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不贪与西门不弱在院中徘徊踯躅,魏不贪不时仰视星辰,道:“大哥他们出去,只怕已有两个时辰了。”
西门不弱微笑道:“两个时辰是决计没有的,要知道等人的时候总要觉得长些,而他们喝酒时便觉时间过得极快。”
魏不贪苦笑道:“就因为咱们不喜喝酒,才会被派上这趟苦差使,留守在这里,唉!无论如何,喝酒总比等人好受些。”
西门不弱笑道:“你总是不肯吃亏的。”
笑容渐渐失去,终于长长叹息一声,以足尖拨动着地上小石,道:“这些日子来,大哥心情委实太过沉重了,咱们做兄弟的,让他有机会喝喝酒、解解闷,总是应当的。”
魏不贪惭愧地笑了,他还未说话,院外已传来人声笑语,接着,莫不屈、万子良、梅谦等人一拥而人。
莫不屈道:“两位贤弟辛苦了。”
指了指宝玉的门道:“他还在睡?”
魏不贪笑道:“到此刻还无动静,只怕睡得极沉。”
金祖林大喊道:“他已睡了许久,梅大哥也在这里等了许久,无论如何,咱们也得叫他起来了,不能再让梅大哥久等。”众人齐望向公孙不智。
公孙不智微微一笑,大步走了过去,拍手唤道:“宝儿醒来……宝儿醒来……”唤了两声,不见回应,当下推门而人,室内已空无人影。
众人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石不为、魏不贪齐地晃开火折子,燃起了室中灯火,只见灯台之下压着张纸笺,显然是宝玉留下的。
只见这信笺之上赫然写的是:
各位伯叔大人膝下:侠以武犯禁,干戈本属不祥,侄天性本非好武之人,既不得已而战之,数战之下,实已身心交瘁,实不堪再经一战,此点侄虽隐瞒至今,唯迟早终有一日败露天下耳目之前。
故此,侄实已不敢再以武与天下人相见,亦不敢再与各位伯叔大人相见,从此当寻一山林隐僻之处,了此无用之生。江湖争雄之事,唯有留待他人。下笔至此,实不胜惶恐惭愧之至。
专此奉达,敬请
福体康健
侄方宝玉拜上
这封信除了称呼不同、字句稍异之外,其余纸张、笔迹、语气竟都与“天刀”梅谦所接的那封完全一模一样,无论是谁,只要将那两封信都曾看过一遍,便已可断定这两封信必定是出自一人手笔。
众人轮流瞧过,俱都不禁为之面色大变。
“天刀”梅谦酒意全消,面沉如水,瞧着金祖林,沉声道:“原来那封信真是方宝玉写的。”
金祖林酒也早已化做冷汗流出,顿足道:“宝玉他……他,唉!他怎会如此?他本不是这样的人。梅兄,梅大侠,他……他……他……”
梅谦冷冷截口道:“他只怕将你们也一齐骗了。”
莫不屈等人面如死灰,公孙不智沉吟半晌,将这封信送到一直站在那里发怔的铁娃面前,沉声道:“这可是你大哥的字迹?”
要知众人与宝玉相会以来,并无一人见过他握笔作书,是以自然无人能辨出此信真伪,只有就教铁娃。
哪知铁娃竟也垂首道:“我分不出。”
公孙不智仰天长叹一声,梅谦道:“字迹辨不辨得出,都已无妨……”冷笑一声,接口道:“这封信难道还会是别人写的么?”
他话中虽充满轻蔑冷锐之意,但别人也只有垂头听着。
莫不屈顿足道:“只恨咱们方才竟无一人进来瞧瞧宝儿是否还睡在这里……唉!此事若真是他做的,他怎对得住人?”
听他口气,便可知道他心意已动摇,已不能完全相信宝玉。其实此时此刻,又有谁还能完全相信宝玉呢?
梅谦叹了口气,拍着金祖林肩头,道:“不是我对宝玉有所偏见,试问以方宝玉那样的武功,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强迫他做他不愿做的事,还有谁能将他掳走……即使有人武功还强胜于他,但两人必有一番挣扎响动,外面的人便必可听到。”
这番话说得更是人情人理,众人更是无言可答。
西门不弱垂首道:“这只怕真是宝儿写的,但……”
铁娃忽然大声道:“那封信上可是未曾提到我?”
万子良叹道:“未曾提到。”
铁娃大呼道:“这封信若未提到我,便必定不会是我大哥写的。我大哥若是真的要走,好歹也会问我一句。”
呼声未了,他已忍不住泪流满面。
金不畏亦是热泪盈眶,亦自放声大呼道:“对,无论如何,我也不信这会是宝儿自己做出来的事,这必定又是那恶魔所使的毒计!”
小公主如海般深沉的眼睛,犹在向宝玉凝睇。
她再说一遍:“这可是你自己要我说的,你听了莫要后悔。”
宝玉道:“只要是我自己情愿做的事,无论什么事,我决不会后悔。”
小公主道:“好!”她身形并未停留,口中轻轻道:“你知道,我是被那些恶人掳去,在他们那些人身边,我受的是怎样的折磨,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提起往事,她似乎连灵魂都起了颤傈,身子更早已颤抖。
宝玉忍不住搂着她肩头,道:“轻轻地说,慢慢地说,不要怕,我已在你身旁,从今而后,无论遭遇到什么,都有我与你共同承担。”
小公主含情脉脉地瞧了他——』艮,这一眼中的确有叙不尽的温柔,叙不尽的情意,就只这一眼,的确已足够令人蚀骨销魂。
宝玉突然发现,她在原有的那种绝俗的美丽之中又添加了一分说不出的媚态,这媚态看来虽有些做作,但却使她的美丽更令人无法抗拒,使地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令人见了要为之心旌摇荡,不能自主。
小公主轻轻道:“五六年的经过,在一时间也无法细说,总之这些年来我从未有一天自由,也从未有一天快乐,直到我听见你的消息,便不顾一切,想尽了千方百计,出来见你一面,然后……”
宝玉动容道:“然后怎样?”
小公主凄然一笑,道:“那些恶人知道我出来,怎会放过我?”
宝玉道:“你!你为何还要回去?”
小公主道:“我若不回去,他们更不会放过我,他们必定要想尽法子来害我。我不愿说出这些事,只因……只因我怕连累了你。你还有远大的前途,我……我怎能害你?我怎能害你?”
她满面泪珠如雨,宝玉却是满腔热血如火,手掌紧握着小公主肩头,指尖都已几乎嵌人小公主肉里。
他嘶声道:“我的前途,便是你的前途。你若终日受苦,我纵成帝王也无快乐!只要能将你自那些恶人魔掌中救出,我死了都不算什么。”
小公主脚步骤顿,反身扑人他怀抱里,道:“只要能听到你说这些话,我就算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罪,都是值得的了,你……你抱紧我,莫要放我走……”
宝玉道:“我永远也不会放你走的,我要……”
突然一个森冷诡异的语声道:“你要怎样?”
木叶挡住星光,凄迷的荒林中已幽灵般出现了十余条身穿白布袍、头蒙白布袋的人影,四面将宝玉与小公主围住。
宝玉与小公主霍地分开,小公主颤声道:“这……这都是他们门下。”
其实她根本不必说出,宝玉也早已猜出这些白衣人必定是五行魔宫门下的魔徒。
方宝玉又复静如止水。
所有的痴迷,所有的欢喜,所有的紊乱,在他骤遇敌踪后的一刹那间,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心头又复晶莹如白玉,他双目又复清澈如明珠,他以身子维护着小公主,身形四转,目光也随着身形转动。
十余条白衣人手中兵刃无一相同,亦无一不是江湖中罕闻罕睹的外门兵刃。有的形如练子枪,但练子粗短,枪头却如火焰,有的形如方便铲,但铲头尖锐,却又如枪似戟;有的仿佛金花,有的宛如枯枝,有的骤看似是判官笔,细看却又如节筒……总之奇形怪状,不一而足。
十余条白衣人目中都闪动着一种妖异的光芒,既贪婪,又残酷,更疯狂,似是一群要择人而噬的野兽!一条白衣人独立树下,道:“放下她,便饶了你!”
宝玉一眼瞧过,便知这些白衣人之神智无一正常,也根本不愿答话,拉住小公主的手,沉声道:“跟住我,往外闯!”
小公主颤声道:“放下我,你快走吧!咱们闯不出去的!莫要管我,也莫要再想我,就只当我……我早已死了!”
白衣人森森笑道:“对,放下她走吧,你闯不出的。”话犹未了,宝玉身形突施,拉着小公主冲向左方。左面三件兵刃,一件如金瓣莲花,一件如落叶枯枝,一件但见银光闪动,也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宝玉身形方动,这三件兵刃已飞迎而来,黝黑的荒林中立刻闪跃起三种颜色不同的眩目光华。
三件兵刃形状固已怪异,招式更是奇诡怪异无俦,而且彼此之间配合佳妙,仿佛天生就该在一起施出似的。
金瓣莲花看来虽最沉,招式却最轻,一招“怒击飞龙”,看来虽似中原锤路,但却有锤法中决不会有的撕、抓、锁、缠四种妙用,那十数瓣黄金莲花瓣,每一瓣都可锁拿对方之兵刃,撕开对方的血肉。
落叶枯枝看来虽最轻,招式却最沉重!光秃秃一根枯枝上似乎带着千钧重物,于笨拙中另有一种威力。
这两件兵刃拙灵相生,轻重相辅,已是令人难当,再加上那银光闪闪的兵刃,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金莲与枯枝两件兵刃使不到的空隙,全部被银光补满,漫天光华眩目,让人根本无法分辨这三件兵刃自何方向攻来。
宝玉身形骤顿,漫天金光银芒,虽已齐地当头压下,他目光却只凝注着金银光华中的一道黑影。
突然间,他手掌伸出,竟笔直穿人了金光银芒,眼见他这只手掌已将被这金花银雨剁成粉碎。
小公主惊呼失声!
哪知就在她呼声方响的这一刹那之间,宝玉已抓住了金银光芒中的那根黑影——他竟自这看来密不漏风的招式里仅有的一点空隙中穿出,抓住了那枯枝,这空隙有如火爆星花,一闪即没,但宝玉手掌已在这更快过电光火石百倍的一刹那间缩回,金花银雨竟伤不了他一根毫发!
那手持枯枝的白衣人但觉一股大力传人掌心,这股力道虽然平柔,但却与天地自然之威同理——虽平柔却不可抗拒!
他手腕一震,身子一震,心头跟着一阵震傈,体内气血翻涌,踉跄后退数步,枯枝已到了宝玉手中。
金花银雨骤见空疏,宝玉掌中枯枝轻轻一引,轻轻左右挥出,两条白衣人便觉有一道锐风、一道黑影直击而来。
这两人虽摸不清这锐风黑影是自何方向击来,但却深信必是击向自己要害之处、不可抗拒之处,两人亦俱都深信自己若不撤招后退,唯有死亡一途——金花银雨顿收,两条白衣人各个退出七步。这情况笔下写来自慢,其实每一个动作的施出,每一个变化的发生,纵然用尽词汇,也不足形容其迅急。
在旁人眼中看来,宝玉仿佛只是挥了挥手,对面三个人便都已被击退。小公主神色亦不知是惊是喜,脱口道:“好!”
然而她这一个字方出口,已另有三件兵刃夹击而来!这三件兵刃如枪似铲,如盾牌,如火焰!
枪铲戳魂穿穴,盾牌拍魂碎骨,那火焰更挟带着燎原的威势——这三件兵刃光芒虽不眩目,但风声却更是慑人!
宝玉脚下只轻轻踏出了一步,然而他与小公主立足的方向却已完全变更,竟已完全脱出了这三件兵刃夹击的威力之外。
三条白衣人但觉眼前骤失敌踪,招式立时无从发挥。一拳如似击在空虚,那力道如泥牛人海,消失无踪。
这时宝玉掌中枯枝却突然划起一个极大的圆圈,将三件兵刃一齐围住,三条白衣人顿觉兵刃再也无法施展。
等到宝玉第二个圆圈划出,三条白衣人但觉自己所有的精神、气力、斗志都已被这圈子紧紧束缚。
但闻“叮当、噗落、哗啦”三响,三个白衣人手中的三件兵刃竟都不由自主落在地上。
这三个圈子划出,也不过是刹那间事。
除了这三个兵刃被他逼得脱手的白袍人外,别人谁也看不出他划出的这三个圆圈有何威力。
在别人眼中看来,这三条白袍人直似自己将兵刃抛出手似的。然而兵刃落地,圆圈划完,对面树上突有一篷树叶离枝飞出,仿佛群蜂归巢一般投入宝玉所划的圆圈之中,显见宝玉圆圈虽已划完,但那绵长的内力尚未?肖竭,连两丈外树上的叶子都被他吸了过来。
白袍人们疯狂的目光中,这才露出惊骇之色。
但这时又早有另三人填补了前三人的空缺,还是将宝玉与小公主围住。也就在这时,宝玉掌中枯枝凌空一拍,那一窝蜂般投来的树叶突又向下飞激而出,暴雨般飞打十余条白袍人的胸膛面目。
虽是普通树叶,但带出的风声却有如利刃破空一般尖锐、迅急!前面的白袍人竟不敢挡其锋锐,身形闪动,两旁避开。前面的道路让出,宝玉也正想以这树叶作开路先锋,随叶闯出。
但他身形方展,突听“蓬”的一声,一股青红色的火焰,迎面飞出,飞射的树叶只要沾着这股火焰,立时化为飞灰,无影无踪。
小公主轻呼道:“不好,魔火……”
她呼声方自发出,那奇异的热力已至,使他们两人有如置身洪炉之中,她短短四个字说完,魔火已几乎烧着他们衣衫。
宝玉似乎还在考虑对策,但身子已被小公主拉得弩箭般后退而出,这股火焰反而替他们打通了一条退路。
小公主身形不停,拉着宝玉直退出数十丈外,白袍人竟无一人追来。小公主长长透了口气,道:“谢谢天,总算未被魔火烧着。”
宝玉道:“此火怎能伤我?”
小公主瞪眼道:“如此说来,倒是我不该拉你走的了?”
宝玉笑道:“我岂有此意,只是……只是我本想擒住一人,盘问盘问,如今他们既不敢追来,想必已逃了。”
小公主冷笑道:“你放心,你纵然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你的……”冷笑渐渐消敛,面上渐渐泛起忧郁恐惧之色,仰视着苍穹,缓缓接道:“从今而后,你只怕永远也无法安定了,随时随地都可能潜伏着足能致你于死的危机。连我爹爹的师兄那样的人物,昔日与金河王结仇之后也觉棘手,只因他深知五行魔宫中人若要向人报复,向来是如蛆附骨、不死不休的。”
她突然一把抓住宝玉衣襟,嘶声道:“你还是让我走吧……你还是让我走吧,你要我留在你身边,你所要牺牲的委实太大了。”
宝玉缓缓道:“我早已准备牺牲一切了。”
方才那一战,交手虽仅有数招,但所经的惊险、所费的精力却委实不少,宝玉体力显然还未恢复,此刻目中已有劳瘁之意。
他长叹一声,道:“魔宫门下弟子果然无一庸手,方才那十余人,无论任何一人都已可与今日江湖中诸雄争锋,尤其那些奇形怪状的外门兵刃,看来必定俱都另有妙用,只是被我先发制人逼住了,仓猝中未及使出。”
小公主瞧着他,眼波中似有无限深情,轻轻道:“无论是谁,也比不上你。”
宝玉微微一笑,突又皱眉道:“闻得五行魔宫彼此间本势如水火,极不相容,多年来虽未明争,却不断暗斗,然而今日这十余人显然包括了金、木、水、火、土五宫弟子,难道今日之五行魔宫竟已互相联手了么?”
小公主眨了眨眼睛,突然轻呼道:“又有人来了!”拉着方宝玉狂奔而出。
两人又奔出数十丈开外,宝玉道:“方才哪有什么人来了?”
小公主轻轻喘息,道:“我……我明明瞧见的。”
宝玉怜惜地瞧着她,轻轻叹道:“可怜的孩子,你已被他们吓怕了,就像是一只受惊的鸟儿,听见琴弦,也当是猎人的弓响。”
小公主垂着头,不声不响地走着。两旁松柏夹道,树影下不时可瞧见残破而阴沉的石翁仲。
中原地带本是英雄辈出之地,在这一片平原上,不知曾经过了多少朝代的变幻,经过了多少次血流成河的大战,也不知曾经埋葬了多少显赫一时的英雄、帝王与名将的白骨。
小公主与方宝玉竟在不知不觉中走人一片陵墓之中。这地下埋葬的人物,昔日想必也有过盖代的威风。
然而,如今威风已随人俱逝,风声凄切,松柏摇动,唯有那些无知的石翁仲犹在凄风里陪伴着陵墓的凄凉与寂寞。
小公主眼波四转,娇怯的身子又偎人宝玉怀抱中,道:“我……我怕!”
宝玉道:“咱们走吧!”
小公主抬起头,道:“走……哪里走?”
宝玉道:“这里怎能停留?咱们该找着我那些叔父、伯父,一同商量如何应付魔宫弟子的对策。有他们相助,咱们还怕什么?”
小公主突然推开了他,道:“你难道不愿和我单独在一起?你难道一定要别人插入我们之中?他们与我素不相识,我为何要求他们相助?你……你……你还说愿意为我牺牲一切,原来你只是个懦夫!无用的懦夫!”
她轻顿着足,眼中又泛出了泪光,突然嘶声呼道:“你回到你那些叔伯面前去摇尾乞怜吧,我不要他们相助,我也不要你相助!”呼声之中,竟又狂奔而出。
宝玉苦笑叹息着追去,只见小公主轻灵的身子已奔上石阶,奔向残破的墓碑,奔向满生青苔与荒草的陵墓。
她似乎要一头撞向墓碑,宝玉失声惊呼!
突然,墓碑后转出一条人影。
这条人影身法之迅速、灵活、诡异、滑溜,俱都已接近人类难以想象的地步。他虽是自墓碑后转出,看来却有如自墓碑里涌出来的一般。宝玉眼看着小公主收势不及,竟往这人身上撞了过去。
这时宝玉与小公主之间距离最少也有两丈,这短短的两丈,此刻竟变成段不可攀越的距离。
但闻小公主一声惊呼,那人影一声厉叱:“站住!”
宝玉仿佛被人一锤自头顶击下,钉在地上,果然再也不敢动弹,只因小公主此刻竟已落人那人手中。
朦胧的夜色中,犹可辨出这人影从头到脚都被一种灰黄的颜色紧紧包住。他自然是穿着紧身衣衫,罩着面具,但看来却生像被人以灰黄的颜料直接涂在他赤裸的身上似的。小公主便倒在他面前,只有一只纤手被他悬空拉住。她显然已被点了穴道,已连挣扎都无法挣扎。
宝玉手足冰冷,道:“你是谁?放开她!”
那黄色人影哈哈笑道:“你若还要她的性命,再退后两丈,听我吩咐!”
宝玉盯着小公主被他拉住的那只纤纤玉手,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但脚下却不得不向后退去。
他方自退了四步,便赫然发现方才那十余条白袍人又自四下阴森、凄黯的树影中幽魂般无声涌出。
这一瞥之下,宝玉更是大惊失色!
他吃惊的倒不是这些白袍人武功之高,而是他们行踪之奇诡,竟似宝玉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能追着,又似他们本有着幽魂般不可思议的能力,根本早已算定宝玉要走到这里,他们早已在这里等着。
夜色凄黯,风声凄寒,在这凄凉阴森的古墓里,幽魂般摇曳的树影中,被这么幽魂般的人物团团围住。
宝玉不觉自心底泛起一阵悚傈——他此刻若要逃走,犹可脱身,但小公主……他怎能舍下小公主?
他不能舍下小公主,又怎能救得小公主?
那黄色人影突然将小公主抛在墓碑后,向宝玉一步步走了过来。他身材已有些臃肿,脚下却轻如无物,甚至踏在满地落叶上都未发出任何声息。宝玉不用去想,便已知道此人必是自己生平未遇的高手。
他为何还要向宝玉走来?他是否要与宝玉交手?他明明已可将宝玉完全要挟住,为何还要过来与宝玉交手?
黄衣人目中正散发着疯狂而炽热的光芒!
宝玉突然发觉了这种光芒的含意:“他必定要亲自与我动手,他必定要亲手将我撕裂,才能满足。”这种心理虽是疯狂的变态,但在武林中却并非绝无仅有。宝玉一念至此,不禁狂喜。他要救小公主,惟一的希望,便着落在此人身上——他若能制住此人,以他为质,何愁别人不放小公主?
黄衣人已狂吼一声扑了上来!
宝玉轻退三步,心头负担却突然沉重。
这一战他是万万不能败的——他昔日之战,胜负只不过关系他自己一人,然而此刻之战,胜负不但关系着他自己的生命,还关系着小公主的,而此时此刻,他实将小公主看得比什么都重。
黄衣人一招出手,猛烈的攻势瞬即施出。
他招式与其说是迅急狠毒,倒不如说是无情残酷。他出手并不攻向对方那一击便可毙命的要害之处。他似乎觉得一招便将对方毙于掌下,犹不能令自己满足,必须将对方百般凌辱而后置之于死地,他心头那一股残忍的火焰才能消泄。
四下白衣人俱都木立不动,绝无丝毫出手之意,这也自是因为黄衣人与人动手只是为了发泄心头的火焰,自是万万容不得别人插手,来破坏他这一份藉虐待别人而获得的满足。
夜色中,但见他黄色的人影如豺豹、如山猫,扑、剪、掀、搏。他不但感情有如野兽一般,却又与七禽掌、虎豹拳、通臂拳、猴拳这些以模仿野兽为主的武功决不相同。
只因七禽掌这些招式虽是模仿禽兽的动作,但其中却已有了技巧,有了变化,有了人性。
而这黄衣人的招式却全都是最最残暴的野兽们最最原始的动作,他身体里流着的,仿佛根本就是兽性的血液,这些招式、动作,似乎本就是他与生俱来的。这些招式虽缺乏技巧,但那一股野兽的原始残暴之气却弥补了技巧之不足,当真要令任何一个与他动手的人自心底泛起悚傈!
阴森、凄凉的气氛中,又混合人一股杀机,一股血腥气,死一般的静寂已为之沸腾!
宝玉骤然遇着此等非人类应有的招式,沉重的心情中又多少加了些慌乱,更是不敢随意出手。而他越不出手。那黄衣人之招式便越是残忍疯狂,那咻咻的鼻息便与豺狼一般无二。
宝玉瞧他的神情,瞧他的招式,突然发觉他实与那土龙子几乎完全相似。但土龙子天生聋哑,这黄衣人方才却明明说过话——那么此人是谁?难道五行魔宫中还有许多天性与土龙子同样残忍、武功与土龙子同样狠毒的角色?他以一身之力与五行魔宫对抗,能胜得了么?
他心情一寒,黄衣人突然整个人扑了上来。
第二十五回 茶林迷魂阵
这一扑更是野兽最原始的动作。宝玉身形一闪,竟未能完全闪开,双腿已被黄衣人一把抱住。
宝玉反手出掌,但掌势未出,黄衣人竟已一口咬在他腿上——这疯狂的野兽竟什么也不管了,立时狂吮着宝玉腿上流出的鲜血——宝玉一阵惊惶,一阵恐惧,心神突然涣散,扑地跌倒。四下白衣人哈哈大笑起来。
诡异的笑声散布在血腥气中——世上绝对再无任何一种情况比此时此刻更疯狂、更恐怖!
宝玉似是已失去了抵抗之力——要知智慧与人性时常都会被疯狂的兽性所征服,这本是人性的悲哀,人类的痛苦。
五里之内,再无一条人影。
白袍人哈哈大笑:“朋友认命吧,世上已无一人救得了你,方才叫你放她下来,你不肯,如今却连你也得一齐送命。”
宝玉心头有些空虚,有些迷失,忖道:“我真的完了么?我完了,她也完了。她这条命,反而是送在我的手上,我反而害了她……害了她……”
这是他心中一些片段的、破碎的意识,他并未认真去想,却在一刹那间全自他心头出现。
他睁开眼,恰好有一条雁影自树影间飞过。
树巅木叶的影是纷乱而零落的,然而这孤雁的飞翔却是那么安详、柔和、灵巧而优美,在纷乱中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
这飞翔的姿态,正是大自然的大手笔,世上再无任何一种学问、任何一种艺术能与之比美。
雁影划空而过,宝玉心头灵光一闪,一种不可描述的灵智突然挣脱了兽性的桎梏,自他心底奔拥而出。
他手掌在不知不觉中随着那雁影划过的弧线轻轻挥出。
他这一掌挥出既无目标,亦不知方向,然而那疯狂的黄衣人却突然狂呼一声,飞身而起,面上鲜血淋漓——这并非宝玉腿上流出的鲜血,而是他自己脸上流出来的——宝玉轻轻一掌,竟击在他鼻梁要害上。
四下白袍人笑声顿住,又惊又诧,还未弄清这是怎么回事,黄衣人已扑地跌倒,宝玉已飞身而起。
黄衣人有如负伤野兽般嘶声悲呼。
宝玉扑向墓碑,白袍人已抢先拦住了他去路。
这些白袍人本是他手下败将,他本未将这些人放在心上,但见数道光芒交剪飞来,他身子突然逼人光芒间,正如以快刀去斩乱麻一般,交织着的光芒,不知怎的,竟被他冲开,其中一人竟惨呼着倒地。
宝玉已随手抢过了此人手中一件形如节筒的兵刃。也就在这一瞬间,四下白衣人也已蜂拥赶来。
金莲花、火焰枪、木枝剑……十余件兵刃齐攻而下,看来虽然杂乱,但彼此间之配合却是井然有序,自成章法。十余件兵刃一齐攻向宝玉,但所,攻之部位无一相同,彼此间也决不闻兵刃相击之声。
宝玉全身上下所有要害之穴,几乎都已在对方攻击笼罩之下,他要想一避开,看来几乎全无可能。
然而宝玉手掌一颤,掌中兵刃挥出,有如画家乱笔泼墨一般,出手间并未着意,这一笔似乎本自不经意中得来。
只听“叮叮当当”一连串急响如乱弦齐鸣,如珠落玉盘——十余件兵刃竟全都被震开。
白袍人俱都大惊失色,宝玉身形已自冲出,这十余人竟无一人能拦得住他,他已笔直冲向墓碑。
这时眼见已无人敢挡他去救小公主了,所有的惊惶、危难全已成过去,宝玉喜上心头,大呼道:“我来了。”
他一步冲入墓碑后,狂喜突然沉落,身子立时愕住。
墓碑后竟然空无一人,哪有小公主的影子?
小公主到哪里去了?她显然又被另一魔党挟持,她显然还是落在魔掌中——宝玉还是救不了她。
方才的奋斗,苦战,换来的竟是如此深沉的失望,宝玉似已再无一丝气力,身子软软地靠到石碑上。
此刻那些白袍人若再追击过来,宝玉必定已无再战的决心与意志,必定立将伤在他们掌下。
但墓碑外却是全无动静,十余个白袍人竟无一人追来——他们难道已被宝玉吓破了胆?
然而,又有谁相信这些疯狂的魔徒也有害怕的时候——那么,他们放过宝玉,又为的是什么?
突然,夜空中传来冷冰冰的语声:“她在这里。”
言语声虚虚幻幻,缥缥缈缈,在若有若无之间。
宝玉骤然之间竟未能分辨出这语声传来的方向,一跃而出,转目四望,石碑外的墓地中已瞧不见任何人影,那些神秘的黄衣人、白袍人方才神秘地来,此刻竟又神秘地去了。
风摇树影,如魔如幻,墓地仍是空旷而幽寂,并未留下一丝他们方才曾经来过并曾在这里流血苦战的痕迹。
宝玉几乎要怀疑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做了场恶梦而已,只是小公主却在这场恶梦中失去了踪影。他转身四望,放声大呼:“在哪里?
她在哪里?”
缥缈虚幻的语声便又响起:“在这里。”
这次宝玉已听清楚了,这语声竟是自古墓的顶上传来的。宝玉倒退数步,仰头望了过去。
只见古墓顶上盘膝端坐着一条人影,亦是白袍白头罩,瞧不清面目,只是右手拈着朵金瓣莲花。
他的左膝上倒卧着一个白衣人,显然定是小公主。宝玉突觉热血奔腾,不顾一切,展动身形扑了上去。
他身形虽有如轻烟般飘忽、弩箭般迅急,但他还未扑将上去,墓顶上白袍人已轻叱道:“退下去!”
只见他随手挥处便有一蓬金雨随着他叱声飞出,原来那金瓣莲花竟还另有妙用,花瓣竟能离梗伤人。
十余瓣金莲,有的如海鸥低飞,掠空而来,有的如刀锋劈人,斜削而至,有的却如鞭打陀螺,如风卷落叶,盘空飞舞,旋转不息。虽仅十余瓣金莲,看来却是满天金光;虽仅十余瓣金莲,却似可分作数十个方向击向宝玉,纵有最锐利的目光、最灵便的身手,也不知该从何方向闪避。
宝玉骤逢这般诡异的暗器,身形不由自主退了下去。他退势自是急如闪电,但却闻“嗖”的一声风响,自他胸前划过,仍有一瓣金莲几乎划开他的血肉——这金莲来势竟比火焰还急。
漫天风声响过,漫天金光竟似具有灵性,盘旋一匝,仍回到那盘膝端坐的白袍人身前,白袍人举手收却金光,冷冷道:
“告诉你,你纵有十倍本领,也休想攻将上来;你纵能攻将上来,见到的已只怕是具死尸。”
宝玉颤声道:“你……你若伤她一根毫发,我就要你的命……”
白袍人哈哈笑道:“我若要伤她,还会等到此刻?”
宝玉道:“你要怎么样?”
白袍人道:“我要你……”
宝玉口中虽在说话,暗中早巳提聚全身真力,准备作孤注之一掷,此刻不等白袍人第四个字说出,身形又复扑上。
这一次攻击,他实将自己与小公主生命俱都投注其中,其去势之迅急,实非人类所能想象。
他并未先发出任何暗器,只因他身形去势实比暗器还快,人还未到,已有一缕尖风直指白袍人面目。
那白袍人措手不及,翻身后退,然而他盘膝处正是古墓之巅,他身子一翻,便滚落下去,竟未及带走小公主。
宝玉哪还顾得伤敌,发狂似的扑向小公主,紧紧地抱住了小公主娇弱的身子——这是他一生中最最珍贵的人,这是他愿意牺牲自己生命去换取的人,此刻,在经历过许多次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争斗后,这人终于又回到他怀抱中,他紧抱着她,热泪不觉流下面颊。
哪知滚下古墓的白袍人却突然纵声狂笑起来。
他狂笑道:“且莫得意,先瞧瞧她身上还有什么!”
人影随着笑声在一刹那间便已去远,最后的一丝笑声也在凄风中消散,四下又复被无边的黑暗与静寂笼罩。
宝玉又惊又疑,颤抖着松开怀抱,只见小公主前胸衣襟里果然斜插着五色斑斓的奇异信封。
他以颤抖的手指抽出了信,信上赫然写着:“此女已服下圣水、戌土两宫秘制之毒药,普天之下,除了本门解药之外,无药可救!若要救她性命,必须在明日黄昏前赶至百里外之天香茶林,以此五色信封求见东方场主,迟则无救。”
虽是短短一封信,虽然片刻间便可看完,但看完这封信,宝玉掌心沁出的冷汗已沾湿了信纸。
他仰视苍穹,喃喃自问:“莫非他们竟早已算出我必能救得她,是以先就埋伏好这一着?莫非他们竟真的有鬼神难测的神通,无论将要发生什么事,他们竟能在事先便已料中?否则为何我无论怎样去闯,都闯不出他们早已设好的圈套?”
小公主睁开眼来,树梢间群星闪烁,而宝玉的一双眼睛,却正是星群中最最明亮的两颗。
她喜悦地轻呼一声,张开双臂抱住了他,颤声道:“想不到我还能回到你身边!他们呢?”
宝玉道:“都已走了。”
小公主叹息一声,轻抚着他的面颊,低语道:“你可知道,你从小便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你……你果然未曾辜负我的希望……你永远不会辜负我希望的。”
宝玉凝视着她,忽然道:“但我立刻就要辜负你了。”
小公主失色道:“你……你说什么?”
宝玉抬起头,不愿被她瞧见目中的泪光。
他仰视星空,喃喃低语:“转瞬间,便将天明,天明后又是一日,黄昏也紧跟着要来了……黄昏前……黄昏前……”
小公主道:“怎样……黄昏前怎样?”
宝玉咬了咬牙,大声道:“黄昏前我便要将你送回他们手里。”
小公主身子一震,松开双臂,急泪夺眶而出,她便自蒙胧的泪光中凝注着他,颤声说道:“你……你要将我送回去?你……你……你不要我了?”
宝玉转头,默然不语。
小公主狠狠一掌掴在他脸上,痛哭大骂:“你这恶贼,你这懦夫,你这无情无义的人,原来你还是怕他们的!你枉称英雄,却不能保护个爱你的女子。”
她边哭边骂,边骂边打。宝玉只是咬紧牙关,强忍眼泪,不言不动。
小公主嘶声道:“好,既然如此,我不用你送,我自己会走!我……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要来见你?”
她挣扎着站起身子,踉跄奔出。
宝玉颤抖着伸出手,要拉她,又不敢拉。
但小公主已突然顿住足,突然回转身,一双春葱般的纤纤玉手捧着心,一双秋水般的眼波瞧着他,颤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宝玉垂首道:“你知道了什么?”
小公主泪流满面,道:“我已中了他们的毒,你唯有将我送回他们那里才能救我,但……但为了不让我难受,竟宁肯自己受痛、挨打,也不肯将这话告诉我,你……你……你……”身子又倒下,又扑进宝玉怀里。
宝玉搂着她,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只因此刻一切言语都已是多余,只因此刻他的心已化人她的心里。
星群渐稀渐落,曙色已将驱走黑夜。
宝玉终于道:“走吧,再不走只怕更来不及了。”
小公主道:“走?……我不走……我不走!我宁愿死在你身边,再也不愿离开你……抱紧我,抱紧我,我只希望能死在你怀里。”
宝五道:“你不能死……千万不能死的……”他忍住泪,已忍了许久,但此刻,那眼泪又有谁还能忍住?
小公主嘶声道:“你只知道我不能死,但……但你可知道,你如此对我,却叫我怎舍得离开你?怎舍得离开你?”
宝玉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只要你不死,总有一日,我必能救你出来,到那时,便永远没有人再能自我身边抢走你,我答应你。”
他语声虽缓慢,却是那么坚定,那么充满了信心。
小公主终于垂下头,梦呓般低语:“我相信你。”
天香茶林,一片茶树生遍山麓。
自山下遥遥望去,不时可看见些头戴青竹笠、身穿紫花袄、窈窕而健康的少女穿行在茶树间。
这时金乌将沉,日薄西山,漫天夕阳,将茶山映得更是多彩多姿,也将茶林间的少女映得更绰约如仙。
宝玉已带着小公主赶到茶山前,只见两株大树间高悬着“天香茶林”四字,便算作门户。
门户前后却寂无人影。
宝玉微一迟疑,直闯而人,大声道:“可有人么?”
山脚下茶树间突然出现三个紫衣少女,她们的面颊嫣红,她们的笑容嫣然,看来正有如春天的花朵。
当中的少女眨着眼,瞧着宝玉,竟然放声高歌:“英俊多情的少年郎哟,你来自哪一方?你今年多少岁哟?可曾娶过美娇娘?”山歌之声清脆而嘹亮。
两旁的少女眨着眼睛,欢笑着拍掌相和。
宝玉却怔住了,干咳一声,道:“在下来寻东主,不知……”
那少女“噗哧”一笑,又自高歌:“你来到咱们的茶山哟,就得唱山歌,你不会唱山歌哟就是呆头鹅。”
两旁的少女应声歌道:“咱们可不愿理睬呆头鹅,咿呀哟!”
宝玉在她们格格的笑声中,脸不觉又有些红了。
小公主轻“哼”一声,撇嘴道:“人家看上了你,才和你对山歌,你怎的不唱呀?”
宝玉暗暗苦笑:“到此时此刻还要吃醋。”
他却不知少女们若是对自己心爱的人吃起醋来,那是死活都不管的了,要他唱山歌,他更是唱不出。
少女们掩口娇笑,又自高歌:“呆头鹅虽呆哟也会有咽咽叫,小傻子虽然傻哟,也会笑呵呵,瞧你也蛮聪明哟……你为何不会唱山歌?”
两旁的少女双手叉腰,娇笑相和:“难道你还比不上呆头鹅?哎——依呀哟!”
宝玉只当一来到这“天香茶林”,必定是个杀机四伏之地,所遇的也必定俱是凶恶阴狠之辈,他还有应付之法。
哪知这茶园中却充满了欢笑,哪知在这里遇着的竟是这么三个嘻嘻哈哈的少女,竟不用兵刃,反以山歌来笑他。
他反而呆住了,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公主又“哼”了一声,道:“你瞧你,看见女孩子,就呆住了,难怪别人要叫你呆头鹅。”突也双手叉腰,竟也放声高歌起来:“茶山上的少女不知羞哟,瞧见男人就要对山歌,咱们是你家场主相约来,不快去回报小心你的头,哟——依呀哟!”
紫衣少女们对瞧了一眼,娇笑歌道:“姑娘生来美多娇哟,只是张嘴巴让人吃不消!你既是我家场主相约来哟,可有请帖捎来瞧?”
山歌之声虽是那么清脆,但宝玉此刻的心情却委实无法再听下去。他生怕小公主还要再唱,赶紧取出那五色信封,朗声道:“请帖在这里。”
少女们瞧了这五色信封一眼,果然不再唱了,娇笑着隐人茶林,小公主轻轻啐了一口,撇嘴道:“脸皮比城墙还厚。”
宝玉长叹一声,道:“此地看来愈无凶险,其中暗藏的凶险可能便愈重,你我若是被这些少女的歌声所骗,而将警戒之心松弛,便错了。”
小公主道:“只有你才会被她们歌声迷住,我……我才不会哩!”话里仍然有些酸酸的味道,宝玉不禁苦笑。
突见七八个紫衣少女拥着个丰容盛发、满头珠翠、虽然已近中年、但风韵不减当年的美妇人,自茶林中走出来。
他们人还未到,一股勾人魂魄的香气已随着银铃般的娇笑声先人而来。中年美妇腰肢款摆,环佩叮当,娇笑着道:“方少侠惠然光降,当真令蓬荜生辉,贱妾未曾远迎,还请方少侠恕罪。”语声又娇又媚,又甜又腻,简直浓得化不开,虽是普通的客套话,但在她口中说来,却仿佛枕边情人的软语似的,叫人心神皆醉。
宝玉不敢瞧她,垂首道:“在下求见东方场主。”
中年美妇娇笑着截口道:“贱妾东方玉环,便是这小小茶林的场主。”
宝玉又不觉为之一怔。在他想象之中,这东方场主纵非鹰鼻隼目的凶险之辈,也该是满面诡笑的奸狡之徒。
又有谁能想象到这“东方场主”竟是如此娇娆,如此美艳,竟是男子们辗转反侧、梦寐以求的情妇型人物。
这茶林外观虽然粗率简陋,但建在山坳间茶林里的数间红栏精舍,却令人走人此间便如置身天上。
精舍中摆开酒筵,更是时鲜杂呈,水陆并进,几个妙龄少女轻盈地穿梭往来,摆盏设筵。
宝玉终于被东方玉环请来,小公主自也相随,没有任何一个男子——甚至没有任何千个女子能拒绝东方玉环那软语甜美的央求,她自己似也知道此点——就在宝玉脚步踏人精舍的那一刹那间,少女们恰巧放下最后一双银筷——她非但早已算准宝玉必定来,而且算准了他来的时刻。
小公主似乎呆了,既不言,又不笑,亦不嗔。
宝玉干“咳”一声,道:“在下依柬前来,不知……”
东方玉环娇笑道:“方少侠如此少年英俊,却不知世上的少女们怎会肯让方少侠独身至今?莫非现在的少女们都变成呆子了么?”
宝玉脸微微一红,道:“那五行魔宫……”
东方玉环银铃般笑道:“方少侠如此可爱,难怪那些少女要以抢得方少侠一件衣物为荣。贱妾若再年轻些,也不会放过方少侠的。”
她一面娇笑,一面说话,一面斟酒,一面布菜,非但绝口不提有关五行魔宫之事,而且根本不让宝玉说话。
宝玉终于忍不住了,气贯丹田,朗声道:“她身中之毒,该如何解救?我相约来此,你要怎样?”
此番他已将真气贯注在语声中,语声虽不震耳,但一个字一个字传送出来,世上已再无任何一人能打断他的话。
东方玉环含笑望着他,嫣然笑道:“你怎知她中了毒?”
宝玉怔了一怔,道:“我……我……”
东方玉环眼波横飞,轻笑道:“你本该先带她到别处瞧瞧她是否真中了毒。你纵已断定她确已中了毒,也该先到别处看看,此毒是否还有别的救法,怎可径自将她送来此处?”
宝玉额上汗珠一粒粒进出,道:“我只怕误了她解救时刻而抱恨终天!我……我怎敢冒此大险?”
东方玉环笑道:“常言道:关心者乱,这句话说得真是不错。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只为了对她太过关心,所以也变得糊涂了。”
宝玉霍然站起,面向东方玉环,道:“你如此说法,难道她……她根本未曾中毒,那封字柬只不过是要骗我将她带到这里来的诡计?这……这岂非等于我亲手将她送人虎口?这岂非我害了她?”语声颤抖,几难成句。
东方玉环横眸瞧着他,既不回答,也不说话,只是不住娇笑,笑得有如春风中花枝的颤抖。
宝玉满面大汗随着她笑声涔涔而落,嘶声道:“她……她是否真的中了毒?”
东方玉环突然停住笑声,道:“她?她是谁呀?”
宝玉回手指向身后,道:“她便是……”
他目光随着手指回头瞧去,语声立刻顿住,血液立时凝结,身上每一根筋脉都似被人用尖针刺了一下。
他身后空空,哪有人影?原来在身后的小公主竞已无影无踪。她似平本是他梦中的人,此刻便又有如;来时—…样神秘地消失了——这半日里他所经历的一切,仿佛只是场恶梦,可怕的恶梦!
宝玉嘶声喝道:“她到哪里去了?你们又将她绑到哪里去了?”
东方玉环面上现出迷茫之色,道:“她?……哪有什么她?这里除了你我,哪有第三个人?”
宝玉骇然转首,精室中果然再无别人,唯有炉中一缕香烟飘着,袅娜四散,散布着说不出的诡异与神秘。
宝玉泪流满面,颤声道:“但……但方才……”
东方玉环道:“方才你本是一个人来的,桌上也只有你我两副杯盏,莫非……莫非你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了另一个人么?”
宝玉再看,桌上果然只有两副杯筷,精室中再无一丝一毫小公主曾经来到过这里的痕迹。
东方玉环道:“这后面既无门、亦无窗,方才这里若有人,她从哪里走了?她若是你带来的,又怎会不通知你一声便走了?她若被人绑去,又怎会没有发出一丝声息?唉!看来你方才真是做过一个梦了。”
宝玉再回头,精室中果然只有一道门户,这门户方才的确无人进出,他耳中方才也的确未曾听到一丝声息。
他只觉脑子里突然变得一片虚空,身子里也是一片虚空,什么也不能去想,什么也不能去做……
他“扑”的跌坐在椅上,不住喃喃自语:“她若自己走了,为何不通知于我?她若被人绑走,为何绝无任何响动?她若自己走了,为何……”
他翻来覆去地想,脑海中越想越乱,到后来他只觉脑海中有件什么东西开始旋转,不住地旋转……
他伏倒在桌上。
东方玉环一只柔若无骨的春葱玉手,轻轻搭到宝玉肩上,轻轻抚摸,带着无限的安慰、无限的温柔。
但她那一双多姿多彩、变化万千的明眸,此刻却变得毫无表情,只是出神凝注着自己的指尖。
她在想什么?
她是否在想只要自己指尖一点,便可结束宝玉的性命?
她为何还不下手?
她是否知道宝玉此刻虽伏在桌上,但身上仍笼罩着一层无懈可击的剑气!一种本能的、自然的、不可摧的、白干锤百炼中得来的剑气,这正如布满了天地间的大气一般,平时虽看不见、嗅不着,但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有时也会发出不可思议的威力!只要她手指一动,这剑气便会发生强烈的反击。
但也许她根本无意加害宝玉,她自然不会下手。
香烟氤氲,香气四散。
宝玉突然抬起头来,嘴角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道:“不错,我本是一个人来的。”
东方玉环明如秋水般的眼波中突然闪过一丝变化,一丝涟漪瞬即消失,她微笑道:“对了,你终于想起来了。”
宝玉道:“但我别的却都想不起了。我怎会到了这里?我为何要来这里?这其中必定有个缘故……是么?”
他嘴角笑容仍未消失——笑得甚是茫然。
东方玉环轻轻一叹,道:“这些日子来,你实已身心交瘁,看来真该好生歇歇了。只要你紧张的心情能得到松弛,你什么事都会想起来的。”
轻柔的言词中充满了安慰与关切,似是情人的抚慰,又似是慈母的关怀,全没有半点恶意。
宝玉长长伸了个懒腰,颔首道:“是,我也真该歇歇了……”
东方玉环突然拍了拍手,那清脆的掌声一响,门外便碎步奔人一连串乌发堆云、明眸善睐的紫衣少女。
她们的脚步是那么轻盈,腰肢是那么婀娜,笑容是那么甜美。她们的人数也不知有多少,只见前面的二十余人已围成个圆圈,后面的二十余人轻轻一跃,以双足勾住了前面人的脖子,身子倒挂而下,接着又有二十余人跃上站着的少女肩头,半曲腰,微伸掌。
这最后的二十余人,身材更是小巧轻盈,竟仿佛飞燕,能作掌上之舞,而且舞姿曼妙,不一而足。
东方玉环笑道:“这些都是这里的采茶姑娘,平日也学会些消闲解闷的玩意儿,你看了,紧张的心神也许会松弛。”
她非但未对宝玉有任何不怀好意的举动,而且竟以这佳人妙舞来款待宝玉,这又是什么缘故?
但宝玉却似毫不怀疑,只是不住颔首道:“好……好……”
这时圆圈已转动起来,少女们也唱出了曼妙的歌声。
掌上的少女随歌而舞,似已香汗涔涔,身子突然一旋,身上的紫花衫已如彩霞般飘落下来。
圆圈转动,每一个少女的笑容都自宝玉面前经过,这些采茶的少女竟每一人都是娇质如玉、美胜茶花。
世上焉有这许多美嫣的采茶女?采茶女又怎会有如此曼妙的舞姿、如此妩媚的神态、如此白嫩的纤手?
但宝玉似乎毫不迟疑,而且瞧得喜笑颜开,不住以手击节,与歌声舞姿相应,口中仍不住笑道:“好……好……”
不知何时,掌上的少女已是身无寸缕,粉臂白股,蛮腰玉腿,散发着一种迷人的春情,一种不可抗拒的引诱之力。
身子倒悬的少女拍手笑歌道:“采茶的少女不知羞,身子脱得光溜溜,莫非是想将我家的少年郎来引逗,莫非是想要……”
掌上的少女“嘤咛”一声,笑道:“好,你们笑我,瞧我也脱下你们的衣服来……”突然翻身跃了下来,扑向身子倒悬的少女们。
圆圈宝塔立时乱了,少女们四下娇呼,四下奔走,你想扯下我的衣衫,我想撕破你的……香泽微闻,有的酥胸胜雪,腰肢如玉……
不知多少条粉藕般的玉臂想去勾宝玉的脖子,不知多少个软玉温香的娇躯想要挤入宝玉怀里。
娇喘、媚笑、颤声轻语:“相公,抱住我,我好冷……哎哟!鬼丫头,你……你……你敢搔我的……我的……”
“相公,喂我一口酒好么……哎哟……救命呀!”
宝玉既未惊慌,也未退拒。他只是满面含笑。有人进入他怀抱,他就抱着,要他喝酒,他就喝酒。
这是何等艳福,当真不知要羡煞多少少年子弟!
精室中当真是娇笑盈屋、春色无边。
然而,就在这无数春色中,东方玉环却悄悄溜了出去,燕子般掠人茶林旁一座小小的楼阁。
楼中无人,但她轻轻一按墙壁,中堂后却突然现出一条黝黑漫长的甬道。东方玉环笑容已失,躬身道:“玉环来了。”
甬道中立时传出了生硬冰冷的语声,道:“情况如何?”
东方玉环道:“前面进行,一直顺利,但到后来,那方宝玉却似乎突然装起傻来,却又似真的迷乱了。”
甬道中“哼”了一声,道:“你可曾对他说了什么?”
第二十六回 魔宫催眠曲
东方玉环垂首道:“那方宝玉年纪虽轻,却真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突然聪明,突然装傻,弟子也只好装不知道……最令人捉摸不透的是,此刻他竟对任何事都一字不提,竟仿佛真的已落人咱们的迷魂阵中。”
她轻叹一声,接道:“这方宝玉的武功如何,且不去说他,就只这份忽然聪明、忽然装傻的本领,就非常人能及。”
甬道中冷冷道:“他若是寻常人物,我等又何必花费如此心血来对付于他?你还是快回去将他先稳住再说。”
东方玉环躬身道:“是!”
甬道中又道:“既已如此,你先暂且莫要轻举妄动,少时,此间自有人出去与他说话,总要叫他莫将这里视为无人之地。”
东方玉环再次躬身,道:“遵命!”倒退三步,墙壁已阖,那幅山水中堂又复倒卷而下,仅在一刹那间,一切便都又恢复原状,全未有半点声息发出,显见制造这消息机关的必定是绝世无双的高手。
方宝玉发髻已散,衣襟已被扯开,少女们面颊更是娇红,精室中满地俱是零乱的衣衫。
东方玉环悄然而入,娇笑道:“孩子们忒也胡闹,你可莫见怪。”
宝玉笑道:“见怪?如此佳人,在下焉有见怪之理?不瞒夫人说,此间之乐,已当真令在下乐不思蜀矣!”
东方玉环秋波转动,笑道:“看来……这些孩子都已对少侠钟情,方少侠无论要谁侍候,只需吩咐一声。”
宝玉目光痴痴地瞧着东方玉环,道:“少女娇笑,却又怎及得夫人风韵?在下常闻人言,若论知情识趣,还要数夫人这样的……”
他微微一笑,住口不语,东方玉环的脸却已居然有些红了。少女们一个个掩口轻笑道:“原来你瞧上夫人了。”
两个少女突然将宝玉向东方玉环身上推了过去,宝玉居然就顺水推舟,乘势抱住了她娇躯。
东方玉环也不知是心中羞恼还是春心动了,面颊竟娇红如晚霞,又想推,又不推……
突然间,她面色突变,还未曾惊呼,便倒了下去。
少女们失色惊呼,道:“你……你将夫人……”
宝玉含笑站起,道:“你们也该倒下了。”
这些话方自说完,少女们果然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倒下的时间,前后竟然相差无几。
这难道是迷药?但宝玉是何等人物,怎会施用迷药?
这若非迷药,难道是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