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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19 路翎(当代)
苦难!
“素痕来了吗?”蒋淑珍底尖锐的声音问。
“你们不要扰他。”蒋淑华焦急地低声说。
“为什么你弄成这个样子?没有别人吗?”蒋淑媛用愤怒的,战抖的声音问。
冯家贵点头,看着他底孩子们,大哭了。
很多人围拢来。
“冯家贵,你怎么这个时候喝醉了!”蒋淑媛严厉地说,向前走去。
“听我说罢,听我说罢!”冯家贵叫,“去捉强盗,抢光了啊!”
老妈妈、姑妈、和蒋淑珍啼哭。
“冯家贵,打她!”上轿子时,听了冯家贵底报告,王定和愤怒地说。
冯家贵不做声。他把蒋淑玲底小女孩抱在手里大步走着路。抱着这个蒋家底后裔,他显
得有力,恢复了他底悍厉与阴沉。
大门敞开,灯火辉煌,喇叭狂鸡,呈显出金素痕所创造的不朽的画面。妇女们向里面奔
跑,开始大哭。大厅肃静,灵位后面有姨姨底哭声。苍白的、严厉的、戴孝的金素痕走出灵
位,冷静地凝视着蒋家底哭泣的人们。孝子装束的蒋蔚祖寂静地伏在灵前。
他们,蒋家底人们,不约而同地不看金素痕,哭着向内奔跑,以悲哀底激流,把他们底
哭泣的合唱加到姨姨底独唱里去。金素痕在灵位旁边站着不动,蒋蔚祖死寂地伏在灵
前。……
剩下了尊严的男子们。
冯家贵进门时便交卸了小孩,此刻他垂着手,看着金素痕。
“她敢不跪!”他愤怒地低声说,看着男子们,好像问:“现在动手打吗?”
王定和下颚颤栗。
“冯家贵,你去招呼事情。”他严厉地低声说。
冯家贵机械地向前走了一步。他盼顾,然后凝视老主人底大相片。于是,在这个野生的
老人身上,到来了安静。他底悍厉和愤怒消失。他露出了安命的,老年的姿势。他走向灵
位,看相片,剪去烛花。他底眼睛里颤动着凄凉的眼泪。
“老太爷,我要跟你来了。”他低声说,走了出去。四
在蒋家底妇女们哭泣着的全部时间里,金素痕站着不动,手搭在供桌上,而蒋蔚祖跪在
灵旁。由于蒋蔚祖这样地跪着,由于这里是她所生活、并经营了两年的苏州,金素痕对蒋家
底人们是有着理直气壮的、优越的仇恨。这种仇恨是这样的强烈,以致她站着如化石。
但突然这种仇恨心理奇妙地改变了。她不自主地,想起了什么似地,抱歉地笑着,走向
王定和。她在他旁边坐下来,支着腮,并且翘起左腿。
“我没有想到你们来的这么迟!”她说,兴高采烈地笑着。“这么迟,把担子放在我一
个人身上,我早上就来了,我没有接到电报,我是来看爹爹的。可怜,丢下了我们!”她
说,笑着,一面揩眼泪。
“是的。”王定和在齿缝里说,看了她一眼,好像问:“还有话说吗?”
金素痕转向傅蒲生。
“什么都光了!冯家贵卖古董!从前我们笑人家,如今我们被人笑,真是料不到啊!”
她笑着揩眼泪。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向男子们。她自己不理解这个动机,她走向她底仇敌们,悲哀、谴
责、微笑、流泪,那样温柔,觉得他们原是她底朋友。
这是在人们中间常常发生的。她是那样的兴奋、生动、感到刺心的、锐利的快慰。
“啊,蒲生,看着这些小孩子,你晓得是多难受啊!”
傅蒲生在他底严肃里简单地笑了笑,觉得是她底话,而不是她底话底意义,要求他如
此。
“多么难受啊,是不是?”她向王定和说。
“你想,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将来怎么办呢?”金素痕说。“我是来看爹爹的。我没有
料到,简直我昏了,爹爹死的时候说,蔚祖,素痕,你们要好好地……”于是她哽住,低头
揩眼泪。
“他说了什么没有?”傅蒲生动情地问。
王定和使眼色,于是傅蒲生变得冷淡、正经、并且露出悲哀。金素痕盼顾、沉默了。从
侧面走过来的汪卓伦替她解了围。
她喊住汪卓伦,显然故意地,拖他到角落里。
“是的,啊,是的!”在她底言语底急流里,汪卓伦皱着眉点头。“是的,原是如
此。”
“我要去看阿顺。我忘了他——他还没有吃东西!”“应该吃点东西。”汪卓伦忧愁地
说。“小孩子不能饿。”他加上说。
他皱着眉看着她走开,然后整理在刚才搬桌子的时候揉皱了的中山服。
于是,并没有互相约定,蒋家底人们做了一种适宜的分散,然后,在深夜里,聚到男子
们底卧房里来。妇女们,在聚齐之先,是在纸钱和孝衣底工场里的——在花园里搭了凉棚,
点着汽灯。她们坐在雇用的女工们中间,带着严肃的、悲痛的、不可侵犯的神情沉默地工作
着。蒋淑珍底哭肿了的眼睛已经不能看清楚针线,但她坚持要做。当她因疲乏而眩晕颤抖
时,大半是故意,她用针刺破了手指。
她企图不让别人觉察,但流血使她不自主地做出那种恐怖的表现——蒋淑珍,是像一切
这种和平的、胆小的中国妇女一样,怕流血的。沈丽英觉察了,由于悲哀的热烈的激情,做
了一个突然的动作,把她从桌子边拖开。她们跌踬着隐进枯索的花木。蒋淑珍,瞥了她底后
花园,小孩般哭着哼着。“千万要替活着的着想!”沈丽英热烈地低声说,她底脸,由于感
情底夸张,在微光下变成灰白。显然的,当人们脱离灰白的日常生活,走进这些严重的节目
时,他们是乐于夸张悲苦的:这种夸张,是带来了感情的陶醉。
蒋淑珍明白她底意思——这个意思很模糊,但蒋淑珍明白:她不能死。她摇头。于是那
种严肃,那种关于死的思想,来到她底脸上。
“跟我来。”她用阴郁的、平静的声音说。
她们走进男子们底卧房。姊妹们都已经在这里。姨姨可怜地倒在椅子里,大家向姨姨问
话。这种审问是残酷的。姨姨骇怕、疲弱、回答问题,投出乞怜的眼光。
蒋家底人们开始讨论,不时被深刻的、令人胆寒的沉默中断。最后的问题是:到底还剩
有多少财产?王定和表示这现在只有金素痕和蒋少祖明白,而蒋少祖还没有回来的消息——
就是说,事情是无法解决的。
蒋淑媛说她已大略检查了一下,并且和金素痕谈了一下,留给未成年的小孩们的财产是
还有的。
大家沉默着,姨姨哭着。
“那么,到底爹爹临死时一个字,一句话都没有么?”蒋淑媛问。她已问了无数次。
“没有。……真的没有。”姨姨恐怖地说。
“一句话,……在那以前没有说么?”蒋淑媛皱眉,愤怒地问。
“妹妹,你老问这有什么意思!”蒋淑华带着嫌恶说,脸红了。“姨姨说过了:没
有。”她加上说,脸更红。“是的,我不问!”蒋淑媛冷冷地回答。
“我并非叫你不问,而是我……”蒋淑华笑着,企图压制愤怒,颤抖着,“我说,大家
已经够可怜了,要替孤儿……”她哭。压制哭泣,她耸起了瘦削的肩膀。
蒋淑媛严厉地沉默了。
“你怎样想?”王定和不快地问汪卓伦。
汪卓伦摇头,不回答。
“你们蒋家底事情叫人无法下手,我老实说,全是你们平日疏忽,骄奢!”王定和严厉
地说。
“我去找蔚祖谈。”他带着冷笑走出房门。
接着,傅蒲生严肃地站起来,向蒋淑媛做手势,走出房门。在傅蒲生心中有着一个热
望,他认为现在活动底时机已经来临。他引蒋淑媛到门廊边的暗影里。他轻轻地掩上廊道底
巨大的门,向蒋淑媛热情地笑了一笑。
显然傅蒲生是陶醉着。财产煽起热情,他是处在热恋的状态里。在这个恋爱里,他是认
为一切人都虚伪,而自己是真实的。
他不相信蒋家底财产已无剩余,他向蒋淑媛指出,它们还有很多在蒋少祖手里。
“是的。”蒋淑媛说。她底锐利的眼光问:“怎样呢?”傅蒲生忧愁地笑了笑,摇着
手。
“这是一定要打官司。金素痕要逼迫交出来,你看吧。再说,尽现在这里所有的!”他
卷衣袖,劈下手掌去,“尽现在这里所有的,也值二十万!还有这个房子!”他抓起手来,
并且用力提起,好像他抓起了房子,“我底意思是,我们不能放松!不过这只当你底面才
说!”
“我不相信。”
傅蒲生愁闷地笑着。
“你不相信?爹爹死得这样惨,为谁死的?金素痕,你,凭你底决断力和手段,不能积
极么?我们在法律上有老妈,有秀菊,有纯祖!你想,这是为老人家争气!我真痛心,爹爹
向来对我那样好,我却怠忽而无以酬报!你想,因为,你想,我这个人就是一生疏懒,什么
都丢了!大家说我冥顽,好,我傅蒲生就冥顽!但是这回不同了!我在南京就抱定了决
心!”蒋淑媛,不为这种热情和自我表现所动,简单地笑了笑,说:“再谈,”向内走。
“喂,你看,你听我说!(蒋淑媛站住)——你听我说,来来来!”傅蒲生招手,同时
向前跑,“我说,这样冷,你穿得太单!”
“我不冷。”蒋淑媛看了他一眼,走进去。
傅蒲生愤怒地耸肩。愁闷地想了一下,他向后院走去。但在转弯处遇见了金素痕。
“你?哪里去?”金素痕了解地笑着,问。
“正在找你!正在找你。”傅蒲生说,于是拖金素痕到墙边。这个恋爱者是预备去干不
大光明的事的,没有料到会撞见金素痕;但此刻他又异常高兴见到她。于是,他向她热烈地
说话,倾吐心腹。
“正在找你!告诉你我是多么耽心,多么着急!大家都说我这个人没有定见,好,我傅
蒲生就没有定见!但是我却没有偏见。老实问你,素痕,你,我,扪心说话,是仇人不
是?”
他热情地说,重新卷起了衣袖,准备劈下手掌去。“你说呢?”金素痕说,有趣地笑
着。
“我说不是,如何?”傅蒲生跳跃,弯腰,劈下手掌去。“我告诉你,打官司是为不可
免者!我问你,清清楚楚,蒋家现在还剩几文?”
“傅蒲生,我也不清楚呀!”
“不要喊我傅蒲生,素痕,我今天心里是那么难受,像你一样,哭都哭不出来了!啊
啊,生前凄凉,身后凄惨啊!我是多么怕这条人生之路啊!你说,要是打官司,你怎样?”
金素痕以陶醉的,但无情的眼光看着这个陶醉的好人。
“打官司,你帮不帮我的忙?”她说,讽刺地笑着。“说不上说不上。我是局外人,我
是客观的。——问你,蔚祖呢?”
“他?睡了。他有病。”金素痕怜惜地说。
“睡了?找找去吧,跟大老板王定和谈天呢!”傅蒲生,交出了这个情报,准备接受报
酬。
“哦,不过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傅蒲生,在这个世上,要求同情,吓!”
“是的,是的,山外青山楼外楼!冷的很,你不冷吗?”
显然的,在金素痕面前,傅蒲生这个财产底恋人,是还欠缺老练的。金素痕带着讽刺的
陶醉的笑容走开去。在这个夜里,是有着各样的悲哀、各样的兴奋与陶醉。在蒋捷三底死亡
前面,这些人是赤裸裸地显出了生命。
蒋淑珍阴郁而平静地陶醉于死灭;沈丽英陶醉于那种热情,那种奇特的悲哀的享乐;傅
蒲生陶醉于分赃;王定和夫妇陶醉于权力、侮慢、和斗争;金素痕陶醉于一切人底陶醉,因
为在这场戏里,她所演的是优越的主角;蒋蔚祖则陶醉于侮弄人世。
蒋蔚祖房里异常明亮。王定和推门,敲门,听见愤怒的声音和柔软的、奇怪的脚步声。
“我知道他一定是这样!”王定和冷笑着想。
“谁?”蒋蔚祖厉声问。
“我,蔚祖。”
“你是谁?”
“定和,你开门。”
静寂很久,好像蒋蔚祖在思索,或采取防御。王定和突然感到严肃和尊敬,嘴边的冷笑
消失了。“他在想什么?他怎样过活?”他想,霎着眼睛。门闩打开了,随即有了蒋蔚祖向
后逃跑的柔软的脚步声。推开门,王定和看见了奇特的图景,这个图景告诉他蒋蔚祖在怎样
生活。
蒋蔚祖,在普遍的惊乱里,如意地造成了他底巢穴。这是一个深沉的巢穴。桌上、床
上、地上、架子上,散乱着白色的衣服和白色的被单。在白色的浪涛里,人间底王者安置了
他底大座位——他底父亲底太师椅。在座位周围,桌上、几上、架子上是点着蜡烛——一共
有十四支,它们底摇闪的、喜悦的光辉照耀着白色的波涛。而人间底王者、航行者坐在中
央。
他刚才就是从白被单上逃到椅子上去的。他要让王定和看见他坐在中央。
王定和皱了眉,站着不动,因为无处下脚。
蒋蔚祖裹紧皮袍,蜷在椅子上,严厉地看着他。“啊,蔚祖!”王定和说,有了怜惜的
微笑。
“进来!关门!”蒋蔚祖细声说。
王定和踢开被单,走向床铺,坐下来。蒋蔚祖严厉地看着他。
在蜡烛底光明中,蒋蔚祖底长着短而硬的胡须的、苍白的脸是异常动人。少年时代的秀
丽和温柔是突然地消失,这个脸孔是变得严厉、狂热、颓废而冷酷。他,坐在这个洞穴中央
的蒋蔚祖,是脱离了他底少年的热情和优柔,而成为侮弄人间的诗人和王者——这不是王定
和凭人生战场上的经验所能了解的。
蒋蔚祖转向他,带着他底全部威力。
“蔚祖,蔚祖,伤心啊!”王定和,这个战士,以凄凉的声音唤。
“我们直捷了当地说吧。你有什么话说呢?”
“你底病,好些了吗?心里觉得怎样?为什么弄成这样,点这么多蜡烛?”
“因为人间太黑暗。”蒋蔚祖严肃地说。
“是的,人间黑暗。你在想些什么呢?”
蒋蔚祖轻蔑地笑了笑,在他底王座上做了手势。“我不跟你说。你不懂!”他说,转过
脸去。
但即刻他又转过身来,带着狂热。
“假若你死了,你觉得如何?假若你死了,别人跑来哭,把东西抢光——假托孝顺之
名,孔孟之道,而你还爱这些人吗,要是你又活转来的话?他们是你底儿女吗?”他跳下座
位,赤脚走上波涛,“你们夫妇间有爱情吗?你们兄弟间有信义吗?你们父子间有慈爱
吗?”他带着那种抨击的,夸张的态度说,“奸淫就是爱情呀!抢劫就是孝顺呀!”
“蔚祖,你真的这样说还是假的?我很伤心!”王定和,带着难看的笑,正直地说。
“只要一个人还有一颗心!啊,如此如此!”
“蔚祖,妈妈说你必得跟素痕离婚!”王定和严厉地说。蒋蔚祖思索了一下。
“什么把戏?你想骗我吗?我,蒋蔚祖,从来没有结婚,所以也不离婚!”他细声说,
走回座位。“你们要分得几文钱吗?”他侮慢地问。
“爹爹临死时说的话,你不记得?”王定和扬起眉毛,愤怒地笑着,说,“又,在南京
他说,蔚祖得离婚。”“他说什么?胡说!”蒋蔚祖咆哮。
“唉!如果你还有知觉,记住你底父亲是怎样爱你啊!”蒋蔚祖严厉了。
“记住你底父亲是怎样生,怎样死的啊!”
“记住你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生,怎样死的啊!”门外,金素痕底嘲弄的声音说。“开
门,蔚祖!”她权威地命令。“谁?”蒋蔚祖严厉地问。
于是他跳到波涛上,开了门,又跳回来,坐上他底王座,像王定和来时一样。金素痕猛
力推开门。
“怎么不睡觉?停下又叫天叫地的!怎么你又弄成这样子!哪个叫你点这么多的蜡
烛!”她高声说,走进来,踢开了白衣服和白被单。
“混蛋!”蒋蔚祖咆哮。“你抢东西抢完了吗?”
王定和,满意这句疯人的话,站起来,冷笑着向外走。
“定和姐夫,请您稍待。”金素痕,以唱歌的腔调说。
王定和冷静地站下来,站在白色的堆积物中,看着金素痕。
“你们说的,我全听到!你们做的,我全知道,姐夫,死人停在厅里,天快亮了,现在
是打开窗户说亮话的时候!你们说我拿了东西,我说你们拿了;我们要弄清楚,对得起死
人。请你告诉太太小姐们,趁老人没有入殓,我们分家!”王定和沉默很久。
“就说这个吗?”他细声问,笑着。
“分家,混蛋,我不许分家!”蒋蔚祖,从他底王座里跳起来,咆哮着。
“蔚祖!”金素痕厉声说。
“都滚出去!哦,多漂亮的强盗呀!”
蒋秀菊和蒋淑珍出现在门口。蒋淑珍阴郁地,麻木地凝视着。蒋秀菊,看见哥哥如此痛
苦,哭起来,跑进房。显然的,她有这种激动:以为她底爱情和悲伤会压倒金素痕。“我底
可怜的哥哥啊!”这个纯洁的爱情之竞争者,停在桌边,举手蒙脸,抽搐着,说。
“吓,可怜!”蒋蔚祖说,轻蔑地看着她。
“哥哥,哥哥,只有你底心,我底心,我们底心……”金素痕讽刺地笑着。
“哎呀,你底心,他底心,你们底心,哎呀!”她尖声怪气地摹仿着滑稽地扭动着腰
肢,感到陶醉的欢乐,走出房。
在门边,蒋淑珍以她底阴郁的,充满死灭的思想的眼睛注视着她。
后院有叫声。仆人报告冯家贵和一个男仆打架。
老头子醉了,但依然从床上爬起;这是由于多年来的强有力的习惯,他不觉得他底深夜
出巡已经毫无意义;他挂念蒋家底安宁。他披着衣服,蹒跚着,走进吹着冷风的花园。
在梦里他梦见主人。现在,他穿过假山石。这里没有灯光,黑暗的,寒冷的,主人底花
园令他悲伤。像多年来每次一样,他提着标着红字的灯笼走过假山石。仔细地察看着。
这种辛苦的夜间工作是这个老独身者底快乐之一,因为在深夜里他可以更亲切地观看蒋
家和感到蒋家,感到美丽的生命是呼吸在他底保护下。家里有更夫,蒋捷三多年前便免除了
他底这件工作,但他惯于失眠,不愿放弃这个快乐。
这个夜里,脆弱而忧伤,他觉得他底这个快乐是没有多久了。他远离了孝衣和纸钱底工
场,提着灯笼走进最幽僻的处所,而在茅亭边的石桥上停下,回望光亮处。他听见微弱的、
安静的、神秘的声音,好像花园在呼吸。于是,他吹熄灯笼,站在黑暗中。
他听见那种安宁;一种神秘,一种梦境。在这个家宅里,现在是有着两个诗人和王者,
一个是蒋蔚祖,一个便是他,冯家贵。他底记忆,他底爱情,他底傻瓜的忠贞使他得到了这
个位置。当蒋蔚祖坐在他底烛光中时,他,冯家贵,吹熄了灯笼站在水流干枯的石桥上,寒
冷的,薄明的花园是他底王座。
他束紧棉袄,蹲下来,面向着光明的方向。他在笑,脸上的枯索的皱纹叠了起来;那种
明白的,真率的,傻瓜的笑。“我晓得我底弱点和你们底强处,我早就晓得!我也曾警戒过
自己!但是我就是这样!而且,只有这样,才顶好!”这种笑容说。
“一生辛苦,那样有钱,到头来也如我冯家贵一般啊!”冯家贵想,带着那种明暗的、
真率的、傻瓜的笑:“叶子落了,水干了,人散了,又冷,我来把花园扫干净吧!清明时
光,我来上上坟吧。老太爷,我们别的都不想吧。……启明星星亮着呢!……”这个王者,
在他底安宁的梦境里,对自己说。他看见有人影越过假山石。他站了起来。
“哪一个,站住!”他大声叫。随即他跑上前去。
年青的男仆站在假山石旁,提着偷来的包裹。他似乎很大胆;实际上,在冯家贵底这种
威严的喊叫下,他无力再跑;一瞬间他是吓昏了。冯家贵以威烈的眼睛察看着他,并且冷笑
着。
男仆镇定下来,冷笑了一声。
“你还是滚蛋呢,还是挨打?”冯家贵笑着问。“冯家贵,清醒点,换了朝代了!”
冯家贵站着不动,颤栗着,笑着。这句回答真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于是,突然地,他扑
上去了。男仆退了一步,没有时间叫喊,他们扭做一团。
好久之后,冯家贵叫出了可怕的声音,仆人们跑过来了,有的掌着灯。有人喊打,但没
有人拉架,于是年青的男仆更猖獗。可怜的冯家贵是已经支持不住了。在主人们跑近来时,
冯家贵正被推在假山石上。他底光头和石块相碰,发出沉闷可怖的声音。
男仆叉腰站着,野兽般盼顾着,在蒋淑媛底命令下就缚。
在冯家贵倒下去,在这一切进行着的时候,是有一种深沉的寂静笼罩着人们;灯光在风
里摇闪,暗影摇闪。蒋淑媛用刺耳的尖声发了命令。
蒋淑珍,听说冯家贵和人打架,感到锐利的痛苦,从昏倦里醒转,提着衣服,跑进了花
园。但正当她惊怖地跑到时,冯家贵倒下了,在石头上碰出声音,流出了鲜血。她看见了这
一切。她凝视着鲜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是可怕的——倒在蒋秀菊肩上。但她底眼睛
还睁着,凝视着鲜血。蒋秀菊没有十分注意她。没有人注意到她底这种凝视。她好像要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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