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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9 路翎(当代)
老人抽着水烟,沉默地听着他,不时看他一眼。他说得愈久,蒋捷三便看他愈频繁,并
且面孔愈沉闷。“你看,亲家,他们全是有后台的。小陆家是如此,梁家也是如此。亲家,
他们市政府底路子很通。”蒋捷三看着他,他恭谨地笑,沉默了一下。“有价钱,亲家,卖
掉何如?”他甜蜜地,用温柔的假声说,欠着腰。
蒋捷三看了他一眼,两腮下垂,闭着眼睛抽烟。“这回是铁道部。也是风闻,头绪却是
很难!”金小川挺直身体,正直地说,“不过,这个数目……”他竖起两根手指,欠着腰,
温柔地,甜蜜地小声说。
“怎样?”蒋捷三疲乏地说,小孩般皱眉。
“十四万,亲家,啊!丢开,丢开,让铁道部上当去,他们去打架!”
蒋捷三频繁地瞥他,沉思着。
“不卖。”他回答。
“亲家真是生性固执生性顽强,可嘉可佩,但是现在的南京可一日千变哪!”金小川摇
头,大声说。
老人底两腮严厉地下垂。
“现在的南京可风云莫测哪,市政府一个计划下来,警察厅一道公事,再加上司法
院……”
蒋捷三忽然压下眉头,眼里有了愤怒的光芒。金小川笑着沉寂了。
沉默了很久。
“你出去。”老人低声说,看着金小川。
金小川看着他,被他底眼光所支配,站起来,嘀咕着往外走去。在门口他转身,笑着鞠
了一个躬。
“亲家,改日奉访,啊!”他用甜蜜的假声说。
婚礼时,快乐的,怕别人笑闹的汪卓伦在听到老人底祝词以后改变了心情。老人意外地
说得很多,并且说得很广泛,使新郎有了严肃的、冷静的心情。礼堂就布置在自己家里,礼
堂很小,但客人极多,除了老人底故交以外还有汪卓伦底准备笑闹的同事们——客人们一直
挤到院落里。伴着新娘在笑闹声中走进礼堂时,汪卓伦怕错,快乐而羞怯。但老人使他改变
了心情——使他变得冷静而严肃。
老人安静地,严肃地站在灿烂的颜色和辉煌的灯光里。老人在说话之先取出大的白手巾
来揩了一下嘴。
“今天你们结婚。”蒋捷三用低沉的、安静的声音说:“你们底结婚要算很迟。不过结
婚得太年青是不算好的,尤其在现在。在现在,你们脱离了我们所过的生活,同时你们须看
到,在现在的时代,在你们底周围是些什么,是荒淫无耻,伤风败俗,不知道祖先底血汗,
不知道儿孙底幸福;上不能对创业的祖先,下不能对后世后代。”老人停顿,两腮下垂,用
手巾揩嘴,“我指望你们,你们都是干净清白的孩子,你们要小心。”他用更低沉的声音
说,“过去的错处,你们推给我们,是可以的,但是未来的……那是你们自己。不过,这个
话是和结婚不相干的,”他思索着,“应该快乐的时候,你们快乐。好。”他低声说,看着
大家,然后严肃地鞠躬,走到旁边去。“是的,他说了这个,但是怎么我没有想到这个?”
汪卓伦想:“我从前是想到的,但是近来竟然完全忘记了,但是他说了什么?他说:要明白
自己底祖先,而将来,那是在于你们自己!那么,怎样我只能想到我们两个人?不,不是两
个人,是大家,是我们大家。我们在大家中间,生于今之世。”汪卓伦想。“为什么?”他
在鞠躬的时候想。“是的,是的,是这件事。”他对自己说,叹息着,跟着被蒋秀菊扶着的
新娘走动,避免踩着她底纱。
老人在第二天去看了下关的产业,然后回到苏州去。
蒋淑华底嫁奁使金素痕惊动,她觉得老人是在企图尽量地在自己死前用这种方式分散一
切。
婚礼后的第四天,她和蒋蔚祖来看蒋淑华,快乐地、诚恳地请求蒋淑华给她看看“苏州
货”——蒋淑华冷淡地拒绝了。但后一天,蒋淑华不在家,她单独地来了,要求江卓伦给她
看。
蒋淑华忘记和汪卓伦说这件事。在新婚底快乐里,汪卓伦感到另外的一切是毫不重要
的,他愉快地允许了金素痕,带她走到后房去。
金素痕惊羡地笑着,赞美着房间底布置,并且赞美他底诗意的夫人。汪卓伦幸福地单纯
地看着她。
“老太爷这个陪嫁轰动了南京城,为什么不展览一下呢?尤其我多么喜欢看一看啊!”
金素痕生动地说,“总是,有一种怀念,我觉得过去是好的!啊?”她用力摇头。
汪卓伦站在房间中央(想到他是在这个房间里他便完全幸福),那样地笑着看着金素
痕,好像说:“你说的很对。但是过去,也许是好的吧,不过我不知道。我并不看重财产。
我什么都不要,真的,但是你赞美,我仍旧快乐!”“你多好的福气啊!”金素痕说,用力
摇头。
“哪里。”汪卓伦柔和地说,眼睛笑着;“这些东西,我们并不需要,累赘得很,我自
己都还没有看过。”他底笑着的明亮的眼睛说:“我怎么有时间看这些呢。”
汪卓伦搬动木箱,打开最上面的两个。他蹲下来,把貂皮和绸缎撩了一下,站起来,皱
着眼睛笑着,含着特殊的悲哀注视着金素痕。
“啊,这个……不过,我怎么好动?”金素痕活泼地说,活泼地笑着。
“你看吧。这是你们蒋家底东西——古色古香。”汪卓伦说。
“嗯,是的。爹从北京弄来,为了……现在是不容易看到的哪!看到这个,我就好像回
到从前,很远的从前去了!……”
金素痕蹲了下来。汪卓伦不再看她,为了——对妻子的贞洁。但他仍旧笑着,而那种特
殊的悲哀神情更鲜明。他觉得金素痕是应该悲哀的,因为他还追忆那个幽暗的,无可留恋的
过去。
“这是二姨姨手里的东西,你看,这是二姨姨底针线,多么好!”金素痕喜悦地说,挑
起一件小孩穿的貂皮氅来。“这个,你不知道,淑媛姐姐才想要,她为了这个还气哭过!”
她笑着,继续翻开来。“你看这个,现在简直不能穿了,要改,没有这么巧的裁缝;爹上回
说给我,我没有要,啊,连这也在!多巧多巧,看哪,红里面带黄色……”
蒋淑华走了进来,汪卓伦带着那种悲哀向她笑着,她皱着眉,注视着金素痕。
“哦,淑华姐姐,多好的福气啊!”金素痕回头,吃惊地笑着高声说;“我是一饱眼
福!看哪,你记得吗?爹说这是二姨姨底针线?从前的旧式女子多会持家啊!”
蒋淑华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新式女子也要持家的。”她轻蔑地说,走向桌子。“可是我们是另外一种生活,另外
一种头脑了。我们也许在别人眼里是罪大恶极的,不过,淑华姐姐,是社会风气造成人的
啊!”金素痕站起来,娇媚地,抱歉地大声说,“我们总不免有时犯错,不过,人生是一场
梦啊,我们总希望世界宽大为怀,……”
蒋淑华迅速地转头和汪卓伦说话,打断了她。她痛苦地笑着,沉默了。显然的,她此刻
所处的这种不利的地位使她说多了话,伤害了她底自尊心。
蒋淑华靠在桌上凝视着地面,眼睛里有着轻蔑的、讽刺的微笑;然后这种笑容出现在嘴
旁,她凝视着金素痕底脚部,用着那样的眼光,好像她在看地板。
“淑华姐姐,几点钟了?”金素痕问,困恼地笑着。“不清楚——大概十一点。”蒋淑
华回答,看着她底脚。“啊,这样迟了?蔚祖在等我,又要急!你们多如意啊!房间真雅
致!……”她说,笑着转身,向外走时她底面孔变得严厉。
汪卓伦温和地送她出去。
“尊夫人脾气大。”在门口她向汪卓伦说,同时亲切而怜惜地看了他一眼。好像说:
“我同情你——你以为你很幸福吧?”
这个眼光使汪卓伦有了冷淡的表情。在现在他不能接受任何单独对于他的同情,更不能
接受这种同情。他没有回答,他转身,以强韧的、自信的大步走了回来。
走进房,他感到了苦恼,他做错了事。但像人们常有的情形一样,他想说明他并没有
错:他做这个是因为蒋淑华所给他的强大的幸福。
仆人在搬箱子。蒋淑华坐在桌边,在听到他底脚步声时看着门。
“这种东西!要不是为了弟弟……”她说,感到他底情绪,沉默了,看着他。
“她——其实很可怜。”汪卓伦温柔地笑着说。这几天他觉得别人都可怜。
“你不知道,她俗恶不堪!她全家堕落!而她自以为了不起,这是最坏的,我不能想到
我会和这样的人同在一个世界上!”蒋淑华说,脸变白,显然不能抑制她底激动,“你不知
道,她昨天就要看东西!我说,东西不在这里,”她露出自制的、忿恨的表情看了不安的汪
卓伦一眼,沉默了。汪卓伦站在她面前,苦恼地,小孩似地笑着。
“那么,我不应该,”他温柔地说,“我是太高兴,觉得看一看没有关系,而且这些东
西毫无意思……”
“但是,这是我们父亲底纪念,你知道我底半生。”蒋淑华凄凉地说,低着头。
汪卓伦苦恼地沉默很久。他还不知道她有这个情感,在以前,她对这些东西是特别轻视
的。
“我不应该,是的,我太喜欢,也许不应该太喜欢,但是我是这样……满意……我错,
啊!”
蒋淑华认为他怀疑他底——他们底幸福。常常是这样,说话和听话同样是很难的。她底
下颔颤抖着。
“你明白我们底家,你……明白我底半生。”她激动地说,迅速地播弄着衣角。
汪卓伦注视着她,有了怀疑。但同时他决定完全认错;不说任何话,完全认错。他恳求
地,温柔地,凝视着她。在接触到她底哀愁的视线的时候,他就严肃地微笑了。“淑华,我
曾经想,我要做一个女人底最好的儿子,也要做一个女人底最好的丈夫!”他说,带着强有
力的,激动的表情。
蒋淑华抬头凝视着他,流泪了。汪卓伦怕激动——他明白他说了什么——带着泪湿的眼
睛走开去。

十月初的一天,金素痕和蒋蔚祖到下关去收租,大部分的租钱是可以收到的,但总要金
素痕或金小川亲自去。收租以后,金素痕把钱全部地交给了丈夫,要他买一点东西,然后绕
小路进城,她告诉丈夫说,她是去找一找表姐,蒋蔚祖看着她底车子走开,慢慢地走进城。
是晴明的,温暖的日子。蒋蔚祖安静地走着,挹江门内两边的斜坡上的变黄了的草木令
他愉快。想到好久以来都淹没在女色和尘俗中,现在又能够感到自然界底变化——在尘俗旁
边进行着的静穆的,端丽的变化,他底心里充满了新鲜的感觉。草色变黄,在暖和的、金色
的太阳下,人行道树在悄悄地落叶。在城市上面,是淡蓝色的,高远的天空。天上飞着什
么,一定地、经常地飞着什么,——鹰或者鸽子;一切是这样好,这样和畅。
蒋蔚祖想到他底生活是那样的黑暗,那样的痛苦,是堕落得很深了。想到人类是堕落得
很深了,但自然界却永远柔顺、静穆、崇高。他拾了一片落叶,嗅着它,带着温柔的,安宁
的心情慢慢地行走着。
“我以前常常有这样的心境,那时候——多好。”他想:“我为什么不看见,不相信?
她是没有错的,但为何她不看见这些——这些草,这些落叶?是的,总是责怪。但是产业有
什么好处?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人生短促,怎么能够为了金钱?留给哪个呢?留给儿子,像
父亲留给我们一样,那是无益的!并且现在人是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啊?她怎么能够不了
解,以她底聪明,她何以能够不看到在这个太阳下,这些叶子变黄,而且落下来?”他兴奋
地想。“她到底如何?”他想避免想到她底美貌,安静地向前走去。“多不容易互相了解,
知己是多么难啊!人们底利欲的心,人们底搬弄是非的嘴是多么可怕啊!”他低声吟哦,抚
摩着黄叶,“又是一度秋色,又是一岁年华!光阴催人老啊!”
他低着头,背着手,痴幻地走着路。走完草坡,两边出现了店家,他站住默思了很久。
他坐车子到新街口,怠忽地,懒散地买了东西。想到今天是星期六,妹妹此刻要回家,
他便决心去看她,于是替她买了皮鞋。他抱着东西再坐上车子。车子离开闹市,迎着夕阳走
去。他惘怅地凝视着落日底光辉,感觉到人世底无常。
洪武街底忧郁的老宅,是沉浸在落日底光辉中。落日通过它背后的草场照着它。瓦上,
稠密的瓦楞间有绸缎般的光影;院墙上有着光辉,另一边是潮湿的,阴凉的暗影。院内没有
声音,因蒋淑华底离去而颓败了的花坛沉在阴影里,一切都显得颓败。
蒋蔚祖从蒋淑华搬开以后还未来过这里。他往里面走去,觉得有了变化,于是凄凉地想
到白衣的蒋淑华已经离去,已经有了另外的家。他走近花坛,扶起倒下的,枯萎的花枝,想
到姐姐从廊下提着洒水壶走出来的情景。他站住不动了。
但同时他好像看到蒋淑华正在走出来。她安静地、无声地提起衣裳跨出门槛,向他点
头,明亮的眼里有那种他所熟悉的哀愁的、怜惜的微笑。她好像在走近花坛,但没有声音,
没有占有空间。“淑华姐姐啊,连你也忘记了我!”他凄凉地说。于是看见了从廊下走出来
的身体笨重的老母亲。
老人在女儿搬走后更易怒,她觉得她底生活完全被别人毁坏了。她是不识字的,愚笨的
女人,她底一生,是安全败坏在粗暴的妒嫉里面了。她给蒋家生了这么多的儿女——傅蒲生
称她为蒋家底功臣,但儿女们都远离了她,并且不觉得这是不该的。
蒋淑华离开后,她更寂寞,觉得缺少了什么,因此更易怒,时常要砸东西,打佣人。她
底气力很大,她底举动使得女儿们悲伤而厌恶。女儿们有时来看她带东西给她,但很少有好
的结果——她底怪戾简直令人痛苦。老人不信任,古怪的觉得一切都虚伪,亲戚们虚伪,儿
女们虚伪,他们底衣妆和动作虚伪……
看见蒋蔚祖,她就愤怒地皱起脸来。蒋蔚祖喊了她一声,她没有答应,好像没有听见。
她注视着蒋蔚祖手里的东西。蒋蔚祖再喊她,她皱眉,明白了这些东西不是买给她的。
蒋蔚祖很孝顺,但不比姊妹们细致;他惯常顺自己底心情做事,有时对某个人特别好,
有时则不觉得他存在。他今天是来看妹妹的,因此,他虽然买了很多东西,却没有想到母
亲。
蒋蔚祖走向母亲,笑着,不觉得有错,但老人露出怒容。
“你买这些干什么?”老人厉声说,掷响着拐杖。“素痕买的。”蒋蔚祖不愿意地回
答,沉下脸,往里面走去。
“站住,你!小畜牲!又是那个婊子叫你,又是……你钱多,你家里成千累万!”
“妈!”蒋蔚祖愤怒地喊,走进蒋淑华底空了的房间,愤怒地关上了门,他听见母亲继
续发怒,发哼,听见椅子翻倒的声音,他站在房里咬牙切齿。不知何故这个愤怒特别令他痛
苦。近来他特别不能忍耐,特别频繁地经历到痛苦。在痛苦中,他觉得生活再也不能继续下
去,他觉得一切都荒谬可憎。他愤怒而恐怖,感到一切都崩溃、模糊,自己已濒于毁灭。
他想走开,但听到了轻巧的皮鞋声,皮鞋声消失在对面房里,然后,几分钟后又响近
来。面容显得特别的庄重,甚至显得严厉的苗条的蒋秀菊走进房,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哥哥,
走到床边坐下,然后她开灯,皱着眉,烦恼地看着哥哥。“她们都这样对我。”蒋蔚祖想。
“我给你买了一双皮鞋。”他冷淡地说,推过盒子去。
蒋秀菊敷衍地看了皮鞋,勉强地笑了一下,把它搁在床上。
“你买了多少钱?”她问。
“你不用问吧。”
“你买了这么多东西。但是,我自己有皮鞋。不过谢谢你,你关心我,在我们家里已经
没有了像你这样的人……我不喜欢二哥,他不负责任。”她带着特殊的冷静说,淡淡地笑了
一笑。显然她心里有着严重的事。
蒋秀菊再看皮鞋,这才注意到它,于是脱下鞋子试了一只。大了一些,但她没有说。
蒋蔚祖机械地看着她穿皮鞋。在她底刚才的冷静的表白后,蒋蔚祖已经不再注意皮鞋
了;他看着她,希奇她底冷静,同时觉得这冷静使他自在。
“你今天没有事?”他问。
“朋友邀我去看电影,我没有去,今天我睡在这里。”她非常冷淡地说,穿上了原来的
皮鞋;“淑华姐姐去了。”她机械地说,看着窗户。
“我刚才看到花倒了。她去了,这里没有人注意。但是刚才我好像看到了她,这是一种
纪念——姐夫多好的性情,比他们都好。”蒋蔚祖说,热情地笑着。但同时搜索地看着蒋秀
菊。
蒋秀菊忽然抬头凝视着他。这种凝视使他觉得可怕。蒋秀菊底脸上有了愤怒的表情。
“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她托着腮,看着桌面,小声问。“下关,和素痕一路去的。”
“后来呢?”
“后来她去看表姐,先走,我就进城……”他惶惑地说,有了某种不幸的预感,但同时
想到落日底光辉。他向窗外看了一眼。窗外已经黑暗了。
在蒋秀菊底脸上,出现了犹豫的痛苦,和某种不寻常的怜恤与温柔。她沉默了很久,看
着桌角。她又看皮鞋,然后轻轻地放下它们。
“什么事?”蒋蔚祖不幸地问。
妹妹犹豫地看着他,看着窗户,摇着头。“你……我看见嫂嫂。”忽然她低声说,痛苦
地避开了他底视线,“我在中山路看见嫂嫂,在汽车里,另外有一个男人。”她坚决地、迅
速地说,凝视着他。这个视线于蒋蔚祖是残酷的。“她,但是她没有坐汽车。……”蒋蔚祖
脸色变白,移动着身体说:“你说是什么样的?……”他窒息,昏迷地环顾——没有任何东
西可以拯救他——于是颓然地倒到椅子里面去,他底头撞在桌上。
他不动,再没有声音,蒋秀菊吓呆了;她冷静地考虑过这个消息底可能的结果,但没有
想到会这样。在她跑向他以前他突然地跳了起来;她站住了,因为他底脸使她恐怖。她不知
道会这样,不知道会这样——不知道这个爱情底致命的强烈,并且不知道爱情。
“蒋蔚祖,蒋蔚祖!你从此完了!”蒋蔚祖用非人的声音叫,然后向外面奔去。
蒋秀菊恐怖地叫喊起来,并且哭起来了。
“妈,拦住哥哥,拦住哥哥呀!”
她往外跑去,母亲走出来,怀疑地、愤怒地看着她。母亲大声叫她,但她不回答。她跑
出门,不顾一切地大声地向哥哥叫着,终于她追上了哥哥,抓住了他。
她并且把哥哥送到金小川家里,深夜里她回来,跑到每个姐姐那里,把这个不幸的消息
带给她们。
听到这个消息,蒋淑珍整夜不能睡眠。肥胖的、好精神的、然而悲观的傅蒲生睡得很
酣。在他底均匀的鼾声里,蒋淑珍,抚摩着刚刚一岁的乳儿,把嘴唇贴在他底发汗的、凉爽
的额上,想到了过去。她想到了父亲,二姨,想到了苏州,并且想到了蒋蔚祖底婚礼和蒋少
祖底逃跑。一切细节她都想起来了。这些细节清晰地唤起了她当时所有的感情。
蒋蔚祖在苏州结婚的那天,她是特别感到幸福的;蒋少祖逃跑的那天,她是曾经跪在震
怒了的父亲面前求饶——这些情绪好久就遗忘了,但现在又凄凉地出现在她心里。她想起了
蒋蔚祖底婚礼底布置,想起了她少女时代所住的房子,于是想起自己底婚礼,她吻小孩底凉
爽的额,凝视着帐顶。夜很深了,但院墙外面还有着小贩底凄凉的叫卖声,这个叫声使她悲
伤地想到了于她不相干的很多事,想到了,在南京,很多人是睡得很迟的,他们过着堕落的
生活。她听到了蟋蟀底寂寞的叫声。
她觉得大的不幸要来了,生活要崩颓了。她吻小孩。“可怜啊!”她想,“就是我自己
这样的家,也没有什么根据,种种不安使什么都没有根据了。假若蒲生再胡闹一点,再在外
面乱玩女人,是的,就什么也没有了——谁能保住小孩们呢?在现在的时代,天天发生这样
的事,不是男的就是女的,不能叫做家庭。”她恐惧地想,“为什么?什么使得人心这样堕
落无耻?不能,不能这样啊!……在兵荒马乱里活过来的人。”她想,“他们总不安定,不
能知道明天的事,于是弄成这样子了,可怜的爹怎样在兵荒马乱里支持这一份产业啊!这些
年的中国,多么黑暗,杀人是多么多啊!那些人是多么可怜啊!谁能保住小孩子底将来呢?
纯祖将来怎样呢?……总之,他们根本是这样堕落,”她想到了金素痕,“不可挽救了,他
们底家庭多么丑!但是可怜的蔚祖!假若我是有力量的,我要喝这个狠心的女人底血!……
为什么当政的人不想到这些人底生活,为什么还让这种人存在?为什么使我们这些弱者这样
孤立无依啊!”她想。
第二天她带着柔弱的,悲哀的面容起来,竭力振作地向傅蒲生说话,——不让他为她底
痛苦而不安——服侍他去办公。然后是女儿底嚣闹,要钱。女儿上学后,她安顿了小孩,带
着那种柔弱的、悲哀的面容去找妹妹们。
蒋家姊妹们和沈丽英一同去看蒋蔚祖。这是很困难的,她们应该商量一下,但蒋淑珍底
无主张的悲哀和蒋淑华底愤怒的悲哀好像已经确定了她们底态度,大家觉得没有什么可商
量。大家觉得这件事情是很明白的,因此应该持着这样的态度,即两位姐姐底悲哀所显示的
态度。
蒋蔚祖整夜纠缠如毒蛇怨鬼,天亮时碰在桌上昏厥,说着胡话睡去了。金素痕陷在纷乱
和痛苦中,没有想到蒋家姊妹们会来。
这个夜晚于金素痕是可怕的,她几乎没有力量支持下去。她厌恶丈夫又怜惜丈夫。在她
底行为仅只被怀疑的时候,她不觉得自己有错,但现在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生活了。她底一切
是可怕地混乱,那在先前是鲜明的,快意的一切现在是显得混乱、黑暗、愚蠢。蒋蔚祖说到
小孩,并且怀疑小孩不是他生的;他叫奶妈抱来小孩,把他交给她,然后跪在她面前,求她
处死他。金素痕极端痛苦,逃出了房间。蒋蔚祖拖她回来,向她忏悔、哭诉,声明要回苏州
去把父亲杀死,把财产全部交给她去享乐,——金素痕又逃出房间。但这次她自己回来,哭
了,说他误会她。她咒骂造谣的人,说一切是由于别人底妒嫉。但现在说这些,蒋蔚祖已经
不能相信。
金素痕痛苦到极点,于是用了最后的办法,以温柔来征服蒋蔚祖。这于她自己也是很残
酷的,但色情底印象使蒋蔚祖恐怖——想到她能同样地拥抱别的男人,他撞在桌角上晕去
了。
全家被惊扰了。金小川敲门好几次,被金素痕骂走,最后,天亮时,金素痕凌乱地披着
睡衣走出来,敲姐姐底房门。姐姐房里有人,但金素痕不知道,她预备在姐姐房里睡一下。
姐姐穿着单薄的纱衫开门,用充满睡意的眼睛看着她。“什么事?你们整夜闹什么!”
金素痕没有回答,她底疲乏的、苍白的脸在黎明底微光里打抖。她向内走,姐姐没有阻
拦她,但她即刻退出来了:在姐姐底床上,睡着一个年青的男子。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姐
姐,看着她底半裸的身体,意外地在嘴边浮上了嘲讽的、怜惜的笑纹。
“你冷,进去吧。”她柔和地说,轻轻地叹息。
“不,并不冷。”姐姐说,向她笑了一笑,关上了门。
金素痕走回房来,那个嘲讽的、怜惜的笑容好像被遗忘了一样,好久都留在她底脸上。
她勉强地睡了一下,蒋家姊妹们来到的时候她正在梳洗。……这是一件刺眼的事情,这么多
人来看蒋蔚祖。最困难的是她们并无显著的理由。但这只在走到金小川家门口的时候才被发
觉:她们在心里觉得并无显著的理由——那种能被言词说明的、启示适当的态度的、增加勇
气的理由。她们底理由是不能用言词说明的,假若光说是来看蒋蔚祖,那么特别在这么早的
时间,对于这么多人,这个理由是不充分的。假若说是为了干涉某一件事,为了打击金素
痕,那么——没有证据;并且对于夫妻底生活,这种立场是近于荒谬的。
因此蒋淑媛在门口停下来,向蒋淑珍说,她们最好先表示她们是来邀弟弟看水西门底房
产的。但代替了回答,蒋淑珍用柔弱的、悲哀的眼光看着她,然后看着大家。她底眼光表
示,对于这件事,她只有悲哀,强大的悲哀;她要用她底柔弱的心来评判世界;因此她们应
该怎样做,是显然的。这件事不能用平常的眼光看——她底眼睛说——并且,它说,她准备
了眼泪。
她底理由是不能用言词说明的,但能用悲哀的眼泪说明,而在悲哀里目前的这个世界是
和谐的,因此它——目前的这个世界不能妨碍她。她提起长衣轻悄地跨进门槛。
她们通过院落——高傲的蒋淑华,严厉的蒋淑媛,发慌的、矜持的蒋秀菊和沈丽英。金
小川在台阶前擦脸,好像不认识,用那种陌生的眼光看着她们,然后急速地拖着鞋子走了进
去。蒋淑珍垂着头,用她底柔弱的悲哀保护,并领导着妹妹们,提着衣服轻悄地上楼,轻轻
地敲门。
“素痕!”她柔和地喊:“素痕!”
金素痕打开了门,蒋淑珍悲哀地笑着,看见了睡着的,额角青肿的弟弟。
“我们来看蔚祖。”她柔顺地说,有了眼泪,向床铺走去。金素痕挽着头发,用尖锐
的、敌视的目光打量着她们。然后她走向梳妆台,露出厌恶的,冷酷的神情,继续梳头。
“看吧,人在这里!”她回头向蒋淑媛高声说。“弟弟,弟弟。”蒋淑珍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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