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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体验

_5 大江健三郎(日)
“我不回去了。女朋友也希望我在这里住下去。”戴尔契夫微笑着回答。
鸟和戴尔契夫的对话语汇的贫乏,生硬的英语使他们的回答留下了游戏似的印象。他们互相之间没有必要使事态伴随一种紧迫的感情,可以直接了当地回答。
“我是最后的使者。我之后恐怕是你们国家公使馆的人啦,如果情况更糟的话,日本的警察也会来。”
“日本的警察不会把我怎么样吧,因为我是外交官啊。”“是啊,不过,公使馆的人要想把你带走的话,只能把你送回去吧?”
“是的,那是预料之中的,因为我惹了麻烦,可能被降职,或是失去外交官这一工作吧。”
“所以,戴尔契夫,趁还没有变成丑闻之前返回公使馆怎么样呢?”
“我不回去。女朋友希望我留下来。”戴尔契夫笑容可掬地说。
“你真的不是因为政治的理由,而只是因为和女朋友感情上分不开,才潜藏在这儿的吗?”
“是的。”
“你真是个怪人,戴尔契夫。”
“为什么,怪吗?”
“你的女朋友不会说英语吧?”
“我们常常是沉默着理解的。”
鸟渐渐地感到内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
“那么,我如果去报告的话,马上公使馆的人们就会来把你带回去的。”
“违反我个人的意愿,强行把我带走的话,那就没办法了,女朋友也能理解吧。”
鸟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无能为力。戴尔契夫的红胡须的周围,金红色的纤细的汗毛上挂着一粒粒汗珠,光闪闪地摇动着。鸟突然发现触目所及之处,戴尔契夫的汗毛上都湿漉漉地挂满了汗珠。
“那么,我就这么报告了。”鸟说着弯下腰拎起了鞋。“鸟,你的孩子出生了吧?”戴尔契夫问。
“生了,可是,是个畸形儿。我现在正等着婴儿衰弱而死呢。”鸟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想诉说心境的冲动。“好像长了两个脑袋似的,有着严重的脑残疾。”
“你为什么不动手术而干等着他死呢?”戴尔契夫抑制住笑容,脸上充满了男子汉勇猛剽悍的表情。
“我的婴儿,即使手术的话,像正常人那样生长的可能性连百分之一也没有。”鸟退缩着说。
“卡夫卡在给他父亲的信中这样写道,对于孩子,父母所能做到的只是迎接婴儿的到来。你不迎接他,相反却要拒绝他吗?因为你是父亲,就利己主义拒绝别的生命,是说不过去的吧?”
“鸟默默地听着,眼睛、脸颊都涨满了红晕,这成了他近来的一个新习惯。现在,戴尔契夫已经不是那位陷入深刻的窘境而又不失日常生活的幽默感的古怪的红胡髭外国人了。鸟觉得就像突然遭到了袭击。鸟强迫自己硬性地反驳几句可是,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所有回答戴尔契夫的话都丧失了,一脸沮丧的表情。
“啊,可怜的小家伙!”戴尔契夫喃喃地说。鸟吃惊地颤抖地抬起脸,戴尔契夫说的不是婴儿的事,而是鸟自己。鸟一直沉默地等待着戴尔契夫解放他的那一刻。
终于鸟和戴尔契夫告别了,分手时戴尔契夫送给鸟一本小辞典。鸟请戴尔契夫在辞典的扉页上签名。戴尔契夫先写上一个巴尔干半岛的短语,然后在那下面签上名,说。
“这个词是希望的意思。”
从公寓出来的鸟,在胡同最窄处和一个身材不太高的年轻姑娘走了个碰头,两人身体笨拙地相擦而过。鸟闻到了一股刚烫过发的香气,他看着格外苍白的姑娘低着的脖颈,没有打招呼。可怜的小家伙。鸟走进眩目的阳光下,一会就热汗淋淋了。他像个逃亡者似的朝停放火见子汽车的百货店停车场跑去。那一刻,在街上跑着的男人只有鸟一个人。
十一
星期天,鸟一睁开眼睛,他的周围已充满了阳光和新鲜的空气。风从卧室敞开的窗户飘进来,和阳光一起朝客厅里旋去。从客厅里传来除尘器发出的嗡嗡声响。已经习惯了房间昏暗光线的鸟在明亮之中,忽然为自己毯子下面的身体感到害羞。鸟趁火见子还没有进卧室来嘲笑他的赤身裸体,立刻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匆匆地穿上裤子和衬衣进了客厅。“早上好,鸟。”头上带着头巾的火见子拽着吸尘器,那样子就像用棒子压着一个四处转动的老鼠,她转过身子,脸上泛着红潮,天真快活地说道:“我公爹来了,鸟。我扫除这功夫,你先去那儿打个招呼。”
“那么,我走吧。”
“为什么要逃呢?鸟。”火见子厉声地反驳道。
“我在这儿仿佛过着逃亡者的生活。在隐藏之处将我介绍给一个陌生人,总觉得很奇妙。”
“我公爹知道我时常留男朋友住的,而且,他对这事儿并不很介意的。只是,如果男朋友中的一个,一大早就慌慌张张地逃跑的话,反而会使他疑惑。”火见子表情僵硬不满地说。“OK,那我刮一下胡子吧。”鸟说完返回到卧室。
鸟对火见子的不满感到惊讶。鸟自从到火见子家来后,总是固执地以自我为中心来行动,感觉火见子也只是他自己意识世界的一个细胞存在。我为什么毫无理由地确定自己有那样绝对的权利呢?我成了个人不幸的蚕蛹,眼中只看到不幸的蚕蛹的内心活动,连蚕蛹自身的特权都没有怀疑……
鸟剃完了胡须,扫了一眼蒙上一层水汽的镜子中那个不幸的蚕蛹那苍白而又认真的面孔。鸟发现自己的脸缩小了。让人觉得似乎并不是单单瘦了点的缘故。
“我突然插进你家,居然这样专横,还没有觉得那是不自然的。”鸟走进客厅对火见子说。
“你道歉吗?”火见子完全恢复了柔和的表情,嘲笑着鸟说。
“想一想,我在你的床上睡,吃你做的饭,并没有任何拘束你的正当理由,在你家我的心情无拘无束相当舒畅。”“你要走?鸟。”火见子不安地说。
鸟注视着火见子,一种有如宿命感的东西使他震惊。如此和自己能合得来的外人,不可能在别的地方再遇到吧。鸟品尝到一种依恋的痛苦。
“你即使最终要离开的话,现在不还没有走吗,鸟。”鸟返回卧室仰面躺在床上,两手掌交叉在一起托着后脑勺,闭上了眼睛。他从心里感谢火见子。
不一会儿,鸟和火见子还有火见子的公爹就围坐在干净的客厅桌子前,聊起了非洲新兴国家领导者的谣传和斯瓦希里语的语法等话题。火见子还把卧室墙上的地图摘下来,摊在桌子上给公爹看。
“和火见子一起去非洲看看不是挺好吗。把这个房子和地卖了,费用就出来了。”火见子的公爹说。
“是啊,这主意不错吗。”火见子试探着望着鸟说:“去非洲旅行这段时间里,还可以忘掉婴儿的不幸,鸟。我也可以忘掉自杀了的丈夫啊。”
“是啊,是啊,那太应该了。”火见子的公爹极力怂恿说:“你们两人一起去非洲吧。”
鸟被这一提案强烈地撼动了,显得有点窝囊和狼狈,喘出一口不安的叹息说:那不行,那怎么能行呢。”
“为什么不行?”火见子挑战似地问。
“在非洲会自然地忘掉婴儿的衰弱死,那话有点太过份了吧。我做不到。”鸟面红耳赤地结结巴巴地说。
“鸟真是个道德严肃的青年呀。”火见子嘲弄地说。鸟的脸越来越红了,脸上浮现出责备火见子的表情。实际上他内心是这样想的。火见子的公爹这么说不是基于道德的目的,而是为了把火见子从自杀的丈夫的幻影中救出来,而让我和她一起去非洲旅行吧?如果那样的话,我就像被热水浇注的固体的汤料似的融化了吧。我就会在这甜蜜的欺骗性旅行中兴冲冲地解放了自己吧。鸟惧怕火见子公爹的话,同时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突然,鸟在火见子的眼里明显地看到了醒悟的光亮。
“再过一个星期,鸟就要回到夫人那儿去了。”火见子说。“是吗,真对不起。”火见子的公爹说:“不过,瞧火见子那么生气勃勃的样子,自打我儿子死后还是第一次,所以才想起了这事,您别生气啊。”
鸟用怀疑的目光望着火见子的公爹,他的脑袋很短,几乎完全秃顶了。后脑勺晒黑了的皮肤一直延续到肩膀,几乎分不出哪是脑袋哪是脖子,在那让人想到海驴的脑袋上,一对微暗混浊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火见子的公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鸟没有找到一点点可把握的线索。鸟沉默而警惕地暧昧微笑着,忍着看不透的羞耻和失望感,从胸部到嗓子堵的喘不过气来。
子夜时分,在暑热蒸腾的黑暗里,鸟和火见子,非常懒隋地以相互都不沉重的姿势,持续性交一小时。像交尾作爱的野兽,他们一直沉默无声。最初间隔短暂,随后经过一段酝酿,火见子飞跃到性快感的高潮。每当这时刻,鸟就会忆起一个暮色苍茫时分,在外地城市的一所小学校操场上,操纵装着汽油引擎的模型飞机飞行时的感情。以鸟的身体为轴心,火见子在她性欲高潮的天空划着圆弧,像不胜引擎重负的模型飞机似的痛苦地飞翔着,一边浑身颤抖发出低低的叫声。然后,火见子再次降落在鸟站立的操场上,重返那种静默而坚忍的重复运动时间。鸟们的性交已经深深植根于日常生活的静谥而有秩序的感觉里,鸟觉得自己和火见子的性交已经延续了百年之久。对于鸟来说,火见子的性器官单纯而实在,没有隐藏一点儿恐怖的胚芽。这不是“完全不知其究竟的东西”,而仿佛是用柔软的合成树脂制成的衣袋似的单纯的物件。这里应该没有妖怪一类的东西突然追来,鸟心里踏踏实实。这或许是因为火见子把他们的性交限定在彻底追求赤裸的性享乐吧。鸟想起了自己和妻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性交。结婚以后,过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鸟夫妇在性交的时候,仍不断被忧郁的情绪纠缠着。鸟用笨拙的手脚触摸像极力克服厌恶心理,硬硬地蜷在那里的妻子的身体时,她总感到像被殴打了一样,因而总是怒气冲冲地想对鸟回敬几拳。结局自然是陷入小小的口角,性交中止,然后或者就这样让稍稍燃起的欲望触角断断续续地纠缠到深夜,或者最终像接受慈善恩赐似的凄凉地草草收兵。鸟把改变夫妇性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妻子这次生产以后……
火见子在性欲高潮的上空盘旋,像挤牛奶似的反复压迫鸟的生殖器,而鸟则任意选择火见子的某一次高潮,和自己的高潮重合,使自己达到了高潮。但因为鸟畏惧性交后的长夜,高潮过后,不久又重开战阵。鸟就这样,在平稳地达到高潮的途中,进入最为甜美的梦乡。
火见子从高潮的上空缓慢下降,尔后,又像与地面上升的气流相遇的风筝,突然逆转,直直地冲向高空。已经醒了但有意抑制自己的鸟,听到不远的黑暗处响起了电话的铃声。鸟想起身去接,后背却被火见子光滑的胳膊紧紧搂住了。“鸟,好了。”一分钟后,火见子松开了胳膊。
鸟匆忙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快步跳进客厅,抓起电话。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想找在大学附属医院的特儿室住院婴儿的父亲。鸟紧张的应答了一声,声音像蚊子般的细小。打来电话的是实习学生,传达了鸟孩子的担当医生的话。“这么晚打电话真对不起,因为这里也忙到现在。”电话里传来遥远的声音。“明天上午十一点请到脑外科教授房间来一趟,副院长室。照理说,应该由大夫直接给你打电话,可他太疲劳了,真对不起。这么晚,杂事太多。”
鸟深深地呼了口气,他想婴儿死了,也许脑外科要解剖吧。
“知道了。我直接去副院长室,谢谢!”
婴儿死了。放下了话筒,鸟再次想到。之所以说担当的医师精疲力尽一直工作到很晚,大概是说死神怎样降临在婴儿身上吧。鸟的舌头涌上来胃液的苦味。眼前黑暗之中,巨大的令人恐惧的东西在敌视着鸟。鸟就像一个掉进了爬满蝎子的洞窟里的动物标本采集家,浑身哆嗦着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那里是安全的窝,鸟默不作声,身体发出轻微的颤抖,然后,鸟像往洞穴深处钻似地钻进火见子的怀里,因性急而失败了多次不能勃起的鸟,在火见子手指的导引下,终于安定下来。鸟的忙碌马上使两人的快感都进入了高潮。突然,鸟拙笨地蹦跳着,就象手淫似的孤独地射精了。鸟感到胸腔内一阵激烈的抽动。他横卧在火见子身边,没有脉搏,他相信自己最终肯定会死于心脏麻庳。
“干了很坏的事呢。”火见子透过黑暗疑惧地注视着鸟,说,像是责备,其实更像的叹息。
“嗯,是我不好。”
“孩子怎么样,鸟?”
“这么晚才来电话,好像是因为他们忙到现在。”鸟被新的畏惧摄住了似的说。
“副院长室怎么回事?”
“明天早晨让到那儿去。”
“用威士忌吃两片安眠药睡觉吧,没必要再等电话了。”火见子无限温柔地说道。
火见子扭开床头的台灯去了厨房。鸟像是怕刺眼睛似地双目紧闭,两只手掌交叉着遮盖着眼睛,茫然的头脑里只有一个像尖锐的果核似的东西在里面盘旋,衰弱而死的婴儿为什么折腾医生到这么晚呢?可是,很快鸟们就被突然激起恐怖念头吓得后退了。鸟微微睁开眼,从火见子手里接过小半杯的威士忌和远远超过规定量的药片,一口气喝了下去,呛得他直咳嗽。wωw奇Qisuu書com网之后,他又闭上了眼睛。
“你把我的那份也喝了?”火见子说。
“啊,对不起。”鸟连连道歉,脸上浮现着愚蠢的表情。“哎,鸟。”躺在鸟身旁的火见子说。不管怎么说,俩人之间好像多少保留了点礼节上的距离。
“嗯?”
“威士忌和安眠药开始起作用之前,我给你讲段非洲小说里的笑话。鸟,你读那本小说里强盗幽鬼一章了吗?”
鸟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有一个人怀了孕,强盗幽鬼,就是那帮街上的幽鬼们,在伙伴中选了一个派到那女人家。被派去的那个幽鬼夜晚把真的胎儿赶了出去,他自己钻到了子宫里,到了出产那天,幽鬼就变成善良的胎儿出生了。”
鸟一声不响地听着。那婴儿不久就得了病,为了治病母亲献了贡品,幽鬼就悄悄地把她们关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婴儿的病是决不会治好的。不久死亡的婴儿被埋葬的时候,幽鬼又变回原来的模样,从墓地逃掉回到那个从秘密的地方往外运财产的强盗幽鬼的街上去了。
“幽鬼变的婴儿,为了独占母爱,让母亲毫不吝惜地献出贡品,所以生出来的都是相当漂亮的婴儿呀。非洲人是为了让这样的婴儿死掉才生出好的婴儿,那是幽鬼的婴儿,是非常美丽的,鸟能想象得出吗?”
我让妻子听听这话吧,鸟想着,妻子大概很难把我们夫妇简单地为了生而生出的婴儿想成是美丽的婴儿吧。我也许还要渐渐地修正自己的记忆吧。那一定是这一生最大的欺骗吧。我那奇怪的孩子不用修正丑陋的双脑就死掉了。他是经过死后那无限的时间的奇怪的双头婴儿。如果把那无限的时间规整为秩序的巨大存在的话,他的眼里就可以看到双头的婴儿和他的父亲吧。鸟像要呕吐似的难受了好半天,不知什么时候突然一下子坠落下去似地进入了梦乡。在任何光亮也照射不进来的密封的闷罐里睡去。即使如此,鸟在意识最后反射的光亮之中,听到他的守护神轻微地说“干了很坏的事呢,鸟。”鸟的脑袋上像吊了个称砣似的向后仰着,举着两手用手指拇指擦着耳后,胳膊肘猛地撞在火见子的嘴唇上。火见子疼得流下眼泪,一面透过黑暗,望着鸟不自然地蜷缩的痛苦的睡态。火见子怀疑鸟误解了病院打来的电话,婴儿并没有死,而是用定量的奶粉恢复过来了吧,让鸟去医院是不是要和他商量给婴儿做手术的事呢?火见子感到睡在身边的这位男朋友,像关在牢笼里的大猩猩蜷着身体,喘气里飘出火辣辣的威士忌的气息。可是,现在这段睡眠大概是明天骚乱前的短暂的休息吧。火见子从床上下来,她把鸟的胳膊和脚摊开,让他能舒服地伸张开身体好好地睡上一觉。鸟就像中了魔法似的沉沉地睡去。然后,火见子用希腊的圣人之风把床单裹在身上去了客厅。她准备直到天亮都望着那张非洲地图。
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误解,像是受了无情嘲弄似的,愤怒的脸涨得通红。他进了脑外科的副院长室。里面包括担当婴儿主治医和好几位年轻的医生们,围着威严的一位壮年教授正等着他到来。鸟发觉自己误解了,脸涨的通红,茫然不知所措。然后,鸟在一把被一圈医生们围住的黄色皮椅子上坐下来。鸟觉得自己的样子就像企图从监狱里逃走而失败又被带进看守所的犯人。这些看守们共同商量好了,从高高的了望塔上颇有兴致地观望鸟的逃走和失败。昨天晚上电话的说法那么暧昧,不是设了秘密的圈套了吗?
鸟沉默着。
“这位是新生儿的父亲。”小儿科的医生介绍说。于是他害羞地笑了笑,退到旁听人的坐位上。大概脑外科教授在巡诊的时候,曾查问婴儿的营养状况,而那位年轻的医生背叛了鸟吧。鸟这样想着,便用仇恨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小儿科医生。
“昨天和今天看了你的婴儿,再增长一点体力就能手术了。”脑外科教授说。
这样的话,我不能不对抗,不能不和这帮家伙战斗,从那个奇怪的婴儿的纠缠中自我防卫,鸟给自己陷入恐慌的脑袋发出了号令。鸟从发觉自己轻易的误解的瞬间开始逃走,一边逃走,一边不时地回顾着自我防御,此外什么也不想。我必须拒绝手术,如果不那样的话,我的世界就被奇怪的婴儿占领了。“如果动手术的话,有正常成长的可能吗?”鸟心不在焉地问道。
“目前还说不准。”副院长直率地答道。
鸟真想说我也不是滴水不漏那种人,他眼光凶狠地望着。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烈焰闪闪的火圈。鸟宛如马戏团的老虎在寻找跳火圈的时机。
“正常成长的可能和与之相反的可能性,哪一种更强一些呢?”
“不手术的话,正确的结论谈不上。”
于是,鸟脸不再发红,他已从羞耻感觉的火圈中跳出来了。
“我想拒绝手术。”
那一瞬间,好像所有的医生都望着鸟,咽了一口气。鸟感到自己已经能大声地说出不管多么厚颜无耻的话了。不过还好,鸟没有行使那无耻的自由。脑外科教授很快地就充分理解了。
“这么说,你要把婴儿带走?”教授明显地生气了,焦躁地问。
“带走。”鸟也快速地应道。
“那就请吧!”鸟在病院遇到的唯一一个他认为最有魅力的医生说。他的语气中流露出对鸟的厌恶。
鸟和围坐在一圈的医生们同时站了起来。就像比赛结束了一般。鸟想我从怪胎婴儿的自我防卫结束了。
“你真的把婴儿带走吗?”鸟走到走廊上时,小儿科的医生走到鸟的身旁踌躇了一下问道。
“今天下午我来取。”鸟说。
“出院的时候别忘了带婴儿服来。”医生说完就把视线从鸟脸上移向别处。
鸟快步地朝病院前火见子停车的广场走去。那天在阴沉的天空下,鲜红的小汽车和带着太阳镜的火见子也都褪了色,显得丑陋不堪。鸟快步跑了过去,歪着头气喘喘地解释道。“弄错了,都成笑话了。”
“我想大概不会像你预想的那样吧。”
“为什么?”鸟厉声地问。
“没什么理由,鸟。”火见子怯怯地说。
“我决定把孩子带回来。”
“带到夫人所在的病院去,还是你家?”
鸟突然又陷入了沉重的困惑。鸟发现自己只是在医生们要给婴儿手术,也就是不容分说地让他在后半生承担起头上有个窟窿的婴儿时贸然反抗了一下,那以后的计划连想都没有想。他妻子所在的病院不会再接受这个甩出去的累赘吧。假使鸟在他卧室也继续那直到昨天在医院的特儿室还采用的危险的食疗法,饥饿的双头婴儿的哭叫,一定会引起他所在的街上几百条狗的吠叫。最后婴儿衰弱死去,哪个医生能给写死亡诊断书呢。鸟的脑海里描画出杀死婴儿而被捕的自己和报道那一事件的讨厌的新闻报道。
“是的,我能把婴儿运哪儿去呢。”鸟吐了一口酸气,少气无力地说。
“如果你什么计划也没有的话,鸟。”
“怎么?”
“我想交给我的一个医生的朋友怎么样?鸟,他可以帮助想拒绝婴儿的人,本来,我就是人工流产时认识他的。”鸟又一次品尝到被怪物婴儿击溃的军团里一个弱兵由恐怖而埋头自身防御的感情。鸟脸色苍白,又钻跳过去一个火圈。
“如果那个医生能接受的话,就那么办吧。”
“拜托给他,只有这样才能不弄脏我们的手而杀死婴儿呢,鸟。”火见子用异常缓慢的语调说。
“不是我们的手,而是弄脏我的手。”鸟说。于是,鸟想至少现在我从欺骗之中将自己解放出来了。不过,他却高兴不起来,而只是感到朝忧郁的地上监牢降了一个台阶。
“还是我们的手哇,鸟”火见子说。
“换一下好吗,我来开。”
鸟觉察到火见子说话过于缓慢是由于她太紧张。鸟从车前面绕过去坐到驾驶坐席上。鸟从车内反光镜上看到火见子苍白的脸,嘴唇周围像是喷出白粉似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自己的脸肯定也像她那样寒碜吧。鸟想往车外吐口唾沫,可是口腔里干得只发出干咳声。鸟像火见子一样粗暴地把车开了出去。
“我说的那个医生,鸟,就是你最初上我家的那个晚上,你说有一个鸡蛋脑袋的中年男人喊我,就是那个朋友。鸟,你还记得吗?”
“记得。”鸟边说边想这种类型的人最好一辈子不跟他来往。
“我给他打个电话商量一下,然后准备一下去接婴儿的东西,鸟。”
“小儿科的医生说不要忘了带婴儿穿的衣物。”
“到你家取不就行了吗。放在哪了,你知道吧?鸟。”“那不太好办。”鸟的眼前又鲜明生动地浮现出了怀孕的妻子每天热心地准备出产用的婴儿物品的情景。他感到婴儿那白色的小床,乳白色的厚光纸地镶着苹果形状的把手的婴儿衣物柜等都在拒绝他。“我无法从那里给孩子选衣物。”“是啊。如果知道你是怀着这个目的取婴儿服的话,夫人是不会允许的。”
鸟想事情会是那样的。可是,即使不从家里拿那些衣物的话,只要妻子知道了从这个病院把婴儿转到别的病院,因而致死的话,也不会原谅我吧。而且既然事情已发展到这地步,对我来说在暧昧的怀疑之中,把妻子揉成团塞入糊里糊涂之中的结婚生活就该结束了,我忍受这内心欺骗的痛痒,不管怎样恶战苦斗,那已经超过了我的能力范围。鸟还咀嚼着欺骗的糖块下隐藏着的痛苦的真实。
鸟们的汽车来到宽阔的十字路口,被信号挡住了。
这是环绕着这个大都市的巨大的环行线之一。鸟忙碌地环视着他应该拐弯的方向。天空黑云密布,裹挟着雨气的风不停地吹着街树上沾满尘埃的树梢。信号变成了绿信号,在阴云的天空显得特别清晰,鸟觉得就像被它吸引住了似的。鸟和那些在自己一生中一次也没有杀害他人意识的人们同样被信号所保护着,他对此有点不舒服感。
“你去哪儿打电话?”鸟像个逃犯似地问。
“到最近的食品店打电话吧,然后,顺便买点香肠什么的,必须吃点东西。”
“行。”鸟发现食欲或胃都有点讨厌的抵抗感。他直截了当地问“不过,你的朋友能接受吗?”
“那人长着鸡蛋型的脑袋,看上去挺善良,可是干的坏事不少,比如……”火见子没说完就不自然地沉默起来,隐约可见她的舌尖舔着干燥的嘴唇。鸟想那个家伙一定是干过令火见子难以启口的残忍的事,又恶心了,实际上还不是吃香肠午饭的时候。
“打完电话,买香肠之前还是给婴儿买衣物吧,还有婴儿篮。去百货店买的话还是快吧。我不想去卖婴儿用品的地方。”鸟说。
“我去买吧,鸟,你在车里等着就行了。”
“妻子刚怀孕时一块去那买过东西,可那块儿尽是孕妇、婴儿,有一种野兽的气氛。”
鸟瞥了一眼火见子渐渐失去血色的脸,她也感到恶心了吧。鸟和火见子两人都脸色苍白,一声不响地并排坐在车里,车在公路上疾驰。过了一会,鸟突然自我嘲弄地说。
“孩子死了,妻子恢复以后,大概我们就得离婚了。补习学校也把我解雇了,只有那样,我才能称作是自由的男人了。那是我一直梦寐已求的,不过却高兴不起来。”
强风从鸟这边朝火见子那个方向吹,火见子必须顶着风大声地喊。“鸟。”她叫道:“你如果成了自由的男人,那就像我公爹提议的那样,把房子和地卖了,一块去非洲怎么样?”现在,在眼前就有个非洲!鸟想,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只是荒凉的唤不起热情的非洲。在他内心非洲如此黯然失色,是打他对非洲怀着最初热情的少年时代以来的第一次。寂寞地伫立在灰色的撒哈拉沙漠的那个自由的男人,他在东经一百四十度的蜻蜓型的岛上杀死婴儿逃亡到这里。他在整个非洲转来转去,就像一匹野猪捉不住一匹愚蠢的地鼠,茫然地站在撒哈拉大沙漠上发呆。
“非洲啊。”鸟无动于衷地说。
“你现在就像缩在壳里的蜗牛,只是沉思,鸟。当你的双脚踏上非洲土地的那一瞬间,你的热情就会恢复。”火见子说。”
鸟忧郁地沉默不语。
“我对你的非洲地图很入迷。鸟,我和离婚后成了自由男子汉的鸟一起到非洲去,就用那个地图来找路。我昨天,你睡着以后,我一直在看那个非洲地图,都有点感冒了。鸟,我需要你,需要自由男子汉的鸟。我说弄脏了我们的手时,你说不是我们的手,可是,还是我们的手啊。鸟,我们两人去非洲吧?”
鸟好像吐出一口苦涩的痰似地说:“如果你希望那样的话。”
“我和你的关系,开始不过是单纯的性的结合,我不过是在你被不安和耻辱感痛苦折磨的那段时间的性的应急措施。然后,昨天晚上我对去非洲旅行的热情忽然高涨起来。现在,我们以非洲的实用地图为媒介又重新凝聚在一起了。鸟。我们已经从单纯的性交往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我一直寄望于此,现在真的感觉到了热情。鸟,我把你介绍给那位医生朋友,自己的手也弄脏了,就是这么回事。鸟。”
赛车的低矮的挡风玻璃,好像一下子都裂开了,雾粒般大小的浓郁的白色雨滴随风猛烈地刮进来。同时,鸟和火见子的额头和眼睛都感到了雨滴。就像意想不到的黄昏到来一般。四周变得昏暗,凶猛可怕的旅风刮了起来。
“这车能不能装个车篷?不然的话,婴儿就要淋湿了。”鸟像个忧郁的白痴似的说。
十二
鸟支完小汽车顶部的黑色敞篷时,从厨房的窗口飘出的大蒜和香肠烧焦的气味,宛如受惊的鸡被胡同里转来转去的阵风吹散了。这是用牛油炒切得薄薄的蒜片,香肠炒好后放里边,再加上水一起蒸,是鸟跟戴尔契夫学的一道菜。鸟想着戴尔契夫的事。戴尔契夫已经被迫离开了那位皮肤苍白的小姑娘,被带回公使馆了吧。或许在小死胡同里和他的情人的巢里拼命地抵抗着吧?他的那位情人用不仅戴尔契夫不懂,就连来抓戴尔契夫的公使馆员也难以理解的日语哭喊着。不过,最终戴尔契夫和他那位情人也都得断念吧。
鸟望着支起了黑敞篷的小汽车。鲜红的车体上装着黑色的敞篷。小汽车就像伤口撒裂开的肉和周围的疮痴。鸟感到有点说不出的恶心。天空黑沉沉地阴云密布,空气湿漉漉的充满了水气,风也刮个不停,雨下了一阵,又像雾似地充满了空间,马上又随着疾风不知飘洒到哪个远方去了。过了一会儿,想不到那雨又随风飘了回来。鸟看到一棵房子之间的郁郁葱葱的繁茂的大树,阴沉沉的阵雨把它洗得碧绿。那绿色和在环线公路的十字路口看到的信号一样,使鸟着迷。鸟呆然若失地想,我在临死的床上或许也能看到如此鲜艳夺目的绿色吧。鸟觉得现在要送到那个可疑坠胎医那儿杀掉的,仿佛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自己。鸟折回到门口,把放在那儿的婴儿的小摇篮和内衣、袜子毛衣、毛裤还有帽了装在一起,塞到汽车座席后的空挡里。那些都是火见子花了不少时间挑选买来的。鸟等了足有一个小时,甚至令他担心火见子是不是逃掉了。火见子为什么花那么长时间挑选马上就要死了的婴儿衣物呢?女人的感受性常常是不可思议的。
“鸟,饭做好了。”从卧室的窗口传来火见子的喊声。鸟进来时,火见子正站在厨房吃香肠。鸟瞧了一眼炒锅,扑面而来的蒜味将他击退,不由地缩回手指,朝惊讶地望着他的火见子微微地摇了摇头。火见子用水杯漱了漱那热心地咀嚼,被融化的牛油濡湿的舌头,呼出蒜味的气息说。
“没有食欲的话,先洗洗淋浴怎么样?”
“先洗吧。”满身灰汗的鸟轻声地说。
鸟缩着肩恭恭敬敬地洗着身体。以往他每次用温水冲洗脑袋时总感到性欲越来越强烈,现在却只感到喘不过气来的心悸亢进。鸟在淋浴的温雨下,有意识地紧紧地闭上眼睛,仰着头,用两手掌的拇指根擦着耳后。一会儿,火见子头上戴着象西瓜花纹的塑料帽匆匆忙忙地钻到了鸟的身边,象是挠身子似地洗了起来。鸟中止了游戏从浴室里出来。鸟用浴巾擦身子时,听到胡同里传来东西落到地面的沉重声音。鸟走到卧室隔着窗户望下看,看见他们鲜红的汽车像要沉没的船似的倾斜着。前面右车轮不见了!鸟顾不得好好擦擦后背,穿上裤子和衬衫出去看车。有人朝胡同口那跑去,一闪就不见了。鸟没想去追,检查被破坏的车,卸下的车轮踪影全元。由于倾斜落到地面那侧的前照灯受了冲击已经坏了,那家伙可能是用起重器把车抬起来,卸掉车轮后站在汽车挡泥板上,猛地车一倾斜,车灯损坏了。现在起重器像断了的手腕似地倒在车低下。鸟招呼还在洗淋浴的火见子:“车轮被偷走了。前照灯也撞坏了。真是个奇怪的小偷。如果有备用车轮的话还好。
“车后面放东西的尾箱里面有。”
“可是,这车轮是谁偷走的呢?”
“我朋友中不是有个像小孩子似的人吗?鸟,是他捣的鬼。一定抱着车轮藏到附近哪块儿了,然后注视着我们。”火见子若无其事地大声应道。“我们要是摆出一幅毫不在乎的样子,大摇大摆地出发的话,那小子就会在躲藏的地方委屈地哭起来了。就这么办吧。”
“说的是,如果车没被搞坏的话,不管怎么说,先把备用车轮换上吧。”鸟说。
鸟两手沾满了油泥把车轮换上了。干这活的时候,他比淋浴前出的汗还多。之后,鸟小心翼翼地发动起发动机,似乎没有特别异常。鸟想,即使晚了一些,到黄昏之前一切都会结束吧,前照灯没必要换了。鸟想再冲一次淋浴,可是火见子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他焦躁不安的感情,已经再也找不到一点点时间的余暇。鸟们出发了。他们的车离开胡同时,有谁从后面扔来一块小瓦片。
到了病院,火见子把车停了下来,鸟在车里就恳请她说:“你也来吧。”
于是鸟拎着婴儿篮,火见子抱着婴儿的衣物等,急匆匆地穿过长长的走廊朝特儿室走去。
今天他们和来来往往的入院患者,都让人感到紧张,感到疏远。那是随着狂风吹来的,被追赶的,突然又远去了的雨和远方沉闷的雷鸣的影响。鸟抱着婴儿篮,边走边翻来复去地想着如何和护士开口说让婴儿退院而又无可非议的话,越来越感到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可是当他进特儿室时,护士们已经知道他要把婴儿领走了,鸟放心了。鸟保持着不愿搭理人的僵硬的表情,垂下眼睛,只办必要的事务上的手续,最小限度地回答几句,尽量不给那些好奇心旺盛的护士们提问的机会,像为什么不手术就给婴儿领走啦,打算把他领到哪儿去啦?
“请把这个卡片送到事务室去交款就可以了,去那儿之前我先叫一下担当的医生。”护士说。
鸟接过了令人淫乱迷思的粉红色的大卡片。
“婴儿的衣物什么的都带来了。”
“当然需要。请拿这儿来。”护士直到刚才还一直暧昧地隐藏着的尖锐责难开始流露出来,她毫无善意的眼睛瞪着鸟。鸟把所有的衣物都递给了护士,护士逐一点检,只把帽子挑出来,还给鸟。鸟狼狈地把帽子团成团儿塞到裤兜里。鸟埋怨地回过头望着站在身后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的火见子。“怎么了?”火见子问。
“没什么。”鸟回答。“我去一趟事务室。”
“我也去。”火见子怕一个人被撇在那儿,急忙说。鸟和火见子在特儿室里和护士交涉着,一边扭着身子不让玻璃窗对面的婴儿们进入视线之内。
事务室窗口的年轻女护士接过粉红色的卡片,又催鸟把印章给她后说:“是退院吧,祝贺你。”
鸟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点了点头。
“孩子叫什么名字?”女护士接着问。
“还没有起呢。”
“现在只是填上了婴儿是你的孩子,为整理方便,如果能告诉我们婴儿的名字,那可太感谢了。”
他在妻子的病房里考虑名子时也曾深深地陷入困惑。鸟想,那个怪物还要给他起个人的名字,恐怕从起名那一瞬间开始,那家伙就会提出了更有人味,更有了正常的人的主张吧。不管是不起名的死和起名后的死,对我来说,那家伙存在本身就是错的。
“说起名,先暂时起个假名也可以。”那女护士愉快的语调里悄悄地流露出性格固执的一面。
“起个名字有什么不好的?鸟。”火见子有些焦躁地插嘴道。
“就叫菊比古吧。”鸟想起妻子的话,说明是哪几个汉字。结算完了,事务室的女护士给鸟还回了大部分的保证金。他的孩子在病院这段期间,每顿只给吃点稀薄的奶粉和白糖水,连抗菌素也尽量控制使用,此外就没什么了,因而费用也少花了不少。鸟们返回了特儿室。
“这钱本来是从准备去非洲旅行积攒的钱里提取出来的。那钱,现在在决定了杀死婴儿和你一起去非洲旅行时,又返回口袋。”鸟觉得头脑里乱成一团麻,也不知自己想说什么。“那样的话,就真的上非洲去花吧。”火见子漫不经心地说。
“喂,鸟。你起的这个菊比古的名,我就知道一个也是这几个字,叫菊比古的同性恋酒吧。那儿的老板的名字就叫菊比古。”
“他多大年龄?”
“那种人实际的年龄很难知道,大概比鸟年轻四、五岁吧。”
“那一定是我在县城时认识的男子,他被美国占领军负责文化情报的一个人当成同性恋的情人,结果就跑到东京去了。”
“真是偶然,鸟。那么,过后我们去那儿吧。”
过后,就是到那个令人可疑的坠胎医那儿把婴儿处理后,鸟想。于是,鸟又想起了在县城时自己抛弃一个少年友人的那个深夜的事。我现在又把这个要扔掉的婴儿起了个和被我遗弃的少年相同的名字。结果,起名字这事就被可疑的圈套包围了。鸟突然想返回去把名字改过来,一会儿那念头又被无力的毒所腐蚀掉了。鸟有点自暴自弃地说:“今天晚上去同性恋酒吧‘菊比古’喝酒,喝上个通宵。”
在特儿室,已经从玻璃隔板那边抱过来的鸟的婴儿——菊比古穿着火见子选的暄软的衣服,躺在婴儿篮里。鸟感到看着睡篮里的婴儿的火见子受到了冲击。婴儿长大了一圈,睁开了斜视的眼睛,很像是褐色的皮肤上刻的一道深深的皱纹,而且脑袋上的瘤子好像越发发育起来了,它比脸色还好,发出红亮的光泽。刚睁开眼睛这会儿,婴儿就像那南画上的老寿星,不过实在还缺点儿人的印象。那大概是因为比起脑袋上的瘤来,额头显得过于窄小。婴儿频频地微微挥动着握得坚硬的小拳头,好像要从小篮里逃出去。
“不像鸟啊。”火见子兴奋地用难听的声音嘀咕着。“他谁也不像,本来就不像人吗。”鸟说。
“哪有那事啊。”小儿科的医生声音微弱地责备鸟说。鸟往玻璃隔板的对面望了一眼。婴儿床上的那些婴儿们一下子都活动了起来。鸟怀疑他们是不在那议论着被领走的伙伴的事呢。婴儿们好像都一样地兴奋了。在保育器里的那个几乎可以装到衣服口袋里的瘦小的眯着冥想的眼睛的婴儿怎么办好呢?为那没有肝藏的婴儿奋战穿着茶色的灯笼裤,扎着宽大的皮带的父亲会来这儿争辩吗?
“事务室那边的手续都办完了吗?”护士问道。
“嗯,都办完了。”
“那么,就请自便吧!”护士说。
“不再重新考虑一下吗?”小儿科的医生好像在钻牛角尖。“不想重新考虑了。”鸟坚定地回答:“您费心了。”
“哪里,我什么也没做呀!”医生谢绝了鸟的感谢。“那么,再见了。”
“再见,请多保重。”医生眼圈发黑,好像是对自己刚才的发出的大声有些后悔,也和鸟一样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鸟和火见子抱着婴儿篮出了特儿室,无所事事伫立在走廊上的患者们都朝婴儿这儿望来。鸟用可怕的眼光瞪着他们,支开两只胳膊肘护着婴儿篮,咚咚地走着。火见子小跑似地追着他。被鸟的气势汹汹镇得目瞪口呆的入院患者们觉得有点奇怪,但看到了他抱着的婴儿便都微笑着闪身躲开了。“那个医生或护士也许会报告警察的,鸟。”火见子边回头望着边说。
“不会报告吧。”鸟声音粗暴地说。“那帮家伙给婴儿喝稀释的奶粉和白糖水,也是想让婴儿衰弱死。”
来到主楼的正面大门,鸟就感到从聚集在那儿的外来患者们的庞大的好奇心下,用自己的两只胳膊护着婴儿,实在是难以办到的。鸟就像抱着橄榄球,只身朝着敌方成员排得整整齐齐的终点线冲去的运动员一样。他犹豫一下,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把我裤兜里的帽子掏出来,给他盖在脑后好吗?”
鸟看见火见子按他说的取出帽子盖在婴儿头上时,胳膊直发抖。然后,鸟和火见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从那些脸上挂着勉强的微笑靠近他们的患者中突围出去。
“可爱的婴儿,像天使似的!”一个中年妇女象唱歌似地说。鸟有一种被轻蔑的感觉,即使如此他们也只是低着头脚步不停地一口气从那儿穿了过去。
病院前的广场上,正下着不知是第几场的倾盆大雨。火见子的汽车像水鳖似的在雨中疾速地退到了抱着婴儿篮的鸟的跟前。鸟先把婴儿篮递给车里的火见子,然后自己也钻进车去,把婴儿篮接过来放到膝盖上,为了使它安定,鸟就像埃及王的石像,必须保持上身的垂直。
@奇@“行吗?鸟。”
@书@“嗯,行。”鸟说。
@网@小汽车宛如在竞技场上出发一般,猛地往上一窜,鸟的耳朵撞在车顶篷的支柱上,他屏息忍住疼痛。
“现在几点了?鸟。”
鸟用右手扶着婴儿篮,看了一下手表,表针指着无聊的时间,已经停了。
这几天来,鸟只是习惯性地戴上手表,却一次也没有看时间,不必说他既没有给表上弦,也没有调整时间。鸟生活在那帮没被奇怪的婴儿纠缠,过着平稳的日常生活的家伙的时间圈外。几天来,他总有一种生存着的感觉。而且,现在鸟也没有复归到他们的时间圈里。
“手表已经停了。”鸟说。
火见子打开汽车里的收音机,正是新闻节目时间,男播音员在讲莫斯科又开始核试验后的反响。日本原子弹氢弹协会声明支持苏联核试验的宗旨。不过,其内部也有各种各样的动向,下一次的原子弹、氢弹禁止世界大会可能会陷入混乱。对原氢爆协会的声明怀有疑问的广岛被爆者的录音也插了进来。究竟有所谓的纯洁的核武器那种东西吗?苏联人即使在西伯利亚进行核试验,难道能说是对人畜都无害的吗?火见子又调到另一个台,正播放着大众音乐。探戈舞曲,本来在鸟听来,所有的探戈舞曲都是一个调子。那曲子响了好久,终于被火见子闭掉了。鸟们没能与时间相遇。
“鸟,原氢协会屈服了苏联的核试验哪。”火见子实际上并没有对此感兴趣的语气说。
“好像是那样。”鸟说。
在他人的共通的世界里,只有一般人的时间在进行着,世界中的人们感到同样的坏命运正在逐渐成形。不过,鸟只管支配他个人的命运的怪物婴儿的小睡篮。
“哎,鸟。在这个世界上,和不管是政治的还是经济的,与从核武器生产中直接或间接地获得益处的人们不同,有没有纯粹是希望打一场核战争那样的人呢?大多数的人没什么特殊的原由,但相信这个地球的存续,而且也希望如此,可那些黑心肠的人们,同样也没有原由,却相信人类灭亡,并且寄希望会那样。象老鼠那么小的叫做莱米科的北欧产的小动物,时常集团自杀,可是在这个地球上也有像莱米科的人们吧,鸟。”
“你是说怀着黑心肠的莱米科似的人吗?那正是联合国必须尽快拟定逮捕对策的。”鸟接过话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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