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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34 路翎(当代)
这个!”他以颤栗的、求饶的声音说。梦想的青年,在金钱上,经历着这种可怕的痛苦。他
想拒绝,但又想留下;他底脸发白了。
但傅钟芬进房时,他迅速地藏起了指环。蒋淑珍在检查皮夹,他坐下来,抱住了头:这
个暗澹的世界是试验了他,破坏了他底高傲的、庞大的热情。
蒋少祖和蒋淑珍走了出去。他觉得他们是去商量他的情况。扎着小的绿结子的傅钟芬不
安地在床边坐下,蒋秀菊走了进来。
蒋纯祖阴沉地抱着头,不看她们。
“弟弟,非走不可吗?”
蒋纯祖不答,蒋秀菊温和地微笑着。
“弟弟,要走吗?”她弯腰,问。
“要走。”蒋纯祖冷淡地回答。
“他当然要走!他丝毫不挂念我们!”傅钟芬愤恨地大声说。
“你知道什么!”蒋纯祖愤怒地说,站起来,走出房。“要走吗?”傅蒲生走在门口,
忧愁地小声问。好像谈论秘密。
蒋纯祖点头,看着院落对面的邻家的灯火。蒋淑珍从后面跑出来,站下,严肃地看着
他。
“是不是一定要去?”她慢慢地,冷静地问。她闭上了眼睛。她底衰枯的脸悲哀而静
穆。
“要去。”蒋纯祖回答,明白,并同情这种悲哀和静穆,看着邻家底灯火。
蒋淑珍脸部微微地牵动,看着弟弟。蒋淑珍贪婪地看着弟弟。但蒋纯祖没有看她。傅蒲
生愁闷地笑着站在旁边。“弟弟,大姐喊你!”蒋秀菊,以为姐姐在喊弟弟,不满弟弟底这
种态度,愤怒地说。
蒋纯祖回头接住了蒋淑珍递给他的钞票,冷淡地看着蒋秀菊。
“弟弟你要记住这个大姐!”蒋秀菊,在那种道德底激动下,严厉地说。
蒋纯祖无表情,看着她。
“你要记住,这个大姐爱你——不是容易的!”蒋秀菊皱着眉说。
“你只晓得读《小妇人》!”蒋纯祖想,走了过去。蒋淑珍有羞怯的、凄凉的、谦让的
微笑。
“我算什么……弟弟啊!凡事要多想想……”她说。“我们在汉口等你,我们等
你……”她说,温柔地笑着,又有了眼泪。
…………
蒋纯祖离开姐姐家时,已经是夜深了。小街已经宁静,照着幽暗的灯光,有凉风吹着。
像每个夏夜一样,每家屋檐下睡着赤膊的男子们。他们躺在椅子、竹床或门板上,显出各种
粗笨的、难看的姿势,粗声地打着鼾——今年的南京底夏季是非常的热。大街同样的宁静,
但不时有车辆驰过,扬起灰尘,在微风里,人行道树底茂密的枝叶轻轻摇摆着。有的店铺亮
着;黑暗的空中,霓虹闪耀着。在繁华的南京,这个深夜,普遍的是深沉的宁静,这种宁静
使蒋纯祖觉得一切都不寻常。他觉得,这种宁静指挥、并且思索战争,并且预示暴风雨;这
种宁静证实了他心里的最美好的、最坚强的东西——他刚才把这个最美、最强的东西永远从
暗澹和苦闷里抢救了出来。
十字街口很多人拥挤着听播音机。播音机底女性的声音优美而响亮,人群静默着。蒋纯
祖站下来,听见是胜利的消息,注意到了人们底大的静默,向前走去。南京静默着,看见,
并且准备承担未来的艰苦和牺牲。
“中国,不幸的中国啊,让我们前进!”蒋纯祖说,在空旷的街上跨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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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2.01
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
七月七日是一个浪潮,八月十三日是一个更大的浪潮,于是开始了民族战争底洪流。战
争,是在死伤了数十万人,流徒了数百万人之后才固定;这个强大的浪潮祛除了笼照着全中
国的各种怀疑。这数十,数百万人,从各个社会层,各个家庭。——各样的环境出来,接受
了为他们所期待,亦为他们所恐惧的命运,于是全国的生活强烈地变动,而战争强固了。代
价是无比的庞大,所以战争将持久,直到获得了这个民族所愿望的结果。
战争将是桥梁,这个民族要从此岸达到彼岸。虽然这个彼岸,在开始的时候,是颁皁
的,只存在于这个民族底愿望中。正如人过桥的时候,彼岸是颁皁的,但由于情热和痛苦,
这个人心中有光明照耀:他是逐渐地看清了彼岸。果实成熟,就会落下来。
上海撤退以后,江南平原上的空前的大溃败巩固了这个民族底信心:这个民族知道了它
所承担的是什么,毁灭了后退的路,上了桥。
秋末,中国军退出上海,在南京和上海之间没有能够得到任何一个立脚点,开始了江南
平原上的大溃败。十一月末,敌军进入南京近郊。
蒋纯祖和朋友们在上海战线后方工作。上海陷落时,军队混乱,蒋纯祖和一切熟人失了
联络,疾速地向南京逃亡。蒋纯祖,是像大半没有经营过独立的生活,对人生还嫌幼稚的青
年一样,在这种场合失去了勇气,除了向南京亡命以外没有想到别的路。他是没有一点能
力,怀着软弱的感情,被暴露在这个各人都在争取生存的残酷的世界中。
最初,蒋纯祖跟随着一支军队。这支军队给了他以大的经验:他底热情的倚赖是遭受了
可怕的打击。在发觉这支军队可能拿他当作牺牲时,他单独地转向南方。随后他遇到了另一
支军队,这支军队转整齐,答应他一个工作;但在敌人越过苏嘉线时,这支军队向江边移
动,蒋纯祖怯懦地从它逃亡。在镇江附近。他加入了难民们底团体。
敌人是跟随在他们后面,差不多和他们同时到达南京外围的。蒋纯祖饥饿,褴褛,极度
疲惫,在十二月初,到达了南京城。蒋纯祖逃入大姐夫傅蒲生底住宅,打破窗户逃进房,在
整齐地铺看的床上倒下——傅蒲生夫妇,像大半的南京人一样,是以为不久便可以回来,而
没有来得及把一切东西都搬走的——很可怜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黎明,他才被敌机投弹的
大声惊醒。
蒋纯祖醒来,寒冷而饥饿,被一个月来的可怕的逃亡和眼前的孤独所惊骇,恐怖而哀
怜,哭了。蒋纯祖,是用这个伤心的哭泣,来结束了他在投向世界的最初的经验:这个世界
是过于可怕,过于冷酷,他,蒋纯祖,是过于软弱和孤单。
他绝望地走到街上去找寻食物。他看见,一个兵士,吃了面饼没有给钱,并且打那个要
钱的小贩,接着他看见,另一个兵——这个兵褴褛而矮小——,目睹了这场行凶,走近来,
替那个行凶的家伙付了钱,阴沉地走开去。蒋纯祖,对行凶的兵和给钱的兵同样怀着敬畏,
站在冷风中。那个给钱的兵看了他一眼,向他说,敌人已经占领淳化了。他点头,表示明
白,他听见远处有爆炸声。
于是他吃了面饼,从那个给钱的兵,感染了那种阴沉——他觉得阴沉可以拯救他底软弱
的生命——走回来。那个褴褛的兵士在荒凉的街道中和在周围的爆炸声中走开去的情景,以
后他永远记得。
在平常,如此荒凉的景色,和那个在荒凉中不动声色地走开去的褴褛的,矮小的兵——
蒋纯祖觉得他是在走向爆炸声,走向死亡——是会叫蒋纯祖极端凄凉的,但现在蒋纯祖不敢
有感情。他看着这个兵转弯,然后他看见一辆疾驰的军用汽车,淡漠地想到在他们面前和自
己面前等待着的是流血和死亡,走了回来。
傅蒲生家底邻居已搬空,侧门敞开着,蒋纯祖就从这侧门出入。院落里,是狼藉着字
纸,破絮;在垃圾中有一只雏鸡底尸体。天阴沉,无风,然而寒冷。院落和墙壁,因为寂
静,呈显出单调的灰色。蒋纯祖站下,看大姐底家屋,并看自己从那里出入的那个窗户。他
想到,就在三个月前,这里还有着眼泪,责备,抚慰;就在三个月前,他带着幻想和雄心出
发,认为自己决不回顾这个家屋。于是他想到,他底那些绝对的愿望,是不再有实现底可
能;他是被遗弃了。
在蒋纯祖离开的时候,南京是兴奋而热烈,而且,蒋纯祖觉得,很安静;在他带着可怕
的经验回来的时候,它,南京。是加深了他底经验。南京是在敌人炮火底射程内,街道和住
宅荒凉,像蒋纯祖所看到的那个兵士一般阴沉。蒋纯祖觉得一切是进展得太快——他决未想
到南京会在敌人炮火底射程内——而自己是生活得太疾速:他决未想到他会在三个月内便完
全丢弃了往昔的一切,而学习到那种阴沉,被迫接近新的命运。
蒋纯祖是觉得这个世界底速度太可怕,像以前觉得这个世界太迟笨一样。这个世界,是
越过了他底热烈的,年青的心灵所要求的:如人们所看见,如他自己所知道,他底心是并不
曾准备这样冷酷的毁灭的,虽然在离开南京的晚上,他祈祷毁灭。在那种浪漫的,停顿的感
情遭受了打击后,蒋纯祖是被迫明了了自己。因为这,他对那个矮小的兵士底态度留下了深
刻的印象。
蒋纯祖虽然短促地想念往昔,哭了起来,却并不真的想往昔回转的。纵然在如此的绝望
中,他也感觉到他心里是有了新异的宝贵的东西,并觉得将要领导他走更艰苦的道路的,正
是这种东西。蒋纯祖,是像大半青年一样,毫无疑议地顺从了他目前所处的世界,即战争的
毁灭的世界。像他在三个月前顺从那个浪漫的,热烈的世界一样。
他未考虑他此刻应该怎样;他只是在不意识中,对他自己和他所处的环境作了一种紧张
的精神活动。他是理解了这个环境底本质,即无情而阴沉。于是这个感情丰富的,多幻想,
软弱的青年,在某种努力下,被所谓阴沉这种东西伪装了。他想,在此刻,一切人都是可怕
的,自己也是可怕的;一切善良,像一切恶意一样,是可怕的。蒋纯祖,没有像平常一样经
过那种道德底激动,在哭泣后,在遇见那两个兵士以后,便信仰一切人都应该凶恶,或应该
被凶恶伪装了。他认为,那个矮小的兵底给钱,并不是一种善行;而那粗暴的兵士底行凶,
并不是一种恶行:正像他在途中所经验的,那两个兵士,是由于某些偶然的机缘,便会毫无
保留地调换位置的。人类底情操,是变动得像江南平原上的战争一样快。或者说,人类底情
操,是不变的:罪恶和善良总是那么多,而一切人都倾向利己,在毁灭中便倾向残酷。
这种内心底思索,对于蒋纯祖,是比他此刻将如何这个问题更重要。蒋纯祖是那种诚实
的青年:在这个时代底教养下,诚实于他认为对于生命是重要的东西。现在,在远处的爆炸
声中,在冷风中,在绝望中,他认为这个世界底善与恶的问题是最重要。他认为,正是因为
没有理解这个问题,他底某些行为才那样可耻,正是因为不明白善与恶,他底心才如此绝
望。
他是站在这座荒废了的住宅中,不感觉到形势底急迫,思索着善与恶。他是从凄凉中站
了起来,怀着奇特的戒备凝视着面前的门窗,想到在这些门,这些窗户中,在几个月前,是
怎样地充满了生活底纷扰,充满了公开的笑声叫声和秘密的眼泪,充满了蒋淑珍底慈祥而悲
苦的努力和傅蒲生底酒辞的喧嚷——他是在想到这些的时候,想着善与恶。他觉得他以前毫
未理解到这种生活底善与恶。他想到,蒋淑珍底慈祥与爱护,不但丝毫不能影响他底命运,
并且徒然地增加他底苦恼,——他是想得很冷静,虽然他刚才还为这些啼哭——所以,对于
他,不是善行也不是罪恶。而对于那个比他还要利己的大的世界,更不是善行或罪恶。但对
于蒋淑珍自己,他冷静而遗憾地想,是善,也是恶。
听到远处的飞机声和爆炸声,他想到,在他前面布置好了的,是流血或死亡。他想,在
毫无牵挂的时候,为这个民族而死,和敌人战斗而死,是应该的,但不是善或恶。对于这个
民族,将是善,但对于得不到光荣——即使在绝望中,蒋纯祖还是有对光荣的渴望——的自
己,却不是善。蒋纯祖想,人们首先只能感觉到自己,在死亡的时候,更是只感觉到自己。
人们必须安慰自己,那安慰,必须得自光荣。“但是刚才的那个兵,他在火线上,也想到光
荣吗?不,他是阴沉,他是仇恨,”蒋纯祖痴呆地想,倚着窗口,站在冷风中。“但仇恨就
是光荣,觉得自己是为了什么,就是光荣!觉得身后有很多,很多的人!虽然这很多很多的
人有时候也是仇人!”他嗅鼻子,用冻裂了的脏手揩鼻涕,“但是我为了什么?难道真是自
私地为了光荣!我怎么感不到在我后面有很多很多的人!”他痛苦地想,发呆地望着前面。
有钝重的爆炸声传来,他紧张地谛听。
“啊,对了!他们在抵抗!我们在抵抗!那么我现在感到很多的人了!”他想,幸福的
微笑出现在他底发红的眼睛里和冻裂了的唇边。
他继续听见爆炸声。他独自寻乐似地抖了一下身体。然后他不动,望着前面。
“啊,我现在多么安静,等着敌人来吧,我多么安静呀!”觉得自己不再胆怯,觉得自
己已补偿了以前的一切怯懦,蒋纯祖有短促的幸福。在那种心灵底紧张的反省后,蒋纯祖觉
得一切都安排好了,感到幸福。他觉得他底从上海逃到南京来,是对的,因为只有在逃亡
后,他才有这幸福和认识;虽然在这个逃亡里是充满了可耻的怯懦。
他忽然听见街上有紧张的骚动声。他跑到门口,看见了通过街道的散兵和难民。教导总
队底骑兵驰过,难民们拥到街边。
那一小队骑兵,是戴着钢盔,露出冷酷的面容——蒋纯祖觉得那些钢盔是特别的沉重,
觉得他从未见过比这更冷酷的面容——马腿上有泥泞,像快艇分开江波似地,分开难民们和
散兵们,发出一种可怕的声响,在冻结的石块路上急速地驰了过去。寒冷和静肃中马蹄底尖
锐的声音,给予了严肃的,严重的印象。而在这种严重中,蒋纯祖觉得这一队骑兵,冷酷的
人类与泥泞的马匹,是有一种特殊的、无上的美丽;他觉得,正是为这美丽,人们践踏别
人,并牺牲自己底生命。骑兵过去后,有四辆战车发出轰声,迫切地通过街道;它们把石块
路压陷下去。难民们在屋檐下偷偷地溜去。有爆炸声,远空有浓烟在舒卷。接着有轰炸机底
沉重的声音和附近地面上的机关枪声。从难民们中间,叫出了一声尖锐可怕的声音,于是所
有的人,原来呆呆地站着的,都逃跑起来。有两个男子逃到蒋纯祖所站的门内来。
蒋纯祖觉得一切是严肃而动人,没有什么可怕!他很懊悔,在上海的时候,没有这种勇
敢的心情。他未注意到有人溜进门。但他听见了一声愤怒的、野兽的叫声。
他回头,看见一个穿得特别厚重的老太婆——蒋纯祖认识这个房东老太婆,并理解她为
何穿得如此厚重——飞速地蠢笨地在院落里奔跑,举着木棍向那两个闯入者奔来。她用可怕
的声音吼叫着,暴跳着,在沉重的炸弹声中凶恶地保卫着她底祖传的家产。那两个穿短衣
的,商人模样的男子,像惧怕猛兽似的迅速地逃了出来。
蒋纯祖,无故地感到荣耀,走进门。老太婆向他冲来,他露出严肃的笑容,站住不动。
这个老太婆,是此刻南京底无数的家产保卫者之一。她认出蒋纯祖的时候,便站住,但
她并不奇怪,并不希奇他底狼狈的服装,面孔,头发,和其他一切不幸底表征。她是显得非
常平淡,她摇了摇手,接着她叫起来,责问蒋纯祖为何打开门。蒋纯祖严肃地笑着,未及回
答,敌机已越过低空,而在一种可怕的嘶声中,一颗炸弹在近处爆炸。蒋纯祖伏倒,觉得瓦
砾和木片,甚至弹片,落在自己身上,蒋纯祖,觉得弹片落在自己身上,嘴边露出轻蔑的笑
纹,但同时他颁皁地看见,那个房东老太婆在尘砂飞扬中依然不动地站立着。敌机过去,蒋
纯祖迅速地站起来,未及检查自己底身体,看见那个穿得特别厚重的老太婆在尘砂飞扬中僵
硬地倒下去了。
蒋纯祖跨过去,蹲下来。蒋纯祖突然伸手摸老太婆底表情恐怖的脸,发觉她死了。同时
他觉察,右边的墙壁粉碎,从墙壁外面,有浓烟挟着火焰升起来。
院落里顿时充满了辛辣的浓烟。蒋纯祖又摸触了一下那个可怜的老太婆——他想起,她
是异常刚愎,时常无端地干涉蒋淑珍底家政的;她总是大声申诉。这样好,那样不好,他记
得,大姐总是焦躁地笑着,听着她——在浓烟中跳进窗户。
他用尽他自己吃惊的大力打碎了一口箱子,检查里面的东西,终于他选了傅蒲生底一件
黑呢大衣,脱下自己底破烂的棉大衣,穿了起来。他跳出窗户,在浓烟和燃烧的炸裂声中注
意地绕过老太婆底尸体跑出门。
蒋纯祖跑到大街上。这是十二月六号,在淳化各处已开始了残酷的争夺战。中国军底司
令部遗弃了,或失去了,南京外围底大部分重要的据点,囤兵于城内,这些军队将除长江以
外无退路。指挥不统一,南京是在可怕的混乱中;然而走到太平路上,蒋纯祖发现南京是在
阴沉中:一切力量都发露了出来,在大街上阴沉地流动。
各处有火焰,远处有连续的爆炸声,近处有高射炮底孤军射击。浓烟弥漫了天空,浓烟
在强劲的冷风中飘荡,房屋瓦砾场和道路呈显着特殊的灰色;每一扇门都紧闭,呈显出特殊
的萧条和阴沉。在太平路上,有大群黑的褴褛的军队和军用卡车向中华门底方向走;有难民
们底凄惨的乌合群向挹江门或水西门底方向走。而有一些和逃亡的心理搏斗着的,无处可去
的男子们,则从家中出来,大街小巷地紧张地乱走: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走,谁也不能说明。
而这一切流动,都是静悄悄的;在各种炮火底声音下,更显得是静悄悄的。在各种人们
中间,是混杂着一种特殊的人物,那是卖食物的穷苦的小孩和男子们,间或也有妇女;他们
是冷酷而决断:他们是,以生命做本钱,索取高的代价。他们表明:无论经过怎样的炮火,
他们是还要活下去的,南京,是还要活下去的,一如它曾经活过来。
大量的军队,大部分是狼狈不堪的,河流一般在街道上流动;他们是走向和人民们相反
的方向。他们是特别地阴沉。蒋纯祖好久在街边站着,等军队通过。在看见小小的,标明着
龙或虎的战车时,他总有激动:他记得,在城外那个中学读书的时候,他时常看见这些战车
在公路上行驰,在黄土路上印出深深的轨迹;他每次总激动,想到这些战车底前途。现在他
是像看见了这种亲密的朋友一般,这个朋友悲壮地向他表明了自己底现在的,和将来的处
境,并使他想到他们往昔在乡野中的凄凉的友谊。
蒋纯祖是昨天从下关进城的,经历过那里的困难,所以现在向水西门走。但道路时常被
阻塞:有时被火焰阻塞,有时被军队阻塞,有时被从难民们中间发生的恐怖阻塞。这样一直
到晚上,蒋纯祖疲倦,饥渴,昏迷,挤在无尽的难民和车辆中间出了水西门。
夜里依然行走。背后是南京城底鲜明的火光。第二天黎明,蒋纯祖无力,和很多人一
样,在离南京三十里的一个村庄里,在一家屋檐下睡了下来。醒来的时候,天在落雨,他继
续行走。那无穷的难民,是像决堤的水流浸到旷野里去一样,在各个道路上分散,在第二天
的行程里便显得稀薄了。第二天下午,剩下来的人们遇见了溃乱的兵群,在恐怖中向各个方
向逃奔,有的妇女们就在地上睡下来,声明再也不走了。蒋纯祖,在昏乱中——他是开始了
他底求生的长途,除求生外再无别的意念——想到和人群一起逃奔是不好的,独自向荒野逃
亡。晚上他到达江边,在江岸上绕了一圈,没有力气再走,在江边的一个荒凉了的村庄中停
了下来。在仔细地察看了周围,掩藏了自己底身体以后,他便睡着了。他是睡在潮湿的稻草
堆中,他是像所有的人一样,明白自己底生命底可贵,而显出人类和野兽所共有的简单的求
生本能来。
一个软弱的青年,就是这样地明白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自己底生命和别人底生命,就
是这样地从内心底严肃的活动和简单的求生本能的交替中,在这个凶险的时代获得了他底深
刻的经验了。一个善良的小雏,是这样地生长了羽毛了。现在他睡去了,睡得很安宁。冷雨
在夜里落着,飘湿了稻草堆;他深藏在稻草中。
深夜里,村里有激烈的犬吠,他醒来,偷偷地爬起来。他看见擎着火把从村中匆匆通过
的一群散兵。这些兵一律破烂可怕,在阴惨的火把下,显出他们底疲惫乖戾的脸和燃烧的眼
睛。……
散兵们通过后,蒋纯祖悄悄地走出稻草堆,走到村外,看见了灰白的江流,听见了水流
声。他向南京底方向凝视,周围是凶险的寂静和荒凉,他看见了南京天空上的暗红的,阴惨
的火光;他并且看见,在地平线后面,有两股细瘦的火焰笔直地竖立着。
他长久地凝视火光和火焰,在最后,遵照着这个时代底命令,他露出了轻蔑的,严厉的
笑容。他是像这个时代的大半青年一样,只要有力量,是总在责备着他底祖先,他底城市
的。
“毁灭!好极了!”他说,笑了一声。
蒋纯祖是即刻便明白,这种毁灭是如何的彻底了;而在以后数年,便明白,这种毁灭,
在中国是如何地不彻底,以及不彻底的可怕,以及没有力量再忍受毁灭的可怕了。第二天,
蒋纯祖沿江岸孤独地走去:他是惧怕着任何人。他底样子是异常狼狈。他是像囚徒一般满头
长发,在肮脏的脸上有不短的,柔软的须毛。对于胡须,他是没有经验的,因此在摸到这些
不短的须毛时,他有近于恋爱的激动。他是穿着傅蒲生底旧呢大衣,弄得满是泥水;在里
面,是穿着一件生虱子的红色的毛线衣——这是在他过十七岁的时候,蒋淑华送给他的礼物
——和一条破烂的军裤。他是赤着脚:鞋子是早就抛弃了。
他是怀着恐惧,走得非常快。他沿江边行走,雨止歇,积雪溶化,有惨白的阳光照射在
荒凉的,宽阔的江流上和两岸的荒凉的旷野上。在旷野和丘陵上,时常有庄院或村落从冬季
的林木或明亮的小河后面显现出来,强烈地打动他:时常有看来没有恶意的行人或难民出
现,以他们底苦难和努力安慰他。他觉得他也同样的安慰了别人,感到哀矜的慰藉。于是渐
渐地,那种单纯的,热烈的幻想又在他心里烧燃起来了。在这种发作里,他是突然年轻,可
爱,具有敏锐的柔弱的心。
他走过一个横在澄清的小河上的独木桥,走进一个他在远方看来像是非常温暖而人烟麇
集的,荒凉的村落。这个村落是刚被兵士们蹂躏过。他在走进去以前,是带着一些非常可笑
的心愿——常常的,正是这种心愿,使他在事后经历到难以忍受的凄凉。潮湿的石板路上走
着他先前看到,并从他们感到温暖的那一对成为难民的夫妇,男的抱着小孩,女的,显然在
生病,裹在一条大的线围巾里,扶在丈夫底肩膀上。这一对夫妇,是走得非常之迟缓,他们
好像不再希望到达什么地方了。那种可怕的不幸,是表示他们再无建立生活的能力了。蒋纯
祖悄悄地走近,发现那个女的在啜泣。那个男子站了下来,以一种静止的迟钝的眼光可怕地
看着他底妻子,没有觉察到蒋纯祖底走近。
街道是狭窄,潮湿,荒凉;从层云中,冬季的太阳向这个村落投下惨淡的光线来。在这
种光线下,那个女子底微弱的啜泣,那个男子底可怕的注视,以及那个睡着了的小孩,给予
了鲜明的,深刻的印象。蒋纯祖是怀着阴沉的情绪,停留了一下,而后走进巷口的一家半开
的面食馆。
他很快便出来,在他底每个衣袋里塞满了面饼。在他走出来的时候,一颗戴小帽的,微
小的头颅跟着从门里伸了出来,以一种警戒的脸色张望了一下,而后缩了进去。同时,面饼
铺关上了。
蒋纯祖走过去,发现那一对夫妇在附近的墙壁下;男的坐着,女的则倚在他底腿上,躺
在泥泞中。蒋纯祖站住,考虑是否要送他们一些面饼。
“也许我会饿死,也许他们有比我更多的钱!”他突然想。蒋纯祖,是懂得了此刻这个
世界底残酷无情的。并且,为了自己底生存,立意和一切另外的生命作激烈的竞争:他是冷
酷地思考了善与恶。但当他看见了这对不幸的夫妇,而有了上面的思想的时候,他心中是有
了激烈的痛苦:他觉得自己有罪。于是,他心中重新有了在他走进村口以前的幻想;他是突
然年轻,可爱,具有敏锐的柔弱的心。
蒋纯祖,带着生怯的神情摸出四个面饼来,向那男子笑了一笑,走近去。但因为那个男
子看他,用同样静止的,迟钝的,可怕的目光。他有了新的不安:人们,在亲善的笑容未得
到回答的时候,便常常有这种不安。蒋纯祖突然觉得,他是不该为自己底心而侮辱别人的!
但他还是递过面饼去,同时又笑了一笑。
那个男子底可怕的脸,在灰白的阳光下露出一种近于笑容的酸苦的纹路来了。他伸出打
颤的手,接了这个布施,并用几乎听不见的小声说谢谢。
蒋纯祖有眼泪。不能说什么,向村口走去。回头望了一下,明白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一
切,走出村落。
蒋纯祖,觉得对善与恶有了新的理解,增涨了勇气;主要的,因为觉得别人比自己更不
幸,增涨了勇气。他沿江岸行走。黄昏前,在恐惧强大地增长的时候,他在江边的一个小湾
里发现了一只大木船;这只木船标着参谋本部底旗号,上面站着卫兵,孤独地泊在小湾里。
蒋纯祖是异常恐惧——在下午的路程里,他两次遇见散兵,并看见长江里有上驰的汽
轮,从舱顶上向江岸放枪——所以不再犹豫,在泥水中跑近这只木船。
那个穿着棉衣的高大的哨兵厉声吼叫,并举起枪来。但蒋纯祖继续跑近,不相信这个兵
士会射击:在绝望中,他只能相信自己底软弱和人类底善良。
一个穿毛领灰布大衣的,瘦削的军官从船舱里跳了上来,走到船头,看见往这边跑的只
是一个人,脸上便显出厌恶的,疲惫的表情,并且垂下了眼睑。显然他已奋斗得过于疲劳,
显然他刚才是在舱中昏沉地打瞌睡。蒋纯祖站在泥水中惧怕地看着他,与其是怀着对失望的
恐惧,宁是怀着对冷淡的陌生人的恐惧。一切青年,在遇到那些冷淡的,生活经验丰富,并
且具有独特的世界的陌生人时,总要有这种恐惧。
上尉徐道明——蒋纯祖后来知道了他底阶级和名字——冷淡地看了蒋纯祖一眼,显然未
听蒋纯祖底恳求的诉说,摇头,走到船舱里面去。蒋纯祖像小孩,恐惧地沉默着,站在冰冷
的泥水中。蒋纯祖在热情发作中,是发觉自己再也不能走一步,再也不能单独继续这个可怕
的,难于想象的长途了。他很明白,不达到目前这个目的,他必定会哭出来。他是像小孩,
在热情发作中,觉得不得到那块蛋糕,便必定会哭出来,于是准备哭出来。
江上有膨胀的冷风,天色逐渐灰暗。蒋纯祖在泥水中站着,想着怎样才能打动那个陌生
的,可怕的军官,想到在灰暗中吹刮的江上的冷风或许能够打动这个军官,一面制止着哭泣
的冲动。那个站在船头的庞大的兵,是在用一种迟钝的,不经心的眼光长久地看着他。蒋纯
祖,突然发觉这个兵士在看他,向这个兵士匆促地笑,温柔的,亲爱的笑;口渴般动着嘴
唇,眼里有眼泪。
这个面容刚强的兵缩在棉大衣中严厉地看着他,好像很忌讳蒋纯祖底这种亲爱和温柔。
“这些人多么可恨!多么骄傲!自己很快乐,一点都不懂得别人底痛苦!”蒋纯祖想,
想到自己对那一对不幸的夫妇的帮助。
“你是哪里的?”这个兵含着显著的敌意问——蒋纯祖觉得如此。
蒋纯祖情急地说了自己底情形,拉了一些他自以为重要的军队关系。这个兵带着那种淡
漠的表情看着他,不等他说完,掉开头去,望着江流。蒋纯祖沉默,追寻他底视线,望着江
流。
“你们可能帮一点忙吧,同志!我一点都不妨碍的,大家都不幸!……”
蒋纯祖未说完,那个庞大的兵士掉过头来,皱起眼睛,歪嘴,并以手指舱内。蒋纯祖感
激,含泪看他。
“同志!同志!”蒋纯祖向舱内恳求地大声喊。
疲惫而阴沉的徐道明重新走了上来,未再问什么,吩咐兵士放下跳板去。蒋纯祖移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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