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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体验

大江健三郎(日)
《个人的体验》
作者:[日]大江健三郎

鸟俯视着野鹿般昂然而优雅地摆在陈列架上的精美的非洲地图,很有克制地发出轻微的叹息。书店店员们从制服外衣里探出来的脖颈和手腕,星星点点凸起了鸡皮疙瘩。对于鸟的叹息,她们没有给予特别注意。暮色已深,初夏的暑热,犹如一个死去的巨人的体温,从覆盖地表的大气里全然脱落。人们都在幽暗的潜意识里摸摸索索地追寻白天残存在皮肤上的温暖记忆,最终只能无奈地吐出含混暧昧的叹息。六月,午后六时半,街市上已经没有流汗的行人;但鸟的妻子,可能正裸着身子躺在橡胶台布上,像一只被击落的野鸡,眼皮硬硬地阖着,身体所有的毛孔都不停地沁出数量惊人的汗珠,同时发出痛苦、不安而又含着期待的呻吟。
鸟瑟瑟战栗,凝神注视着地图的细部。环绕着非洲的海宛如冬日黎明时分的晴空,那天蓝色令人感动不已。经度和纬度,也没有用规尺刻画的机械线条表示,粗粗的笔道,使人感觉到画家个人内心的不安与从容。笔道都呈浅淡的黑色。非洲大陆很像是一位低眉垂首的男人的头盖骨。这位头颅巨大的男人,忧伤地俯望活动着考拉、鸭嘴兽、袋鼠的澳大利亚大地。地图下角那幅显示人口分布的微缩非洲图,颇似刚刚开始腐烂的人头;另一幅表示交通关系的微缩非洲,则是一个剥掉皮肤、露出了全部毛细血管的受伤的头颅。而这一切,都唤起一种血淋淋的暴死于非命的印象。
“从架上拿下来给您看看吧。”
“不,我要的不是这个。我想要米雪兰公司的西亚地图和中亚、南亚地图。”鸟说。
店员弯着腰,忙乱地在摆满了各种各样米雪兰公司汽车旅行用图的书架上寻找。鸟以一个非洲通的口吻说:“顺序编号是182和155。”
他刚才叹息着凝视的是一部世界全图里的一页。这部世界全图,皮面精装,沉甸厚重,像一件装饰品。几周以前,他已经询问过这部豪华精装本的价格,大体相当于他这个预备学校教员五个月的工资。如果加上当临时翻译的所得,鸟用三个月的收入,似乎是可以买得起的。但是鸟必须养活自己和妻子,还有那个将要成为真实的存在的东西。他是一家之主。
书店店员选出两种红色封面的地图,放在陈列架上。她的手掌小而且脏,手指像缠绕在灌木丛里的变色蜥蜴的四肢一样粗鄙。鸟的目光停留在女店员手指触及的地图标签,标签上一个青蛙似的橡皮人推着(米雪兰出产的)橡胶轮胎奔跑,鸟感到自己买了件毫无价值的东西,但这是非常重要的实用地图。鸟现在并不打算买那部摆在陈列架中央的华贵的地图,但却留恋不舍地问:
“那部世界全图,为什么总是翻到非洲这页呢?”
书店店员不由得警惕起来,默然不语。
为什么总是翻到非洲这页呢?鸟开始自问自答。可能是书店店主认为这本书里非洲这一页最美吧。然而,像非洲这样变幻缭乱的大陆,它的地图陈旧过时得也快;而陈旧又由这里侵蚀蔓延到世界全图整体。因此,大概可以说,展开非洲这一页,是为了明显显示这部世界全图的古旧吧。那么,如果说到政治关系固定而又决不会陈旧的大陆图,应该选择哪里呢?美洲大陆,还是北美大陆?鸟中途结束了自己的自问自答,买下那两份红色封面的非洲地图,然后,低头穿过肥胖的裸妇铜像和巨大的盆栽花木夹峙的通道,走下楼阶。铜像的下腹部,沾满那些欲望无法满足的家伙们的手掌油垢,像狗的鼻子似的闪着湿润的光。学生时代,鸟也是向那里染指的家伙,但现在,他连直视铜像的勇气都没有。他曾经在医院里窥视到,在自己妻子赤裸的躯体旁,医生和护士们袖口挽到肘部,一个个用消毒液唰唰地洗着手臂。那医生的手臂上,长满了浓密的毛。
通过一层嘈杂的杂志贩卖处,鸟把包着地图的纸包插入西装外面的口袋里,很小心地用手腕按住。这是鸟第一次买的实用非洲地图。可是,我实实在在地踏上非洲大地,戴着太阳镜仰望非洲长空的日子真的会来吗?鸟惶惑不安地思索着。此刻这一瞬间,难道不可以说,我向非洲出发的可能正在决定性地丧失吗?难道不可以说,我现在正无可奈何地与自己青春时代唯一的最后一个充满激动、紧张的机会告别吗?倘若果真如此,那也……但这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了。
鸟愤然而粗暴地推开外文书店的门,走到初夏暮色里的柏油路上,空气污浊,光线暗淡,柏油路仿佛被雾锁住。在排列着硬壳精装外文新书的装饰橱窗里修理荧光灯的电工,耸身跳到鸟的面前,鸟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于是,他看到了宽大而暗淡的玻璃窗里映现出来的自己,看到了正以短跑运动员的速度衰老下去的自己。鸟,他二十七岁零四个月。他被人们叫作“鸟”,是十五岁时候的事。从那以后,他一直是鸟;现在,在装饰橱窗玻璃暗黑如墨的湖水里死尸般漂浮的他,也仍然形状如鸟。鸟矮小瘦削。他的朋友们,大学毕业就职以后,大都开始发胖;即使有几个就职后仍然保持瘦体型的,一结婚也便发福。只有鸟,虽然腹部略有些凸起,但基本癯瘦如故。他走起路来总是耸肩前屈,站立的时候也持同样姿势。这是运动型的瘦削老人的感觉。他耸起的双肩像收敛的鸟翼,他的容貌也让人联想到鸟:光滑无皱的淡褐色鼻梁,像鸟喙一样强有力地弯曲着;眼睛溢满胶液般迟钝的光,几乎没有表情流露,但偶尔却会惊讶地猛然睁开。嘴唇总是紧绷着,薄而且硬,从脸颊到下颚则尖尖的。红褐色头发像燃起的火焰,挺挺地直指天空。鸟十五岁就是这副模样,长到二十岁,仍然如此。他这副鸟样子会延续多久呢?他是那种从十五岁到六十岁都容颜不变、身姿不改的人吗?倘若如此,那么,现在鸟从装饰橱窗玻璃看到的,就是凝缩了整个生涯的自己。鸟切切实实地觉到一种令人作呕的厌恶感袭来,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感觉自己获得了一个启示:疲惫老朽、备受子女拖累的鸟呵……
这时,一位让人觉得有些味道蹊跷的女子,涉过玻璃窗深处昏暗的湖水,向鸟的身旁逼近。这是一位肩幅宽阔的女人,在玻璃窗里她的脸部从鸟的头顶映出,个头有这么高。鸟感到身后有怪物袭来,他不由得摆开架势,同时回头张望。女人在鸟的近前停住,以一种调查研究似的严肃表情,屡次三番地打量着鸟;神情紧张的鸟也回望这女人。一瞬间,鸟发现,女人眼里流动的是无动于衷的忧伤。女人并不清楚鸟究竟属于何种性质的人,并且不管怎么说,在尚未寻觅到两者之间利害关系的纽带的当儿,女人已无意中发现,鸟不是与那纽带相称的对象。这时,鸟也看出了女人被浓密卷曲茂密的头发包裹的、犹如受胎告知图里的天使似的脸部,颇有些异常;特别是看到他的上嘴唇上残留的几根硬髭,穿过惊人浓厚的粉脂,脱颖而出,鸟浑身陡地一震。
“啊!”高大女人忍耐不住自己轻率的失败,用豁达的年轻男子的声音打招呼。那感觉不坏。
“啊!”鸟急忙微笑,用多少有些嘶哑的声音大声地回应。男娼的高跟鞋来了个原地半回转,鸟目送他心情舒畅地转踵远去,然后,自己踏上相反的方向。鸟穿过狭窄的小巷,小心翼翼地越过电车穿行的柏油路。鸟时时激烈痉挛般神经过敏式的谨慎,让人想起胆怯的小鸟。“鸟”这个绰号对他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鸟想,刚才那家伙,看到我顾影自怜,又像在等待着谁,一准把我当作性倒错者了。这是有损我名誉的误解!但看到转首回顾的他,男娼立刻意识到自己看错了人,这便是为他恢复了名誉。因此,现在鸟只是不无快乐地体味一种滑稽感。“啊”的一声,不正是那一时候最合适的招呼么?那家伙肯定是个相当有理性的人。鸟突然对那个扮成女人的年轻男子生发出了一种友情。今天晚上,这个年轻人能够顺利地发现性倒错者,并勾引成功吗?也许我应该鼓起勇气跟着他去吧?如果我跟那男娼走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奇怪角落会怎么样呢?鸟这样想象着:横过柏油马路,走进一条小酒店快餐店鳞次栉比的繁华街。大概我会和他像兄弟一样赤裸地躺在一起,亲切地交谈吧?我之所以也要赤身裸体,是为了把他从憋闷的情绪里救出来。要提起妻子正临产的事吧?还有,也要说说我很早以前就计划的非洲之行,以及旅行后出版一册冒险记“非洲的天空”这一梦想的梦想吧?随后,也许还该和他聊聊,一旦妻子生产,我被关闭到家庭的牢笼里(事实上自结婚以来,我就置身在牢笼里了,但笼盖还开着。不过,生下来的孩子将把笼盖严丝合缝地盖上),我独自一人的非洲之旅就彻底告吹。那个男子肯定会细心收拾那些威胁我健康的神经病的种子,给予充分理解。为什么如此深信不疑?我想,这位努力忠实表现自己扭曲的心灵、以至于女装打扮上街寻找性倒错同伴的青年是属于这样的一类:对于深深植根于无意识底层的不安与恐怖感,他肯定具有感应敏锐的眼睛、耳朵和心灵。
明天一早,也许那家伙和我会一边听着广播新闻,一边相互映对着剃胡须,共用一个肥皂膏瓶。那家伙虽然年纪尚轻,胡须似乎倒很浓密。想到这里,鸟切断了自己一味凭空幻想的锁链,微微笑了起来,即使和那家伙一起过夜不大可能,总该喊他一起喝一杯吧。一条轩檐整洁小酒店密布的街道上,鸟挤在杂乱的人群里;几个醉汉也在人群里挤着。鸟觉得喉咙很干,即使独自一人,也想喝一杯。他灵活敏捷地转动瘦长的脖子,在街道两侧的酒店里物色目标。然而事实上,鸟哪一家酒店也不想进。如果他满身酒气走到妻子和新生婴儿身旁,他的岳母会做出怎样反应?不仅是岳母,包括岳父在内,鸟不想让他们再一次看到自己沉湎酒里的模样。已经退休了的岳父,曾是鸟毕业的那所公立大学英文学科的主任教授,现在在一家私立大学担任讲座课程。鸟年纪轻轻就获得预备学校英语教师的职位,与其说是自己运气好,不如说是岳父的恩赐。鸟对岳父既敬又畏。他是鸟面前一个巨大的存在,鸟不想使他再度失望。
鸟是二十五岁那年五月结的婚,那年夏天,整整四周时间,他连续不断地嗜饮威士忌。突然间,他漂流在酒精的海洋里;他是烂醉如泥的鲁宾逊。鸟放弃了一个研究生全部应尽的义务,打工、学习等等统统置之脑后。夜晚自不必说,甚至大白天里,也蹲在与厨房连在一起的昏暗卧室里,一边听录音机,一边嗜饮不止。而今回首往事,鸟觉得自己当时除了听音乐,便沉醉不醒,几乎形同死人。四周以后,他从持续了七百个小时的苦涩的酒醉里苏醒,看到了一个战后都市废墟般荒芜、凄惨地醒来的自己。作为略有一丝复活希望的精神无力自理者,鸟需要重新开拓心灵的旷野,这自不待言,他还必须重新开拓外部环境的旷野。
鸟向研究生院递交了退学申请,又请岳父帮助谋到补习学校教师的席位。两年以后的今天,鸟正面临着妻子的出产。如果鸟再一次被酒精污染了血液,然后出现在妻子的病室,岳母一定会领着女儿和外孙发狂似的死命奔逃。
鸟自己也很警惕隐约残存在内心并且颇为根深蒂固的酒精诱惑。自从那整整四周的威士忌地狱以后,他回头追问过,为什么自己会连续沉醉七百个小时呢?但最终也没有探究出确实可信的理由。正因为自己没有弄明白当时身陷威士忌深渊的原因,所以,不意间重返旧地的危险便时时存在。鸟在未能理解那周围的真实意义的时候,从那凄惨的周围里获得的防御性的护身手段,就不能真正成为自己的本领。
在鸟日常耽读的与非洲有关的书籍里,一册探险史上,曾有这样一节:“所有的探险家都叙述过的村人们的酗酒闹事习俗,至今犹存。这表明,这个现在仍然美丽的国度的生活,还是有所欠缺的;表明这里存在着驱使人走向绝望的自暴自弃的本源性的不满。”这是叙说关于苏丹荒野上部落村民的话,而鸟读后感到,自己也是在回避彻底思考自身生活内存在的缺失和本源性的不满。但这些是确实存在的,因此,鸟现在总是深怀戒心地拒绝酒类饮料。
鸟走到相当于这放射状的繁华街的焦点——街市深处的广场。广场正面大剧场上的电光表正好指到七点,这正是向在医院护理的岳母打电话询问产妇安否的时间。从午后三点开始,他每隔一个小时打一次电话。鸟扫视了一下四周,广场周围有好多台公用电话,但都被人占着。鸟焦躁不安。这与其说是想急于了解妻子的生产情况,不如说主要担心的是守候在住院患者专用电话前的岳母的神经承受能力。自从女儿住进那所医院,岳母一直认为自己在那里受到了侮辱性待遇;她固执地这样想。那台专用电话如果现在正被别的患者家属占着就好了,鸟哀切地希望。随后,他转回刚才的街道上,在酒店、茶店、中华拉面馆、炸猪排店、洋品店等店铺里选择。只要走进其中一家,总有办法借到电话。不过,酒店想尽量避开,饭也早吃过了。去买点儿胃药什么的吧?
鸟边走边找药店,走到一个临着十字路口造型奇异的店铺前。店檐上悬挂一块巨大的彩色广告板,广告板上,一位手持短枪的西部牛仔端坐着,一副扳机待发的架势。从牛仔那带马刺的长靴踏着的印第安人的头颅上,鸟读到“枪支专卖”的字样。店内满布万国国旗和黄黄绿绿的饰带,旗和饰带下面,满满排开一面色彩艳丽的箱型装置,一些远比鸟年轻的家伙们不断地来来往往。鸟透过镶着红蓝胶带的玻璃窗往店里张望,看到深处的角落里放着一台红色的电话。
鸟从喊叫着过时了的摇摆舞曲的投币留声机和可口可乐自动售货机中间穿过,走进铺板沾着泥污的店里,突然,他感到耳底里鞭炮轰鸣。店里满是电子游戏机,飞盘,来福枪瞄准箱里风景模型的设施(林荫模型的小传送带载着茶色的鹿、白色的兔子和绿色的大青蛙,不停地转动。鸟从旁走过的时候,一位被一群兴高采烈的女友围住的高中生刚好击中一只青蛙,机器前的分数显示器加上了五分)等等,以及围绕着这些的一群群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鸟像探迷宫一样艰辛地左弯右转,终于走到电话机旁。鸟塞进硬币,拨动已经背诵下来了的医院的电话号码。他的一只耳朵听到了远方的电话长音,另一只耳朵灌满了摇摆舞曲和万蟹爬行的足音。那是那些沉醉在游戏玩具里的年轻人不停地把手提袋般柔软的果汁盒往地板上摩擦时发出的声响。岳母可能会对这嘈杂喧哗疑惑不解吧?似乎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电话打晚了,还有这些噪音。
电话长音响过四遍后,岳母的声音回答了,她的声音比妻子还年轻。鸟终于什么都没解释,立刻就打听妻子的情况。“没呢,还没生呢。她疼得要死要活,但还没生,还没生出来。”
鸟一时语塞,凝视着胶木话筒上那数十个蚁穴,那一片缀满黑色星星的夜空,随着鸟的呼吸时阴时晴。
“那么,八点钟再打电话。再见。”停顿了一分钟后,鸟说,然后放下话筒,叹了口气。
鸟的近旁是一台模型汽车兜风设施,一个菲律宾人模样的少年坐在驾驶台上操纵方向盘。汽车的E型车驾由设施中央的一个圆筒支撑着,那下面不停转动着一条绘饰着田园风景的传送带;车驾便一直奔驰在郊外秀美如画的道路上。道路蜿蜒回转,绵绵无尽,牛呀羊呀,牵着孩子的女人等等,障碍物不断出现,车驾不时遇到危险。一点儿一点儿转动方向盘,启动汽缸,把车驾从险情里救出来,这就是游戏者的工作。那少年浅黑色的前额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专心致志地蜷缩在方向盘上。少年似乎有一种错觉,以为传送带的循环运动会结束,他的E型车架可以到达目的地。他锐利的犬齿咬在薄薄的嘴唇上,齿唇间咻咻地吐出声音和唾液,不停地驱车前行。然而,满布障碍物的道路始终在小小的汽车前延伸,绵绵不绝。有时,传送带的转动速度缓了下来,少年便急急地从裤袋里掏出硬币,丢到游戏设施上铁制眼睑似的孔穴里。鸟立在少年的斜背后,看了一会。随后,鸟觉得一种难以忍受的徒劳感从脚底产生。鸟像踏在灼热的铁板上一样急匆匆地奔向里侧的出口。接着,他与一对异样的设施猝然相遇。右侧的机器,被一群身着迎合美国人口味镶金镂银的香港土产绣龙绸缎运动服的年轻人团团围住,发出来路不明的打击音响。鸟奔向左侧那个没人光顾的机器。那是欧洲中世纪的拷问刑具铁处女的二十世纪版。这位足足一人高大身上涂印着红黑条纹的钢铁美女,双臂紧紧抱起,护住赤裸的胸部。掰开两腕,窥视她的铁乳房,是要拼上全身力气的,而铁美女两只眼睛里的计数器,是用来测试运动员握力与拉力的数字显示系统。在美女的头顶部,则标示着握力和拉力年龄差的平均值。
鸟往铁美女的嘴唇塞进一枚硬币,然后开始掰她护在乳部的双腕。铁腕顽强抵抗,鸟不断运劲儿。鸟的脸庞渐渐贴近铁美女。美女脸上的色彩令人联想到极其苦闷的表情,鸟觉得自己是在凌辱这姑娘。他拼命用劲儿,全身筋肉都感觉到了疼痛。突然间,“玻,玻”,姑娘胸内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她的眼睛显示出淡淡血色的文字盘。鸟全身筋肉立即松弛,粗粗地吐了口气,随即便把自己获得的数字和那个平均数值表做了比照。不清楚数值的单位是什么,鸟获得的握力数值是70,拉力是75。平均数值表上二十七岁栏里,握力110,拉力110。鸟上下看过那张表,他难以相信,但自己的数值,确确实实是已经四十岁人的平均值。四十岁!鸟的胃部受到强烈冲击,打了一个嗝。二十七岁零四个月的男子,鸟,只具有四十岁的人的握力和拉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肩和肋部腹部的肌肉也像针扎似的疼了起来,很让人担心会变成久治不愈的讨厌的肌肉痛。鸟应该努力恢复名誉,他转身走向右边的机器。他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会拿这体力检测游戏这么当真。
鸟分开人群挤了进去,身着绣龙运动装的年轻人像自己的地盘被侵犯了的野兽一样,一齐敏感地停住了各自的动作,闪着挑战似的目光围住鸟。鸟颇有些踟蹰,但仍然若无其事地望着被年轻人团团围在中间的那台机器。那机器的结构,颇令人想到西部电影里的断头台。不过在那应该吊着倒霉的犯人的位置上,吊着一个类似斯拉夫骑士的头盔似的东西,从头盔里露出一个黑色鹿皮沙袋。如果把硬币塞进头盔中央那只巨人眼睛般的孔穴里,就可以把沙袋拽下来,同时,装在支柱上的计数器指针也就指到零的位置。计数器中央印着机器鼠的漫画,机器鼠张着黄色的嘴叫着:“喂!量量你的拳击力吧!”
鸟一直望着那机器不动,绣龙运动装青年群里的一位,半带羞色,而又满怀自信,像运动员表演似地进到机器面前,往头盔孔里塞进硬币,拉下沙袋。然后,那年轻人倒退一步,跳舞似的全身跃起,向沙袋猛力一击。撞击声,还有牵引沙袋的铁环碰撞头盔咔嚓咔嚓的声音。指针越过了计数器盘上的最大限度,徒然无劳地在那里颤动。运动装青年们一起哄堂大笑。因为拳击力超过了计数器的容量,测量机器仿佛麻木了,无法恢复旧态。那位满面春风的青年这回摆出拳术架势,轻轻踢了沙袋一脚。计数器的指针终于转回到150处停住,而那沙袋则像疲备的螃蟹一样慢吞吞地缩回到头盔里。年轻人中再次响起笑声。
鸟突然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热情。他为了不弄皱刚买的非洲地图,小心翼翼地脱下上衣,放在冰格游戏台上;随后,鸟把准备给妻子的医院打电话的硬币投到头盔里。身着绣龙运动装的青年们认真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鸟拉下沙袋,退后一步,摆开架势。鸟在一座地方城市的高中受到退学处分后,在准备参加取得考大学资格的考试时,几乎每周都和同一城市的一群不良少年斗殴。大家都惧怕他,平日总有一批少年崇拜者围着他。鸟很相信自己的拳击力。他没有像刚才那个年轻人那样笨拙地跳跃,可能是正统的姿势给了他灵感吧,鸟轻轻踏出一步,随即挥右拳直直地向沙袋一击。他的拳击力,将突破计数器的最高限2500,让计数器半身不遂吧?但并非如此,结果是300。一瞬间,鸟茫然无措,击沙袋的拳头就那样在胸前弯着,凝视着计数器。一股热血涌上他的脸庞。他的背后,绣龙运动装的青年们寂静无声,但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计数器和鸟的身上,则是确切无疑的。拳击力如此孱弱的人出现,大概让他们深感意外。
鸟似乎完全无视青年们的存在,他振作起来,再一次走近装沙袋的头盔,又塞进一枚硬币,拉下沙袋。这次他不再顾忌什么正统姿势,把全身重量都运到拳头上,猛力一击。鸟的右臂从肱骨到手腕都痛得发麻,而计数器只显示出500。
鸟匆匆弯腰拾起上衣,对着冰格游戏台穿好。然后他回身张望那些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青年们。鸟本想微微笑笑,像已经引退了的上届冠军,把包含理解与惊讶的微笑送给年轻冠军。但那些身着绣龙运动装的青年们脸上冷硬而全无表情,只是像看一只狗一样盯住他。鸟的脸一直红到耳后,耷拉着脑袋匆匆走出店门。他的身后,故意显示活力的响亮笑声涌了过来。鸟像受了侮辱的孩子,头晕目眩,大步穿过广场,匆匆走进剧场旁边的昏暗小巷;他已经失去挤进繁华街上杂沓的人群里的勇气。暗淡的小巷里有妓女站立,鸟凶暴的神情吓得她们不敢近前搭讪。一会儿,鸟走入一条连妓女也不来此藏身的小路,突然一道高高的堤坝竖立在面前。暗影里散发着草叶的味道,他因此知道堤坝的斜面上生长着茂密的夏草。堤坝上面是铁道。鸟向堤坝的两侧望去,看看有没有火车开过来,结果什么也看不清。鸟仰望漆黑的天空,但见红晕低垂,那是繁华街上霓虹灯光反射的结果。突然有雨滴落在鸟朝天仰望的脸颊上,风雨欲来,草的味道也愈发浓了。鸟低着头,颇为无聊地撒起尿来。
这当儿,鸟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从身后由远而近,撒完尿回头看时,自己已经被那些绣龙运动装青年紧紧包围。他们背对剧场那边照来过的微弱的光,黑影幢幢,无法窥见他们是怎样的表情。但在这一瞬间,鸟也想起来,刚才在那店铺里他们所呈现的毫无表情的神态,其中就潜藏着对自己彻底而冷酷的拒绝。一个极其孱弱的存在映入他们的眼帘,唤醒了他们猛兽的本能。遇见软弱可欺的家伙就一定要欺侮。他们浑身躁动着暴力少年的可怕欲望,追赶这只拳击力500、应该袭击的可怜的羊。鸟极为恐怖,惊惶地寻找逃走的路。朝明亮的繁华街跑,必须正面冲破包围圈最稠密的部分,以他刚才测定的体力(四十岁人的握力与拉力!),毫无可能,大概立刻就会被推挡回来。鸟的右边,是被板障遮住的死胡同;左边,铁道路堤和工地高高的铁网围栏中间有一条细细的昏暗小路,和远方的柏油马路相通。如果能冲过一百米左右,不被捉住,那可能就有希望了。
鸟决心已定。他猛然转身,做出向右边死胡同奔的样子,然后一个回转,向左边突进。但敌人都是进行此类袭击的老手,和鸟二十岁时在地方城市夜晚世界里的行径一样,他们已经看穿对手的战略,当鸟身向右转的时候,他们便向左移动,严密封住。鸟转换身形向左突进的那一瞬间,恰恰与那位挺胸运劲儿、用刚才打沙袋的姿势击来的黑脸青年正面相遇。他已经没有转身的余地。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凶狠有力的一击,身子后仰,跳到路坝的草丛里。鸟呻吟着吐出血和唾液。跟刚才打得沙袋计数器全身麻木时一样,青年们发出响亮的笑声,随即再度沉默,包围圈缩成比刚才更小的半圆形,他们俯视着倒在地上的鸟,待机而动。
鸟想,压在自己身体和路坝中间的非洲地图,肯定弄得折皱不堪了。随后,现在自己的孩子将要出生这一念头,第一次切切实实地跃上鸟的意识的最前线。无名的怒火和粗暴的绝望感笼罩着鸟。这之前,鸟惊愕、困惑之余,一心想的是如何逃跑,但现在,鸟不再想逃。如果现在不投入战斗,那么,我去非洲旅行的机会就永远地失去了;不,不只如此,我的孩子可能也将因此而度过苦难的一生。鸟仿佛获得了某种谕示,他对此坚信不疑。雨滴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他抬起头,呻吟着慢慢挺起身。青年人围住的半圆形从容退后,引诱他向前。也有一个非常倔强的家伙,充满自信地踏前一步。鸟两臂无力地垂着,颚部前突,做出一副夜市上被随意踢在一边的木偶似的呆样子,立了起来。那个年轻人从容地瞄着目标,像棒球投手的动作似的,一只脚高高提起,上身后仰,手臂后伸,然后开始进袭。鸟低头,探腰,对着年轻人的腹部牛似的冲撞过去。年轻人大叫一声,噢地吐出胃液,随即突然沉默无语,颓然倒下。他已经窒息。鸟立即昂起头,与其他那些年轻人对峙。斗争的喜悦在鸟的身上复苏。这已经是多年不曾有的事情了。鸟和青年们相互对视着不动,双方都清楚碰上了强健的对手。时间流逝。
突然,一个年轻人向同伴们叫:
“住手吧,住手!这家伙不是我们的敌手呀,他是个老叔叔哟!”
青年们的紧张立时全部解除,他们无视仍然保持着原来架势的鸟,颇为沮丧地拥着拉着向剧场方向撤去。鸟孤独地淋在雨中,奇妙而啼笑皆非的滑稽感油然而生;过了一会,鸟竟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的上衣沾染了血污,如果在雨中走走,可能会和雨迹水痕混在一起。鸟感到这是一种预先设定的和谐。被击中的颚部不消说了,眼睛四周,手臂,背部,都感到疼痛,但自妻子开始产前阵痛以来,鸟现在的心情最好。他拖着跛腿,沿着路坝和工地之间的小路,向柏油马路走去。一辆工业革命时代的蒸气机车正喷着烟灰,在路坝上行进。机车从鸟的头顶通过时,它简直是一头挂在黑暗夜空上的巨大黑犀。走到柏油路,鸟一边等着出租车,一边把一颗被打断的牙齿从舌与齿茎中间抠了出来,吐到地上。

西部非洲地图沾满泥土,鼻息和胃液的污迹,用图钉钉在墙上。墙壁下,鸟像受惊的潮虫一样蜷屈着身子睡着。这里是鸟夫妇的卧室。鸟睡着的床和妻子空荡荡的床中间,放着一张大鸟笼似的白色婴儿床,婴儿床上罩着的塑料包装尚未拆去。鸟仿佛对凌晨的寒气怀着不满,哼哼呻吟着做了一个痛苦的梦。
鸟立于尼日尔之东、乍得海西岸的高原上。他究竟是在那里等待什么机会呢?他突然被弗科赫尔盯上了。这个凶暴的野兽腾越沙丘飞驰而来。这绝非坏事。鸟来非洲,本来就是为了通过冒险、遇难、与新的种族相会,窥视到远在现今安稳、平庸的日常生活彼岸的东西。但鸟没有能与弗科赫尔搏斗的武器。我既无准备,也未受过训练,就这样来到了非洲。鸟极为恐慌地想。而猛兽已经逼近。鸟想起自己少年时代在外地城市裤角插着弹簧刀放浪的往事。不过,那条裤子他早就扔掉了。说来也滑稽可笑,他甚至想不起弗科赫尔用日语该怎么说。他听到那些只顾自己逃命的家伙在安全地带喊:危险!快逃!弗科赫尔来了!暴怒的弗科赫尔已经逼到对面仅距十米左右的低浅的灌木丛,鸟似乎很难逃脱。这时,他发现,北边有一处被水色斜线围起来的地方,那斜线肯定是铁丝网。往这里边儿跑,跑进来就没事了!那些把他丢下不管的家伙在那里边儿喊着。鸟开始向那儿奔。然而,实在太晚了!弗科赫尔已经逼近他的身后。我毫无准备,也没经过训练,就这样来到非洲的。避开弗科赫尔的攻击看来已经绝无可能,鸟完全绝望了;但恐惧驱使他狂奔不止。水色斜线里,无数“安全的人们”眺望着奔逃的鸟。弗科赫尔锐利的牙齿凶狠地咬进了鸟的脚踝……
电话铃响了起来,鸟突然惊醒。天已黎明,而窗外雨声依旧。鸟纵身跃起,光着脚踏着冰冷潮湿的地板,像兔子一样蹦到电话机旁。鸟拿起话筒,一个男子的声音,没有客套寒喧,确认了他的名字后便说:“请即刻到医院来!婴儿出现异常,有事需要商量!”
鸟突然孤立无援。他感到自己想要退回尼日尔高原,品尝刚才梦境的余味,尽管那梦就像栽在恐怖的荆棘里浑身棘皮的海胆一样。随后,鸟努力抵抗着自己总是沉湎于往事的行为,用意志坚定的语气,像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问:“孩子的妈妈没事吧?”他感到,这样的声音,可能曾千百次和这种背台词式的情境相遇。
“孩子妈妈还好。事情紧急,务请快来!”
鸟像缩回巢穴的螃蟹一样匆忙跑回卧室,眼睛硬硬地阖着,他想钻进温暖的被窝;仿佛用这样的办法拒绝现实,现实的一切就会像梦中的尼日尔高原一样突然消失。随后,鸟摇晃了一下脑袋,清醒了过来,弯腰捡起扔在床旁的衬衫和裤子。弯腰的时候,身上一阵疼痛,使鸟想起昨夜的战斗。他想炫耀一下自己仍然经得住殴斗的体力,但不必说,现在不可能唤起那样的情绪了。鸟一边扣着衫衬扣子,一边抬头望那张西部非洲地图。从地图上看,他在梦里驻足的高原是迪伊法。那里画着奔跑的疣猪。弗科赫尔就是疣猪。疣猪的上方水色斜线部分意味着那里是禁猎区。刚才鸟在梦中即使逃到了那里,也不可能获救。鸟又一次晃了晃脑袋,边扣着上衣边走出卧室,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如果住在一层的房东老太婆醒了,应该怎样回答她那被善意和好奇的砥石擦磨得非常锋利的发问呢?鸟会告诉她:现在还一无所知,医院方面只通知说婴儿出现异常。但事态可能相当可怕吧?鸟想。鸟在门口摸摸索索找到鞋子,尽可能不出声响地开开门锁,然后便走进黎明的微光里。
鸟的自行车倒在矮树篱笆下的碎石上,被小雨淋得精湿。他椆起自行车,用上衣袖擦了擦固执地停在朽烂了的车座皮上的水滴。但还没有擦净,鸟便一屁股坐上去,像一匹发怒的烈马,蹄下砂土翻腾,从树篱间穿过,奔向柏油马路。屁股的皮肤被濡得冰凉难受。雨仍然在下。风劈面吹来,他满脸雨水淋漓。鸟为了不让车轮掉进路面的坑洼里,他大睁着眼睛,使劲蹬着车子疾奔,雨珠直直地打到眼球上。不一会儿,鸟驶到更为宽阔的柏油路上,拐到左侧。风挟着雨从他的右前方吹来,这样多少可以躲开一点儿。鸟上身右倾,顶着风,平衡着自行车。柏油路面上薄薄地积着的一层水,快速转动的车轮激起细碎的波浪,水珠腾落如雾,鸟斜着身子,低头看着水雾起落,两脚上下猛蹬。这当儿,他感到头晕。鸟仰起头,视线所及,柏油路上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列在路两旁的银杏树叶子又浓又厚,茂密的叶片上吸满了水滴,显得笨重而臃肿。黑黑的树干,其实是支撑着一块块深绿色的海。如果这些海一齐冲决,鸟和自行车大概都要淹到味道清香的洪水里。鸟感觉到了这些树木对自己的威胁。高高的树梢上摇曳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鸟透过树梢的夹隙眺望东边的天空,那里灰黑一片,但深底里似乎渗出淡淡的桃红。天空一副卑微而羞涩的神态,乱云却像猛犬一样粗野地奔腾。几只长尾蓝鸟像野猫似的从鸟的眼前大摇大摆地穿过,惊得他慌乱无措;鸟发现,蓝鸟淡青色的尾巴上,聚集着银色虱子似的水滴。鸟觉得自己太容易受惊了,而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感觉又过于敏锐了。他茫然不知所以地想:这是不吉之兆。他沉醉不醒的那段时间里就曾经是这样的。
鸟探身伸腰,头深深伏下,把全部体重都压到自行车脚蹬上,加速前进。梦中那种无路可逃的情绪油然复生。但鸟是在疾速前行。他的肩膀碰断了银杏树细细的树枝,断碴儿像弹条一样弹过来,刮伤了他的耳朵。然而,鸟没有放慢速度。雨滴簌簌,从阵阵作痛的耳边掠过。驶进医院的停车棚,鸟把制动手闸捏得直响,如同自己发出的叫声。他浑身淋得像一只落水狗。鸟抖动身子,甩去身上的水滴,同时陷入一种错觉:他感到自己跑了相当遥远的路。
在诊疗室前,鸟喘了喘气,走进光线暗淡的室内,对着几张在这里等着他的眉目不清的面孔,声音嘶哑地说:“我是孩子的父亲。”鸟内心则颇觉奇怪:为什么不开灯呢?
随后,鸟看到,岳母用衣袖掩着嘴巴坐在那里,像要止住呕吐一样。鸟走到她的身边,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下。透湿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脊背和屁股的皮肤上。和刚才闯进车棚时的粗野相完全不同,现在,鸟浑身瑟瑟战抖,像一只伶仃孤苦的小鸡雏。
鸟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他看到,三个审问官似的医生绷着脸一言不发,目光审慎地盯着自己。如果说,法庭审问官的头顶都悬挂着象征法律权威的国旗,那么,对于诊疗室里的审问官们来说,身后的彩色人体解剖图就是象征他们的法律权威的旗帜。
“我是孩子的父亲。”鸟焦燥地重复说,声音里明显流露出受到了威吓的不安。
“哎,哎。”坐在中间的那个男子(他是医院院长,鸟曾经看见他在呻吟的妻子身旁洗手)似乎从鸟的话音里嗅出某种进攻的味道,他带有几分防御的准备,这样应答。
鸟直盯着院长,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可是院长没有立即说明情况,而是从脏皱皱的白大褂衣袋里摸出烟斗,往里填起了烟草。他是一个粗胖如桶的矮个子,因肥胖过度而不堪重负。从敞开的白大衣可以看到他的胸部像骆驼背一样须毛浓密,唇和腮部已无须说,他的颌下搭拉的肥肉上也长满了胡碴。今天早上,他连刮胡子的工夫都没腾出来,也就是说,从昨天午后开始,他一直在为鸟的孩子而奋力工作。鸟满怀感激地想。但他发现这位多毛的男子神态诡秘,形迹可疑,因此更觉得放心不下。吸着烟斗的院长毛烘烘的皮肤下面一耸一耸地鼓动着,让人觉得其中深深地压抑着某种不可等闲视之的东西。
院长的烟斗终于从湿渍渍的厚嘴唇移到圆鼓如球的胖手掌上,随即猝然转睛盯住鸟,拉开和当时的气氛颇不相宜的大嗓门问:
“先看看实物吗?”
“已经死了吗?”鸟焦急地问。
院长一副惊讶的神情,他不明白鸟为什么会这样理解。接着,他的脸上浮现出暧昧的微笑,抵消了刚才的惊讶。
“没有,现在正哭得来劲,浑身动得也很有劲呢。”鸟听到了岳母的一声极其庄重含着某种暗示的叹息。如果她不是用袖口掩住了嘴,那叹息会像一个喝过量了的男人打的嗝,回声震荡,说不定鸟和医生都会撞得趔趔趄趄。岳母是真的喘不上气呢,还是为了让鸟预想到他们夫妇所陷入的泥沼而有意递个信儿呢?
“那么,看看实物吧。”
院长又重复说,坐在他右侧的年轻医生立刻站立起来。他是一个瘦高个儿,颧骨突出的脸部,左右两眼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均衡。一只眼睛焦燥而谨慎,另一只则温和而静谧。鸟随着年轻医生的动作抬起屁股,又吃惊地重新坐下,他发现,年轻医生那只温静好看的眼睛是玻璃的。
“不,在看之前,请您先给说明一下。”鸟念念不忘反驳医生“实物”的用语,用深受惊吓的声音说。
“是啊,猛的一看,肯定会吃惊的啊。当时我也吃了一惊。”院长说完,厚厚的眼睑意外地闪出一丝孩子般羞涩的笑。而正是这丝窃笑,重新唤起了鸟刚才的印象:医生多毛的皮肤下深藏着形迹可疑的东西;他悄然渗出来的窃笑正是刚才暧昧的微笑的变形。一刹间,鸟愤愤难捺,怒视浑身毛烘烘且仍然窃笑不止的院长;但鸟随即感觉到院长的笑里含有羞耻的味道。他从人家妻子的两腿中间取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可能是头像猫、身子像风船一样鼓涨的怪物吧?他是因为接生出这样的怪物,自己觉得羞辱,所以才窃笑不止。他的行为,与其说和经验丰富的妇产医院院长的职业威严相般配,勿宁说更像闹剧里庸医的演技。他现在正被惊恐、困惑、羞耻痛苦地折磨着。鸟丝纹不动,等待院长恢复常态。怪物,究竟是什么怪物?院长所使用的“实物”一词,让鸟想到了“怪物”,而“怪物”这一词汇上的棘刺,深深地刺伤了鸟的心。鸟刚才自我介绍说:“我是孩子的父亲。”鸟记得那时医生们都惶恐不安,在他们的耳边,可能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吧:“我是怪物的父亲!”
院长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笑,恢复了忧伤而威严的神情,但他眼睑和脸颊上蔷薇般的红色却没有褪去。鸟把自己的视线从院长脸部移开,压制住内心怒火和恐惧交相激荡的漩流,问:
“你说吃了一惊,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外观上看吗?好像长了两个脑袋呀。记得瓦格纳有一首《双头鹫的旗下》吧,那太让人吃惊了。”院长说着又要偷笑,但这次他终于克制住了。
“像联体双胞胎?”鸟的声音胆怯而畏葸。
“不,只是脑袋看起来像两个。实物,看看吗?”
鸟仍然疑惑不解:“从医学上看……”
“脑疝。因为头盖骨缺损,脑里的东西就溢出来了。从打我结婚后开设这座医院以来,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例,实在罕见,当然也实在吓人呀!”
脑疝。鸟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种病症的具体模样。他茫然无措没头没脑地问:
“那么,患了脑疝的孩子有正常成长的希望吗?”
“正常成长的希望!”院长似乎突然愤怒了起来,声音粗暴震耳,“这是脑疝呀!即使切开头骨,把溢出部分推回去,最后变成植物人,这已经是最运气的了。正常成长,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院长冲着两旁的年轻医生摇晃着脑袋,表示很惊讶鸟如此缺乏常识。假眼医生,还有一位一脸褐色没有表情,寡言少语的医生,他们都连连点头,像主持口试的主考官责怪答错了题的学生似的,严厉地注视着鸟。
“那么说,很快就会死吗?鸟问。
“现在还不会吧。到明天,也许还要更长时间。是个生命力很强的孩子呀。”院长相当客观地回答。“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鸟像挨了重重一击似的矮了下去,狼狈不堪地沉默着。我到底该怎么办呢?院长颇似一个心地险恶的西洋象棋棋手,把鸟逼上绝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是啊,怎么办,跪地长哭吗?
“如果您有这样的愿望,我可以介绍去N大学医学部的附属医院。当然,要看您的愿望!”院长的语调,颇似是在提出一个隐藏着某种阴谋的问题。
“要是没有别的方法的话……”鸟想努力看穿对方鬼鬼祟祟的迷雾,但结果只是枉然提防了一番,什么线索也没抓住。院长斩截明了地说:“没有别的办法。”他又接了一句:“总而言之,该尽的力尽到了,也就没遗憾了。”
“可不可以仍然放在这儿呢?”鸟的岳母说。
不只是鸟,三个医生也都吓了一跳,他们的目光都转向这位唐突的发问者。岳母一动也不动,宛如天底下最阴沉的口技表演师。院长盯着鸟的岳母,像在对她进行评估,然后,他颇失体面地进行自我保护,露骨地说:
“那不可能。因为是脑疝,那样做是不可能的呀。”岳母听了这话,仍然用袖口掩着嘴,一动不动。
“送到大学医院去吧。”鸟下了决心。
毛烘烘的院长立刻接着鸟的话头,进行了精采的发挥。他指示身旁的两位医生立刻和大学医院联系,安排急救车,动作利落,像个颇有能力的实干家。
“我们会有一个医生跟着急救车,这中间绝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两个医生按院长的指令分头走后,院长似乎卸去了什么重负,很安心地拿起烟斗,再次往里填起了烟草。
“谢谢。”
“你妈妈还请陪着产妇吧,你呢,是不是该换换湿衣服?急救车得准备二十分钟左右呢。”
“好吧。”鸟说。
院长把身子挨近鸟,像要开什么猥亵的玩笑似的,表示出过分的亲昵,他窃窃地说:
“当然,你是可以拒绝手术的!”
可怜而凄惨的婴孩呵!鸟想。我的孩子在现实世界最初遇到的,就是这个肥胖过度毛毛烘烘的矮男人。但鸟仍旧漠然一片,愤怒与悲伤的感情都结成了晶体,然后又很快像泡沫一样消散了。
鸟、岳母和院长各自扭着脸,一齐沉默着走到玄关前外来患者候诊室。鸟回头望了望岳母,准备在这里告别。岳母和妻子的眼睛像姐妹般相似,她看着他,像有什么话要说。鸟等待着。但岳母只是用暗淡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鸟觉得岳母好像赤身裸体站在公众面前那样羞耻不堪。她的眼神,她脸上的皮肤都麻木而无感觉,那么,她到底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呢?鸟在岳母垂下眼帘,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时向院长发问:
“是男孩还是女孩?”
院长疲惫的脸上不由得又露出一丝匿笑,他用医学院刚毕业的实习生口吻回答:
“可是呢,全都忘了呀。好像看到了,对,看到了,小鸡子。”
鸟独自走进存车棚。雨刚停,风也弱了,天空飘动的云明朗而干爽。流光溢彩的清晨,已经从黎明时分昏淡的茧壳里脱跳而出。初夏季节空气的味道很好,人的全部筋肉,以至五脏六腹,都觉得倦倦的。在鸟的眼瞳上,车棚里残留的夜色温柔地流动着,而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和茂茂密密的街树反射出的晨光,则像又白又硬的霜柱迎头扑来。鸟逆着晨光,准备翻身上车,但他突然觉得自己像站在跳水台上。确实是脱离地面后头眼昏花的感觉。他宛如被蜘蛛捕住的小虫,全身都麻木了。他听到了令人不敢相信的天启的声音:你就这样骑上自行车,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去,然后,泡在酒里,泡它几百天。沐浴着晨光,坐在歪歪斜斜的自行车摇晃着,鸟继续等待,但那声音再也没有响起。鸟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像一个懒汉,慢吞吞地蹬起了自行车。
……光着身子站在屋中央,耸身伸手去取放在电视上的内衣的时候,鸟看到自己光光的手臂,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赤身裸体。随后,他像搜索一只匿逃的小老鼠似的,瞥了一眼自己的生殖器,心里羞耻不堪。鸟像锅里的炒豆儿,嘣、嘣跳着穿好内衣,套上裤子,扣上上衣。现在,鸟和院长、岳母锁在同一条羞耻心的链环上。人的残损的肉体,满蕴危险而又一触即坏,是多么让人感到羞耻的东西啊!鸟像混进足球场更衣室的处女,垂着脑袋,哆哆嗦嗦地逃离那个连带厨房的房间,逃离楼梯,逃离门口的玄关,跨上自行车,逃离了身后的一切。如果可能,鸟希望能从自己的肉体逃离。和步行相比,骑自行车多多少少有一点儿从自身肉体逃离的感觉……
蹬着自行车,鸟看到,一个白衣男子,抱着干草篮子似的东西,从医院门口一路小跑过来,分开人群,钻进急救车敞开的后门。鸟内心里软弱怯懦的部分,一直想着逃走,眼前的情景仿佛发生在万米以外,是遥远的地方的事情。鸟像一个清晨早起的散步者,与那情景没什么关系。然而,鸟又颇似一只在架空的土壁掘进的鼹鼠,尽管被又粘又重的抵抗情绪拖着,却终究不能不向那边靠近。
鸟从人群背后绕过去,停住自行车。随后,他跳下来,弯腰用链条锁把沾着湿泥巴的车轮锁上。这时,一个充满责难意味的声音从身后冲撞过来:“往那放自行车不太好吧?”
鸟惊恐地回头,恰巧和责怪他的那位毛烘烘的院长的目光相遇。于是,鸟把自行车扛起来,藏到旁边的灌木丛里。八角金盘的叶子上积聚的水滴唰唰溅落,从鸟的脖颈流了进来;平日里鸟暴躁易怒,现在,对这些琐细的倒霉事情,却一点也不反抗,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他已经连皱眉咂嘴的愤怒都没有了。
鸟从树丛走出来,鞋子弄得脏兮兮的。院长似乎后悔刚才那样蛮横地叱责鸟,他短粗的手腕拍拍鸟的背,一边指挥急救车,一边像报告一个很了不起的秘密似的,满怀自信地对鸟说:
“是个男孩呀,我想起来了,看到了小鸡子。”
急救车上坐着假眼医生和一位身着白衣,皮肤浅黑的救护员。假眼医生身边围着篮子和氧气瓶。篮里的东西,被救护员的背挡住,看不清楚。但装满了水的瓶子里氧气泡的破裂声却悄然可闻。他们占据的长凳对面,还有一条长凳;鸟坐了上去。坐垫很不安稳,鸟是坐到了放在长凳上的帆布担架上。他的屁股咕容咕容地摇动着,他透过玻璃车窗向外张望,猛然间浑身震颤了一下。医院二层的窗口,从窗口到阳台,都站满了孕妇。她们可能刚刚起身洗过脸,白白的肌肤浴着晨光,一齐朝这边俯望。她们都穿着柔软的睡衣,睡衣颜色有红有蓝,还有淡蓝。特别是那些走到阳台上的孕妇,长垂到踝的睡衣被微风拂起,宛如一群空中起舞的天使。鸟看得出,她们的表情里含着不安与期待、甚至欢欣;他垂下了头。警报笛响,急救车启动出发。鸟被车的震动弹起来,差点儿从长凳上滑落,他运足浑身气力,站稳脚跟;都是这警笛!他想。至今为止,对于鸟来说,警笛都是由远处传来,又从身边掠过,向远处传去,但现在警笛将像他体内的病疾一样固执地纠缠他,坚决不肯远离。
假眼医生转过脸来说:“现在还没什么问题。”
“谢谢!”
鸟浑身像糖一样,融化在医生那虽然细微但却明显的权威式热情里,鸟像丧家犬似的惶惶谦卑的态度,拂去了医生眼神里的踌躇和疑虑。医生对自己的权威充满了自信,并把这种自信明显地表露了出来。
“这确实是非常罕见的病例,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医生神情专注,边说边自己点头,并灵敏地利用车身摇晃的间隙,把身子移到鸟的近旁。他不介意放帆布担架的长凳坐垫不稳。“您是脑科专家吗?”鸟问。
“不,不是。我是妇产科医生。”假眼医生订正说,但鸟的问话并不足以损伤他的威严。“我们医院没有脑科医生,但这症状再明了不过了!脑疝,确定无疑。要是往那个从脑里溢出的瘤上刺一针,wωw奇Qisuu書com网抽出脊髓液检查一下,就更清楚了。但说得难听一点,脑部针刺,稍一不慎就不得了,所以就这样原封不动地送到大学医院去。我是个妇产科医生,遇见脑疝婴儿这样的病例,|Qī|shu|ωang|实在太侥幸了。我很想能亲眼看看解剖手术。你肯定是赞成解剖的吧?现在这时候,这么直率地谈论这件事情,可能会让你不愉快吧?哎,但是,这样的经验积累起来,才会促进医学进步。你的孩子的解剖,很可能会帮助下一个患脑疝的孩子获治!更坦率一点儿说,为了这个孩子,为了你们夫妇,我想,这个孩子早点儿死了的好。当然,对患这种病症的婴儿,也有人莫名其妙地持乐观态度,不过,我还是觉得早点儿死了是幸福的。这可能是年龄代不同的缘故吧。我一九三五年出生的,你呢?”
“我也是那年代。”突然之间,鸟来不及把自己的生年准确换算成公历。“那么,是很痛苦的吧?”
“我们这一代?”
“不,我是说孩子的事情。”
“问题在于痛苦一词的含义呀。这孩子视觉、听觉、嗅觉等等,还都没有吧。用院长的话说,你想想看,就是像一棵植物似的。你认为植物有痛苦吗?”
鸟默然思索着。我曾经考虑过植物的痛苦吗?我想过被山羊啃食的圆白菜的痛苦吗?
“怎么样,你想,植物似的婴儿会痛苦吗?”医生满有兴致地重复追问。
鸟坦率地摇头,表示这问题超出了他现在火烧火燎般的头脑所具有的判断能力,尽管他本来不是那种与人一见面就低头服输的人。
“吸进了氧气,但情况好像不太好。”救护员回头报告说。医生赶快站起来去察看输氧管。
就在这一瞬间,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很难看的婴儿,赤红的小脸上满是皱纹,眼睛像贝壳接口的缝,硬硬地阖着,鼻孔插着橡胶管儿,而闪着珍珠光泽的桃红色的小嘴,则发着无声的呼喊。鸟不禁抬起屁股,探着头,他看到了孩子包着绷带的头。绷带后面,血渍点点的脱脂棉里埋着的,很明显,是一个异形的存在。
鸟几乎不敢正视,转脸坐下,脸贴在车窗窗框,望着匆匆向身后退去的街市。警笛惊吓着路上的行人,行人们和鸟刚才看到的那群孕妇一样,怀着好奇和莫名其妙的期待,注视着急救车。像突然定格的电影画面,他们的动作突然不自然地静止。这正是他们看到平淡的日常生活细微的裂纹的时刻。同时,他们也表示出一种天真的虔敬之情。我的儿子,像在战场负伤的阿波利奈尔一样,头上缠着绷带。鸟这样想。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战场上,我的儿子负了伤,然后,他像阿波利奈尔一样,头缠绷带,发出了无声的呼喊……
鸟突然流下了眼泪。阿波利奈尔头缠绷带的形象,一下使鸟的感情纯净化。鸟感到多愁善感、软弱无力的自己已被理解,可以容许;他甚至品出了自己泪水里的甜味。我的儿子像阿波利奈尔一样头缠绷带,他孤独地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战场上。我只能像埋葬战死者那样,埋葬我的儿子。鸟热泪流淌不止。

鸟坐在特别儿童诊室前的台阶上,脏兮兮的两手抱住膝盖,流过泪后,睡意袭来,执拗地缠住不去。鸟努力挣扎着。假眼医生一副失落的神情,从诊室走了出来。鸟站起身,医生的声音里透露出不安,与刚才在急救车时截然不同。他说:“这个医院真官僚,连护士都不理你的茬。我本来带着这医院里和我们院长很熟识的一位教授的名片,可她们连那位教授是谁都不知道!”
于是,鸟清楚了医生为什么突然间形容憔悴。在这里,他被人轻视,这位假眼青年开始怀疑自己的权威威严。
“孩子呢?”鸟未假思索地问,声音温和,似乎想安慰一下医生。
“孩子?啊,如果脑外科的教授来察诊,情况会立刻明朗。当然,这是说,孩子要活到那时候。如果万一挺不到那时候呢,解剖以后,会调查得更清楚。可能挺不到明天吧?明天下午三点左右,请你来这里看看,怎么样?但我得事先跟你说,这医院可是挺官僚的,甚至连护士在内!”
医生似乎决意拒绝鸟提另外的问题,把那只健康的好眼,也和那只假眼一样闲置起来,两眼都暗淡无神地向前走。而鸟则像个浣衣女,端起空荡荡的婴儿睡篮紧紧跟上。他们走出住院患者楼,走到连着医院本部的长廊时,抽着烟等。在这里的两个救护员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假眼医生在前,救护员和端着篮子的鸟随后,一行人沿着长廊向本部走。
两个救护员,一个是司机,一个是负责输氧的。他们似乎立刻都感觉到假眼医生情绪不佳。这两个人,平日里常常煞有介事地鸣响警笛,根本无视约束一般良民的红绿灯,像奔驰在大草原上的越野吉普一样,在大都市的中心穿行。但现在,支撑他们的那斯多葛派信徒式的刻板僵硬制服的威严已经失去,神采也减弱好多。鸟从背后望着救护员拔了顶的头,觉得这两人很像双胞胎;他们年龄都不小了,拔顶的秃头模样都很相似。
负责输氧的救护员大声说:“每天的工作,要是开头是需要氧气瓶的,一直到深夜,这一天的工作准都是需要氧气瓶的”。
“啊,你呀,总是这么说。”司机救护员也用同样的声音说。
假眼医生根本没有理会他们闲琐的谈话,鸟也没有受到什么感动,但他能够理解,这两个救护员是悄悄地在努力恢复情绪。鸟冲管氧气瓶的那位点点头,救护员以为鸟要问什么,非常紧张地“啊”了一声,追问鸟的话。
鸟颇有些狼狈,说:“这急救车,回程的时候,也可以不管交通信号,响着警笛走吗?”
“急救车回程的时候?”两个救护员齐声问,像合唱的搭档一样,他们随即同时闭口不语,互相看着对方涨红的脸,不禁噗嗤喷出了笑声。
自己提问的愚蠢,和救护员们的反应,使鸟颇感恼火。而这怒火,是和黎明时分以来一直积压、凝聚在他心里巨大而阴郁的愤怒脉络相连的。但是,两位救护员似乎很后悔刚才不慎取笑了这位不幸的年轻父亲,都可怜兮兮地缩着头。鸟喷发怒火的阀门也由此关闭,甚或不如说,他觉得该责备的是自己。最开初提出那样反高潮的滑稽问题的不是我自己吗?而那问题,不是趁自己因悲伤、睡眠不足而糊涂的脑袋迟钝之机冒出来的吗?鸟看了一眼身旁的婴儿睡篮,那里给他的印象,是挖掘一空的洼地。篮底只留了一条叠成几层的毛毯,和一束纱布裹着的脱脂棉。纱布和脱脂棉上沾着的血迹还没有褪色,鸟已经记不起孩子的形象。他那头缠绷带,鼻孔插着橡皮管,微弱地吸着氧气的孩子。甚至孩子头部的异样形状,孩子红红的皮肤上粘着的脂肪膜,鸟都不能清晰准确地记起了。现在,孩子正开足马力离鸟远去。鸟的心里,负疚的安定与无尽的恐怖交集在一起。我很快就会忘记这孩子的事情吧?他从无边的黑暗里露头,经过十个月的胚胎状态,来到人世间品味了几十小时难以忍受的痛苦,然后,再一次无可复返地再归黑暗。他就是一个这样的存在。也许,并于这些,我很快都会置之脑后吧。也许,当我将死的时候,我会重新想起这些一切。那时,我的死的痛苦和恐怖如果成倍增加,那么,我多少也算尽了一点做父亲的义务。
鸟等一行人到达了医院本部的正门门口。两个救护员向停车场跑去。他们的职业就是和异常事件打交道,急匆匆地跑来跑去,可能才是他们的日常生活状态。救护员们摆动着手臂,像鬼追屁股一样,横着阳光灿烂的阔大的广场。这期间,假眼医生借用公用电话,向他的院长汇报。医生很简短地说明了情况,因为没有什么新内容需要多说。随后,鸟的岳母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医生转过身对鸟说:
“您的岳母。关于孩子的处置情况,已经说过了,你来接吗?”
不,鸟不想接。从昨天晚上以来,屡次三番的电话联系,话筒里传来的岳母的声音,纠缠得鸟心神不宁。岳母的声音很像妻子,但其实更像小小的蚊子的哀鸣。但鸟终于把婴儿的睡篮放在水泥台上,一脸忧伤地接过话筒,说:
“明天午后还要再来这里一趟,听脑外科专家的诊断结果。”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处理呢?”岳母传来的,恰恰是鸟最不想听的声音。她的问话,似乎是在直接责备鸟。
“如果说为了什么,那是因为孩子现在还活着吧。”鸟说完,怀着厌恶的预感,等待着岳母的话。但岳母一直沉默着,只听得见痛苦而短促的呼吸声音回响。于是,鸟又说:“我马上回去,见面再细说吧。”鸟说着,要放下电话。
“啊,你不要回到这儿来!”岳母连声咳嗽着制止鸟说,“我对女儿说,你送孩子入心脏病专科医院了,你若是赶回来,她不是要起疑心吗?等她多少平静下来以后,你再回来,就说孩子是因为心脏病死的,这最顺理成章了。现在还是只用电话联系吧!”
鸟体谅岳母的心情。他说,他这就去向岳父讲一下。鸟正说着,听到对方咔嚓一声放下了电话。看来岳母也一直强捺着厌恶情绪。鸟放下话筒,拎起婴儿睡篮。急救车从停车场开了过来,假眼医生已经乘了上去。鸟把婴儿睡篮放到来时自己坐的位置上,向医生和两个救护员致谢说:
“多谢你们帮忙,我自己回去。”
“自己回去?”医生问。
“嗯。”鸟答应说。其实他是想说:我自己出去。必须去岳父那儿报告妻子的生产情况,但那以后,就完全是鸟的自由时间了。鸟觉得,比起回到岳母和妻子那儿,去看望岳父,简直可以说是使自己获得了拯救。
假眼医生从车厢里面关上了门,急救车出发了,警笛不鸣,速度迟缓,像一个软塌塌的怪物。鸟和司机席上的救护员迎面相向,透过车窗,他看到医生和管氧气瓶的救护员东歪西斜地靠在一起;一小时以前,他曾从那窗口流着泪水望着马路上来往的行人。但鸟并不顾虑现在车里的三个人怎样议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鸟的头脑里集中转动着的新念头,是由岳母的电话不意带来的空闲,是独自一人的自由时间。鸟尾随着急救车穿过医院前足球场般宽阔的广场,走到广场中央,他转过身,抬头仰望刚刚把自己的第一个儿子、濒死的婴儿丢在里面的那座建筑。那是一座伟岸如城寨的庞大建筑。初夏的阳光闪耀,婴儿不知在建筑物的哪个角落,张着珍珠般光泽的小嘴,细细地哭叫着;这座庞大的建筑,使婴儿显得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砂。明天,即使我重来此地,与孩子相逢,孩子也许正在这座近代城寨般的迷宫里彷徨无路,也许已经不在人间,或者正在濒死的边缘吧。鸟这样想。这样的构想把鸟从刚才陷入的不幸里拉出了一步。鸟迈开大步,穿过医院的大门,走到柏油马路上。
鸟向前走着。初夏的上午清爽而凉快,微风拂在鸟因睡眠不足而有些发热的脸颊和耳垂上,使他忆起当年小学校的远足旅行,使他微微体味到一种快感。他的肌肤感觉和神经细胞,都远远脱离了意识的控制,充分舒展地感受到了这季节的美好,感受到了一种内在的解放。而这感觉,又渐次扩散到意识的表层。
鸟想去见岳父之前,应该刮刮胡子,洗洗脸!鸟看到了一家理发店的招牌,便径直走进去。略上了年纪的理发师像对待一般顾客一样,让鸟坐在椅子上。他没有看出鸟身陷不幸的迹象。现在,鸟因为成了理发师、亦即“他人”眼里的自己,因而能把自己从悲伤与不安中解放出来。鸟闭上了眼睛。他的脸颊和下颚,都被消毒液气味浓重的热毛巾捂住了。孩提时代,鸟曾在理发店看过滑稽的“落语”节目。那时,店里的小伙计给顾客送热毛巾,毛巾太热,等不及放在手上凉一凉,就赶紧往顾客的脸上放,打那以来,每当热毛巾贴到脸上,鸟就发笑。现在,鸟感觉到自己又微微笑了。但这次未免太过分了。鸟战栗着驱走自己脸上的微笑,又开始思考起自己孩子的不幸。他从刚才微笑的自己的身上,发现了罪证。
植物似的婴儿的死,鸟从尖锐剖析自己的角度,分析婴儿的不幸。婴儿和植物一样,死时没有痛苦相随,但即便如此,这婴儿的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或者说,他的生意味着什么呢?横亘数亿年的“空无”的旷野上,一粒生命的种籽发芽、生长,经过十个月的孕育。当然,胎儿可能毫无意识、感觉,他蜷曲在温暖、柔和、暗黑的世界里。然后,他冒险探头来到外部世界。这里冷嗖嗖硬梆梆,干燥,光线明亮刺眼。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他独自安宁的藏身之地,他和数量众多的陌生人住在一起。然而,对于植物婴儿来说,置身外部世界,可能只不过是几个小时莫名其妙的微痛罢了。随后,便在呼吸窒息的瞬间,成为横亘数亿年“空无”旷野上一粒“空无”的细砂。就算真有所谓末日的审判,那么,出生之后不久猝然而死的植物婴儿,能作为怎样的死者被传讯、检诉和判决呢?他张着珍珠般光泽的小嘴,舌头一舐舐地,哭泣着在世间停留了几个小时。这无论对怎样的审判官来说,都是证据不足吧?完全是证据不足。鸟屏住呼吸思考,越发感到恐怖。在那场合,如果我作为证人被传讯,要是没有头上的瘤当线索,我不是连自己孩子的面孔都不能确认吗?鸟的上唇唰地感到痛。
“别动,看,给刮破了吧。”理发师把剃刀停在鸟的鼻子上,使劲地看了一眼,低声说。声音严厉,且含有一种威胁味道。
鸟用指尖往上唇抹了一下,伸到眼前看。一块血迹染到他的指尖。鸟凝视指尖上的血污,胃里感觉有些恶心。他和妻子的血型都是A型,濒死的可怜的婴儿体内流动的那一公升血液,应该也是A型吧。鸟把沾着血污的手指收到白色罩衣里面,抑制着胃里的反应,阖上了眼睛。理发师在刮刚才那小伤口周围的胡须时,下刀滞涩;然后,可能是想挽回迟误的时间,刀法粗放地匆匆刮完了从脸颊到下颚的须髭。
“洗洗头吗?”
“不,这样就可以了。”
“头发里面可落了不少灰土呀。”理发师不甘心地说。
“昨晚滑倒了。”鸟说着,从椅子上下来,在镜子里,他看到自己刮过的脸宛如正午的海滨那样阳光灿烂。头发确实乱蓬蓬的像团枯草,但尖尖的脸颊和下颚却像红鳟鱼肚子一样红扑扑地闪着光泽。凝滞如胶的眼睛里目光炯炯,僵硬的眼睑变得柔软而有弹性,甚至一向痉挛的薄嘴唇也不抖动了。与昨天晚上在书店装饰橱窗里看到的肖像相比,这是一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鸟。鸟想,去见岳父之前,先来理发店,还是对了。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满足。不管怎么说,鸟自黎明以来一直向负面倾斜的心理天平,现在终于可以加上一点儿正面因素。鸟检查了一下鼻子右下方三角形痣一样的血斑,走出理发店。等到了岳父的大学,理发店剃刀和热毛巾造就的鲜润光泽会褪掉吧?但那时鼻下的血痣也可以抠掉了,鸟凄惨滑稽的丧家犬模样,不会映到岳父的眼里。鸟大步在这一带转着,寻找公共汽车站,转着转着,他想起昨晚以来口袋里一直备有零钱,于是,向刚巧向这边开来的出租车举起了手。
大学正门,午休的学生熙熙攘攘。鸟在嘈杂的人群里下了出租车,时间是十二点五分。鸟走进校园,喊住一个大块头学生,向他问英文系的研究室在哪。但那学生脸上浮出亲切的微笑,像唱歌似的叫起来:“啊,老师,好久不见啊!”鸟楞了一下。“在补习学校,多蒙您关照。公立大学都没考上,老爸给这捐了钱,就从后门进来了。老师!”
“啊,你已经成了这里的学生啦?”鸟想起这个学生了,情绪镇静了下来。这个学生眼睛鼻子都圆鼓鼓的,像古丽姆兄弟童话插图里的德意志农民,但模样并不难看。鸟说:“那么,补习学校不是白上了吗?”
“不,老师,学习总不会没用的吧,即使什么也没记住,但总是学习过!”
鸟感觉受到了嘲弄,目光严峻地回头盯住那学生。但这个大块头似乎从上到下都在向鸟表示好意,鸟清晰地想起来,在满员百人的班级里,这小子蠢笨出名。正因为是这样的学生,现在才能如此单纯爽朗地向鸟报告自己走后门进了二流私立大学,并感谢毫无作用的补习学校。如果另外的九十九人,见到补习学校的教师鸟,恐怕都会避之唯恐不及吧。“你这么说,我很高兴。补习学校的学费很贵的。”鸟说。“不,不。老师,你是来我们大学工作吗?”
鸟摇摇头。
“啊,是么。”大块头学生机敏地把话题扯开:“我给您当向导,一起去研究室吧。请,走这边。实实在在,补习学校的学习不是没用的,作为一种养分,贮存在脑子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起作用。我等待那样的时候。所谓学习,最终不就是这样么?老师!”
鸟被这位旧日的学生,带有启蒙主义味道的乐天派领着,穿过树木掩映的校园小路,来到一座深赭色的砖瓦建筑前。
“英文系研究室在三层最里边,老师。虽说是这样的大学,能进来也是挺高兴的,所以把学校着实勘察过一番。现在,我对校园里所有的建筑物都了如指掌。”大块头学生自我炫耀说。随后,突然间,他的脸上闪现出让鸟怀疑自己眼睛的极老练的自嘲式微笑,“这些话都太单纯了吧?”“不,不,我想不那么单纯呀。”鸟说。
“您这样说,我很高兴,老师,那么,祝您健康,脸色好像不太好呀,老师!”
鸟一阶一阶地爬着楼梯,一边琢磨刚刚分手的这位旧日学生。这家伙现实生活的能力,可能要比我强个百倍千倍的吧,至少,他决不会让婴儿因脑疝而死的。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我教过的一个奇怪的道德主义者。
鸟扒着英文系研究室的门缝看岳父在不在。只见房间对面客厅一样的地方,美国大总统宝座似的橡木转椅上,岳父身体深深陷在那里,眼睛望着开在屋顶正中的天窗。比起鸟的母校的教授研究室,这里的房间又宽敞又明亮,像会议室一样。以前,岳父曾说过,退休后转往私立大学,得到的待遇,和公立大学比较起来,好得没法说(这是岳父众多带有某种自虐式得意的笑话之一)。现在鸟看到了这里的设备,包括橡木转椅在内,知道岳父的话确实不单单是笑话。但是,如果日照再强一点儿,那就需要把摇椅向后移,或者把客厅全都挂上窗帘吧。靠房门这侧,摆着一个大桌子,三个年轻的副教授在围着桌子喝咖啡。似乎刚刚吃完饭,额头上油光闪亮。鸟和这三个人都见过面,他们都是鸟前几届校友中的佼佼者。如果鸟没有那连续几周的泥醉,如果他不是中途掉队而是留在研究生院继续读书,他的人生道路,当然是步他们的后尘了。
鸟敲了敲本来开着的门,走进研究室,和三位上届校友点头打了招呼。橡木转椅上的岳父保持着身体平衡,向后仰着头看着鸟,鸟向他身旁走去。三位上届校友微笑着注视着鸟,但他们的笑里并不包含什么特殊的含义。对他们来说,鸟是个比较异常的存在,同时又是个不值得特别注意的局外人。一连几周毫无理由地滥饮不止,以至研生生院中途退学(奇*书*网^.^整*理*提*供),就是这样一个希奇古怪的家伙。
看到鸟走到近前,岳父欠起身,把橡木椅子转向他。转椅的转轴发出咯咯的声音。鸟按着和教授女儿结婚之前当学生时的习惯叫:“先生”。
“孩子出生了吗?”教授一边指着长扶手转椅,对鸟说。“嗯,生了,生是生了。”鸟感到自己的声音羞怯惶恐,极不好听。他立刻闭紧了嘴。不过,随后鸟还是强制自己一气把该说的话说完:“孩子先天脑疝,医生说,可能过不了明后天,妻子还平安。”
教授的橡木转椅背后倚着墙,不能完全转过来,因此教授是斜对着鸟。他那一头白发掩映的米黄色脸庞,狮子一般,大而风度翩翩,现在眼看着便染上了红色。皮肤松弛垂下眼袋的下眼睑上,像沁出了血似的鲜红。鸟感到自己脸上也涌上了红潮,并且,他也再一次了解到,从今天凌晨以来,自己实际上一直孤立无援。
“脑疝,你看见孩子了吗?”教授的声音嘶哑而尖细,在这声音的回响里,鸟听出了自己妻子声音里潜隐的迹象。无须说,这很让鸟感到亲切。
“看见了。孩子头缠绷带,像阿波利奈尔一样。”鸟说。“像阿波利奈尔,头缠绷带。”教授像听笑话似的,回味着鸟的话,然后,对着鸟,其实主要是对那三个副教授说:“唉,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出生好呢,还是没生出来好,搞不清楚了。”
鸟听到了那三位前届校友的笑声,那是努力控制着,但最后还是发出来了的笑。鸟回过头去看他们。他们也在望着鸟。在他们眼里,鸟本来就是稀奇古怪的人,出现这样异常事情,决不使他们感到意外,始终都平静如常。由此,鸟的强烈反拨情绪被激起来了。鸟低头看自己粘着泥巴的靴子,说:“等一切都结束以后,我再给您打电话来。”
教授沉默不语,稍稍摇动了一下橡木转椅。鸟想,教授可能开始觉得每日里橡木转椅上的满足有些无聊了吧。鸟也很无聊地沉默着。他觉得需要说的话已经和岳父全部说完。等到和妻子说明情况时,也能这样单纯明快地了结吗?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眼泪,数百次的质问,口舌无力,咽喉疼痛,脑袋火烧火燎,然后,鸟夫妇便被神经病症俘获。
“医院还有一些手续要办,我这就告辞了。”鸟说。教授在橡木转椅上身都没欠,说:“那你辛苦了。”鸟侥幸没被留下,赶紧站起来,教授又对鸟说:
“侧桌里有瓶威士忌,拿去吧。”
鸟紧张起来,并且,他感到那三位校友也紧张起来,很认真地注视事态的发展。教授自不必说,三位校友都清楚鸟沉醉数周的往事。鸟犹豫着,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在补习学校讲述的教科书里的一句话,那是一位愤怒的美国青年的台词:
Are you kidding me,kidding me?
你嘲弄我吗?你找碴打架吗?
但鸟弯腰打开教授侧桌的盖,发现了一瓶尊尼获加,立刻用双手拎了出来。鸟眼睛都红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涌起了一阵恶意的欣喜。这是检测我的手段,但我不会畏缩不前的。
“谢谢了。”鸟说。
一直注视着鸟的三位副教授的紧张神情松弛下来,教授仍然涨红的脸,严肃而缓慢地转向转椅的正前方。鸟向三位校友飞快地一瞥,打了招呼,便走出屋门。
鸟像握手榴弹似的慎重地握着酒瓶,回到铺着石头的校园。从现在起,独自一人自由行动的时间,和一瓶威士忌联在一起,鸟的头脑里涨满了危险的陶醉感。明天,或者后天,如果可能,延缓到一周以后,那时,知道了婴儿惨状和死讯的妻子和我,就要关进残酷的神经官能症的地牢里了。因此,今天,这一瓶威士忌和自由解放的时间,就是我的正当权利。鸟说服了自己心里水泡般涌起的恐惧的声音。水泡轻而易举地平静了下来。好,开始喝吧!但是,现在刚刚十二点半。鸟想回到自己的书房去喝,但那无疑是最差的方案。一回到家,房东老太太和朋友们的盘问打听,或直接,或电话,肯定会接踵而至;而朝卧室看看,那白色的婴儿床,则可能会鲨鱼利齿般地刺疼他的神经。鸟使劲摇了摇头,拂去刚才的想法。那么,躲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小旅店里去喝吧。但鸟对自己醉在旅店的单人房间里不无恐怖。他颇为羡慕地望着威士忌酒瓶商标上画着的那个白人,他穿着红色上衣,兴高采烈地大步向前走着。这家伙是在往哪儿去的路上呢?突然间,鸟想到了一位女友。无论冬夏,这位女友总是躺在光线暗淡的卧室里,思考一些极为神秘的事情。房间里人工烟雾笼罩,她几乎不停顿地吞烟吐雾。她每天出门,总在黄昏以后。
鸟在学校正门前等待出租汽车。路对面的饮茶店里,宽大的玻璃窗对面一侧,坐着他那位旧日的学生和一群朋友。学生立刻认出了鸟,他像一只亲昵可人的小狗,真诚但并不得体地向鸟致意。他的那些朋友也都望着鸟,显示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那家伙怎么对他的同伴们讲究我呢?沉醉数周,以至研究生院退学,最后当了补习学校的老师;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和恐怖情绪里的家伙。他可能这样说吧。但不管怎么想,直到鸟钻进出租车,那位学生始终望着他,执拗地送来微笑,出租车开动以后,鸟感觉到自己陷入了一种受人怜悯的情绪里。并且,竟然是直到离开补习学校也没明白现在分词和动名词的区别、蠢笨如猫的学生的怜悯。
鸟向出租车司机说明了女友居住的地方。过了那条巨大的高架桥,桥对面是被一片寺庙和墓地围住的高台,那地方是高台的一部分。女友独身一人,住在街巷深处一座住宅里。鸟是刚上大学的那年五月,在班级联欢会上和她认识的。她在自我介绍的时候,给同学出了个题,希望有人能猜到她的名字“火见子”的出典。鸟说,这是从《风土记》的逸文“肥后国”取来的。回答正确。“天皇勅曰:棹人行前见火,直往勿回顾”。那以后,鸟和这位来自九州的女学生火见子成了朋友。
鸟的母校为数不多的女学生们,尤其是从外地来的文学部学生,就鸟所知,临近毕业的时候,都变得希奇古怪。她们细胞里的一部分因素渐渐发达过分,开始扭曲,因此,她们的动作变得迟缓。表情变得迟钝而忧郁。结果呢,毕业以后,适应日常生活都不及格。她们有的结婚了,但很快就离了婚;有的就职了,但很快就被解雇。也有的人无所事事,只是到处去旅行,却偏偏碰上滑稽而阴惨的交通事故。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满校全是女生的女子大学,那里的毕业生都能精神抖擞地适应新的生活环境,成为骨干,而唯独鸟的大学的女生们是另一番模样。火见子在临近毕业时,和研究生院的一位研究生结婚了。她倒是没离婚,但实际比离婚更糟,结婚一年,她的丈夫自杀了。丈夫的父亲让她仍然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并且每月还支付她的生活费。丈夫的父亲希望她再婚。可是她呢,白日里一直沉湎于神秘的瞑想,到了晚上,就驾上体育赛车满街彷徨。鸟听到过非常裸露的流言,说火见子是属于超常规型的性冒险家。甚至还有的说,她丈夫的自杀也与此有关。鸟曾和火见子睡过一次,但那时两人都酩酊大醉,甚至连当时是否真的进行了性交也不清楚,后来也不曾重复过类似行为。这是在火见子不幸的结婚大以前的事,那时候的火见子,虽然欲望强烈,主动追求享乐,但还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女学生。
鸟在火见子住地的一个巷口下了出租车。他快速计算了一下钱包里剩下的钱。明天课后,提前预支本月工资,还过得去吧。鸟用手掌盖住从上衣口袋露出的酒瓶,快步走进巷里。火见子的古怪生活,在这一带尽人皆知,毫无疑问,来探望火见子的客人,不可能不成为各家窗口的观赏对象。鸟按了一下门口玄关上的门铃,没有反应。他摇晃了两三下玄关门,小声喊:火见子,火见子!这是礼节性手续。随后,鸟绕到房子背后,看到火见子卧室的窗下,停着一辆半旧的箱型MG赛车。纯红色MG的空荡荡的座席露在外面,车身有些脏,好像被弃置在那里很久了。但它也是火见子现在在家的表示。鸟把自己泥巴巴的鞋子放到坑坑洼洼的汽缸上,全身体重都压在了上面。MG摇摇晃晃,像只颠簸的小船。鸟仰望垂着窗帘的卧室窗口,又开始呼唤。窗帘的接缝处从屋内被捏起来,从那里形成的一个狭长的窥视孔,有一只眼睛,正从孔里向下俯视着鸟。鸟停止摇晃MG,微微笑了。在这位女友面前,鸟的举止始终可以自由而自然,没有拘束,不须做作。
“啊,鸟……”那声音被窗帘和玻璃遮住,听起来像是一声柔弱无力的叹息。
鸟意识到,自己找到了一个大白天喝酒的最佳场所;在今天心理意义上的收支对照表上,写上了一个(仅只一个)正数。怀着这样的心情,鸟返回玄关门口。

“是睡着了吧?”鸟对给他开门的火见子问。
“睡觉,这时候?”女友嘲笑似地轻声说。
正午的阳光,从鸟的背后一泻而入,粗野地袭上火见子肩头。火见子举起手掌,歪着脖颈,想挡住光线,肩膀就从厚厚的绛紫色的木绵便衣里露出来。肩头浑圆结实,正与火见子现在的年龄相称。火见子的祖父,九州的一位渔民,是和一个可能从乌拉吉奥斯特克诱拐来的俄罗斯姑娘结婚的。因此,火见子的皮肤,白皙得有些过分,看起来毛细血管都在上面漂浮起来了似的。而她的言行举止,也总是张皇失措的,让人感觉像是一个不适应这片土地的外国人。火见子有些害怕遇到近前的阳光,像个母鸡一样,慌慌张张地退到半开半掩的门后。现在,火见子已经失去了年轻少女的天真之美,而又没有到达丰满充实的阶段。她正处于最为乏味的状态中。她必须度过特别漫长的不稳定时期,她可能就属于这种类型。鸟赶紧钻进狭窄的门口换鞋间,随手把门关上,为的不让外面的光线照到女友。接下来的瞬间,鸟眼前一团黑,他感到换鞋间这块狭仄的空间像是运送动物用的栅栏笼子。鸟脱鞋的当儿,为了让眼睛适应昏暗,使劲儿地眨巴了几下,而他的女友,则一直站在昏暗的深处,沉默地看着他。
“我睡觉的时候,可不想让人给吵醒呀。”鸟说。
“今天情绪一点儿都不振作,但是呢,鸟,我又睡不着呀。白天要是睡了,晚上就绝对睡不着了。我刚才是在思考多元化的宇宙问题呢。”
多元化宇宙?太好了!鸟想,我们就一边讨论这个问题,一边喝威士忌吧。鸟像猎犬一样探着头四处巡视,一边随女友走进客厅。房间里像薄暮黄昏一样暗淡,且散发着温热、潮湿,陈霉的味道,宛似病家躺卧的圈棚。鸟寻找着坐位,眼睛盯在一把陈旧但却结实的藤椅。他把椅子上的一些杂志挪开,颇为小心地坐上去。从火见子冲澡,穿衣服,再加上化妆,这段时间里,不必说拉开窗帘,连室内的灯都不会打开吧。客人必须在黑暗里耐心等待。一年以前,鸟造访这里时,室内也是这样暗淡,他一脚踩在地板上的玻璃器具,脚拇指根都被切裂了。想起当时的疼痛和狼狈,鸟不寒而栗。
火见子的房间里,无论地板上、桌子上,还是贴窗摆着的矮书架上,甚至连录像机、电视机上,到处堆放着书、杂志、空盒子、瓶子、贝壳、小刀、剪子、昆虫标本,在经冬灌木林里采集的枯花、旧信封、新寄来的信,杂乱无章,泛滥成灾。鸟犹豫着,不知把酒瓶放在什么地方。后来,他用脚哗啦哗啦拨出一个空儿,把酒瓶夹在自己的两脚之间。“还是老毛病,还没养成整理房间的习惯呢。鸟,你以前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吧?”火见子注视着鸟的动作,像宣喧似的说。
“当然是这样。我的脚指头都割破了。”
“那么说,那时血糊拉的红了一片呢,”火见子颇为眷念地回忆说。“好久没见了,鸟,我呢,确实一切如故,你怎么样,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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