能睡……”
  他拼命集中精神,告诉自己:“我不会睡,决不会睡的……我此刻方似从一场舒适的睡眠中醒来,我的精神旺盛已极!我从未喝下过任何迷药,我此刻要的只是活动……活动…………”
  他眼帘本已眯成一线,此刻竟缓缓睁开了。
  他身子本摇晃得如同风中残叶,此刻摇晃也已停止。
  这是一种奇异的争战,这是精神、意志与信心的精粹结晶,这也就是“心”的伟大神力!
  人心力量的神奇与伟大,有时的确不可思议;只要信心坚定,它的力量是无所不能、无所不至的。
  方宝玉多年来昼夜不停地磨练,就只是磨练着这一颗心。他肉体纵然还与常人一样脆弱,但“心”已坚逾精钢。
  他肉体纵然还与常人一样多垢,但“心”已皎如明镜!他肉体的力量虽然有限,但心力却已无限无极!
  这力量可令河流改道,山峦移形!
  这力量终于战胜了黑暗——笼罩着方宝玉的朦胧黑暗,已渐渐消失——他眼前的视界已渐渐清晰。
  他终于瞧见了他的仇敌。
  端坐在对面的人,浑身都散发着慑人的妖异之气——就连他身上的长袍,都是妖异而慑人的鲜红颜色。
  他目光自然更是妖异、更是慑人,眼球竟是一种近似火焰般的深紫色。深紫色的眼球几乎占据了眼眶的十之八九,别人几乎瞧不见他的眼白,是以他目光转动时,别人也能觉察他眼球仿佛已凝结在眼眶之中,当他凝目瞪视着别人时,便似有一股火焰焚烧着你的身心,这几乎已非任何人所能忍受。
  更令人不能忍受的是他的面容。
  他整个一颗头颅竟仿佛被人投入洪炉被烈火焚烧过,满面俱是丑恶、妖异、令人作呕、更令人胆寒的疤痕。
  然而他一双手掌却是出奇的光滑、细嫩,十指纤纤,指甲修洁,整个一双手掌绝无一丝瑕疵。
  他指尖轻抚着面上的疤痕,绝丑的脸,绝美的手,两相对照之下,更给这人平添了几分慑人心魄的魔力。
  宝玉凝目瞧了他几眼,只觉一丝寒意自背脊升起,直透头顶,正如被响尾蛇那冰凉而颤动的蛇尾划过一般。
  他简直不像是人,而是造物主以魔鬼的妖异、冰雪的寒冷、火焰的灼热、毒蛇的黏湿、奸猾与恶毒所混合成的怪物。
  然而这魔兽般的怪物语声却温柔如水、甜美如蜜。
  他目光中已露出一丝惊异的变化——自是在惊奇于方宝玉非但未曾睡倒,神智反而清醒。
  他缓缓道:“感谢上苍,感谢火之真神,你果然有骆驼般的坚忍、兀鹰般的勇猛、狐狸般的智慧。你竟醒了?”
  宝玉尽量使自己心神与语声保持平静。
  他也缓缓道:“你如此歌颂仇敌,确实令人惊异。你本该埋怨你的神灵,只因他们并未降福于你,反而降福于你的仇敌。”
  红袍人道:“仇敌?谁是本宫的仇敌?”
  他突然笑了,笑声也是那么温柔,接着道:“本宫的仇敌,都早已死了,你若是本宫仇敌,焉能活到此时?”
  方宝玉道:“我若非你的仇敌,你为何要如此害我?五行魔宫的火魔神,对朋友难道也是如此怀有恶意?”
  红袍老人又笑了,道:“呀!你已猜出了本宫是谁?”
  方宝玉道:“不错,我不但已猜出了伯;是谁,也猜出了你的心意。我早已知道你如此对我为的是什么。”
  火魔神道:“为的是什么?你且说来听听。”
  宝玉道:“第一,你不愿泰山之会被我拦阻,只因你一心只想江湖中流血争杀旦夕不已,等到武林元气大伤,江湖好手伤亡殆尽,你便可在其间坐收渔利,以新生雷霆之势横扫天下,君临武林。”
  火魔神道:“好!猜得好,还有呢?”
  方宝玉道:“你千方百计来打击我,想使我在武林中无法立足——也是为了不愿我与那东海白衣人作决胜之一战,好叫白衣人那王霸之剑血洗武林。武林中元气越是伤损,你成功便越是容易。”
  火魔神微微一笑,道:“此点你却有些猜错了。”
  方宝玉道:“当然,你如此做法还另有用意,我无法见容于天下武林英雄,便只有投身五行魔宫之中……”
  他顿住语声,但这次火魔神却未答话,似已默认。
  宝玉接道:“但你还是不知道我究竟有何能力,是以你便以各种方法来考验我的武功、智慧与定力,我若经不起你的考验,死在你的手下,与你并无损失,只因我经不起你的考验,便根本没有被你利用之价值。”
  火魔神道:“好,说得好。”
  宝玉道:“你的考验若是难不倒我,我的一切条件必定都已符合了你的要求,你必定会要我去做一件事。”
  火魔神道:“本宫会要你做什么事?”
  宝玉道:“你要我做的那件事,必定十分艰险,十分困难,甚至除了我之外,别人都无法做到,是以你才肯花费如许心力对待于我。”
  火魔神目光忽然自宝玉面上移开,移注到远角某一虚空之处,出了会儿神,方自缓缓道:“不错,以此刻情况看来,这件事确实唯有你能做。”
  宝玉冷笑道:“但你又怎知我会为你做此事?”
  火魔神目光闪电般收回,箭一般投注到宝玉脸上,道:“你虽有超人的意志,但意志仅能控制你的神智,却无法控制你的肌肉。你此刻神智虽未崩溃,但四肢仍无法动弹,本宫仍可随时取你性命!”
  宝玉微微一笑,道:“你瞧我可是会屈服于你威胁之下的人?生死之事,在你我眼中本都算不了什么,你想必也该承认!”
  火魔神默然半晌,忽然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宝玉一时还摸不透他忽然问这句不相干的话究竟有何用意,亦自默然了半晌,终于答道:“二十左右。”
  火魔神柔声道:“死亡在二十岁的人眼中看来,的确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少年人还不能完全了解生之可贵与死之痛苦。但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便知道世上惟一最可留恋的便是生命,生命中还有许多美好的事你都未曾享受,你此刻死了,你怎对得住你自己?”
  宝玉微笑道:“你可是在引诱我?”
  火魔神道:“本宫并未引诱你,却要告诉你,只要你肯为本宫做了此事,本宫便可供给你世上绝大部分人所梦想不到的享受,名誉、地位、美人、财富……无论你要什么,你都可得到。你童年若是也有过缥缈虚幻的梦想,本宫也可使你这些梦境全都变成真实。”
  宝玉喃喃道:“我要什么,便有什么?”
  火魔神道:“不错!”
  宝玉缓缓道:“在我生平所听过的话中,的确没有任何话再比你的话更富于诱惑,更能打动人心,但……”
  他突又笑了,接道:“但,我又岂是会迷惑于你的引诱之下的人?”
  此时此刻,他这种淡淡的笑容,的确要比各种愤怒的言词都能表示他的决心。
  火魔神又自默然,又过了半晌,方自说道:“但你莫要忘记,你此刻什么都没有了,江湖中已没有一个人再看得起你,你已被天下人所唾弃,那么,还有什么值得你自尊自重、拼命维护的?你为什么还不肯服从本宫的命令?”
  宝玉一字字缓缓道:“我纵已——无所有,但我却还有死亡的权利!这便是值得我自尊自重、值得我拼命维护的。”
  火魔神道:“你可知道,引刀一死并非勇者的行径,而是懦夫所为?只因引刀一死,要远比挣扎求生容易得多。你若真是男子汉大丈夫,便该不顾一切奋斗求生,否则你便只不过是匹夫之勇,只不过是披着勇气虚荣羽毛的懦夫。”
  宝玉又笑了,道:“好高明的激将之计,只可惜我也不是会被任何激将之计激得热血冲动、完全丧失理智的人。”
  火魔神静静凝注着他,足足有盏茶功夫之久,似乎恨不得要将自己的目光化为利剑直刺人宝玉心底。
  然后,他沉声道:“本宫要如何才能打动你的心?”
  宝玉微笑道:“无论任何人要我为他做事,只有求我。”
  火魔神目中火焰更觉炽热,而语声仍是温柔冷静。
  他缓缓道:“求你?本宫又岂是会求人的?”
  宝玉道:“你本不会求人,但此刻我已从你目光中瞧出了你的惶恐与急切,我已猜到只要我肯为你做这件事,你便不惜一切牺牲,甚至不惜出你平生未曾做过的事,甚至不惜求我……是么?”
  火魔神默然端坐,久久不语。
  方才两人的言语俱是优美、动人而锋利的,正如装饰着七色彩羽、雕刻着十锦浮图的毒箭一般,虽美丽却可致人死命。
  两人都在考验着自己的决心,也在探测着对方的意志——这不但是一场言语的战争,也同样是一场意志与智慧的战争——这样的战争,显然又比刀枪的血战更为艰苦,更能激动人心。
  只因两人中无论是谁若要战胜,不但得有动人的词藻,坚强的决心,还得要能自对方心底深处探测出他的弱点,加以击破,这正如两人动手时都在找寻着对方招式间的破绽空门一般,只不过平时动手用的是锋利的刀剑,而此战中用的却是锋利的言语,而人们对自己心底的弱点防守得总比武功上的空门严密得多。
  在这一场战争中,火魔神竟又落了下风。
  他日中已现出矛盾痛苦之色,锋利的言语也已无法出口,方才唇枪舌剑的战场,如今竟寂如坟墓。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长身而起,一言不发,飘然而去,红袍飘飘,仿佛火焰闪动,转瞬间便失去踪迹。
  他走得甚是突然,似乎要另施诡计。
  但宝玉却毫不担心,只因他深信自己已抓住了火魔神的弱点。他深信火魔神要他去做的事,不但与火魔神有关,而且与所有五行魔宫中人都有着极大的关系,火魔神迟早终是要向他请求的。
  他手中已掌握了胜负的关键,从此刻起,他已完全居于主动的地位——他自然已一无所惧。
  邻室卧榻上倒卧着一个老人。
  他身覆重被,面向墙壁,既瞧不见他的身子,更瞧不见他的容貌,所能瞧见的,只不过是他一头乱草般的灰白头发而已。
  小公主垂首坐在卧榻边,身子虽未动弹,但眼波流转,面上的表情更是千变万化,使她全身都充满了一种不可捉摸的机变而灵巧的气质——她虽然坐着不动,但看来却又有如云中飞翔起舞似的,若说五行魔宫真能控制她的身心,那真是件令人难以相信的事。
  火魔神飘然而人,重重地坐在床头矮几上,长叹道:“不想世上竟真有心如钢铁之人,那方……”
  卧榻上的老人截口道:“你不必说了,你两人在隔壁所说的话,我全已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觉得有趣得很。”
  他语声虽缓慢而嘶哑,却有种奇异的力量。这种抽之不绝、砍之不断的力量,正是长久以来终日在痛苦折磨下挣扎着的人所独有的。
  火魔神道:“有趣?那方宝玉装傻时如呆子,奸猾时如毒蛇,打又倒不了,抓也抓不着,你我有这样的对手,还有趣么?”
  老人道:“若非这样的人,又怎能办那件事?”
  火魔神道:“话虽不错,但……但我等所有手段已无所不用其极,他仍不肯就范……杀了他虽容易,要他听话却委实难如登天。可恨的是,我等偏偏又不能杀他,难道真要本宫去求他不成?”
  他语声已渐渐激动,但老人仍未回头,只是缓缓道:“谁要你去求他?”
  火魔神目光闪动,道:“不去求他,还有何法子?”
  老人缓缓道:“放了他!”
  火魔神怔了一怔,失声道:“你说放了他?”
  老人道:“不错,唯有放了他,才是上上之计。”
  火魔神道:“但我等费了如此多心力,才将他置于如此地位,若是放了他,岂非纵虎归山,别人岂非要将我等当作疯子?”
  老人道:“与那样的人物交战,正是要疯子才能制胜,只因唯有疯子的行事才不致被他料中,才会出乎他意料。你我若是依照常规行事,事事都要被他料中的。他一着占了先机,抢得主动,我等便无还手之力了。”
  火魔神道:“但……但放了他又当如何?”
  老人沉声道:“此事正如许多条长线一般,他此刻手中已抓住了许多线索头绪,正是踌躇满志,咱们将长线抓得越紧,他寻起线路来便越是容易,但我等若是突然将他放了,他手中抓的便全都成空,那时他满腹疑云、满头雾水,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他必定还是要回来找我们的。”
  小公主突然笑道:“这就叫欲擒故纵之计。他连我对他是真是假都不知道,此刻只怕还以为昨夜诱他上当的,是另一个人改扮成我的容貌……你们都说他如何了不起,在我看来,他也不过是个呆子。”
  老人笑道:“男子若已对女子用情,自然就变得呆了。就凭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是会回来的。”
  火魔神沉吟道:“但他纵然回来,也未必肯……”
  老人截口道:“只要他再次回来,主动之势便已落人我们手中。何况,他对我等要他做的那件事又未尝没有好奇之心,你不去求他,他反倒会来求你说出那究竟是什么事的,那时,你再诱他人彀,总比此刻容易多了。”
  火魔神展颜笑道:“不错,与其此刻求他,倒不如等他来求我。对于人心的弱点,你委实知道得比我透彻得多。”
  老人默然半晌后缓缓道:“吕云、鱼传甲等人都已被我等诱来,江湖中已再无为他辩白之人,他去路已全被我们封死,到时候你还怕他不乖乖地回到你我掌握里!四面楚歌,霸王刎颈,方宝玉虽勇,难道还能更勇于项羽?”
  这时,恰巧有一阵朗吟之声自邻室隐约传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清越的朗吟声正是方宝玉发出来的。火魔神霍然站起,向邻室掠去。
  这时,江湖中成名的英雄大多已接到一封怪信:
  “等待之苦,世人皆知。人心之猜疑惶恐,亦每多于等待时生出,至于事因等待而枝节丛生,而另出变故者,更不一而足,罄笔难书。今泰山争雄之会,既已势在必行,又何苦令天下豪杰多受等待之苦?我等有志一同,将战期提前本月月圆之夕,浴月光而挥白刃,映朝日而观战果,不亦快乎!凡我豪杰之士,盍兴乎来!”
  精雅的书笺,挺秀的字迹,流利的文笔,怪就怪在信末既无具名,群豪多自夜半接得,也都未瞧见投书人。
  书信虽然有些怪异,但却正合乎那些热血奔腾的少年英侠之心意,大家竟谁也没有追究这封书信的来历,反而不约而同接受了信中的建议,四方英豪立刻束装就道,齐奔东岳。
  泰山道上,鞭丝侠影,马蹄匆忙,谁都想提早赶到山巅,先瞧瞧那战阵之地,也好在动手时,争取有利的地形。
  黄昏将至,西山日薄,那夕阳将沙土都映得闪闪发出金光的大道上,突然出现一行奇异的行列。
  这行列蜿蜒数十丈,共有约摸三十辆大车。
  每辆车身,俱是用白杨木板钉成,钉得粗率而简陋,三十多个赶车的却是一色白帽麻衣,似是正为什么人披麻戴孝一般。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每辆大车上竟都并排放着两个崭新的黑漆棺木。夕阳晚霞,暮霭氤氲,大地本就显得有些凄清萧索,再加上白马素车、黑漆棺木、披麻戴孝的赶车人,更显得说不出的幽秘。
  道上的武林豪杰,虽然俱是久闯江湖,见的怪事不少,但此刻一个个仍不禁俱都为之侧目而视,议论纷纷。
  潘济城正也与三五友好并骑道上,此刻忍不住纵马向前,拉住了个赶车的,问道:“借问这些车马是往哪里去的?”
  赶车的面容木然,冷冷道:“泰山。”
  潘济城更是奇怪,追问道:“将这许多棺木运往泰山,为的是什么?难道泰山突然间死了这许多人不成?”
  赶车的冷冷道:“不知道。”马鞭挥处,驱车而去,目光笔直凝注前方,自始至终竟连瞧都未瞧潘济城一眼。
  潘济城好奇之心已生,自不肯将此事轻轻放过。
  但他连问了五六个赶车的麻衣人,这些赶车的却显然都已经过训练,竟都是面容木然,词色冷漠,回答的也都是“泰山”、“不知道”这简简单单五个字,谁也不肯再说出第六个字来。
  潘济城怒火渐生,隐忍未发,却悄悄与朋友们打了个眼色,停下了马,等到前面三十余辆车马俱都走过,潘济城突然翻身下马,一步窜了过去,将最后一辆车上赶车的拉了下来,右手食、中两指轻抵着赶车人胁下麻穴,只要赶车的一张口,他这两根手指立将点下。
  谁知这赶车的面上虽已有惊惶之色,但却决不放声嘶喊,前面车上的赶车人果然也无一人警觉回首。
  潘济城沉声道:“将车子轻轻拉到路旁,瞧瞧棺木中有什么!”
  这些生性最爱多管闲事又最是好奇的江湖客,此刻都已不禁在怀疑这些棺木不是空的。
  已有人在猜这些棺木必定是些绿林大豪运送财物的诡秘手段,棺木中藏着的也许是价值连城的黄金珠宝,也许是活色生香的绝色佳人,自然,也许是血肉模糊的仇家尸首……
  无论是哪一样,都已足够令这些江湖客们动心。
  于是道上的江湖客们都已不禁悄悄赶来,要瞧瞧这棺木中藏的究竟是些什么惊人之物。
  哪知打开棺盖一看,棺中竟真的是空空如也。
  众人都不禁失望地轻叹一声,道:“真的什么都没有!”
  潘济城目光闪动,道:“有的……有张纸柬……”
  几只手立时同时伸了过去,伸得最快的一只手将那纸柬取了出来,瞧了一眼,那人面色立时变得十分古怪,似乎十分惊奇,又似乎有些好笑。只见纸柬上写的竟是:
  “敬赠 苗北昌阁下新棺一具,以免苗君暴尸荒山,盼苗君友好查收。
  江湖好心人上。”
  “大力神”苗北昌,正是此次要在泰山争雄的四十高手之一,他的姓名,自然人人俱都知道。
  群豪瞧了这字柬,一个个面面相觑,都有些哭笑不得。
  一人苦笑道:“这江湖好心人究竟是什么玩意儿?这算是恶作剧还是算什么?难道他算定‘大力神’必定要死么?”
  另一人接道:“如此看来,只怕参与此会的四十高手,每人都有口棺木……”瞧了潘济城一眼,干咳数声,住口不语。
  只因潘济城也是这四十高手之一。
  潘济城面现怒容,一把抓起了那赶车的,厉声道:“你家主人究竟是谁?他如此做法究竟为的是什么?”
  那赶车的嘶声道:“不知道……不知道……”
  潘济城反手一掌,掴在他面上,怒道:“你说不说?”
  一个黄褐衣、白布鞋、白发萧萧的老人,不知何时已拄杖而来,此刻突然接口笑道:“你问也问不出的,只因他委实并非不肯说,而是说不出。”苍白的须发,已将他面目遮去十之六七,谁也无法看出他本来面目,只能看见他额头、眼角重重叠叠的皱纹以及目光中那一份世故的讥嘲与轻蔑。
  群豪都不觉凝目向他。潘济城眼神最锐,沉声道:“听你如此说话,莫非你知道此中究竟?莫非你便是他们的主人?”
  麻衣老人哈哈笑道:“老夫若要买棺材,棺材也是留给自己用的,哪有他家主人那样的好心,巴巴地运来送给别人?”
  潘济城冷笑道:“送人棺材,咒人于死,也能算做好心么?”
  麻衣老人摇头叹息道:“自古以来,参与此等争杀之会的人,又有哪几个是能活着回去的?哪几个不是曝尸荒山?等到尸身化作白骨,只怕还无人收殓!这次泰山之会居然有人好心为你们送来棺材,你们的福气也算不错了。”
  潘济城怒道:“泰山之会,只是以武会友,怎可与昔日那些凶杀之会相比?你如此说法,岂非故耸视听?”
  麻衣老人微笑道:“以武会友?故耸视听?少年人,我且问你,你与别人动手时几曾存心手下留情?几曾存心让别人活着回去?”
  潘济城呆了一呆,道:“这……”
  麻衣老人接口道:“你未存心手下留情,别人又何尝存心手下留情?上了泰山的人,又有谁能担保自己能活着下山?唉1武林少年多愚傻,每将鲜血轻易洒……”拐杖“得得”点地,蹒跚地走开了。
  群豪再次面面相觑,俱都为之默然。
  潘济城怔了半晌,突然抬头呼道:“老丈但请留步!不知老丈尊姓大名可否见告?”他已领悟了这老人语中深意,称呼已不觉变得十分尊敬。
  但老人拄杖而行,却未回头,只是随口作歌道:“飘泊江湖太落拓,自家姓名已忘却……”
  潘济城放足追去,猛自呼道:“老丈要往哪里去?”
  麻衣老人大笑道:“若问老夫何处去,月下弄影自婆娑……”他走的似乎并不甚快,但潘济城一时间竟追他不着。
  突见一条人影斜地里掠来,轻如烟雾,快若流星,斜斜抄向老人身前,似要拦住他的去路。
  但老人身子一转,转人道旁小林,白须、白发在枝叶掩映中只飘了一飘,便已走得踪影不见了。
  斜地里掠来的人影,急急掠向树林,但身子在林外的溜溜一转,突然停下了。“逢林莫入”这句已在江湖中流传多年的古老格言,此人当真是记得比谁都清楚,只因此人是从来不肯吃亏的。
  只见此人竟是个身材臃肿肥胖的老妇人,满头银丝白发已秃落一半,身上也穿着麻布宽袍,袍子上的口袋少说也有十五六个之多,手里也拄着根拐杖,却长达九尺,几乎比她身子高出了一倍。
  阅历稍丰的武林豪土,瞧见这老妇人,都不禁在暗中倒抽一口冷气,暗叹自己今日真倒霉,竟遇着了她!
  潘济城瞧见这老妇人,倒也认得,自然也躲得远远的,怎奈他早已赶了过去,要回头已来不及了。
  他只得干笑一声,躬身道:“万老夫人,你老人家好。”
  来的正是万老夫人。她此刻身子虽已停下,却仍在不住喘着气,一面轻拍着胸口,一面叹气道:“好什么!老了,不中用了,跑了几步,就累得喘不过气来……倒是你看来红光满面,莫非发了财么?”
  潘济城不敢答这话儿,只管陪笑道:“老夫人侠驾已有多年未在江湖出现,小侄一向想念得很,不想老夫人身子依然健康如昔,委实令人高兴。”
  万老夫人一口咬破了个多汁的蜜桃,格格笑道:“你口中虽说想念我,心里却恨不得我永远莫在江湖出现才好。你口中虽说高兴,心里却必定在暗叹倒霉:‘怎的这老不死多年未见,今日却偏偏叫我给遇见了?’年纪轻轻的,却为何要在我老人家面前说这些骗人的话?”
  她这些话委实说在潘济城心里,但潘济城自然是不敢承认的,含糊混过去了,赶紧改变话题,试探着道:“你老人家想必是认得那位老丈了?否则必定不会追他。”
  万老夫人道:“我虽不认得,却知道他是谁。”
  潘济城眼睛一亮,道:“你老人家能说出来么?”
  万老夫人道:“你可知道紫衣侯有个师兄,也就是六年前将方宝玉带走的那个老人?方才那老头子就是他。”
  潘济城道:“周老爷子?”
  万老夫人笑道:“好孩子,说得不错,周方,我说的他是周方……但鬼才知道这老狐狸的真名是否周方?”
  潘济城轻叹一声,道:“你老人家昔日可曾见过周老爷子么?”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我老人家还算交运,直到今日才见着他。”
  潘济城叹道:“但六年之前,小侄却曾在黄鹤楼头见过周老爷子一面,周老爷子之音容笑貌,小侄于今记忆犹新……”
  万老夫人急急截口道:“方才那人难道不是周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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