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财主底儿女们

_12 路翎(当代)
“我们目前是要唤全国学生们起来。”他说。
“他们自己会起来,况且已经起来了。”
“但是需要领导。”
夏陆沉默,小孩般皱着眉,露出深沉的悲哀凝视着地面。“为什么要说这些?他没有灵
魂!……他能否看到最善良、最不幸的?而我们在这种关系里为什么还说这个?是的,和他
说,然后立刻就走。”夏陆向自己说。
“我到你这里来,是想说,我知道了你和……那个女子的事。”他困难地低声说,看着
地面。“我要责备你。”他更低地说,免得被房内听到。蒋少祖站下来,冷酷地看着他。
“夏陆,下去说。”蒋少祖说。
他们下楼,穿过房东底小厅,走入狭小的院落。“怎样?”蒋少祖问。
夏陆激动地笑了一笑,然后,闭紧嘴唇。
“我以朋友底立场责备你。现在我告诉你,我准备和她结婚。”他坚决地说。
“我已经知道!”蒋少祖说,冷笑,走了开去。“我本来无需告诉你。……”
“怎样!”蒋少祖走了回来,威胁地说:“你认为我不对么?我是对的!你把她捡去
吧!”他说,他底嘴唇打抖,“告诉你,她现在可以倒在任何人怀里!”
“你侮辱我!”
“夏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为了一个女子,哈!”蒋少祖笑着说,“你并不能
破坏我!你这些时候的鬼把戏我都知道!”
夏陆愤怒了,脸涨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需要你相信我!我对得起……我并且……我来告诉你,没有想到你居然,
你……”他说不出来了,他发火,摇晃,看着蒋少祖,“我现在跟你说……你侮辱我,我们
决斗!”他说,痛苦地笑着。
蒋少祖冷笑着,一面擦火柴点香烟。
“但是我不和你决斗……。真是好一个骑士!好,再见!”他说,大步走出院落。
夏陆流泪了。“为了她,我要永远憎恨,一生复仇!”他向自己说,走了出去。
他跑到王桂英那里去。她正在午睡。他喊醒她,坐下,又站起来。
“我和蒋少祖说了!也许你不同意,也许你会伤心,啊,也许你仍然爱他!但是,我说
了,我告诉你,桂英,我要憎恨他,我要复仇……现在,你做最后的选择,我底命运!
……”他说,含着眼泪,混乱地、激动地看着她。
她坐在床边,轻轻地摇着她底赤裸的腿,严肃地看着地面。
“这有什么!”她抬起头来,说。
“但是……”
王桂英哀愁地,娇媚地笑着,站起来,赤着脚站在地板上,吻夏陆底有须的、年青的
脸。
上一回 返回目录 下一回
|文艺小说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 1.06
财主底儿女们 1.06
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
蒋蔚祖得病以后,金素痕便和蒋家姊妹们断绝了来往。夏天来到的时候,金素痕和自己
家里不和,带着蒋蔚祖住到下关江边的房子里去。
她有时去苏州,有时各处去玩——她很苦恼——很少在家。蒋蔚祖对她纠缠愈凶,她便
愈狡猾,几乎每次总能逃脱,事情逐渐变成可怕的:很多次蒋蔚祖睡在门口地上,不吃,不
动,不要任何人,阻拦她出去或等她回来;等她可怜地俯腰呼唤他,等她向他微笑或流泪。
有时蒋蔚祖在深夜里坐在附近的街上,假若她不出来,便坐到天明,或坐到无可奈何的警察
到家里来报信的时候。
但金素痕已经没有了眼泪。这一切成了习惯,而这个习惯令她厌恶;这不是心理和生理
健康的人所能忍受得了的。她不再顾忌他,她因羞辱而恼怒,告诉看热闹的人们说,蒋蔚祖
是她家底穷亲戚。于是她把这个穷亲戚领回家,锁上门,又跑了出去。她过着难堪的、荒唐
的、疯狂的生活。她有一个信念,就是,蒋蔚祖不会死。而假若死,她便要到苏州去冲翻蒋
家。
一切医药都无效,一切努力都枉然,蒋捷三只有尽可能地给钱了。这些可怖的丑闻——
它们传遍了南京——他还丝毫都不知道,女儿们瞒着他。他对于金素痕底悲哀还有着微小的
信心(这是和他底世故经验全然不相称的);他认为儿子在养病。痛苦无尽止,事情愈来愈
可怖了。处在这种境遇里,既不能离婚,又不能谋杀丈夫的金素痕相信连自己都疯狂了。某
一个夜里她挥霍了两千元以上,烂醉地被她底情人带到最淫贱的场所去,——最后失去了知
觉。天亮时她穿着薄绸的睡衣不顾羞耻地在外面跑,被警察拦了回来。
但蒋蔚祖在完全没有希望的时候却多少是清醒的。最坏的是他还有希望,最坏的是金素
痕在最初向他流泪,而在每次出去和回来的时候总甜蜜地哄骗他。于是一切都无法挽救了。
在他们底行为成了习惯,而金素痕决然地表示厌恶时,蒋蔚祖变得狡猾了。他不哀求
她,但偷偷地跟踪着她。第一次发现蒋蔚祖是幽灵般地追踪着她的时候,金素痕是异常的恐
怖,那是在夜里,在一个小巷子里面。于是金素痕以后每次出去总坐汽车。
蒋蔚祖有很多诡计,很多思想,但总无法实行。秋天的时候,他底变狠毒了的脆弱的心
做了一个大的决定;假若有证据,便杀死金素痕。这看来是很简单的——他动手做了。
第一天他出去买手枪。当然他不知道在哪里买,并且别人决不会卖给他的。他跑遍了下
关的店家和黑市,于是想到夜里到警察底身边去偷。但他立刻便注意到街上的警察都是并无
手枪的,都是大枪或木棍。
“哈,我是这样的痴,如此的蠢!刀子不是一样?刀子是街上都有得卖的!所以就不必
急着买,而要先捉她!”蒋蔚祖向自己说。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个决心持续了一个星期——,蒋蔚祖没有捉到金素痕。“让他们
来家,最好让他们来家,我要发疯,就有证据了!”他想,于是换了清洁的衣服,向金素痕
说要到姐姐处去住两天。天晓得他在哪里混了一天,夜里他藏着刀子回来了。但佣人说,太
太在他走后便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于是他决心等一下。金素痕午夜以后,还没有回来。他走出、走进、撞东西、捶胸膛。
“我要睡在地上。我要睡在门口,啊,我又疯了,不,我没有疯,我永远不动,不听
她,让她哭,喊我,我不动,她认为我死了,是的,我死了!那么她就伤心,自己把什么都
说出来了!她要说她对不起两岁的儿子,她对阿顺说对不起我!就说另外的男人!”蒋蔚祖
说,“啊,她现在在何处?是否和别人睡觉。但是我已经说过,我不管,我要死了!不,最
好明天叫阿顺来,可怜的儿子啊!这是禽兽的世界!禽兽的父母!禽兽的夫妻!那么,我应
该死了!但是她是不是还爱我呢?不,我顶好像庄子那样做做看!不过,假若我真死了!那
么爹爹怎样啊?”他说,“不,这是禽兽的世界,我已经是禽兽!所有的诗书礼义,所有的
人伦毁坏无余了!但是,假若我真的死了!那么我便看不见这个房间,好漂亮的房间呀!里
面住着禽兽呀!我也就看不见她了!那时她便和别的男人睡觉去!我终究不能死呀!”
他在房里走动着,不停地摸刀子,他底眼睛燃烧着。“我底名字叫做蒋蔚祖,我还有一
个号,但是我底名字有什么用?我小时聪明温顺,在苏州没有人比我做得更好的诗文,写得
更好的字了,但是我做了什么?大家都说我讨了好看的、天仙一样的老婆,大家都说我有了
儿子,然而,我确实没有!这只有我自己晓得!那么,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家庭不也是一样?
但是他们好像是有事做,不发疯!他们竟然不发疯!他们这些人,一天到晚来来去去哭哭笑
笑,谈国事谈私事,好像是过得顶好!啊,多么黑暗啊!我记得从前我在一切地方都觉得别
人好,我们是受了谦逊有礼的家教!……好了,够了!何时完结,我们太宽大了!女人有什
么值得迷恋!但是,可怕呀!她多么迷惑我啊!怎样好,怎样好,禽兽地活着呢还是禽兽般
死呢?我死了她会哭么?伤心呀!“刀子刀子,我有刀子!但是,从哪里杀进去呢?从胸
上,那样的胸上,不成啊!从颈子!不,不好,最好从背后?不过,我终归要死,让她活着
快乐几年不也是一番爱情么?爱情怎么能够要报偿……不,我要证据,她也是可怜的,我要
她说出来,那么我假装死了!但是人死了心是不跳的,怎样能叫心不跳?
“好,有了,最好把红墨水,泼在身上,泼在地上,手里抓着刀子,刀子上也要染点
血,那么,她就来不及看心跳不跳就要哭起来了,要是不哭呢?啊,可怕呀!但是不哭便是
证据——要把刀子抓紧!”
他找出两瓶红墨水来(金素痕常用红墨水写字),把它们打开,沾在指头上看了很久,
满意地微笑了一下。然后他睡在地上试了一下。
他等待着。天亮时有了敲门的声音,佣人走过廊道去开门。于是他往胸上、地上、刀子
上泼了红墨水然后把瓶子藏起,蜷曲着左腿在地上睡了下来。
他大口呼吸着,然后,在金素痕推门时屏住呼吸。在寂寞的灯光下,他底阴惨的脸是完
全像死人。
“现在,她走进来了!她哭不哭?”他想。
金素痕在回来的路上很清醒,特别冷静地想到自己已经发疯——比蒋蔚祖还要疯任。她
冷酷地想到,这个疯狂,是很痛快,很有趣的。“真好,老天有眼睛,两个疯人住在一起—
—但是我是真疯,他是假疯!”进门时她向自己说。
推开门,发现地上的、血泊里的蒋蔚祖,她做了一个顺从命运的、悲苦的姿势站了下
来。她底眼光闪射,苍白的下颔强烈地打着抖。
“要找张妈做证人,不然他们会认为我杀的!”她想,疾速地跑出去,叫喊了起来。
“怎么,她跑掉了!——没有哭?”蒋蔚祖失望地想,坐起来。“不好,她要喊人
来……”他向自己说。
而正在这时候金素痕已经极快地拖着那个臃肿的、凌乱的女佣人跑进来了,看见了坐着
的蒋蔚祖,就放开女佣人,发出了恐怖的尖叫。
蒋蔚祖被吓得打寒战,握着刀子慢慢地站起来,以发呆的眼睛看着她。
“你干什么?”惊慌的金素痕恶叫,退到门边,防御着自己。
“放下刀子!不放下我马上就走,再不回来!”她叫。
刀子从蒋蔚祖手里落下了。在他脸上有疯人底尴尬的笑容。
金素痕疾速地跑上前去,拾起了刀子,然后吩咐女佣人出去,关上了门。她带着痛苦
的、惊慌的表情,握着刀子,走到桌前去坐了下来。
“蔚祖,你干什么?”她严厉地问。
“我一个人无聊,在好玩。”蒋蔚祖尴尬地笑着,说。“说!不然我马上就走,你天涯
海角都找不到我!”她厉声说。
“果然她偷人!”蒋蔚祖想,那种疯人底笑容没有离开。“是谁指示你这样做的,
说!”
“原是我自己好玩!”
“混蛋!这也好玩!谁指示你的!吓,高贵的蒋家!”
蒋蔚祖看着身上和地上的红水,看着她手里的刀子,小孩般皱眉。
“这有什么稀奇!你看,都是红墨水!哪个叫你不用毛笔写字的!”
“混蛋!”金素痕叫,架起脚来;“我受不了!我们都发疯!
我们两个疯人!天呀,这种时间何时完结呀!”“要完结就完结。要不完结呢,就当然
不完结。”疯人笑着,低声说。
“混蛋,疯子!哪个跟你说话!啊,我也疯了,我也疯了!世人哪里知道这样的金素痕
啊!”她看着刀子,然后用抓着刀子的手蒙住了脸。
蒋蔚祖含着天真的微笑看着刀子。她以为他要夺刀子、惊吓地,向后退。
“这是禽兽的世界,禽兽的父母,禽兽的夫妻!”蒋蔚祖忽然用尖声发表思想了,他卷
着衣袖,徘徊着,“你和我睡一次要和别人睡两次!你也许骇怕,但是你不得不这样做!我
是无用的人,一点都不能使老婆快活,又不能使家庭美满!我是罪孽深重的儿子,偷了珍珠
宝贝戴在媳妇身上,媳妇就把绿帽子戴在我头上!但是我真蠢,我不懂一个女人和别的男人
睡过觉以后还能够回来向丈夫笑笑,哭哭,又亲嘴!真是多才多艺了!……”他说,轻蔑地
笑着。
“住嘴!”金素痕恐怖地、严厉地叫。
蒋蔚祖天真地笑着看着她。但突然嘴唇颤栗,显出极大的苦闷和恐怖。
“好吧,你听别人说就听吧!好在我也快疯了!”金素痕冷笑着,说,同时站起来,
“这些话亏你说得出口!好吧,我们离婚,懂吗?现在我马上就带这把刀子到苏州去!”
她抓起皮包往门走去。蒋蔚祖恐怖着,哭出了难听的声音,上前拖住她底手,跪了下
来。
“我错了,素痕,错了,不要上苏州……”他哭着,说。金素痕站下来。再坚持了一
下,看见他已经完全屈服,便走回来坐下去。
蒋蔚祖蹲在她身边凄凉地啜泣着,脸部温柔、动情,像小孩。
金素痕大声叹息,脱下皮鞋。
“把拖鞋拿给我。”她说。“疯了啊,我们都疯了啊,两个疯子啊!”她说,叹息着。

金小川在做六十岁生日的前两天托大女儿来找金素痕,要她在生日那天一定带蒋蔚祖回
家。金素痕向姐姐诉了苦,咒骂了父亲,但没有回答到底去不去;第二天她回家和父亲提起
了房租的事(他们是为这个吵架的),其次又提起古玩的事,要父亲归还。金小川让了步,
于是第二天蒋蔚祖夫妇回到家里来。
金小川有很多原因要女婿女儿回家。首先,关于蒋蔚祖夫妇的谣言传得很厉害,这些谣
言多半是怪诞的,金小川怕苏州知道;其次,他正在和那个名律师为儿子底离婚进行诉讼,
这次做生日的主要目的便是拉拢和这个诉讼有关系的某些人,而在这个场面里他需要金素痕
底帮助。他并且需要蒋蔚祖底出现的帮助,因为那个名律师举了例,说他们家底婚姻完全是
以骗钱为目的。——他想当众表示他对蒋蔚祖是如何的关切、严谨、慈爱。
这个宴会是非常的热闹的。头一天晚上金小川便开始摆设赌场,并且搜罗了夫子庙底名
歌女来家。到场的人有法官、推事、律师和亲戚们。金小川奔跑得焦头烂额,当天早晨七点
钟还跑到法院里去找客人:他怕他们不来。
最后,他指点了一切,换上了长袍马褂,笑容可掬地走进走出,向所遇到的一切人点
头。遇到厨子,他说:“啊,有了吗?配到了吗?好极了,干净点,有赏!”他向西装毕挺
的儿子说:“啊,换了领带?好看!今天,记着,你要有礼貌。”
金素痕和蒋蔚祖来到时他特别笑容可掬,好像他们是客人。
“啊,好了吗,唔,长胖些了!要多吃东西!今天天气不错!”他说,拍蒋蔚祖底肩
膀,实验他底关切和慈爱,这是他立刻就要表演的。
客人愈来多,屋里愈纷乱,他笑得愈紧张,愈快乐。金素痕穿了深绿色的、长得拖地的
旗袍,带着轻蔑的、不经心的、愉快的神情走了进来,向一切人点头,高声地说着话。她不
注意任何人,但向任何人说话,因此感到这些人是一个流动的,可以控制的整体——这是她
底战场。她开始笑得更愉快,向年青的推事先生说到日本武官柴山底滑稽故事;向律师先生
说到日本飞机底速度和效能;又向某位穿长袍的老先生说到张学良。
然后她转向几位年青的太太。
“啊,真了不起,国家大事放在他们手里呀!”她挥手帕,笑着。
“你想,金小姐,国家大事怎么会在我们手里。真是!”留须的,瘦长的法官先生忧愁
而滑稽地说,看着手。“要打手心!”金素痕笑,表示谈话完结,迅速地走进正在赌博的房
间。
金小川走近呆坐在椅子里的蒋蔚祖,向他笑着,使大家注意他(大家早已注意他),于
是称赞他底文雅,并且拍他底肩膀。然后他坐在他底旁边,翘起了腿,向法界底人们提起他
底诉讼。
大家带着忧郁的表情听着他。
“我金小川老了,这些事情也足以令我疲乏!”他以异常宏亮的大声说,笑着摇头。
“小儿底婚事,原是他们自己做主的!他们在学校里恋爱,真的是如此!他们要离婚,当然
就离婚!各位,现在是民国啊!又不肯离婚,又要说什么钱!各位,哪一本法律条文里有?
哪一本里有?哪一位找出来我白送他十万!他还是律师!……我金小川这回是被告,我就不
说话,看他们怎样解决!……没有路子,钱就没处花,”他小声向年青的推事先生说。“他
底老人家就跟我说过,”(他指蒋蔚祖)“说打官司要正直,花钱也就正直!我这个人治家
是向来让儿女们自由!我并不是老式人!”他大声说。“是的,是的。”瘦长的法官先生
说;“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私下了结怎样呢?”
“这个,要看他!——这种人家真是混蛋!这种混蛋人家!下回各位看吧,我一上庭就
骂——现在是民国!”金小川叫。
法官先生笑了笑,站起来走进房。于是金小川凑近年青的推事耳语,并且霎眼睛,比手
指;年青的推事先生不住地笑着点头,不住地从微笑变严肃,好像他极同意金小川所说的。
房里有哄笑声,年青的推事先生露出快活的、好奇的表情,笑着,不住地向金小川点头,走
了进去。
“唉,中华民国怎么得了口欧!”金小川说,盼顾,笑着看着蒋蔚祖。“啊,高兴
吗?”他谄媚地笑着说。在思索着什么的蒋蔚祖透露了疯人底微笑。金小川摇头,走向肥胖
的律师,抓着这位律师底手臂向他耳语,并且推他进房。
蒋蔚祖狡猾地盼顾着,坐到另一张椅子上去,思索着。“大家都看她,她是卖弄风骚!
这些人全是混蛋猪狗!他们为什么要活在世上!哈,他们有什么高兴要笑!他们底老婆偷
人,而他们自己敛财,他们真高兴!我要指破他们,叫他们不敢向她笑!叫他们哭哭啼啼,
那么,我总得有个办法!啊,想一个办法!”
一个妖冶的歌女从赌场笑着跑出来,看见这位年青的、衣著高贵的先生,便站下。
“哎呀,你一个人坐着吗?”她用手巾挥脸,走到他底身边,坐下来。
“哈,一个女人,一个妖怪!不理她!”蒋蔚祖想,转过脸去。
“哎呀,真是,你好像顶愁闷!你们这些先生!”“她说什么?骂她,骂他们!不,等
一下!”蒋蔚祖想。“您有心事吗?”
蒋蔚祖转脸,向她怒目。
“啊哟……,好大的架子!”
歌女坐进了另一把椅子,沉思起来。蒋蔚祖继续思索着。“一个男人要有脾气,有时候
应该把桌子推翻!”他想,“有时候要打架!有时候又要特别有礼貌!为什么有时候这样有
时候又那样?是哪一个规定的?不管它,还是想我底办法!那么……啊,她在偷看我!”他
转过脸去;“我年青,我好看吗?为什么素痕不说我好看呢?啊,她看我,因为我有钱!”
他想,觉得歌女还在看他,站起来,走进赌场。他挤在人堆里观看着,监视着金素痕。
金素痕异常高兴,大声吵闹着,因为赢了钱。
“啊,九点,天门!她是天门!”蒋蔚祖想,“这个混蛋胖子是瘪十!这个小狗是红
的!这个叫花子(他唤这个人做叫花子,因为这个人用叫花子般的眼光看着金素痕),另
外,这里两匹猪,一个小狗!”他看着哄笑的人们。“好,有!他们赌钱,我去叫警察!”
忽然他想。“不,要叫素痕出来!”
于是他挤过去碰金素痕。金素痕回头,叫他等一下。所有的眼睛全看向他们,金素痕脸
红,恼怒地皱眉。“素痕!素痕!”蒋蔚祖唤。
金素痕不回答。很多眼睛注视他,他向这些眼光怒目,转身走出来。
吃饭以前金素痕走出赌场,上楼化妆。蒋蔚祖出去找了警察来。
蒋蔚祖含着得意的笑容领着警察进来,把赌场指给他看。这位警察显然是热情的生手。
看见那些华贵的先生们,便庄严地向他们鞠躬,推事先生跑进房去。大家哄然拥出来。金小
川笑着,走向警察。
于是,迅速地,警察先生消失了他底强硬的庄严,狼狈起来了。大家包围了他,律师先
生给了他一张名片,法官先生也给了他一张;为了要显显身份,法官先生就用他底尖锐的嗓
子吼叫了起来。“这张名片给你们局长!说是我明天来看他!”法官先生说,拍了一下挺出
来的胸膛。
“算了吧……这又不是……况且……唉,你这个警察!”妇女们说,骚动着。
警察满头大汗,红了脸,抓着两张名片,向蒋蔚祖看了一下。蒋蔚祖被围在人群里,困
惑地皱着眉。
“他是疯子!”有人说。
“这个,你们请拿回去!”警察先生说,递出名片来,“我又不是……我也是,国家
底,公务人员!”他说,绞扭了一下身子;“而且我,对于这个,是一种,责任!”他说,
痛苦得流下了眼泪。
“算了罢!”金小川说,推着警察往外去。
“我绝对不能!”警察愤怒地抵抗着,在门边说;“这个,我绝对不要!”他说,从金
小川底肩上摔下了两张名片。
金小川转来,拍着蒋蔚祖底肩膀,领他走进堂屋。金素痕下楼来,冷冷地向大家道了
歉。
大家议论着警察,从警察议论到市政府;大家同情地看着金素痕,向她说笑,免得她过
于伤心,金素痕笑着和他们谈起市政府底趣闻来。歌女坐在桌边媚笑,准备着表演——宴会
因警察和蒋蔚祖而意外地生动。蒋蔚祖坐在位子里,思索着。他觉得这些人全和他敌对。
他看着金素痕,看着歌女,比较着她们;又看别的女人和男人,思索着。
“你们这些猪狗!你们是禽兽!”忽然他用憎恶的细声发表思想,轮流地看着大家,使
酒席顿然沉寂,“你们应该羞死,你们敛钱,偷窃!赌博又杀人!你们简直吃人,你们吃的
是人肉!”他大声说,咬着嘴唇。他底眼睛可怕地发着光。
金素痕叫了一声,跑过来拖他往内房走。他垂着头,顺从地跟随着她。金素痕把他推在
床上了。
他愤怒地笑着,面朝内,继续思索着。
金素痕气得打抖。
“你要我死!告诉你,我死了你也不想活!……好一个蒋蔚祖!”她说,喘息着。
蒋蔚祖因思索人生而凄凉,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做手势要她坐下。
“还不出来吗,搞些什么?”金小川伸头进来,焦急地问。“滚开!”金素痕憎恶地
叫。“你要死!你要死!”她向蒋蔚祖说,然后愤怒地走出去。
“她又去了!但是我等一下,我想一想——人生好凄凉!”蒋蔚祖想,流着泪。
金素痕带着恼怒的、轻蔑的表情走了出来,坐下,不再说话。她底愤怒使大家暂时不敢
再看她。但她身边的狡猾的、年青的推事先生笑着向她低声说:“你真能忍耐啊!”
金素痕冷淡地看着他底甜蜜的笑脸。
“你真大度,……”推事先生说,带着忠实的、伤心的神情。
返回书籍页