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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体验

_4 大江健三郎(日)
“不行啊,这是非洲地图。”鸟说,“非洲以外的地方的实用地图,我都没有。”
“你在祈望真正使用这张实用地图的日子到来呢。”火见子不无嘲笑地说。
在大学附属医院前面的广场,鸟把钻到方向盘底下睡觉的火见子丢在那里,自己去给孩子办入院手续。围绕鸟的孩子没有名字的问题,鸟和窗口的女办事员发生了纠纷,争吵一番后,鸟终于郑重其事地说:“我的孩子眼看着就要死了,也许现在已经死了,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一定要取名字呢?”女办事员狼狈不堪地表示让步,那时,鸟毫无理由地感到孩子已经衰弱而死,因此,他甚至向女办事员打听了解剖和火葬的手续。
可是,接待鸟的特儿室医生,却立即粉碎了鸟的幻觉。他说:“什么?你那么着急地盼望自己的孩子死吗?这里的住院费并不贵呀,你没有健康保险证吗?不管怎么说,你的孩子虽然身体很弱,但还好好地活着呀,你好好地拿出个当父亲的样子,啊!”
鸟从笔记本上扯下一页,写上火见子家里的电话号码,交给医生说:如果孩子出现了什么重要情况,请往这儿打电话。鸟感觉得到,特儿室的所有成员,包括护士们在内,都觉得自己是个很讨厌的家伙。因此,鸟连保育室的孩子也没看看,就直接返回停在广场上的赛车旁。鸟虽然从医院的背阴处跑回来,浑身的汗却一点不比睡在车里的火见子少。他们把生腥的汗味和汽车排出的废气一起抛到身后,为了在盛暑的午后,赤裸地躺在床上等待婴儿的死讯而出发了。
整个下午,他们都一直在注意电话机的动静。傍晚出去买菜的时候,因为担心会有电话来,鸟就留了下来。晚饭后,他们一起听收音机里播送的苏联一位著名钢琴家的音乐,但仍神经紧张地关注电话铃,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得低低的。入睡以后,鸟也几次在睡梦里听到电话铃响,睁开眼睛,溜下床去确认。放下话筒后,他还曾经梦见医生通知他说孩子已经死了。几次醒来的时候,鸟都感到自己是处于被判缓期执行的悬空状态。但鸟现在不是孤独一人,他是和火见子一起度过漫漫的夜晚,他从这一事实里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深刻而强烈的鼓舞力量。成年以来,鸟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他人的重要。

第二天早上,鸟去补习学校的时候,借了火见子的体育赛车。在补习学校学生成群结伙的校园里,纯红色的赛车总是散发着丑闻的气息;鸟把车钥匙放到口袋里的时候,才注意到这一点。他感到,自从孩子的异常事件发生以来,自己意识的皱褶里就出现了一些欠缺。鸟绷着脸,从围在赛车四周的补习学校的学生中间穿过。在教员室里,那个总是日侨派头、穿着花哨短外套的矮个子外语专业主任告诉他说,学校的理事长要见他。但主任的通报恰巧潜入了鸟的意识里被腐蚀的部分,因此,他的反应非常平静。
“鸟,该怎么说你呢,人不可貌相,胆量惊人,或者傲慢自大?你很果断呐。”主任像开玩笑似的快活地说,同时用锐利的目光研究鸟。
走进上课的大教室时,鸟不能不胆怯。今天上课的学生和前天的学生不是一个班,而在补习学校,班与班之间没有横向联系,今天的学生,大都不会知道我那丢人的事件吧。鸟这样给自己打气。上课的时候,鸟确实看到了几个似乎知道自己底细的学生,但他们是从东京都的高中来的都市浮浪少年,他们把鸟的行为滑稽地理解为英勇的举动,当他们的目光与鸟的目光相遇时,甚至送来充满亲爱情感的揶揄的微笑。而鸟彻底地无视他们的表示。
下课后,鸟走出教室,在螺旋楼梯口,一个学生在等他。他就是前天为鸟辨护,把鸟从学生暴动中救出来的那位。这位学生放弃了别的教室的课,特意来到阳光暴烈的螺旋楼梯等待鸟。他鼻翼上沁出的汗珠闪耀着光,贴着楼梯坐着的蓝色劳动布裤子上带着干泥巴。学生微笑着打招呼:
“啊!”
“啊。”鸟回报了一声。
“被理事长传唤了吧?那个坏蛋,真的直告到理事长了呀。你呕吐的证据,他也用小型照相机拍了去!”学生有些羞涩地微笑,露出了很整齐颗粒很大的牙齿。
鸟也微微笑了。那家伙大概平时总是带着小型相机,以便抓住我的缺点去告发吧。
“他向理事长告密说,老师宿醉未醒,上不了课了。我们有五六个同学想证明说,不是酒醉,而是食物中毒。我们想和老师统一一下口径。”学生狡猾地说。
“那天确实是宿醉未醒啊,你们错了,事情确实和那个正义派人士告发的一样。”鸟说着,从学生身旁擦过,沿螺旋楼梯往下走。
学生紧跟了上来,一定要说服鸟:
“可是,老师,你要是坦白了的话,会被解雇的呀。学样理事长是禁酒同盟文京区的支部负责人哪。”
“瞎说!”
“现在正是这样季节,就说是食物中毒,怎么样?工资低,自然要吃一些不太新鲜的食品。”
“是宿醉未醒,我不想骗人,也没要你们做伪证呀。”“嗯,嗯,”学生说:“这儿的工作不干了,你去别的地方工作吗,老师?”
鸟决定不理睬这个学生。他现在没有认真研究所谓新策略的情绪。他现在变得极其保守。这也与他出现欠缺的意识皱褶有关。
“那么说,你是没必要干补习学校老师的工作了吧。我看见那辆红色赛车了。理事长想辞退开这样车子的老师,也总有些不好下手呀。哈哈!”
鸟目不旁视地走进教员室,并没有再回头看看那个放声大笑的学生。当他把粉笔盒和教科书放到文件柜里的时候,看到了一封寄给自己的信。这是那位斯拉夫语研究会负责人的信。研究会的紧急会议上,关于戴尔契夫的对策已经决定了吧。鸟本想拆开信封读信,但他猛然记起学生时代一个盖然率的迷信说法:两件内容不明的紧要事情同时出现的时候,如果一件包含着不幸,另一件就应该包含着幸福。想到这里,鸟把未拆封的信放进衣袋,就向理事长室走去。如果和理事长的谈话非常糟糕,鸟就有理由对衣袋里的信寄予最高期待。鸟向写字台对面理事长仰起的脸看了一眼,立刻预感到这次会见将产生最坏的结果。鸟想,无论如何,在会见理事长的这段时间内要保持好情绪。
“出了麻烦呀,鸟,其实我也很为难。”理事长说。像企业题材小说里的精明的经营者似的,他的态度既实际又庄重。三十多岁的时候,他把遍地可见的学习塾转换为大规模的综合补习学校,现在又在筹划建立短期大学。他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大而难看的脑袋剃得精光,戴着一副特制的、厚厚的、悬着檐滴水型圆轮的眼镜,相貌的特征由此得到了突出强调。然而,那虚张声势的眼镜里面的眼睛,一直对鸟流露着淡淡的好意。
“明白了,那是我的责任。”
“来告密的学生,其实是一个经常给考试杂志投稿的家伙,很讨厌的家伙。如果引起大骚乱就麻烦了。”
“哎,哎,”鸟答应着,他想让理事长的情绪立刻放松,抢先说:“暑假的特别讲座,秋季开始的讲座,都辞掉吧。”理事长仰头叹息,脸上浮现出悲愤交集似的表情。
“对教授很不好呢,但是,”理事长说,这大概是让鸟对岳父解释一下的意思吧。
鸟点了点头。他感到,自己如果不立即起身告辞,可能马上就会表现出焦躁神情。
“可是,鸟,听说也有些人说你是食物中毒,威胁那个告密者。那告密学生说是你煽动的,不会吧!”
鸟严肃地摇头否认,说:“那么,我告辞了。”
“辛苦了,鸟。”理事长眼镜后面的鼓胀眼睛里满含着感情,声音也蕴含着真实的情绪。“我很喜欢你的性格啊,实在遗憾。那么说,你确实连醉了两天?”
“嗯,是的。”鸟说着退出理事长室。
鸟没有再经过教员室,而打算从杂役室前到内院去。此时的他,完全像是遭受了无端侮辱似的,觉得阴郁而激奋。老杂役工已经听到了关于鸟的消息,打招呼说:“老师,辞了工作了呀?真让人舍不得呢。”鸟是杂役室里名声很好的讲师。“这学期里还请多关照。”鸟说。他觉得如果对老杂役工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的表情掉头不顾,那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走到停在内院的赛车门前,鸟弯下腰,那位一直援助鸟的学生,顶着灼热的阳光,正愁盾苦脸地等在那里。因为鸟是从杂役室里门突然出来的,学生慌慌张张地站起身。鸟钻进了车内。
“怎么样?咬定说是食物中毒了吗?老师。”
“那是喝醉了呀。”鸟说。
“你看,你看!”学生很不高兴地嘲笑鸟,“老师会被解雇的呀!”
鸟插上车钥匙,引擎开始发动。突然间,鸟的下肢像洗蒸汽浴似的汗流不止。方向盘热得发烫,鸟的手指一挨上,马上缩了回来。
“这畜生!”鸟骂道。
“被解雇后,您干什么去,老师?”
我被解雇后,准备干什么去呢?鸟想,还有孩子和妻子的住院费问题。但是,他那暴晒在太阳里的脑袋,一个有效的办法也想不出来,只是大量地往外沁汗。鸟再一次茫然而不安地发现了自己的极度保守状态。
“去当导游怎么样?不挣应考学生那点儿小钱儿,可以大赚国外旅客的美金呀!”学生愉快地边笑边说。
“你知道导游介绍所一类的东西吗?”鸟产生了兴趣。“马上可以调查清楚,到哪儿给你报告呢?”
“下周上课的时候,拜托了。”
“放心吧!”学生高兴而昂奋地喊。
鸟慎审地把赛车开上马路。摆脱那个学生的麻烦,鸟想拆开那封信看。然而,车加速跑起来后,他又感觉到自己很感谢那个孩子气的学生。如果没有这学生带来的开玩笑似的气氛,那对于开着一辆半新不旧脏兮兮的红赛车从被解雇的学校出来的鸟来说,该多么凄惨啊!像他弟弟一样年轻的小伙伴确实救了他的急。鸟想着,把车开进一座加油站。略一思索,他说要高辛烷汽油,然后拆开信来读。按他学生时代的那个盖然率玩笑,这封信百分之百有希望带来好消息。朋友的信这样写道:戴尔契夫先生毫不理会公使馆的招唤,仍在新宿和那位不良少女同居。但戴尔契夫既不是从政治方面对他的祖国不满,也不是想做间谍,更没有亡命避难的意图。他只是离不开那个日本姑娘。当然,公使馆方面最担心的,是戴尔契夫事件被政治利用。如果西方势力把戴尔契夫的隐遁生活当材料进行宣传,那肯定要引起很大的风波。因此,公使馆想尽快把戴尔契夫收容回馆,然后遣送回国。但是,如果请日本警察出面,事情就会公开化;如果公使馆馆员自己动手呢,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抵抗运动的斗士,戴尔契夫肯定要拚命抵抗,最终还是要诉诸警察。左右为难的公使馆因此请托戴尔契夫信任的日本人团体——鸟们的斯拉夫语研究会,希望他们秘密劝说戴尔契夫。
星期六,下午一点,在鸟的母校前面的西餐厅再一次召开紧急会议,请与戴尔契夫最亲近的鸟一定出席。鸟想,星期六,也就是后天,我去参加吧。他把信又放回衣袋,向加油站的青年工作人员付了油钱。像蜜蜂浑身散发着蜂蜜的味道一样,那青年浑身满是刺鼻的汽油味。不要说今天,就算明天,后天医院方面报告孩子死讯的电话不来,能够充填那空虚烦燥时间的事情来了,这真是够幸运的。鸟想,这封信确实是一封吸引人的好信。赛车发出猛烈的排气声,开出了加油站。
在食品店,鸟买了鲑鱼罐头和麦酒。回到火见子的家前,停好车,抱着装东西的纸袋刚要登上玄关,发现房门锁着。鸟想,火见子外出了吧?他的脑海里立刻鲜明地浮现出电话铃长时间空响的情景。鸟立时窜起一股自私的怒火。即便如此,鸟还是慎重地把纸袋倚放在门旁,绕到卧室窗下,他一呼叫,火见子的眼睛便出现在窗帘的缝隙间。鸟喘着气,流着汗,又返回玄关口。
“医院来电话了?”鸟神情僵硬地问。
“没有啊,鸟。”
鸟感到,他驾着红色赛车绕着夏日的东京奔驰,是一个半径庞大的徒劳行为,他极度疲劳。似乎如果医院方面孩子的死讯来了,他这天的全部行为就被赋予了意义和正确的位置。鸟抱怨说:
“你为什么大白天也锁门呢?”
“总觉得害怕呐,觉得会有倒霉不幸的鬼推门进来。”“鬼来吓你?”鸟惊讶地说:“现在任何不幸都不会来纠缠你了吧。”
“我丈夫自杀的时间并不长呀,鸟。你是不是想自豪地说,被不幸的鬼纠缠的人只有你一个?”
鸟受了猛烈的一击。可是,火见子并没有再次出手,而是迅速转身返回了卧室,鸟因此幸免被击出界外。鸟注视着火见子裸露的丰满的肩膀,同时穿过客厅。客厅光线暗淡,且凝聚着猫肚子似的温热而沉滞的空气。鸟本想直接走进卧室,但途中狼狈地停住。室内弥漫的香烟的雾蔼里,一位和火见子同样不很年轻的大块头女人,裸露着肩膀和胳膊,坐在床上。
“好久不见了,鸟。”那女人沙哑的声音从容不迫地打招呼。
“啊,”鸟无法掩饰自己的疑惑,随口漫应着。
“不想一个人在家等医院的电话。所以请她来了,鸟。”鸟问:“今天广播电台休息?”
这个女人也是鸟的同班同学,大学毕业以后,她懒懒散散地玩了两年。和鸟的母校的多数女生一样,她觉得自己的才能很高,把可以就职的单位都拒绝了。结果,碌碌无为的两年之后,她成了一个传播范围有限的三流电台的节目主持人。
“我负责的是深夜节目,鸟,你听到过几个家伙在一起交媾似的讨厌的絮语声吧?”火见子的女友故意郑重地说。由此,鸟记起这个女人所在的倒霉电视台发生的种种丑闻,并且进而清晰地想起大学时代,自己对教室里这位又高又胖、鼻子和眼睛像狸子似的同学的厌恶。鸟把装罐头和麦酒的纸袋放在电视上,不无顾虑地对两位尼古丁中毒的女人说:
“这些烟还是放一下吧。”
火见子去厨房开换气扇,但她的女友却根本不在意烟薰疼了鸟的眼睛,染着银指甲的粗俗的手又点上了一支烟,虽然她垂下的头发掩住了前额,但在镀银打火机燃起的深橙色火光中,鸟还是看到她过于宽阔的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和显露出青筋的上眼脸时不时的痉挛。鸟感觉到她和自己心存隔阂,不由得警惕起来。
“你们俩都是耐热体质吗?”
“都怕热呀,像要热晕过去似的呀。”火见子的女友忧郁地回答,“不过,和好朋友慢慢聊天的时候,屋子里空气流动太多,会不愉快的。”
火见子从电视上的纸袋取出麦酒,放进冰箱制冰盘的格层里,又看了看是什么罐头,动作非常麻利。深夜节目的主持人用批判的眼光看着她。鸟想,这个女人将大张旗鼓地宣扬我和火见子的最新新闻吧,说不定会借助深夜电台的电波来传播呢。
火见子把鸟的非洲实用地图用图钉钉在了卧室的墙上。而他塞到提包里的那本非洲人写的小说,则像一只死老鼠一样躺在床上。肯定是火见子躺在床上读的时候,她的女友来了,于是,火见子扔下书去开门,直到现在,书仍然扔在那里。鸟恨恨地想:我的与非洲有关的宝贝,就这样被轻慢地对待,这是不吉之兆。我这一生大概无缘看到非洲的天空了。不要说积攒非洲之行的资金,现在,连挣每天的口粮的工作也丢了。
“我在补习学校被解雇了,从夏季的特别讲座开始。”鸟对火见子说。
“又怎么了,鸟?”
鸟不得已讲起了自己的酒醉和呕吐,以及那个正义派的告密。话越说越不愉快,鸟厌烦地早早打住。
“你本来是可以和理事长抗辨的!如果有肯作伪证说你是食物中毒的学生,请他们帮忙决不是坏事!鸟,为什么那么简单地认可校方解雇?”火见子情绪昂奋地说。
是呀,为什么我那么简单地接受校方的处理?鸟想,并且,鸟现在开始感到补习学校讲师的椅子是那么值得留恋。那不是随便开开玩笑就可以丢掉的工作。还有,应该怎样向岳父汇报呢?先天异常的孩子出生当天,我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宿醉未醒,因而导致被解雇。我就这样向教授说吗?还要说明,那威士忌,就是教授给我的尊尼乔加……
“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能够正当要求的权利已经全部失去了,所以,和理事长见面,只想尽可能快点结束,管它三七二十一,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点头认可了。”
“鸟,现在你全神贯注地等待自己的孩子衰弱而死,所以感觉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权利,是这样吧?”女节目主持人插嘴说。
看来火见子已经把鸟遭遇的不幸全部讲给了自己的女友。
“我想可能是这样吧。”鸟说,他很厌烦火见子的轻率和女节目主持人强加于人的口吻。鸟完全可以预想得到,在广泛传播的丑闻中自己是什么模样。
“像这样开始感觉自己在现实世界里毫无权利的人都会自杀的,鸟。不要自杀啊。”火见子说。
“自杀,还太突然了!”鸟说,他从心里感到了威吓。“我丈夫就是这样,产生了那样的感觉,立刻就自杀了。”火见子说,“要是你也在这卧室里上吊了,我会觉得我自己真像个魔女了,鸟。”
“我从没有想过自杀。”鸟打起精神说。
“你父亲不就是自杀的吗,鸟?”
“你怎么知道的?”鸟吃惊地问。
“我丈夫自杀的那天晚上,你安慰我,讲给我听的呀,鸟,你想让我产生错觉,认为自杀是很普通的事情。”
“我当时也很惊慌吧。”鸟疲倦地说
“你还告诉我,你父亲自杀之前,打过你。”
“怎么回事?”女节目制作人问,她的好奇心也燃烧起来了。
鸟沉默不语,火见子只好做一次转手买卖,她说,鸟六岁的时候,曾经这样问他的父亲:
“爸爸,出生前的一百年,我在什么地方?死后一百年,我又在什么地方?爸爸,死了以后,我会变成什么呢?”“年轻的父亲一语不答,立刻狠狠揍了他一顿,连牙都打断了两颗。那结果,便是他忘记了死的恐怖。然而,三个月后,他的父亲却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军人使过的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开枪自杀了。
“我的孩子如果现在死了,我至少可以逃掉一个恐惧,”鸟一边回忆父亲一边说,“要是我的孩子六岁的时候向我提同样的问题,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我也下不了手那么狠地打自己的孩子,让他一时忘记死的恐怖。”
“无论如何,不要自杀啊,鸟。”
“没完没了了。”鸟说,并把自己感觉有些异样的目光,从火见子鼓胀而充满血色的眼睛那里移开。
于是,火见子沉默了起来。女节目主持人像等待到了时机似的对鸟说:
“只是呆呆等待自己的孩子在远方的那家医院喝着糖水慢慢衰弱死去,这不是最不可取的状态么?鸟,自我欺骗,不可靠,不安宁!你不就是因为这些而日渐憔悴么?不只是你,火见子也瘦下来了呀!”
“但是,取回来自己动手弄死,这样的事情我干不了。”鸟反驳说。
“我以为,莫不如说这样做更好,清清楚楚自己的手是肮脏的,也不要自我欺骗,鸟。不管怎么做,都不能不是个恶人;为什么非是恶人不可呢,那是因为你们想摆脱先天异常的婴儿,保持甜蜜的夫妇生活。按利己主义逻辑是说得通的。把血腥味的事情全交给医院里的别人干,本人躲在远处,装出一副突遇不幸的善人面孔,老实巴交的受害者的形象;这从精神卫生方面说是很坏的呀,鸟,你自己知道吧,这就叫自我欺骗。”
“自我欺骗?确实,如果躲在一旁焦急地等待孩子死讯的我以为自己的手纯洁无瑕,那我真的是自我欺骗了。”鸟否认说,“可是,我知道我对孩子的死是负有责任的。”
“真的是那样么,鸟?”女节目主持人完全不相信,她说,“我想,从孩子死的那一瞬间开始,你的头脑里里外外都会涌现出很多麻烦事,而在我看来,那是自我欺骗的报应。正是在那时候,火见子要为了阻止你自杀,紧张地照看你;但最终呢,鸟还是要回到受了创伤的鸟夫人那里去吧。”
“我妻子说,要是我见死不教,让孩子死了,她考虑过和我离婚哪。”鸟自嘲地说。
“已经中了自我欺骗的毒的人,不可能如此明快地决定自己的立场,鸟。”火见子继续她的极端恶毒的预言,“鸟,你不会离婚,而会拚命为自己辨解,极力抹平问题,重建你们夫妇的生活。离婚这样的决断,不是你这样自我欺骗中毒者所能做出的,鸟。并且,你最终也不会得到鸟夫人的信任,自己也会从自身的私生活中发现欺骗的阴影,然后便会自我崩溃呀。鸟,不是已经出现自我崩溃的兆头了吗?”
“这不是绝路吗?你给我描画了一个完全绝望的未来呀。”鸟开玩笑似的说。
而那位肥胖的大块头同学认为鸟故意恶作剧,是和火见子针锋相对。她说:
“你现在确实是在绝路上呀,鸟。”
“可是,我妻子生了个先天异常婴儿,这只是个意外事件,我们没有责任。并且,我既不是那种可以立刻把婴儿捏死的铁石心肠的恶汉子,也不是百折不挠的善人;这类善人,不管孩子的病残如何严重,都会动员所有能动员的医生,细心照料,尽最大努力让他活下去;这两类人我哪类也做不成,我只能把孩子放在大学医院,等待他自然衰弱下去,直至死掉。即使这样做的结果,是我染上了自我欺骗症,像吃了耗子药的阴沟里的水耗子似的,走上了绝境;我也无可奈何,别无他策呀。”
“并非如此,鸟,铁石心肠的恶汉,百折不挠的善人,二者之间你必须选择一个呀。”
鸟闻到屋内略带酸味的空气掺和着酒精的味道。透过屋内淡淡的暗影,鸟看到火见子的女友大得出奇的脸,已经通红通红的了,像患了面部神经疼似的,到处都一抖一跳地痉挛着。
“你醉了吧,现在我明白了呀。”
“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直聊到现在,你不可能无病无伤地逃走吧?”火见子的朋友夸耀地说,然后,毫无顾忌地大口呼出热乎乎带酒味的气息,“即使这么说,但毫无疑问,鸟,孩子死后遗留下来的自我欺骗的问题,现在还没来到你的眼前。鸟眼下最大的担心,是如果孩子不死,不是要努着劲儿养活他吗?”
鸟的心都提了起来,汗又流出来,他感到自己像个咬败了的狗,他长时间的沉默不语。然而,鸟又沉默地去冰箱拿麦酒。麦酒瓶挨着制冰格的一边冰冷冰冷,其它的部分还温乎乎的。立时鸟想喝麦酒的情绪全都消散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把麦酒和三个杯子拿回卧室,这时,女节目主持人已经打开客厅里的电灯,在那里梳头、化妆,并想换衣服。鸟背对客厅给自己和火见子的杯子倒上了麦酒,麦酒呈混浊的褐色,看起来似乎很脏。火见子招呼客厅里的女友,女友冷淡地回答:“已经不需要我了,我去电台了。”
“等会儿好吗?”火见子表现出了女性的过分媚态。“鸟已经回来了,已经不需要我了?”女节目主持人要引诱鸟上套,然后,又干脆直截了当地对鸟挑明:“我是我们一起毕业的女大学生们的守护神,鸟。谁要是失意落魄,就需要我这个守护神了。谁要遇到什么麻烦,我就会来帮忙。鸟,不要让火见子陷到你们夫妇纠纷里陷得太深了呀。我个人对你的不幸还是很同情的。”
火见子和女友一起出门,准备把她送到可以叫到出租车的地方;鸟留在屋内,把温乎乎的麦酒倒在厨房的水池里冲掉,又冲起了冷水澡。冰凉的水滴把鸟激得浑身发抖,鸟想起了小学时代的远足,自己掉了队,又遭了急雨,他想起了那时候感觉到的孤独感和无力。现在的我,宛如刚刚脱壳的蟹,不管遭到怎样卑小的对手的攻击,都立即屈伏。鸟想,现在的情形最恶劣不过了。奇Qisuu.сom书孩子出生的那天夜晚,我与那些少年恶棍们搏斗,能够显示出相当的抵抗力,那真是现在回头想想还有些后怕的不敢相信的奇迹。洗完澡,不知为什么,鸟竟然性欲昂奋起来,就那样赤身裸体地仰在床上。外来者的味道消失,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又重新弥漫了独特的陈腐味道。这是火见子的窝。火见子像一个患臆病的小动物,不在房间里染上自己身体的味道,就难免情绪不安。鸟已经习惯了这个家的味道,有时甚至嗅到这里边也有自己的味道。火见子一直未归。冷水浴洗得净爽的皮肤又流出了许多汗水,鸟缓慢地站起来,他想再找一瓶冰镇的麦酒。
过了一小时,火见子才回来,她不高兴地对鸟辨解说:“那个人忌妒了呀。”
“忌妒?”
“她是我们中间最可怜的人啊,所以,我们中间的某某人,就陪她一起睡过,鸟,她呢,就由此一直自以为成了我们的守护神了!”
自打把孩子扔在医院,鸟就丧失了道德感。火见子和女友的关系,并没有给他什么特别的刺激。
“即使那些话是因为忌妒而说出来的,”鸟说,“我不可能从她所讲的事情里无病无伤地逃出来。”

鸟趴在床上,像河马似的仰着头,和双手抱膝坐在地板上的火见子一起看深夜里最后一次电视新闻。暑气已经消去,鸟们像生活在远古洞窟中的原始人,赤裸地感受那令肌肤爽快的清凉。他们担心听不到电话铃响,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小,就像蜜蜂发出嗡嗡声。鸟觉得那是有意义和情感的人的声音,在电视显像管的闪烁和影像的叠印上判别不出任何意义。他意识的屏幕上,现在无法从外界选取一个能记忆下来的实在映像。他就像一台光有话筒的通讯机,等着远方的模糊信号,直到现在那呼唤还没有到,不知信号传递进来了没有。鸟就像处于待机状态的通讯机进入了假死状态。突然,火见子把膝盖上放着的非洲作家艾伊曼斯·丘丘奥拉的小说《我在幽鬼森林里的生活》扔到地板上,探起身子,伸手把电视的音量调大。即便如此,鸟对自己眼睛看到的画面和自己耳朵听到的声音,也没有特别的反应。他只是茫然地望着电视,等待电话铃响。又过了一会,火见子把电视闭上了。屏幕上银白色的雪花点,唰地一下从画面上消失了。这纯粹是一种被抽象化的死的形式。鸟望着画面,那尖锐的印象使他禁不住“啊”地短促惊叫了一声。他想,这时候我那奇怪的婴儿也许死了。从早晨直到深夜,他只是一味地等着电话,除了吃点儿面包、火腿、喝点儿啤酒外,就是和火见子一遍遍地性交。(就连看看非洲的地图,读读非洲人的小说也没兴趣,现在,鸟的非洲热已经转移到火见子身上,火见子却对非洲地图和小说十分着迷)。如果说他现在考虑什么的话,那就是他的孩子的死。他正处在明显持续的退化之中。
火见子跪在地板上回过头来,眼里闪着灼热的光和鸟搭讪。鸟无法捕捉她说的意思。皱着眉头问道:“啊?”
“鸟,也许会爆发彻底毁灭世界的核战争呢。”
“又怎么啦?你说的话常常东一嘴西一嘴的。”鸟惊讶地说。
“东一嘴西一嘴?”这回是火见子惊讶地反问:“刚才的新闻,你不也受到刺激了吗?”
“什么新闻?没注意看,我受的刺激另有原因。”
火见子一时火起,刚想责备鸟,可是立刻发现鸟即不是铺设开玩笑的伏笔,也不是神情恍惚。火见子闪烁着紧张神情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
“振作起来呀,鸟。”
“什么新闻?”
“赫鲁晓夫又重新开始核试验了。这次的规模是至今为止的氢弹没法比的。”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鸟说。
“你好像没留下什么印象,鸟。”
“嗯。”鸟应道。
“好奇怪呀!”
这时,鸟才和火见子一样,也觉得自己对苏联又开始进行核试验的新闻竟没一点儿印象这事有些奇怪。不要说赫鲁晓夫重新开始核试验的新闻,即使听到核战争爆发的消息,我现在也会完全无动于衷吧……
“怎么回事呢,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啊。”鸟说。“你最近对政治话题,毫不关心?”
鸟必须沉默地想一会儿。
过了一会,鸟说。
“你呀,你对国际情势和政治的态度也不像当年和你丈夫屡次参加游行的学生时代那么敏感了吧。不过,对核武器我是一直很关心的。我和朋友们搞的斯拉夫语研究会,唯一的政治活动就是参加废止核武器。如果赫鲁晓夫再进行核试验的话,那么对我也是一种刺激,是应该谴责的。我一直看着电视,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鸟……”火见子欲言又止。
“我的神经已经深深陷入婴儿的问题不能自拔。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鸟漠然不安地说。
“是啊,鸟。今天这十五个小时里,你只是一劲儿絮叨着婴儿死没死的事情。”
“确实,我的脑袋现在已经被婴儿的幻影占领了。我就像潜伏在婴儿印象的泉水里。”
“不正常啊,鸟。婴儿如果不能很快就死,这一状态持续上一百天的话,你就会发疯了吧,鸟。”
鸟目光凶险地望着火见子,好像火见子的话是给只喝点白糖水和少量奶粉的婴儿吃菠菜增添能量似的。啊,一百天,二千四百个小时!
“鸟,你这样被婴儿的幻影缠住的话,婴儿死了以后,你也逃脱不掉吧?你现在对婴儿的这种心理态度是不行的,对吗?”火见子说。并引用麦克白斯的台词用英语说,“你那么考虑是不行的,鸟,你那样做的话就要发疯了。”
“可现在我不可能不考虑婴儿的事,婴儿死了以后,也许就这样,那也是没办法的。”鸟说道:“确实,对我来说最坏的事也许是婴儿衰弱死之后。”
“现在也可以呀,给病院打个电话,让他们给牛奶加浓一点儿就好了。”火见子说道。
“那怎么能行呢。”鸟悲鸣般的可怜叫声打断火见子的话。“你要是看到了孩子头上的瘤子,就知道那样做为什么不行啦!”
火见子注视着激动的鸟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忧郁的神情。
俩个人都扭过头去不理对方。结果还是火见子闭了房间里的灯,钻到鸟的身边。夜静而清凉,即使俩个人并肩挤在一张本来就很窄小的床上,也不再为暑热而烦恼了。俩人沉默了片刻,然后,火见子没有像平常那么拿手在行,而是笨拙地活动着身体抱住了鸟。鸟感觉到大腿的外侧有一团干爽的绒毛在撩动。但一种讨厌的情绪出乎意料地朝他袭来。鸟期待着火见子就那样不再动,她会一点点地进入她自己的女性梦乡的。他真切地期望,当他一觉醒来时她还没醒。时间就那么过去了。鸟和火见子都知道对方醒着,又都装成不觉的样子。终于火见子像个忍受不住这种假死状态的狐狸,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声问:“鸟,昨晚上你梦见婴儿了吧?”“嗯,梦见了啊。怎么?”鸟说。
“什么样的梦?”
“好像是在月球的火箭基地上,荒凉的岩石中间放着婴儿的摇蓝。别的什么也没有,一个单纯的梦。”
“你像婴儿似的蜷缩着身子睡在那里,紧紧地攥着拳头,张着嘴哇哇地哭。”
“真是怪谈,你是不是有点不正常。”鸟像被一股奔涌的耻辱泉水淹没了,愤激地说。
“吓死人了。我还担心你无法返回原样了呢。”
鸟静默地坐在黑暗中,脸颊像着了火。火见子也一动不动地坐着。
“喂,鸟。你不要把这事只当成个人的事,也看成和我相关的共同问题,那样我也可以更好地帮助你呀。”火见子对她刚才说鸟被梦魇住了的话有些后悔,语调低沉地说。
“这的确仅仅是我个人的体验。”鸟说:“不过,在个人的
体验之中,一个人渐渐地深入进他体验的洞穴,最终也一定会走到能够展望人类普遍真实的出口。按理说会有这样的体验吧?不管怎么说,痛苦的个人得到痛苦之后的果实。就像汤姆·索亚似的,在黑暗的洞穴里,虽然有痛楚的回忆,但一旦走出地表,同时,也得到一口袋的金币。然而,现在我的个人体验的苦役,却是处在绝望地向深处掘进的孤独一人与世隔绝的竖井洞里。即使在同样黑暗的坑洞里流淌下痛苦的汗水,从我的体验中也无法产生一点点儿人的意义。只是毫无所获地一边感到羞耻一边挖洞罢了。我这个汤姆·索亚,在深深的竖井洞底瞎挖,也许会发疯的。”
“从我的经验来说,只要是和人有关的,就决不能称为毫无结果的痛苦,鸟。他自杀不久我就被梅毒恐怖症纠缠上了。我和一个可能带有梅毒菌男人一起睡,又没有什么预防措施。所以,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被恐怖症所苦恼着。在痛苦时,我就想我不会只收获这个毫无成果的无所作为的神经官能症吧。所以,好了以后也有效果。鸟,那之后,不管和多么危险的人睡,也没有再犯那持续了好久的梅毒恐怖症!”
火见子把它作为滑稽有趣的心里话讲给鸟,说完还芜尔一笑。鸟觉得火见子的话有点做作,但不管怎么说是为了使他振作起来。于是他故意摆出一幅嘲弄人的口吻说:
“如果妻子下次生出来的还是个畸形儿的话,那我也不会痛苦好久的。”
“我说的并不是那意思,鸟。”火见子轻声说:“哎,鸟。我觉得你的这次体验能从竖井式的洞穴变成有出口通道的洞穴。”
“那办不到吧?”鸟说。
“我去取啤酒和安眠药,鸟,你也要吧?”火见子终于说。要是想要,但鸟不能漏过电话。鸟有些留恋地冰冷冷地说:“我不要。早晨一起来,满嘴都是安眠药味,怪讨厌的。”其实,他只说我不要就足够了,但鸟为了挫败喉咙对安眠药和碑酒火烧火燎的欲望,必须多说几句才行。
“是吗?”火见子把安眠药的药片用啤酒喝下去,一面残忍地说:“这么说,那是掉牙时的味吧。”
过了一会,火见子睡着了,鸟仍睁着眼睛,靠着火见子那侧的肩膀、手腕、肋骨和肚子像得了硬皮病似的发硬。鸟感到和别人的肉体躺在一个床上,自己的肉体就好像不合理地付出了很大的牺牲。他想起了结婚第一年和妻子睡在一个床上的事,不过竟好像记忆出了差错,有点模糊起来。鸟终于决心直接睡到地板上去,他活动了一下身子,沉睡中的火见子突然发出了一声动物似的呻吟,咬着牙将他紧紧搂住,|Qī|shu|ωang|把鸟吓了一跳。鸟又感到贴着的大腿一团绒毛。火见子嘴唇半张的黑暗的口腔里有一股呛人的金属锈味飘来。
鸟动弹不得,只好就那么躺着,一边忍受着越来越发麻的身体,一边徒然地睁着眼睛,不久,鸟就被酸溜溜的心情笼罩住了。突然一种令人窒息的疑惑朝他袭来,说不定那个医生和护士每隔一个小时就喂婴儿一次浓牛奶。我在等着婴儿的死,然而却又怀疑现在那里是否隐藏着一个缓期的单人牢房呢。鸟仿佛看到了婴儿两个头上张着两张红红的嘴,正在咕嘟咕嘟地喝浓牛奶的情景。鸟浑身的皮肤布满了热乎乎的细密疙瘩。让婴儿衰弱而死的那种羞耻感觉的秤砣变轻,秤的另一端,感到奇怪婴儿带来的危害的受害者意识的秤砣变重,围绕着鸟的迟缓的心理平衡动摇起来。鸟被利己的不安谴责得出了一头汗。他既看不到浮现在昏暗中的家具,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包括奔驰而过的汽车声;只能感觉到体内发出的燥热和汗珠流淌下来时痒得慌的感觉。就像被喷洒上了农药的竽虫,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体内不断地渗出带青草气息的体液。那个医生和护士一定给我那奇怪的婴儿10升浓奶粉喝了……
即使天亮了,鸟也不会和火见子讲这羞耻的妄想吧。因为那就好像在说深夜电视里的女节目主持人斥责了他一样,简直是天方夜谭。不过,鸟忍受不住干等电话,一清早恐怕就该去附属病院的特儿室吧。直到天亮电话铃也没响,鸟一夜未眠地迎来了黎明。夏天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而一直好像沉浸在不安的水槽里沁着汗的鸟,耳边除了幻听之外,听不到有铃声响起。
医生和鸟双方都不很愉快地默默地并肩站在玻璃窗前,就像在水族馆里观察章鱼似的朝里面的小床望着。鸟的婴儿好像没有被秘密处置的样子,从保育器取出后就放到普通的小床上了,和做豁嘴儿手术的婴儿一样,一个人孤独地躺在那里。对鸟来说,煮虾似的通红的婴儿看不出衰弱的样子。婴儿有点长大了。同样他头上的瘤也好像变大了。婴儿为了和自己头上的瘤子的重量取得平衡,使劲地仰着身,两只小手遮在耳后,用手指不断地擦搓着脑袋。半个脸都皱巴巴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大概婴儿也想挠脑瘤,只是手指还够不到那儿。
“脑袋上的那个瘤也痒痒吗?”
“唔,怎么说呢。瘤下面的皮肤现在有点要磨破了,也许因为溃烂而发痒吧。注射过一次抗菌素,现在已经停止注射了。也许最近那块儿就能破。破了的话,新生儿就会陷入呼吸困难的状态。
鸟注视着医生,想说什么又没说,结果只是咽了口唾沫。鸟想确认一下医生是否已经忘了作为父亲的自己期待着婴儿的死。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还会被今晚还有昨晚那样的疑惑所践踏吧。不过,鸟也只能是咽口唾沫。
“这一两天最关键啊。”医生说。
鸟注视着用粉红肥胖的小手在耳后挠脑袋的婴儿。婴儿的耳朵和鸟一模一样,僵硬地朝外翻着。鸟似乎害怕自己的声音传过去,轻声地说了一句:
“请您多关照。”
说完,鸟红着脸朝医生鞠了一躬走出特儿室。背后的门关上时,鸟很快地就有点后悔没有和医生再次强调一下他的希望。鸟在走廊里边走边把两手罩在耳后,手指根隆起的部分不停地蹭着发际。他一边蹭,一边觉得他脑袋后面就像被重重的秤砣坠住一般渐渐地向后仰去。不一会,当鸟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模仿着脑袋上长着瘤的婴儿的姿势和动作时,马上站住了,匆匆地向四周望了望(奇*书*网^.^整*理*提*供)。走廊拐角处站在饮水处的两个孕妇神情呆板地朝这里眺望。鸟感到有点恶心,马上穿了过去,朝通往正门的走廊跑去。
鸟在大学的餐厅前将车速减慢下来,正想找一个能停车的空位,突然发现了他的朋友从餐厅里走了出来。鸟好容易找到了一个空位,把车停了下来。他扫了一眼手表,迟到了三十分钟。朝鸟下车的地方走过来的朋友脸上浮现着焦躁的神情。“借朋友的车。”鸟有点不好意思地指着鲜红的赛车解释道:“我迟到了,真对不起,大家都来了吧?”
“没有,只有你和我。其他人都去日比谷公园参加这次抗议赫鲁晓夫重新进行核试验的集会去了。”
“啊,是吗。”鸟说。于是他想起了早上火见子读有关这事报道的报纸时,一点也没引起他的注意。他现在已经完全被奇怪的婴儿缠在个人的困境之中,与这个现实的世界隔绝了。不过这么说,正是因为那帮肩负着地球的命运,参加抗议集会的家伙没有被头上长着瘤的婴儿缠住。有些烦躁的朋友,朝只是哼哈应了一声的鸟投过责备的一瞥。
“别的成员都想避开和戴尔契夫打交道,都去抗议赫鲁晓夫了。在日比谷的野外音乐堂,几万人同时发出愤怒的抗议之声,难倒不能给赫鲁晓夫惹起一场麻烦吗?”
鸟把斯拉夫语研究会的其他成员各自的事都想了一遍。确实,他们如果和已陷入泥沼的戴尔契夫牵扯太深,很难办。他们有的在一流商社的贸易科工作,有的是外务省的官僚,有的是大学研究室的助教。如果戴尔契夫事件被报纸作为丑闻大肆报道,不管怎么说,和他有关联,这事如果被上司觉察到了,肯定不利。像鸟这样的补习学校老师,而且,不久就将被解雇的自由人是没有的。
“那怎么办呢?”鸟追问道。
“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想我们这个会只能原封不动地把说服戴尔契夫的任务还给公使馆啊。”
“你也不想和戴尔契夫打交道吗?”
对于鸟来说别无他意,仅仅是引起兴趣的发问,然而,朋友突然像是受了侮辱,眼里充血,回看了鸟一眼。朋友是期待他马上对还回说服戴尔契夫这一任务之举表示赞成,鸟醒悟过来后感到很震惊。
“不过”鸟对赌气沉默不语的朋友温和地反驳道:“对戴尔契夫来说,能接受我们的说服大概是最后一个机会吧?如果他拒绝的话,只能公开了吧。我们就那么原封不动地将任务还回去,良心的谴责会使我们寝食不安的。”
“当然,戴尔契夫如果接受我们的劝说,那就成大团圆的结局了。不过,弄得不好,戴尔契夫事件成为丑闻,我们就被卷入国际问题了。我对现在和戴尔契夫接触也是有抵触的。”朋友将视线从鸟的身上移开,朝像从羊肚子里掏出的内脏似的赛车的驾驶席望着说道。
鸟感觉到朋友在明显地暗示他,不要再反驳,希望他能理解,那样子显得很可怜。可是,鸟对丑闻啦国际问题啦这类吓人的字眼毫无反应。鸟的脑袋已经被奇怪的婴儿的丑闻浸满了。围绕着婴儿的家庭问题比任何国际问题来都更具体、沉重,实实在在扼住了他的喉咙。鸟感到从摆脱了戴尔契夫潜藏在他身旁的一切陷井恐怖中获得了自由。自从婴儿事件发端以来,鸟第一次感觉到和别人相比他的确有着广阔的日常生活闲暇,觉得有点好笑。
“斯拉夫语研究会如果把说服戴尔契夫的任务退还了的话,我个人想去见戴尔契夫。我和戴尔契夫很好,而且假如戴尔契夫事件表面化了,我被卷入丑闻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鸟说。他想找一个能充填由医生的话带来新的缓期的这一、两天的内容,也真想去看看戴尔契夫的隐遁生活。
朋友马上见缝插针,那样子令鸟都有点难为情。
“你想去就去吧!那也许是最好的方式。”朋友用力地说。:“说实在的,我内心觉得你能接受就好,其他成员听到有关戴尔契夫的传闻,立即慌了神,只有你态度沉着超然。我佩服你。”朋友的声音很热情。
鸟不想让突然变得饶起舌来的朋友伤心,便朝他温和地一笑。他知道现在自己对婴儿以外的任何问题都可以冷静而且超然。鸟痛苦地想,没有被套上枷锁的整个东京大概不会有人羡慕我吧。
“午饭我请客,鸟。”朋友兴冲冲地说。“先去喝点啤酒吧。鸟!”鸟点点头。他们并肩朝饭店走去。在鸟对面坐下来心情不错的朋友要了啤酒后说:
“鸟,用两手指擦头是你大学时代就开始的习惯吧?”鸟侧身走进了酒店和朝鲜饭店之间裂开的一条窄得只有五十厘米左右的小胡同,边走边想这迷宫似的胡同是否隐藏着另外一个出口呢?朋友给他的地图上面画的是条死胡同,现在鸟正是走进了这条死胡同的入口。这胡同的形状就像个胃袋,而且是一个没有通往肠子出口的胃袋。在这闭锁场所逃亡生活者和逃亡生活志愿者潜藏在那里,不会感到不安吧?戴尔契夫隐藏的家,只能选择这样一个地方,是否有一种被追捕的气氛呢?恐怕戴尔契夫已经不在这个小胡同了吧。鸟这么一想就觉得心情轻松起来,他来到胡同尽头的一幢公寓,站在那就像到达山寨的隐秘近路的入口,擦着满脸的汗,他觉得那整条胡同都置在阴影之中,可是,抬头仰望夏日晌午那强烈的阳光像白晃晃的炽热的白金网一样,覆盖在胡同狭长的小路上。鸟一动不动地仰望晴空,闭上眼睛用拇指肚擦着痒痒的头。鸟像被反弹回来似的放下了两臂,直起了仰着的头。远处的一个女孩发疯似的叫了一声。
鸟脱了鞋,用一只手拎着,上了正门外满是灰尘的粗糙的楼梯,进了公寓。走廊的左侧一个个单人房间的门并列着,右侧是墙壁,墙上胡乱涂着各种各样的字和图。鸟边确认着门房号边往里走。各家门后的人似乎都替别人着想似的把门关上。住在这个公寓的人们是怎样避暑的呢?火见子说过,先辈们什么时候繁殖了这么多在这个大都市里大白天也锁上房间闭门不出的种族呢?结果,鸟一直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发现了那里像衣服内兜似的隐藏着一条狭窄陡峭的楼梯。鸟漫不经心地回头望了一眼,在公寓门口金刚般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注视着他,身材高大女人的高大身影将公寓外的一切光线都遮住了,走廊和她都笼罩在漆黑的阴影里。
“你要干什么?”那女人摆出一幅撵狗似的姿势问道。“我想找一位外国朋友。”鸟声音发颤地回答。
“美国人?”
“他和一位年轻的日本姑娘住在一起……。”
“啊,那个美国人啊,他住在二楼的第一个门。”那女人说完后就消失了。
如果,那个“美国人”说的是戴尔契夫的话,他大概给这个女人留下了好感。不过,鸟走在白木板的楼梯时还有些半信半疑。可是,鸟在那极狭窄的楼梯转弯处刚要往上去,突然看见露出惊讶的目光、举着两臂迎面走出来的戴尔契夫。鸟被这意外的喜悦所感动。这个公寓里只有戴尔契夫开着门,用通风来降暑气,这是个有着健全生活感觉的人。
鸟把自己的鞋立在走廊的墙壁下,和从房间里探出上半身微笑的戴尔契夫握手。戴尔契夫像马拉松选手似的只穿了件蔚蓝色的短裤和运动背心。他的红头发剃得短短的,可是红胡髭却留得很长,从他身上,鸟一点也看不出一个过着逃亡生活的人的模样。只是自从潜藏到了这个公寓以来,恐怕就没有机会乘公共汽车了。小个子的戴尔契夫象个大狗熊似的散发着强烈的腋臭。鸟和戴尔契夫互相用简单的英语问候。戴尔契夫说他的女朋友去烫头去了,他说本想让鸟进屋,可是又借口说怕草席弄脏了鸟的脚而做罢。他想就那么站着把话说完。鸟也害怕在戴尔契夫的房间里呆得时间太久。鸟往戴尔契夫的房间里探望一眼,那里面一件家具也没有,房间的最里面一扇窗户敞开着,可是那只有二十英寸的对面,严密的板条遮住了窗户。照理说大概对面也有一个从这里探望不到的个人私生活的场所吧。
“戴尔契夫,你们国家的公使馆希望你赶快回去。”鸟单刀直入地开始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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